Chapter 71
此时初南就站在审讯室外头, 跟着旁边的纪队长一起,透过审讯室玻璃看着里头的动静。
五分钟前还在队长面前拍胸脯保证任务能完成的小李子,此时摇身一变, 变成了个多说两句话都能脸红的小实习生。
而向来办事周正的小张则揣了满脸消极怠工式的不耐,连话也懒得和钟宝珠多说一句。
就见他边揉着眼, 一边对小实习生吩咐道:“让她把笔录给我看了, 没问题的话签个字, 今天就到这——妈的, 审了那姓王的一整晚,你说这些收钱杀人的……”
话说到这,小张讽刺地剜了钟宝珠一眼:“随便一逗, 就跟个变态狂似的, 迫不及待把所有的杀人历程全分享了, 害老子跟着他记了整整一晚上!”
钟宝珠狐疑的面色在听到“姓王”和“收钱杀人”时,微微一变。
不过很快,她又按捺着情绪镇定了下来——
不,不能上当。
昨天是怎么进局子的她记得清清楚楚,毕竟才刚被骗过,这几年过得再怎么养尊处优,那也不代表她老人家就是个傻子:“什么姓王的姓李的?你们警察现在审人,就靠着编故事写小说了?”
“哈!”小张却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笑话,“行,我编故事!我写小说!”
他点点头, 和旁边的“小实习生”交换了记意味深长的目光:刚刚钟宝珠在听到“姓王的”时有明显反应,不过那反应很快就被她压抑了下去, 这足以说明,“姓王的”这条线确实有问题。
郝美人查到的线索, 对头了。
小张的话也不知是对着钟宝珠还是对着李演,话里话外全是不屑的冷漠:“还装着呢,整得跟谁不知道她那三十万怎么花出去的似的。”
李演不太好意思地笑笑,尴尬地摸了摸鼻头,看起来既纯良无害,又有种当面撕了人脸皮时的尴尬:“那个……钟总,我们昨晚刚审完了王建才。”
“王建才”三字出口时,审讯室内外,四个人八只眼,一点也没错过地紧盯着钟宝珠的反应。
李演清了清喉,看起来就像是一个很努力地想把事办好的实习生:“这是问话笔录,我建议您还是先把这份笔录好好看看吧。王建才已经把所有事情都招了,如今转帐记录、你们的合作方式还有您做过的事,他全都提供给了我们,想争取减刑呢。所以您现在再挣扎也没用,我们就是……”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揉了揉睁了一晚的眼睛,那黑眼圈和眼白上的血丝诚不欺我,为小实习生的话凭添了不少可信度:“真的,听王建才讲了一晚上杀人史,我们实在是太困了。您要不自己先瞧瞧笔录?我们可以通知您的律师,让他准备好打官司,反正现在的证据都全了,随时可以准备进入司法程序……”
“你说什么?”他话音又轻又温和,可这份温和却让钟宝珠心底那些不安的因子齐刷刷爆炸了,“怎么就‘随时准备进入司法程序了’?什么叫‘证据全了’?”
钟宝珠猛地站起身,也不知是因为突然听到王建才的大名,还是被那一声“证据齐全”给刺激到了,整个人差点儿站不住。金属手铐在她左右手之间发出清脆的声响:“我、我……”
“您让人给凶手王建才转了三十万,”李演推了下眼镜,温和地打断了她,“您和初南的现场交易也被我们逮了个正着。现在王建才和初南为了减刑,一个个都把事情推到了您头上……”
“胡说八道!你们是怎么判案的?想就这么草菅人命……”
李演:“您先别激动。”
“行了,谁还管她激不激动呢!我们胡说?我们草菅人命?得,您老人家自己做过什么心里还没点数吗?”小张翻了个白眼,干脆利落地收东西,一边对小实习生吐槽道:“死鸭子嘴硬,别跟她废话了,哥困死了,刚审完王建才就赶到这,觉也没得睡、早饭也没得吃……”
李演:“张哥……”
钟宝珠瞠大眼睛看着他收拾东西的动静,简直不敢相信这人就准备这么草草地结束审讯。
她原本还想着无论如何不开口,打死也不开口,毕竟这群酒囊饭袋还能奈她何?
可现在,他们不奈她何,他们竟想直接就这么结案?
钟宝珠忍不了了,可小张也不管她,就顾着收拾自己的东西,就算开口也只是朝着小李子:“行了,一堆人争先恐后地给咱提供证据,咱现在还缺她一个不吭声的啊?警察也是人,她不说,老子难道还求着她说吗?赶紧的,再不走食堂没早饭了!”
“不是啊张哥,”小实习生有点尴尬地瞅着墙角的监控,小小声地,“老大交代了,几方证词都得听……”
“老大自己都回家睡觉去了,听什么?讲来讲去不都那样?再说了,陈科还给咱留了份认罪书呢!”说到这,小张又想起来:“对了,钟总大概不相信我们能破解您和王建才天衣无缝的杀人计划吧?说来这事还真是得感谢陈先生,跳楼前还秉着良心,给我们留了份详细的‘买凶说明书’。”
钟宝珠原本对“陈科”这名没什么反应,直到听到了“跳楼”和“买凶”两个词。她瞳孔倏地放大,不敢置信地盯死了面前的年轻人——
买凶?
跳楼人?
陈科?!
不对,上次姓王的好像在电话里提了一嘴那个网红的仇家,叫什么?
她让王建才必须给出一个天衣无缝的方案的时候,王建才说那个倒霉男人叫什么?是不是就叫“陈科”?
刺骨的凉意如针般从天灵骨直直插入,贯穿她的脑神经,紧接着,又从大脑迅速窜至四肢百骸。
钟宝珠浑身不可控制地颤了一下,在这个还不算太冷的深秋。
“要不是陈科把事情写得太详细,就连证据也给我们留了,我们还没法儿顺藤摸瓜摸到王建才那呢。”小张说得挺得意,看起来确实是懒得再听其他证据、就想快点儿回去补他的眠,“王建才的笔录我们放这了,你爱看看,不爱看拉倒!反正我们会通知你律师准备打官司的——烦死了这么个破事,折腾了老子一晚上!”
边说着,小张已经扭着脖子站起身,拉开审讯室大门,走了出去。
小实习生:“张哥、张哥!”
砰!门被关上。
小李子为难地看着手中的笔录,头疼得想撞墙。
对面的钟宝珠还维持着方才那副如梦初醒的模样,大概还没能从那份所谓的“陈科买凶说明书”中反应过来。
而纯良实习生看起来也像是心中有隐情,犹豫着挣扎了一番,最终,困意还是挣不过良心,将笔录往钟宝珠面前推了推,委婉地提醒道:“我同事审了一晚,大概是太累了,所以就……呃,比较潦草,您要不还是看看吧?”
这小李子长得斯文白净,完全是校园里白衣学长的模样,再加上此时那目光里带着三分不安三分忧虑,全然是前辈想草菅人命、可自己却不想同流合污的样子,任谁也不能相信他这嘴一张,搞的全是空口套白狼:“我感觉王建才虽然炫耀杀人手段时很爽快,可其实人还挺精的。我们做笔录时总觉得他可能把某些不属于您的问题也一并推到您头上了,所以这份笔录……呃,我觉得它不一定全都是事实。还有个东西……”
审讯室外,刚刚还一脸困意和不耐的小张已经摇身一变,困意没了,不耐烦也全都耐烦了,此时规规矩矩地站在他家老大和小南姐身旁,透过玻璃,仔细观察着里头的动静:“钟宝珠现在防线有点破了,我们给陈科捏造了一份认罪书、又给王建才捏造了份笔录,看来对她打击很大。如今一个王建才、一个三十万再加上个陈科的认罪书,她对我们的说法,应该至少相信了一半。”
“还不够,一半还不足以让她把实情都招出来,”纪延盯着钟宝珠脸上的每一分神色,“不过这点子确实不错。”
“可不么?”点子的出处初小姐得意地抱着胸,“案件梳理得再八九不离十也总会有梳理不到位的地方,现在咱把那些地方全都推给了传说中的王建才,把漏洞归功于王建才的一面之词,还怕钟总不相信吗?”
当下的审讯其实已经不时兴诈供,除了上面不允许外,还有个原因,就是一旦警方自己说错了什么,很容易就会让嫌犯捕捉到破绽。
钟宝珠当然不是普通嫌犯,她可是近十年来见过无数大场面、跟业内无数大佬都打过交道的女人,即便养尊处优,即便这几年始终过着贵妇的生活,可,那并不代表她就是个普通的贵妇人。
于是在小李子小张子进入审讯室之前,初南想了个法子:拟出一份莫需有的认罪书,将他们可能推断错误的地方,全都推到了王建才的“假供”上。钟宝珠只要一着急,只要想替自己辩解,那警方就能迅速在她的口供里抓到蛛丝马迹。
初南饶有兴味地看着审讯室里的李演:“这小朋友平时不显山不露水的,结果演起戏来这么厉害,姐姐还真是有点欣赏他了。”
纪延淡淡瞅了她一眼。
初南乐了:“怎么,吃醋了?”
纪某人:“呵。”
“放心,你可长得比他帅多了,吃哪门子的醋呢?”
纪队直接一手扣住她脑袋,将这人的脸掰向审讯室:“少废话。”
行吧,少废话,反正眼前还有精彩的大戏。
反正,小李子放猛料的时间——
到了。
***
“还有个东西。”审讯室里,李演从随身带的笔记本里找出了一封信,在钟宝珠仍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中时,他犹豫着将信打开。
钟宝珠没反应过来,甚至没往他这瞧一眼。直到小李子犹豫着开口:“是钟小姐生前托人做过的亲子鉴定,关于……您和她之间的真实关系。”
钟宝珠猛然一震:“你说什么?”
一句“亲子鉴定”如惊雷大响,轰隆一声,炸碎了贵妇人原本的仅存的那一点淡定。
她原本还震惊于那跳楼男人的所谓认罪书,一边震惊,一边迅速在脑海里做思考做总结,企图用最短的时间判断出目前真正的局势。
可小实习生一句“亲子鉴定”出来,如惊雷般,将她所有的努力瞬间撞了个稀巴烂。
李演仿佛没察觉到钟宝珠的不平静:“钟小姐在生前做过了一次亲子鉴定,您可能不知道这事,不过当时网上那则闹得沸沸扬扬的传闻……”
钟宝珠:“什么传闻?”
小实习生不太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头,看起来仿佛是本不想说得太明白,可对方这么一问,又害得他不得不把一切都说开:“那个,我们把目前所有线索都串了一遍,情况大概是这样的:您的体检报告出来后,钟小姐就知道了您没患过癌症的事,再加上当时关于血缘关系的传言甚嚣尘上,这些事情加起来,钟小姐一个按捺不住,就托人去做了这份鉴定。”
“你是说她……是因为癌症的事才去做鉴定的?”
小李子不太忍心地点了点头,可在钟宝珠无暇注意的背地里,那双透彻的眼却冷静分析着她身上的每一个反应:很好,对方开始发问,从闭口不言到惊慌失措,而现在,开始进入了想在警方这打探真相的阶段。
主动权开始转到了警方手中。
就见这名年轻的刑警推了推眼镜,看起来十分遗憾地开口:“可其实,最后发生的一切并非如钟总您所想。”
钟宝珠此时似乎已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能慢半拍地看着那报告上的字,再缓慢地抬起头:“最后?”
“是,最后,”小警察叹了口气,“其实钟小姐她,到最后已经不打算再计较这些了事。”
“什……”钟宝珠双唇蠕嗫了一下,几近无声地,“什么意思?”
“小王助理说,钟小姐一开始曾经让她注意过自己的来件,可这吩咐下了没两天,她突然又改变主意,让小王把所有来信都扔了。”
小李子看着桌上那封被自己拆开的鉴定书,口吻之中无限动容:“如果不是我去查钟小姐的遗物,这封鉴定书大概永远也不会被包括钟小姐在内的任何人看到。钟总,因为她在后来又不想看了,也不想再探究您究竟是不是她的亲生母亲了,至于为什么,我想您应该明白吧?”
钟宝珠此时已经满脑子混乱,再也没能力思考,所有的思绪只能被面前的小实习生带着走。
小实习生的伤感和动容感染了她,当然,最触动她的,还是他口中那无人知道真假的过往:“我其实能够理解钟小姐的心情,因为我小时候也曾经怀疑过自己是不是父母亲生的,曾经曾经拿着我和我爸的头发准备走进鉴定中心,可就在最后那一刻,我把所有东西都扔了。为什么您知道吗?因为那一刻我想:他养了我那么多年,我把他当成亲生父亲那么多年,时至如今,是不是亲生的又有什么关系呢?”
“钟小姐也是这么想的吧?所以原本已经让人做过鉴定了,因为得知自己原来被您背叛过,再加上流言甚嚣尘上,所以她想确认一下您到底是不是她的亲生母亲。可后来,明明鉴定书已经寄到了,可她却又选择不看了。”
“因为那时候,她大概又想起了您对她的好吧?想起是您将她拉扯到这么大,想起母女俩曾经怎么相依为命。钟总您说,这样的一个孩子,对父母还能有什么要求呢?当她还渴望亲情的时候,即使不是亲生的,她又何尝不再愿意叫您一声‘妈’呢?”
人这一生中究竟会有多少崩溃的瞬间?如果你也曾经有过这瞬间,就会发现一个人从踌躇满志到彻底溃败,其实不过就是这么个过程:
在踌躇满志时一刀截断她所有的愿景,在她原本坚定的意志开始坍塌、开始怀疑起自己时,再给她奉上一个足以冲击灵魂的撞击。
那一刻,李演看到这个高傲的女人脸上城墙坍塌的动静,如战场上负隅顽抗却最终被敌人的一记炮火炸碎了家园的战士,她的脸上只剩下深不见底的死寂,和空虚。
而他这一个“敌人”,温和地,人畜无害地,将鉴定报告再往钟宝珠面前推了推,让那几个刺眼的红字别无选择地撞入她眼球:“可您最后,还是把她杀了。”
钟宝珠心里有什么东西“啪”地一下,发出破碎的声响。
“钟总,她那么努力地说服自己,在极度的失望和痛苦之后,还是选择了既往不咎地原谅你,可你真的,辜负了她的挣扎。”
李演顿了一顿,然后,深深地,叹了口气:“她原本是真心想和您好好渡过这一生的,毕竟在那个连句真心话都没办法说的名利场里,你已经是她最后仅存的一点点温暖了。”
“可您终究……还是辜负了她。”
***
审讯室里一时之间很安静。
小警官声音轻轻的,可这一点声响比起小张之前的冷酷不耐,比起昨天问讯警察的威逼利诱,更加直接而毫无回旋余地地,击垮了钟宝珠岌岌可危的坚持。
突然间,她整个人就像是被谁抽掉了精气神,就连原本挺得笔直的背脊也一寸一寸地坍塌了下来。
她僵硬地,失神地,杵在那,就像是一摊没有灵魂的腐肉。
许久许久,这摊腐肉才无声地将脸埋进掌心里,整个人像是被谁抽光了力气。
“看来‘一半’已经涨成了‘全部’,我们可以准备收网了。”审讯室外,初南双手懒洋洋的抱着胸。
纪延:“嗯,小南姐好计谋。”
小南姐:“纪队长过奖。”
审讯室里,小张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原先的不耐烦转成了公事公办的冷静。
钟宝珠没理他,更没功夫思考这警察为什么会去而复返,她所有的注意力全在小实习生最后那一句话上:她原本,是真心想和您好好渡过这一生的。
可是,可是……
人生永远没有另一个“可是”。
***
“小妍确实是我收养的,二十七年前回老家探亲的那一天,我在家附近的一栋危房里看到了这孩子。那时她脏兮兮的,一双眼睛却特别亮,我当时就觉得,这孩子长大了肯定是个大美人。只是那危房里没有任何大人的痕迹,问了一番后,才知道她爸妈在前几年陆陆续续地病死了。”
“我收养了她。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大概是这样吧,同个村子里出生,收养后她又和我同吃一锅饭,我们走出去时,谁都要说这母女长得真像。”
“那时我也是真心疼爱她的。你想想,我一个在大城市里无依无靠的女人,身边只有这么个孩子,她全身心地依赖我,日子久了,总会有感情吧?更何况开始拍戏后,这孩子永远毫不犹豫地把所有片酬都交给我。只是后来……”
后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转变的呢?
是七年前为了她的“病”而委身于那些男人后,小妍在越来越沉默内向的同时,对她开始产生了怨气?
是在几个月前发现原来所谓的“癌症”根本子虚乌有、而同时网上又开始了沸沸扬扬的“非亲生”流言时,小妍跟她开始越来越疏离?
钟宝珠永远记得那一天,癌症的真相被揭开已经将近一个月,小妍从最开始的震怒中逐渐缓和了下来,重新投入到《深海迷情》的拍摄里。可某一个清晨,当两人还在酒店的自助餐厅里吃早餐时,小妍突然神色怪异地盯了她很久。
那时她就坐在自己对面,两人就隔着一张桌,钟宝珠感觉到女儿几近失神的凝视。
小妍似乎在观察什么,可观察久了,慢慢地,她走神了,只目光还停在自己的脸上,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钟宝珠奇怪地摸了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小妍这才回过神,淡声道:“没事。”
可眉色之间,有淡淡的厌恶一闪而过。
那抹厌恶精准地刺中了钟宝珠那条敏感不安的神经——最近发生的事真的太多了,多得让人不得不杯弓蛇影。
等钟妍餐盘里的东西吃完,到咖啡机那去倒热咖啡时,钟宝珠小心翼翼地拿过她手机。
只一看,她的下半场人生全乱了。
Chapter 72
那手机未暗的屏幕上只亮着一条八卦微博:惊!影后钟妍与其经纪人母亲竟为非亲生母女?据业内某知情人称……
一股沁骨的凉意从她脚底腾上来:
怎么会?怎么会有这样的八卦?在这样危险的档子口、在小妍对她感情最复杂的时候, 怎么会是这时候出了这样的八卦?
所以刚刚小妍就是在看这东西?就是因为看到了这东西,所以,刚才看向她时才会是那样的眼神?
一时间, 钟宝珠只觉得背脊发凉,大脑里的不安如有实质, 迅速膨胀了起来。
很快, 钟妍端着咖啡回来了, 照例多给她端了一杯, 照例聊了几句今天的戏份。
一切看似平淡无奇,只是在咖啡喝完时,小妍突然漫不经心地问了句:“这几年您帮我存多少钱了, 有个大概数字吗?”
钟宝珠心口一跳, 突然之间, 就觉得她完了。
十年来小妍所有的收入几乎全打到了她卡上,这孩子不理财,更不贪财,自己只几张信用卡,刷完了每月让她这当妈的去还。至于收入,她从来都是连问也没问过,甚至连工作室都归在了钟宝珠名下。
可此时,在得知了当年的实情后,在看过了网上的八卦后,小妍突然问出这样的问题……
那几天, 钟宝珠心神不宁。有人跟她说,小妍开始对她有异心了。有人跟她说, 小妍开始咨询财产转移。有人跟她说,小妍在暗地里搜集着一些足以震动她整场人生的资料, 小妍不知什么时候起,渐渐成为一颗不定时炸弹……
钟宝珠将信将疑,而最终将这一切推到高潮的,是小妍莫名其妙“中邪”的那一次。
母女俩都是不信邪的,在那圈子里见识够了人心,哪还会信世界上还有比人心更可怕的东西?
可为什么小妍会有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关键是,这举动她事先竟一点都不知情?
她不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什么出去喝个酒回来就突然“中邪”了,不知道她和那臭小子苏泽义什么时候走得那么近了,不知道两人到底在密谋些什么她所不知道的事。
后来她买通了苏泽义的助理,那见钱眼开的小助理向她透露说,小妍手上似乎有一份什么秘密资料,她想将资料托给苏泽义保管,可苏泽义不敢收。钟宝珠越打探就越心惊:什么资料?小妍到底搜集到了什么资料?
她想知道,却无从下手,最终钟宝珠请了当地的一名道士到家里去做法——名义上是驱邪,可事实上,不过是奉她之命,利用“做法”之便,搜查家里的每一个角落。
最终那道士把家里所有看起来比较重要的文件全带走、交到了钟宝珠手上。钟宝珠给女儿喂了一颗安眠药,趁着她昏睡的时候一份份查,一字字核对,却最终什么也没发现。
可几天后,小妍烧退了,人清醒了,钟宝珠也把所有文件都归到了原位,小妍却开始嚷嚷着,说那道士偷走了她一份非常重要的资料。
道士是绝对可信的人给她介绍的,所以拿给她的资料,绝对就是他所能找得到的全部。可明明道士什么特别的东西都没找到,为什么小妍就是一口咬死了他?甚至为了这个事,她还亲自上门去找了传说中专解奇案的“三十六号”?
钟宝珠战战兢兢,总觉得自己越来越看不透这个女儿了。她感觉有事要发生,她感觉小妍正在密谋着什么,终于,终于……
终于在她的不安窜到最高潮时,有人向她推荐了王建才。
“王建才说,把钟妍和乐小小的案子串在一起做是你提供的想法,这点你怎么解释?”小张问。
一旁李演的笔正在笔录上忙个不停,小张这么问了一句后,发现钟宝珠还失神地盯着前方,于是他只能用手肋捅了捅小李子,示意小李子把记录的工作转交给自己。
对于此时的钟宝珠来说,这个在几分钟前才刚对自己坦诚和剖析过心路历程的小警察,或许才可能激发出她一点点谈话的兴致。
小李子临危受命,很快便入了戏。斯文地推一推眼镜,他轻喊:“钟总?”
钟总的思绪不知已经飘到哪,整个人看起来失魂落魄的,就连方才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忆着过往时,也只是工具人般将脑中浮现的东西搬出来,连稍微组织下语言都没有——看起来,她也已经没有了组织的心情。
“钟总?”李演又唤了声,“钟总?”
钟宝珠终于勉强回过神,双眼没什么焦距地看向他。
“我想问一下,之前王建才对我们说,把钟小姐和另一起案子串在一起是你提供的主意,关于这点你怎么解释?”
钟宝珠没多大反应,只是用手疲惫地抹了一把脸,恹恹地:“不是我。”
李演:“能说具体些吗?”
钟宝珠:“我之前只是让他把计划做好一点,千万别让人查到我头上。”
李演和小张迅速交换了记眼神。小李子问:“那您的意思是,是王建才主动向您提供这方案的?”
“嗯,”钟宝珠脸上充满了心如死灰的无畏,话都懒得再拐弯,“他告诉我,前阵子他刚好接到了另一个任务,如果能将两个任务设计成变态连环杀,相信警方怎么也查不到他头上,更查不到我头上。为此……”
为此,姓王选择了十三年前就发生过的一桩悬案,以此为基础,设计出了一场横跨十三年的连环杀。
他以一副画作为介质,将两次凶杀和十三年前的雨衣人入室案串到了一起,又冒着风险,挑了闽城大学的一名独身老师,制造出一起混淆视听的“谋杀未遂案”。
钟宝珠说:“整个作案模式都是王建才设计的。”
李演:“你们见过面了吧?在他那?还是在你那?”
这就是在打探王建才的藏身地了。
审讯室外的听众同一时刻齐刷刷地竖起耳,纪延手一招,招来了后头的刑警:“准备行动。”
审讯室内的钟宝珠自然想不到,不过是一句看似无关紧要的问话,外头其实已经那么多人在等待。
她疲惫地揉了揉眉心,看起来像是在尽力回忆着:“我们第一次交易的时候没见面,是在准备打款的时候,我到他那里走了一趟……”
“我再确认下,”小李子认真地看向手上鬼画符一般的“王建才口供”,目光在上头“搜寻”着,一边搜寻一边说:“你们第一次见面的地点是在……诶,张哥,你写在哪页了?”
“在闽城大学往东的东屏街,”钟宝珠记得很清楚,“那里有几排老旧的员工宿舍楼。”
小李子手一抖,心却定了。
外头——
纪延朝着手下的刑警使了个眼色,刑警会意,迅速离去。
审讯室里——
小李子:“对,就这,找到了。关于地点你们口供一致,钟总请继续说。”
“那次会面时,王建才将他所有的计划全都告诉了我,包括后来出现在小妍家墙上的那副画。他说,让我去把画买回来,托人送到他住的地方,他会想办法在案发当天带到我家,当场挂上。”
果然,就和小南姐推测的一模一样!
李演:“可那副画上确实有钟小姐的指纹,虽然据我们的调查和王建才的口供,那画事实上是钟总您去采购的。”
打扮成钟妍的模样,去采购的——最后这句李演没有说出口,可彼此早已心知肚明。
钟宝珠久久望着前方的白墙,末了,终于疲惫地阖了一下眼,就像是不堪回首某一些往事:“因为我在第一次上壹家画室时带上了小妍,我引着她,去摸了王建才指定的那幅画。”
那时候——
“小妍你看这画里的男人,是不是有点像你之前的那个经纪人啊?穿黑西装戴黑礼帽,简直风度翩翩。话说那家伙现在还好吗?好像已经做到‘派乐’的副总裁了吧?”
“小妍?小妍?”
那时候,那时候……
那时候的钟妍微微失神,看着画中黑衣黑帽的男子。许久,微颤的指尖轻轻抚了上去。
***
“小妍喜欢这副画吗?喜欢的话妈妈买下来送你?”
“小妍?小妍?”
“嗯?”
“你喜欢这副画吗,喜欢的话……”
“算了。”
算了,真的算了。
尽管午夜梦回时仍有那人的脸容,尽管这些年,她其实活得那么寂寞。
***
走出市局时,一众人难得都有了点沉默,好像并没有因为查明真相而有多少如释重负的感觉。
郝美人直到坐上车了才长长地吁了口气,整个人瘫到座位上:“所以钟宝珠就是因为教唆钟妍买画不成,才会绕那么大个圈子,将画送到王建才那,然后让王建才去挂上!太可怜了这钟妍,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钟影后竟然会有这样的遭遇,钟宝珠还是人吗?一次又一次地利用她!消费她!最后还杀了她!”
小混血一点也没有因为在职务中见识过太多人性的灰暗而心生麻木,反而在每一场不公和不幸前,依旧忿忿不平着。
初南突然就想到了家里的小圆圆。
大抵爱屋及乌,她摸了摸郝美人那头乱蓬蓬的短发:“没办法,她太心软了。”
郝美人:“心软?”
“是啊,和外表截然相反的心软。”
在经历过那么多人心险恶,见识过那么多人间污秽后,还是心软。
所以在苏泽义利用她的过往找她帮忙时,尽管已经权衡过利弊,可她终究还是伸了手。
所以在钟宝珠对自己施加过无可挽回的伤害后,她最终还是选择了让自己遗忘。
钟妍是圣母傻白甜吗?不是啊,当然不是,能走到今天,她的脑子比谁都清醒。
只不过这样清醒的人,终究还是拗不过心口因柔软而沦陷下去的那一块。
那里隐秘而圣洁地盛放着当年和她一起跳圆舞曲的男子,她整场人生最初的悸动,被后来的种种无常击溃成了只敢隐在最心底的梦。
那么多年,她不曾亲吻过他一次,甚至无法细细抚摸过他的脸。所有澎湃而固执的感情,全都被碾碎在人世的无常里,最终浓缩成一句:“老师,我可以请你再跳一支舞吗?”
这大概,就是钟妍的一生了。
付诸过万千温柔的人早已经远在了天边,而近在咫尺的亲密,走到最终,不过是利益。
Chapter 73
“纪队, 已经追踪到王建才了!”
“东屏街的‘福记’员工宿舍楼201室,纪队,王建才现在人就在宿舍楼里!”
王建才, 时年二十七岁,A省H市人。两个月前因在网上接到了陈科的委托任务, 来到闽城。而此前他从未在闽城有过生活史。
为了执行任务, 王建才在闽城一家客源最广的猪肉铺“福记”接了临时工的活儿, 每天打着给顾客送猪肉的幌子, 在福华小区和碧翠园庭自由出入,因此对两个小区都有了十足的了解。
“纪队,我们这边已经将他锁定了!”
“埋伏已设好, 埋伏已设好!”
对讲机里不断传来弟兄们的汇报, 纪延站在市郊一处破旧的老式居民楼顶楼, 举着望远镜紧紧盯着对面那栋楼201室的窗户。
郝美人等则埋伏在同一栋的二楼,也就是‘福记’员工宿舍楼对面。
两栋楼的窗户面对面,郝美人隐在窗帘后,看到对面房里的王建才突然接到个电话,然后,电话没讲完,他匆匆抄起桌上的棒球帽和口罩,推开正对着郝美人的这扇窗——
郝美人:“不好,他要逃!”
话音甫落,就见那人训练有素地往外伸的阳台平板上一跃, 跃到了下头马路上。
郝美人:“楼下人注意,王建才逃了!王建才正往东屏街东边逃匿!”
“收到!”隐在东屏街的凶脸一跃而起, 迅速跟上。
东屏街尽头的刑警立即集结成队,在王建才的必经之地上围成了一道厚实的人肉网。那姓王的刚跑到这边就发现形势不对, 条件反射地想调头。可头一转,却见一个人高马大脸凶悍的男警已经堵到了身后。
“艹!”前有围堵,后有追兵,王建才再转向右——
小张也带着几名刑警堵住了去路。
“妈的!”王建才利落地从口袋里掏出把匕首,一刀划向小张。
小张迅速后退,就在王建才以为他给自己退出了条出路时,身后一阵快得惊人的风袭来,伴随着后背的剧痛,一道娇小的身影狠狠踹上了他背部:“狗贼,还想逃!”
风风火火,来势汹汹,正是闽城市局爆发力TOP的郝警花。
就见郝美人一个旋风腿踹上他,快准狠地将王建才踹倒在地。随后凶脸迅速上前,一个用力,将他重重地押趴在了地上。
手铐在阳光下泛过耀眼的金光,咔!扣上了王建才双手。
天台这边,纪延收起了望远镜。
“不看了?”
“嗯,差不多了。”
他回过头,就见初南正站在自己身旁,一手夹着烟,若有所思地盯着王建才被捕的方向。
袅袅烟雾在她身边笼成了一片虚幻的影,让女人恍若置身于云雾里,看不太真切。
纪延:“怎么了?”
初南:“有趣。”
纪延:“有趣?”
“不是吗?”初南轻笑,“曾经设计出那么复杂精彩的犯案模式的王某人,一朝落网,看起来也仿佛不太聪明的样子:慌里慌张,措手不及,如同被上帝用心亲吻却最终抛弃的弃子……”
纪延眉一凝:“什么意思?你是怀疑……”
莫怪他多疑,这女人时常话里有话,谁也不敢保证她一句话里究竟向外保留了多少真实情绪。
初南回过头来,朝着队长大人灿然一笑:“没什么,就是觉得这小王同志想当然地以为警方绝对找不上自己,实在是太过天真了。”
她歪了下脑袋,仿佛同样很天真地:“到底是谁,给他灌输了如此可爱的幻想呢?”
纪延想说什么,可手机就在这时候响起,是从局里打来的电话:“纪队,你让我查的东西查到了:一个多月前,果然有人闯进过十三年前的吴红姗案发现场!我们请保安调出了监控摄像:那名闯入者身高一米八出头,行动十分敏捷,浑身上下包得妈都不认识,看外形特征,应该就是王建才没错!”
也不知是因为两人挨得近,还是电话那端的同事声音实在太兴奋,初南从头到尾听了个遍,垂下眼皮时,浓密的长睫毛掩去了所有复杂的思量。
自前天考虑到所谓的“雨衣人连环杀”有可能只是专业杀手抛出来的幌子后,纪延便让人到十三年前的案发现场去做了调查:毕竟这事如果不是连环凶杀案,那么如今的凶手必然也不是十三年前的凶手,他就算是知道十三年前有一场“雨衣人入室谋杀案”,那他所能得到的,也不过就是报纸上的细节,如“雨衣人”、“入室”等特征,断不可能连什么“霍普仿画”的细节都能掌握到——除非,他已事先到案发现场去做过了考察,在考察中得出了这一条可供模仿的线索。
于是纪队长派人到那小区里去查最近几个月的监控记录,想看看是否真有神秘人物闯进过吴红姗家——那地方因为十几年前曾经闹过凶杀案,房子至今都卖不出也租不出,就搁在那里——不过因为排查量实在太大,再加上昨儿急于排查乐小小的直播视频,图侦那边直到现在才有结果。
纪延淡淡地应了声“知道了”,便挂上电话。
“我心里有两个推断。”身旁的女人慢悠悠地开口,“如果王建才今天就能落网,如果落网后他能痛快招供,就这……”
“纪队!”
结果初南话还没说完,纪延手中的对讲机就传出了老蔡喘着大气的声音:“纪队,目标已落网!目标已落网!”
初南打住话,将最后几个字从善如流地吞进了肚子里:如果王建才今天就能落网,如果落网后他能痛快招供,就这不太聪明的样子,似乎和设计出这一整套计划的智商不是太匹配呢。
毕竟他没给自己留后手,既猝不及防,又惊慌失措,被捕捉的姿态如同故事该落幕了、被编剧扔出来弃车保帅搪塞观众的棋子。
可她话没说完,就被胜利的捷报打断了。
纪延一时间顾不得再和她细聊,拿着对讲机命令道:“收网。”
下完命令后,他肩膀很明显地松懈了下来,就仿佛千金担一瞬之间被卸了。
回头:“你刚想说什么?”
想说什么呢?
初南整个人靠到了天台栏杆上,看着她家队长在落下“收网”两字后,眉间一扫而空的阴霾。
那么,何必扫兴呢?反正真正动刀的人确实已落网。
“想说,恭喜纪队长破案?”
纪延目光很静,两只漆黑纯粹的瞳孔里却像带了两把诱人的勾子。
初南以为他这是看出自己有话没说,正等着队长发问呢,结果这厮只是淡淡睨着她:“就这么恭喜?”
初南:“……”
行吧,果然男人这种生物一旦衣冠禽兽起来,那智力是会下降的。
初南一只手撑着下巴,懒洋洋地:“不然呢?”
“换种方式。”
“什么方式?”
“队长喜欢的方式。”
她突然笑弯了眼——行吧,虽然智力有所下降,可能怎么办呢,在队长沉静又胜券在握地说出那句“喜欢的方式”时,初南心口无由来地软了一下。
轻轻地,柔柔地,就软了一下。
可那一下已足够促使她踮起脚尖,往纪延这边靠过来。然后,在他唇边上印了一吻: “像这样?”
“嗯。”纪延很懂得把握机会,一只手已经扣住了她细腰。
另一只手捏住她细细的下巴,神色淡淡的:“队长也该礼尚往来。”
然后,薄唇毫不含糊地印了上去。
两人在天台上接了个裹着秋风的吻,直到楼下远远地传来郝美人的声音——
“老大?”
纪延没理她。
“老大——”
天台上只有两人相拥的背影。
“老!大!”
混帐东西!纪延很不爽地松开初南,探头向天台楼下:“什么事?”
小混血一点也没察觉到她哥的不爽,确认了她哥的位置后,整个人特别爽地冲上来:“老大,你猜我在姓王的家里还发现什么?十三年前报告过那起雨衣人入室案的报纸!”
几份报纸已经被她收进物证袋里,此时正被风吹得PiaPia响:“不止一起,还有杂七杂八好几个未结陈案的资料。这变态,合着早就想从各旧案里挑一个出来模仿呢!”
合着早就想从各旧案里挑一个出来模仿呢——多早呢?
初南若有所思地望向了王建才刚刚消失的方向,末了,唇边一道几乎看不清的笑痕:“确实,还真是个变态呢。”
***
“我先回家了,局里估计还有一堆事,你就别送我了。”
纪延确实还有一堆事,从抓到王建才到审问嫌犯到最后卷宗移交司法处,永恒不变的程序确实还需要再花上好些时间。不过初南竟然不打算跟他回局里凑热闹,这倒是让他有些想不到铱椛:“你不打算一起去?好不容易弄到了借调函,这市局就呆了一、两天,不够本吧?”
小南姐看起来心情还挺好了,替他拂了拂胸前并不存在的灰尘,笑吟吟地:“我也觉得不够本,可有什么法子呢?吴绮萍女士突然大驾光临,急着宣长公主觐见呢。”
“萍姨?”纪延一愕。
“啊。”
“她怎么来了?”
印象中萍姨大部分时间人都在京城,她如今已经再婚、有了新家庭和小儿子,所有事业也全在那,一年到头,呆在闽城的时间不超过三天。
可现在突然过来……
“想什么呢?还真以为她能因为女儿交了个男朋友就千里迢迢飞过来?”初南一看就知道纪延在想什么,“人家特意飞来,当然是为了和目标对象谈生意。”
“哪个目标对象?”
“还能是哪个?闽城现在还有哪个她能看得上眼的影视圈大咖?”
闽城这几年旅游业发展得不错,国内不少电视电影剧组都跑到这里来取景。不过近期到访过闽城的最大咖的圈内人,能让吴绮萍千里迢迢飞过来的电影人,除了余申外,还能是谁?
初南充当留守成年已久,一年见不到她妈几回,难得吴绮萍回来,今晚她势必是得上碧海明珠去的。
不过人才刚到碧海明珠,初南就看到自家后花园的门敞开着,一辆低调的黑色奥迪就停在院子里。
那不是吴绮萍女士的座驾。初南猜到了什么,加快脚步走进去一看,果然就看到了一名黑衣男人背对着大门坐着,和她妈正说着话。
吴绮萍脸上是难得的温和微笑,温和中还带着初南辨得出的熟稔。
吴总这几年事业做得越来越大,管着那么大个公司,一张脸永远拉得像是被人欠了一百个亿的样子。如今能这么温和地和人说话,看来两人关系还不赖。
人影进来,连带着门外的光线也打了个弯。黑衣人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转过脸。
夕阳光映出了他脸上儒雅英挺的轮廓,就连眼角余光都泛着温和的笑意。
余申。
对,正是那个在这几天里让她反复琢磨过的余制片。
“瞧瞧,说曹操曹操到。来,余总,我给你介绍介绍……”吴绮萍笑吟吟地站起身。
上回见到吴女士,大概是在半年前。不过大半年不见,两人一点也不见生疏。
反正初南早不是什么会埋怨父母只顾工作没时间陪自己的青少年,每回见着她,也跟早晨出门前才互道过再见一样:“不必介绍了,早打过了照面。”
吴绮萍:“哦?”
“我现在在派出所工作,这位余总到局子里协助调查过,我审的。”初南转过头,正好对上余申投过来的目光。
“派出所?”吴绮萍闻言一愕,随即,那张保养得宜的脸迅速拉了下来,“你说你,怎么回事?好好的有公司让你管你不管,你跑去派出所办事?你、你是不是……”
“不是想气你,也不是不干‘三十六号’了,更不是穷得需要你拿点股份什么的来救济,不过是留学时学的就是这一块,专业对口嘛。”她冲着吴绮萍一笑,露出标准的八颗牙,“行了,您招呼客人,我去看看晚上吃点什么——对了,余总今晚在家吃饭吗?”
“还吃什么吃?被你气饱了都!”
“那正好,晚上我陪您喝一杯。不吃饭,就喝。”
吴绮萍没好气地瞪着她。
初南往她脸上亲亲热热地亲了下,越过大厅,拐向厨房。
久未见面的母上大人永远需要以“臭丫头”“被你气死”“你这是要气死我”之类的亲密骂词,来确认彼此之间即便隔着大半个中国,也永不可能见生疏。
初南明白她的心思。说到底,谁还没点细腻敏感的心思呢?
只是拐到酒架旁挑着晚上想喝的酒时,初南身上那种如芒在背的感觉始终也没散去,她将酒随手放到了流理台上,转头,一眼便逮着了余申的目光。
那目光一直停在她身上,其人如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可偏偏目光却在自以为没人发现的地方,自始至终地绕在她身上。
被初南逮了个正着,余申也不心虚,只是温和地朝她笑了笑。
初南也回以同样的微笑,可再回过头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怎么回事这姓余的?
她当然不会自恋地以为余申对她有意思,毕竟他们圈子里美色众多,再加上余总的身份地位,再再加上她家母上大人的身份地位,这余申除非是疯了,否则绝不可能把主意打到自己头上。
初南在心里思索了一番,将两人从上次见面到现在的相处情况全都捋过了一遍,也没捋出点什么不正常。
可身后依旧有目光停在她身上,被抓了现成后还是舍不得移开的样子。初南手上的动作未停,脑子却已经转过了无数圈,想到了这姓余的和钟妍的关系时,她脑中突然有想法一闪而过。
拿起手机,初南给圆圆发了个微信:【晚上有大餐,想吃的话到市局找你郝姐,就说钟妍案结了,我想把她的手机交给她生前真正想交付的人。】
想了一想,又补充一条:【别让你纪延哥哥知道。】
Chapter 74
这晚余申留在他们家吃饭, 管家按着吴绮萍的意思,做了闽式清蒸大闸蟹,蟹下铺了一层厚厚的蒜香粉丝。
佛跳墙、海蛎煎、八宝芋泥……全都是很闽南的做法, 也不晓得一口京腔的余总吃不吃得惯这样的清淡。不过既然吴绮萍这么交代了,管家也便照做。
酒足饭饱后, 按吴总的习惯, 肯定是要移步到后花园去喝个咖啡聊聊天的, 不过初南这回没打算跟着她的节奏走。
不等吴绮萍开口, 她率先起身:“吃撑了,我看余总今晚吃得也不少,有没有兴致陪我到外头散散步、消个食?”
吴绮萍本已经打算招呼大伙儿到外头喝咖啡了, 可听初南这么一说, 也没拦着:“也好, 我坐了一天飞机也累了。”说着又转头向圆圆:“小圆圆,晚点儿给阿姨揉揉肩好吗?”
“啊?”所以她不能跟着余叔叔出去散步了吗?
小圆圆不知为什么对余申的印象特别好,刚吃饭时她就一直对着初南咬耳朵:“余叔叔有种很奇怪的亲和力~”“感觉好喜欢他哦~”。本来还想着吃完饭跟余叔叔多聊两句呢,可此时听吴阿姨这么要求了,圆圆也只能乖乖地坐下来:“好呀,不过要等圆圆要先把最后一只螃蟹吃完才有力气按摩哦。”
“行,就依你。”吴绮萍笑着揉了揉她脑袋。
母女俩在宠辛家姐弟这方面倒是出奇的一致,不知是因为这俩小的实在讨人喜爱,还是因为初南母女就喜欢天真活泼的这一款。
初南也上手往圆圆脑袋上揉了揉:“多吃点,晚上没有宵夜给你吃了。”
话落, 再转头面向余申时:“余先生请?”
“初小姐请。”
***
月色淡淡,风微凉。
闽南的秋天有它独特的温柔, 空气中裹着永远也散不去的水汽,天空很高, 水汽将月色和秋色杂糅着,混成了雾面妆效的山水图。
不过碧海明珠的大企业家们没多少散步的雅兴,这倒便是宜了月光下的两个人。
“冒昧请余先生出来,打搅了余先生喝咖啡的雅兴,先生不会怪我吧?”
余申温和地笑了笑,正打算回一句“没关系”,可初南没等他说话,又接了下去:“毕竟,那也算得上是钟妍的遗物。”
余申脸上完美的笑容微微敛了敛,片时之后:“钟钟有东西留给我?”
“确切地说,是我自作主张,认为那东西应该给你。”初南从口袋里拿出一只手机,点开,递到他跟前。
映入余申眼帘的是屏幕上只有一个联系人的微信,而那微信的头像……
余申:“这微信……”
“这微信里只有您一位联系人,或者说,她开通这个微信,只是为了保存和您之间的记录。”初南将手机交给他,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余申的反应,“七年,我们在查案时曾算过,这七年里,你们的对话统共只有三十六次,平均下来几乎每一年五次。”
余申掌心轻轻颤了颤,很不明显,可初南还是看到了。
她眼睛眨也不眨地观察着余申的反应:“我小时候不太明白喜欢一个人为什么要三敛其口,长大后才发现,成年人的世界总充斥着各种说不出口的荒谬,比方说余先生您,会在感觉到钟妍情绪不稳定需要安慰的时候,千里迢迢地从京城飞过来,放下手头一堆事,就为了让她在片场隔着人群看上你一眼。可私下在收到她的微信时,余先生却只会用拒人于千里的口吻回复她,仿佛每一个语气词都在暗示她:‘钟妍啊,我们只是普通旧交。’余先生对我们钟钟的态度这么矛盾,想来,还真是别有一番趣味呢。”
小时候父亲曾经教过她:如果想从一个人嘴里打探什么事却难于启齿,那么你可以开启另一个他并不想讨论的话题,借此让他扯开话题、主动将话绕到你想打探的事情上。
“不过君子有所为,我们小南可不能随随便便去打探那些失礼的事啊”——初父曾如此提醒过。
可惜他老人家现在早不知在哪个天涯海角了,想怎么打探怎么失礼,还不是她说了算?
“余总这么矛盾,以我对感情浅薄的认知,我想那是因为您……”她低下声,“知道钟妍喜欢你吧?”
“初小姐。”余申眉头轻轻蹙了起来,大概是心里不快却又碍于她是合作对象的女儿,他连蹙眉的动作看起来都温文而雅,“以我对初小姐浅薄的认知,初小姐似乎不是这么喜欢替别人操心的人。有什么需要余某效劳的,初小姐直说吧。”
啧啧。
“果然,和聪明人说话就是不费劲。”她轻笑出声。
可短促的笑音停止后,初南语气又不动声色地冷了下来:“钟宝珠背后,其实还有其他势力吧?”
余申一愕,显然没想到她会问这个。
“余先生的反应似乎在告诉我,我没有猜错?”
“初小姐为什么会有这么奇怪的想法?”
“奇怪吗?余先生当真觉得奇怪?”
今天早上在审问室里,那钟宝珠被李演一席真假掺半的话问到了差点犯失心疯。那时钟宝珠大概满脑子混乱,过往如浮光掠影在眼前划过,而她连挑都不挑、连话语都没心思组织,便将那些浮光掠影一一倾吐出来——
“有人告诉我,小妍开始对我有异心了。”
“有人告诉我,小妍开始咨询财产转移。”
“有人告诉我,小妍在暗地里搜集着一些资料……”
“有人、有人向我推荐了王建才……”
——有人。
那时全场包括审问人李演,全都吊着一颗心,满脑子全锁在了王建才的信息上,就连纪延也只顾着发号施令,让手下的刑警第一时间按着钟宝珠的线索去追踪王建才。
只有她听出来了——
有人。
所以,那个人是谁?
是谁在钟宝珠耳边不停地说着这些没谱的话?是谁引导这双母女从亲密无间从女儿为了母亲可以去卖身逐渐走向了彼此之间有怨怼,甚至是谁——
最早在网上放出了两人并非亲生母女的爆料?
若无背地里的一双手,一切不会如此水到渠成。
毕竟无巧不成书,可偏偏她们面临的这一切,不是书,是血淋淋赤裸裸的现实。
“钟家母女近三十年来相依为命,钟宝珠很明确地告诉警方说她是疼爱过钟妍的,在警方告诉她说钟妍早就对她既往不咎时,钟宝珠恨不得杀了她自己。可这样的女人,竟然会为了一点钱——余总,那点钱甚至还全在她名下,就为了这么点打个官司说不定就唾手可得的东西,她把自己的女儿杀了?要说这中间没有人蛊惑……”
“初小姐。”
初小姐说到一半的话停了下来,看到余申有些仓促地冷了脸:“有时候少打听点别人的事,自己就多一分安全。”
安全?
呵,那么多年来经营着三十六号、无数个日夜全在刀尖上舔血的她——需要安全?
初南直接一句话回应了他所谓的“安全”:“听说你们吴柯的幕后大佬姓吴?叫‘吴有为’?”
“初……”
“其实这位吴有为先生,我在少不经事时也算是见识过呢。据说他旗下各种勾当都有,余先生您说,我们钟钟那份传说中的‘秘密文件’,该不会就刚好和吴有为的勾当有关?甚至钟钟的死,是不是就是您所说的‘打听到了别人的事’?”
“初小姐!”这下余申连声音都抬高了,显然初南已经触动了某些事实的内核,“初小姐在我面前说这个合适吗?”
“不合适吗余先生?钟钟生前走投无路,在您这得到精神上的籍慰,可在我这寻求的,却是实打实的帮助。我收了她四十五万订金,什么事都没替她做呢就眼睁睁看着她死了。余先生,若钟妍泉下有知……”
“若钟妍泉下有知,一定会希望初小姐别自掘坟墓。”
“那余先生可真不了解我,我初南,就偏偏是个热衷于在坟墓上跳舞的人!”
“你……”
“没料错的话,”她声音低了下来,“这钟宝珠和我们家钟钟,大概会是同一种下场吧?”
最后几个字轻得几近于无声,可偏偏一字一字一五一十,全都落入了余申的耳里。
余申握着手机的手一僵。
钟宝珠和我们钟钟,大概会是同一种下场吧?
他心口发冷,为了遏制住那股冷意,他只能更紧地箍着掌心里的东西,握着钟妍在这世上唯一给他留下的信物。
“余先生,我们钟钟口口声声喊着你‘老师’,甚至生命走到头了也不忘去见上你一面。”
清清冷冷的月光下,初南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话里全是咄咄逼人的冷酷:“被凶手带到钟钟家挂上的那副画,我们最初以为是她自己买的,知道为什么吗‘老师’?因为钟宝珠深知钟钟对您的感情,所以在策划这一切时,钟宝珠把那副画也算到了里面,因为画里有个穿黑色西装戴黑色礼帽的风度翩翩的男人……”
余申心口重重一窒。
可初南话不停:“那个男人让钟钟想起你,所以在钟宝珠的刻意引导下,她无法自制地抚上了画中人的脸。余老师,她以为她不过是在抚摸一个无缘的故人,她不过是遗憾着无法再和那人跳上一支舞,可是老师……”
余申重重地阖起眼:老师,老师……
“老师,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老师,知道我们钟钟为什么会死了吗?警方为什么会绕那么大个圈子、为什么会以为那副画就是钟钟自己去买的?因为画上有钟钟的指纹,就在画中男人的脸上!可其实她不过是想再抚摸一次那个男人的脸……”
“老师,我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她不过是想再和你跳上一支舞,那么多年来,她始终也没能把你忘记。可现在她死了,死得不明不白死得如同一个笑话!所有人都以为她死于金钱,可事实上她的死因是什么?是你知道的某个大人物,是你不知道的她对于生活的绝望……”
“够了!”压抑的呵斥从余申口中挤出来,虽是呵斥,可音量却低得不能再低。
他抬起头,在黑暗中看着眼前女人冷静的面容。
清泠泠的月光透下来,射得她的脸发白,恍然间,余申仿佛透过这张惨白的脸看到了七年前那道倔强的身影,记忆中那女子有着最温存而坚韧的眉眼,她孤高而倔强,坚毅而果敢,在人来人往的舞台中央,对着他,施施然微笑——
“老师,我可以请你跳一支舞吗?”
***
余申沉默了,很沉默很沉默。
最终是刺耳的铃声打破了这一刻的僵持。余申略微失神,条件反射就去摸自己的口袋。
可初南已经接起了电话:“我的。”
她看着屏幕上的来电显示,冷酷地朝着他一笑:“余先生,看来我的猜测应验了。”
手机接起,郝美人火急火燎的声音急就传过来:“小南姐不好了,钟宝珠她、她在拘留所里服毒自杀了!”
声音太响,夜色太静,风一吹,郝美人的话一分不动全被送进余申的耳里。
余申猛然抬眼。
初南脸上是料中了某事的冷静。
夜风轻轻吹着她的发,将女人一袭浓密的长卷发吹散在空中,配着她坚毅的眉眼和冷静得几近冷漠的声音,让余申一瞬间几乎以为自己看到了欧洲童谣里嗜血的女巫。
“律师去过警局没?”女巫用冷静的声音问。
余申有略微失神:这孩子,终究还是如吴绮萍所言,长成了和她父母截然不同的样子。
郝美人不知电话这头的动静,只是顺着初南的话答:“律师?律师下午刚来过啊。”
初南:“行,去确认下律师都和钟宝珠说了什么。”
“好……等等!不是,小南姐你该不会是怀疑……”
“不是怀疑,是肯定。”初南挂上了电话。
余申已经形容不出自己的心情。
“挺有意思的,不是吗?几个钱多得没处花的资本家,动动嘴皮子,设计一个没脑子的去雇一个杀人犯,两个肉中刺眼中钉就这么顺利地从世界上消失了,顺利之余,还劳架一票基层干活的为了这事熬上一夜又一夜。”
初南饶有兴味地点评着这出 “谍中谍案中案”,冷血得如同点评刚看完的某一场电影:“你们‘吴柯’的行事方式,还真是十年如一日的灵活呢。”
她态度愈冷静,语气愈轻慢,就愈是挑战到了余申那条敏感的神经:“不过我还挺好奇呢余先生,你现在对你们家老板,究竟是什么心态呢?毕竟虽说余先生看着风度翩翩,可这一生能让钟妍那样的女人在心尖藏上十年,也真是神明保佑、祖上积德了。”
一句话下,余申眼底无法克制地划过抹痛苦的神色。
这个儒雅的男人,在过往几十年的岁月里或许也曾经历过无数荒唐可怕的惊涛,可这世间难得的一点真心,一个女人从年轻时候便虔诚地将他揣在心尖上的那一点真心,或许再熬过下一个四十年,也难遇。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在钟钟出事后的那几天,自己曾满心混乱,总觉得这一切并不是巧合。
当时的他去查了钟钟生前的轨迹,查了网上的流言,他甚至把留有钟钟影像的东西全都搜集了过来,最终,在《深海迷情》的杀青宴直播中,看到了那女孩看向自己的眼。
那时酒宴正抵高潮,觥筹交错间,她手执着酒杯,往前走。
而他正好在前头和熟识的工作人员说话。
举着酒杯的钟钟孤身向前,却突然又停下了步子,在眼见了他之后,在极短暂的犹豫后,还是转身,走往了另一个方向。
她不想就这么迎上去,不想在璀璨灯光中,再看一次这个男人带着距离的笑脸。
原来她始终,始终也学不会将他当成最熟悉的陌生人。
七年。
那一些年轻的曾经被用心隐藏过的心情,被碾碎在后来不堪回首的无常里。
她无法走近,无从交心,只能远远地隔着人群,看上他一眼。
就如同看向自己那永远也回不去的清白的曾经。
***
秋夜里的风很静,月色在人间罩下了不甚明媚的光影。
不知不觉中,两人已经远离了碧海明珠,走到接近“三十六号”的地方。
“我第一次见到钟钟时就问过她,是否曾经在年少时练过舞。”初南不动声色审视着余申的反应,在这个男人的痛楚抵达某种程度时,终于又开了口,“那时她告诉我,曾经有人也问过她一模一样的问题。”
余申痛苦地用手盖住脸,不想让自己的情绪再流露在这个带着明显目的的女人面前。
“她说,那个人在她还没有任何作品、甚至也没踏入这个圈子的时候就告诉过她,她看起来就像是只亭亭玉立的白天鹅。余先生,如果当初不是您这么一句话,今天的钟妍会是什么样的?或许不是什么影后大明星,或许泯然众人,或许……可不管怎么样,她一定不会死。”
她有今天,全是因为你。
余申紧紧闭上眼,掌心里一片湿意。
名利场是噬人血骨乱人心智的牢笼,他明知好女孩不该进这样的场,可还是手把手带着,将她推进了深渊。
如果不是最初乍见的惊艳,如果不是一开始就觉得这是个好苗子,如果不是……
可一千个一万个如果也无济于事,她死了。在这个噬人血骨的名利场里,她身陷囹囵,不得善终。
余申深深吸了口气,许久许久,在遏制住所有澎湃的情绪后,终于将手从眼睛上拿下来:“初小姐,你有什么目的直说吧,别再绕弯子了。”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很好,初南终于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回答。
冷静的声音在夜色中响起,坚定且镇定地:“和我一起,替钟妍报仇。”
“你……”
“我和‘吴柯’原本就有仇,现在钟钟的事对我而言只不过是火上浇油。可对余先生而言,真正的意义应该远不止于此,不是吗?”
余申沉默了。
初南不再发言,只等着。
周遭一片静,眼前的男人正在考量着,大概每一分考量里都是挣扎。可初南知道,她会赢。
时间分分钟过去,初南什么话也不再说,只是沉静地看着他。终于,终于眼前这男人深深吸了口气,就像是下了什么重大决定:
“钟钟曾经在背地里搜集过一些‘吴柯’不太光彩的交易,但大概是在搜集过程中走露了风声,所以‘吴柯’的高层一直对她挺防范。我这次会特意飞到闽城来,一是知道当年钟宝珠装病的事情败露了、担心钟钟的情绪,还有一点,我也怀疑网上那些‘非亲生’的谣言,到底是不是公司高层故意放出来的,我当时就是怕……”
他深深吸了口气,顿了一顿,说:“怕公司想要的,其实是她的命。”
Chapter 75
冰山终于融化了一角, 在这个秋夜安静的风中,露出她跋涉已久竭力想去触碰的内核。
就连余申都不清楚钟妍具体搜集到的是关于吴柯的什么勾当,只知道那份资料极重要, 重要到让吴柯不惜除掉自己的摇钱树、只为了守住那一份秘密。
他往初南手机上输入了一串号码:“这是我的私人号,初小姐有重要事情时可以联系。不过如果没有特别关键的事……”
“我懂。”初南收妥手机, “屏南街三十六号里全是我的人, 包括您今晚见过的圆圆。如果余总任何时候需要援助, 找不到我的话, 请随时到三十六号去。”
“多谢。”余申客气地一颔首,转过头,准备离开。
只是走不到两步, 身后的女人又开了口:“所以说, 您对钟妍爱过吗?”
这一个问题, 和她的人设很不搭,纯属多管闲事。
可初南就是想知道。
余申踏出去的步子在空气里僵了僵,最终,缓慢地落地:“我不能。”
“不能?”
他背对着她,自嘲地牵了下唇,露出今天最不客气的一个表情。
可这份不客气对着的却不是任何人,而是他自己:“是,不能。”
至于为什么不能,大概也就天知地知,不足为外人道了。
初南识相地闭了嘴。反正目的已经达到了, 不是吗?
余申的背影渐行渐远,在夜色中, 最后只剩下一个微渺的黑点。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啪”,是打火机燃起的声音。
初南原本没注意, 可那打火机紧接着又被人连按了两次,在寂静秋夜中,发出清晰的声响。
这就很有点挑衅的意思了啊:你还传说中的“三十六号主理人”呢,如今被人靠那么近了竟然也没发觉,就这反应能力……
初南转过头。
本以为是调皮的小圆圆或是想练一练身手的卷毛儿,哪知一回头,她竟在身后的榕树下看到了张本不该在这时候出现的脸。
怎么回事?纪延?
初南用力眨了下眼,一时间怀疑自己是不是眼花。
那榕树就立在屏南街上,几十年老树高大葳蕤,本支援由蔻蔻群药物而二期舞二爸以整理郁郁葱葱的枝叶一半在外头,一半伸入她三十六号的院子里。
此时纪延的身影就靠在榕树的枝干上,边抽烟,一只手边把玩着刚刚那发出声响的打火机。
初南突然就觉得不好了。
她有些警惕地后退了半步:“你怎么在这?”
钟宝珠不是在拘留室里自杀了?他怎么还有空来这?而且从头听到尾、直到刚刚才刻意出声,所以她和余申的对话他听到了多少?
纪延注意到了她的小动作,没说什么,只是吸了口烟,不徐不缓地从榕树下走了过来。
稳重的步子踏在水泥地上,一点声音也没有,直到踱到了初南面前,他才停步,目光淡淡的:“晚上活动还挺丰富。”
初南还满心沉浸在自己的考量里,什么话也没说。
“和我说是见萍姨,结果却变成了陪个老男人散步。”
什么意思?老男人?指的是余申?
“你……”到底听到了多少?
纪延的脸上看不出什么情绪,只是语调比之前沉了两分:“十分钟里往人身上凑了三次,悄悄话说了快十分钟。怎么,有什么特殊事,让初小姐突然变得这么殷勤?”
初南:“……”
“还是说初小姐口味变了,现在学会了欣赏这种西装笔挺的娘娘腔?”
什么意思?敢情纪延没和她在同一个频道上?那莫名其妙的脑神经绕了大半个地球,最后绕到争风吃醋上去了?
也就是……没注意到她刚刚和余申说了什么?
初南心下一松,正准备开口,纪延却已经来到她跟前,高大的身躯山一样地俯下来,直接捏起她下巴:“闭嘴。”
他力道不算温柔,丝毫也没有怜香惜玉的觉悟:“跟人说什么呢,一个迳儿往人身上凑?”
“没有啊,我就是……”
“闭嘴。”
初南:“???”
行,我闭嘴,有种你倒是别问啊,喊闭嘴的也是你,一个迳儿地发问的也是你!
她才刚想反驳,可眼前突然又一暗,某人高大的身躯俯下来,没等初南反应,直接咬上了她唇瓣。
咬的,竟然是用咬的!
而且这回的“咬”还和以往不一样,狗东西咬得又狠又重,冲着那漂亮的唇珠就这么咬下去!
初南疼得条件反射就要去推他,可纪延身子硬得像座山,身手又灵活,三下两下就箍住她的两只手,灵巧的舌尖强行撬开她红唇,探进去,恶狠狠地勾起姑娘的舌尖。
“纪延、纪延……”
真是疯了,那么凶狠的吻,初南简直要被亲晕了:“纪延、纪延门口有监控……”
“……”纪延低咒了一声,抬抬下巴指着她身后:“开门!”
初南也不知哪条神经搭错了,连思考都没,竟直接顺着他的话就去口袋里摸钥匙。
纤细的脖子还被他握着,连转个头都办不到。纪延一手截过她钥匙,三下两下开了门:“一楼挑间房。”
“一楼没房……”
可话没说完,女人只觉得身子一轻,这王八蛋竟然直接抱起她,三步并作两步往三楼走。
纪队长,这竟然是纪队长——闽城市局上上下下公认的办案稳妥、行事稳重、做事最不冲动的纪队长!
晚上八、九点,还好福婶出去跳广场舞,还好圆圆在碧海明珠给她妈按摩,还好小卷毛儿亘古不变地窝在他的电脑前,要不然……
要不然这狗东西的英明形象绝对要在三十六号里彻底崩塌!
“想什么呢?这时候了还能走神?”低沉的声音打断了她思绪,等初南反应过来,两人已经来到了好了了房里。
纪延连灯都没开,踢上了门后就摁着她继续亲。
“纪延、纪……”她被亲得脖子都快断了。狗东西,长这么高就是为了在亲人的时候让女朋友竭尽全力地踮脚尖的吧!
“混蛋,你轻点、轻点儿……”
恶狠狠的啃咬终究变成了令人脸红心跳的轻吮,初南心口突然剧烈跳动了起来,明知道今晚一定跑不了了,可嘴上还是捶死挣扎着:“不行,我晚上要回碧海明珠的,我妈还在……”
“没事,我明天领着你回去向萍姨赔罪。”
初南简直被这臭不要脸的惊呆了:赔什么罪?“对不起萍姨,你女儿昨晚都跟我在一起”?还是“对不起萍姨,昨晚你女儿为了我没能够回家陪你”?
“谁稀罕你赔罪了?臭流氓!”
“嗯,”臭流氓不慌不忙地接过她拳头,“臭流氓想干点流氓该干的事,让吗?”
“不让不让!”
他突然笑了起来,惩罚性地亲了下她唇角:“不让也得让。”
窗外一阵风掠过,一整排几十年老榕树被哗啦啦地吹向了同一边。
他从旁边随手捞过个枕头,垫到她身下,小麦色的手臂一整个勾着女人柔白的身子——
“我和‘吴柯’原本就有仇,现在钟钟的事对我而言只是火上浇油。”
二十几分钟前,他在屋外的榕树下,清清楚楚听到她这么和姓余的开口。
我和吴柯本来就有仇,我和吴柯本来就有仇……
原来她还念着,一直都念着。
只是重逢那么久了,一个字也不曾对他说过。
那些埋藏在她心里的刻骨铭心的旧事,重逢这么久了她一个字都不曾向他提起过,可原来,那些记忆从来也不曾从她心里减少过半分。
纪延深深看着她,仿佛要看进这个女人的灵魂里。看她的眼耳口鼻,看她眼中藏得太深的心事,许久,头一垂,对着她红唇,重重亲了下去。
***
那一刻的亲密突如其来,就连已经有了心理准备的初南都被这份突然吓了一跳。
指尖不知不觉间在他身上划出了好多细细的口子,她被亲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整个人水一样地软了下来,最后就连骂也骂不出声,只能细细地哼着,猫儿似的。
纪延眉心的汗顺着鼻梁淌到了下巴。他目光神很深,隔着小段距离就这么看着她。
近在咫尺的女人有着完美得不太真实的五官,浑身皮肤白得像雪,嫣红的双颊是傍晚被粉色晚霞映着的雪峰。她眉心细细地蹙着,红唇间吐出轻得快没的声音,细听之下,全是他的名字。
“纪延……”
“纪队……”
“队长……”
床对面的镜子照出男人结实如山脉般的背,山脉微微隆起,在镜子里映出了被人抓出的一道一道的血痕。
可纪延毫无察觉,他所有的注意力只集中在了眼前这女人身上。
初南目光迷离,像是想推开他,又像是想将自己一整个揉入他怀里,最终,女人圈在他后颈的双手一个用力,将纪延圈了下来,嘴上却还无意识地喃喃着:“慢点,停下来……”
这……还他妈怎么停得下来?
纪延不再回应,干脆利落封掉了那双喃喃的唇。
不知多久,好不容易等一切都平息了,附近广场上的广场舞音乐也停了,楼下响起了福婶进门的声音。
房间里终于平静了。
初南细细地喘着气,抱着他腰身的手轻轻抬起来,绕到了那些抓痕上。
微凉的指尖轻轻抚过那几道红:“疼吗?”
“还好,没什么感觉。”纪延抬起身,大手扳起她下巴,借着窗外的月色检查她身子。
刚进门时有点儿粗暴,下手没轻没重的,这一身白皮被生生掐出了好些印子。
纪延检查了一番后,又低头亲了亲她锁骨上的痕迹,嘴上言不由衷地批道:“娇气。”
“嫌娇气你下回别来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那可不行。”他低低地笑了,两人挨得近,那笑音从男人胸口亲密地传到她身上,纪延抚着她汗湿的脸蛋:“初南。”
“嗯?”
“以后有什么事,你都可以告诉我。”
空气里似有片时沉默,可这沉默转瞬即逝,仿佛不曾存在过。
初南额上落下了一綹细发,被他一点一点挑到了耳后,挑完了,泛着粉的耳根子又被顺势揉了揉。
这点儿力道把姑娘伺候得舒服了,初南眯着眼:“怎么就那么爱管事?”
“就爱管你的事。”纪延又往那唇上亲了亲,“所有事。”
“像以前那样吗?”
“像以前那样。”
“可你以前好讨厌。”
“是吗?”他声音里透着点餍足的性感,“哪讨厌?”
“什么都想管啊……”
他大概也想起了那些时光,只闷着声笑:“那么讨厌,你怎么还成天就想黏上来?”
真的,不论何时都想黏上去,霸占这个人所有的一切:他的时间,他的视线,他的记忆,要他任何时候都只想着她,要他分了手之后也不得多看其他女子一眼,她要霸占他所有的过去和未来,还有最紧要的现在。
“初南,”纪延更紧了抱着她,厚实双臂将女人又细又白的身子牢牢嵌在自己的身上, “我说真的,任何事,你都可以告诉我。”
初南闭上眼,呼吸着空气中独属于他的气息。
许久之后,轻轻一声:“嗯。”
***
这天凌晨三点半,队长大人被屏南所小初忍无可忍地踹下床,顶着星光,将她从“三十六号”又送回了碧海明珠。
初南连走路都没敢太大声,进了别墅后就悄悄摸进自己房间里,模糊了晚归的事实。
吴绮萍是第二天早上的飞机,初南调好闹钟顶着困,强撑着准时起床给吴大佬送行。
大佬对她昨晚的归家时间不提一词,只是在临出门前,淡淡扫了眼她脖子:“天冷了,到我房里去挑条围巾。”
初南了解她妈,平日里是不管这些细节的,此时乍听到这话,初南只觉得心头一跳,条件反射就去摸自己的脖子。
跑到吴总房间里找围巾时,她果然在脖子上看到了痕迹——正是纪延那狗东西留下来的。
混帐家伙,这是想害死她吗?还是知道她妈回来,急于在长辈面前挑明两人的关系呢?
车厢里很安静,吴绮萍估计昨晚睡得不怎么好,那张保养得宜的脸上挂着淡淡的黑眼圈。初南刚踏进她房间时就闻到了满屋子烟味,也不知是昨夜抽了一晚,还是今儿一早就起来抽。
两个精神都不太好的人在后车座闭目养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直到车子快抵达机场了,吴绮萍才闭着眼,按下了旁边的开关,将前后座的隔音板缓缓升起。
前头一声轻轻的“咔”,偌大的后座变成了一个绝对密闭的空间。
这是有话想说的前奏了。
只是吴绮萍的眼睛还闭着,看起来不像是说要事的样子:“又和纪家那小子搅到一起了?”
初南一顿。
当妈的仿佛没察觉到女儿的僵硬,又淡淡地接着道:“不是几年前早分了,怎么还吃起回头草了?”
她睁开眼,后脑勺靠着座椅靠背,慢慢地转过脸来。
虽然早料到了她妈会知道这个事,可初南一时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偶然遇到了。”
“偶然?”
初南没回话。
“分手十年,十年里你让小辛夷关注他的每一场行动,是余情未了,还是想随时找机会复合?偶然?”吴绮萍不以为然地笑了下,明显不相信,“断了吧,你知道他为什么能在这个档子口重新接纳你。”
初南紧紧抿着唇,不说话。
“前阵子怎么往人身上黏人家都不理你,几天后莫名其妙就在酒吧里亲上了,我不信你看不出来这是为什么。”
远在十万八千里外的吴大佬竟对闽城的事宜了如指掌,初南并不奇怪:“看出来又怎样?他说了是我男朋友,就是我男朋友。”
“也不管这‘男朋友’是为了什么来的、是怎么被你那点技俩骗来的?小南,要不是你刻意引那姓朱的在他面前露出马脚,你以为小纪能重新接受你?”
初南:“有关系吗?”
“没关系吗?你还能不能要点脸了!”吴绮萍语气重了起来,“你现在这样,能给他带来什么?就这张脸,那一点臭钱,人家瞧得上吗?要不是念着点旧情谁会在这关头站到你这边?小南,十年前妈就告诉过你,我们家的事不要把老纪家也牵进来,他们那种普通人家,别……”
“我会保护他。”初南斩钉截铁。
“你拿什么去保护他?”
“拿我组建‘三十六号’的能力。”
“组建三十六号的能力?”吴椅萍笑了,气笑的。
她昨晚一夜没睡,在二楼房间里熄着灯抽烟,她看到自己的女儿三更半夜被个男人送回来,她不像正常的家长那样担心女儿是否会被人占便宜,她只担心那个一腔硬气、跟他爸一样耿直的年轻人,担心十年前老纪因为她家而出的事会再一次在这年轻人身上上演。
可这些年轻人一个个,一个个把自个儿的命当儿戏!
“我告诉过你的初南,自顾不暇时就别把外人招惹进来,可现在你告诉我你把人拉进来了、就打算拿着那点儿能力去保护他?你那点能力就连保护自己都不够!你……”
“行了,不就是没像你吗?”
吴绮萍一怔:“你说什么?”
“没像您一样,”初南口吻淡淡,脸转向窗外,映在车玻璃上的,是一双平静却略有疲惫的眼,“在丈夫失踪个几年就忙不迭地改嫁,没像您一样,有了新家庭有新事业还有个可可爱爱什么都不知道未来只有庄康大道的小儿子,所以当看到我几年后又和初恋重新在一起,您被惊到了?”
吴绮萍不可思议地看向她:“你再说一遍。”
“再说一百遍也一样。”初南降下车窗,从包里掏出烟盒打火机。
可烟还来不及挑出,前方突然又“咔”一声,隔音板降下来了。吴绮萍冷硬的声音紧接着响起:“停车。”
司机被吓了一跳,可很快就听了令,将车子靠边,停了下来。
吴绮萍:“滚。”
司机一愣。
初南讽刺地牵了下唇角,在司机还犹豫着吴总到底是想让谁滚时,推开车门,滚下去。
薄凉的秋风卷着凉气朝她脸上拍过来。机场高速,面前是来来往往的车流,不见行人,只见车。
整个世界如同一个由无数庞大而冰冷的移动机器拼凑而成的闹剧,闹剧错乱无序,以至于让人一时间,看不清楚未来和过去。
面前的车子迅速离开,很快就消失在风里。
初南只身靠在风中的栏杆里,想起吴总刚刚那不敢置信的表情,冷漠地笑了一下,在高速上,点燃了刚在车里没来得及点上的那根烟。
她们短暂的母慈子孝永远只能维持十二小时不到的时间,从十年前父亲没了音讯开始,她知道吴绮萍爱她却又怨着她,她对吴绮萍其实也是同一个想法。
父亲失踪三年后,吴绮萍再嫁,借着时代的东风婆家的资源又是搞房产又是搞金融最后还乘风搞起了文娱产业,事业风风火火,人舒心了,对往事自然也就看开了。
看不开的,似乎只有她一个。
十年了,只有她初南一个。
其实对于吴绮萍再婚,初南完全可以理解,她甚至替她开心——所有人都有摆脱过去迎向新生的权力,她家吴总凭什么没有?
可她讨厌所有摆脱了过去迎来了新生的人,再回过头来劝她挣开过去的泥潭。
“妈妈放下了,你也放下吧。”
“你爸不可能再回来了。”
“忘了吧,小南。”
“忘了吧。”
……
忘了?呵。
现在让她忘了,那当年用尽手段逼纪延分手是为了什么?凭什么让她不到三十年的人生里就失去纪延十年?凭什么让她在最痛苦的时候连世上最后一根浮木也放掉?
凭什么让她爸只能活着承受所有人的遗忘,或是死了连墓碑上都没人去替他刻上一句墓志铭?
扯淡!狗屎!
初南的眼底一片阴霾,高挑女子长身玉立,单薄的身影立在冷风中,在秋风呼啸里,抽完了手上那根烟。
打车软件上无人接单,来来往往的车流无一停留,初南吞了口冷风,在点燃第二根烟时,将打车目标地从屏南街三十六号,改到了罗桥小区。
Chapter 76
纪延离开罗桥小区时, 其实已经差不多要迟到了。
昨天回到家已经是凌晨四点,实在太困,他连澡都没冲都倒头睡, 今早被闹钟闹醒后,更是顾不得坚持了十几年的晨跑, 冲了个凉就匆匆赶往市局。
不过还是迟到了。
雨衣人的案子虽然破了, 昨天一整个审讯过程也算顺利, 但案件牵扯到两名有粉丝基础的名人, 影响范围太广,网上讨论度太高,大领导完全不给他们任何喘气时间, 今天就要求交结案报告。
好在郝美人争气, 纪延人才刚到局里, 这厮已经联合着内勤大姐一起将报告整好了,甚至连钟宝珠自杀的事也一并理得清清楚楚:“钟宝珠自杀后,我把她的律师又请过来问了话。他说其实昨天下午就觉得钟宝珠有些不对劲了,昨天他不是来和钟宝珠讨论案情吗?讨论过程中,他总觉得钟宝珠情绪有问题,怕她出事,临走前还特意提醒了我们同事,可谁知道她会将毒藏在假牙里啊?”
纪延接过卷宗,听到这步子一顿:“律师特意提醒过我们?”
“对啊老大,他让我们注意一下钟宝珠, 说她情绪不太对劲。不过老大,你说咱没事总不能让人张开嘴巴检查假牙吧?谁会想到她能那么干啊?把毒藏牙里, 怎么想的啊她?”
“不,”纪延看着手上的结案报告, 脸色渐渐沉了下来,“不是‘怎么想的’。”
郝美人:“???”
“是‘什么时候想的’,以及,‘谁想的’。”
毕竟钟宝珠是被猝不及防带来警局的,在被控制住之前,她还想着利用三十六号来洗脱嫌疑。
就这样的人,她能一早替自己写下这么惨烈的结局?
“盯住那律师。”纪延一句命令下得没头没尾,小混血听得一脸问号。
可不等发问,她哥已经连人带报告一起进了办公室。
报告厚实,郝美人这回确实写得细,将整个案子从头到尾承转起合全都写了个遍。
纪延几乎是一目十行地往下看,可在看到某些剧情时,他的目光倏地打住——
那是在乐小小案发生后,他们队里召开第一次会议时:
因着雨衣人在行凶时掉落的工业盐,组里展开了各种讨论,有人考虑到雨衣人可能时常往返于同路区、有人考虑到雨衣人有可能是卖猪肉的——而后面这个最终被证实为正确答案的推论,却因为他在会上的下一个推论,被忽略了。
想到这,纪延不知又联想到了什么,突然加快手速,翻动起剩下的报告。直到钟妍案的现场照片出现在他眼前——
那是他第二回勘察钟妍家时看到的场景。
当时的他,曾推断出凶手在杀完人后的第一时间就离开,也推断出了凶手曾经走到沙发那一带,再加上钟妍死前曾奋力爬往同一边,为此,他甚至还推断出了沙发那边或许有钟妍惨死的线索。
明明他的推断已经那么接近于真相了,如果再仔细搜查,说不定当场就能发现那副新画与墙色之间的矛盾,可……
可为什么到最后,他却只注意到了那把手机?
如同那粒工业盐,如同那副画,如同在乐小小那栋楼时,他们分明已经追到了男厕外、离凶手就一米之遥了,可最终,他们还是选择了去追那名手机贼,错过了隐在男厕里的真相——为什么?
如果这样的遗憾只发生一次,纪延可以认为不过是巧合。
可,它发生了三次。
三次。
就仿佛策划了这一切的人实在太过了解他,于是利用他一贯的推论模式、他的行为习惯甚至是他的思维,以在他纪延看来更像是真相的假象来引开他的注意力,打着时间差,给凶手制造了更多的可能——
跳出案件细节从宏观上看,这策划模式,为什么看起来那么像是为了他而量身定制的?
“凶手为什么要把阵仗搞得那么大?”——那夜上山烤棉花糖、被堵在半路时,初南曾经这么问过他。
当时的纪延说:“对方要么是想给警方施压,要么,就是想接下去再捅出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
惊天动地的大事……
结合昨天突然自杀的钟宝珠,以及落网后毫不挣扎就承认了一切的王建才……
纪延心口一滞,强烈的不安猛地全往心头涌上来——
叮!
与此同时,手机铃响。
他的脑神经随着那声声响重重地一跳,脑中有什么信息同时炸开来。纪延一边控制着大脑保留下刚刚反应过来的内容,一边条件反射去拿手机。
不是公事,竟是家里的人脸识别锁给他发来的提示。
那提示说,有一张无法被识别的陌生人脸,在他家门口徘徊超过了正常的时间。
纪延顺着提示点开画面,就在看到那张“无法被识别的陌生人脸”时,方才排山倒海的情绪一下子全都消失了。
是初南。
画面里,初南就站在他家门前,和那电子锁上的人脸识别大眼瞪小眼,脸上挂着淡淡的不耐。
识别系统:“系统无法识别,系统无法识别。”
初南:“呲。”
识别系统:“系统无法识别。”
初南:“呵。”
初南还不知道他这边接到了提示,面无表情地翻了个白眼,看样子是按过了门铃、发现纪延已经上班了,可也没打算打电话给他,就那么懒洋洋地靠在旁边的墙上,一手捏着个烟盒。
仿佛她无处可去,于是随意捡了个可歇脚的地方,就算主人不在,也没关系。
***
烟盒拿起,打火机还没找到,初南的手机铃就响了。
她一边翻着包一边将手机搁到耳边,还没出声,先听到了熟悉的男音:“公共走廊不能抽烟。”
初南翻打火机的动作一停,抬头四处望了望:“你看到我了?”
没等纪延说话,她目光又定到了那个人脸识别锁上。
对着那亮着细细红光的摄像头,初南轻轻挑了挑眉:“小破系统,识别不了女主人的脸就算了,还偷打小报道。”
低低的笑声从手机里传来:“怎么了?”
他似乎察觉到了初南不太高昂的情绪,于是语气难得的温和。
初南没找到打火机,干脆放弃,靠到了墙边捻着烟玩:“什么怎么了?”
纪延:“心情不好?”
初南:“没啊。”
“和萍姨吵架了?”
“哪的事。”
“昨天夜不归宿被发现了?”
“没。”
“萍姨对我们在一起有意见?”
“没意见。”
“送萍姨去机场的路上被赶下车了?”
初南:“……”
这个人!
她句句否认,他却句句识破!
果然是干刑警的,逻辑推理满分!
初南不想回他了,就靠在那举着手机,满脸写着不高兴。
这模样让纪延无由来地想发笑,想到聪明绝顶的女朋友竟也有吃瘪的时候,于是口吻越发地温和,几乎是哄着的了:“萍姨怎么了,和我说说?”
初南沉默了一会,随后就像是想通了,放弃隐瞒的打算了:“还能怎么?不就是让我跟你分手吗?”
“分手?”纪延微愕,“没记错的话,萍姨一直还挺喜欢我。”
“是啊,可不就是太喜欢了吗?”初南冷漠地笑了笑,想起一个多钟头前在高速车内的场景,想起当年和纪延分手前,吴总和自己膝足长谈的那一夜。
那一夜之后,十年前的初南意识到了自己家究竟有多危险,危险得让所有想靠近想温暖她的人,都分分钟会受伤。
于是那夜之后的她,想方设法和最爱的人分了手。
那已经,是十年前的事情了。
“我很危险,就像之前说的,这几年要不是有我妈兜着,我这条烂命早不知没了几百回了。”脑中那些或真或假的话就这么涌出来,伴着只有初南自己才知道的复杂思量,在这个无人的走廊上,在一只带着摄像头的电子锁面前。
“所以一旦沾上我,你很可能也会有危险。”
“可我明知道危险,却还是把你牵扯进来了。或者换句话说,我就是用这样的危险来争取你,博取你的同情、利用你的正直、利用你的责任感来道德绑架你,让你重新接受我……”
“你以为随便来个人,我就能被利用、被道德绑架?”耳边突然插进了淡淡的嗓音。
初南一顿,没说完的话就这么被打断。
两人隔着一个小小的人脸识别系统,一个在市局安静的办公室里,一个在深而长的僻静走廊上,隔着摄像头无声地对视。
彼此之间山长水远,可却又仿佛能触到彼此隐秘的心跳。
到最后,还是纪延先叹了口气:“你进门。”
初南:“没钥……”
“没钥匙可以用密码进,我密码是什么你不知道?你自己什么时候生日你不知道?上回开我手机不是还开得还挺溜?”
初南:“……”
“进了屋后先吃早餐,冰箱里有三明治,你拿到微波炉里叮两分钟,流理台架子上有牛奶和咖啡,想喝现磨的咖啡机里有豆子,都是这两天为你准备的,特意让国外的朋友帮寄过来的,就你以前最喜欢的牌子。
吃完早餐后到房间里去睡一觉,别去客房,直接睡我房间。
家里所有东西你都可以随意使用,包括我的私人物品以及我这个人——这就是我对萍姨的回应,懂?”
初南一顿。
“懂了就自己进门,三秒钟内,我要看到你消失在走廊上。”
***
直男。
什么话最后都能被他说成命令式:三秒钟内,我要看你消失在走廊——当她是郝美人还是凶脸柯呢,竟敢用这种口气对她下命令?
只不过……
两秒钟后依着命令输了密码进门的初小姐,神色轻松,心情愉悦,眼角眉梢全是掩不住的快意。
男朋友啊,看起来主观意识极强、事事要自己把控节奏、可其实却对她千依百顺有求必应整个人整颗心都捧到她眼前的男朋友——
是她的。
不过确实是困了,早上在高速上吹了风,头到现在还有些疼,初南随便热了个牛奶,连三明治都没吃,喝完奶后,就循着上回的记忆来到纪延的房间。
很有纪队个人风格的一间房,除了床和衣柜外,几乎没有其他摆设。
床铺里有他的味道,初南累得紧,脱了衣服就躺进去,厚厚的被子一盖,温暖的气息很快就将她包裹了起来。
初南迅速坠入了梦乡。
梦中她看到了许多场景,有印象的,没印象的,乱七八糟的一堆在梦里过了一遍后,初南突然看到了十年前的那一天——
那天,也是这样的冬季,她看到自己在和吴总彻夜长谈完后,一个人在房间里呆坐了许久。
那时的自己还很年轻,身上那股子清澈的愚蠢还没褪干净,父亲刚出事时,纪延几乎就成了她生活里唯一的浮木,而她也始终牢牢地抓着这浮木。
可那夜在和母亲膝足长谈后,初南才知道,原来家里的事已经给纪家带去了太多麻烦,甚至纪叔叔为了调查爸爸的事,一直被人在背后放冷箭,就连工作都差点保不住。
“小南啊,咱连累纪家太多了。再这么下去,别说老纪,恐怕就连小延也要被拖下水啊。”
母亲疲惫的声音在静夜中不断回响,那一夜的长坐后,初南开始放开了那根被她牢牢抱住的浮木。
她的交友圈改变了。
世界那么大,人的圈子也可以那么大,美貌带来的红利在这一刻体现得淋漓尽致——
所有得知美人有难的苍蝇都忙不迭地凑上来,想看看能不能帮上什么忙。要是从前,初南肯定烦得要死,第一时间就躲在男朋友身后,让他用那张冷脸和凶巴巴的态度替她驱散所有不怀好意的热脸。
可现在,她不会再那么做了。
梦境里,那时的她和纪延不知吵过了多少回架,她看到当时的纪延因为自己跟某个早记不清名字的男生一起吃饭而生气;可画面一转,她又看到了自己顶着纪延的冷脸,笑吟吟地坐进某个追求者的车里,只因那名追求者能替她联系到公检系统里的某位大人物。
纪延愤怒、迷茫、不能接受,明明他家也在竭尽全力帮忙找寻纪叔的下落啊,可这女人是怎么回事?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了些消息,今天约这个、明天会那个——
“可是纪延,我家的情况你也知道的啊,我现在需要帮助,很多很多的帮助。”
“我可以……”
“不,你不可以,你没有那样的能力。”梦境中她看到自己翘起唇,眼底满是残酷的决然。
“我不会改变想法的,爸爸的事我一定会追究到底。我知道你受不了这些,所以……”她很慢很慢地说着,说到这,终于抬头,唇角甚至还是笑着的,说:
“纪延,我们分手吧。”
长痛不如短痛,我们分手吧。
我心里明明疼得快要死掉了,可是,我们分手吧。
那是她这一生里,唯一一次对纪延说重话,两人交往了那么久,曾经有那么多甜蜜的亲密的时光,可她要亲手埋藏掉那样的时光了。
纪延没同意,可他同不同意都没用,当时的自己心意已决。
在那些杂乱的梦境碎片里,初南看到了刚分手时的纪延,他还一次次不死心地跟在自己身后——
她今天出门跟张公子谈事,他远远看着;她晚上跟李家二代去酒吧喝酒,他就在酒吧里找了角落,点杯茶,默不作声盯着。他甚至在有人想对她意图不轨出跳出来,坏脾气地将人揍得满地找牙。
可最终,是她,是她这个残忍又愚蠢的家伙报了警——帮着对她意图不轨的男生报了警,将纪延送进派出所。
要不是纪叔叔在焦头烂额之际还托人到派出所里捞他,今天的纪延说不定都考不进公务系统。
而那次事发后,纪延再想远远地跟着保护她时,却发现她已经和那个被自己揍过的对象走到了一起。
“鞋带松了。”
“替我绑啊,连这点事都做不好,怎么当人男朋友?”
旧巷子那么长,她听到当年的自己对着别人娇笑的声音。
她也看到巷子另一头的纪延,刚被纪叔从派出所带出来的纪延,在旧巷子的另一端,紧紧握起了拳头。
那次之后,她再也没见过他。
***
难怪多年之后狭路相逢,纪队长一副不认识她的样子。
也难怪自己再怎么撩拨,纪某人都油盐不进。要不是得知她身边有危险,以纪某人那副硬脾气,估计这辈子都不想跟她有任何牵连吧?
还是太年轻了啊,年轻又愚蠢,非得用那么绝的方式将人逼走。如果是现在的自己……
不,现在的自己,绝无可能再因为任何人任何事,让纪延从自己身边离开。
一定。
睡梦中的女人微微笑,在冬日忘了开暖气的房间里,捂紧了被子。
***
有点冷了,大概是今早在高速上吹风时的那种冷。
初南回忆起许多过往,因为身体上的冷,她不想再回忆了,她想醒过来,可脑子偏偏还迟钝着,杂乱无章的画面在脑皮层里浮过,混乱间,突地,她听到了一把温和而宽厚的嗓音——
“还是三十九度,医生开的药没用啊,看来还是得用老法子。”
初南的心口重重一窒。
不再是刚刚回忆往事时那种无奈又心疼的感觉了,她浑身突然被深刻的痛苦包裹住——
“小南乖,爸爸出去给你买个药,很快就回来啊。你乖乖睡一觉,爸爸很快就回来……”
“爸爸……”
“乖,爸爸在。”
爸爸,真的是爸爸!
初南的双眼在眼皮底下急剧转动,梦境如此真实,她双手在空气中无意识地摸索着。
“爸爸很快就回来,小南乖,爸爸出去给你买个药,很快就回来……”
可没有,那一次,他再也没有回来。
所有人都说爸爸是在替她买药的路上出事的,不是车祸也不是抢劫。纪叔叔和他的同事们查过了所有线索,所有线索全都指向同一种可能:爸爸大概是在买药的途中看到了谁,一路尾随过去,却最终在山崖边上殒了命。
等初南从高烧中醒来,他们已经在山下找到了关于爸爸的线索——沾着血的衣服,以及,被虫鼠蛇蚁啃噬得血淋淋的脚趾头。
血是爸爸的,脚趾头也是爸爸的。
他们说,爸爸没了。
可初南不信,她明明在醒来时尝到了舌尖有感冒灵的味道——“小南啊,爸爸出去给你买个药”“还是得用老法子啊”。
她们家在感冒时的老法子就是用感冒灵泡水,两小包冲剂泡着少量滚烫的开水,泡得浓浓的,趁热喝下去,盖着厚厚的被子睡一觉,药到病除。
可那时,她舌尖明明还有感冒冲剂的味道——爸爸一定曾经回来过,他一定带着感冒灵回来过!
可所有人都说,路边监控显示他出了一趟门,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为什么?如果事实真的是这样,那为什么她舌尖会有感冒灵的味道?到底是哪里出错了?她遗漏了什么?那次发烧时爸爸是不是还和她说了什么?
那时的自己太年轻了,只有十九岁,信息中枢是否在不经意间触及了什么十九岁时的自己尚不理解的信息,以至于被顺其自然地遗忘了?
没错,她一定还遗漏了些什么……
“初南?初南?”
“初南醒一醒,起来喝个药……”
耳旁有低沉的声音,不断不断叫着她的名,伴随着额上贴过来的一只手,以及鼻息间若有若无的感冒灵气味:“初南?初南?”
初南双目急剧转动,却怎么也无法从深沉梦境中醒来。
“初南?”
是谁?谁在叫她?
不是爸爸,这声音低沉而富有质感,那么熟悉,就仿佛几个钟头前还在温柔地同自己说着话……
“初南?初南……”
喝!
初南睁开眼。
爸爸没了,血淋淋的脚趾头没了,十年前昏暗房间里的感冒灵气息近在咫尺,就在她的床头柜上。
而眼前是一张带着担忧的脸:“好点没?”
是……梦境中在十年前被自己逼着分手的那张脸。
是如今的纪延的脸。
Chapter 77
初南张了张口, 这才发现自己喉头跟堵住了似的,声音竟一时间难以发出来:“我怎么了?”
“有点发烧,估计是我昨晚闹的。”纪延有些自责, 伸手往她额头上摸了摸。
她想说不是的,只不过今早在高速上吹了风。可看到他眉心微蹙, 脸上全都是懊恼, 脑子一片空白的姑娘还是下意识地, 吞下了那些解释。
纪延动作很轻地将她扶起来, 怕她受凉,又将她后背贴在自己的胸前:“先起来喝点药,现在感冒还不严重, 喝点药睡一觉, 晚上应该就好了。”
感冒灵的气味更浓了, 药碗被纪延送到了嘴边:“张口,乖。”
真是很难得的铁汉柔情了,初南莫名地想笑。
结果这么一笑,就被纪某人趁虚而入,冒着热气的感冒灵直接被送入她口中。
初南:“……”
一口,两口……直到喝了大半碗,实在喝不下,初南才推着他手臂移开碗:“几点了?”
“下午三点——剩一口了,喝完再睡。”
“不想喝了,腻。”说着, 她又推推他,想躺下。
可姓纪的这大老粗, 一分钟前还铁汉柔情,一副女朋友怎么着他都愿哄着的样子了, 一分钟后,见女朋友不听劝,狗东西竟直接一手止住她下滑的身子,同时一口闷掉了剩下的药水,撬开她红唇,然后——
全灌进去。
初南:“……”
很好,非常好。
更“好”的是,喂完了药后的纪某人又抽了床头柜上的纸巾,三下两下替她擦干净嘴唇:“睡吧。”
初南:“……”
一点也没有偶像剧里的浪漫旖旎,一点也没有让人脸红心跳的引诱,有的只是公事公办的快准狠。
初南无语了:“纪队的吻技真烂!”
“嗯,太久没练,生疏了。”纪队却一点也不生气,甚至还一本正经地提议道:“有空你让我多练练。”
想得美,臭不要脸的家伙!
被这臭家伙这么一扯淡,初南突然又不困了。灌了大半碗药后人莫名地清醒,不知怎的,脑子里不断浮现着梦中分手的片断:“队长啊~”
她靠在柔软的枕头上,突然懒洋洋地开口。
队长:“嗯。”
“你还喜欢我吗?”
纪延一顿。
初南没去看他是什么表情,当时分手的场景历历在目,今早吴总的话也犹言在耳,她只是垂着眼,继续玩着他家居服上的扣子:“我妈说,在发现朱有光之前,任我怎么勾你你都不为所动,其实你心里早就不喜欢我了……”
“想靠近你,想保护你,想亲你,想睡你,不想让别的男人靠近你——是这种喜欢吗?”纪延面色淡淡地打断她。
初南玩着扣子的动作停了下来。
“如果是这种,那就是还喜欢。”
纪延脸上没什么表情,可说出来的话却字字直抵核心:“我承认,朱有光确实是个导火线,可不是谁身边出现个朱有光我都要去当她男朋友的——初南,你当我吃饱撑着还是英雄主义感爆棚,没事就扯个需要保护的来谈恋爱?”
“你忘了我当年……”
“忘了。”他干脆利落地打断,“从决定重新和你在一起的那一刻,我就全忘了。”
这就是纪延,一旦下了决心便绝不再让自己犹豫的纪延。
选择重新相信她的纪延。
也或许,他根本无从选择,只是本能地,在她需要帮助时选择了听从自己的心。
初南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
那只还贴在他扣子上的手被拢入他掌心,纪延拉着它到唇边,轻轻亲了下:“我只是不喜欢你什么都闷在心里。你遭遇了什么、正在承受什么,我全都不知道,这让我不太高兴。”
他声音轻轻的,慢慢的:“所以关于这一点,你打不打算改?”
初南没说话。
可惜无声胜有声,沉默的意思大概就是,她不打算改。
纪延目光沉了下来,带着些微的压迫。
那视线压得初南心虚:“那……试着改改。”
“听起来就没什么诚意。”
初南笑了,往他怀里又缩了缩:“那你想知道什么?反正要我改我也无从改起,倒不如想知道什么,就直接问我。”
“问你你会说?”
“会啊,我说的……”全都是我想让你知道的。
“我说的,就是我知道的全部。”她垂下眼。
纪延:“知无不言?”
初南:“嗯。”
纪延:“那行,先告诉我,你为什么会想进屏南所。”
***
“我一直觉得我爸还没死,这事你知道吧?十年前他离家的那一夜,说是出去给我买感冒灵,因为医生开的药我吃了没效,所以他决定用老法子帮我退烧。我们家的老法子你也知道的,”她瞅了眼床头柜上那个剩下一半的药碗,“纪叔叔和我妈都说,我爸出了家门后就没再回来过,可我醒来时,口腔里分明还有感冒灵的味道。”
“圆圆和卷毛儿是我爸资助过的孤儿,表面上是普通孤儿,可我查过他们的家庭背景,他们的家人生前和我爸都认识,过世的原因是自杀,可再往深处查,我就查不出到底有什么天大的原因非得逼这双夫妇一起殉情了。而这点,我爸也从来都没说过。”
“自杀?”纪延太阳穴轻轻地一跳。
“是啊。”
可……为什么胖子之前给他查到的资料却是死于车祸?
当时那死胖子怎么说来着?“还有初南身边那两个小孩儿,父母在一场车祸中惨死,被送入孤儿院后也是你老丈人一直关照着”——对,就这句,他绝对没记错。
一记闷雷不轻不重地劈到了纪延心口,可他什么也没有流露,只是听着初南继续道:“吴芊,就那个帮着我进屏南所的学妹,当初也是我爸资助过的学生,十分值得信赖。她进屏南所后就一直在找机会查当年的卷宗。后来她告诉我,据卷宗记载,当年在山崖下找到的其实只有一件衣服和一截属于我爸的脚趾头,可你知道当时隐隐传出来的信息是什么吗?”
初行失踪那年纪延人还在国外,初南也是因为紧急请假才得以回国,亲身经历了这一切。
纪延:“是什么?”
“是警方曾经在山下找到了我爸的尸体,只不过碍于社会影响,他们没把找到全尸的事公布出来。”
纪延一愕:“全尸?”
“对,全尸。”
“不可能,”纪延很确定,“我记得当时的官方说法是,初叔叔的尸体一直没找到,所以这些年来萍姨一直没放弃寻找叔叔的下落。而且当时我爸人还在公安系统,当时他全身心都扑在初叔叔的事情上,怎么可能连这么基本的信息都弄错?”
初南:“对,纪叔不可能弄错,官方说法也不可能随便糊弄人,可为什么后来市面上又流传起‘全尸’的说法?而且这样的说法还一度压过了官方说法。你说,这‘全尸’的说法,究竟是说给谁听的?又是谁特意流出去的?”
纪延扣在她肩上的手一僵。
“所有人都知道,官方文章经常概括不了全部,所谓‘表面’,就是内里可能还有什么尚待挖掘的东西,所以后来传出的关于全尸的说法,是否就是某些人故意流出来的、想说给另外一些人听的‘内里’?”
初南稍稍调整了下姿势,让自己以更舒服的姿态蜷在他的怀抱里:“毕竟,越是隐晦的说法,就越容易让人想入非非,进而让‘某些人’越是愿意相信。纪延,这里头有许多值得深究的矛盾,这几年来我越是挖掘,就越觉得里头大有文章可言,我相信我爸他没死,我确定。”
“这就是你想进警局的原因?”
“对。”
“或许你还想查一查我爸,以及当年所有的与案人员和陈年卷宗?”
初南没有说话了。
十年前她人还在国外念书,原是不知道父亲在国内出事的,因为没有人告诉她。
可大抵父女连心,那段时间里初南总觉得心神不宁,直到某天她在国内的论坛上看到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标题:惊!闽大某初姓教授涉嫌猥亵男学生!
她心口一颤:闽大,初姓教授——这世间有且只有一位。
她父亲,初行!
那时初南火急火燎地赶回国,就连等纪延毕业答辩完再一块儿回来都等不及。
可回到家后,父亲呈现在她面前的,却依然是那派温文儒雅的模样,他说:“认识爸爸的人都知道爸爸是被污蔑的,那其他人,那些不认识的,我又何必管他们怎么说呢?”
可不是这样的,真不是。
至少没几天后,那些不认识的人便以摧枯拉朽的力量,将爸爸从闽大赶了出来。
他们在网上拉帮结派,横扫千军,他们逼得一开始坚持相信爸爸的人品、坚持维护自家教授的学校和学子们开始对广大谣言低头,他们最终以“猥亵男学生”的罪名,逼得父亲不得不离开他热爱和倾尽心血的岗位。
那时候,所有人都离开了他。
所有人,每一位亲朋、每一个好友,仿佛突然间全都被洗了脑似的,竟然能在黑白颠倒的谣言里重新认识了有心之人杜撰出来的“初教兽”——包括她的外婆,她的舅舅,她的阿姨……包括她原本以为至亲至爱的那些人。
他们竟然能在谣言的洗脑下,忘记初教授曾经对他们的好,仿佛失了忆一般地把所有真实发生的过去全抹杀,然后转头去,相信起那些完全是人为编撰却编得有眉毛有眼睛的谣言!
原来谣言的魔力如此之大。几天后,父亲失踪了。
一切仿佛遵着再寻常不过的发展模式:原本德高望重的初教授,在被人往头上硬套下那一个个恶心的罪名后,不堪重辱,跳崖以示清白。
“初教授跳崖啦,受不了谣言跳崖啦!”
“你怎么知道不是畏罪自杀呢?”
“是啊,听说他还有个女儿呢,还让不让他女儿做人啦?教授搞同性恋、猥亵学生,还被发现、还被公布到全天下,要我,我也只能自杀了啊!”
……
沸沸扬扬,此起彼伏。
那些不明内里的看客就那么随意咀嚼着他人的生死,还自诩正义,还义愤填膺,自我感动着,觉得自己是主持公道的大英雄。
而那些流言如影随形,既便在初教授跳崖了之后,也从未放过他。
如果,如果不是他的女儿发烧醒来后,口中有那股淡淡的感冒灵味道。
如果不是缠绕在她梦境里的那句“爸爸很快就回来”,那么这一切,或许只会被这样浓墨重彩却又稀里糊涂地揭过去。
“你怀疑我爸或者当年的与案人员可能隐瞒了什么信息?因为‘全尸’的说法来得莫名其妙,让你不得不怀疑,这其中可能还什么外人所不知晓的秘密?”
初南点头:“是。”
她眉间有隐晦的动容一闪而过,就在说到陈年旧事时:“因为当时所有人都不相信我爸,可纪叔叔却很肯定地告诉我,我爸是被冤枉的。他说,”
初南重重地阖了一下眼,声音略有颤抖,却异常坚定:“他说,让我永远不要忘记,自己的父亲是一名正直、坦荡、善良、无所畏惧的君子。”
君子端方,温润如玉——那是变故未发生前所有人对初教授的评价。
也是父亲至今留予她的,最坦诚无误的影像。
纪延沉默了。
初南今日的信息,表面上看着和胖子查到的差不多,可剥开表皮看内里,扣出细节查究竟:辛家父母的死因不同,“全尸”与“失踪”的说法也不同——自杀、车祸,全尸、失踪……
如果初叔叔在被官方盖棺定论为失踪后,又有“找到全尸”的说法传出来,那么这些说法到底是谁放出的?放给谁听的?谁又想让谁相信初叔叔已经死了、尸体找到了?
而他爸,如今的纪刚纪部长,对当年的真相又渗透多少了解多少?他究竟隐瞒了什么?
尤其当这隐晦的“全尸”说法是在官方对“初教授失踪,至今下落不明”一事进行盖棺定论后,又以极巧妙的“内部消息”的方式从警方内部流传出来——这一切,究竟都代表了什么?
满脑子乱七八糟的问号集结在一起,最终被纪延一巴掌拍下,全荟萃成为最后这一个问题:“除此之外,你还有没有什么没告诉我的?”
初南:“没,就这些了。”
纪延定定看着她。
“不信?”初南耸耸肩,无所谓地推开他,“不信算了,浪费我感情。”
刚挣出去的身子又被他拉回,纪延抱着她,下巴在姑娘的发心蹭了蹭:“那朱有光呢?那家伙为什么又要跟踪你?”
“不知道。”
“真不知道?”
“是啊,我还曾经怀疑过,是不是我妈让他跟踪的呢。”
“别扯淡。”
“还真不一定是扯淡。”
初南低笑,也不知是认真的,还是随口扯淡:“我妈这几年一直在暗地里派人盯着我,再说这朱有光,人还在辉宏上班呢,我妈和辉宏长期有合作,从他们那里借个人怎么了?而且你没发现吗,朱有光对我从来也没有过什么过激的行为,除了不肯交代幕后人之外,他背地里甚至还替我介绍了好几门生意呢。就这样的,要说是我妈派他来的,也没什么不对吧?”
初南表情上看不出真假,仿佛自己也在揣度这种可能。
可显然,纪延一个字都不信。
“反正你爱信不信,这就是我认为的最说得通的可能。要不然你自己去查呗,纪队手下不也一堆称兄道弟的嘛?”
“我会查,但在我查到什么之前,你最好安分点,别不把自己的小命不当回事。”
初南垂着头没说话。
纪延又捏了捏她脑袋:“听到没?”
“听到了。”
也不知这句听到和做到之间到底还隔着多远的距离。纪延不想再追问了,往她脑门上亲了下:“行了,睡觉吧。”
可她其实已经不困了。
某些回忆大概是提神醒脑的良药,只不过裹着自己的胸膛太温暖,温暖得让人有些舍不得放下。初南忍不住也抱住了他:“那你陪我?”
“嗯,陪你。”纪延抱着她躺下,“睡醒了一起去吃饭,小区后面有一条美食街,不知道吧?”
“不知道。”
“嗯,那睡醒了带你去逛逛。”
***
川菜湘菜西餐日料老北京火锅……纪延家附近有条美食街,美食街里应有尽有。
初南躺下后没什么睡意,先拿手机查了查那美食街里都有什么东西,查到后面,倒也真的睡着了。
再醒来时,纪延已经不在房里了。
手机上有信息进来,她原以为是纪延的微信,结果拿起来一看,是某APP给她推送了附近美食街里的高分好店。
如今的网络真是给你研究得明明白白,两小时前才在一号 APP上搜了信息,两小时后,二号APP就给你发来了相应的广告。
初南点开微信,正准备问纪延去哪了,房门就在这时候被推开来:“醒了?”
纪延拿着个温度计走进来。
初南瞅着那包装都没拆的小玩艺儿:“还特地出去买啊?”
“嗯,刚泡感冒灵时还想给你测一测体温,后来想起之前那个被我摔坏了。”纪延示意她抬高手臂。
事实上初南刚吃了药睡了一觉,现在整个人精神已经好多了。
体温一测,果然也是正常的三十七度。
“行,”他收起体温计,“下床收拾下,出去吃饭。”
APP上刚给她推荐了好几家饭店,初南一开始想吃火锅的,可到了美食街后,这女人又看中了一家装潢不错的茶餐厅。纪延陪着她绕了一圈,最终两人在某家烤肉店里坐下来,只因初小姐在招牌上看到了一个眼熟的菜名:烤棉花糖。
烤棉花糖,爆汁牛肉粒,酸菜五花肉,烤口蘑,大葱肥肠……美食APP上的推荐他们全都点了一遍。
初小姐向来相信群众的眼睛,这几年点菜,基本都是APP上扫一圈,看看大家都推荐点什么后,再喊服务员点上那几样东西。
当然,她负责点,男朋友就负责烤。
纪延烧烤确实挺有一手,不仅棉花糖,烤肉烤虾烤蔬菜,纪队长全都信手拈来。
没一会儿,棉花糖就最先烤好了。
甜蜜与焦味并存的气息一下就扑入了初南的感观,纪队长趁热将棉花糖夹入她碟子里。
鉴于早上短暂地发了场烧,初小姐现在的胃口实在好,一口一个棉花糖吃得喷香。
纪延又将酸梅汁往她跟前挪了挪:“喝东西。”另一只手还拿着烤夹,翻动架子上的肉。
就在这时,她微信里有信息进来了。
初南一开始没打算理的,只不过那烦人的微信紧接着又一连给她发了好几条。
行吧,她拿过纸巾,擦了手后点进去,发现那是卷毛儿发来的几张照片——而且,照片里全是她和纪延。
初南:???
怎么回事?小屁孩怎么会有他们的照片?
卷毛儿:【小南姐,你和我纪延哥哥在吃烤肉吗?】
她以为卷毛儿也来了,下意识四处看了看,却没看到小朋友的身影。
初南:【照片哪来的?】
卷毛儿的信息很快就传过来:【网上】
紧接着小孩又传来了一个链接,初南点进去一看:《小说中的男女主有脸了,现实版明艳大美人和她的忠犬男朋友!!!》
以上为文章名,其后,文章里又附了好几张光明正大的偷拍:貌美高挑的女子抱着男朋友的小臂,双双漫步在美食街上;有人经过时,男朋友下意识将她揽进了怀里;在烤肉店里,男朋友负责烤,女朋友负责吃,烤的时候忠犬男友还不忘给女朋友倒水……
如此跟拍子一路,最后,写小作文的人还不忘加上句:KSWL,帅哥全程没吃两块肉,就是不断地叮嘱女朋友吃慢点多喝水,哎呀妈呀,让人吃慢点你倒是别一直烤啊!
初南:“……”
再点开小文章下的评论——
【这期质量可以啊!】
【泪目了,别人家的男朋友,又高又帅又忠犬还会烤五花肉!再看看自己家那狗玩意儿→→】
【锁死了锁死了!明艳大美人VS冷峻忠犬】
【小姐姐绝美啊,确定只是素人吗?不是小明星或网红吗?】
初南:“……”
你才网红,你全家都网红!
“怎么了?”纪延投了块刚烤好的肥牛过来,见初南面色有异,不禁往她手机上瞟了眼。
初南没回他,只是将肥牛夹入口,一边点进小文章作者的帐号,发现里头几乎全是光明正大的偷拍,拍的也全都是街头看起来甜甜蜜蜜的爱侣。
呵,这年头,嗑CP都已经嗑出产业链了。
初南将纪延烤肉的那张照片挑出来,对照着偷拍角度,在烧烤店里巡视一圈,很快铱椛就确定了偷拍者的身份。
Chapter 78
那是两名大学生模样的女孩子, 初南转过去的时候,那俩正一边对着手机笑嘻嘻地讨论着什么,一边时不时瞟向她们这桌。
初南直起身。
就像是感应到什么, 那两人立即低头,猛扒饭。
纪延看着她们奇怪的举动:“到底怎么了?”
“被拍了。”
他面色一沉。
“别紧张, 不懂事的丫头乱嗑CP呢, 要怪就怪我们队长大人人太帅, 烧烤技术太好。”
话是好话, 可说话人脸上却没一丁点笑意。话说完后,她拎着手机,直接走到了那两个小姑娘桌旁:“两位?”
低头扒饭的两人齐刷刷抬头, 其中一位心虚点的还差点被烤肉呛到。
不过另一位看起来可就镇定多了, 甚至还笑嘻嘻地朝她打了个招呼:“小姐姐好。”
初南在心里冷笑:“你也好, 劳驾个事。”
她把手机上的小文章对向这两人,开门见山:“删掉。”
那俩:“……”
初南微俯下身,微笑着,又重复了一遍:“删掉。”
“这……”那看起来比较镇定的还强撑着笑脸,“姐姐,我们没有恶意的,就是觉得你和你男朋友好般配,一个大帅哥一个大美女,所以想发出来和大家分享分享……”
“那分享后的流量,你们变现给我?”
小姑娘一噎。
初南唇角是勾着的, 可眼睛里却没分毫笑意,说出来的话更是冷馊馊又透心凉。
就见她往后瞟了眼纪延:“两位看到我男朋友没?”
“呃……嗯嗯!”
“你们看他, 坐姿端正,气度不凡, 高大威武但看上去就是有点凶——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吗?”
“什么?”
“警察。”
两小姑娘又一噎。
“所以说啊,你们要是再没经过我们同意就放照片,小心等会儿就会收到警察叔叔开出的传单哦~”
哦~~~活泼可爱的语气词,配着小南姐面无表情的高冷脸。
两人一下就瞠大了眼,虽然职业的敏感性让她们迅速嗅到了可持续发展的商业蓝图:冷峻忠犬体制内男友VS腹黑明艳大美人,听起来就好好嗑啊!
可……
可,明艳大美人那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以及冷馊馊的语气,实在是太!吓!人!了!
最终她们还是在初南的高压注视下,恋恋不舍地删除了照片——顺便,删除了已经过百的转发量。
“现在的小年轻都喜欢这些东西?”队长大人虽然看了场免费的好戏,可那脸从头到尾都是绷着的。
这人原本就长得不怎么喜庆,这会儿脸一黑,全身上下就充斥着比凶脸柯还要不好惹的气息:“不过你这么做,回头她们会不会在网上编排你什么?”
初南已经回到了座位上:“能编排什么?再怎么编排,也总比照片满天飞要来得好吧?别说我自恋啊男朋友~”
她微微前倾,漂亮的脸儿挨近自家男朋友:“就你我这样的颜值,照片在网上传来传去,不出两天就得红。可这年头,红了之后会发生什么?”
红了之后就是黑,一个人从“哇塞哇塞”到“呵呵呵呵”,所需要的,不过是爆红之后有心之人跳出来做的或真或假的“扒皮”,抑或者唯恐天下不乱之人的炒作。
“而你和我,可都是经不起扒的人呢。”初南吞了口刚烤好的口蘑。
纪延:“怎么说?”
“且不说神通广大的网友们需要多久才能扒出我爸就是传说中的‘初叫兽’,就最好扒的一点:我叫初南,你叫纪延;我妈叫吴绮萍,你爸叫纪刚。咱俩的结合在广大网友们看起来叫什么?就叫‘官商结合沆瀣一气’呀纪队长~”
纪队长:“所以两个什么都不做的人,完全有可能因为陌生人拍了几张照,就莫名其妙地被赞美,然后再莫名其妙地被质疑?”
初南:“正是。”
队长脸黑了,看向那俩偷拍者的眼里几乎结了冰。
初南笑吟吟地挠了挠他下巴,跟逗小猫似地,将他的目光又逗了回来:“别气了,都说秀色可餐,队长不看我看她们,还餐什么餐?”
这家伙永远能自夸出风格自夸出水平,纪延都快被她整得没脾气了。
“吃吧,刚刚那贴子里都说了,‘忠犬男朋友’肉都没吃上两块,光顾着给女朋友当厨子了,”初南将架子上的小五花夹到他碗里,“赶紧吃。”
纪厨子听了更加不高兴:“我给自己的女朋友当厨子,关她们什么事?”
“是不关她们的事啊,可女朋友这不是吃饱喝足了,开始心疼起男朋友还空着的肚子了嘛?”
说着,笑吟吟的女朋友又往他碗里一连夹了几块肉,顺便将他杯中的饮料加满:“快吃,吃完散散步,然后去喝个咖啡。”
啧,听起来还挺完美。
两人难得有这样的闲功夫,手牵手出门散步,找一家喜欢的餐厅,吃个饭。吃完了,又手牵手离开,找下一家喜欢的露天咖啡座,吹着夜风,聊着话,偶尔在风中接一个短暂的吻——毕竟纪队一年当中也抽不出几个这样的夜晚,当然得给它安排妥当。
可丰满的理想永远绕不开现实的骨感,初南这话才落地,两分钟不到,手机响了。
这回不是卷毛儿了,是卷毛儿他姐。
“小南姐,有生意上门了!”那头的小圆圆语气很匆忙。
可话没说完,初南对面就响起了两下叩桌声。
抬眼一看,就见正在吃肉的男朋友朝她勾了勾手指:“给我。”
初南:“?”
纪延:“手机。”
初南不明所以,将手机递过去。
纪某人接过:“圆圆吗?是我。对,正和你小南姐在吃烤肉……好,喜欢烤肉是吗?给你带……饮料要吗?他们家的土豆煎饼还不错,酸菜五花也还可以,拌饭?拌饭没点,不过应该也不错……行,都给你带。”
絮絮叨叨念了堆菜名,承诺了小朋友夜宵后,纪队落下了一句:“一小时后回去。”
说完,挂电话。
初南:“……”
这圆圆小同志!
打电话来干嘛了?一听吃的就被牵着鼻子走,正事都忘了!
初南没好气,等他挂了电话后,隔空点点他鼻尖:“忽悠人是吧?你等着,不出三秒钟,电话必到。”
果然,根本不需要三秒,两秒钟之后,手机铃再一次响起——
“纪延哥哥我都被你绕晕了!我是想说,有生意上门啦,你快让我小南姐……”
“不着急,喝个咖啡就回去,相信圆圆和卷毛儿可以帮你们小南姐应付好客人的——对了,烤棉花糖还吃吗?”
电话那边顿时一阵沸腾的欢呼:“吃吃吃吃吃!”
挂电话。
很好,纪队长已然把握了三十六号从上到下所有人的心,特别好。
两人在烤肉店里满足了舌头和胃,顺便到附近的咖啡厅里打包了两杯冰美式后,这才心满意足地拎着大包小包,回了三十六号。
***
圆圆和卷毛儿都在,就连福婶也没出去跳广场舞。楼下的院子门是关着的,倒是一楼的奢侈品门店里亮着光。
“三十六号”做明面上的二手奢侈品交易生意时,那大门永远是敞开着的。而一旦门关了,那就说明,是有明面下的生意上门了。
古厝一楼用来招待客人的咖啡座上,除了圆圆三人外,此时还多出了一双中老年男女。
两人看起来像是一对夫妇,年龄大概在五十岁上下,衣着朴素,一举一动都谨小慎微得和三十六号的氛围格格不入。
那妇人一听开门声,染着岁月沧桑的一只手飞快地抹了下眼角,扭过头。
这一回头,正好就和进门的初南打了个照面。
门口的女子窈窕而立,红唇一弯,耀眼的美貌几乎晃花了中年夫妇的眼:“两位就是今晚的贵客?”
***
出现在三十六号的妇人名叫崔淑英,那男人确实就是她的丈夫,姓李,名家达。
二人和常出现在三十六号的客户似乎不太一样,这是初南乍见到他们的第一感觉——毕竟,三十六号向来以“效率高收费更高”著称,能知道三十六号的,大部分都知道这初姓主理人是怎么的一个收费法。
非拥有一定资产者,大部分不会在出事时踏入这地儿。
不过讶异只一瞬,很快,所有情绪又都隐入了主理人扬起的耀眼笑容下。
“小南姐你可算回来了,叔叔阿姨实在太惨了,这次我们一定得帮帮他们!”李家夫妇还没开口,倒是小圆圆朝她扑了上来。
刚她纪延哥哥说了:“圆圆可以代表小南姐应付客户的。”这么一鼓励,小孩还真好好应付了,然后应付完之后,脸上盛满了富有同情心的愤慨,见到她家南姐就急匆匆地往南姐身上扑:“小南姐,叔叔阿姨的女儿死得太惨了,我们一定一定要帮他们!”
死?
看来,能明白这双夫妇走进三十六号的原因了。
***
按圆圆和李家夫妇描述的,这二人原有一双儿女,虽说家境平平,可两个孩子都被栽培得很不错:大儿子打小成绩好,如今研究生毕业了,正在大企业实习,前途一片光明;女儿虽说没儿子学历那么高,可大学刚毕业就进入了一家前景颇好的自媒体公司,两年不到,已经成了个小有名气的主播。
一切本该向好,多年来省吃俭用把一双儿女培养成材的父母,本已经做好了享清福的准备,可谁知就在上个月,一通电话无情地打过来:他们的女儿竟死在家中,经警方调查,系属自杀。
“可我们小粒是不可能自杀的啊!”崔淑英淌了一脸泪,那双布满沧桑的手不停在脸上抹着,“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工作好、赚得多,还有个人人羡慕的男朋友,你说她、你说她怎么可能在这关头跑去自杀?这完全不可能啊!”
初南和纪延对视了一眼。
纪大队长虽说高大逼人气场十足,可大概是职业所致,想扮低调时,永远可以让自己成功地变成隐形人。
此时的他就坐在角落里,无声侧对着崔淑英夫妇——这位置正好能让他不着痕迹地打量过所有人不经意间的小动作。
初南与他相视一眼,同时在对方眼里看到了一模一样的疑问:上个月?
“您女儿在上个月过世,”初南斟酌着用词,“想必,警方也是上个月就得出了调查结果吧?”
李家达:“是、是。”
“那二位怎么会拖到现在才来找我们?”
这问题一出,崔淑英瞬间又恸哭了起来。中年妇女那双看起来比眼睛还苍老的手紧紧地捂住脸:“我们小粒她、小粒她最近老是托梦给我,告诉我她不是自杀的,她说她是被人害死的……”
托梦?初南有些意外。
李家达也知道这种说法实在太难以让人信服,赶忙拿出手机,找出了上个月的通话记录:“初小姐您看,这是我们小粒打给我的最后一通电话,就在出事的两天前,当时她还和我约好周末要回家吃饭、一起见见她哥的女朋友的,可没想到、没想到……”
没想到周末还没到,小粒那边就传来了自杀的噩耗!
这就有点怪了:前脚才刚打电话说要回家,后脚就忙不迭地自杀,莫非,这中间确实发生了什么?
倘若什么都没发生,那自杀一事听起来,确实就挺可疑的。
初南想了想:“案子当时是在哪结的?”
“就屏南派出所,我们小粒在这个区买了套房子,”李家达说,“她就死在自己的房子里!”
“哦?”那还真是巧了,屏南派出所,可不就是她如今兼职的地方吗?
“这样吧,二位先回去,我这边研究研究,如果小粒的死当真有意外,三十六号这边就接了。”
李家夫妇似乎没想到她能这么爽快,着着实实愣了一会。
可一会后,还是崔红英先反应过来,半是羞赧半是尴尬地提起了拍板前该说清楚的话题:“那个……初小姐?”
就见她从腋下那老旧的皮包里摸出了个小本子:“我听人说您这‘三十六号’里收费不低,这……”
小本子递过来,原来是个小小的银行帐户簿,上头还别了张储蓄卡。
初南无须往帐户簿上瞟,单看这两位的穿着,也知道簿子上的数字绝不会太多。
崔淑英脸上满是无措和羞愧,那是潦倒惯了的人在面对着生活的重压时,自然流露出来的无助:“钱是不多,可这已经是我们家所有的积蓄了,初小姐您……”
初小姐没什么表情,只淡淡瞅着那本破旧的帐户簿:“你们身上有硬币吗?”
“啊?”崔淑英一愣。
还是李家达先反应过来:“有的有的,您稍等!”
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两个一块钱的硬币,双手捧到了初南面前。
初南随手取出了一个,在李家夫妇茫然的注视下,道:“好久没摸过这玩意儿了,就这个,充当定金吧。”
面前的夫妇俱是一愣。
纪延莫名牵了下唇,突然就想起不久前,也是在这栋房子里,也是这一个女人,一边撩着那头浓密的长卷发,一边懒洋洋地对着钟宝珠说:“钟总是老客户了,定金先预付个一成就可以。”
话刚落,“叮!支付宝到帐八十万元整。”
有趣。
从八十万,到一块钱,真.随心所欲.小南姐。
“行了,案子我这边会尽快确认,两位先回吧,确认了我就给你们打电话。”
李家夫妇好像直到这时还反应不过来,可初小姐已经直起身:“圆圆,送客。”
“我来。”纪队长主动站起身。
初南挑挑眉:男朋友很自觉嘛。
男朋友:应该的,毕竟是主理人的男朋友。
初南:孺子可教。
男朋友:过奖。
***
男朋友人高马大腿又长,三下两下就将李家夫妇引出了屋。
直到确定屋里人再也听不到他们的声音了,他才住了脚:“两位请留步,我有个问题。”
李家夫妇疑惑地看着他。
眼前的男人高大又英俊,照说外形真是极出挑的,可不知怎的,刚刚他们都只顾着关注初小姐了,竟没注意到三十六号里还有这么号人物。
倒是这号人物将他们的哀戚、他们的不安和求人时的忐忑一五一十全收入了眼底。他回味着方才在听到定金内容时两人脸上的惊愕——很显然,有人曾暗示过他们,三十六号收费不菲。
“按理说,”纪延斟酌着开口,“‘三十六号’应该算是一个比较低调的存在,知道它的人并不多,二位又是从哪里听说三十六号可以帮你们找到真相的?”
夫妇俩脸上顿时浮起尴尬的神色。李家达欲言又止,崔淑英看上去比他还犹豫。
纪延:“怎么,难道有人叮嘱过你们不能说?”
“这……”李家达叹了口气,看样子是他自己觉得这事确实没什么好隐瞒,可对方却特意叮嘱了要保密。
纪延当了十来年警察,处理得最多的就是眼前这种情况,他颇有经验地开了口:“没关系,二位不必紧张,只要想一想:二位既然都已经来这了,用意我们也已经了解,那现在最关键的就是彼此坦诚,不要错漏掉任何细节,这样我们才能用最快的速度还粒粒一个清白,是不?”
他口吻坚定,坚定得足以让任何没那么坚定的人都只能顺着他的思维去走。
可怜这俩中老年人,完全不清楚他跟三十六号的具体关系,更不晓得所谓“查不查清楚”压根儿就跟他没关系。他们只知这人跟着初小姐进门,模样看起来还怪亲密的,所以纪延说了什么,他们就全当作是三十六号的意思。
二人犹豫着对看了一眼,还是崔淑英先推了推她家老头:“说吧,这位先生说得对,来都来了。”
“这……”
纪延也不急,只是看着他,目光里带着不着痕迹的压迫感。
那压迫感不强烈,可也确确实实存在着。没多久,李家达就在这样的压迫感下松了口:“行吧,是住我们对门的老朱。”
“老朱?”朱?
李家达:“对。他有个儿子在大企业上班,人脉广、见识多,和我们说了这屏南街的36号有家神奇的店铺,明面上是做二手奢侈品交易的,可暗地里其实是个侦探社。”
还“侦探社”,呵!
纪延觉得可笑,不过他没花功夫在这些称呼上,直接抓住了关键点:“老朱的儿子?朱有光?”
“对,就是他!”
纪延眼底划过一点教人看不清楚的情绪,不再说话了,点点头示意两位离开。
“这朱有光对我从来也没有过什么过激的行为,除了不肯交代幕后人之外,背地里甚至还替我介绍了好几门生意”——这天下午在他家,在他主卧的床上,初南这么对他说。
身后响起了打火机敲动的声音,一阵薄荷烟气传过来,在纪延嗅到薄荷气息时,女人清淡的嗓音已经传到了他耳里:“所以,纪队现在相信了?”
不是初南还能是谁?
此时这女人正懒洋洋地靠在门边上,一手夹着细长的烟枝,一只手绕着自己的卷发玩,也不知在那听了多久。
纪延突然就明白了她方才不肯出声的原因。
不出声,让他自己问,借外人之口再一次确认:是,朱有光确实一次又一次地给她们推荐了生意,而这一次,亦不例外。
纪延说:“你刚那么爽快地答应他俩,就是因为料到了推荐人可能就是朱有光?”
“是,也不是。”薄荷味的雾气在空中打了几个半透明的圈,初南又吸了一口,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
“我一方面和你想法一样,觉得这两人应该是被谁推荐过来的,而另一方面,”她将咖啡座下的藤椅拉了出来,没骨头似地瘫进去,“方才你不也疑惑吗,都已经是上个月的事了,这俩人怎么现在才想起来要找我?这其中的契机,说实话我还挺好奇。”
纪延选择性地忽略了她后面的解释:“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朱有光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给你推荐生意?”
“不是和你说过了么,我怀疑这家伙就是吴大佬派过来的。吴大佬怕她女儿生意冷清、肚子要挨饿,派几桩生意上门怎么了?”
纪延:“为了防止你挨饿?”
初南:“啊。”
“用一块钱的生意,防止你挨饿?”
初南一噎。
纪延懒得再听她瞎扯淡,直接掐断了那些没边的解释:“在闽厝小酒馆时我就问过你:假扮贞子的张芬芬分明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窃贼,可你当时又是现场捉贼、又是扯些她不可能听懂的‘大脑和脚’理论,为什么?”
在闽厝小酒馆抓贼的当晚,在张芬芬死不认帐时,是初南说:“一个人只要演技够精湛,表情动作甚至眼神都可以骗人,可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人身上最远离大脑的脚其实才是最不受脑神经控制的?”
这一派说辞,表面上听着是非常学院派非常酷,可又酷又学院派的理论对张芬芬来说,不是对牛弹琴又是什么?
“你那破理论,当时想说给谁听呢?”
初南愣了一下,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个事。
“我当晚就问过你,不过初小姐人不老实嘴也不老实,非跟我扯什么‘想在我相亲对象面前出一出风头’。”纪延冷漠地牵了下唇角,“初南,不是我看轻别人,就我们局那样的小丫头,还真不至于让你当成眼中钉。”
“这都和我看上同一个男人了……”
“就因为有人和你看上了同一个男人,所以你必须在她面前表现表现?必须一副非常聪明、聪明得就像在完成什么测试的样子?”
“测试”二字一出口,初南微顿,本还想诡辩两句的说辞就在喉头上打了个圈,重新咽了回去。
测试。
纪延捕捉到了这瞬间的迟疑,于是很确定,自己这是猜对了。
“没法反驳了?”他双臂撑到了座椅两侧,高大结实的身影在初南上方投下了一道压迫的阴影,“要是没料到朱有光是在测试你,你能当场表演那么场大戏?一个困扰了小酒馆两三个月的难题,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姓朱的把它推到你面前,无非就是想看看你能有多大能耐、能用多久时间解决这问题,所以当时你用最快的速度把人揪出来,还顺便出了个风头给幕后人看——初南,你知道有人在测试你,可测试的目的是什么?幕后人是谁?”
初南知道自己这是装不下去了,只好讪讪地:“我不知道。”
纪延面无表情看她。
初南:“真不知道。”
纪延还是不信。
她突然就有些头疼了,只觉得自己就像是《狼来了》里的那小孩,因为谎话说多了,如今难得说了句真话,倒是没人肯再相信她了。
可这回她是真没撒谎:“真的,既然你都猜到了,我还瞒着你做什么?我和你一样,也猜到朱有光背后有人,而且我当时那么做,确实就是想逼幕后人摊牌。可幕后人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派姓朱的来跟着我,我是真的不知道。”
纪延:“不知道,也没打算告诉我,更不打算让我插手这件事。”
初南:“……”
“行,幕后人是谁暂且先不说,”纪延松了手,往后退几步,随手拎了把椅子坐到她面前,“那你想没想过,这次的案子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初南的脸上一片空白。
纪延叹了口气,又接着循循善诱道:“之前姓朱的推了多少案子给你我不知道,可仅凭上回的贞子案,幕后人肯定已经清楚你的实力了,那这次呢?既然已经知道你的实力了,换言之,再多做测试也没什么意义了,除非他能推来一个难度升级的。可就现在这一个,你自己看看,是这样吗?”
被他这么一说,初南也想到了这问题。
不是她短视也不是她上午发烧烧坏了脑子,只是两个人接到CASE后的关注点出了点偏差:纪队的重点从头到尾都放在她的个人安全上,可初南身为三十六号的主理人,接到新案子,她的重点自然是放在案子上。
比方说,李家夫妇在女儿案情盖棺定论的一个月后才找上门来,为什么?
纪延面无表情地盯着她,一双眼像两枚尖锐的冷箭。
初南被盯得头皮发麻,忍不住讪笑:“队长大人……”
“叫爹也没用,先好好想想朱有光的用意吧。就会骗自己人,合着人家让你接单你就接,走一步算一步,那要万一不小心走到死胡同怎么办?”
“那不是还有男朋友兜着么?”
纪延一噎。
“嗯?我说得对不对?”初南笑了,突然间像是占到了上风,愉悦得像只偷到腥的猫。
“对不对呀,男朋友?”边问着,纤指还边撩了撩他下巴。
男朋友:“……”艹。
一肚子火瞬间全被她撩没了。
Chapter 77
初南这女人, 要说她高傲冷艳杀伐决绝满肚子弯弯绕绕的鬼把戏,没人能否认。可大概也不会有外人会知道,当她想来点软的时, 就这么甜甜蜜蜜地朝着人一笑,再细声细气地喊上一声“男朋友”, 男朋友饶是当时脸再黑, 也一下就能被成功撩破功。
“行了, 讲正事。”男朋友十分正经地咳了下。
“这不就是在讲正事吗?”初南笑吟吟地, 在男朋友的注视下退开身,摆出了一副正襟危坐样,“刚刚我已经把自己的‘正事’都和盘托出了, 现在, 就请男朋友来分析分析吧, 女朋友洗耳恭听。”
行吧,纪延无奈:“从前几次的分析看,朱有光和幕后人很显然是想测试你,不过测试的目的还不明确。贞子案我们可以理解为他们想弄清楚你的实力,而这次的新案子,无关乎实力——虽然涉及到李家女儿可能发生的冤死,可事实上,案子是屏南所办的,你现在又在屏南所上班,所以想确认李小粒的死究竟有没有猫腻, 并不是多大的难事。而且,我刚刚一直在考虑一个问题。”
初南:“什么问题?”
纪延说:“李家夫妇和钟宝珠那些非富即贵的人不同, 和你从前的客户群也不同,所以, 究竟是什么样的原因,使得朱有光会选择把这么格格不入的客户往三十六号推?这次的CASE看起来并不像以往的测试,不论是从测试难度、目标客户甚至是推案子过来的初衷看,它和以往的测试都有很大的不同。”
初南眉心轻轻蹙了起来,本没想那么多的,可此时被纪延这么一说,她也开始发现了问题。
是啊,和钟宝珠和李清清比起来,这李家夫妇太平凡了,平凡得就像路边的野草,任谁都能往上头踩两脚。
纪延:“这样吧,你仔细想一想:你那边掌握到的所有关于朱有光的信息里,有没有什么是比较怪异,或者说,跟这次的委托案有点关系的?”
初南仔细在脑子里搜寻了一番:“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
纪延看着她不似撒谎的表情,没说话。
“怎么,不相信?”
“不是。”他摇头,像在思索着什么。思索到一半,语气突然低了下来:“我只是在想,既然目前我们都猜不出幕后人的用意,那后面的行动就必须更加小心了。即使这案子三十六号真接了,在查案过程中,你也务必要时刻和我保持通气,换言之,对我不得再有任何隐瞒——初南?”
“嗯?”
“你要知道,从接近我的第一时刻起,你就已经把我拖进同一个黑洞了,所以现在再想隐瞒我、防着我、或是把我重新踹出这个洞,都已经晚了。”
低沉的话语揭示着某种彼此都心知肚明的可能,可入耳时,初南的指尖却还是不由得嵌入了掌心里。
从接近我的第一时刻起,你就已经把我拖进同一个黑洞了——
不,不是这样的……
她想说什么,有什么东西倏地堵上了她喉头,几乎压不住就要从喉头喷涌出来了,可初南用力咽了一下,最终,还是将它们全都咽了回去。
什么都没说了。
纪延在心里叹了口气,不再逼供了,只是拉过她无意间握紧的拳头,十分耐心地将那十指全都摊开来,与自己的掌心交叠在一起:
“这次的案子我会和你一起查,初南,不论接下来将发生什么事、会有什么不可预估的结果,我们都一起面对。”
***
纪延这个人,看起来是强大沉稳可信赖,可如果将这份“可信赖”抽丝剥茧、理出最内里的质地,你就会发现,这所谓的“可信赖”其实还有另一个称呼,曰:一言堂。
想当初小南姐为了进刑侦队,想了那么多法子找了那么多人,最终还是换来了纪队一声冷酷的“想都不要想”。
可如今,纪队想介入她的案子,一句“有什么结果我们一起面对”——搞定,不接受拒绝,不允许反驳。
十分强大,十分沉稳,十分的……纪延。
共识就这么达成了,两人再回到屋里时,那几个老的小的已经把烤肉消灭得差不多了。
圆圆小同志吃饱喝足,正浑身劲儿没地方发泄呢,一见两人进门,就开心地蹦过来:“小南姐,干活吧!”
那圆溜溜的大眼在瞟到小南姐身后的纪延哥哥时,又犹豫了一下:“纪延哥哥也和我们一起干活吗?”
初南闻言就好像听到了什么感兴趣的话题,笑吟吟地回过头:“是啊纪延哥哥,和我们一起干活吗?”
这家伙刚可是放过大话的:有什么事我们全都一起面对。
所以——
“一起干活的话,就先帮福婶把盘子洗了吧。”
“哎哟别别别!”福婶一听这话就知道大小姐在欺负人,“调皮精,能不能给俩小的竖立点好榜样啦?净会折铱椛腾人!”
说着,扭头又和蔼得不行地看向纪延:“小纪啊,你们要谈正事就上楼去,呆会儿福婶给你们送茶。”
“又是茶?不要不要,我想喝橙汁!”圆圆立马提要求。
“那我可以要一份浓缩咖啡加冰淇淋球吗?”小辛夷悄悄瞟了眼他家小南姐,“就那种两颗冰淇淋球上面浇一杯量的浓缩咖啡,兮兮姐上次给我做的那种,特别特别好喝!”
“你当自己在咖啡厅点单呢?还‘特别特别好喝’!”初南往他那头小卷毛上扒拉了一下,“这个点摄入□□,晚上还睡不睡觉了?还想不想长高了?”
“我已经一米七八了,”小朋友每回说到这个话题都非常委屈,这回也不知是想到什么,突然间又很不服气地转向那位一米八七的大哥哥,“再说了,纪延哥哥能那么高,那是因为他比我老,已经发育到头了!”
“噗!”小圆圆直接喷饭。
初南和福婶也忍着笑,唯有这不知这旧梗的当事人,莫名其妙地垂下了他那颗属于一米八七的脑袋,莫名其妙地看着小朋友:“哥长得高碍着你了?”
“嗯。”卷毛儿的头点得很实诚。
也不知这小孩的脑回路是怎么绕的,委委屈屈地瞅着他纪延哥哥,一对漂亮的眉头紧拧着,好一会儿后,才决定要在高个子哥哥和自己之间找出某些共同点:“纪延哥哥,你在发育期会喜欢吃冰淇淋吗?”
如果会的话,下次小南姐再批评他,他可要拿这个来当辩论证据了!
可惜还不等他纪延哥哥回答,小南姐就很不给面子地揪起小朋友耳朵:“你纪延哥哥在发育期光顾着给喜欢的女生买冰淇淋了,而那个‘喜欢的女生’,很不巧,就是你小南姐我——怎么样,现在还有其他疑问吗?”
小屁孩一开口初南就知道他想干嘛,不等小孩儿反抗,她拎了厮的后衣领,二话不说,直接给扯上楼。
“小南姐、小南姐……”
“少废话,谈正事!”
“那、那谈正事时我也要喝橙汁!和姐姐一样……”
小天才最后的挣扎消失在楼梯口,一众人等进了二楼茶室。
初南和纪延坐一边,俩小的坐他们对面。
卷毛儿还在纠结着福婶到底会不会给他橙汁呢,这厢初南已经开门见山,直接进入了主题: “圆圆,先打个电话给你小芊姐,问问今晚这案子究竟是什么情况。”
吴芊在屏南所干的是外勤,小粒的案子没准就是她出的警,即便不是,那她肯定也多多少少了解些。
果然电话一接通,听到小粒的名字后,吴芊很快就反应过来:“是那个自杀的网红吗?网名叫‘粒粒’的那个?”
网红?
纪延心口突然像是被谁轻轻捏了一下。
刚李家夫妇在讨论女儿遇害事宜时,只大概描述过职业性质,所以他没有多留意。可此时,当“网红”二字直白地撞入他耳膜时,纪延心中突然腾起了股微妙的不适:又是这职业?
圆圆没发现她家纪延哥哥的不对劲,对着电话猛点头:“对对对,就那个!”
小粒全名李小粒,网络直播名“粒粒”,身边的亲朋提起她,用的也全是“粒粒”这称号。
圆圆开了免提,对电话那头的吴芊说:“粒粒她爸妈今天找到三十六号来了,说他们的女儿肯定不是自杀的,让我们帮着查呢。”
“怎么可能?”电话那端的吴芊听起来很吃惊,“这案子就是我经手的啊,小南姐当时还没进屏南所所以不清楚,其实事情挺简单的,案发当晚法医就确认了,那粒粒就是自杀的。”
“死因呢?”初南通过免提问了句。
吴芊道:“花粉过敏,而且那花粉还是她主动去接触的,走廊监控拍得一清二楚:那晚快递送了一箱鲜花上门,鲜花当时被包得严严实实的,要不是李小粒自己打开了箱子,根本就不可能接触到花粉。”
“那她知道自己花粉过敏吗?”就在这时,纪延突然开口问了句。
电话那边安静了。
凭空而起的男音就像是会咬人,咬得电话那头的吴芊一下就消了音。
好半晌,等反应过来这声音来源于谁后,吴片儿警的舌头开始打起结:“纪、纪、纪……纪队吗?”
纪队:“嗯。”
电话那头再次消音了。
这纪队,看来威慑力很大啊!
初南:“吴芊?”
圆圆:“小芊姐?”
卷毛儿:“小芊姐姐?”
最后就连纪延都耐不住了:“吴芊,说话。”
“在、在!”吴芊一个激灵,紧张的声音这才从那端传过来:“那什么,粒粒一直都是知道的,她曾经有过就医史,有回还因为花粉过敏、人差点没了,肯定知道自己有这毛病啊。”
说完,电话那端的吴民警“啪”地拍向自己的脸:妈呀,现在让市局领导知道自己天天把内部消息往外送,而且这领导还是纪部的亲儿子,她这平平无奇的饭碗到底还端不端了!
倒是领导听完后就不说话了,“网红”一词在他脑中不断跳动着,带着某种隐晦的象征。
好半晌:“所以你的意思是,所有证据都表明了粒粒确实就是自杀的?”
吴芊:“是、是的纪队。”
初南:“尸检做过了吗?”
小南姐的声音给了她一点强撑的镇定,吴芊重重抹了一把脸,本支援由蔻蔻群药物而二期舞二爸以整理语气端庄而严肃:“那没有的,没有任何迹象显示这是刑事案件,所以当时也就没人提出过需要尸检。”
说着,又郑重地补充:“我们很合规的,一切都是按规章办事,纪队您放心。”
初南:“……”
初南:“行了,纪队手伸不到你们那里去更不会跟他爸打小报告,省省你那打官腔的时间——所以当时她家里人都没异议?就直接签字了?”
“嘿嘿嘿,”吴芊摸了摸鼻子,“是啊,没异议,他们都知道粒粒的过敏史,当场就签字确认了。”
这就怪了。
当时当场就签字确认自杀,可一个多月后的今天,这些人却又来到三十六号,硬生生推翻了自己之前确认的结果?
是当时的确有什么难言之隐,还是后来又发现了什么?
初南觉得当务之急还是得先理顺整个案件的经过,看看中间有没有什么值得斟酌的线索,她正打算让吴芊将整件事讲得再详细点,最好是能帮她弄点案发当时的材料,可不等她开口,身旁的男人竟率先提出了要求:“帮个忙吴芊,你现在人在所里值班吗?在的话,去把粒粒案的卷宗调出来,条子我明天给你开。”
啊这……
初南觉得有意思了:纪队这反应,比案件本身还值得人咀嚼深思呢。
“爽快啊纪队,就为了‘三十六号’这小CASE,纪队打算违反规定,将卷宗调出来给女朋友了?”
吴芊人就在所里,接到命令后就挂了电话去调材料,初南得了片时的空闲,很有兴致地将脸转向男朋友。
男朋友:“刚说过了,会和你一起面对。”
“哟,男朋友现在还挺会打官腔呢——行了,少废话。”为了一起面对而违反规定?这是纪大队长能做的事?
初南嗤笑一声:“说吧,到底发现什么问题了?”
果然知纪队者,小南姐也,纪延不由得笑了:“还记得我们之前在烧烤店里说了什么吗?‘红了之后就是黑’,而这次的主角,是一名网红。”
网红?初南没Get到他的点:“网红有什么问题吗?”
“其实职业本身没问题,可问题是,这粒粒既然是个网红,一名网红死在自己家,那这情况和她的‘红’或者‘黑’会不会有关系?毕竟警方在查探过后认定她是自杀的,考虑到这点,我刚刚大概查了下粒粒的生平。”
说着,纪延将手机递到了众人面前。
那是他方才在网上搜索粒粒的信息时,发现的一个并不意外的小异常:在各式各样的悼念文字里,时不时就会插入某些异样的声音——
【某些人现在高兴了?】
【黑子怎么不喷了?怎么不BB了?人都被喷死了,现在你们满意了?】
【滚!只有粒粒的真爱粉才有资格来这里,黑子滚!】
【黑子滚粗!】
……
其后又是整齐划一的悼念,“逝者安息”“感谢你带给我们的欢乐”云云,间或再夹杂着几句类似于“黑子滚粗”的评论。
“有点意思啊,”初南看着这些评论,“粒粒人都死一个多月了,评论区里还有网友在叫嚣着‘黑子滚出’——所以,这姑娘生前是被严重地黑过了?”
“对,”纪延点头,“按我目前搜到的资料,这粒粒生前是名带货主播,不过她最突出的并不是卖货能力有多好,而是她和她男朋友的CP。这CP源于有回他们在街头牵手时被人无意间拍下的照片。”
纪延说到这,下意识地看了初南一眼,彼此同一时间都联想到了今晚在美食街上被人偷拍的事。
他说:“那照片在网上赢得了一致赞美,随后她所在的公司就抓住了这热度,开始炒作她和她男朋友的CP。”
初南已经抓到了队长想表达的重点:“被无意间偷拍到?公司也及时抓住了热度?那粒粒本人呢?”
纪延道:“公司能及时抓住这波热度来炒作,前提当然是,当事人肯配合。”
要粒粒就跟今晚的初南似的,一被偷拍就严词要求对方删照片,那后面肯定就没那么多事了。
初南:“也就是说,粒粒本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带货主播,可能热度一般,业绩也一般,是炒CP这条路带红了她?”
纪延:“对。不过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一开始这对CP被大多数粉丝追捧称羡,可后来也是因为她男朋友,粒粒开始痛苦的生涯。”
初南:“怎么说?”
“这个!”卷毛儿在纪延提及粒粒的生平时,就眼疾手快地用手机将那些重点事件全搜了出来:“因为粒粒的男朋友在她直播时说了些不合适的话,被粉丝听到了,然后好些CP粉因此脱了粉籍,事情发酵后,粒粒也被网友吐槽成舔狗、说她独自作秀,最后造成了粒粒一开播就被群嘲的状态。”
说到这,卷毛儿在手机屏幕上划了两下,将某篇评论文章里的话划到众人眼前,那文章清清楚楚地写着:在她死前的很长时间里,被黑已经成为了日常。
这里的“她”,指的就是网红粒粒。
初南看着文章里的描述:“可粒粒却能在那么长时间里默默承受着这样的日常,忍常人之所不能忍——莫非,是被黑之后流量更大了?她觉得有利可图?”
“对,”这也是纪延刚想表达的,“被黑之后,粒粒的带货成绩比以往翻了好几倍。”
懂了。
“毕竟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原本粒粒只是半开着门秀恩爱,以此来吸引粉丝。可后来丑闻一扩散,闻着味来找乐子的人多了,她的直播观看量也跟着水涨船高,卖出去的东西自然也多了。”小南姐虽说平时不看直播不关注这些破事儿,不过这世上的生意大多都隶属于同一个道理——
有人才有生意,有流动才有生意,有话题,才会有生意。
所以在这种情况下,就算是粒粒本人被黑得受不了了,想放弃炒CP这条路,嗅着钱来的经纪公司也不可能愿放过她。
初南:“难怪粒粒她爸今天会说出那句‘粒粒赚得多’。不过老人大概想不到,他家女儿所谓的‘赚得多’,是建立在天天挨骂的基础上的。”
“你确定他们想不到?”
初南:“嗯?”
纪延冷静地看着手机里的评论:“我看粒粒父母大概也就四五十岁的样子,这个年纪的大部分还是会上网的。既然知道自家女儿做的是什么生意,那他们多多少少总会了解点粒粒的现状。与其说想不到,倒不如说是知道了,却不认为那事算什么。”
毕竟网友们的骂也是隔了层屏幕来骂,网络之上口诛笔伐,可现实当中亲朋好友们见着他们,谁还不得说一句“老李家女儿有出息、赚得可多”啊?
老俩口或许并不认为网络骂战是个能延伸到现实里的深渊,说不定还觉得电脑一关,自家女儿又能回到岁月静好的现实世界里,数着钱痛痛快快地过日子。
说到底,那些在网上口诛笔伐的将士,电脑一关,回归现实时,不也是温和好脾气见人会笑说话得体的现实中人吗?
经他这么一提醒,初南倒是想起了刚粒粒父母在提到“女儿赚得多”时的表情:只有关于死的悲伤,而无关乎生的遗憾。
她拿出桌上的小本子,打开写了些什么。
写完了之后,又说:“还有个关键人物。”
“粒粒的男朋友?”
“没错。”
纪队长果然是小南姐的最佳拍档,永远是她那边只起了个头,他这边就能把尾巴完整无误地接上去。
纪延还在手机上查阅粒粒男友的信息,初南已直接将卷毛儿的笔电搬过来,在键盘上敲了几下,一批相关网页很快就跳了出来。
Chapter80
她一目十行地看过去, 没多久,就大概了解了情况:“自从炒CP给她带来流量后,粒粒就经常在社交网站上更新她和男友的日常, 好些最开始关注她的,就是因为喜欢看这些甜蜜的日常, 所以才会成为她的粉丝。这举动和其他流量变现法其实是同一个道理:先建立人设, 再靠卖人设来吸引流量, 当流量达到了某种程度时, 博主就开始带货。有些博主靠专业知识来立人设,有些靠技术——比如化妆、搭配、厨艺等,有些则靠美貌来建立人设, 还有些没特别技能也没惊人美貌的, 可能会选一些能引起观众兴趣的CP日常——还记得今晚偷拍我们的那两个姑娘不?我当时查过了她们的社交平台, 虽然她们没炒自己的CP,可她们每天到街上搜寻各种情侣,靠着拍那些养眼的照片来赚取流量。”
流量至上的年代,娱乐至死的年代,足不出户便可知天下事。可事实上大家所知的,也不过是别人想让你知道的“天下事”。
而那些操纵舆论的人,又是否足够强大、强大到确定不会被自己的营销反噬?
就像最后将群嘲当成了日常的粒粒,二十四岁的生命之所以会戛然而止,和她生前所遭受的究竟有没有关系?
初南指尖在键盘上移动着,鼠标“哒哒哒”点击, 不一会儿,粒粒男友的扒皮贴就被点出来了。
如今的网友真的很厉害, 只要有兴趣,连人的祖宗十八代都分分钟给你扒出来。
粒粒的男朋友名字叫王孝, 本市某生物制造所的研究员。正如粒粒平时在社交平台上所展示的,此人年纪轻轻就成绩斐然,不仅当上了他们单位级别最高的研究员,人还帅,身材还好,和各方面都平平的粒粒站在一起,简直是现代版的王子与灰姑娘。
粒粒同学长相一般,扔路人里就是个中等偏下的水平,化个妆打扮一下也就勉强能够得上中等。当初让他俩走红的那几张街拍,主题就是“温柔王子和幸运灰姑娘”。而后来作为灰姑娘的粒粒,也正是靠着那几则“我的男友是大神”的视频,开始在小范围里火了起来。
只可惜后来在某次直播里,因粒粒的男朋友不知道她正在做直播,路过粒粒时,无意间吐槽了她一句“没文化”,被耳尖的网友听到了,随后,质疑声就开始了。
如果不是这对CP原本就有那么点小名气,这事根本就不会发酵。
可事实是,那次直播完没多久,很快就有网友怀疑起这粒粒所谓的“恩爱”到底是不是真恩爱,甚至还有人说粒粒这是把PUA当真爱、斯德哥尔摩晚期癌。
再后来,这些质疑声开始出圈,粒粒开始大范围地被黑,这人还没红透呢,就莫名其妙地黑透了。
“网友们其实也挺逗,一开始因为灰姑娘的故事而关注她,后来又因为发现她确确实实只是个灰姑娘,没什么特别没什么能耐,就开始集体厌弃她。”
这个时代的热爱,多么扭曲。
“那她男朋友呢?也没站出来解释下?”纪延问。
初南:“网上有粉丝说,粒粒自称不想影响她男朋友的生活,所以没让他出面替自己说话。”
“是她不想,还是她男朋友不想?”
“谁知道?反正现在网上说什么的都有。”
言下之意即:只能我们自己去调查了。
初南此时已经刷到了一些更为久远的贴子,发现在粒粒过世前,几乎有整整一年的时间,这姑娘一被人提起就是挨骂的。
一年的时间……比她想象的还要久啊。
一个正常人,是如何在那么长时间里忍受着这些漫无边际的谩骂的?她在生活中难道就不会表现出异常吗?她的父母在提起她时,为什么只字也未提她生前所遭受的一切?
手机就在这时“滴”一声,有微信进来了。
初南拿起手机:“看来吴警官的效率还挺高。”
接了纪队指令的吴同志很快就到档案室里找出了卷宗,将相关文字图片都拍了照,发过来。
纪延点开第一张。
那是粒粒的死亡现场图:在看起来并不大的客厅里,无数鲜花被人围成了一个细细长长的椭圆形,阖了眼的粒粒就躺在椭圆形中央,双手安详地放在小腹上,看起来就像是睡着了。
不过这只是粗略的表象,将图片放大后,纪、初二人很清楚地看到了粒粒和“安睡”全然无关的反应——
她脸上化着完美的妆,身上穿的也是鲜艳的连衣裙,头发被弄成披肩的黑长直,一切仿佛恬静而美好,只可惜,僵硬的面部肌肉打破了这一切假象。
原本理应恬静的五官放大了看,不难看出有各种细微的错位:她的嘴角弧度不大却极其怪异地向上倾斜着,眉心紧拧,鼻翼有因急促呼吸而造成的煽阖状。
所有五官全都细微地错了位,最终拼凑出一张扭曲的面容来。
很显然,粒粒死得并不算舒坦。
“她看起来很痛苦。”纪延仔细看着图片上的女子。
“可她又似乎在极力克制着这种痛苦,你看她的嘴,”初南指着照片上粒粒弧度怪异的唇角,“就这个弧度,很明显死者在临死前是想微笑的,可微笑的同时,也在努力遏制着张口呼吸的冲动。”
“因为她的呼吸系统已经无法正常运作——法医确认粒粒死于花粉过敏,在这种情况下,人出于条件反射一般会张大嘴、用口部代替呼吸系统来往身体里灌输新鲜的空气,可事实上粒粒却反其道而行之,她努力遏制着张嘴的冲动,甚至还想扯出微笑的表情——为什么?”
初南:“或许,因为她想做出安宁娴静的表象?而张大嘴呼吸会破坏这样的娴静,显得不够优雅和美好?”
这也是纪延目前能想到的可能:除了面部反应外,照片上的死者双手安详地搭在小腹上,可再仔细去瞧,那两只手也都呈现出了用力握拳的状态,就像是在和身体里的某股汹涌苦痛相抗衡。
纪延就算不是法医,可干这行那么久,多少还是看得出这状态意味着什么:长时间地忍受痛苦时,人即便主观上想装无事,可身体上也有细节会呈现出人类正常的条件反射。
“她想做出安宁娴静的表象,”纪延道,“可身体里对抗过敏的自然反应却不允许,意志和人的自然反应相对抗,以至于出现了这么副扭曲的表情。”
初南微微眯起眼:“她主观上想优雅地死去?也就是说,屏南所得出的‘自杀’结论并没有问题?”
可纪延却似乎还想考虑自杀之外的可能性:“但这事既然是朱有光推过来的,我想,就不能百分百排除外力的可能。”
初南:“比如?”
“比如,被催眠、被威胁、被暴力强迫,等等。”
初南没说话了。
被催眠、被威胁、被暴力强迫……
“看来还是得到实地去走访走访,虽说事情已经过去很久了,可在什么一手资料都不具备的情况下,”纤长的五指在桌面轮流敲击着,“没准,现场还真能有什么惊喜呢。”
***
说走就走。
初南到小卷毛房间里拿了个什么东西,车钥匙带上,便催着纪延去开车。
途中她将吴芊传来的资料又仔细看了一遍,将几条比较重要的讯息提取出来,念给纪延听:“粒粒的死亡时间是上个月4号的凌晨两点至三点之间,而在3号晚上七点三十八分,她收到了快递员送来的花盒。”
“她家走廊外安有公共监控,也有她个人安装的入户监控。几枚监控皆显示,粒粒从下播回家一直到死亡前,除了快递小哥外,再也没有谁上过她家……”
初南一边说,一边点开下面几张图。
整齐划一的图片全是吴芊从卷宗上拍下来的,按着卷宗顺序,按着当时屏南所查案的顺序。
初南挑了些重点出来:“至于尸体的发现,是因为第二天直播时粒粒没去直播间,她的助理见电话一直打不通,不放心地上她家去找人时,才发现人已经死透了。”
纪延拨了下方向盘,车子流畅地右拐:“也就是说,从粒粒死后到即将开播的这一段时间里,除了助理外,并没有任何人联系过她?”
初南:“从粒粒的通讯记录上看,确实是这样没错。”
纪延:“她男朋友呢?”
“好几天没联系了。”
“为什么?”
“据她男朋友和周围人的口供,那几天两人正在冷战。”
冷战?就在那几天?
这就有意思了。
不一会儿,金龙小区到了。
黑色SUV停到了屏南郊区的几栋房子前。说是“小区”,可这小区里其实只有一排外观朴素的居民楼,居民楼前就是衔接着市区的公路。据说开发商原本打算好好地开发这一带的,计划着在这做一个集商业、休闲和住宅于一体的新商圈,可后来由于资金没跟上,周边设施也没建成,好好的一个工程烂了尾,只拔地堆起了几栋商品房,就像一批大型的钉子,钉在了公路边缘。
一排整齐却简陋的商品房在公路边上异军突起,在静夜中亮着几户灯火。黑暗中寥寥落落的光亮,看起来不知是乐观人眼中的希望之火,还是爱德华.霍普画里的孤独。
“李家夫妇说这房子属于粒粒,可结合闽城的房价,这些房子就算最终烂尾了,以粒粒一个人的能力应该也买不起吧?”初南靠在车窗前,也不急着下车,只上下打量着这一排楼房。
李家夫妇虽然口口声声说粒粒赚得多,可再多,那也不过是相对于普通工薪阶层而言。干这行的谁不知道其实大头全被公司抽走了?
很多主播说白了就是表面风光,像平台榜单上的那些大主播,简直是百万里挑一。
更别说才毕业两年的粒粒。
“一个才刚毕业两年多、大部分收入都被公司抽走的女孩子,以她的实力,真能买下一套房?”
“而以她家的经济情况,似乎也帮不上什么忙。”纪延也琢磨着。
“所以,难不成是她男朋友?”
初南话刚落,心里还考虑着这种可能呢,那厢纪延已经拿起手机给胖子发了个信息:金龙小区3栋206号,查一下户主。
队长大人没避着,于是初南很轻易就看到了短信的内容。
小南姐略一挑眉,突然想到了什么,也拿出手机,拨了个号:“卷毛儿,查一下粒粒公寓的归属权。”
话说完,她将手机扔进包包里,对着纪队轻笑道:“比比谁家的情报更有可看性呗。”
“这也要比?”纪延无语,“就这么点小情报。”
“小情报,大智慧,我们家卷毛儿智商可是一百八呢。”虽然情商是低了点。
不过小孩嘛,打小生活环境太特殊,情商什么的,慢慢培养就是。
纪延不置可否,把她这话当成了百忙里偷的闲,目光在黑暗中扫了一圈,很快就锁定了三号楼206的位置。
不知是夜深了,还是三号楼的入住率着实不算高,黑夜的楼间只亮着几展灯。而206恰是那多数黑暗里的一份。
纪延在心里简单盘算了一番,推开车门:“走,到粒粒家去看看。”
***
金龙小区共六栋楼,六栋楼排成了一排,在第二栋和第五栋前,各设了一个保安亭。
纪延一下车就直奔保安亭:“师傅,我找住在3栋的朋友,单元门门铃好像出问题了,麻烦您帮我开个门。”
夜深人静,也没事干,那保安正激烈地抱着手机斗地主呢,闻言只从激烈的地主斗争里抽了个眼神出来:“哪户啊?”
纪延:“1806的李先生。”
初南抬头一看:嗯,三栋18楼,确实灯亮着。
保安当然也看到了那户亮着的灯,听纪延说得如有实质,也没工夫去细想住1806的到底是姓李还是姓张,往斗地主里扔了个“不叫”,匆匆拎着门禁卡,到三栋楼下开了门,然后,又匆匆进入到他的地主抢夺中。
啧,就这物业水平……确实是边缘烂尾楼没错了。
一排整齐的商品楼拔地而起,幢与幢之间总会有间距。初南走到二号楼和三号楼之间,也不知在看什么。纪延拉开单元门:“初南?”
“等我一下。”话说着,她拐进了二号楼和三号楼之间的小巷子。不一会儿又绕了一圈,从三、四号楼之间绕了出来,脸上是料中了某事的神色。
纪延:“怎么了?”
初南走进单元门,顺手把门关了:“卷宗里不是说,当晚除了快递员外就没人再从正门进入过粒粒家吗?”
事实上卷宗里说的是“当晚除了快递员外就没人进入过粒粒家”,而此时初南在原话里加入了“从正门”几个字,纪延一听,就明白了她此行的用意。
屏南所可以调查到的监控,全安装在正常的地点。可如果,有人从“不正常的地点”悄悄潜进粒粒家呢?
初南:“我刚刚就在想,除了正门外,会不会还有其他法子可以进入粒粒家?毕竟你也看到了,她家就住在二楼。”
住二楼,层级低,于是但凡手脚麻利点的,顺着什么东西爬上她家,那简直是分分钟的事。
纪延:“所以你绕了一圈,看出点什么了?”
“看出二、三号楼和三、四号楼之间都有条小巷子,是建房时正常留下的楼间距。而那条小巷子里,”小南姐颇有内涵地低下了声,“没有安监控。”
话里的暗示太明显,纪延读出来了:“难道巷子那侧有窗户?”
初南:“正是。”
“走,过去看看!”
***
三、四号楼之间留了条仅一人宽的小巷子,从巷子下边往上看,能看到一列紧闭的窗户,三十二扇,从一楼整整齐齐齐排到了三十二楼。
而二楼的那扇窗,正好就在粒粒家靠南的房间里。
了解过这一点之后,二人迅速来到了粒粒家。
粒粒家用的是密码锁,在206号门前,纪延本想从他那万能潮包里掏出点什么东西来开锁的,可初南却戳了戳他手臂,示意纪队让开点:“有光明正大的开门方式呢,纪队何必撬锁?”
纪队:“光明正大?”
下一刻,拥有“光明正大开门方式”的小南姐从自己从包里掏出了个粉饼盒,随后,在纪延不明所以的注视下,从那“粉饼盒”里拿出了两个小小的、极薄的、像是人皮指套一样的东西。
就见她将那俩“人皮指套”往自己大拇指和食指上一套,然后,将大拇指点到了密码触屏上。
“密码有误——密码有误——”密码锁里立即传出机械的警报。
初南也不慌,不紧不慢地换上了食指,将食指上的指套又往读取屏上一按——
“滴——开锁成功!”
姑娘挑挑眉,手向后伸,接过了纪队从他那万能潮包里掏出来的手套脚套。
“这什么东西?”纪延也穿上鞋套,一边盯着她手上那小玩意儿。
“卷毛儿发明的简易指纹套。记得粒粒爸给过我一个硬币吗?小屁孩从硬币上提取了粒粒爸的指纹,又从他们留下来的一本粒粒的工作日志上提取到了粒粒的指纹,然后,做成了这么两个指纹套。”
用那么短的时间,就他们几个在二楼讨论案件的时间——当时小孩儿就坐在他姐旁边,一声不吭地研究着那硬币,没想到竟然是为了弄这个!
纪延叹为观止:“果然是天才。”
“所以啊,队长该庆幸小南姐家教严格,不然就这样的小孩,要落到不法分子手里,警方们可就有得头痛了。”
“那我岂不得代表全市人民感谢你?”
“不客气。”
纪延低笑,罩着手套的大手轻捏了捏她后颈。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粒粒家。
时至如今,这房子里依然是一派凌乱的模样。在粒粒过世了一个多月后,在警方已经撤掉了警戒线后,这屋内竟然还维持着警方最后一次上门勘察的样子。
两人踩着鞋套进门,拍开墙上的灯,最先映入眼球的,就是在宗卷图上看到的花圈。
真的是花圈,来到现场更直观地一看:上百枝已然枯萎的白玫瑰齐整地围成了一个圈,要是这花圈外再添副棺材,都可以直接COS成殡仪馆里的景象了。
初南拿起手机,找出吴芊发来的图片对比了一番:“边上缺了几根白玫瑰,应该是被屏南所那边带回去做物检了。”
“嗯,有物检结果没?”纪延在那圈白玫瑰旁蹲下,隔着手套挑出了几根,用物证袋包着塞入他的万年垮包里。
“有,”初南划动图片,“花束毒检正常,上头除了粒粒外,就只有卖家的指纹,无可疑性残留物。这也是法医当初判定粒粒死于花粉过敏的原因之一。”
纪延收好玫瑰后,起身,开始四处打量起这套并不算大的房子。
八十平左右的两室一厅,客厅门窗全关,除了空气中那股几乎凝固了的死亡气息外,地上桌上都蒙了层薄薄的灰。
可突然,就在纪延目光逡巡到某处时,他的步子一停——
地上的薄灰中出现了几个脚印,连贯而清晰。
再回头望向他们之前走过的地方,除了他和初南的鞋套印之外,地上还有几个大小不一的鞋印。
“有人来过这?”初南也发现了。
“对,有男有女。”纪延蹲下身观察那些大小不一的印子,“脚印上几乎没有什么灰尘覆盖,看来是这几天刚来的。”
“这都结案了还过来,有男有女的话……难道是粒粒她爸妈?不对,这边还有更小一点的女鞋印,所以,至少有两个女人来过这?”初南又看向了地上的另一个印子。
整个客厅观察起来,除开他俩,还有三种不同的鞋印。
都还算新鲜,只不过最小的那鞋印有几个痕迹稍深、几个稍浅,看起来就像是同一个人来过了数次。
纪延仔细观察了一番:“在我们之前,还有一名男性和两名女性来过这,其中一位女性至少来过了两次。”
初南想起今晚出现在三十六号的李家夫妇,直觉其中两个鞋印应该是他们的:“可既然都来了,怎么也没把屋子打扫下?警方早就解除封锁了吧?可你看这些花,都枯了还摆在这,警方勘察的痕迹也都还在……”
边说着,她一边往客厅深处走。
这房子虽小,可看得出来主人已经极力地想把它装扮成最温馨的模样:沙发下铺着温馨的米色地毯,沙发上摆着精致的小玩偶,还有家中随处可见的风格温暖的装饰品。
很温馨的一套小房子。
可温馨之中却又带着点怪异的空荡感,就仿佛一个什么都该有的房子,细看下去,却其实什么也没有。尤其那厨房,既没有电饭锅,也没有烧水壶饮水机……
“不对,没电饭锅我能理解为粒粒平时可能不开火,可没有烧水壶又是个什么操作?”
初南说着,迅速往内再搜索了一番。
答案很快就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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