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奔跑
“到了, ”
又一次的,孟易觉与吞海站在了雪原罕见的山坡上,眺望着远处的明烛城, 只是这一次, 无论是谁都怀抱着沉重的心情。
“明烛城。”
不知道还能不能这么称呼它。
早就不复以往的坚硬、挺拔、虽伤痕累累却仍旧无畏的模样, 现在的它破败、萎靡,沾满了血与火的味道, 城门大开, 视力良好的修仙者甚至可以从窥见其中杂乱的摆放。
任谁也不会想到, 不可一世的魔尊, 梁旅落,此时就龟缩在这个小城之中, 不,准确地来说, 是龟缩在这个小城的地下。
孟易觉伸手,手心朝上, 瞬间, 淡蓝色的影像便出现在了雪域飘洒着黑色尘烟的空气中。
“她在这里。”
无情道伸手指了指影像最下层, 一个不起眼的小方块, 梁旅落就缩在那里,整天捣鼓她那莫名其妙的祭祀仪式。
吞海的胡须颤了颤,示意自己明白了。
五天, 她们仅仅只用了五天的时间,便从思齐宗赶到了明烛城,这是吞海拼尽全力所跑出来的速度, 但它仍旧担心……来不及。
但是现在看来,这种担心似乎是不必要的。
“还剩一点, 赶上了。”
孟易觉垂眸,看向空无一物的掌心,淡淡地说道。
吞海吐出一口浊气。
还好赶上了,梁旅落还没攒够发动秘法的生命。
它不会去问孟易觉为什么对梁旅落的行踪和进度一清二楚,即使是它看着长大的孟易觉,也有着许多秘密,为了达成她们共同的目标,吞海只需要去做就好了。
这是它流亡人间几百年,所学到的最切实的东西。
熟悉的雪境之风夹杂着魔界的余烬气味吹过,孟易觉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侧颈。
红色的标记已然消失,不知为何留给孟易觉一种怅然之意,就好像她失去了什么自己不想失去的东西一样。
回过神来,孟易觉挥手取消手中那简易的地图投影,冲着吞海点点头道:
“我们走吧,小心不要惊动那些魔族了。”
除了梁旅落以外,那些散兵游勇的魔族对于她们二人来说其实都不成威胁,但是当下这个情形……果然还是不要引起骚动的为好,免得梁旅落鱼死网破,强行促成仪式。
好在,千乘珠不仅为她传来了地宫的清晰地图,还为她时刻侦测着地宫中游荡的魔族。
这下孟易觉也能体验一把地下城冒险破解版的爽快感了。
可惜的就是,这个地下城里没有宝箱,有的只有魔族们吃剩的残肢断臂。
——
地宫内,幽暗逼仄,孟易觉和变成了小猫的吞海小心翼翼地贴着墙边行走着。
按理来说,凭借她们的隐匿技巧,能发现她们的人在这个地宫里除了梁旅落以外再没有其他人了,更何况梁旅落现在还沉浸于她的美梦之中,她们被人发现的几率可谓是微乎其微,但万事还是小心些好。
她们顺着通道前进,一股股血腥味不断地冲入鼻腔,激得孟易觉不住地皱眉。
每到这个时候,她就会不由自主地怀念起步思帷身上那股冷香。
不像是花果的甜蜜,更像是树木的柔和,而且似乎因为来到封雪峰上的日子多了,还沾上了风雪冰凉且柔软的味道……
手指在大脑没有主动发号施令的情况下碰了碰唇瓣,似乎是在回味着些什么……
“孟易觉!”
吞海的声音猛然在孟易觉逐渐昏沉的脑海中响起,一下子给了孟易觉一个激灵,让她彻底从那种心驰神荡的状态中恢复过来。
“怎么了?”
两人的传音顺畅无比。
“前方有人,怎么办?”
地图在脑中一闪而过,果不其然,每一条通道中都驻扎着魔族。
“……穿过去吧。”
“好。”
吞海没有一刻怀疑过孟易觉的指令。
纵使地宫中的通道狭小,光是站着高大的魔族便已让人觉得逼仄了,想要维持着隐匿状态从其中穿过去更是难中之难。
这通道简直就像是那群魔族用爪子刨出来的一样,处处都是凹凸不平,又处处都是肆意下落的土块石子,吞海可不记得梁旅落的审美有这么差。
但抱怨也就到此为止,事情最终还是要去做的。
猫咪踮起脚尖,灵巧地避开魔族壮硕的身形,可是跟在她后面的孟易觉,却不知为何,停下了脚步。
“孟易觉?”
猫咪回过了头,嗓音有些急迫。
只见孟易觉正怔怔地看着通道内正在发生的残忍事件。
稚小的女孩被封住了嘴,满目泪光,在形貌可怖的魔族手下颤抖着。
“真是的,真不知道你为什么有这破癖好,每次开饭前弄脏食物就这么让你开心吗?”xzfsc
“诶?我这是物尽其用嘛,再说了,你每次不也玩的很开心吗?”
“哈?我那是应和你好吧!说起来,我还是更喜欢丰满一点的,像这种干巴巴的只有你才迷得不行。”
一旁穿戴整齐的魔族脸上露出了恰到好处的鄙夷神色,就好像真的在为同伴的行为而不耻一样,当然,前提是忽略他手上正在做着的解裤子的动作。
“孟易觉!别看了,快点走!”
吞海忍不住,在她的脑海中拼命叫喊道。
它知道做出抉择很难,它一眼就能看出孟易觉陷在什么样的困境中,但是……它不想用“它们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这个借口来搪塞自己,它只能在心里请求这个小女孩原谅一只妖兽的自私。
“孟易觉!就算你救了她你也没办法在梁旅落的眼皮子底下带走她!你想想我们现在是一个什么处境!孟易觉!”
纵然吞海这般激动,孟易觉仍旧是平静地看着眼前的女孩。
她的脸上写满了恐惧与害怕,她的身上布满了淤青和伤痕,她本来应该在父母的呵护下健康长大,阴影在向她逼近,可怕的阴影,令人恐惧的阴影,在地宫之中,没有人会来救她,她的命运早就已经被注定……
“吞海。”
孟易觉的声音乍然在此刻响起。
“不……”
吞海的眼睛蓦然瞪大。xzfsc
“我改变主意了,我一点也不想去梁旅落那个泛着臭气的血谭子那儿,我们将在这里,迎战梁旅落。”
只在电光火石之间,淡蓝色的灵力暴动而出,化作千道利刃,如同风暴一般,裹挟住了通道内所有魔族的身体。
一瞬间内,地宫之中淋淋漓漓,如同下了场血雨一般,令人心惊。
女孩的眼睛被人轻轻蒙上,不去看那些血红色的颜色,就连耳朵,也被结界所覆盖,哀嚎与哭叫,一句也没有传到女孩的耳朵之中。
在温暖而又祥和的黑暗中,泪水洇湿了孟易觉的手掌。
——
当鹰隼和季星成顺着白虎所遗留下来的气息匆匆赶来时,他们所看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场景。
孟易觉靠在岩壁上,怀中护着一个女孩,周边悬浮着他们再熟悉不过的灵力剑刃和星辰,而吞海,则化身凶猛的白虎,嘶吼着斩杀着一只又一只不要命地扑上来的魔族。
魔族源源不断,两人根本无法挪动半步。
季星成没有半分犹豫,提起了剑就加入了混战之中。
孟易觉感觉到二人,只微微皱了下眉。xzfsc
她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为什么小咪会出现在这里。
呵,步思帷最终还是没有听自己的话,等之后回去了,她一定要好好给步思帷点脸色看看。
反倒是吞海,看见两人之后震惊不已。
“你们俩来做什么,快回去!!”
白虎一边用大爪子将魔族的头颅扇到墙上,一边大喊道。
但是鹰隼和剑修都没有回答他的问题。
鹰隼发出一声尖利的鸣叫,乳白色的灵力汇聚在它周边,直直将疯狂靠上来的魔族都扫荡为了破烂的血肉。
作为在场修为最低的人,季星成没有表现出半分的乏力,相反,他执着一柄剑,灵巧地在魔族中穿梭着,最大限度地发挥了他作为思齐宗剑道的优势。
只是在挥剑时,剑修总是带着过多的个人情感,愤恨与怒意全部随着灵力迸发出来,让人担心他会不会就这么打到入魔。
“季星成!”
孟易觉大喊一声。
她从不怀疑他们之间的默契,果不其然,刚刚还沉浸于杀戮之中的剑修立马抬起了头。
淡蓝色的灵力推举起刚刚被从魔爪中救出来的女孩,小小的人儿被孟易觉用灵力催眠了过去,此时正紧皱着眉头睡着,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恍然无知。
只不过一个眼神,季星成便明白了孟易觉是什么意思。
他有些犹豫,看了看手中滴落着黑色血液的剑,又看了看周边青面獠牙的魔族。
……那里面很有可能,就有人是他的仇人,很有可能,就有人,杀了他的家人,吞下了他们的骨肉……
但是他的目光却又总不由自主地落在淡蓝色灵力所怀抱着的女孩身上。
女孩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珠,一身白嫩的肌肤上全是大大小小的伤口,不难看出,在被魔族掳来之前,她也是家中人的掌上明珠。
季星成咬牙,握紧了剑柄,点了点头。
只在瞬间,那女孩便朝着他飞来,在混战的漩涡中,他向上飞去,伸手就将女孩抱入怀中,然后再无留恋,用上自己最快的速度飞奔起来。
哪怕,这与他一开始的计划不符。
一开始,他是想让自己死在魔族之中的,死在这片雪域,死在他的家乡,让他的死,让他的尸骨无存,为魔族带去……令人心颤的爆炸。
一个月,足够他将自己改造成一个炸弹。
但是现在,这枚炸弹用不上了,比起爆炸,它有了一个更为重要的任务。
它会做到的,季星成会做到的。
十几年前顶着风雪离开家乡的少年如今又要再一次顶着风雪奔跑。
他的心在流泪,但只要收紧手臂、咬紧牙关,他就能继续奔跑。
——
“吞海!走!”
孟易觉大喊道,抬手轰出了一个大洞,然后毫不犹豫地跳入了那个大洞,吞海见状,没有半分犹豫,也随之跳了下去。
周边有魔族也想跟着可恨的入侵者跳下去,但却立马被周围的同伴拉住了手臂。
他回过头,正准备怒骂为什么同伴要阻拦他,只见同伴一双眼睛中写满了恐惧。
同伴摇摇头:
“那下面,是魔尊大人的……”
魔族登时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望向黑洞洞的坑底,只觉得那其中酝酿着的是无穷尽的恶意。
他打了个哆嗦,强迫自己不再看着那令人心惊的洞底,而是将注意力转移到眼前唯一还在场的鹰隼身上。
鹰隼仍旧愤怒而残酷地起舞着,它锐利的目光从风暴中心扫入每一个魔族的灵魂。
他们都听见了,从风暴中传来的一声冷哼。
如同死神的声音。
第092章天雷
上层传来的声音喧闹而动荡, 梁旅落怎么可能会无所察觉,但如今的她,却是再没有半分气力去管这些琐事。
千乘珠的光彩较之前又盛了几分, 它体内的世界好似有生命一般, 流动着、欢笑着。
梁旅落不知道被千乘珠装入其中的是什么世界, 又或者,是什么世界的投影, 她心中填充的, 是即将再次见到宛采的狂喜。xzfsc
一点点、就差一点点就行……
应该说多亏了上面那伙作乱的人吗, 新生的无情道, 还有宛采养的小猫和小鸟,要不是没有他们杀的那么多魔族, 恐怕祭礼还要再拖上个几天。
现如今,没有人能想到, 魔族的王,几乎统合了整个魔界的魔尊, 竟然在期待着更多魔族的死去。
她讥笑着, 无论是孟易觉、吞海、那只她连名字都记不住的小鸟, 还是地宫上层正在为了她厮杀的魔族们, 她都在讥笑他们所做的无用之功。
因为,看啊,无论他们想或是不想, 她的目的,她那只单纯为了她一个人的目的,甚至不归属于她想要复活的那个人的目的, 就快要实现……?
隐隐的虎啸声传来,梁旅落猛然抬头, 却见白虎如同一道白色的闪电一般飞驰而下。
梁旅落眉头紧皱,心中烦闷骤生。
吞海是宛采的小猫,宛采在死前最后一句遗言就是照顾好吞海它们,因着这个,梁旅落在很多方面都愿意为它们这些不听话的妖兽网开一面,但吞海实在太过越界,仅仅凭借着梁旅落一次又一次的心慈手软就一次又一次的像只讨人厌的苍蝇一样在她眼前晃悠。
这若是放在平日里,梁旅落或许还有功夫陪它玩玩,可是现在,重生的心愿就快要达成,面对阻拦心愿达成之人,厉鬼的内心只剩下了杀伐。
梁旅落护住正光彩熠熠的千乘珠,五指成爪状,汹涌的黑色灵力瞬间就朝着吞海飞奔而去,如同一片汪洋大海,将要吞噬渺小的生灵一般。
“吼——”
又是一声雷鸣般的虎吼传来。
黑色的海洋就连一分钟也没有淹没住白虎,直接便被白色的雷霆给劈出了一条难以忽视的道路。
梁旅落眉头微皱,心念一动,被如同废品一般丢在了血池边缘的黑色剑刃便飞进了她手中。
曾经的以速度著称的剑道足尖三两下点地,立刻便带着千乘珠远离了那方祭坛。
白色的雷霆降落到了地面之上,将整个祭坛都击得粉碎,祭坛周边的那池血液晃动了两下,终究是没对人造的雷霆有任何反应。
吞海浑身上下的毛发都如同正在燃烧着一般,散发出耀眼的白色光彩,在孟易觉的眼中,现在的它,简直就像是一团活动着的灵力团。
面对着气势汹汹的来者,梁旅落却突然展露了笑颜:
“我说你怎么突然能这么轻松地和我的灵力抗衡了。”
她的眸子状似随意地在昏暗的地下密室中乱撞:
“吞海,你在燃烧本命精血。”
“那么,让你愿意为之燃烧本命精血的那个人,在哪儿呢?该不会是躲在哪个角落瑟瑟发抖吧?”
“吞海,我真是为你不值。你总是这样,自我感动式的付出,然后又自我感动式的悲痛,现在不也是这样吗?”
“你这又是为了谁的愿望在行动?你不要告诉我,你不想再见到宛采一面。”
梁旅落的眼睛突然染上了凶狠的意味,不过很快又再次归于嬉笑:
“燃烧本命精血,这对你们妖兽来说可是禁忌吧。一旦燃烧了就很难停下来,你只能在被活活烧死或者战死最后做一个选择,也就是说,即使你真的阻止了我,你也大概率没有什么活头了。”
“这又是何苦呢,世间最后一只吞海白虎?”
梁旅落的右手乍然握紧了纯黑的剑刃。
没有一声号响,也没有一声令下,仅仅只是一个眼神,针锋相对的灵力便倾泻而出。
噌——
一黑一白交击着,每次的碰撞都极为短暂,但又极为强大,巨大的灵力冲击波让即使危楼层后期的孟易觉都感到体内五脏六腑翻江倒海的疼痛。
她贴在密室的边缘,强迫自己凝视着这一早已超出她能力限度的战局。
也不知是因为梁旅落建造这间密室时特别上了心,还是因为那血池中自岿然不动的血液有着稳定作用,两个摘星层在这狭小的密室打了许久,竟都不见密室有半分崩塌的迹象。
孟易觉不知道上面的杀戮是否还在继续,她的耳朵几乎已经残暴的对垒下丧失了听力,温热的鲜血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一直到浸染了肩部的衣物,但是她却对此没有半分反应。
听力丧失也好、鲜血流出也好……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
噗呲。
突兀的响声终止了无尽的金属锵鸣声,给狭小的密室带来了难得的安静。
黑色的灵力缠绕在吞海的脖颈和四肢上,让它连做出低头这么简单的动作都不行。
在精血燃烧之下,痛觉已经变得顿感,即使是黑色灵力腐蚀掉了皮毛,吞海也再感觉不到半分疼痛,但即使在这种情况下——
胸口那处的疼痛也依然让它想要哀嚎。
“太可惜了,吞海。”
梁旅落仰视着比她要庞大不知多少的吞海白虎,眸子中无悲无喜。
吞海滚烫的血液滴落在她的脸上,不过很快又蒸发为水汽。
精血燃烧之下的妖兽,最终什么都不会留下。
黑色的灵力已经顺着剑所插出的豁口,深入到了妖兽的四肢百骸,那些残忍的、冷酷的黑色灵力在吞海的体内游荡着、破坏着,企图将一切都变作没有用处的废墟。xzfsc
那是腐蚀灵魂的疼痛,梁旅落在鬼界的每一天,都在享用这种疼痛。
鬼界与其说是给他们重来机会的复活赛点,其实更倒不如说是,惩罚罪人的地狱深处,唯有执念最深之人,唯有怨恨最重之人,方才有可能从那里面爬出来。
混乱、混沌的鬼界,简直就像一个神明的玩笑。
那里充斥着疼痛与哀嚎,苦难与悲痛,不愿意消散的灵魂在其中厮杀、厮杀,只为争抢一个复活的机会。
梁旅落是从地狱爬回来的恶鬼,烧灼的疼痛仍然伴随在她的灵魂左右。
“吞海,”
魔尊没有着急加一把力度杀死大妖,反而是带着悲伤意味地开了口:
“你其实一直都过得太过幸福了。小时候,你的族人宠着你,即使后来流亡,你也一直被宛采所宠爱,你太过娇气了,你根本就不懂……不,不是你,是你们所有的吞海白虎,没有一只懂得这世间的艰难苦恨。”
黑色剑刃更加用力地挤进白虎的胸膛之中,原本堵塞的鲜血也因为这一动作而放肆飞溅了出来。
“……你的遗言,我会听着。”
“我的遗言?”
白虎冷冷地看了眼正持着剑刺在它胸口的那人,那人的脸上不知为何染上了冷淡的悲意。
就好像吞海第一次见她之时一样。
那时它被宛采抱在怀里,好奇地朝着满天风雪的封雪峰看去。
那处地方同她的家乡太像了,她不免因此而感到悲伤,虽然它那时已有六百余岁,但,正如梁旅落所说,作为族中的“小殿下”,它被宠的太过了,心灵仍旧是一番纯洁的样子。
然后它就看到了梁旅落,那个人站在风雪之中,柔婉的面容上沾了风雪,面无表情,却叫人莫名能从她那双眸子之中看出些许哀意。
宛采用了一生去治愈那些哀意,终究还是被那些哀意吞噬掉了。但是吞海不一样,吞海眼里没有梁旅落那些悲哀的过往,它的心里永远只有……只有少女的笑颜、温暖的火炉、粗糙的坟墓和坟墓前枯萎的、被雪压败的小花……
白虎拼尽最后一分气力,大吼出来,缠绕在它身上的那些黑色锁链应声俱断,就连在它胸前的梁旅落,也露出了不可置信的表情。
“什……”
梁旅落急急想要跳开,却被巨大的老虎给压在了身下。
“吞海!”
梁旅落都不知道吞海哪来的这么大力气,无论怎么使劲白虎都纹丝不动,不管是用灵力隔空抽打虎皮,还是搅动已经深入妖兽腰腹的黑剑,老虎都将她压在身上,动也不动一下。
“可恶……!”
魔尊的余裕终于消失,她甚至用上了脚去踢击身上那如同像块石头一样燃烧的白虎。
她被钳制住没关系,就算不能动孟易觉也做不了什么,但是千乘珠……
梁旅落的眼角余光看向被自己护在怀里的千乘珠,暗暗松了一口气,还好,千乘珠……
刺啦——
一阵似乎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声音,又或是从她自己心中传过来的声音,突然让她不寒而栗。
身上的白虎还没死透,梁旅落可以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肌肉也瞬间僵硬了起来,就连毛发也在迫近的危机下刺刺地直立了起来。
不是错觉。
有什么恐怖的东西在汇聚。
从地狱爬回来以后,梁旅落第一次感到害怕,就算是面对剑祖,她也是游刃有余的模样,但现在……她在害怕,害怕即将会降下来的、不知名的东西。
明烛城之上,雷云汇聚,天雷滚滚,百里雪原俱被照亮。
引雷!
雷龙猛然从云间探出首来,悍然冲向世间,明明只是细细一股雷电,却在一瞬间内突破了地宫无数层阻碍,直直降到所要吞噬的目标身上。
“啊!!!!!!!”
先一步被天雷所直击的白虎在雷光中,就连半声也发不出来,整个密室内如今只剩下梁旅落凄厉得如同厉鬼一般的叫声。
她还没有成仙,她不可能成仙,这样的她,又怎能抵挡得住验仙的天雷?
此时十万八千里之外,正静静坐着的剑祖突然仿若是感应到了什么一般,缓缓地睁开了眸子。
那双眸子浑浊而昏暗,不像是外人口中凌厉的最强者,反倒像是一个无可奈何的老者。
他的最后一点血脉,终究还是断了。
剑祖摇了摇头,没再过多悲伤,只是继续闭起眼,不再去管他物。
终于……一切又将归于沉静。
而在明烛城下,雷光已歇,血池动荡,孟易觉这才终于从藏身的角落走了出来。
她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迟迟不肯靠近那被烤得焦黑的一团物体。
突然,那一团焦炭似的物体轻动了一下。
孟易觉眉头皱得更深。
她刚刚没看错……吞海不可能还活着……那也就是说……梁旅落……
“……你就是,用这样的手段杀了三十岁的我吗……”
若有似无的轻叹声响起,似乎是在为某人感到悲哀,又似乎是在嘲弄着某人。
焦黑的尸体推开压在她身上的尸体,黑色的灵力仍旧轻而易举地就将淡蓝色的攻击给抹消掉了。xzfsc
那人抬起头,毛发、面容,乃至于五官,都已经消失不见,唯一留下来的,就只剩下了好似是镌刻在那张脸上的两行血泪。
她颤颤巍巍地从怀中掏出已经光芒大放的千乘珠,血泪再次流动起来。
“有了吞海以后……终于……。”
她怀抱着千乘珠,轻轻将脸贴在上面,明明面容可怖,却不由得让人觉得有种宁静感在里头,就好像……一切都归于终点了一般。
她的声音轻柔,好似情人间的呢喃一般:
“生死轮转,万物复苏。”
一瞬间,神器猛地破碎,其间的万千世界都如洪水般涌出,白色的光芒将所有人都包裹入内。
无论是谁,都在这阵眩目的白色光芒中失去了意识。
第093章白
“孟易觉。”
有人在温柔地叫她的名字。
那是个不熟悉的声音, 比步思帷的要清亮、活泼一点,又比吞海的要沉稳、低缓一点,让孟易觉无端想起一个人来——句芒。
但也不是, 句芒的声音比她要……“慈爱”很多, 或许孟易觉可以这么说。
“孟易觉?”
那个人又叫了一声, 声音低浅,比起叫醒他人, 或许她更适合去唱摇篮曲。
孟易觉终于撑着她那有如灌了铅一般的眼皮醒来了。
她第一眼看见的, 除了云雾以外, 再无他物。
云雾朦朦胧胧地遮掩着那个蹲在她身前呼唤着她的女子。
孟易觉看不清她的眉眼, 只能看到她精致的下巴和嘴唇。
“啊,你终于醒了。”
漂亮的唇形勾起一个弧度, 就算不用看向眼睛,也知道那一定是一个温柔而又开朗的笑容。
“好了, 起来吧,我们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女人站起来, 她穿着一身改短了的寻常修仙者服饰, 但却并不让人觉得不伦不类, 反倒更让人觉得灵动。
她向孟易觉伸出手, 似乎是想要扶孟易觉从地上起来一样,但是却被孟易觉拒绝了。
孟易觉晃了晃脑袋,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女人没忍住, “噗呲”一声笑了出来:xzfsc
“你的领地意识好强啊。”
“什么意思?”
孟易觉眉头紧皱,并非单纯因为女人的话语让她感到不解,更是因为脑袋中针扎一样的疼痛。
“没什么, ”
对方耸了耸肩:
“只是,你不是一直怎样要求自己, 就会怎样要求恋人的吗?你刚刚避开了我对吧,你在心里把自己认定为了恋人的领地,所以才避开了我,不是吗?所以你也一定没有办法忍受自己的领地被别人所侵占。”
“不过没事哦,你有这样的心情,我想她一定会很高兴的!”
对方又笑了起来。
很奇怪,明明说的是孟易觉不喜欢的,有关孟易觉这个人自身的话题,可她偏偏就是没法对眼前这个被云雾所缠绕着的女人升起厌恶之意。
“……搞不懂你在说什么。”
最后她也只能这样抱怨似的咕哝了两句。
如同宠溺孩子一般,那人摇了摇脑袋,说道:
“好啦,别在意这些小细节啦,我们还有很多要看呢,快点上路吧!”
说完,还没等孟易觉回过神来,周边的场景就蓦然一变,变作了红漆刷作的大厅、黑色水磨砖铺就的地面,还有必不可少的……高堂之上的座椅。
孟易觉对这一切熟悉而又不熟悉。
纵使思齐宗、玄天派,乃至于步家都喜欢用这种装潢,但她却是厌恶的紧,高大的柱体总是会给人带来压抑之感,昏沉的黑色与红棕色也是同理。
更不用提这间屋子的柱体,还有那些家具,不知为何,更为高大,也更为……阴森可怖。
有个小孩跪在厅堂正中央,低眉顺眼,对着坐于上首的女人。
“……梁旅落?”
就算那小孩低着头,孟易觉也依旧成功地认出了她的脸。
梁旅落自小就没怎么变过,一直都是美人胚子,并不难认。
“是哦,她就是梁旅落,准确来说,应该是小时候的梁旅落。”
被云雾所覆盖住面目的女人开口道,声音无端添了几分怅然之意。
“你让我看这些干什么?”
孟易觉没有回头,目不斜视地看着眼前的场景。
“很多东西并不需要理由,只因我想,所以就带你看了而已。”
就在女人话音落下的一瞬间,这个场景中的人物就有如按了播放器一样,瞬间动作了起来。
“……你要修习无情道。”
“是。”
“情感只能变作大祸,只有无情道,才有资格登仙。”
“是。”
“落儿,从今天开始,我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一定不要让我失望,不要像你的父亲一样。”
“……是。”
梁旅落犹疑了一下,最终还是听话地回答了“是”。
然后剧情就再度按上了暂停键。
“梁旅落的父亲,是六界有名的花花公子,她的母亲在那个男人的追求下沦陷,却又在为他生育女儿后遭到了那个人的背叛。她的母亲憎恨那个男人,也憎恨当初那些让自己脱离了仙途的无用‘情感’,所以她要求梁旅落和她一起憎恨。”
孟易觉没回头看,反正她也看不到那人眼里是不是带着怜悯的意味。
“但其实梁旅落做不到像她母亲那样憎恨她的父亲,你知道的,那个时候,她才这么点点大。”
那人伸出手来比划了一下,似乎感觉到有趣,于是又笑了起来。
“在她记忆里,父亲还是那个会趁着母亲不注意,把她从艰苦的训练任务中拖出来,带着她去山下到处玩,给她买一大堆零食和玩具的男人,他对她很温柔,经常陪着她在母亲看不到的角落玩那些幼稚的游戏。”
“你好像很了解梁旅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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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易觉终于有了反应。
无论是剑祖,还是眼前的这个女人,都装作一副很了解梁旅落的样子。
那么,梁旅落到底是什么东西?他们的小白鼠?还是他们闲余时候的影片?
纵使孟易觉并不喜欢梁旅落,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厌恶,她仍觉得这种说法令人作呕。
女人似乎有点愣住了,不过很快又回过神来,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对她很了解哦,毕竟‘我’可是花了很多年才靠近了她的,和那个自尊为梁旅落血亲的剑祖完全不一样。”
然后,还没等孟易觉皱着眉头问出“你在读我的心”,周遭的场景就又是一阵变动。xzfsc
这次是空旷的台子之上,当孟易觉睁开眼的时候,一颗死不瞑目的人头正对着孟易觉。
……原本没来得及皱的眉现在皱了。
孟易觉回过头,又是梁旅落。
她稍微成熟了一点,但也就才孟易觉刚刚碰见步思帷的那个年纪。
这幅画面之中,剑祖提着剑,难掩脸上的愤怒。
不必要的解说又响起来了:
“那个女人终于杀掉了自己的丈夫,只可惜,他的丈夫竟然是剑祖的血脉……不然他又怎么拥有当花花公子的底气呢?剑祖这个人,活了太久,可以说是修仙界现在最大的老怪物了,又对这些血脉有着谜一般的执着,谁知道呢,反正他只是在追忆往昔……算了,那个不是我们今天的话题。”
“总之,在那一天,梁旅落亲眼目睹了母亲的死去,而一直到这个时候,长久闭关的剑祖才发现,自己还有一份血脉在这里。”
“后面的事你也应该很熟悉了,修炼、修炼、修炼、修炼、杀妻证道、自杀,就这么简单。”
女人又耸了一下肩。
似乎对梁旅落后面所做的那些事并没有什么意见。
“你很喜欢探寻别人的心吗?”
孟易觉突然问了个无厘头的问题。
女人又一次愣住了,沉默了片刻后,她回答道:
“……不,不喜欢,特别是在这个世界。”
“这里会有的永远只是悲伤、束缚、贪婪、欲望,我们都不喜欢这样的世界。”
可是还没等孟易觉开口,女人就又自顾自地开了口:
“算啦,还是别老是讨论这些东西了吧,我们还有很多东西要看呢!”
幕布再次拉动,这次是一片火海。
“吞海白虎的灭族,修仙者太过害怕天生拥有着‘真知眼’的吞海白虎了,无论是谁,都想拥有一只,一来二去,为了一绝后患,干脆烧了了事”
女人捧着下颌,看着眼前熊熊燃烧的大火,并未表现出多余的情感。
在火海中,孟易觉看到一只小白虎被传送了出来,它皮毛烧焦,踉跄着在雪地上蹒跚而行,最后终于体力不支,倒在了雪地之中。
然后一双手轻轻捧起了它……不是别人,正是刚刚还在孟易觉身边站着的那个女人。
她走到画中去,温柔地捧起来已经变成了小猫模样的吞海。
萦绕在她脸上的云雾终于散开。
那是极恬静、美好的眉眼,叫人看着便想起“归处”二字来。
她的气质似乎也随着云雾的散开而改变了,那种在孟易觉身边时偶尔会出现的非人感和淡漠感彻底消失,剩下的只有仿佛是与生俱来一般的温柔感。
她抚摸着白虎烧焦的皮毛,淡绿色的灵力在她手上浮现,一点一点的,灼痛的伤痕被治愈,而白虎也就这么在她怀中沉沉睡去。
这次没了任何人的指令,可画幕仍旧自觉地转动了。
封雪峰。
大雪落了下来,落在了有着一双剪水秋眸的女人身上,也落在了她怀中的白虎身上。
“……我是你母亲的挚友,你母亲曾说过,会在我无处可去时留给我一个居所,现在既然令堂已逝,我心亦戚戚然,还望节哀,至于居所之事……我也不愿强求。”
“可以留下,随你。”
眉间含着风雪的少女只留了这么一句话,就拿着剑回了自己的屋室,殊不知在她背后,刚刚还悲恸不已的女人露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意。
画面再次转换,所有的人物都被撕得粉碎,又再次重组,组成了低沉的黑暗。
在茫茫的黑暗中,孟易觉甚至不知道场景之中到底都有谁。
“你疯了。”
“我……”
“你和你的母亲一样,天生就有着疯病。”
“……”
“都已经修炼到了摘星层,你是打算在这个时候放弃吗?”
“成婚并不影响无情道的……”
“所以我说你疯了,你已经彻底被情感所操纵了,和你的母亲一样。”
“……”
“你的母亲是因为疯病才杀了你的父亲,我本以为你有我们的血脉,不会再让疯病犯下去,可是……唉,你还记得你母亲离世前曾经跟你说过什么吗?”
“无情……”
“你还记得,但你已经疯了,你早晚有一天会做出和你母亲一样的事的。听好了,孩子,你是无情道,别让情感操纵了你,你应该去操纵情感,同样的,从根源上,把你和你母亲的疯病解决了。唉,我一直都知道,你比你父亲要优秀许多,我有时候会想,你才是真正遗传了她血脉的那个人,只要一看见你,我就……唉,你的确,是个非常优秀的孩子,答应我,别让无用的情感毁了你,好吗?”
无情道……?
无用的情感……?
画中熟悉的面孔看着自己沾满了血液的手,还有被自己插入挚爱之人胸膛的剑刃。
“……照顾好自己,无论你选择走什么样的路,都要幸福。”
“……还有,毛毛、小咪……它们,麻烦帮我照顾好它们,我走了以后……它们可能会很难过,但是不要怪它们……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留出一段时间去治愈伤痛……妖兽……也一样……”
女人的气息越来越微弱,直到彻底失去气息,她也没有让自己脸上温柔的笑意消失。
雪太白了,在阳光下白得耀眼。
她真的疯了。
第094章偏爱
“话剧到此为止, 怎么样,有什么感想吗?”
耀眼的雪不知何时散去了,就好像舞台拉上了帷幕一般, 世界重又陷入了一片雾茫茫的云海。
脸上遮掩着云雾的女人又出现在孟易觉的近旁, 用着与刚刚“话剧”之中那个最终死在梁旅落剑下的女人相似的声调说着话。xzfsc
“我没有随意评判他人人生的习惯。”
孟易觉淡淡地说道, 目不斜视,没有分一点视线给就在近旁的女人。
在一出精彩的“话剧”后, 她本应有所疑惑, 但是她没有。她自小便没有随意好奇的习惯, 更不用说, 是在这样“真实”的情景之下。
“是吗。”
那女人的语气听起来好像有点失落,孟易觉分不出来, 她是否是真的失落。
纵使刚刚在“话剧”之中,她脸上的云雾散去了, 孟易觉也丝毫不认为,那就是她真正的面目, 相反, 她认为, 或许, 这个女人根本就没有什么所谓“真正的面目”。
她就像是一朵即将要消散的云,飘渺,又虚无, 体内充塞的,除了水汽之外一无所有。
“虽然我早就猜到你会这么说了,果然, 我很喜欢你。”
她的唇角勾起了笑意。
这种话,孟易觉也曾在另外一个人口中听过。
木神句芒。
“你是谁?”
“果然还是这个问题吗?”
女人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就好像孟易觉所说的一切都在她的猜测之中,就好像她是孟易觉的密友,就算孟易觉再细微的心理活动,她也不会错过一般。
这让孟易觉稍稍有点不爽。
“我是谁呢?”
她如同一朵云一般在孟易觉周旁缠绕着、流动着。
“你是宛采。”
孟易觉轻而易举就说出了那个无人敢在梁旅落面前提起的名字。她曾经在落灰的房屋中看到过一堆写满了这个名字的纸张。
“嗯……你很笃定吗?”
“你是句芒。”
孟易觉又再次吐出了一个名字。
女人笑了笑,同样用着暧昧不清的回答搪塞着。
“你什么人都是,又什么人都不是。”
“你很敏锐。”
的确,她不得不承认,孟易觉在这方面敏锐得可怕,直接便看透了她的本质。
“你和这个世界的人不一样,你的眼睛没有被遮挡着,所以你才能——真正地拥有千乘珠。”
女人手心朝上,掌心所浮现的,是孟易觉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那个物什,千乘珠。
那是神的器物,也是眼前这个女人所造出来的东西。
“梁旅落大概从来没有想过,仅仅是接触过这个千乘珠几小时的你,竟然能成为它的主人吧,毕竟,那可是她花了好几个月研究也只能堪堪算是掌握的东西。”
“你似乎很在意梁旅落,你偏爱于她吗?”
孟易觉站在原地,冷冷地说道,没有剩下去拿那一方神物。
女人没有什么反应,只是反问道:
“既然你觉得我是宛采,那你为什么不觉得我偏爱的是吞海,而是梁旅落呢?难道就因为……她和梁旅落曾经有过那种关系吗?”
“……你刚刚给我看的‘话剧’中,大部分都是梁旅落的人生,吞海……仅仅只占上了一点。”
“是因为这个所以你才觉得我偏爱梁旅落吗?”
那人用手指抵着下巴,做出一副思考的姿态来:
“你在生气,因为你觉得我没有珍重了应该珍重的人?”
“不要窥探我的心。”
无情道的语气很是冷硬。
“果然,你的领地意识很强,你已经完完全全把自己认为是她的所有物了吧。”
孟易觉皱眉,心中的愤怒刚一冲上来便被这个异空间内的云雾给洗刷掉了,留下的只有平静,这份平静如此可贵,甚至于,她能在于眼下这个人——世界意识的交谈之外,还能抽出心思来思考,是否,真的如此?
她不会给世界意识一个答案,自然也不会给自己一个答案。
“事实上,虽然很对不起,但是你说得不对。”
一旁的云雾自动汇聚,形成了一个小老虎的模样,世界意识将手放在那个小老虎之上,缓慢而温柔地抚摸着。
“我之所以带你看梁旅落的人生,并非因为我偏爱她,而是因为,她是这个世界的上一个希望。”
从柔软的红唇中所吐出来的,是令人无比震惊的话语。
“宇宙意识应该有和你说过,这个世界在走向衰亡,它的活力在不断减少,它的生命在不断消失。”
“这个世界诞生了生命,所以它有了意识——也就是我,除我以外皆是我,我由这个世界组成,代表着这个世界的意识,宛采、句芒……你都可以认为,她们是我的化身。”
“生命带来了智慧,智慧带来了怨气,这个世界智慧生物的根子烂掉了,积攒的怨气越来越大,我创造了鬼界,用来消减那些怨气,但最终只不过是治标不治本。这个世界像是一个铁屋子,没有人见过阳光,我们需要有一个希望,一个希望来将这个铁屋子砸出一个洞,只有这样,这个世界才能重新迎来阳光、迎来活力。”
“而梁旅落,她曾经就是这样一个,世界所期待的希望。”
“世界对它的‘希望’可真是下得去手的。”
孟易觉不乏讥讽地说道。
“想要突破苦痛,就必须先要体验苦痛,否则无法共情,很难给这个世界带来希望,所以世界所挑选的‘希望’一般都集中于某种苦痛之上,这种苦痛是这个世界腐烂的根源。”
“……操纵,呵。”
孟易觉从嗓子中挤出音节来。
“操纵,对,身为外来者的你很快就能看出来这个世界的病灶所在,但是这个世界的人们还疯狂地沉浸于其中。每个人都在操纵中长大,又在操纵别人中死去,每个人都不过是前代的复制品,这样的世界,如同一潭死水,迟早会腐臭、干涸。”
“梁旅落从一出生就活在自己母亲的操纵之中,她的一切,道路、情感、憎恨的对象,都由她母亲所决定,以至于就算母亲死后,她依然日日夜夜活在母亲所为她划定的范围中,到后来,她又活在剑祖的阴影中,就算一直到了现在,她也不过是……”
“你想为她辩白?”
孟易觉打断了眼前这片云不知何时又开始的,对梁旅落的叙述。
就算被没有礼貌地打断了,世界意识也并不恼怒,她将双手背到身后,微微弯腰,一副可爱的少女作态:
“抱歉,是我的说话风格让你误会了吗?我并没有为她辩白的意思,她疯了,这是不争的事实,疯子也要承担她所犯下的罪孽。”
“我只是想……”
女人的红唇中所吐出的,是孟易觉不想听见的字眼:
“让你知道一下,这个世界的希望所体验到的,世界深层的苦痛,到底是什么。”
然后是长久的静默。
孟易觉知道世界意识是在暗示些什么,但她不想说。
很像,步思帷和梁旅落,两个人的遭遇,达到了惊人的一致。
自从进入到这个空间以后,她就变得分外平静,但即使是在这种平静之下,这一刻,她都不免感觉到了心绪纷乱。
“……她不会是梁旅落,也不可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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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界意识没有应答她的话,只是转过身去,自导自演:
“世界疑惑了很久,为什么它的努力无法奏效。世界物质上的困苦它明明并非无能为力,人的精神却让它如此难以捉摸。”
“明明梁旅落具有我们预估当中所有符合世界希望的成分,痛苦、天赋、力量、善良、想要去改变什么的渴望,偏偏事情就发展成了当下这个地步。”
“我们每一个人都在疑惑,为什么?为什么世界一定要发展成这个样子?为什么我们对世界发展成这个样子无能为力?”
平淡地说完这一连串不知所云的话语之后,她又转过身来,唇角勾起笑意,被云雾所遮盖的眼睛似乎是在看着孟易觉:
“抱歉,说了太多你没有义务去听的话,时间就快要结束了,我只是想趁着这个机会和你见一面,然后感谢你对这个世界做出的贡献而已。”
她伸出手掌,完好无损的千乘珠又一次出现在了她的掌心:
“这个本就是为了更新世界而准备的,可惜,它能更新这个世界的躯体,却无法更新这个世界的大脑。”
流光溢彩的千乘珠滚进了孟易觉的手掌中:
“你是它的主人,你不是早就已经决定好它的底层逻辑了吗?放心去使用它就好了,梁旅落做不到完全掌握它。”
孟易觉沉默地将那一颗几乎可以说是能改变整个世界的珠子握紧。xzfsc
“再见。”
这个世界的意识和她挥手道别,明明是世界意识,却与这个世界所给人的感觉完全不同。
这个世界像是一出巨大的戏剧,但它的导演却仅仅只是将目光放在演员卸妆后的模样上。(1)
孟易觉没有立刻就离开。
她有些犹豫,不知道应不应该问。
白光就快要消失,她最终还是问出了口:
“……这个世界的人,死后真的有魂灵吗?”(2)
原本还在挥手告别的世界意识不知为何愣了一下,但是很快又反应了过来,嘴角礼貌的微笑扩大开来。
“有的哦。”
她温柔地说道:
“怨气不重的魂灵会到我的身边来,和我在一起。”
“你是宛采,对吧?”
“你可以这么认为。”
孟易觉这才松了一口气。
“那么,再见。”
“再见。”
——
孟易觉走后,这个寂寥的空间又重新归于寂静。
云雾依偎着云雾,默默享受着自这个世界的智慧生物诞生以来就一直延续着的宁静。
一只云雾做的小白虎出现在云雾的怀中。
她低头,戳了戳小白虎的鼻尖,白虎睡得太熟,只不过用小爪子不耐烦地扫了她两下,一点醒来的意思也没有。
“孟易觉还真是……和宇宙意识讲的一样,每次都把自己最担心的事放在最后讲,别别扭扭的。”
她笑了起来,又摸了两下白虎柔软的皮毛。
“她很关心你哦,看来你交到了不错的朋友,这样的话我也能放心了。”
“虽然本来像你这种没有怨气的灵魂应该马上就去转世的,但是,再多在这个空间陪我一会儿也没关系吧。”
“不知道这算不算是一种偏爱呢?”
云雾掩着嘴,笑得轻灵。
第095章等待
千乘珠破碎了。
里面的万千世界也就此消失, 化作了血池中起起沉沉的泡影。
什么也没有发生。
就好像往昔的一切血、一切泪都只不过是一场梦境。
而现在,这场梦境是时候该破碎了,梦境之中的人, 也是时候该醒来了。
“碎……了?”xzfsc
就连血泪的流淌也停滞了。
已经不成人形的焦炭呆呆地捧着她希望的残片。
那些残片就好像最劣质的玻璃厂所生产出来的不合格产品, 她只不过稍稍用了点力, 它们便立马化作了齑粉。
“宛采……呢?”
她几乎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
她可以接受所有,偏偏就是不能接受……什么都没有发生, 她的一切努力都是白费。
因为她这一生本就是笑话, 她的爱不能承认, 她的恨不能言说, 爱着她的人被她杀死,戕害她的人一次又一次躲在他人的身后苟活, 她,雪落尊上, 无情道……硬生生给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xzfsc
但那都没关系。
只要宛采回来就好,就算大家都知道不应该这么做的, 就算她也知道宛采不会盼望着这种事情, 但只要宛采回来就好, 只要宛采回来了, 她这个笑话一般的人生,也算是真正能做成一件事了……但是,为什么?
为什么连这点愿望她都不能实现。
这双手。
她托起那些即将随风逝去的残片。
血泪蒙住了眼睛, 她早就已经看不清自己的样子了。
“梁旅落。”
年轻的无情道叫了她一声,所有淡蓝色的灵力都警惕的瞄准了她,无情道的嗓子里夹着厌恶和怜悯, 那是一种复杂的感情,梁旅落知道。
她嫉妒她。
风雪的夜晚, 她站在白茫茫一片的天地中偷窥那一方世界,她看到了她的欢笑,看到了她随意的言语,看到了她屋中橘黄色的灯光。
她嫉妒她。
荒芜的沙漠,她站在谁也没有人注意到的阴影里,她看到了她的坦然,看到了她眼睛里闪烁着的,对他人爱意毫不避讳的模样,看到了她的决断。
她嫉妒她。
她们明明都是无情道,却又如此不同。
她嫉妒她。
无论在什么时候,世界好像格外偏爱她,她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自己不需要什么,知道自己内心最深层的渴望,知道应该舍弃些什么去达成那些渴望。
她嫉妒她。
她一直嫉妒她。
但她同时又……
“孟易觉,”
焦炭的声带已经损毁,黑色的灵力在空中颤抖着发出了怪模怪样的腔调。
“是你做的,对不对?”
千乘珠上满满都是孟易觉的烙印,如此熟悉灵魂的梁旅落又怎么会不明白?而且,如果不是因为千乘珠,孟易觉又怎么会这么快找到她?
她不过是拥有了千乘珠几个小时,就已经比梁旅落几个月的研究还要有用。
不只是命运,就连神明也更偏爱于她。
“宛采不可能复活。”
那人的嘴唇里吐出冰冷的话语。
“……你知道她,是吞海告诉你的吗?”
黑色的灵力慢慢地攀爬到洞穴内壁之上,像是恐惧的阴影在蔓延。
孟易觉不可能逃,她从来逃不掉,她只能面对。
“我进过你的房间,有些地方写了这个名字。”
孟易觉很坦诚,是梁旅落不想要的坦诚。
一息尚存的焦炭安静了下来,仿佛一座雕像,仿佛下一秒就会死去一样,但孟易觉知道,如果她敢趁现在动一下,那她保准会被周围那虎视眈眈的黑色灵力给夺去生命。
“……孟易觉。”
魔尊终于开口了:
“你到底做了什么。”
孟易觉耸了耸肩:
“我只是让它发挥了它原本的作用而已。”
“……原本的作用,是什么?”
“反正你……大概也看不到了吧。”
在潮湿、阴暗的地穴之中,什么改变也无法看到。
但在外面的世界,可谓是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春天,到来了。
冰雪消融,露出湿润的黑土;沙漠流失,枯树发出新芽;灰烬消失,暗无天日的魔界又一次迎来了蒙蒙的天光……被存储于荒芜之地的千乘珠,其本来的作用就是改变这个世界荒芜的角落,孟易觉只不过是让它……发挥了它应该发挥的效用罢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
半刻的沉默过后,血泪又一次流淌而出。
“真傲慢啊、真傲慢啊、真傲慢啊、真傲慢啊、真傲慢啊……!”
黑色的灵力涌了过来,像是择人而噬的猛兽,可转眼便被淡蓝色光芒给覆盖掉。
“疯子。”
孟易觉站在原地,视线冷淡地扫过地上那团扭曲着的黑暗。
对方的血泪从原本应该是她眼睛的地方流出来,沾染了刚刚迎来春天的土壤。
“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疯子……!”
原本已经被雷劈到崩解的黑色剑刃在灵力的强硬命令下又一次飞翔了起来,绝望地朝着孟易觉发起了最后的攻击。
“啧!”
无论再怎么样,孟易觉都不过只是疏于身体锻炼的无情道,就算是遇上已经被雷劈成了这副模样的梁旅落依然非常吃力,再加上地穴之中场地狭小,就连那一池血液也是具有腐蚀性的,让孟易觉根本躲无可躲。
一个不察,脸颊旁便被划出一道流血的口子,黑色的灵力争先恐后地从那道口子中钻了进去,孟易觉这才体会到了吞海一直所承受着的痛苦,不自禁痛呼出声。
“哈哈哈哈哈哈……!没用!太没用了!剑祖!你现在只能培养出这种东西了吗!就连一只妖兽也比不上!”
“嘁!”
孟易觉又重重地咂了一声,集中精力想着逃跑的方法。
现在这种情况,只要一把后背露出来就肯定会被梁旅落逮着弱点,可是不逃的话……不逃的话这在天雷轰击之下摇摇欲坠的洞穴一看就很危险,到时候还怎么回去见步思帷……
就连淡蓝色的灵力都烦躁了半分,一下子把刚刚扑过来的黑色灵力给抽到了爆炸。
虽然是修仙者,但她可没有自信在这个家伙死缠烂打的情况下从这个可能会变成活埋坑的地方滚出去啊。
所以眼下这情况,除了卯足了劲的打,好像也的确没有别的什么比较好的方法了……
正当她这么想着的时候,一声鹰啼蓦地传进她脑海之中。
孟易觉抬头望去,只见一道同当时的吞海一样凌厉的闪电就这么带着这声鹰啼劈了下来,连看也没有看孟易觉一眼,便与那些黑色的灵力缠斗了起来。
“梁旅落!”
“啊……你是……宛采捡的那只小鸟……”
鹰隼的眼中闪着熊熊的恨意。
它的身躯好似正在燃烧着一般,那些代表着它刚刚经历过一场大战的伤痕全都在这种光芒之中掩盖了起来,就好像它的羽毛从未被折断过、它的血肉从未被撕扯过一样。
梁旅落,你怎么敢,那么轻易地死去。
梁旅落,它一定要将翅翼插进你的喉管,让你的血液飞溅到宛采的墓前。
又是一声鹰啼,羽毛和羽毛之间形成了结阵,灵力和灵力之间无比凶猛地碰撞着。
这是搏命的战争,今天他们二人必须一起死在这里,死在这距离春天几十米的地方,这样鹰隼才能忘记风雪天中温暖的怀抱、忘记学舌时的耐心微笑、忘记飞翔时家的守候、忘记心中永远无法回去的家乡,这样鹰隼才能重新变回它自己,重新归入轮回。
不死不休。
“燃烧精血是你们妖兽现在的惯用手段吗!”
魔尊疯癫的话语中带上了愤怒。
焦炭一片片掉落,露出里面仍还留有余温的肉来。
两人打得凶悍,鹰隼的回击可比刚刚孟易觉的回击有力多了,可饶是如此,也无法彻底击败这个从地狱之中爬回来的鬼魂。
“你还等什么,快跑!!”
脑中突然传来鹰隼焦急的声音。
对方仍然处在激烈的战斗之中。
“可是,你……”
挥手击溃一道黑色的阴影,孟易觉有些犹豫。
“别担心我了!你要走快点走!要不然一会儿来不及了!”
鹰隼很是焦急,平常带着年幼的妖兽时所维持的那些优雅都被它所抛下。
它和吞海不一样,它对梁旅落除了恨意以外,远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感情。
当它在宛采温暖的怀中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见的,便是梁旅落那双冷漠的眼睛,寒意彻骨,比它拖着修仙者的箭矢飞行数百里的时候还要让人感到冰冷。
梁旅落配不上宛采,这种想法在宛采的墓前彻底变成了恨意。
它毫不怀疑,把梁旅落逼急了以后,对方什么都做得出来。
它现在唯一担心的就是孟易觉,对方只要快点逃了以后,它也能放开来和梁旅落同归于尽了。
孟易觉抿了抿唇,没有再说些什么,只是抬起头,用尽全身灵力,朝着鹰隼刚刚俯冲而下的那个洞穴飞去。xzfsc
“你想跑!……不可以、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不成人形的焦炭当然不会错过这个举动,她剧烈的动作起来,灵力在空气中暴躁地抽动着,妄图将无情道从空中揪下来。
“梁旅落!!去死吧!!!”
鹰隼的利爪和钢刺般的羽毛都刺进了焦炭的身体之中,汩汩的血液从那些窟窿之中漏了出来,染了鹰隼满身。
那些血液带着黑色的灵力,腐蚀着鹰隼的身体,发出了“滋滋”的声响,但鹰隼就像没感觉到疼痛一样,拼了命地扣住魔尊的身体。
“不……你不能走……你不能走!!你不能……!!”
谁都不是幸福的,为什么只有她一个人是幸福的?既然谁都不是幸福的,为什么她能获得幸福?!
体内黑色的灵力隐隐暴动,在主人的身体中横冲乱撞。
“什……梁……!”
鹰隼的眼睛瞬间睁大,只能用身体尽可能地将四溢出来的灵力都挡住。
无穷的疼痛撕扯着就像在紧紧拥抱着的一妖一魔,但灵力的波动仍旧没有停下,就连已经飞到了半路的孟易觉都感觉到了下方所传来的危险气息。
她咬牙,加速向外飞去。
但……
砰——
雪原被灵力的光芒所照亮。
封雪峰上,一片雪花落到了步思帷的耳后,引得正眺望远方的人儿偏了偏头,春水般的眸子温柔地落到了那一片顽皮的冰凉上。
她一直习惯了等待,现在也不例外。
第096章宇宙
混沌的, 空无一物的空间里,罕见的有一团淡蓝色的物质在游荡。
灵魂没有形状,可以自由伸展, 刚一开始的时候, 孟易觉还有饶有兴致地将自己揉成团状或是拉长成条状, 但在不知多久的时间过去以后,她早就已经对所有的这些都丧失了兴趣。
此刻她也只能漫无目的地在这如同宇宙一般黑暗却又被星星点点的浪漫光线所点缀着的空间中游荡。
淡蓝色的光芒荡到了灰色的漩涡旁。
孟易觉懒懒的声音传入到宇宙意识的耳中:
“还——没——好——吗——”
“还早着呢。”
漩涡只是永不停歇地转动着, 孟易觉根本看不出来祂正在为了重构自己的身体而努力。
“说真的, 你不会是因为想留下我陪你所以才在这儿拖延时间吧。”
“你能不能不要把我妖魔化了?我明明是在为了你的未来而奋斗好不好?”
“你要不要先看看你自己长什么样子再请求我不要把你妖魔化?”
说实在话, 从第一眼见到宇宙意识的时候, 孟易觉就觉得,这家伙不去演反派真是可惜了。
看这灰滚滚的漩涡, 多么适合做一个在超级英雄大电影的结尾,把所有人都卷起去的大反派啊!还有那种恐怖片, 作死的主人公受好奇心驱使忍不住去触摸了那神秘的漩涡,结果……
“差不多得了啊!”
宇宙意识忍无可忍地开口道, 这片空间的一切都能被祂所读取, 祂又怎么可能错过孟易觉脑子里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一开始迎接回孟易觉的时候, 虽然早就已经知道她得回归一趟这个空间了, 但是宇宙意识那时候心里其实还是有半分忐忑的。
毕竟这是第二次死亡了,祂担心孟易觉的心会因此而蒙上一层阴影,到时候, 除了消除记忆……恐怕也没别的办法了,但其实宇宙意识是讨厌消除记忆这个方法的,因为这就意味着祂必须在别人的灵魂上动手脚, 而且已经存在过的痕迹又怎么可能这么轻易就被抹消掉呢?所以这完全是一件吃力不讨好的事情,宇宙意识才不愿意费这么大功夫去干一件没多大可能达到祂预期效果的事情。
所以当祂看见那标志性的淡蓝色灵魂呆呆地望着自己双手站在这个空间里的时候, 其实祂的心是有一瞬间的柔软的——当然,前提是如果祂真的有心脏这个器官的话。
就好像是父母面对着第一天回家过节的大学生一样,祂立马就凑了上去嘘寒问暖。什么“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呀,什么“有没有不开心啊”,什么“别担心我们马上还能再回去呀”……之类之类的,全部一股脑地倒了出来。
结果祂说了一大堆,孟易觉全都没听进去,等祂说完了以后就傻不愣登地抬起她那个小脑袋说了句“我死了??”,完全一副还没搞清楚事情发展的模样。
自家养的孩子,还能咋样呢,只好宠着了呗!
宇宙意识也只好花上了好久给她讲现在到底是怎么一个情况。
首先,孟易觉死了,这是毋庸置疑的,就连尸体都在摘星层的自爆下被蒸发得无影无踪,别说是她孟易觉了,那地方方圆五里都被炸出了一个大坑,那么多的土之间被炸到凭空消失了。
其次,孟易觉虽然死了,但由于她之前工作出色,不仅获得了那个世界世界意识的喜爱,而且还成功将那个行将就木的世界的寿命延长了大概一百多年的样子,宇宙意识现在手头上能有点“闲钱”帮她复活了,当然,传送回她那个世界依然是不够的,但是帮她重塑在那个世界上的身体还是可以的。
“为什么明明都可以重塑身体了,却不能让我回家?”
呆头鹅傻里傻气地问道,宇宙意识都快怀疑是不是梁旅落把她人给炸傻了。
“你们那个世界是发达世界,开销太大了,懂?”
宇宙意识尽可能用祂认为孟易觉能懂的方式给她解释了,令祂欣慰的是,孟易觉的小脑瓜子还没完全傻掉,还能懂祂在说什么。
孟易觉点点头,又问了第二个问题:
“什么时候可以回去?”
宇宙意识没有立刻回答,沉吟了片刻,最终说道:
“……不确定。”
“哈?”
“我说不确定!这段时间你就给我乖乖在空间里等着吧!”
回到现在。
孟易觉此时正百无聊赖地将自己撕扯成水汽的模样,然后再聚拢、再撕开、再聚拢……这样数回之后,她终于耐不住寂寞了,开口问宇宙意识道:
“到底还有多久啊?”
“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宇宙意识的声音并不轻松,一听就知道正忙于工作之中,于是空间中又再一次陷入了静默。
“……喂,”
孟易觉的声音又一次回荡在宇宙空间中,宇宙意识敏锐地听出来,这一次和以往的每一次都不同。
祂暂时放下手中的大业:
“怎么了?”
“在这里我都不知道时间过去多久了。”
“每个世界的时间流逝都不一样,你不用担心,你离开了这么久,你的世界现在才过去了五分钟。”
“是吗……那那个世界呢?它过去了多久?”
“……这个我不知道,我没有特意观测。”xzfsc
时间对宇宙意识并无意义,祂之所以会记着孟易觉那个世界的时间仅仅只是为了这个时刻。
“……好吧。”
于是黑沉的空间之中又一次恢复了寂静。
这里有一点像羊水,黑暗而又温暖,催人困倦,但孟易觉此时早就已经不具备了睡觉的能力,就算她闭上眼睛——当然,是她妄想中的眼睛,眼前所浮现的也不过是如同这片空间一般无穷无尽的宇宙。
“……不是都说人类太过寂寞会死掉的吗。”
她喃喃自语道。
“你现在已经不是人类了,你现在只是个灵魂而已。”
宇宙意识百忙之中还不忘反驳她,这又何尝不是一种爱呢?
淡蓝色的灵魂翻了个身,又一次开口说话道:
“喂,你是不是一直视/奸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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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又是这个猜想!上一次不是已经说过不是了吗!”
如果宇宙意识有脸的话,它现在一定已经涨得通红了。
“哦,那我换个说法吧,你看得见我的命运线,对吗?”
“不然你看,你是怎么那么精确地算到我需要天雷的呢?还有星倾,你什么都知道,对吗?”
犀利的问题毫不费力地就缀在了刚刚无厘头的聊天后头。
一片静默,没有说话的声音。
许久过后,宇宙意识才颤颤巍巍地回道:
“……看、看不见……啊……”
“好逊。说谎技术也太烂了。”
“你这家伙,能不能找个地方自己玩去!我在这儿为你造身体,你就在这里捣乱是吧!”
宇宙意识恼羞成怒,但孟易觉一点也没在意,她只是又在漫天的黑暗与星光中打了一个滚:
“其实我也没那么在意啦。”
“我只是想知道……”
淡蓝色的灵魂停了下来,好似在凝望着远方发呆一般:
“我的未来里……有她吗?”
希望微乎其微。
一旦成仙,她就会立马离开这个世界,什么也无法带走。况且就算能带走,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让步思帷离开她所熟识的世界,对孟易觉来说……也是无法做出的行为。
宇宙意识没有回答。
半晌之后,祂才开了口。xzfsc
“你知道为什么只有你成仙了,才能离开这个世界吗?”
“因为离开这个世界所需要的能量消耗太过巨大了,它不仅仅包括时空的传送,还包括了灵魂的修复。”
“灵魂的修复?”
“人的灵魂会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磨损,如果不用能量修复你的灵魂,那……即使你回到了你的世界,可能也没多少活头可以活了。”
“为什么突然对我说这个。”
“我的意思是说——”
宇宙意识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说出了口:
“——如果,我是说如果,你想要留在这个世界和她白头偕老的话,那……你就没有办法再回去了。”
谁都没有说出那个名字,但两人无论谁都知道他们在指的人是谁。
“好啦好啦,我只是说说而已!”
静默过后,故作活泼的声音又一次响起:
“我没有那种打算,家里人还在等着我,我可是独生子女,要是我就那么不辞而别的话,爸妈肯定会难过的。对了,你喝过排骨汤吗?”
“我没有实体,不需要进食。”
“那也太可惜了,要不你也给自己捏一个身体?就像微服私访一样去不同的世界尝点?”
“你真是……”
宇宙意识的声音染上了无奈。
“成了成了!别再这儿跟我瞎扯了!身体已经给你造好了,赶紧回去吧。”
“终于好了吗?”
空间中亘古不变的黑暗终于有了动静,一个大洞就这么突兀地出现在了孟易觉和宇宙意识的眼前。
大洞中乘着的,是和千乘珠体内一样的世界之景,只是被云雾所遮盖着,朦朦胧胧的,孟易觉有些看不清楚,只能看到似乎是有什么东西在动,有什么东西被建成,又有什么东西被拆除,速度很快,就像是开了三十二倍速一样。
“怎么还不走?”
宇宙意识疑惑地问道。
这人明明一直在叫嚣着自己有多无聊,结果到时候了竟然不想走了?
“那个,我是想问,我现在就这么回去的话,会不会被看成诈尸啊……”
“……你回自己的世界的时候我会帮你粉饰的,但现在我明显没那么多精力帮你欺骗一整个世界了,你自己解决吧。”
“……”
“还不走?”
“……”
“还有什么想问的?你不是这么沉默的人吧!!”
“如果,”
淡蓝色的灵魂终于开口了:
“如果我想要……算了。”
但最终她还是没能说出口。
垂头丧气的人儿朝着那一方天地飘过去,打算就这么跳下去。
但是宇宙意识及时地叫住了她:
“……如果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提供记忆消除。”
孟易觉愣了一下,虽然知道灵魂状态下的她并没有面容,但她还是第一次对着祂咧出了一个发自内心的笑容。
“谢谢。”
然后便头也不回地从这片空间逃离了。
孟易觉走后,宇宙意识轻轻叹了口气。
祂又给自己多找了份苦工干,这回怕是刚刚才攒下的私房钱全都要霍霍出去了,造个系统的计划也要停滞了,工作量暴增的未来正在等待着祂……
不过……还好,赶上时间了。
这个世界崩塌的前一秒,总算是让祂给赶上了,接下来,也就只能看孟易觉的了。
第097章回
夏末凉爽的风吹过, 吹散了还残留于人们心中最后一分的燥热,秋季已经迫不及待地到来了,此时正端坐于万里无云的晴空之上, 温柔地望着脚下那一片金黄色的麦浪翻涌。
正是农忙的时候, 要赶着将去年的麦收割, 再种上新的种子,以保证有足够的粮食用来度过冬季。xzfsc
大地更新, 冬季早就不再像以前那样难耐而又痛苦, 但还是较之其他季节要更加寒冷、难熬一些, 也只好如同童话绘本里的蚂蚁一般, 现在开始勤奋储蓄才好。
有农夫抱着这样的想法,只匆匆扒了几口从家中带来田地的冷饭便从树荫下站起身来, 拿起自己的工具又一次回到了自己所熟识的田地之中。
却不曾想,在田地之中看见了自己所不熟识的东西。
女人白衣直立于他家金黄的麦浪之间, 远远望去,真恍如天上的仙人一般。
农夫不觉停下了脚步, 手指紧张地摩擦着自己的老伙计, 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好。
等了半晌, 那仙女一般的人物还是没有动作的意思, 仍旧如同木头人一般站在田地之中。眼见着时间流逝,其他人也都三三两两将要回到田地中去了,农夫这才抑制不住自己的焦虑心情, 试探性地开口道:
“那个……这位……仙人?”
今时不同往日,当年那场魔族的入侵闹得沸沸扬扬,他们人间界不知死了多少人, 这妖魔仙神的事自然再掩盖不住了。
现如今,就算是他这样一个一辈子被生活囚禁在土地上的农民, 也对修仙界有了最基本的认识。
这位莫名其妙出现的女子虽行动奇怪,但从她的穿着打扮和周身氛围来看,保准是个修仙者。谁还没见过修仙者呢?那位一直背着把奇怪的剑、来去匆匆的修仙者不就一直在他们这群农夫面前晃吗?人家偶尔还会停下来笑着跟他们要口水喝呢!
得益于此,农夫就算认出了孟易觉是修仙者,也没有过多惊恐,而是能大大方方地开口,要是他的声音别由于太过紧张而颤抖的话就更好了。
“嗯?”
听到了声音之后,容华若桃李的修仙者终于动作了一下,转过了她的头,疑惑地看着明明比她高了一个头左右却缩成了一团的农夫。
只消一眼,她便明白了农夫是什么意思,笑道:
“不好意思,是我打扰你工作了吧,我这就走。”
这一几乎可以说是礼貌友好的举动反倒把农夫给整不会了,他连忙摆了摆长着厚重茧子的手掌,慌乱地说道:
“啊……啊……没、没有……仙人想要在这儿站多久都行……啊,不是,你瞧我这嘴……”
见农夫涨红了脸,嘀嘀咕咕半天也没连成个有用的句子出来,孟易觉不仅没觉得烦躁,反而唇角上扬的弧度更加大了。
她开口道:
“我只是……暂时不知道要去哪儿,所以在这里稍作停留而已,见谅。”
“仙人原先是打算去哪?”
农夫大着胆子问道。
无情道眼帘低垂,平白在微微有些灼人的午后为她增添了半分忧郁:xzfsc
“原先……算了,就算说了你也不知道吧,能麻烦你告诉我,这里是哪里,以及,附近最大的城市在哪儿吗?”
既然回到了修仙界,那第一要事肯定是回去找步思帷,只可惜她现在身上除了这一身衣服、一堆灵石和不知为何突然升到了摘星层的修为以外一无所有,还是先弄清楚自己在哪儿,再采买一张地图为好。
这话可把农夫问懵了。
这仙人趁他吃饭的时候突然出现在了田里,结果她自己竟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这无论对谁来说都奇怪得紧。
但看着对方面容又不似作假,农夫也就只好硬着头皮一五一十地供了出来:
“这里是北境,附近最大的城市……当属离这儿往南五百里的明烛城,那明烛城以贸易为业,繁华之至,可以说较江南地区也不遑多让。”
“你说,这里是北境?”
孟易觉的惊讶就连掩盖也掩盖不住。
“是啊,怎么了?”
在北境土生土长的农夫早就见惯了这一景象,从来没觉得过这一幅风吹麦浪的图景有什么不对,所以他反倒是疑惑为什么孟易觉会有这反应。
这里如果不是北境,还会是哪里?
但在孟易觉脑中,整件事就完全不一样了。
和宇宙意识在一起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但当她的灵魂回归了□□以后,那段时间的记忆也就自然而然地变作了弹指一挥间,以至于孟易觉直到现在也没觉得时间过去了多少,刚刚站在麦浪之中的时候她还在想,就算她在那空间之中待的时间长,顶多也不过就两三个年头吧,但现在看来,能让她记忆中的北境由一片冰雪世界变成一片沃土……要么就是时间实在过去了太久,要么就是千乘珠的效力过于强大了……又或者是,兼而有之。
孟易觉倒是希望是千乘珠扭转乾坤的效力太过强大,一夜之间就将整个北境都换了个样子,而不是时间过去了太久。
她倒不是怕步思帷不等着她,她怕就怕在……步思帷在等待的过程中出了什么事……那就不好了。
沉思了片刻之后,孟易觉又将视线放在了一脸乖巧地等待仙人再问一些奇怪问题的农夫上:
“能请问一下,现在是什么时候吗?”
“元始年八月二十九。”
无情道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她出走时是元始年四月,时间上显示她并没有离开几个月,现在看来,当真是千乘珠的效力太过于强大了,仅仅用了个把月就能将雪原改造成如今的样子,真是让她白白提心吊胆了一回。
“谢谢。”
修仙者微笑道。
农夫被那微笑晃了眼,一时间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正当他想要开口说“不用谢”的时候,一阵风蓦然吹过,吹得他眼不自觉闭上了。
当眼睛再次睁开时,原本还站在眼前的修仙者早已不见了踪影,只留下了他手中硬质的物件和耳边一句仿若快要消散了的话语:
“抱歉打扰了你的工作,我太久没有来过北境,实在有些认不出这里来了,它在我脑中还仍然是一片雪原呢……”
手中的灵石散发着淡淡的光彩,就这么一小块灵石、修仙界中的硬通货,就足够付得起农夫和他家人往后五年的生活费了。
但还没等狂喜涌上农夫的心间,他的心就被另一种想法给占据了。
他瞪大了双眼。
等等?!刚刚那位仙人说……在她记忆里,北境还仍然是一片雪原?!可是、可是……北境这个地方,在将近百年前的时候,雪就已经全部化干净了啊!
那也就是说……
……
修仙者的脚力不同以往,不过短短十几分钟,孟易觉就出现在了明烛城的门口。
平坦的土地上,一座崭新、噌亮、闪烁着钢铁般坚硬光泽的城邦傲然竖立着,城门口一块上书着“明烛城”的牌匾稳稳地钉在了正中间,唯一的通行口道前正排着由来交易的百姓、拉货车的商人、着装轻便的旅者等等各色人所构成的长队,而门口的几名兵士正在一一排查着他们的身份证件。
“有模有样的嘛……”
孟易觉不自觉念叨道。
这座明烛城的样子可是和她当时所见到的那座疲惫又伤痕累累的城邦完全不一样了,真不知道他们是做了什么,才在仅仅四个月之中不仅修建了这样一座宏伟的城邦,甚至还让城内秩序变得井然有序。xzfsc
孟易觉百无聊赖地想着,同时双脚一踏,便悄无声息地从城墙上方飞了过去。
对于摘星层来说,想要去哪里不是易如反掌的事?
只要她愿意,那些兵士就连她的一根毛也发不现。
当然,这是特殊时期的做法,如果她有那所谓的身份证件的话,她一定好好走正门。
进入到城邦内部之后,孟易觉才切实地感受到了这座城邦的繁华。
干净整洁的街道、挂着笑容随街叫卖的小贩、路过欢快地跑来跑去的小孩……这一切的一切,加上门口那些认真履行职责的兵士,都构成了一幅明显的繁荣图景。
“不得了啊……”
的确是不得了,仅仅是半小时的闲逛,就让孟易觉左手一串冰糖葫芦,右手一壶特产米酒。
“这个地方真是不得了啊,我都有点想见见这里的城主了……”
孟易觉一边这样嘀咕着,一边将手边的冰糖葫芦放进嘴里啃了一口。
她一向喜甜,平日中就算偶尔吃冰糖葫芦,基本上也只舔外面那层糖衣,但明烛城这冰糖葫芦,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法子,竟然就连山楂都是不那么酸的,让她也能做一回不那么浪费的人。
走着走着,喧嚣的闹市区便被她抛在了身后。
每个城镇都有那么几条人迹罕至、阴暗潮湿的小巷,这些小巷是最好的罪恶滋生点,就算像明烛城这样表面上光鲜亮丽的城市,都不能够免俗。
而现在的孟易觉,正是在这样一条小巷之中。
“出来。”
她没有回头,仍然手拿着那串只剩了两颗的糖葫芦,看上去就像在自言自语一般,只有身后一声激烈的金属锵鸣声回应了她。
跟踪者没有说话,但是却默默将她的攻击给阻挡住了。
孟易觉的眉毛皱了起来,能挡住摘星层的一击,恐怕来者……也不会是什么简单角色。
“真麻烦,我才刚刚回来一会儿,怎么就有人来找麻烦了。”
她骂骂咧咧地转过身,淡蓝色的星辰在空气之中汇聚,眨眼间便将整个小巷给堵了个水泄不通。
不过仅仅只是下一个瞬间,那些星辰的虚影便如水中的涟漪一般,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地消散了。
孟易觉看着那张熟悉的脸,那张从阴影中探出的,瞳孔微微震颤着,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却又带着不易察觉的狂喜的脸,开口道:
“什么啊,原来是你啊。”
第098章作弄
“怎么搞得?我才几天不在你就把自己作弄成这个样子?”
孟易觉挑了挑眉, 语气是一如既往地任性。
那人没有回话,默默地抽出剑来。
“你,对着我拔剑?”
旧友重逢的氛围迅速冷却了下来, 孟易觉心里燃起了一团火, 她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 季星成会一言不发地对着她拔剑。
用的还是一把破破烂烂、奇形怪状的剑!
明明几个月前他用的剑还是孟易觉亲自为他向郑在野预定的!结果她就走了几个月这混小子竟然就不认人了!
无情道此时都快要气笑了。
她随意地举起手,刹那间, 刚刚才消散的淡蓝色星辰又一次充塞了整条狭窄的巷子。
看到这熟悉的动作以后, 季星成眼中的动摇愈加深了, 但他从来没让那些不切实际的希望撼动过自己手中的剑。
“妖孽……!”
他低声念道, 然后后足一蹬,如同一道纯白色光线一样便飞射了出去, 手中的剑直直命向孟易觉的命脉。
“妖孽?!”
这一声自然是完完整整地让耳朵很灵的摘星层给听到了,她简直不敢置信, 季星成这小子现在不仅敢拿着剑对着她了,竟然还敢说她是妖孽!究竟是谁教他这么讲话的!
手中灵力倾泻而出, 当即怒吼着涌向凌厉的剑道……
事实证明, 你老子永远是你老子, 不管什么时候季星成都拿孟易觉没法子, 即使是就算他也已经升到了摘星层的现在,他也只能乖乖被打趴下。
“你这家伙……”
孟易觉一边小心翼翼地将自己手臂上被他那柄古怪的剑给划出来的伤口包扎上,一边不满地抱怨着。
“竟然一见面就弄伤我, 我还没弄清楚到底是什么情况呢,就突然冲上来,搞什么啊, 难不成你不是季星成,只是某个和季星成长得比较像的人?”
淡蓝色的灵力抓住他的头发, 将他的头给强硬地抬了起来,一如孟易觉曾经常做的那样。
很不尊重人,但却很有威慑力。
孟易觉细细端详着这张脸。
“不应该啊……这就是季星成的样子啊……虽然壮了很多,还莫名其妙留了胡子,但这就该是季星成的样子啊……你说真的有可能吗,世界上有这么相似的事情,比如说你和季星成不仅长的一样,剑法也极其相像这种事……也不可能是幻象,幻象不该直接上来就和我打,明明知道打不过我……”
“孟、孟易觉……”
就在孟易觉在那边胡乱瞎猜的时候,那被打得血流满面的男人终于开口了。
沙哑的声音,和当年少年那清亮的嗓音完全不一样,再加上他那一头乱发和胡子拉碴的脸庞,怎么看怎么落魄。
“你是……孟易觉吗……”
声音中带着恳求,这让孟易觉很不解。xzfsc
“我不是孟易觉还能是谁?步思帷吗?”
“你认为付询是什么样的人?”
“傻*。”
虽然很奇怪,但孟易觉对这个长得像季星成的男人还是留有着半分宽容的,因此愿意在对方已经被自己掌握了的情况下稍微回答对方两个问题。
季星成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形容他现在这种感受。
失而复得?不,他不配讲这种话?重逢的喜悦?不,比这要强烈多了。
当他在明烛城的街道上看见闲逛的孟易觉的时候,他差点就以为那是旧日的幻影了。
旧日的幻影。
就如往日一般,就好像这一百年颠沛流离的时光都只是一场梦,他只不过是和孟易觉一起出来旅了个游,孟易觉让他带着九九去闹市之中玩,而她在宁静无人处等着他们,等到喝干了酒,他们就能一起再回到封雪峰。
然后步思帷会从夜色中走来,带着柔柔的笑意,而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的心突然被疼痛所重击。
太过美好,不似现实,除了幻象以外他没有别的解释。
可他还是跟了上去,万一……他是说万一……万一不是幻象呢?万一不是哪个妖魔拙劣的演技呢?
在他的内心中,他始终无法把将他从深渊之中拉出来,又陪伴他度过了整个少年时光的孟易觉下达死刑,就算步思帷在逐渐绝望,他也没有办法绝望。
他知道步思帷已经疯了,就算面对着这张脸也能毫不犹豫地将剑插入对方的脖颈之中,但他无法做到,他就像步思帷说的一样,优柔寡断,永远只想着逃避。
那把斩杀了无数妖魔的剑最终还是下不去手,所以他被逮住了机会,打倒在地。
平心而论,那人下手对比起以前伤他的那些妖魔来说,并不算重,他完全可以抓住机会打对方一个措手不及,但他没有,他心里怀揣着不可能的期待,期待她真的是孟易觉……
“……”
无声的泪落到了小巷沾满了灰尘的地面之上,打出了一个个圆点,就如同一场微观的雨一样,直把本还在观察那把划伤了她的那把剑的孟易觉吓了一大跳。
“你有话好好说,你哭什么啊!”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谁见了她都喜欢哭,就好像打定了她见不得眼泪一样,这多少让孟易觉有些憋屈,但那又有什么办法呢?毕竟她的确就是见不得哭嘛!
“孟易觉……”
“你回来了……”
男人的声音变得更加沙哑了,但谁都能从这些沙哑的话语中听出喜悦。
太好了,孟易觉回来了,那是不是说明一切都可以回来了?九九可以回来,步思帷可以回来,他的人生可以回来,他们还可以像以前那样,在封雪峰上……
这个答案季星成想过无数次,可是每一次都让他不敢去面对。
但不管怎么样,就算他所爱着的过往回不来了,光是孟易觉回来了这一点,就已经足够让他将一百年都没能放下的心给放下了。
失去了孟易觉,他的未来就好像失去了什么珍贵的东西一样,变得黑暗、腐烂。
——
“你……真的是季星成?”
看在男人哭得那么真诚的份上,孟易觉勉为其难地把捆在他身上的灵力绳索给松开了。
说实话,她是不太想承认这个男人真的就是季星成,毕竟季星成既不会把自己装扮得这么邋遢,也不会莫名其妙就对她拔剑。
她充其量承认这个男的是季星成的同位异素体。
季星成乖巧地点了点头,为他伤害了孟易觉而道歉。
孟易觉一脸嫌恶:
“说真的,你不是季星成吧,季星成才不会为了这种事情道歉。”
没想到男人看见她脸上的嫌恶后,反而高兴得笑开了,搞得孟易觉脸上的表情更难看了。
完了,遇见M了。
“我真的是季星成,我们十岁就认识了,当时我天天追着你决斗……”
男人在那块儿用着沙哑的嗓音将他和孟易觉相处的点点滴滴都娓娓道来,就算说起了自己不堪回首的童年时代脸上也没有半分脸红,这反而让孟易觉更怀疑了。
说真的,区区几个月的时间,不至于让季星成变化这么大吧?
而且……通过刚刚的交手来看,眼前这个男人……至少都是摘星层。
可能吗?几个月时间?让季星成一下飙升到摘星层?
如果他真的是季星成的话……
原本才刚刚确定好的认知又开始在孟易觉心中摇晃。
摇摇欲坠。
她的心又开始变得不安。
“行了,”
她打断还在说个不停的男人,他也就这点和那个像是个清纯少男的季星成有半分相像了。
“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季星成,告诉我,步思帷现在在哪?”
眼前的男人沉默了。
“步思帷……她……”
季星成说不出口。
他用什么样的方法,才能在不伤到孟易觉的同时,又让孟易觉明白步思帷现在是一个什么处境?
他不确定,孟易觉是否能够接受现在的步思帷。
他也不确定,步思帷是否还愿意以现在的姿态面对还同以往一样的孟易觉。
他夹在她们二人之中,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行了,你不想说是吧,那我问问题,你点头,或者摇头就行了。”
这个可以。
季星成点点头。
“她还活着吗?”
季星成点点头。
“她还在封雪峰上等着我吗?”
孟易觉加重了“封雪峰”这个限定词。
季星成犹豫了片刻,最终又再次摇了摇头。
孟易觉一口气总算松了下来。
她耸了耸肩道:
“好,问题就这些,结束了。”
“不再问些其他的吗?”
“我只需要知道这些就可以了,剩下的,我自己去看就行了。”
是的,她只要知道步思帷还活着,并且没再抱着对她的执念枯坐就行了,她只需要知道这么多。
外界的世界很广阔,只要步思帷愿意出门,执念就不会生长到她的血肉里,更不会成为她人生的一根倒刺,无时无刻地刺痛她。
孟易觉只需要这么多,她希望步思帷能幸福。xzfsc
至于其他的……时间还长,没了梁旅落这个唯一威胁她生命的人,她还有大把的时间去看、去体验。
季星成又笑了。
“你老笑什么,怪恶心的。”
“没什么,”
季星成摇摇头:
“只是觉得你和以前一样,我很开心。”
这话怎么听怎么奇怪,就好像孟易觉走了很久一样……但还没等孟易觉沉下心来静静思考,季星成就猛地站了起来,皱着眉头说道:xzfsc
“有人来了,快走!”
“哈?为什么我要听你的?”
她可还没承认这人的“季星成”身份呢!
“求你了,再不走来不及了!”
现在的孟易觉暂时还不能被步思帷看到,季星成无法担保已经疯了的那人会不会把她也当作是又一个装成孟易觉样子的谄媚妖魔给杀掉。
所以他的语气焦急中带了几分恳求。
孟易觉吃软不吃硬,恳求比强迫有用。
“和你走可以,但是我有个条件。”
“什么?”
“把胡子刮了!”
孟易觉早就看不惯这人那邋里邋遢的胡茬了,真是的,明明季星成的脸最适合的是奶油小生路线,这人非要糟蹋它搞个什么魅力大叔风!
“好,可以,现在刮都行,我们快走!”
季星成作势拿起那把破剑就要往自己脸上刮,看上去就跟要自刎似的,让人哭笑不得。
——
摘星层的速度很快,等到来者赶到曾经发生过激烈打斗的巷子中时,两人早已失去了踪影。
兵士站在他们城主的近旁,看似是在坚毅地拱卫这个面无表情的女人,实则双腿颤抖个不停。
谁都知道这位城主的手段,眼下……看来是他们赶来的太慢了,不知道城主这回……又要惩罚谁。
每个人都只能在心里期盼那个人不会是自己。
谁知那人并没有如往常一般只冷冷一眼望过去,知道结果之后便拂袖而去,只等秋后算上总账,而是俯下身子,细细察看地上所残留的灵力痕迹。
“季星成……还有……”
城主大人喃喃自语道,周围的兵士们都恨不得将耳朵紧紧封上,这样就不会因为错听了什么东西被砍下耳朵了。
“淡蓝色的灵力?”
她站起身,脸上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只是低声念道:
“看来,下次见面的时候,终于有东西可以说了。”
女人抬起头,那张脸给人的感觉并不阴暗,也不凶狠,甚至可以说是阳光的,但偏偏是镶嵌于之上的那双眼睛。
黑沉沉的,像一潭酝酿着风云的池水,横亘着长达百年的苦痛与绝望。
第099章故人
“喂, 我们要去哪儿?”
孟易觉百无聊赖地双手背在脑后问道。
高大的男人在她前头走着,仔仔细细将胡须去掉,再将乱发勉强束起以后倒还真就显得俊秀多了, 除了眉间所夹的岁月之感以外, 倒与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相差无几。
“去拜访一位故人。”
男人没有回头。
迫近黄昏, 金黄色的麦田随着晚霞所呼出的气息一阵阵的翻滚,整个世界都变得美轮美奂起来, 让人想不起它曾经一片白茫茫的苍凉模样。
“故人?我认识吗?”
“……可以说认识, 也可以说不认识。”
“谜语人是吧, 信不信我打你。”
“你和她见过一面, 之后就再也没见过,但她从来没有忘记过你。”
“……你是想和我玩‘猜猜我是谁’的游戏吗?你从哪儿学来的这种说话方式。”
季星成闭上了嘴, 没有再说话。
孟易觉一点改变也没有,仍旧像以前那样, 真正改变了的人是他,就算面孔能回到孟易觉熟识的那个季星成, 他的人也不可能再变成以前那个一往无前的季星成了。
现在的他, 空有一身修为, 却只能默默地领着孟易觉在麦地之中走着, 就连一句话也不敢同她说。
百年间,他本来有很多想要对她说的话,但当见到她人之后, 却又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对于最近不是飞就是飘的孟易觉来说,这种用双足在土块上行走的感觉属实难得,要不是季星成说一旦起飞就会更容易被追兵所追踪到, 她早就唰地一下飞起来了。
而且直到最后,季星成都没有告诉她, 所谓的追兵到底都是谁!
对于孟易觉来说,和季星成分开,也不过几息的事情,结果季星成就变成了一个让她完完全全陌生的……大叔?或许可以这么说吧,他现在整个人周身都散发出一种忧郁的气息,唇线绷成一条,完全看不出来以前那个季星成的影子。
或许是因为父母不在身边就独立得快了吧。
孟易觉只能这样自我安慰,毫无心理负担地将自己代入到季星成父母的位置上。
“到了。”
麦地的尽头,坐落着一座小屋子,就像最普通的农民会搭建的那种,几间小房子连在一起,还有一个小院子,用来种一些自家吃的蔬菜水果之类的。
几个面容焦急的青年农民正在门前不安地搓着手,看见季星成之后脸上露出惊喜的神色,急急忙忙就朝着他们跑过来。
“尊上……”
领头的男人开口就是这一尊称。
“不用叫我尊上,我只是……过来送她最后一程而已。”
季星成的双手自然下垂,影子在身后被拉得长长的。
尊上,修仙界每个人都想得到的称呼。
唯有摘星层之上,才可被称为尊上,从实力来看,季星成无疑是有被这种尊称的资本,但不知为何,他好像并不太喜欢被人称为“尊上”。
也不知道他的封号是什么。
孟易觉跟在他身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
竟然被称呼为尊上了,那也一定要搞个封号和大家区分一下才行,就好像梁旅落,她就是“雪落尊上”,这些封号一般都是由该宗门的宗主决定的,什么?你说万一那位摘星没有宗门怎么办?
没有宗门还能修炼到摘星层?那种情况基本不可能出现好吧!所以也就没有人在意过这个问题。
至于剑祖,他似乎是个例外,所有人都称呼他为“剑祖”,而非尊上,只能说他活着的时间或许比修仙界用封号的时间还要长。
“走吧。”
季星成回过头,轻轻唤了一声正在和农户家小女儿面对面歪头的孟易觉。
“我也要去?”
“她如果知道你还活着的话,一定会很高兴的。”
“……好吧。”
孟易觉撇撇嘴,站了起来,也没质问季星成是哪来的胆子竟然敢命令她的,就这么继续跟着他走了进去。
这么一看,两人之间的关系就好像调了个位一样,以前一直都是季星成跟在孟易觉后头,现在却是孟易觉跟在季星成的身后。
没办法,谁叫她对现在这个世界太陌生了,谁也没有想过,仅仅只是离开几个月,世界就能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巨大到让她一点也不认识了的地步。
或许,她离开的并不仅仅只是几个月……她只是不愿意承认这种可能罢了。
甩开头脑中那些不必要的思绪,孟易觉迈开脚步,走进了那间平平无奇的老房子。
正躺在床上的,是一个老人。
一个普通的老人,大限将至,就连眼睛也很难睁开。
她骨瘦如柴的手放在床边,一动也不动,叫人怀疑她是不是已经仙去了。
“我来了。”
“您来了啊。”xzfsc
直到她颤颤巍巍的声音发出,孟易觉才回过神来。
老人浑浊的双眼睁开来,一动不动地望着季星成那张蒙着忧愁的脸。
“您……把胡子剃了吗?”
“嗯。”
“头发好像也更整齐了一点……不好意思,能再靠近一点吗,我有些,看不太清楚了。”
季星成听话地将脸靠了过去,以便让老人看他。
老人笑了:
“您还是……和那时候一个样子,世界……改变了,我……也改变了,只有您……”
男人没有说话,只静静地弯下腰,倾听着老人气若游丝的话语。
“我其实……曾经……喜欢过您。”
“我知道。”
“您很好,很强大……也很温柔……让我叫您星成哥哥就好……”
“你现在也可以这么叫,在我心里,你一直都是我的妹妹。”
“可惜,要是我有修仙的天赋的话……”
一滴浑浊的泪从老人干枯的眼角流下。
这只是一个老人在回忆往昔而已。
“您将我……从他们手里救出来……我……不知道怎么感激您……”
季星成没有说话,他一向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说些什么。
就像八十年前,当老人还是少女时,粉面含春地问他的心意时,他也是如此。
“这个嘛,我觉得,你做的一切已经足够了。”
“是……谁?”
孟易觉一直站在季星成的背后,是而老人没有发现屋内还有其他的人。
“他只是不太会说话,其实你能一直记着他,他就已经很开心了。”
“是……吗?”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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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易觉走上前来,在床前蹲下身子,温柔地握住老人的手:
“你一直觉得遗憾,因为他没有回应你的爱意对吗?”
“……”
“我很了解他哦,知道他绝对说不出什么有用的东西来的。”
“但是没关系,他也爱着你在,虽然可能和你不是一种爱,但是他愿意来见你最后一面,这一定也是一种爱吧。”
“谢谢……您……”
“不必那么执着于不能实现的爱,放眼于当下自己手里拥有的就好,这样的话,一定就能变得幸福了。”
孟易觉感觉到那双手突然轻轻地握了她一下。
“感觉……很熟悉……您是?”
“她是你一直想见的那位。”
一直在一旁默不作声的季星成突然开口回答道。
“什么?”
孟易觉有些不能理解季星成说的是什么意思,眉毛皱了起来。
反倒是那位老人,一下子便知道了季星成在说些什么。
“啊……啊……是这样啊,您还……还活着……太好了……太好了……我一直……一直都想要……感谢……”
泪水一滴又一滴地滚落下来,都快要将老人的枕头给打湿了,可是她的脸上却用力勾勒出了一个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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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谢您……如果不是……您……我……”
并不是错觉,那只骨瘦如柴的手真的用上了所有的力气握住了自己的手。
“我一直都想要见您……可是星成哥哥……终于……终于见到了您……谢谢……”
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完全地归于沉静,同那双原本还有半分力气睁开的双眼一样,回归到了世界的拥抱之中。
老人的脸上还带着满足的笑容,孟易觉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却在此刻,不知为何,为她的离去而感到悲伤。
屋子中也陷入了一片寂静,就像是在为这位平平无奇,既没有修仙天赋,一辈子也没有做过什么大事的老人默哀一样。
季星成的声音突然在飘洒着黄昏光线的屋中响起:
“其实我一直很愧疚。”
“愧疚自己那时为什么要选择逃跑,为什么不留下和你一起,这样的话或许……”
“你知道的,即使你留下来了,结局也还是那样。”
“我知道……可是……”
“她是当年我让你带出去的那个孩子,对吗?”
孟易觉打断他的话,转过身来,面朝着一脸灰败的季星成,微笑着问道。
“……”
“离我‘死去’,已经过了一百年,对吗?”
她的语气如此温柔,温柔得不像任何一个时期的她。
但季星成偏偏就是无法面对这样的温柔。
“你怎么……”
“我只是突然意识到,我们的历法是一百年一循环的而已。”
“……”
“这一百年间,你一直感到愧疚吗?”
季星成低头,默然不语。
其实也没有,每当他看到这个被他救回来的女孩时,他又会短暂性地感觉到满足,不过很快,就连这种满足也被罪恶感所拉扯。
他诞生过抛弃这个女孩的想法,为了孟易觉,不,不是为了孟易觉,而是为了他自己,为了他能不再被梦魇所纠缠,为了让他能死在那个最后的冬天里。
所以他这百年间一直在和妖魔缠斗,为了忘却他的那些愧疚,他对那女孩的愧疚,他对步思帷的愧疚,他对孟易觉的愧疚,他全都想——忘得一干二净。
“我觉得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淡蓝色的灵力温柔地抬起他的脸,不是像之前那样强硬地拽着他的头发将他拉起来,而是如同一双手一般,将他的脸颊捧起来。
“你守护了一个人的一生,还有什么比一个人的一生还要重要呢?”
“可是……你……”
“守护她也是我的意志,谢谢你带我来见她,这样子,我也稍微能开心一点了。”
至少,还是有开心的事嘛,这样,去见步思帷之前,也能少一些惶惶不安了。
“孟易觉……”
季星成鼻头一酸,忍不住就想要落下泪来。
不知道为什么,在孟易觉面前,他好像永远都是那个长不大的孩子,想要哭泣就哭泣,想要玩闹就玩闹。
这种感觉……让他怀念。
——
当孟易觉走出小屋的时候,有人早就在等她了。
季星成拿出剑,将孟易觉和吓得瑟瑟发抖的农民护在身后,一个好脸色也没对昔日的恩师摆出来。
付询的脸色说不上多好看,但也说不上多难看。
他直接忽略了严阵以待的季星成,朝着孟易觉拱手道:
“尊上,剑祖有请。”
于是他身后那批黑压压的人群也纷纷拱手,声音铺天盖地,仿若要压弯小麦的脊梁一样:
“珏瑷尊上,剑祖有请,请回思齐宗一探!”
孟易觉的眼睛眯了起来,没有说话。
第100章回
封雪峰这片人造的冰雪倒是千年不化, 百年过去了,竟与当年没有半分区别。
一定要说有什么改变的话,那大概就是, 林中时有时无的喧嚣突然消失, 变得分外安静了吧。
“这里的妖兽们呢?”
孟易觉倚靠在窗前, 似是无意之间提起了这个话题。
“请您放心,这里思齐宗没动过一点手脚, 妖兽们……可能是在您走后各自寻找自己新的归宿去了吧。”
笑死了, 怎么可能, 也没见着梁旅落百年不在它们就不在这边住了, 最大的可能还是思齐宗看着这封雪峰上的大能都死光了,终于出手整治了这一窝子妖兽。
但人家不承认, 也没办法。
一声讽刺的轻笑传进男人的耳中,却没让他感觉有半分难为情。
反正他也不是思齐宗的人, 就算思齐宗真做了那些龌龊事儿,与他也一点关系都没有, 他此行代表的是天玄联盟, 而非仅仅是思齐宗。
“阁下愿意回来, 便是再好不过了。”
他身前的桌子上摆着两杯热茶, 孟易觉仅仅尝了一口,便不再端起那青瓷做的茶杯了。
苦得要命,大概即使是面前这个看起来温润如玉、八面玲珑的男人也没有想过她吃不了苦吧。
毕竟能修炼到摘星层的, 又有哪个人没有经历过万重苦楚呢?偏偏孟易觉还真就没有。
即使男人彬彬有礼,孟易觉却还是显得心不在焉。
她将两只胳膊都搭在窗沿上,眼望着窗外银白色的雪景。
是因为窗户开着的缘故吗, 即使有灵力阵法在运作,她还是觉得室内冰凉一片。
“你们的情报网还真是灵, 我一回来就被你们知道了。难道说我对你们有什么用只得你们这样天天夜夜地观察着我回来没有?”
这话中暗含讥嘲的箭矢,但男人不过微微一笑便化解了这份尴尬。
“阁下对于我们整个修仙界来说,都是很重要的。”
孟易觉又一次眯起了眼睛。
那天,在麦田之中,这个男人站在付询的旁边,季星成端起他那把剑挡在她与这个男人之间,这个男人也是如同现在这样,挂着完美无缺的笑容,自信,但又不会过了头,让人感觉到厌恶。
他代替付询开口:
“朝伏尊上,好久不见。”
季星成没有回答,只是暗暗绷紧了手臂的肌肉,孟易觉在他的身后,自然不会错过他身体的僵硬。
看来季星成和眼前这个男人打过不止一次照面,而且还……没有从其中得到过什么好处。
“不过此行,天玄联盟所寻之人,是你身后的珏瑷尊上,能否请阁下相让呢?”
季星成用行动回答了他。
一时之间,黄昏中的气氛变得极为凝涩,黑压压的人群齐刷刷地将手放在了剑柄上。
这种一触即发的气氛最后还是被孟易觉打破了。
她的手探出来,搭到季星成即将出鞘的剑柄上,淡淡的话语从男人高大的身形之后飘出来,却比那些杀气还要有魄力。
“找我干什么?”
对方施了一礼,出口的声音如玉般清脆:
“自然是以天玄联盟的身份,迎接百年之前替六界斩杀魔尊的英雄回归。”
“说正经的。”
“天玄联盟有事相求。”
对方不玩虚的,直接就将自己的目的大落落地说了出来,这倒给孟易觉整不会了。
她沉默了片刻,最终还是决定跟那人走。
这不是很显然吗?连摘星层都派出来了,剑祖,从一开始就没有给过自己选择的机会。
回到现在。
很出乎意料的,天玄联盟竟然有了几分人情味,回到思齐宗以后不是立刻就让她做这做那,反而是让她先在自己熟悉的封雪峰内休息个一两天,再谈别的事。
但虽说是回到了自己住了十几年的地方,但实际感受却与那时完全不一样了。xzfsc
孟易觉从未觉得封雪峰如此冰冷过。
“我对你们,还有什么用?如果你们想用我这身修为的话,那大抵是不可能的。”
就算是剑祖,也没法完全操纵一个摘星层。
“不,我们是想与您商谈,好好地商量一下,在听完我们的话之后,我们相信您是可以做出自己的判断的。”
“你哪来的自信,认为像我这样一个‘离经叛道’的人,会接受你们的建议?”
孟易觉终于将头转了过来:
“还有,为什么一直和我用敬语,这位……尊上?”
对面的摘星笑了笑:
“无非是习惯罢了,我封号药鬼,阁下唤我药鬼即可。”
“你不是思齐宗的人吧。”
“阁下好眼力。”
“修剑道的傻子可没你这么会讲话。”
他们之中唯一会讲点话的人就是步思帷,现在步思帷还不知道去哪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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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哈哈。”
这耿直的话语自然是让药鬼不自禁笑出了声来。
“我乃纱维谷中人,此次前来,实乃代表天玄联盟,请珏瑷尊上助我等……”
“灭了魔尊。”
一提到魔尊二字,原本还愉悦笑着的药鬼立刻换上了严肃的表情。
但孟易觉却显得对这事儿兴致缺缺,甚至头又扭了回去,望着窗外的雪景,和那片要落不落的枯叶。
“魔尊?梁旅落还活着?”
“不,”
男人摇头道:
“梁旅落已去,神魂俱灭,这是毫无疑问的,当下的魔尊是另一位,比之梁旅落还要更有手段,她几乎可以说是整合了整个魔界之力,为其他五界带来了……”
可惜还没等他说完,便被没礼貌的后辈给打断了:
“为什么是我?”
“想要兵的话,不是还有很多吗,偏偏要找一个随时可能叛变的?你们不要季星成却想要和他亲近的我?挺好笑的。”
孟易觉反正是不信他们这一套冠冕堂皇的说辞的。
什么给其他五界带来了灾难什么的,当初梁旅落对着人间界出手的时候,天玄联盟可没有说过一个字,当下,就她一路走来,没看见半点民不聊生的样子,结果这位药鬼尊上还要给她大肆渲染那位魔尊有多么残暴?
她几乎都快要开始同情那位素未谋面的魔尊大人了。
“那不一样,”
男人微微一笑:
“您是特殊的,只有您……”
烦躁。
这是孟易觉心里唯一的感觉。
无论是对药鬼闪烁其词的暧昧说法,还是对找遍了整个思齐宗都没能看见步思帷的结果,抑或是对……“特殊”?她好像很久之前也曾经听程沉说过这个词?
她讨厌这个词,非常讨厌,所以她毫不留情地打断了药鬼:
“我不是什么‘特殊’的,我只是个普通人,不要搞错了,药鬼尊上。”
“不,”
药鬼又一次对孟易觉的说法进行了否定。
他的唇角带着神秘莫测的笑意:
“您在那位魔尊心里……可是特殊的。”
孟易觉皱起了眉毛,这句话给她带来了不好的感觉,她也说不上来那是一种什么感觉,但总之……她的心安定不下来。
不过还好,药鬼没有就着这个话题延伸,而是巧妙地将话语拐了个弯:
“更何况,您可是诛杀上任魔尊的英雄,珏瑷尊上,您怎么能说您是普通的呢?”
“你说到这个我就觉得很奇怪了。”
孟易觉挑了挑眉:
“我是怎么变成‘尊上’的?我记得我死……离开的时候应该还没有到摘星层才对?”
这几日她在思齐宗境内乱晃,不曾想竟然只要是个人便认识她,都颤抖着身体、脑袋垂得低低地喊她“尊上”。
“尊上之名,当然是因为您的杰出功绩,所以才破格给您加上的。”
是这样吗?
她才不信天玄联盟会有这么好心,他们不倒打一耙就算了,竟然还会把自己包装成“英雄”?想想都觉得奇怪。
孟易觉狐疑地看了药鬼两眼,只是对方的笑容太过完美,她竟一点也找不到破绽,也只好就此作罢。
“另外,插句题外话。”
“什么?”
“其实,”
说到这里,那人的面具终于有了半分的缝隙,露出来几点悲伤来:
“吞海殿下曾经于我有恩,它是个很好的人,所以,我既为吞海殿下的死而感到悲伤,亦为您的归来而感到欣慰。”
他抬起头,笑容真诚了几分:
“欢迎回来,孟易觉小姐。”
“……谢谢。”
既然对方都这么说了,那孟易觉自然也不能再摆冷脸了,眼见着两人之间的氛围就要缓和起来了,谁知道一声剧烈的爆炸声竟突然响起,直接把原本还能够继续进行的谈话给打了粉碎。
孟易觉听到这爆炸声只觉得奇怪,要知道她在思齐宗将近二十年都没见过有人敢这么明晃晃地上门踢馆,且思齐宗弟子大多“安分守己”,这样能打破整个宗门宁静的爆炸声,她几乎是闻所未闻,所以自然被吸引了注意力。
但一旁的药鬼,在听到这声爆炸声后,却是脸色骤然一变,也不管什么礼数了,猛地便站了起来。
这边孟易觉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抬起头皱眉看着他。
“珏瑷尊上,”
郑重其事的声音从他嘴中发出:
“请你千万要记住了,当下这位魔尊,无论你以前到底有多熟悉她,都不要被她的表象所迷惑,她早就不再是你认识的那个她了!千万要记住!她已经疯了!她是于这个世界有害的,你千万不要……不要相信她……!”
他说的很急,孟易觉都怕他被自己呛到,但即使如此,孟易觉还是要问上一句:
“为什么?”
“……剑祖大人能窥探到世界的秘密,这个世界,正在走向衰亡,而原因,大抵就与这位魔尊有关……珏瑷尊上,请一定要记住了!你是特殊的!只有你才能……”
虽然这个借口看起来破洞百出,但配合上对方不似作假的焦急神情,倒又让人觉得含了几分真在里头,不过可惜,接下来又是一声巨大的爆炸声,让药鬼再讲不下去话了。
他急急地唤着孟易觉向着屋外赶去,孟易觉虽不明所以,但也只能跟着他走。
——
此时在思齐宗山门前,剑祖正与许久未见的后辈叙旧。
说是叙旧,但其实也不过是剑祖单方面在输出自己的情感罢了。
毕竟对方比梁旅落还要难以沟通,明明长了张靡丽的脸,却偏偏要做着冰块一般的表情。xzfsc
她抬手,与先前两次毫无二致的巨大灵力波动再次显现。
“还回来。”
魔尊低声说道,不是对着剑祖,也不是对着世界,就好像是在……对着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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