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1章 第六十一章

    林楠绩顺着河流一路南下, 两岸风景从北国变成杨柳青青的江南水岸。花柳繁华地,富贵温柔乡。可惜林楠绩只感叹了一眼,然后就抱着栏杆吐了个昏天黑地。

    一辈子坐船次数寥寥无几的林楠绩, 快把胆汁都吐出来了。

    船上几个水手正凑在一处喝酒摸牌, 看见林楠绩抱着桅杆晕船的模样,哈哈大笑。

    “没坐过船吧,瞧他吐得那样。”

    林楠绩转过头来,虚弱道:“第一次……”

    还没说完,胃里就一阵翻涌,对着船外晃动的流水:“yue!”

    船员又是一阵哄笑。

    吐完了,林楠绩抱着腹部坐在甲板上,消化着身体上的难受的劲头。

    林楠绩正难受的时候, 旁边有位带着孙子的老人道:“是头一回坐船吧, 都这样,习惯了就好了。”

    老人带着小孙子,那小孙子正是顽皮好动的年纪, 闹个不停。

    “爷爷……我要吃糖!”小孙子哭闹个不停。

    林楠绩胃里正抽抽得难受, 听见小孩子在哭闹, 太阳穴像有针在扎一般,有气无力地从怀里掏出一包京城买的桂花糖,递给老人家。

    “给孩子吃吧。”

    老人欣喜不已, 连声感谢:“多谢这位小公子!”

    小孩子吃桂花糖的功夫,两人聊了几句。

    老人家姓姜, 自称是在杭州府一位大户人家中当管事的,从泰州上的船, 此次到泰州就是接小孙子。收了林楠绩的糖,老姜忙不迭道谢:“多谢公子, 我这小孙子闹腾,成天吵着吃糖,本来想赶着登船前买的,谁想到时间仓促没买成。”

    林楠绩看姜管事和孙子穿着得体,衣料是绸布,不像普通人家百姓,确实有几分大户人家管事的模样,稍微放下警惕。

    姜管事一边哄着小孙子,一边看着林楠绩病恹恹难受的模样,从包裹里掏出几个橘子。

    “看你晕得难受,吃点橘子吧。”

    “我们老家的土方法,晕船晕得难受了,吃点橘子,就能把这股劲儿缓过来。”

    林楠绩看着递到眼前的橘子和苍老的手,胸中正难受着,闻到橘子皮的清香味道果然好受了一些。他也不再推辞,说了声谢谢,接过橘子剥开来,下意识要扔掉橘子皮。

    “诶诶诶,别扔!”老姜连忙阻止。

    看着林楠绩不解的眼神,老姜慈善地笑道:“年轻人很少坐船吧,要想治晕船,嚼橘子皮可比吃橘子有用。”

    林楠绩顿时收回手中的橘子皮,咬下一块含在嘴里。

    略带刺激感的酸涩味道在口腔中化开,林楠绩顿时觉得灵台清明,果真好受了许多。

    小孙子美滋滋地吃着桂花糖,一脸懵懂地看着林楠绩。

    林楠绩又将手中剥开的橘子分了一半塞到小孩手里。

    那小孩有了吃的便不闹了,乖乖地牵着老姜的手,圆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林楠绩。

    老姜有点没话找话地聊:“小公子这是从哪里上的船,要到哪里去啊?”

    林楠绩放松下来,模糊了在皇宫当差的事,只挑简明的说:“原本在京城找了份差事,不想家里人病重,我这次是回去黔州看望家人。”

    老姜叹了口气:“原来是这样。京城到黔州,路上也得耗费一个半月,可以到顺水路到杭州府,再由陆路到黔州?”

    林楠绩点点头:“正是。”

    老姜老脸笑了一下:“也好,老朽也到杭州府,路上正好有个照应。”

    两人渐渐聊熟,老姜问:“看望完家人以后,可有其他打算?”

    林楠绩隐去了太监的身份,便随口道:“还是回京城找差事,老东家答应过,我要是回来还让我做事。”

    老姜道:“黔州离京城毕竟遥远,可有想过在杭州府谋个差事,毕竟离黔州也近些。”

    林楠绩心想,那狗皇帝可能会杀了他。

    他含糊道:“多谢姜管事,只是东家于我有恩,我不能一走了之。”

    林楠绩看着两岸变换的景色,不自在地笑了一下。

    他这句话真是托大了。

    要是让狗皇帝听见,估计会笑话他。

    老姜倒是不在意:“是老朽多嘴了,无妨无妨!要是你改变主意了,也可以到杭州府打听,我家老爷姓徐,曾经在朝中官至尚书,现在杭州府致士养老,你一打听便知。”

    林楠绩吃了一惊,没想到老姜还有这样的来头。

    姓徐的尚书,又告老还乡,估计应该是先帝时候的尚书了。

    林楠绩觉得有些耳熟,但因晕船折腾得厉害,便没有细想。

    只感激地点点头。

    有人作伴以后,果然好受了许多,又过了十余天,终于到了杭州府。

    杭州府的春意已然深了,船停靠在码头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夕阳余晖将柔嫩的柳树枝燃成金色,码头船家也快收工了。

    从码头下来,往城里走,老姜问:“天色已晚,可要在杭州府住上一晚?”

    林楠绩点点头:“打算找间客栈住下。”

    老姜牵着小孙子,笑道:“何必麻烦,不如到徐府借宿,我家老爷最是好客。”

    林楠绩迟疑了一下:“不必了,一路以来叨扰许多,我还是去找间客栈住下,明日早早出发。”

    听到林楠绩的坚持,老姜却不为所动,继续劝道:“还是到府上吧,我们老爷定会热情款待。”

    林楠绩不想路上太多牵扯,还是婉拒了:“还是不便打扰了。”

    谁知道老姜脸色有些微变:“若是老爷知道我让你独自去住客栈,定会责罚我的。”

    林楠绩没想到老姜如此坚持,心中察觉出不对。

    这位姜管家有些非同寻常的热情,当下便警惕起来。

    谁知道还是晚了一步,老姜举起手杖,当头一敲。

    林楠绩只觉得额头一痛,整个人便昏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林楠绩缓缓睁开眼,下意识摸上额头,被触碰到的地方猛的一疼。

    “嘶——”

    那老家伙下手真狠。

    也不知道自己被带到了什么地方?

    林楠绩往房中扫视一眼,瞬间惊出一身冷汗。

    整间房子都像是大婚的喜房,屋子里挂满了红色的绸缎,身下铺着红色的喜被,光滑柔软的被面上锈着鸳鸯戏水的图案,一派大喜的景象。

    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下雨了,天气阴沉沉的,屋子里也一片昏暗,显得满屋的喜色都阴森下来。

    分明是喜气洋洋的布置,林楠绩却无端觉得有些阴冷。

    林楠绩低头一看,就看见身上大红色的衣裳,心里说不出的别扭。

    “这是干什么,捉我当女婿?”

    林楠绩微微皱眉,可他是个太监。

    虽然是假的。

    但也是太监啊!

    他瞧见窗户边立着一面铜镜,便翻身下床,走到镜子前。

    这铜镜居然不似一般铜镜模糊,反而十分清晰,又是等身高的一整面,足见主人是个阔绰人家。

    铜镜光滑可鉴,林楠绩从中看见自己穿着喜服的样子。大红色喜服包裹在他身上,颜色鲜艳如血,做了大半月船的林楠绩脸色并不好看,甚至称得上苍白,穿着喜服,有种说不出来的怪异。

    而且这喜服并不合身,略长了一截,好像提前做好了,却并没有考虑穿着者的身量。

    镜子里人就像穿了别人的婚服,林楠绩扯了扯拖地的衣摆。

    就在此时,他突然觉得不对,仔细盯着铜镜一侧,就看到他背对着的墙边,放着一条紫檀木高案。案台之上,有一个崭新的牌位,牌位前还插了三柱香。

    林楠绩瞬间毛骨悚然。

    他僵硬地转过头去,看见那牌位上写着徐氏幺女香兰六个字。

    这屋子,是死人的?

    那把他拐来,套上喜服,是和谁成亲?

    林楠绩脑海中冒出来三个字,顿时血色全无。

    配阴婚?

    怪不得婚服不合身,原来是不知道新郎身量,先吩咐做了,等到有了新郎,直接穿上便是。

    配阴婚的新郎,何须计较喜服合不合身?

    “吱呀”一声,门突然被推开,老姜走了进来。

    林楠绩下意识后退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你想做什么?”

    老姜沉默了一瞬,将手中食盒放在桌子上:“是老朽对不住你,将你绑来府上。”

    林楠绩惊奇道:“你这么说,难道会放我走吗?”

    老姜又诡异地沉默了:“不能,要等到事情做个了结。”

    林楠绩狐疑:“了结了就能放我走了?”

    老姜没有说话,打开食盒,一瞬间香气扑鼻:“这些是府上厨子最拿手的菜,老爷心善,吩咐我好好款待你。”

    林楠绩看着食盒里琳琅满目的饭菜,怎么看都像是断头饭。

    林楠绩坐到桌子旁,拿起碗筷,目光幽幽:“我必须要陪葬吗?”

    老姜神情先是不忍,接着冷硬起来。

    老姜不说话,林楠绩便懂了。

    若非要以殉葬的方式配阴婚,又何必从路上抓个人生地不熟的他过来。

    他夹了一块肘子肉,放进嘴里。

    突然感叹:“很久没有吃过这么香的饭菜了,府上厨子手艺确实很不错?”

    林楠绩真的饿狠了,一路上都没有吃过像样的东西,此刻面对丰盛的饭菜,根本忍不住。

    这下轮到老姜讶异了,看着林楠绩狼吞虎咽的样子,惊了:“你竟然吃的下?你就不怕我在这里下毒?”

    林楠绩眼睛都没抬:“反正我也跑不了,还不如做个饱死鬼。再说了,我连房门都出不去,你没有必要多此一举。”

    老姜叹了口气:“你很聪明。”

    林楠绩摇摇头:“还不够聪明,否则也不会被你骗了。”

    老姜没有辩解,而是看向徐小姐的排位:“你长得俊俏,小小姐一定会满意这桩婚事的。”

    林楠绩擦了擦嘴:“冒昧问一句,你们家小小姐,怎么会逝世?”

    老姜神色有些悲伤:“忧思过度,病逝的。”

    林楠绩:“又为何非要配阴婚呢?”

    老姜:“小小姐本是许了亲事的,若是不出事,眼下应该正在闺中待嫁,婚期就在大后天。可惜啊,小小姐才十五岁,就丢下老爷走了。”

    林楠绩“唔”了一声:“确实可惜,本该喜结良缘,却天降厄运。”

    林楠绩又问:“强行配阴婚,你们不怕损害她的阴德吗?”

    老姜讪讪笑道:“这就轮不到你管了。”

    说罢,老姜就离开了。

    林楠绩看着徐家小小姐的排位,放下筷子,喃喃道:“也是个苦命的人。”-

    另一边,在遥远的京城,林楠绩走后,文武百官疯狂劝谏,每天轮番上书,嘴皮子都要磨破了。

    因为皇帝决定,微服私访。

    众所周知,皇帝是个高危职业,朝廷九成以上的大臣都希望皇帝一辈子不要出宫。

    宫外危险,防不胜防,出宫就意味着皇上危矣!

    剩下那一成里,八成是想要谋反的。

    但李承铣意图已决。

    登基三年,是该巡视巡视。

    眼皮子底下他尚且不能事事知晓,更别提是天高皇帝远。

    何况江南这两年频发水灾旱灾,底下的人资质平平,是该好生治理。

    总之,圣意已决,多说无益,还不如提前在微服私访的大臣席位中提前占位。

    他们也在京城待久了,向往江南风物久矣。

    更别提出身江南的大臣了,在京中当官有一条规矩,就是没有命令不能离京,正好此番借陪同圣上微服私访的名义解解思乡之情。

    不说了,冲啊!

    于是,这几天紫宸殿的门槛都要被踏平了。

    “皇上带微臣吧,微臣祖籍江南,对江南事务再了解不过,还能给皇上一路介绍沿途风物。”

    “皇上,此次江南水患,微臣熟读治水之法,义不容辞!”

    “皇上,微臣……总之,带臣不亏!”

    第062章 第六十二章

    李承铣乘坐船由水路一路南下, 到了杭州府的时候,已经春光正好。

    人间三月天,乱花迷人眼, 美不胜收。

    李承铣看着这大好的春光, 不知道林楠绩此刻在哪里?若按照走水路的时间,此刻他应该正在从杭州府去往黔州的路上。

    想来应该是错过了,李承铣内心有些失落,还有些隐隐的不安。江南每年都会发生水患,黔州亦是如此。天降灾祸,普通人总是受损最深,而他是先调查过,林楠绩三岁就已入宫, 离家十几年, 恐怕早已物是人非。

    能回家,与家人相处自然是好。

    可他也担心,林楠绩涉世未深, 不懂人间感情的凉薄之处。

    李承铣站在船的甲板上, 扶着栏杆, 远远地眺望近在眼前的富贵温柔乡,一片桃红柳绿,风流热闹的气派。

    柏章走到李承铣身后, 他穿着一身便服,紫色的衣裳, 腰间系着白色锦缎腰带,配上一张长得不错的面孔, 很有些英俊风流公子哥的模样。

    柏章神情是恭恭敬敬的,正要说话, 就见皇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准确的说,是落在他这身衣服上。

    李承铣若有所思:“打扮不错。”

    柏章嘿嘿笑道:“入乡随俗嘛,皇上天人之姿,到了杭州府,定能勾得一帮姑娘脸红。”

    说不定还能充盈一下后宫。

    “有什么事,说吧。”李承铣又收回了目光。

    柏章立马换上一副正经严肃的神色:“杭州府的知府大人是徐永阶的儿子徐英,任知府已有六年,治理的虽无较大功绩,但也尚可。算算日子,今年应该调任回京。”

    李承铣听着,想起徐永阶的模样。那时候先皇帝还在世,徐永阶时任礼部侍郎,兼翰林院学士,官至朝廷大员,制定了不少礼法规章,不少人奉他为杏林大儒。

    但李承铣对他记忆尤为深刻的一点却不是这些。

    这位徐大人,曾经向先帝进言,恢复前朝嫔妃殉葬制度,险些被先帝采纳。

    若这项制度被采纳,许多未曾留下子嗣的嫔妃,就会在先帝逝世时极其残忍地被折磨死。

    李承铣道:“下船以后,先去找个不起眼的客栈住下,明日去微服巡视,尤其是江岸,河坝,要紧处的圩田人家。”

    柏章道:“是。”

    柏章走后,廖白帆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李承铣身后。

    李承铣并未回头,而是淡声吩咐:“倭寇容易进犯的湾口处,你带人小心查探。”

    “是。”

    “顺便查探林楠绩的踪迹。”

    廖白帆微怔,内心掀起惊涛骇浪,面上不动声色道:“卑职尊旨。”

    下了船,一行人找了间城中客栈住下,几人安顿好,以后就在一楼大堂用餐。

    这客栈规模不小,虽然天色已晚,但大堂内用晚饭的人络绎不绝。,来往的商贾镖局,三教九流,热闹非凡,也能听到不少消息。

    “你听说了吗?徐家四小姐没了。”

    “听说了听说了,这徐四小姐也是倒霉,年纪轻轻的才十五岁,本来还有十天就要嫁人了,谁知道突然病死了。”

    “可怜啊,要我说,根本不是病死的,而是被吓的。”

    听着的食客纷纷好奇了。

    “吓死的?怎么说?”

    那人神秘兮兮地说道:“这徐家,有四个小姐两个儿子,大儿子就是如今的州府大人徐英,小儿子进京科考,听说落榜了。前头三个姑娘都已经嫁了,但过的呀,都惨哟!”

    “惨?堂堂老尚书大人的女儿,能惨到哪里去,嫁的都是达官显贵,又有娘家撑腰,那还不是一辈子衣食无忧,无忧无虑的当个官家太太。”

    “一看你就是外地的,你恐怕不知道,其中三个女儿都不得善终,大小姐嫁给了徐大人友人之子,也是家世显赫,有权有势的人家。谁知道,那郎君压根不是个东西,平日里对大小姐非打即骂,还娶了妾进府,一起磋磨大小姐,直到把人虐待死了。”

    “徐大人也不管管?”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呗。”

    “那二小姐呢?”

    “那二小姐嫁给了家世平平的读书人,家里都快揭不开锅了,全靠嫁妆补贴,又被婆婆丈夫虐待,最后走投无路,竟然跳河了!”

    “三小姐倒是找了个郎情妾意的,不顾老尚书大人的反对嫁了,可惜没有嫁妆,家底又薄,我看这日子也不好过啊!”

    “四小姐也就不用说了,出嫁之前病死了!”

    旁观者听罢,纷纷惋惜不已:“实在是苦命的人。”

    桌上几人面面相觑,方文觉紧紧握着杯子,神情恼怒,压低嗓子:“这群人也太不像话了,竟然如此诋毁徐大人!”

    工部侍中王徽也面色涨红:“徐老大人的德名岂是这帮贩夫走卒能肆意议论的!”

    柏章连忙安抚住两位大人:“消消气,消消气,不与他们计较。”

    李承铣听着,没有说话,朝柏章递了个眼色。

    柏章立刻会意,好在他也活泛些,不像其他几位大人在意身段,笑着朝那几个食客道:“各位兄台,我听闻老尚书是个很有德名的人,应该不会对亲生骨肉如此冷血吧?”

    那人立刻说道:“一看你们就是外来的,你们恐怕不知道,那四小姐头七都过了,尸棺还停在家呢。”

    柏章汗毛倒竖了一下,有点不敢想象那样的场景。

    他还想问,就被人粗暴地打断。

    “乱议论什么呢?刘三,你胆子肥了,你偷银子被徐家赶出来,就怀恨在心在这里说主家坏话是吧?”两三个青年进来嚷嚷。

    刘三脸色立刻涨红了:“说……说什么呢!我才没有偷!”

    那几个青年“呸”了一声:“敢偷不敢认啊?看我不打的你满地找牙,替徐府清理门户!”

    刘三自知理亏:“行了行了,我不说还不行。”

    刘三见对方人多势众,灰溜溜地跑了。

    那青年对李承铣几人道:“几位客观,别听他胡说,他就是偷东西被抓了,怀恨在心。”

    柏章笑道:“原来是这样。”

    方文觉和王徽顿时脸色好了起来,冷哼道:“就说嘛,老尚书大人怎么会是那样的人。”

    因着这一桩小插曲,一行人潦草结束晚膳。

    半夜里,李承铣的门被敲响,外头传来动静:“皇上,是卑职。”

    李承铣并没有睡,点了一只蜡烛,坐在桌子旁,仿佛就是在等人来一样。

    “进来。”

    廖白帆推门而入,抱拳行礼:“卑职已经命人前去查看倭寇行迹,特来向皇上复命,没有查探到林公公从杭州府前往黔州的踪迹。”

    李承铣面色一紧:“可有遗漏?”

    廖白帆道:“从杭州府去往黔州需要买马,卑职询问沿途售马的地方,都没有看到过林公公模样的人。”

    李承铣心中微沉,极度后悔,当初就应该安插暗探跟着他。

    眼下也不知道他是逃了,还是遭遇危险。

    若是之前,林楠绩要逃,他会恼怒。

    但现在,宁愿他半路逃跑,或者只是廖白帆遗漏了。

    “再去查探。”

    廖白帆没有多问:“是。”-

    林楠绩被关了好几天,在屋子里出不去,骨头都快被关酥了。整天面对徐佳四小姐的牌位,不仅如此,那排位下方还放着骨灰盒。

    四舍五入,他就是和死人共处一室。

    换了胆小的人,早就吓疯了。

    林楠绩左右无事,便每日给这徐四小姐的牌位上香,态度十分虔诚。

    不管怎么说,死者为大。

    他将点燃的三柱香插进香灰炉里,双手合十,真诚地拜了拜。

    “都是苦命的人,还是早入轮回吧,我不能陪你走黄泉路呀。”

    风吹过,三柱香便熄灭了,只有袅袅的白烟。

    林楠绩傻眼了。

    难不成还真要跟他成亲啊?

    林楠绩苦着脸道:“承蒙四小姐不弃,可惜我是个太监,注定成不了夫妻。”

    “你们老管家也是,抓人抓得真准。”

    他叹了口气:“此时我要是个真的太监,直接脱了裤子,恐怕这老尚书还真不敢收我。”

    牌位还是崭新的,林楠绩的眸光略过上面的香兰二字,轻声道:“你灭了香,是有心愿未了吧。”

    这屋子里每一处他都仔细看过了,大红喜被喜绸一应用品,都是新添置的,除了大红头冠和新娘子用的头钗以外,属于徐四小姐自己的东西少的可怜。

    徐家是大户人家,金银钱财自是不缺,但对女儿显然并不宠爱,甚至还不如普通人家。

    而老姜在船上带着的小孙子也不是他的亲生孙子,而是徐家二小姐留下来的孩子。

    林楠绩想起来徐尚书是谁了。

    先帝在位时的礼部尚书徐永阶,兼翰林院学士,曾经想先帝进言恢复后宫殉葬制度。还直言先帝身体每况愈下,皆是因为大齐废除这一殉葬制度导致的反噬。

    先帝每日求仙问药,想要长生不老,听到此话直接信以为真,颁发诏书。好在朝中大臣死谏,才让先帝打消念头。

    徐永阶还写了篇女德,广为流传。女德中写,女子无才便是德。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夫为妻纲,夫虽不贤,妻不可不顺。受到无数人追捧。

    徐永阶不仅对别人狠,对自己家的女眷也毫不心慈手软。他明知好友之子并非良配,却仍执意将大女儿嫁过去,被虐待至死。将二女儿嫁给贫寒门生,因嫁妆微薄被婆母打骂,丈夫冷落,不堪受辱跳河而死。三小姐性子刚烈,一意孤行嫁给了自己挑选的心上人。可怜四小姐,听闻夫君残暴,向父亲求情却被关在房间,担心自己步入后尘,一把白绫吊死在房梁上。

    而徐永阶宁愿触犯律例也要为徐四小姐配阴婚,林楠绩面色更加古怪。

    “因为大儿子至今膝下无子,小儿子科举落榜,觉得是徐四小姐冤魂所致?于是就想到给徐四小姐的冤魂配个夫君,让她赶紧去地府投胎?”

    “活人配阴婚,多么恶毒的法子。”

    第063章 第六十三章

    李承铣几人乔装易容, 被请到徐府。

    方文觉压低声音,啧啧称奇地问柏章:“你怎么让徐平答应的?”

    柏章嘿嘿一笑:“我给徐平递了帖子,说是岳父大人的外甥的, 在京行商, 途径杭州府,听闻江南水患,想略尽绵薄之力,徐平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方文觉横了他一眼:“你小子,原来打的是老夫的名义。”

    柏章道:“岳父名声大,好使些。”

    方文觉又朝李承铣道:“也不知道会不会被发现?若有危险,老臣第一个救驾!”

    王徽道:“古人云,食君之禄, 忠君之事, 何惧哉!臣定当为皇上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王徽一说起大道理就停不下来,方文觉和柏章脸都绿了。

    王大人什么都好, 尤其擅长治水, 就是这掉书袋的毛病, 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

    王徽激动地看着眼前徐府的宅子:“微臣熟读永阶先生的文集,他那本广为流传的《女德》更是家里女儿人手一本。微臣立志向永阶先生效仿……”

    方文觉牙都酸了,虽然他也很敬仰徐大人, 但也不必如此吧。柏章更是偷偷吸气。

    还是李承铣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到徐府以后, 小心行事。”

    徐平亲自出来迎接:“有失远迎,有失远迎!”

    柏章微一拱手:“徐大人客气了, 我等前来,已是叨扰, 麻烦徐大人了。”

    徐平见这一行五人,各个都是气度不凡,两位年长者像是经常与官员打交道,这位年轻人又甚是圆滑。还有一个少言寡语,一看就知是练家子。但都不及中间那位深不可测。

    那人模样年轻,更是气度不凡,这几人看着都比他年长些,但竟然都隐隐对他有种恭敬之姿。

    想必这位才是真正主家的人。

    可惜,要是小妹无事,还真想攀门亲事。

    到了徐家,徐平亲自给李承铣几人安排住宿的院落:“这院子宽敞,用具齐备,诸位就在这里住下吧。”

    李承铣道:“多谢徐大人。”

    徐平呵呵笑道:“客气客气,家父要是知道各位有意为水患出力,一定会十分感谢的,不如我带您们去见见家父。”

    王徽立即道:“那太好了,在下仰慕徐老久矣,十分想要见上一面。”

    徐平领着几人到徐永阶的院子里。

    徐府占地颇为阔气,府里雕梁画栋,亭台楼阁一应俱全,徐永阶的院子在徐府深处,近旁就是府中园子,景致颇为优美。

    李承铣刚一踏进徐永阶的房中,就闻到一股浓重的药味。

    这药味浓重,混合着不少补药的味道。

    看来徐永阶的身子已经不是很好。

    谁知道徐永阶却不是很想见他们。

    徐平先进去禀报,屋内却隐隐传来争执的声音。

    “这个时候……不相干的人扰乱,把他们都带走!”

    “爹!”

    “带走!”

    不多时,徐平面色抱歉地走出来,满怀歉意地对他们道:“实在不好意思,我爹他最近身子大不如前,恐怕不能见客了。”

    李承铣笑笑:“无妨。”

    当晚,他们在徐府住下。偌大的徐府,白天看着花团锦簇,富丽堂皇,到了晚上,却安静的可怕。尤其是他们的院子与徐家小姐们出阁前的院子,仅有一墙之隔。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三位小姐都出嫁了,最小的四小姐又没了的缘故,只觉得女院安静的像一座坟墓。

    李承铣在院子门口徘徊,看见有三四个下人抬着扎着红绸缎的红木箱子,走进女院。

    他抬手拦下其中一人,问道:“你们抬的是什么?”

    那下人被拦住问话,像是吓了一大跳,原本就紧张的面孔上浮现一丝害怕:“没什么,就是些用不上的东西,先搬去女院放着。”

    李承铣的目光停留在木箱子上的大红绸缎:“这看起来像是成亲时才会用的东西,难道腹上有喜事?”

    下人脸色顿时一白:“您说笑了,这天色不早了,公子还是早些休息吧。”

    李承铣收回目光:“是不早了,那你们快些进去放吧,晚了有些瘆人。”

    那下人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浑身打了一个哆嗦,连忙进去了-

    第二天,林楠绩是被开门的声音吵醒的,一睁开眼睛就看见老姜走了进来。

    林楠绩沉默的从床上坐起来,老姜已经摆好了碗筷,林楠绩下床简单洗漱就拿起筷子。

    老姜神色复杂:“多吃点吧。”

    林楠绩咽下口中的食物:“来了好几天,你还没有说过你们家四小姐。我就要和她成亲了,到了阴曹地府,我也想好好照顾她。你就同我说说呗。”

    老姜坐了下来,神情有些沉默,又有些怀念的样子:“四小姐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夫人生她时就去世了,没有娘疼,所以我平时格外关照她些。”

    “从小,四小姐身子骨就弱,养在深闺,一直没有外出过。她很聪明,大公子背着老爷偷偷教她认字读书,她总是很快就学会了。”

    “ 十三岁那年,老爷为她定下一门亲事,从此四小姐就一直待嫁。她手巧,这些喜服喜被都是她一针一针亲自绣的。”

    林楠绩看向床上的大红喜被,心里头涌上一股难以言述的悲伤。

    这么心灵手巧,聪慧好学的姑娘,就断送在这深深的宅院里。

    老姜神情有些恍惚:“有时候总觉得小小姐还在似的。”

    林楠绩:“看起来,你很怀念小小姐。”

    老姜沉默的点了点头:“小小姐是老奴从小看着长大的,每回生病都是老奴去找的大夫,就像自己的女儿似的。”

    林楠绩又说道:“既然如此,你应该知道天下父母心都是一样的。你将我抓来徐府,我家中父亲尚且病重,等着我拿银子回去救命,能不能放我一命?”

    老姜不接话。

    林楠绩叹了口气:“我既然走不了了,只想拜托你一件事。”

    老姜道:“你说吧,若是能,我定会完成你的遗愿。”

    林楠绩掏出身上的银票,还有一封信:“请你将银票和这封信一起寄到我老家黔州,儿子不能为父亲尽孝,希望能治好他的病。”

    老姜没有说话,只将东西收下了,这就是答应了。

    林楠绩吃完最后一顿饭,整理好仪容,面色坦然:“我准备好了。”

    老姜又拿出一个红色的幕离:“把这个也戴上。”

    林楠绩接过幕离,好奇地问道:“这是做什么?”

    老姜没有回答。

    林楠绩突然明白了,惨淡的笑了一声:“看来你们家老爷也知道自己做的事情伤天害理,怕我记住他的样貌,死后化身厉鬼,回来找他报仇。”

    老姜忽然叹了口气:“你是个很聪明的人。”

    林楠绩将幕离戴好:“好了,可以走了。”

    老姜忽然又从怀里摸出一样东西:“把这个吃下去。”

    林楠绩拿过来一看,竟然是个药丸,他下意识皱眉:“我都答应了,还要喂我吃药吗?”

    老姜说道:“老爷不希望到时候吵吵闹闹,这是暂时让人失声的药。”

    林楠绩仰头就吞了下去。

    阴婚都配了,还怕暂时失声的药吗?

    举行仪式的喜堂里装饰着大红绸缎,地上铺了鲜红的地毯,喜烛高烧着,落下一地红色的烛泪。

    方文觉、王徽、柏章三人面面相觑,这徐家小女儿不是刚没了吗?怎么这会儿还办起仪式了,还是在晚上。他们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大致猜出这是做什么了?

    配阴婚,这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若是愚昧的人家也就罢了,怎么颇有盛名的徐老家中也配阴婚?

    三个人迅速地看向李承铣,就看见他脸上毫无波澜,就像事先知道一样静观其变。

    真不愧是皇上,这临危不惧的气度,真是令他们佩服。

    身旁的廖白帆更不必说,从出了京城就一直这个表情。

    过了不知道多久,穿着礼服的司仪突然喊了一声:“吉时到!”

    众人听见这声音只觉得又细又冷,浑身都起了鸡皮疙瘩,然后就看见喜堂外出现一个大红色的身影。

    他们不由得头皮一紧,这便是给徐家四小姐配阴婚的男子了。

    林楠绩林楠绩穿着大红喜袍,手里抱着骨灰,被老姜牵着迈过了门槛。他知道,已经到了举行仪式的地方。

    他隔着幕离看不清喜堂里的具体景象,只觉得为首坐着的那人很苍老,身上传出一股浓重的药味。

    左侧坐着的,应该是徐家的两位公子,杭州府的知府徐平和二儿子徐靖。

    旁边还坐了几个人,林楠绩不知道是谁。

    整个喜堂里昏昏沉沉的,只有几根红烛烧着,并不是很亮堂,显得有几分阴森,几道烛光就像漂浮在黑夜里的怪物眼睛。而当他们看见自己手中抱着的骨灰盒时,明显气氛更凝重了几分。

    李承铣看着老管家牵着一个红衣男子从进来,那男子头上戴着大红色的幕离,手里抱着骨灰盒,动作很慢,却很顺从似的。

    这场面十分故弄玄虚,好像怕见到这个配阴婚的男子。

    柏章几人看着也觉得有几分不适。

    那红衣男子被老管家牵到徐永阶面前。

    “老爷,一切就绪,可以开始了。”

    司仪便扯开了尖细的嗓子:“吉时到,一拜天地!”

    林楠绩分不清方向,被老姜转了个方向,按着头拜了下去。

    司仪又高声道:“ 二拜高堂!”

    林楠绩又被转过来,面向徐永阶弯腰拜了下去。

    这场面看的几人实在是有些坐立难安。

    王徽看向徐永阶,忍不住问道:“徐老,这配阴婚岂不是有损德行?”

    仪式被打断,徐永阶有一瞬间的不悦。他压了下去,神色黯然:“小女近来总是托梦,说一个人孤单,难入轮回。老夫无奈之下,才想到这个办法。”

    几人面面相觑,白发人送黑发人,伤心挂念,也是人之常情。只是这场面,实在让人有些难受。

    王徽又问:“这配阴婚为何要蒙面?”

    老姜解释道:“这位年轻人曾受过老爷的帮助,出于报答帮小姐配阴婚,帮老爷和小姐了却一桩心愿,过后还要讨生活,不方便让人看见,免得以后不好说亲。”

    王徽点点头:“原来如此。”

    李承铣冷眼旁观,总觉得事情没有这么简单。

    他的目光频频看向新郎,总觉得身影有些眼熟。

    林楠绩脸被幕离遮住,狠狠地翻了个白眼:【狗屁的说亲,你们根本就是想把我杀了,到阴曹地府去陪徐四小姐。】

    李承铣面色骤变,瞬间从椅子上站起来。

    这声音,分明是林楠绩!

    这时候,司仪又扯着让人难以忍受的声音喊道:“夫妻对拜。”

    徐四小姐生前的贴身侍女接过骨灰盒,老姜按着林楠绩,强迫他低头对拜。

    林楠绩只觉得身上的手有千斤重,丝毫挣脱不开,他突然有些后悔吃下哑药了,他要是知道还有外人,绝不会放过这个求助的好机会。

    就在这时,老姜按在身上的力量忽然消失,林楠绩还没有弄清楚缘由,就被一股极大的力量扯了过去。紧接着,他就闻见了熟悉的气味。

    是淡淡的龙涎香混着纸墨香的味道。

    这味道,他只在一个人身上闻到过。

    幕离掩盖,他只能看见挡在自己前面的身影高大,肩膀宽阔,双腿修长。

    【皇上……?】

    林楠绩怔怔地瞧着眼前的背影,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该不会是做梦吧?】

    【我怎么会在这里遇到皇上?】

    【他不应该在京城吗?】

    徐永阶见有人明目张胆的破坏仪式,顿时勃然大怒:“你是谁?竟敢在此惹是生非!”

    就连柏章几人都震惊了,皇上怎么突然冲动了?

    徐平也站了起来:“是不是有什么误会?”

    徐靖就直接多了:“我们当你们是客人才好生款待,你们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李承铣眼底的戾气一闪而过,冷声道:“你们刚才说自愿配阴婚,我看未必!”

    徐永阶像是听到了滑稽的事情:“难道你的意思,是老夫强迫他的的?笑话!徐某人会做这种事?”

    李承铣极其冷漠的扫了他一眼,转身揭开林楠绩头上的红色幕离,露出一张红润的小脸。

    李承铣眼中闪过一丝轻微的讶异,他以为林楠绩会脸色蜡黄浑身虚弱,没想到,竟然还胖了一点。

    禁不住抬手捏了捏他的腮帮。

    手感绵软滑腻。

    林楠绩羞赧地低下了头。

    【断头饭吃得太好,又没有地方活动,在船上吐的都补回来了,甚至补得更好了。】

    柏章三人看清楚那人样貌后,震惊的差点跳起来!

    这不是御前的林公公吗?

    听说回家探亲去了。

    怎么会成了配阴婚的对象?

    方文觉感觉自己见鬼了一般:“林林林……楠绩?”

    方文觉正要喊林公公三个字,想起他们是微服私访。

    硬生生的转成了林楠绩三个字。

    徐平愣住了:“你们竟然认识?”

    他下意识地皱起眉,察觉出父亲话中的漏洞。这几人是从京城来的,又怎么会与在杭州府做事的新郎认识?

    他不由得看向自己的父亲。

    徐永阶那张皱巴巴的老脸异常冷漠的看相向林楠绩:“老夫问你,你分明是自愿的,对吧?”

    林楠绩没说话。

    李承铣有些疑惑地看着他。

    徐永阶眼中闪过一抹得意的精光:“你们看,他不说话就是默认了。你们这些陌生人何须多管闲事。”

    方文觉几人对视一眼。

    还真不算是多管闲事。

    这就是他们该管的事。

    若是自愿,事后放归也就罢了,可林楠绩是回黔州探亲,出现在杭州府给人配阴婚,怎么看都不像是自愿的。

    若并非自愿,那极有可能是活人殉葬。

    太祖时期就已下令废除活人殉葬,这是触犯大齐律例的罪行。

    方文觉身为大理寺少卿,就不能袖手旁观了。

    所以方文觉也在等林楠绩的反应。

    林楠绩眨了眨眼,冲着李承铣摇了摇头。

    【我吃了哑药,说不出话呀。】

    李承铣脸色阴沉,扳正林楠绩的身体道:“你不用说话,我来问,你只需要点头或者摇头就可以。”

    林楠绩目光微亮,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紧紧看着李承铣。

    就在这一刻,林楠绩感觉自己就像是看到了生命的救星。

    而这个救星,竟然是李承铣。

    【呜呜,竟然遇到了狗皇帝,小命可以保住了。】

    李承铣问:“你是自愿的吗?”

    林楠绩将头摇成了拨浪鼓。

    李承铣又问:“是路上被人抓来的?”

    林楠绩使劲点头。

    【船上遇到徐府姜管家,被一棍子敲晕了关在徐府,不能出屋子,每天只能给徐四小姐的牌位和骨灰上香。】

    【好惨的!】

    李承铣内心涌上一股愤怒,其中有掺杂着诸多心疼、气恼、后怕的情绪。若是他当初派人手保护林楠绩,又或者早些做决定带着林楠绩一同南下,就不会发生此事。

    若是他没有碰巧住进徐府,没有撞见徐家配阴婚的仪式,林楠绩是不是就要活生生地殉葬?

    李承铣气血上涌,眼眶一阵阵发紧,双手紧握成拳,克制住内心翻涌的情绪,紧声问:“你被徐家人抓来配阴婚,他们对你下药不让你说话。是不是?”

    林楠绩莫名地想哭,眼眶有些发红,被抓过来,不能外出,无法求援,每日守着徐四小姐的骨灰和生活过的房间,说不害怕是自欺欺人。

    李承铣出现的那一刻,他仿佛看见了一束光,刺破黑暗照到了他的身上。那种感觉无法描述,而林楠绩可以实实在在的感受到的是:

    他得救了。

    他有人撑腰了!

    林楠绩眼眶湿润地拼命点头。

    李承铣心脏发紧,一想到要是晚了一步可能会再也看不见林楠绩,他就觉得心里空了一块。也许是上天庇佑,让他能够及时见到林楠绩,挽救这场灾祸。

    李承铣看向徐永阶:“你们身为朝廷命官,明知触犯律法,也要做伤天害理之事,可曾想过脑袋上的乌纱帽?”

    徐永阶冷笑一声:“你们现在知道也晚了,这阴婚是非配不可!”

    “至于律法,老夫已经向你们解释过了,事成之后我会放他走,我们的家事还轮不到你们外人掺和!”

    林楠绩又摇头。

    【放屁!】

    【他们在说谎,他们就是打算活人殉葬,把我和徐四小姐的骨灰一起埋葬。】

    李承铣的目光冰冷到了极点,冷冷地嗤笑:“放走?恐怕是要一起埋入棺材!”

    徐平愤怒:“你们怎可如此恶毒地揣度家父!”

    李承铣并不给他辩解的机会:“你们说他受过你们的恩惠,所以答应。但他却是从京城南下回家探亲,只是途径杭州府。而至于蒙面,恐怕是怕他记住你们的样子,梦里报复!”

    “你们万万没想到,我们恰巧认得他。”

    徐平脸色惨白,看看徐永阶和徐靖没有起伏的神色,哑声道:“爹,二弟,你们竟然……”

    徐靖忍不住道:“哥!小妹阴魂不散,扰得家宅不宁,我读书都读不好,这仪式必须得完成。”

    见徐家父子脸色逐渐惨白,李承铣怒声道:“我说的可有错!”

    徐永阶脸色阴森森的,语气阴冷:“知道了又怎样?你们多管闲事,就一起下阴曹地府!”

    徐平这下子慌了:“爹,三思啊!何须为了小妹的事搭上这么多人,万一东窗事发,那可怎么办。”

    徐永阶脸色有着不同寻常的阴沉:“你懂什么,只有让你小妹的灵魂安安稳稳地轮回,你们才有好日子过!”

    徐平一头雾水:“爹你在说什么?”

    徐永阶忽然高声道:“来人,把这几个人给我拿下!”

    徐府家丁闻风而动,迅速将几人围在中间,要将几人拿住。这些人全都听命于徐永阶,这阵仗简直令在场的在官场成了几十年的大臣们震怒。就算是朝廷命官也不能违反律法,随意拿人!

    王徽还垂死挣扎,试图为徐永阶的做法找个合理的解释。

    他频频投去“回头是岸”的暗示目光,痛心疾首道:“徐大人平生著作等身,名扬天下,为何做出这等愚昧之事,断送晚年的名声?父母爱子女之情世人皆有,但这位新郎官也是别人的儿子,徐大人应该推己及人,怎么能活人殉葬。您,糊涂呀!古语有言,爱吾老以及人之老,爱吾有以及人之幼……”

    王徽一开口就犯老书生的毛病,喋喋不休。

    徐永阶终于不耐烦了:“酸腐书生!愚不可及!住嘴!”

    “你个酸儒!”

    王徽愣住了,呆呆地看着徐永阶。

    他熟读徐永阶的所有文集,将他的话奉为圭臬,十分期待能与老先生见上一面。在他心目中,徐永阶就是所有清流的榜样!到了徐府他就迫不及待想和老先生畅谈诗词歌赋,放眼庙堂江湖。

    谁知道,徐老大人居然骂他……

    酸儒?

    他一向敬仰的徐大人竟然如此骂他!

    可是骂他什么都行!

    怎么能骂他酸儒!

    林楠绩有点同情地看着王大人。

    【好像听见王大人滤镜碎一地的声音。】

    第064章 第六十四章

    方文觉一把扯过王徽:“都这个时候了, 省省嘴皮子吧!你没看他都要动手了吗?”

    只见家丁将他们团团围住,蓄势待发,要将他们一网打尽。

    廖白帆不再遮掩, 抽出绣春刀, 潋滟寒光映照通红的烛火,却冷得惊人。

    【太好了,廖大人也在。】

    徐永阶老眼昏花,徐平可没有,他看清楚了廖白帆刀上的纹路,瞬间惊出一身冷汗。这伙人到底什么来头?怎么会有锦衣卫用的刀?

    若这个面色冰冷的男子是锦衣卫,那其他几人又是谁?能让锦衣卫挡在身前护着的,位置必定不低, 甚至可能比他这个知府高上许多。

    徐平额头上顿时冒出冷汗。

    林楠绩想要说话, 眼看着对方人多势众,不由得有些着急。

    情节之下,他抓着李承铣的手, 用手指快速地在他手心比划着。

    【要是有纸笔就好了, 也不知道这样写狗皇帝能不能懂。姜管家身上有哑药的解药, 得开口说话才行。】

    李承铣只感觉手心传来酥酥麻麻的触感,微凉的指尖在他手心焦急地比划着,像羽毛在轻轻骚动。

    他垂眸, 看着林楠绩穿着一身大红色的喜服。这衣服略有些大了,并不合身, 却勾勒出林楠绩修长纤细的身形。腰身处渐窄,像柔韧的修竹。

    他那双黑漆漆的, 总是闪动着不安分光芒的眼睛,此刻正紧紧的看着他。喜烛的光影给他脸上镀了道金边, 照亮他熠熠生辉的眉眼。

    李承铣听得见林楠绩的心音,可对方一瞬不瞬看着自己的眼神宛如对人充满信赖的猫咪,掌心的触感又太过美好,李承铣明知道他想要什么,却迟疑了一瞬。

    林楠绩有些着急,目光由充满信赖到逐渐怀疑。

    【不是吧,我都写了这么多遍了,狗皇帝怎么还是看不懂啊?】

    【难道我写得还不够清楚吗?】

    林楠绩目光流露出淡淡的嫌弃。

    【怎么有点笨笨的?】

    被怀疑智力的李承铣默默地收拢了手指,将林楠绩不断比划着的手指握在掌心。

    【?】

    林楠绩眼眸渐渐睁大。

    李承铣低头在他耳边道:“知道了。”

    然后,林楠绩就见李承铣速度极快地钳制住姜管家,冷声问道:“解药在哪里?”

    老姜有些喘不过气,装作不知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李承铣拉着他的胳膊,背在身后。众人就听一声清脆的咔嚓声,姜管家的胳膊脱臼了。

    “啊———”

    姜管家凄厉的惨叫声响彻整个喜堂,在剑拔弩张的气氛里更显几分瘆人。

    他忙不迭从怀里掏出解药,声音颤抖:“在,在这里。”

    李承铣拿过来,倒出一粒,放到林楠绩的手心。

    林楠绩连忙服下。

    他清了清嗓子,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咳咳!”

    然后在自己的衣服夹层里面掏啊掏,掏出一块金黄色的令牌,亮到徐永阶和徐平、徐靖面前:“见此令牌如见皇上,还不速速退下!”

    方文觉三人的目光齐刷刷落在李承铣和林楠绩身上。

    他们没看错吧?

    皇上的令牌!

    居然都给林公公了!

    几人顿时酸了。

    他们摸都没摸过。

    李承铣没动,这样也好,他暂且不必暴露。

    徐平呆住了,这是皇上的令牌。

    他满脸震惊地看向徐永阶:“爹,他到底是谁啊?”

    徐永阶满脸的不可置信,他还未回过神来,一旁的徐靖已经“扑通”一声跪下了。

    徐靖一脸空白,口中喃喃道:“我说他为什么有几分面熟,我想起来了,他是在贡院监考的人,是御前的公公。”

    徐平快要疯了。

    御前?

    公公?

    甚至都能在贡院监考?

    他倒是隐隐耳闻御前有一位得宠的公公,姓林,叫林楠绩。

    难道他就是?

    徐平站不住了,他又惊恐又害怕地看向将林楠绩护在身后的人。他一见此人,就觉得他气度不凡,明明年纪不算大,却让人丝毫不敢造次。

    不,不可能!

    皇上怎么可能离开京城来到杭州府呢?

    一定是他想多了。

    但这几个人必定不是普通人。

    徐平跪了下来:“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见令牌,如见皇帝。

    徐永阶不敢相信,高声怒斥:“你竟敢冒充御前的人,伪造令牌,该当死罪!”

    林楠绩一把扔掉头上的幕离,俊秀的面孔上满是愤怒:“死罪?恐怕你的所作所为连死罪都不够。”

    徐永阶拄着拐杖,眼中闪过深深的厌恶:“竖子尔敢!”

    林楠绩指着徐四小姐的骨灰:“是你害死了自己的女儿,你的三个女儿都是因你而死。”

    徐永阶将手中的拐杖戳在地上,“笃笃”作响:“你住嘴!她们是老夫的女儿,她们的死怎么可能与我有关系?”

    林楠绩面若冰霜:“大小姐和二小姐被婆家折磨,一个被凌虐至死,一个不堪受辱跳河自尽。她们被搓磨到难以忍受时,都曾向你求援过,可你却置之不理,连让她们回家小住都不肯。”

    “出嫁时,连嫁妆都不愿意给,但你的府宅里,雕梁画栋,吃穿用度都是上等,甚至还有数亩园林。可对你的女儿,却一毛不拔,冷眼旁观。”

    “四小姐总是偷偷接济两个姐姐,看到她们的悲惨景象,又被你强迫定亲,定亲的对象还曾言语轻薄于她。临近婚期,她越发害怕,曾求你解除婚约,却被你痛骂一顿。她实在太害怕了,想着与其被公婆和丈夫折磨至死,还不如一条白绫自己了结。”

    “原本你只想将她草草下葬,可自打大小姐逝世以后,徐府就大不如前,徐平成婚多年膝下无子,徐靖参加科考,未取得任何名次。本来你并未往这方面想,可徐四小姐过世后,你的身体却突然变差,你就怀疑到了鬼神之说上,以为是徐四小姐冤魂不散所致。”

    林楠绩越发愤怒:“于是你就想到配阴婚这样伤天害理的办法!”

    徐永阶面色狰狞:“那又怎样?今天这桩婚事你同意也罢,不同意也罢,都必须完婚。黄泉碧落,有人陪着,想必你也不会孤单。”

    徐平心力交瘁,大为不解:“爹!您这是做什么?我膝下无子,那是缘分未到,您怎能与鬼神之说联系起来,简直,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徐永阶冷冷的瞥了徐平一眼:“你懂什么!”

    林楠绩双全握紧,咯吱作响:“他当然不懂,当初你是一个贫苦书生,入赘袁家。等到你的妻子难产病故后,就强夺了袁家的家产,将袁家改名换姓为徐家。”

    徐平一愣,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他记得,他小时候还有个名字,叫袁平。

    徐永阶脸色一白,没想到眼前这个陌生的年轻人竟然知道徐家的渊源。

    徐永阶冷笑一声:“那时我已入朝为官,步步高升,改成徐姓又有何妨?”

    林楠绩的目光流露出罕见的厌恶:“你著书立说,还写了一篇《女德》流传于世,不允许女子读书认字,不允许女子踏出家门。”

    徐永阶浑浊的老眼中闪过一丝不屑:“这有何错,女子无才便是德,如果女子都读书认字,野心日益蓬勃,迟早威胁朝政,扰得天下大乱。”

    林楠绩上前一步:“你究竟是为了你口中冠冕堂皇的天下,还是为了你自己的门庭?”

    徐永阶皱了皱眉:“你这是什么意思?想污蔑老夫不成?”

    林楠绩目光直视着他,缓缓说出八个字:“津河徐家,九代洗女。”

    这八个字一出,在场所有人脸色都变了。津河徐家,曾经盛极一时,家中却从无长女。后来被发现虐杀女婴,名声尽毁,几乎人人喊打。

    这世道对女子而言,太过凉薄。

    有贫苦人家头胎生女舍在荒郊野外,有人信奉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更有人觉得生不住儿子都是女儿的错。

    但一个名门望族,靠虐杀女婴的邪术换取家族繁荣,实在愚昧又残忍。

    没想到徐永阶竟然是津河徐家的后人。

    徐永阶脸色骤变:“你胡说什么!”

    林楠绩揉了揉脖子。

    【这几天被关在房间里,除了给徐四小姐上香,就是扒这位老爷的底了。好在都被我扒了出来。】

    “津河徐家虽然败落,但你却活了下来,还入赘袁家。你身为徐家长孙,虽然入赘,却以此为耻,对夫人冷语相向,处处挑刺。袁夫人生儿育女,袁家供你读书科举,你却在为官后越发瞧不起夫人,一等她撒手人寰,就迫不及待改名换姓。”

    “女儿的亲事,不是用来拉拢同僚,就是指给贫寒人家,对她们的求援视而不见。甚至于,你看见酷似夫人的女儿被折磨,反而有种隐秘的高兴。”

    徐永阶脸色越来越阴沉,摩挲着拐杖上的暗纹,目色阴冷:“你知道的太多了。”

    “来人,把他们统统拿下!”

    家丁训练有素,顿时拿起武器,朝他们劈来。

    廖白帆脸色翻冷,一脚将人踢开,绣春刀冷芒一出,这些家仆根本不是对手。

    王徽神情摇摇欲坠,此刻更是傻眼了:“徐老,呸!徐永阶简直猪狗不如!亏得老夫那么崇拜你。”

    “还骂我酸儒,我呸!”

    “你这恶毒的老东西!虎毒不食子,他竟然连这种伤天害理的事都能做出来,老夫可不屑与你为伍!”

    王徽一把夺过身旁家丁手中的棍子,打倒一搓人。

    林楠绩被王徽的身手震惊得目瞪口呆。

    【这就是脱粉回踩吗?】

    徐府家仆众多,且都听命于徐永阶。

    方文觉和柏章都觉得他疯了,他知道自己要拿的人是谁吗!

    李承铣面色冷凝,揭掉脸上的易容,面沉如水地看向座上的徐永阶:“徐老大人,你可还认得我是谁?”

    徐平刚站起来的膝盖,“扑通”一声,又跪了。

    第065章 第六十五章

    徐平跪在地上, 浑身抖若筛糠:“皇……皇上!”

    徐平陷入崩溃。

    居然真的是皇上!

    他跪在地上,身体伏在地面,不敢抬头。

    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

    徐家完了!

    不仅抓了御前的人配阴婚, 还试图赶尽杀绝, 甚至连旁人也不放过。

    这可是弑君的重罪!

    轻则全家流放,重则株连九族!

    徐靖也跪了。

    他只认出林楠绩是春闱巡监的林公公,却没认出他身旁的人是皇上。

    他今日冲撞帝王,别说三年之后的春闱,眼下的脑袋可能都不保了。

    他瞬间痛哭流涕:“皇上饶命!皇上饶命!小人有眼无珠,不是有意冲撞皇上!”

    更不用提姜管家和其他人,全都跪了一地,只剩下徐永阶还站着。

    徐永阶拄着拐杖呆立在原地, 张大一双浑浊老眼试图看清眼前年轻人的样貌, 他觉得有些面熟,慢慢和记忆中的面容重合了,拄着拐杖的手开始颤抖。

    他是……李承铣?

    当今皇帝?

    徐永阶不可置信的低声道:“不可能, 这不可能!”

    这时候, 方文觉也扯下脸上的一种装扮:“徐永阶,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要执迷不悟?”

    徐永阶扔掉了拐杖,颤颤巍巍地跪了下去:“老臣叩见皇上, 老臣不知道是皇上,否则断不敢让人冲撞皇上。”

    李承铣面若冰霜:“换成别人, 你就可以草菅人命?”

    徐永阶脸色苍白。

    方文觉身为大理寺少卿,必须依法处置, 他站在李承铣身侧:“徐永阶,你抓无辜之人殉葬, 等同杀人,又试图杀人灭口,险些犯下弑君的大罪。你触犯多条大齐律例,难逃罪责!”

    徐平连连为徐永阶求情:“皇上!方大人!家父他年事已高,他纯粹是老糊涂了,皇上求您饶命啊!”

    方文觉没有理会,转身看向李承铣:“皇上,您看该怎么处置?”

    这徐永阶毕竟年事已高,又名声远扬。

    李承铣目光嫌恶地扫了扫徐永阶,他现在发须皆白,一副德高望重的老者形象。但李承铣还能记得,那时他冠冕堂皇地说出残害后宫性命的话时,脸上一丝悲悯之心也无。

    若非群臣极力阻止,恐怕连母后都会遭受牵连。

    林楠绩看着徐永阶,也觉得气愤。

    【这老匹夫一辈子都在残害女子,不仅残害家人,一篇《女德》害得多少女子从此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断送了读书写字的机会,只能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稍有不慎,就会做错,被打被骂反而成了天经地义。】

    【呸!坏人只是老了,但还是坏人!】

    李承铣沉声道:“你害人之处,绝不止于此。你读书科考,本应护佑天下百姓,男子女子都是大齐的子民,你利用女德学说害人无数,若只是简单的流放或处死,太便宜你了。”

    “歪理邪说不除,朕愧对天下百姓。”

    王徽扔掉棍子,放下袖子,上前道:“皇上说的是,微臣愚昧,竟让家中妇孺女儿人手一本《女德》,微臣立即写信回京,让她们把这本书统统撕了!”

    “此外,还应找真正有学问的人重新著书立说,破除此等风气!”

    李承铣点头:“可有合适人选?”

    王徽正想拍拍胸脯自荐。

    林楠绩突然说道:“不如将此事交给长公主,让长公主征集天下女子所想,再整理成册,流传开来?”

    【长公主来做这件事,再合适不过了。】

    李承铣赞许地点点头:“不错,既然事关天下女子,理应交给女子来做。”

    徐永阶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怎可让女子来做!简直荒唐!”

    李承铣不理会他,吩咐方文觉:“将徐永阶流放至西北苦寒之地,派人跟在身边,每次破除邪说,都让人在他耳边一字一句地念。”

    “此外,徐平明知事有蹊跷,却不加阻止,剥夺官身,徐靖不得参与科考。”

    一一交代清楚,李承铣将徐永阶留给锦衣卫,离开徐府。

    身后的徐永阶状若癫狂:“女子!怎可读书!老夫的著作,怎可由女子染指!老夫花了几十年才让《女德》广为流传,女子就该有女子的样子,怎可读书识字!”

    然而已经没有人理会他癫狂的话语。

    林楠绩跟在李承铣身后走出徐府。

    他一直被关在徐四小姐的房间里,许久不曾见过外面的太阳。踏出徐府,这才算真正看见杭州府的天地,草长莺飞,春风和煦,林楠绩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林楠绩衣服未换,手中还捧着徐四小姐的骨灰。

    他迟疑了一瞬,朝李承铣说道:“我想将徐四小姐的骨灰交给徐家三小姐。”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有人能懂她,也就同病相怜的姐妹。

    李承铣点点头,廖白帆说道:“卑职已经查清,徐家三小姐现在住在城东的燕春巷。”

    李承铣顿了顿,对方文觉几人道:“你们先带人将徐家人捉拿在案,杭州府知府暂由方爱卿代理。”

    方文觉几人领命而去,廖白帆也悄声隐在暗处。

    只剩下李承铣和林楠绩二人,林楠绩左右看了看:“皇上与奴才一同去燕春巷吗?奴才一人也可以的。”

    李承铣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扇子,展开随意扇了两下,斜睨了林楠绩一眼:“你对杭州府人生地不熟,万一又碰上人贩子,朕可救不了你。”

    林楠绩抱着骨灰盒,自己也有些苦恼了。

    【是了,我怎么总和这些事情过不去,上元节是,这次又是。】

    【这次多亏了皇上及时赶到……也太巧了,皇上居然也在徐府。】

    林楠绩悄悄看向李承铣,就见李承铣穿着一身月白锦袍,手执一把折扇,褪去朝堂之上的威严,倒有几分贵族公子的模样。

    【这次真要谢谢狗皇帝。】

    两人走在杭州城的街巷,样貌本就已经惹眼,林楠绩还穿着一身喜服,更加难以忽视。

    一路走来,街上的人全都朝两人投来注目的眼光。

    不少年轻姑娘目露惊艳,朝两人,尤其是李承铣,投来含羞带怯的目光。

    林楠绩:【……】

    【卖弄风流……】

    李承铣眼中闪过疑惑的目光,还未说话,就被两个年轻姑娘拦住了。

    其中一个姑娘,眼含春水,双腮泛红,解下身上的荷包,纤纤素手捧着荷包递给李承铣:“公子,这是小女亲自锈的,还望公子不弃。”

    李承铣浑身僵硬了,手中摇着的折扇顿在半空。

    林楠绩斜斜地瞟了李承铣一眼。

    【怪不得非要一起来呢,原来是寂寞了。】

    李承铣僵硬地吐出两个字:“不用。”

    姑娘脸色一白,咬着下唇,还是鼓起勇气道:“二位可是兄弟?弟弟已经成婚了,那公子您……是已经成亲了吗”

    林楠绩无辜地看了看自己身上的喜服。

    李承铣深呼吸:“心有所属,姑娘一番心意,我就不便收了。”

    说完,李承铣抓着林楠绩就走。

    林楠绩因李承铣刚才的话愣了一下,就被带出去好几步。

    【心有所属?】

    【不像是沈姑娘。】

    【!!!】

    【我才走一个月,狗皇帝已经移情别恋了?!】

    林楠绩双眼发亮,虽然看着前方,但并不聚焦。

    【哇啊啊啊!也不知道是京中谁家的姑娘?】

    【京中倒是有不少适龄的姑娘,就比如冯大人和卢大人家,想要送女儿进宫的也有不少。】

    【等等,难道那人不在京中,而在……江南?】

    【对啊!否则为什么突然来江南微服私访!】

    林楠绩觉得自己发现了真像。

    李承铣神色隐隐有些郁闷。

    猜对了一半。

    另一半,错得离谱。

    李承铣内心一闷,终于察觉出不对劲来。

    不是说对他按捺不住吗?

    不是说对他朝思夜想吗?

    听闻他心有所属,第一反应居然不是伤心,而是……隐隐透着八卦的语气?

    李承铣脚步顿下,忽然问道:“你已经有一月没有见到我,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林楠绩停顿两秒,道:“奴才多谢皇……公子搭救,要不是公子,我早就命丧徐府了。”

    李承铣心想,果然,之前都是骗他的。

    他目光停在路边一间成衣铺子上,忽然心生一计,抬脚就进了铺子。

    林楠绩只好跟了上去。

    掌柜的见李承铣衣着不凡,脸上顿时堆满了笑:“两位客观想看点什么?”

    李承铣折扇一收,指向林楠绩:“给他挑一身衣服。”

    “好嘞!”

    掌柜的一看林楠绩身上的大红喜服,多嘴问道:“这是逃婚了?”

    跟个男人?

    掌柜的目光瞬间八卦了。

    林楠绩下意识解释:“掌柜的误会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掌柜的眼神不太好啊。】

    李承铣没有说话。

    掌柜的挑了两身,林楠绩脱了喜服,换上干净的衣裳,边系腰带边走出来。

    李承铣一抬头,目光顿住。

    光影照进来,斜斜落在林楠绩的身上,他侧立着,正与长长的腰带做斗争,脸廓镀上一层细碎的光影,眉眼俊秀,面容干净。

    衣服是天青色,袖口和下摆绣着几杆不易察觉的竹影的纹路,正称他的肤色,很是合身,勾勒出清瘦的腰线,像大户人家金贵的公子。

    林楠绩没有察觉李承铣的视线已经很久没有移动,双手搭在腰带上的玉扣,正努力把两端的玉扣扣到一起。

    这腰带精细归精细,却让他有些不得其法。

    正打算问掌柜,一双修长的手就接过他手中的玉扣,轻轻的,“咔哒”一声,两瓣玉扣就严丝合缝地扣到了一起。

    林楠绩下意识抬头,就撞进李承铣的目光。

    李承铣眉眼深邃,正垂眸看着他,好像在等待着什么。

    指尖相触,林楠绩受到惊吓似的缩回手,迟疑着开口。

    “皇……公子,真聪明,一看就会。”

    “不像我,愚钝极了。”

    【这么夸,够了吧?】

    李承铣收回手,面无表情地抬手轻弹林楠绩的脑门。

    “马屁精。”

    第066章 第六十六章

    两人从店铺走出来, 林楠绩换了身衣裳,两人往燕春巷走去。

    徐家三姑娘成亲后住在燕春巷一间不起眼的宅院,两人穿过长长的巷子, 终于找到了尽头处的宅院。敲响门后, 过了好一会儿,才有人开门。

    开门的是一个男子,相貌周正,身材高大,看着有些沉默寡言。

    透过门缝,林楠绩看见这宅院并不大,布置有些旧了,墙角堆着些劈了一半的柴火, 外头晾着的衣服半旧不新的。

    徐三姑娘不顾父兄反对, 执意下嫁,日子过得清贫。

    林楠绩在徐府从姜管家嘴里套出不少话,知道眼前的男子是徐三姑娘的夫君。

    姓严名朗, 父母双亡, 孑然一身。

    见是陌生人, 他目露警惕:“你们找谁?”

    林楠绩道:“我们找徐家三小姐。”

    严朗态度更加抗拒,抬手就要关门:“你们找错了。”

    林楠绩“哎”了一声:“等一下!”

    严朗不理会,眼看着门就要合上, 一只修长有力的手掌按住门板。

    李承铣按住门,严朗怎么用力也关不上, 有些不耐:“你们还有完没完了!”

    林楠绩和李承铣对视一眼,林楠绩道:“我们不是徐家的人。”

    严朗听罢, 先是上下打量他们两眼。

    眼前两人样貌极为出色,穿着的衣裳也不像是寻常百姓。

    就算不是徐家人, 也是徐家找来的人。

    严朗面有薄怒:“还说不是!三番几次上门打扰,你们非要让所有人都死了才高兴?”

    许是外面动静太大,屋子里走出来一道身影:“外头是谁,这么吵闹?”

    林楠绩透过门,看见徐三姑娘缓缓走出来,瞧见他们,一双顾盼神飞的凤眼竖起防备,面若冰霜。

    她上前拉着严朗,看着他们道:“不管你们是派来的,都请回吧,从今往后,就当我是死了!”

    夫妻二人站在一处,对林楠绩和李承铣怒目而视。

    林楠绩上前道:“夫人误会了,我不是徐家派来的,我是来给你送一样东西。”

    徐三姑娘面露疑色,语气中仍然带着浓浓的质疑:“送什么?不管是银票还是别的,我都不需要。”

    林楠绩捧着骨灰盒,缓缓走上前,微微递出:“我来将这个交给你。”

    紫檀木的盒子,泛着温润的光泽。

    盒子上放着牌位,上面写着徐氏幺女香兰几个字。

    徐三姑娘如遭雷劈般愣在原地,唰地落下两行眼泪,一把抢过盒子抱在怀里。

    “小妹……”

    身旁的男人沉默寡言,默默地抬手扶在她的背后。

    徐三小心翼翼地捧着徐香兰的骨灰盒,细细地用袖口擦了擦。

    “都怪我,我要是当初把她一起带出来,她也不至于轻生。”

    “从小娘走了,两个姐姐嫁到外地,她就喜欢跟在我身边,她性子安静,从来不敢忤逆。”

    “傻姑娘,怎么舍得丢下姐姐走了。”

    她擦了擦眼泪,看向林楠绩:“多谢你们将她送来,刚才多有得罪,我向你们赔不是。”

    林楠绩连忙道:“我们贸然到访,已是唐突,夫人何须多礼。此番,我们只是为了将四小姐的骨灰送过来,交到夫人手上。”

    徐三感激道:“多谢你们。”

    林楠绩迟疑道:“徐府,出了些事,你父亲入狱,兄长也被削了官职。但家产并未全部没收,你回去了,应该日子能宽裕些。”

    徐三面无表情道:“徐府的东西我不会要,就当捐了。”

    她抚摸着徐香兰的骨灰盒:“我会将小妹好生安葬,阴阳轮回,再不入这样的人家。”-

    两人从燕春巷出来,林楠绩跟着李承铣一起回了客栈,找来掌柜询问:“楼上还有客房吗?”

    对李承铣这种出手阔绰的房客,掌柜的态度热情得有些过了头:“有的有的,还剩两间,一间在走廊尽头,一间在公子隔壁,您看要哪间?”

    林楠绩犹豫了一下,看向了李承铣。

    囊中羞涩地想:【毕竟是狗皇帝花钱。】

    李承铣扫了一眼林楠绩:“隔壁那间。”

    林楠绩眼中划过毫不意外的神色

    【也是,还是住得近好伺候些。】

    不过,林楠绩朝李承铣道:“让公子破费了。”

    李承铣嘴角轻勾:“无妨。”

    林楠绩又向掌柜道:“掌柜,现在可否准备洗澡水?”

    掌柜道呵呵笑道:“没问题,客官到房中等着即可。”

    林楠绩终于洗上澡了!

    在徐府关着的几天,每天好吃好喝的,就是没有办法洗澡,身上都快臭了。

    洗澡水抬进来,林楠绩关上门,快速脱衣服——

    没解开。

    林楠绩低头看了看,腰带上的玉扣紧紧扣在一起。

    他用力向两边扯,那玉扣还是纹丝不动地锁在一起。

    【……】

    【怎么办?】

    【这扣子不容易扣,也不容易解。】

    李承铣在隔壁房间边看公文边喝着茶,原本在看杭州水患的记录,听到心音后,目光不由地看向隔壁。

    来求他岂不是更快些?

    【算了,再研究一下。】

    李承铣目光一顿,喝了一口冷茶。

    公文却已经一个字都看不进去。

    终于,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林楠绩的心音再度响起。

    【解不开!】

    听见这声炸毛的声音,李承铣终于忍不住,唇角泄露一丝笑意。

    【为了解开腰带玉扣去找皇帝,听起来好离谱。】

    林楠绩忍不住吐槽。

    【我疯了吗?】

    【太监的职业素养呢?】

    【还不如去找柏章大人呢,柏章大人好像也住在我隔壁。】

    林楠绩记得柏章此时应该就在客栈里,当即决定去敲柏大人的门。

    他一把推开门,就对上一道熟悉的背影。

    林楠绩迟疑了一瞬,压低声音喊道:“皇上?”

    李承铣转过身来。

    林楠绩探头看了看李承铣站的地方。

    这里是二楼,中间是个天井院落,院落里栽种了些芭蕉树,还有一棵杏花树,可惜光照不好,花朵稀稀拉拉的。

    【站在我的门口,是做什么?好像也没有什么可看的。】

    李承铣轻咳一声:“出来干什么?不是洗澡吗?”

    林楠绩本想出门右转敲柏章的门,脚步硬生生顿住了。

    “我……”

    李承铣视线下滑到他的腰间,慢条斯理道:“不会解?”

    林楠绩讪讪笑道:“奴才愚笨。”

    李承铣走近了,一脚踏进屋内:“怎么不来问朕如何解?”

    林楠绩一边往后退,一边目光躲闪:“奴才怕打扰皇上。”

    李承铣微微弯腰,手搭在林楠绩腰间的玉扣上,修长的手指极为灵活,只听得“咔哒”一声,扣子就解开了。

    “这里不是皇宫,不必自称奴才。”

    林楠绩一呆-

    方文觉一整天都忙着处理公务。

    虽然皇上已向朝廷发回圣谕,重新任命知府,并让接替之人立即赴任。

    但眼下杭州府的知府位置空着,暂由方文觉代任。

    杭州府的官员各个变成惊弓之鸟。

    一觉醒来,他们知府大人没了?

    代任的知府大人居然是京城的大理寺少卿大人?

    京城离杭州十万八千里,少卿大人何时到的他们都不知道!

    一个个官员上值都大气不敢出,生怕少卿大人抓到他们的小辫子,把他们头上的乌纱帽也给撸下去。

    方文觉也忙得焦头烂额。

    不仅要处理公务,还要对皇上微服私访的信息严防死守。

    下值以后,方文觉先是假装宿在府衙,然后再回客栈。

    刚回到客栈,就看见皇上旁边的房间门开着,去往自己的房间要路过这里,方文觉好奇地朝里面看去。

    就看见两道交叠的身影。

    背对着的,看衣服样式是皇上无疑。

    正对着的那位,是林公公,微微低着头,垂下的发丝和皇上的交缠在一起,以一种惹人遐思的姿势站在一起。

    方文觉视线下移,眼睛都瞪大了。

    就见皇上的手搭在林楠绩的腰带上。

    下一秒,就将腰带解开了!

    旁边还放着一个泡澡桶。

    那桶很大,宽敞极了,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方文觉吓得魂飞魄散。

    皇上和林公公!

    这这这这,简直吓煞人也!

    方文觉左右顾盼,见屋子里的两人没有察觉,连忙提着衣袍下摆,蹑手蹑脚回到自己房间。

    关上门用门栓栓起,方文觉才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可怕。

    太可怕了!

    另一边。

    林楠绩看着解开的腰扣:“奴才谢过皇上。”

    【破腰带,中看不中用。】

    【明天就换别的。】

    李承铣很有些遗憾地收回目光,又瞥向一旁的泡澡桶:“水凉了,让小二换一桶再洗吧。”

    “哦,哦。”林楠绩答应着。

    林楠绩将李承铣送走,换了水以后,终于踏进泡澡桶里。

    整个身体被温热的洗澡水包裹,林楠绩忍不住发出一声舒服地叹息。

    【好舒服。】

    李承铣回到房中坐下,又有些不对劲了。

    他虽然听不见林楠绩洗澡的动静,却能听见他内心的声音。

    这对他来说,更像一种折磨。

    水温过于舒适,林楠绩欢快地搓澡。

    【好几天没洗澡了,人都快臭了。】

    【好舒服啊,皮都展开了~】

    【好好搓洗搓洗,肩膀胳膊……前胸后背……】

    李承铣猛地灌了一口冷茶。

    全身搓完一遍,林楠绩累出了满头大汗,放松地靠在桶上喘气,面色被水汽蒸得通红。

    人放松下来,思绪又开始活跃了。

    脑海里开始自动播放歌单。

    【你挑着担~我骑着马~迎来日出送走晚霞~】

    【刚擒住了几个妖~又降住了几个魔~魑魅魍魉~怎么它就这么多!】

    【吃俺老孙一棒!】

    李承铣茶还没咽下去,就猛地咳了出来。

    “咳咳咳咳!”

    茶水呛得喉中难受,李承铣方才的旖旎心思被林楠绩脑子里唱的歌冲击得七零八落。

    再唱下去,李承铣都能想象到大棒打落头顶的场面。

    没想到,林楠绩喜欢听这样的曲儿。

    林楠绩一边泡澡,一边唱得正嗨,丝毫没有听见李承铣房里的动静。

    【鸳鸯双栖蝶双飞~满园春色惹人~醉悄悄问圣僧~女儿美不美~女儿美不美~】

    李承铣呆住了。

    心音一转,方才的妖魔鬼怪顿时烟消云散,声音陡然变得婉转悠扬。

    歌词如此直白,爱意缠绵,悠扬婉转。

    纵使是李承铣,也忍不住目光闪躲,面颊隐隐发烫,却又忍不住想听。

    【说什么王权富贵~怕什么戒律清规~】

    【只愿天长地久~与我意中人儿紧相随】

    【爱恋伊爱恋伊~愿今生常相随】

    李承铣握着茶杯的手指顿时收紧了,目光瞬间柔和成水。

    王权富贵,戒律清规。

    难道他真的不怕?

    李承铣坐在桌旁一动不动,仿佛石化成了一尊雕像。

    林楠绩泡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打了个哈欠。

    【狗皇帝……】

    李承铣的心蓦地提起来。

    目光紧紧盯着与林楠绩之间的墙壁,左手下意识握起。

    【令牌还在我这呢,算了,明天再还吧。】

    李承铣的手松开,自嘲地笑了一声,将杯中冷茶一饮而尽。

    当夜,三个人失眠了。

    李承铣躺在床上,翻来覆去脑子里都是那些旋律和歌词,许久没有睡着。

    而楼下大堂里,掌柜和小二都睡了,却还有一个人坐着。

    方文觉面前还剩半壶酒,边喝边嘀咕着:“不对,不对劲啊!”

    柏章打着哈欠披衣服下来:“岳父大人,这么晚了,您怎么一个人在此喝酒。”

    方文觉抬眼瞥了一眼便宜女婿:“你不也没睡?”

    柏章嘿嘿一笑:“想娘子了,翻来覆去睡不着,干脆起身给娘子写了封信,明天一早就寄出。”

    柏章又道:“小婿还在信里给岳母大人说了,小婿和岳父大人在江南一切都好。”

    方文觉喝着闷酒,没说话。

    柏章瞧方文觉的模样,顿时好奇:“岳父大人,可是公务棘手?”

    方文觉忍不住压低了声音,堂堂京中大臣,做贼似的凑近柏章:“老夫发现一件不得了的事情!要是说出来,那可,那可得吓死你!”

    柏章眼睛一亮:“什么大事?快说来听听!”

    方文觉鬼鬼祟祟:“皇上……”

    柏章更惊奇了:“皇上?”

    方文觉:“……可惜啊,不能说!”

    柏章:“岳父大人,有什么是小婿不能听的?”

    方文觉睨了他一眼,哼了一声,突然变成了锯嘴葫芦,怎么都不肯说。

    柏章顿时傻眼了,这不是脱裤子放屁吗?

    第067章 第六十七章

    在徐府连日以来与骨灰牌位共处一室, 林楠绩在客栈里终于睡了个好觉。第二天,他神清气爽地醒来,一推开门, 就撞见柏章。

    林楠绩心情大好地打了个招呼:“柏大……柏公子, 早啊!”

    柏章顶着黑眼圈,勉强地笑了笑:“早啊。”

    接着,林楠绩看见柏章屋子里又走出来一个人,竟然是方文觉。

    【好家伙,翁婿共睡一间,感情……真好啊!】

    方文觉和柏章对视一眼,眼里都流露出深深的后悔之情。

    昨晚怎么就醉酒回了一屋了,身上被踹了好几脚!

    林楠绩礼貌性道:“方……大人?”

    方文觉连忙打断林楠绩, 上前慈祥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就喊方叔吧。”

    林楠绩瞬间迟疑了。

    【叫……叔?】

    方文觉看出他的迟疑, 捋了捋胡子道:“出门在外,低调示人,总得有个身份, 按照年纪, 你喊我一声叔, 正合适。”

    林楠绩心想:【也是。】

    他便放下疑虑,大大方方地喊了一声:“方叔早,还是方叔考虑得周到。”

    柏章狐疑地看向岳父, 怎么岳父今日对林公公如此殷勤?

    不管了!

    岳父都当叔了,他当个哥哥不过分吧!

    柏章顿时换上一副笑眯眯的神情看向林楠绩:“不如, 你就叫我柏大哥吧,总是公子公子的, 多生分啊!”

    林楠绩便从善如流:“柏大哥。”

    那厢王徽打着哈欠走出来了,听见几人对话, 第一反应觉得不妥。

    堂堂朝廷命官怎么能与太监攀亲带故的。

    但转念一想,林楠绩在徐府的表现心怀悲悯,舍身为人,又瞬间觉得自己狭隘了。

    不甘落后地上前:“来,叫声王叔听听。”

    林楠绩恭敬道:“王叔好。”

    林楠绩受宠若惊,原来各位大人,这么好说话的吗?

    隔壁李承铣的房间里传来动静,林楠绩身为太监的职业素养上身,同各位大人道:“方叔,王叔,柏大哥,我先进去服侍,失陪了。”

    方文觉笑呵呵道:“好好好,你去忙,我们下去看看有什么好吃的。”

    几人在二楼分开,林楠绩上前敲响李承铣的房门。

    “进来。”

    林楠绩推门而入,瞧见李承铣正在穿衣服,眼下青黑。

    【奇怪了,怎么几位大人和皇上都没有睡好似的。】

    林楠绩上前,拿过外袍正要服侍李承铣穿上。

    李承铣迟疑了一下,拿过外袍自己穿。

    林楠绩又准备伺候李承铣洗漱。

    李承铣却让他站到一边,自己洗漱。

    林楠绩:【嗯?】

    李承铣清了清嗓子:“店小二送上来了一些早膳点心,你先尝尝。”

    林楠绩果然看见桌子上摆着丰盛的早餐,各色汤包点心,还冒着腾腾的热气,肚子顿时不争气地咕咕叫了起来。

    他咽了咽口水,目光正直而凛然:“奴才不饿,奴才伺候皇上用膳。”

    【太监的职业素养:皇上不吃,奴才怎么能吃呢?】

    【我活腻歪了吗?】

    【不过这间客栈的伙食看着确实不错啊,一会儿伺候完了下去找方叔王叔柏大哥一起,唔……这个汤包看起来好香啊~】

    李承铣目光一凛。

    方叔、王叔,柏大哥?

    李承铣轻咳一声:“店家送多了,朕命令你,在这里吃。”

    虽然是命令的话,但话语称得上温柔。

    林楠绩从善如流地坐下,拿起一个包子正准备吃。

    忽然目光变得惊悚。

    【狗皇帝,怎么最近对我这么好?】

    发现这点后,林楠绩整个人都觉得不对劲了。

    【先是在春狩结束后调回御前。】

    【又是在徐府搭救我。】

    【还亲自给我系腰带解腰带。】

    【现在,还和颜悦色地让我先吃。】

    林楠绩目露迷茫:【我只是个小太监啊。】

    林楠绩的保命目标,一死守假太监的秘密,二不当奸宦,早日出宫。

    【要不……趁这次机会,再也不回来了。】

    李承铣听着林楠绩的心音,先是勾起唇角,听到那句“再也不回来”时,顿时目光一厉。

    又想跑。

    林楠绩左思右想,内心犹豫极了,挣扎着放下包子,起身道:“皇上,我在杭州府已经耽搁了几天,我……得告别皇上,先去黔州了。”

    李承铣觉得牙痒痒,转念道:

    “朕也要往黔州方向去,你与其独自上路再遇到危险,不如随同朕一同上路。”

    林楠绩想到被配阴婚,确实心有余悸。

    他迟疑了一下,还是道:“只是父亲病重,我怕来不及救治。”

    李承铣幽幽道:“杭州府到黔州路途遥远,最近又不太平,倭寇流民四蹿,遇上了,你打算如何?”

    “近日有雨,若是遇上洪水蔓延,你可知往哪里躲安全?”

    “朕倒不是拦着你,只是怕你父亲白发人送黑发人。”

    说完以后,李承铣悄悄看着林楠绩的神色。

    见他神色已经松动,目露苦恼之色,慢悠悠地喝了口茶。

    林楠绩摸了摸脖子:【是啊,我还不想死呢。】

    李承铣早已考虑到了这一点:“我让廖白帆先派人过去,都是习武之人,脚程快,官身做事也方便,定能将你父亲救回来。”

    “况且,你已离家数十载,人生地不熟。朕的人可凭身份求医问药,总比你到处碰运气好。”

    林楠绩心念微动:【也是,廖大人手下的人都是能兵强将,找个好大夫更容易些。】

    【况且,要是再遇到歹人,还能做个伴。】

    李承铣一杯茶差点呛过去。

    林楠绩便道:“多谢皇上,我这就写封书信回去。”

    李承铣矜持地点点头-

    近日,杭州府发生另外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

    孤山先生出山讲学了!

    孤山先生是江南赫赫有名的鸿儒,年轻时连中三元,入朝为官,后对朝廷失望,退隐山林,游历天下,其诗词文集被天下人视为文坛瑰宝。

    年迈后,孤山先生便隐居杭州山林,号称孤山,闭门不出。

    此次出山讲学,轰动江南,不少人专程跑来杭州听讲,甚至有人不远万里前来。

    讲坛设在孤山书院,不少人提前踩点,甚至住在附近,就为了当天抢到一个好位置。

    然而,当他们看到孤山书院前张贴的告示,瞬间愣在原地。

    “本次讲学不限男女,女子优先。”

    女子优先???

    这些人全都傻眼了。

    “女子优先?孤山先生的学问岂是女子能听得懂的!”

    有人直接将包袱摔在地上:“真晦气!大老远过来听讲坛,结果是女子优先。”

    “就是啊,她们大字都不识几个,孤山先生真是糊涂,竟然专门给女子讲学。”

    “这不是儿戏嘛!”

    消息飞快地传遍杭州府的大街小巷。

    孤山先生开女子讲坛,专门给女子讲学!

    简直是前所未有!

    城东蒋家。

    蒋家小儿子蒋彦气势冲冲地从外面冲进来,撞翻了门口的小厮。

    厅堂里,蒋家家主蒋明德坐在主位上,年过五十依然保养得当。他一边慢条斯理地喝着茶,一边听着管事汇报铺子情况,时不时指点一二。

    底下的管事小心翼翼的,生怕哪里出了差错。

    蒋彦怒色沉沉地冲进厅堂:“爹!现在杭州城里真是不像话!”

    蒋明德抬手一挥,几位管事立即退了下去:“君子喜怒不形于色,何事恼怒?”

    蒋彦胸膛上下起伏:“父亲,那个孤山先生,十年没有出山讲学,这一出来,居然专门给女子讲学!”

    蒋明德皱眉:“竟有此事?”

    蒋彦:“真的!现在杭州城里都在议论纷纷。”

    蒋明德神情阴晴不定:“荒唐!给女子讲学,闻所未闻!”

    蒋彦上前:“每年父亲都亲自去请他出山,可年年都见不着面。现在倒好,十年出山就为给女子讲学,简直就是个笑话,那些女子能听懂什么学问?”

    “更别说,父亲还会被嘲笑不如女子。”

    “今年科考,二哥舞弊被抓,本就让蒋家蒙羞,孤山先生这一出,岂不是和我们对着干……”

    蒋明德脸色一阴:“住口!”

    蒋彦连忙噤声。

    蒋明德保养得当的脸色铁青,手背上也露出青筋:“此事我知晓了。”

    另一边,杭州府的姑娘夫人们,不再讨论脂粉香粉,而是三五聚在一起,压低了声音,声音隐秘又兴奋:“你们说,这个讲坛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我也虽然认得几个字,可学问就不懂了。”

    “我倒是真想去,可你们不知道,我那几个哥哥弟弟听到消息,这几天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天天把女子无才便是德挂在嘴边,还警告我不要去。”

    “越不让去,我还越想去呢。凭什么他们男子可以名正言顺地读书识字,我们女子无才便是德?”

    “可是……”

    就在争论不休的时候,突然一道清朗悦耳的声音传来:“几位姑娘可是在说孤山先生的女子讲坛?”

    几人循声望去,就看见一个容貌俊秀的年轻男子。

    方才那个想去的姑娘站在前面:“是又如何?”

    林楠绩讶异道:“你们听说了吗,这次讲学不仅女子优先,去听讲学的女子还能领取十斤稻米。”

    “可惜我是男子,否则非去领不可。”

    “还能领稻米?”几个姑娘目光发亮。

    “那,那我还是去吧,家里人口多,粮食本来就只够糊口,要是能领到稻米,也能多吃两顿饱饭。”

    “那我也去!我也去!”

    消息不胫而走,所有人都听说了,女子去听孤山先生讲学能领取粮食!

    那些原本说风凉话的,只恨自己家中没有女子,不然也能去领取粮食。其余的更是早早催促自家媳妇女儿一定要提前去。

    而那些不满的男子,纷纷扼腕叹息。

    也有人痛斥:“蝇头小利!这些女人哪懂得真正的学问,不过是奔着粮食去的。”

    十斤粮食,十斤啊!

    虽然值不了太多钱,但,那可是免费的啊!

    到了讲学这一天,晴空朗日,杭州城里一派热闹景象,通往孤山的道路被挤得水泄不通。

    徐家三姑娘和严朗走在人群里,目光闪动:“没想到,还有这一天。”

    严朗握紧她的手:“我是个粗人,不懂这些,夫人想做什么我都支持。”

    徐三莞尔一笑,望着身边的女子们:“只希望女子以后能过得再好些。”

    孤山书院里挤满了人,乌压压的人群汇集,都翘首以盼孤山先生出现。

    “也不知道要讲多久,等讲完了我们一定要抢在前头排队领取。”

    “就是就是!”

    终于一头银丝的老人出现,面容祥和:“来了这么多人,老夫受宠若惊。”

    “想必你们之中很多人是冲着免费领取粮食来的,老夫,就简短讲几句好不好?”

    孤山先生话语祥和,语气谦逊,反而让很多人不好意思了。

    “先生多讲些吧,我们多等些时辰也无妨的。”

    “就是……就是怕听不懂,让先生笑话。”

    孤山先生笑道:“各位不用担心,今天咱们讲的很简单,大家一定能听得懂。”

    底下众人面面相觑:“先生要讲什么?”

    孤山先生道:“今天就讲,男女平等!”

    第068章 第六十八章

    蒋明德和蒋彦挤在狭窄的山道上, 听见这句话后,齐齐震了一下。

    男女平等?

    男女平等!

    孤山先生知道他在说什么吗!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女子怎可与男子相提并论?

    蒋彦目光震惊,眼球颤抖, 目光闪烁不定:“孤山先生……疯了!”

    那句“男女平等”像石子投入沸水, 迅速沸腾起来。

    “孤山先生这是何意?”

    “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这是圣人的教诲,是亘古不变的道理!”

    “孤山先生这是要与全天下作对吗?”

    “先听听看,也许后面还有其他呢?”

    蒋明德目光冷肃,没有说话,只是一双眼睛流露出深深的怀疑和不屑。

    男女平等?

    女人能像男人一样读书入仕吗?

    女人能像男人一样挣得家族荣耀吗?

    简直是可笑!

    山道上的读书人只觉得此话不堪入耳, 他们大老远的过来听讲学, 可这讲的都是些什么?

    男女平等,这是什么学问?

    而挤在孤山先生讲坛之前的女子们也面面相觑。

    孤山先生是在说笑吗?

    “这是在开玩笑吗?”

    “就是啊,这也……也太大逆不道了。”

    孤山先生见状, 毫不慌张, 语气沉稳而缓慢, 却又十分亲和:“男子能读书识字,女子也能读书识字。男子能经商赚钱,女子也能经商赚钱。”

    “男人可以学习, 女人为什么不能?”

    “谓人有男女则可,谓见有男女岂可乎?谓见有长短则可, 谓男子之 见必长,女子之见尽短, 岂可乎?”

    “人有男女之分,难道见识也有男女之分?”

    “人的见识有深浅长短, 但一定要说男人见识深渊,女人见识短浅,岂不荒谬?”

    “更何况,始皇帝统一天下,被称为千古一帝,武则天政由己出,明察善断,实乃一代圣后。由此可见,女子丝毫不比男子差。”

    话音一落,整个孤山学院的人都哗然大惊。

    山道上一名读书人模样的男子忍不住愤然站了起来:“孤山先生,我等是崇敬您的学问才赶赴孤山学院,您这番言论,简直是大逆不道!”

    旁边的人也跟着站了起来:“说的不错!圣人有言,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若乱了纲常,则天下大乱,孤山先生,您这话岂不是扰乱天下秩序!”

    “照您这么说,以后这天下就拱手让给女人好了?”

    孤山先生冷哼了一声:“狭隘!”

    此时一个满面笑意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这人容貌俊秀出色,周身气度清爽宜人,瞧着让人极为想要亲近,可惜一张口就堵得人说不出话来:

    “这位兄台是怕了怕女子读书以后把自己比了下去?还是怕自己在女子面前出丑?”

    “哦,又或者是怕天下女子都读书了,没人伺候你?”

    那书生一噎:“我可没说这话。”

    林楠绩自信一笑:“那我问你,你可会洗衣做饭”

    书生噎住:“不,不会又怎样?”

    林楠绩:“可会量体裁衣?”

    书生难以置信:“我一个大男人,会量体裁衣做什么?”

    林楠绩“哦”了一声:“那平时可会打扫屋子,整理自己的房间。”

    书生面有愠色:“我是读书人,这些事,何须我来做?”

    林楠绩上前一步:“那这些事都是谁来做?”

    书生目露不屑:“有母亲和妹妹操持,我只需读书挣取功名即可。”

    林楠绩疑惑地问他:“那你如今是秀才,还是举人,还是进士?”

    书生脸色涨得通红:“迟……迟早会是的!”

    所有人都轰然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底下的女子们纷纷露出鄙夷的神色。

    “我真瞧不起他,他知道寒冬腊月天还要洗一家人的衣服有多辛苦吗?你看我的手,冬天长满了冻疮,到这会儿全结了疤,丑死了。”

    “要我说,这洗衣做饭操持家务一点不比读书简单,说简单的,也没见他天天做啊。”

    “就是,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孤山先生脸色渐渐严肃:“且不说你有无功名,你身为儿子,兄长,家里劳动一应不管,全部甩给母亲和妹妹,你可担得起孝顺友爱之名?”

    书生被众人耻笑,有些下不来台,磕磕巴巴道:“以后娶了娘子,自然会孝顺母亲,友爱姑子。这本来就是天经地义的!”

    “嗤!”

    一道嗤笑声落进了书生耳朵里,他恼羞成怒地望去,又看见了刚才那名青年。

    林楠绩很是不齿:“所以你说的孝顺,就是孝顺外包给别人?”

    其他人头一次听说这个词,顿时交头接耳地讨论了起来。

    “什么叫孝顺外包?”

    “意思应该是让儿媳妇代替自己孝顺父母?”

    “扑哧!那还真是外包。”

    那书生被所有人唾弃,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可惜哪里都是人,只好掩面而逃。

    好些被戳中心理的人也纷纷拂袖而去。

    蒋明德站在人群之中,脸色难看,那些话虽然是在说别人,但好像落在自己身上似的,令他非常不舒服。他的目光一直盯在那名青年身上,下意识感到厌恶。

    “荒谬,身为男子竟然能说出这种离经叛道的话。”

    蒋彦凑近,低声道:“父亲有所不知,他就是害得二哥舞弊入狱的林楠绩,御前的林公公。”

    “也不怪他能说出这等言论,他不男不女,许是心理变态了。”

    蒋明德脸色阴沉:“原来就是他,他怎么在杭州?”

    蒋彦道:“听说是回乡探亲。”

    蒋明德面色古怪:“探亲,路途遥远,可要当心。”

    孤山先生清了清嗓子:“推己及人,仁爱仁义,才是做学问的精髓,你们所说的那些,究竟是为了天下人,还是为了自己?”

    “读书明义,心系天下苍生,这苍生里难道只包括男人不包括女人?”

    除了那一大批离场的人外,剩下的人听着这些话,若有所思。

    “孤山先生大义,是我们狭隘了。”

    孤山先生清了清嗓子,又道:“从今日起,孤山学院设女子讲堂,不拘年龄,不拘身份,都可入学听讲。”

    “今日所发稻米,乃是杭州城的苏老太君捐赠,老太君曾领军打仗,救杭州百姓于水火,你们有谁能做到?”

    “圣上都赐匾额称赞一句巾帼英雄,尔等心胸竟如此狭隘!”

    听众们大受震动。

    就在这时,方文觉一身官袍走上讲坛:“奉圣上谕旨,从今以后,《女德》等书从此列为禁书,由长公主率人重新编写。若有虐待女子者,报给官府查明事情,重罚!”

    “并且在全国推广女子学校,读书写字,并且写入律法。”

    所有人都震动了,写入律法,这可是国策啊!

    刚才那些提出疑义的人瞬间哑巴了。

    这竟然是皇上的旨意?

    讲坛结束以后,林楠绩上前,李承铣此时才出来。

    孤山先生朝李承铣拜了拜:“草民拜见皇上。”

    李承铣上前将人扶起:“无需多礼。”

    孤山先生看向林楠绩:“十年来,你还是第一个说动老夫的人。”

    林楠绩嘿嘿一笑:“先生心系天下才会被我说动,先生是不忍心看歪理邪说祸害天下女子。”

    孤山先生怅然地叹了口气:“我曾经和徐永阶同时入朝为官,素来不喜他的做派,却没想到虎毒不食子,他却连自己的亲生骨肉受苦也不管,真是畜生!”

    林楠绩道:“正是他这样的人太多了,才会引来这么多的附庸。”

    孤山先生点点头:“现在的学说,扭曲歪风邪气也太多了,这哪里是什么圣人之言,老夫也不该再偏于一隅了。”

    他要重振学说!

    林楠绩双眼发亮。

    【重振学说好啊!从思想上整顿风气,免得后面再出其他女德之说。】

    【还让女子裹脚,残害身体,下不了床,走不了路,实在可恨!】

    李承铣拧眉,目露不屑,哪个狗皇帝想的馊主意!

    越是在这些地方用力,越显得皇帝当的无能。

    李承铣越想约觉得凝重,应当从律法上加以制止。

    林楠绩和李承铣正要向孤山先生告别,忽然又被叫住。

    孤山先生仔细地看了看林楠绩的眉眼,盯着的时间太久了,以至于林楠绩都觉得有些心里发毛。

    看了好半天,孤山先生低声道:“怪道了,总觉得小友有些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

    林楠绩眨了眨眼:【难道是见过原身?应当不是,原身一直在京城,而孤山先生离开京城有二十多年了。】

    林楠绩道:“也许茫茫人海中,先生见过和我长得差不多的人。”

    孤山先生也不再多探究,释怀地笑笑:“老夫年纪大了,许多事情记不清楚,也许吧。”

    两人告别孤山先生,下了山。

    林楠绩和李承铣并排走在长长的山道台阶上,天色已经暗下来,两人踏着月色往客栈的方向走,经过长长的桥,两岸湖水平静如鉴,倒映着天上点点星子,湖边柳梢上,挂着一轮将满未满的月亮。

    夜风和煦,吹得林楠绩舒服地眯起眼睛,不经意看向李承铣,不由道:“皇上仁德,做了一桩流传千古的好事。”

    李承铣低笑一声:“难得听你诚心夸朕,往日里都骂朕狗……咳!”

    林楠绩狐疑地看着他:“什么?”

    李承铣心虚地移开目光:“没什么,夜风太大,你听错了。”

    林楠绩张开手指感受了一下。

    【不大啊,刚刚好。】

    【突然有种自己心里偷偷骂狗皇帝被听到了的抓包感。】

    【难道是以前在紫宸殿守夜的时候说梦话了?】

    两人都各怀心思,一路顺着人流走进了繁华的街道。

    大齐不设宵禁,即便是晚上,生意繁华的街道也很热闹。

    李承铣从小摊贩的摊子上拿起一支玉簪。

    摊贩看着两人穿着不凡,立即热情推销:“这玉簪质地极好,只要十两银子,自己带送人都是极好的。”

    这玉簪和当初林楠绩送他的很像,李承铣准备掏银子,却被林楠绩一把按住了。

    林楠绩瞪圆了眼睛:“十两?老板你别欺负他人傻钱多。”

    李承铣掏银子的手狠狠顿住,两道俊朗斜飞的眉毛瞬间皱起。

    他?

    人傻钱多?

    第069章 第六十九章

    林楠绩按住李承铣, 上前对摊主说道:“我家公子人傻钱多,你怎么能胡乱要价。依我看,你这簪子最多不过二十文钱。”

    摊主眼睛一斜:“嘿, 你这小跟班, 有你这么说话的吗?难道你主子是个傻子?”

    林楠绩回头看了李承铣一眼。

    李承铣沉默一瞬:“他说的都对。”

    摊主顿时傻眼。

    林楠绩又对摊主道:“三十文,不能再多了。”

    摊主咬咬牙:“三十文不行,至少六十文!我不能做亏本生意!”

    林楠绩:“五十文,不卖就算了。”

    林楠绩将簪子放下,作势就要走。

    “哎,等等!等等!五十文就五十文!”摊主在后面连声呼喊。

    林楠绩这才回头,兴奋地拉了拉李承铣的袖子:“快付钱!”

    李承铣叹为观止,爽快地付了银子, 摊主找了许久才找开。

    两人继续往客栈的方向走, 林楠绩左右张望,看见什么都很新奇似的,冷不防一根簪子递到眼前, 他一愣:“公子要送给我?”

    李承铣神情有些不自然, 连带着动作都有些别扭:“嗯。”

    林楠绩犹豫了一下, 接了过来。

    【五十文而已,不贵重,应该可以接。】

    李承铣有些气闷:“朕从来没有送过这么便宜的东西, 你且收着。”

    林楠绩察觉李承铣的语气,内心有些好笑, 抬手便将原先的簪子取下来,换上了新的。

    玉簪簪住乌发, 李承铣唇角忍不住翘起,内心便多了些暖意。

    李承铣的目光落在林楠绩身上, 连自己都没有发觉看了许久,直到袖子被一把抓住,差点扯得他一个踉跄。

    李承铣:……

    林楠绩眼尖地看见前面有杂耍艺人,扯着李承铣就要上前。

    李承铣看着自己被扯歪的领子,心想,我堂堂九五之尊,竟然也有这么一天,罢了罢了。

    林楠绩拉着他钻进挤挤挨挨的人群里,周围人群骚动,李承铣有些不适应这样拥挤的环境。

    林楠绩敏锐地察觉李承铣的不自在,下意识松开了手:【差点忘了!狗皇帝从小锦衣玉食,肯定没有和这么多人挤在一起过。】

    林楠绩努力挪动身体站到李承铣后面,为他隔开一定距离,邀功道:“这样就好了!爷还觉得挤吗?”

    周围人见鬼似的上下打量着林楠绩:“看着杂耍还要腾位置,这么有钱怎么不请回家单独看呢。”

    “就是就是,往前让让。”

    林楠绩双目诚恳:“我家爷身子弱,人太挤了他容易喘不上气。”

    李承铣顿时爆发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咳嗽,不是演的,纯属被呛的。

    周围纷纷投来探究的眼神。

    “真的身子骨不好啊?看着挺健壮的。”

    “光看外面不行,估计是里子不行,脾虚肾虚阳虚!”

    林楠绩双目一凛:【这这这,这可不兴说啊!】

    林楠绩连忙澄清:“没有没有,我家爷龙精虎壮,就是最近着了凉有些不舒服。”

    “是吗?我看他面色不太好啊,城里有个医馆大夫还不错,要不要去看看。”

    林楠绩:“真的没……”

    李承铣深吸一口气,一把将林楠绩薅过来:“住口,表演要开始了。”

    林楠绩瑟缩如鹌鹑,抿紧双唇,绝不多说一个字。

    被人群团团围在中间的,是两个西域面相的杂耍艺人,穿着异域的服装,上面绣着火焰的图案。那两人站在中间,手持一根特制的铁管,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仿佛在念咒。突然,他睁开眼睛,鼓起了腮帮子往空中一吹,从口中冒出火来。火焰在空中翻滚,犹如一条火龙。

    林楠绩看得目不转睛,双眼发亮。

    周围传来欢呼雀跃的声音,李承铣目光从火焰上移开,落在林楠绩身上。

    火光明亮,照亮林楠绩惊呼的神情。一双眼眸在火光映照下熠熠生辉,林楠绩若有所感地转过头来:“好看吗?”

    周围的欢呼声太大,李承铣有些没听清,随口答道:“嗯。”

    林楠绩以为李承铣没听见,提高了些声音:“我说,这杂耍好看吗?”

    李承铣的心思全然不在杂耍上。

    不过他还是说:“好看。”

    甚至还提高了些声音,好让林楠绩听见。

    【好看就成,看在送我簪子的份上,让狗皇帝解解闷。】

    李承铣的嘴角有些压不住,目光看向当中的表演。这表演在他看来本不稀奇,年少时出宫也曾见过,京城里的表演甚至比这还要出奇。但眼下不知怎么的,却觉得前所未有的好看,以至于看得津津有味起来。

    看了足足两刻钟,两人才意犹未尽地离开人群。

    逆着人流走,林楠绩的手腕忽然被抓住。

    林楠绩:【?】

    林楠绩:“爷?”

    李承铣长眸微冷,瞥了一眼身后,面对林楠绩,却突然起了调戏的心思。

    “还记得在京城你说的话吗?”

    林楠绩“啊”了一声,继而心虚:【说过太多话,也不知道狗皇帝问的事哪一句?】

    李承铣嘴角微抽,继续好心提醒:“说你仰慕我已久,怕自己控制不住……。”

    林楠绩的脸“腾”的一下烧了起来,一瞬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我是说过这个,但,但那是权宜之计。】

    李承铣内心轻哼一声,他就知道。

    但林楠绩不知道他知道。

    李承铣抓着林楠绩的手腕,顺着人潮走,轻咳一声:“还说……把持不住。”

    林楠绩脸上发热,呼吸不稳,手腕被用力握着,只觉得交叠处的皮肤一阵阵发烫。

    “我……我那时不懂规矩,说的话不能作数。”

    林楠绩努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内心却早已翻江倒海。

    【没错,不能作数。怎么突然提起这个,啊啊啊啊!】林楠绩内心如同尖叫的土拨鼠。

    李承铣扣在林楠绩手腕上的手轻而易举的收紧:“若我当真了呢?”

    林楠绩瞬间神情空白,目光四处下意识张望着,就是不看李承铣,来来去去很多人,却都记不清面容。心底某处不安地跳动了一下,像刚才杂耍的火花,忽然迸溅而出,猝不及防地炸开成火焰。

    不知不觉,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死胡同。

    李承铣松开了手,默然。

    林楠绩盯着眼前的墙,歪头看了看李承铣:“您也不认得路?”

    李承铣顿时露出抱歉的神色。

    林楠绩双肩微垮,准备回头。

    就在这时,李承铣忽然拔高了声音:“早就听闻杭州是出了名的温柔乡,来了这么些时日,却连姑娘的边都没挨着,依我看,咱们也得寻个温柔乡找乐子去。”

    林楠绩仿佛被兜头泼了一盆凉水,彻底降温,咬牙切齿地看向李承铣:

    “您拿我开涮呢!”

    【还好还好,没有当真。】

    李承铣面色晦暗不明,松开了手,停下脚步,朝着身后黑漆漆的巷子道:“几位兄台可是有好去处?”

    林楠绩一惊,已经无暇去探究李承铣话里的意图,就看见身后的巷子里走出三四个神情不善的人。

    为首的人朗声而笑:“那可太巧了,我家主人正请二位公子去一品温柔乡。”

    林楠绩明白过来,原来李承铣那句话是对着这几人说的。话里头真真假假,林楠绩索性不去探究。

    李承铣站定,懒声倦问:“何处?”

    “去了便知道。”

    “若是没有兴致呢?”

    那人敛了笑:“这杭州城里,没有我家主人请不到的客人。”

    李承铣一抬眼皮,起了几分调侃:“若是皇上呢?”

    那人忍不住大笑起来:“公子真会说笑,且不说皇上好生呆在皇宫里,就算来了这地界,也得赴我主人的约,也得醉死在我主人布置的温柔乡里。”

    林楠绩张了张嘴,又闭上。

    【好家伙,又有人送上门了。】

    李承铣眼眸中毫无温色:“口气不小,那就带路吧。”-

    林楠绩终于知道所谓的温柔乡究竟是怎样一副光景。

    林楠绩跟着几人到了一座楼前,这座楼灯火通明,却不同于方才街市上的人声鼎沸,这里人烟稀少,甚至闭门谢客。只抬头看见上方挂着一块匾额,写着“玉华阁”三个遒劲有力的字。

    推门而入,林楠绩更是双眼怔住。

    楼里开间极阔,入目先是一池流水青石,池水中有几尾鲜红锦鲤,流水置石尽显江南韵味。

    绕过假山流水,才见到楼里真容。

    楼内极尽奢华,当空垂下长长的绸缎,细看上面竟然写着诗文。当众还放着一面巨大的屏风,上面绣着松下白鹤图。绣工精湛,白鹤栩栩如生。

    林楠绩忍住双手,才没有凑上去。

    【哇!这摆设,好大的夜明珠。哇!这刺绣屏风,好像是失传已久的劈针绣。一个青楼,竟然比皇宫还要奢华。】

    “早就听闻林公公的大名,今日一见,果然不同凡响。”

    一道略带轻佻的声音从二楼响起,林楠绩抬头,就看见一名锦衣华服的男子缓缓走下来。

    林楠绩只觉得这人瞧着眼熟,等他自报家名之后,才恍然大悟。

    “哦,原来你是蒋瀚文的弟弟。”

    林楠绩的眼珠子飞快一转,有些不敢相信:【这出鸿门宴竟然是冲着我来的!】

    蒋彦皮笑肉不笑:“不错,蒋瀚文是我二哥。”

    蒋彦又看向李承铣:“不知道这位是林公公的什么人。”

    林楠绩有些卡壳,对方显然知道他是谁,若说是他的主子,岂不暴露了身份。

    李承铣迟疑了一瞬:“侍卫。”

    林楠绩硬着头皮道:“杂家告假返乡,皇上派来护送的侍卫。”

    蒋彦笑道:“原来如此。”

    林楠绩揣着明白装糊涂:“不知道蒋公子大费周章地请杂家来,所谓何事?”

    蒋彦请林楠绩上座,林楠绩见身份都被拆穿,也不掩饰,端出御前太监的架势,坐上了主位。李承铣站在他身侧。

    蒋彦边落座边道:“听闻林公公途径杭州府,我作为杭州人士,自然要款待一番。可是林公公是皇上面前的红人,思来想去,也只有这玉华阁能配上您的身份。”

    林楠绩笑容差点一垮。

    【好好好,太监配青楼,你和你哥真是一对卧龙凤雏。】

    第070章 第七十章

    林楠绩观察这楼里奢华至极, 能有如此穷尽奢华之地,这还仅是一座楼,恐怕蒋家基业还要更大, 堪称富可敌国。

    蒋彦拍了拍手, 一群花枝招展的姑娘鱼贯而入。

    林楠绩只觉得肩上被人轻轻碰触了一下,偏头就看见一只润如羊脂的手搭在他肩上。接着一个如花似玉的姑娘就靠到了他身上。

    林楠绩瞬间身体僵直。

    另一边,李承铣已经从善如流的坐下,身后的姑娘识相地服侍起来。

    李承铣俨然风流公子哥的模样,一贯凌厉的眉眼带了几分风流的味道,让他显得分外清绝,目光更是沉冷,端起姑娘手中的茶水吹了吹, 眼神专注又从容不迫。只有头上的玉簪, 质料低廉,仿佛与他整个人格格不入。

    俨然一副久经风月从容不迫的气度。

    林楠绩瞬间傻眼,心里有股说不上来的感受, 心音幽幽地:【还挺熟练。】

    就连蒋彦的目光也被李承铣吸引:“这侍卫怎么比主子还会享受?”

    林楠绩捏这太监的嗓子, 飞了李承铣一眼:“我哪敢让他喊我主子, 京城里的侍卫,哪个没有来头。杂家一个伺候人的,受不起这一声。”

    嗓子一掐, 林楠绩自己都受不了,直起鸡皮疙瘩。

    蒋彦目光流转:“哦?先前看两位还觉得感情不错呢。”

    林楠绩端起茶喝了一口, 面上冷冷的,目露几分不忿:“蒋公子说笑了。”

    他说这话时脸上带着笑意, 眼尾却往李承铣身上瞟,一双含笑的桃花眼带着几分不悦和自己都没察觉的放肆。

    李承铣看林楠绩这幅模样, 只觉得心尖酥麻。面上不显,仍然是一副冷漠模样,淡淡讥讽道:“我们在杭州已经耽搁不少不日,恐怕林公公双眼都被这江南春色迷花了眼,早忘了还要去黔州。”

    林楠绩不耐烦道:“杂家要去去哪,要什么时候动身,你也要置喙?”

    “一路上管这管那也就罢了,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天天甩臭脾气。”

    “等我回宫,就向皇上说明你不服管教,蛮横无理,革了你侍卫的职!”

    “还瞪我,瞪什么瞪!”

    李承铣收回目光,咬牙切齿道:“公公教训得是。”

    【啊啊啊啊啊!】

    【好爽!】

    【哈哈哈哈哈哈哈!】

    林楠绩还觉不过瘾,直接招来两个姑娘左拥右抱,身后一个捏肩,还有个奉茶,莺莺燕燕,好不热闹。

    其中一个容貌出色的姑娘还大胆地挑起林楠绩的下巴,目光流转:“公公长相如此俊朗,简直比寻常男子还要出色三分。”

    说着,竟然捧着林楠绩的脸,轻柔地嘴唇印在林楠绩的左脸上。

    林楠绩吓得浑身都僵硬了,他是做戏来着,可没想假戏真做呀。

    李承铣的手顿时攥紧,一双眼睛喷火似的盯在林楠绩左脸的唇印上。

    “呵,林公公好兴致,恐怕早就盼着这一天了吧?”

    林楠绩瑟瑟发抖,外强中干:“来……来了这江南温柔乡,当然要好好快活快活。”

    李承铣冷声:“好一个快活。”

    说罢,李承铣拂袖就要走:“这里可有后园,我去透透气。”

    蒋彦的目光在两人之间来回扫视,见这两人一个左拥右抱好不快活,一个双眼喷火怒不可遏,断定这两人关系已经势同水火,心里突然冒出来一个念头,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小红,领这位公子去后园透气。”

    李承铣走后,林楠绩讪讪笑道:“这人脾气太差,蒋公子莫怪。”

    蒋彦:“哪里哪里,来了我这玉华阁,不能不尝尝姑娘们自己酿的酒,”

    林楠绩看着端到嘴边的酒,迟疑了:“今日不便,不能饮酒。”

    蒋彦道:“那林公公可是不给面子了。”

    林楠绩叹了口气:“实在是家父病重,没有心思饮酒作乐,还请蒋公子恕罪。”

    蒋彦听罢,也不好强硬劝酒,便道:“去取些爽口的果酒来。”

    果酒取来,林楠绩不好再推辞:“果然是好酒。”

    酒过三巡,李承铣还没回来,林楠绩看着已经有了几分醉意的蒋彦:“时辰不早了,我们也该回了。”

    林楠绩放下酒杯就要欺身,蒋彦慢悠悠道:“公公且慢,还有好东西没有呈上来给公公开眼呢。”

    蒋彦阻拦,林楠绩只好又坐了下来。

    下人们抬上来三只大箱子,蒋彦神秘一笑,当众打开箱子:“公公请看。”

    三只箱子全部打开,露出泛着光芒的金银珠宝,林楠绩瞬间看呆了:“蒋公子……这是干什么?”

    蒋彦哈哈笑道:“林公公就别装糊涂了,这些是我代表蒋家给公公的一点心意。”

    林楠绩慢慢走到箱子旁边,弯腰从箱子中拿起一颗东珠,在京城的时候也不是没人试图送礼,但一出手就是三大箱宝贝的,还真是头一次。

    蒋家在江南为富一方,奢华程度简直超出了想象。

    但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他们算不上交情,只能说有过节。

    林楠绩赞叹不已:“蒋公子出手真是阔绰。”

    蒋彦看着林楠绩的神色,眼中闪过一抹精光,上前道:“公公可还满意?”

    林楠绩将东珠放了回去,敛了笑容,若有所思:“蒋公子如此大方,杂家受宠若惊,只是你哥哥还在牢里受罪,你却送这么贵重的礼物,杂家实在是过意不去。”

    蒋彦笑容不变:“二哥自讨苦吃,哪里能怪到公公头上去。再过几年我也要下场,到时候,还劳烦公公照应一二。”

    林楠绩了然,装腔作势道:“既然如此,那杂家便替杭州百姓收了吧,以后都是自己人,自然会照应的。”

    蒋彦顿喜:“多谢公公,夜色深了,楼上安排了客房,我让人带您上去歇息。”

    林楠绩点点头,也不知道李承铣透好气了没。

    入夜,玉华阁后园仍旧流水淙淙,不知道是从何处引进来的活水,顺着假山石流下,颇有几分山林意趣。

    流水中海混着悠扬雅静的琴音。这琴音奇特,李承铣很少听到这样的曲子。他循声而去,看见水面上的亭子里坐着一名女子。

    小红跟在他身后,打量着他的背影,这人虽然面容平和,却极难相处,深不可测。她婉转提醒道:“夜深了,公子可要歇息。”

    李承铣没有理会,信步走进亭中。

    那女子受了惊扰,琴音陡然停顿,发出一道喑哑难听的声音。她转过身来,仿佛受到了惊吓,呆愣地看着李承铣。

    小红连忙给她使了个眼色。

    李承铣:“你叫什么名字?”

    那女子脸色发白,没有说话。

    小红上前道:“公子有所不知,这琴女是个哑巴,平日里只会弹琴,陪客人都陪不好。”

    然后又对琴女道:“快回放去,别扰了客人清净。”

    琴女抱起琴就匆忙离开。

    小红又劝阻道:“夜深了,主人已经为公子准备了上好的房间,请您随我来。”

    李承铣又看了一眼这园中布置,随小红返回楼中。

    小红带着李承铣上来,走到一间房前停下,推开门:“公子,就是这里了。”

    李承铣略点点头,走进了房间。

    身后,门被贴心地带上。

    房间里一片朦胧之色,李承铣鼻端闻见一股暖融融的馨香,看见床上似有一道身影。李承铣目光一冷,转身就要出去换一间房,却被熟悉的声音唤住了脚步。

    “好热……”

    林楠绩神志不清,只觉得很热,而门口似乎进来了人。他努力将自己缩在床角,冷不防摔了下去,眼含热泪:“别过来,都说了我是太监无福消受。”

    强烈的香气涌入鼻端,李承铣额头青筋暴起,一把将香炉从后窗中扔出。

    香炉碎裂的声音勉强唤回林楠绩的理智,他脸颊绯红,热汗直流,异常懊恼。

    【没想到蒋彦这么下作,酒里没下药,反而下在了房间里。】

    林楠绩手指扣着腿上的皮肤,想要找回一点理智。

    就在这时,他被稳稳当当地抱起来,抱他的人身上有熟悉的清冽香气,步履沉稳,带着楼外凉意稍解热意。

    “别怕。”

    熟悉的声音唤醒林楠绩的理智。

    李承铣回来了。

    林楠绩神经顿时松了一下。

    李承铣将林楠绩放到床上。

    房门被李承铣从内锁上,楼里突然万籁俱寂,只剩下一道急促的喘息。

    林楠绩呼吸急促,头发和眼睫像被雨水打湿,眼眸含着浓重的水意。皮肤宛如浸染了胭脂,白皙里透着潮红,像是鲜嫩多汁的桃子,咬下去,仿佛会汁液横流。

    李承铣的视线被牢牢黏住,丝毫移不开。

    忽然想起林楠绩每次表面奉承讨好,内心肆无忌惮的模样,像不安分的野猫。

    点点滴滴,林楠绩的声息早已侵入骨髓。

    他额角青筋微露,喉结滚动,眼神透出难以抑制的冲动。

    林楠绩高热难耐,热浪一阵阵翻涌,唇齿之间忍不住泄出一丝低吟,像无数把轻柔的软勾,勾得李承铣全靠意志力才忍住欺身的冲动。

    “好热……”

    这□□霸道无比,林楠绩只觉得浑身仿佛泡在高温的水里,热得浑身都被浸湿。

    李承铣欺近床缘,弯下腰,不放过林楠绩每一丝表情:“我给你找个女人?”

    李承铣目光幽暗,内心升出一股近乎扭曲的情感。

    这玉华阁里莺莺燕燕,若要找人并不难,可他不敢想林楠绩若是答应了,他会做出什么样的举动。

    林楠绩耳尖地捕捉到女人两个字,身体一颤:“不要。”

    林楠绩顿了顿,睁开濡湿的眼眸,不忘补充:“皇上莫要取笑,奴才是个不行的。”

    末了还要补一句:“反正不要女人。”

    李承铣呼吸一滞,明明是在努力解释,却仿佛勾引似的,让人忍不住方寸大乱。

    李承铣终于问出那句话:“要我吗?”

    林楠绩热得神志不清,反应过来李承铣说了什么以后,睁大了眼眸,失焦地看着李承铣。

    爪子下意识拢紧了松散的衣领。

    林楠绩脑子里已经成了一团浆糊,呆呆地说道:“奴……奴才是太监,怎能亵渎龙体。”

    李承铣压近了,黑发在床铺上交缠,分不清你我。他低哑的声音诱哄道:“太监又如何?”

    什么太监,什么皇上,只要他肯开口,李承铣怎么都愿意。

    这声音太过诱人,沙哑到不行的语气有着难以抗拒的性感,林楠绩眼神涣散,身体都忍不住贴过去,觉得眼前这片胸膛格外诱人。他理智节节溃败,殷红的双唇微张,下意识就要说“好”。

    然而触及李承铣胸前布料时,又猛地回神,用尽浑身力气躲开,火速将自己裹成蚕蛹,气喘吁吁:“不,不行……”

    李承铣下意识伸手抹去他额上的热汗。

    却被躲了过去。

    他要是再不明白,这么多年皇帝就白做了。

    李承铣错愕地得出一个答案。

    林楠绩在怕他。

    怕他什么,

    怕他趁人之危,

    还是怕他的身份?

    方才的满腔热情顿时被一盆冷水浇灭,李承铣长眸眯起,蓄起危险的风暴。

    看着林楠绩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李承铣压下心头火气,深吸一口气:“我去找解药来,你……撑着些。”

    说罢,抬腿就往外走,继续待下去,谁都清醒不了。

    听见离去的脚步,林楠绩虚弱地松了口气。

    【还好……差点就控制不住了。】

    他整个人都烧成一团,被李承铣抱起的感觉还残留着,林楠绩迷迷糊糊的,鼻尖闪过一丝酸涩。

    李承铣刚走到门口,听到这句心音,脚步顿时停住,回头看向林楠绩,目光中闪过一丝茫然,总觉得自己漏掉了什么。

    若是排斥,为什么还要控制?

    他走回床前,皱着眉:“别捂着被子。”

    然后在林楠绩的惊呼声中,一把掀开被子,被子掀开,表露无遗。

    一时间,屋内寂静极了。

    李承铣再不懂他就是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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