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野寂静,瓦舍灯火半晦半明。
本该好眠夜,榻上,陆亭知却眉头紧锁。
梦里,天地白茫茫一片,他在这片冰天雪地中走了许久,前方不见尽头,回首也无来客。
他像个孤独旅人,踽踽独行。陪伴他的,只有脚下的血迹和从身体里发出的悲痛哭声。
他麻木地听着声音,烦躁且鄙夷。
脚步却不受控制地继续往前走,仿佛前头有什么在等他。原以为这一次会如往常一样,劳碌疲惫一无所获。然而没多久,却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世子爷,夫人已经去了,您节哀。”
“她生前流了许多血,药石无医。”
“她说不等你了,她恨你。”
“何人?”陆亭知大喊:“你们在说何人?”
可茫茫山野中无人回应他,那些声音如鬼魅回荡。他的胸口像突然插入一根冰凌,钝痛得几乎窒息。
半夜,陆亭知从梦中疼醒。
他捂着胸口,凝眉发呆。
梦里的疼痛和悲伤余韵犹在,像是真实发生过的事,历历在目。
血迹,哭声,还有他们口中的“夫人”。
这些到底是什么?又预示着什么?
他不信鬼神也不认命运,可这些东西却离奇地困扰着他,令他怎么也解脱不得。
半晌,他阴沉着脸起身。
.
另一处,沈如絮在榻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庄子的床老旧,翻身时吱呀吱呀地响。
紫英听见声音赶忙进来。
“可是地方陌生,姑娘睡不习惯?”
她过来帮沈如絮打帘,四月的天开始燥热起来,被褥盖得厚些就容易出汗。
“奴婢给姑娘再燃一炷安神香吧?”
沈如絮心不在焉摇头:“不必了,我实在睡不着。”
她起身,走到半敞的窗户前,呼吸透进来的凉气,心里那股沉闷才消散些。
月色皎洁,庭院桂树如银霜。
既然睡不着,索性披件斗篷出去走走。
紫英喊她等等,也准备跟着去,但沈如絮像是没听见般兀自走出了院门。
立夏之季,苍穹繁星闪耀,大地明亮如昼,乡野小路蜿蜒交错在田地间。
沈如絮沿着小路走,一池青蛙呱呱叫,却一点也不显吵,反而多了些生气。
在这些生气盎然中,她总算心情平和下来。
路边开满了蓬盛的野菊,一朵朵浅白在夜风里摇曳,还有淡淡清香。
沈如絮蹲下来,指尖掐下一朵轻嗅。
但愿她如这些野菊一般,无忧无虑该多好啊。
她想。
可事与愿违。
这时,紫英在一旁悄悄喊:“姑娘?姑娘?”
沈如絮似有所感,猛地抬头,看见迎面行来的人,蓦地吓一跳。
——陆亭知怎么在这?
陆亭知脚步停在对面,显然也不知为何会在这遇到她。
一时间,仿佛梦境与现实重合,令他刹那混乱。
他盯着沈如絮,却见她揉了揉脸,一副见鬼似的惊讶。
与她平日从容镇定的样子比起来,实在滑稽。
正待他想看她接下来会如何时,听得她嘀咕句:“真是阴魂不散。”
然后,转身往回走了。
“......”
“沈姑娘请留步。”陆亭知出声。
可前面之人未应,继续往前走。
紫英跟在一旁,小声道:“姑娘,陆大人喊您呢。”
一度想远离的人,却猝不及防出现在眼前,且还是大半夜的情况下,谁不吓一跳?
沈如絮头皮发麻,心情郁闷,且还有些惊悚。
她只想尽快离开,脚步不停。
可好死不死,她慌不择路并未注意脚下。田间小路本就坎坷不平,鞋底踩着块松动的石头,石头一滚,她也跟着趔趄扑下去。
还是紫英眼疾手快扶着她,才使得她不会在陆亭知面前出丑。
但经过这一番,再不想搭理也不能了。
陆亭知已经三两步走到跟前。
“沈姑娘,没想到我们这么快就见面了。”他意味不明地说。
沈如絮听得刺耳,此前在舅舅书房他那句“来日方长”犹在耳边。
“不知陆大人为何深更半夜在此?”
“陆某与沈姑娘一样,沈姑娘是为何,我便是为何。”
他说话间,一股掌控全局的气势,像是将她心中想法看透,将她下一句说什么也猜透,居高临下地打量她。
这种感觉很不好。
沈如絮后退一步,与他拉开些距离。
陆亭知瞥了瞥,不以为意。
“陆大人可知,自以为是的人很讨人厌?”
沈如絮心底莫名有点恼火,陆亭知上辈子纠缠不清,这辈子还是阴魂不散,说话便不怎么客气。
陆亭知眉头微蹙:“沈姑娘在心虚什么?”
“我不知陆大人说什么。”
“既然不是心虚,为何见我就躲?”
“陆大人。”沈如絮抬脸,直视他:“莫不是在陆大人看来,深夜遇未婚女子是桩好事?”
她嘲弄道:“陆大人这般不拘小节,我沈如絮可不敢,遇见外男自然要回避。”
陆亭知并不被这话激怒,相反,沈如絮的反应越是强烈,他越加有耐心。
就像是站在树下等待猎物的狼,只等对方自乱阵脚,然后落入他口中。
他漫不经心道:“沈姑娘这般反应,我差点还以为上次在布庄的与你不是同一个人。”
沈如絮愣了愣,想起上次在布庄时,他贴着她站在门边,两人在屋子里距离亲密。这一刻她才恍然明白过来,或许从那时候起,她就已经泄露了自己。
顿时,她心中后悔,彼时竟是一点也未察觉。
心思飞转间,她冷笑:“陆大人实在可笑,分明是陆大人孟浪却还要怪起我来。当时情况我难道要大喊大叫引来人围观不成?”
“沈姑娘好一张利嘴。”
“陆大人,我实在不懂你为何对我耿耿于怀。”沈如絮决定先发制人:“难道就因为我临摹了陆大人的字?”
“我承认,我骗了陆大人。”她又说。
陆亭知眸子一动:“哦?骗了我什么?”
“那副字并非我近日所临摹,其实早在京城时我就见过陆大人的字迹且颇是欣赏,便私下悄悄临摹了许久。”
陆亭知眯眼审视她,似在判断她话中真假。
沈如絮继续道:“后来在知府夫人的宴会上,我出于虚荣写了副字原本是想讨知府夫人欢心,没想到却被您发现了。”
“我无法解释,总不能说早在几年前我就临摹了您的字迹吧?”
“为何不能说?”陆亭知问。
“当然不能,我一个闺阁女子偷偷临摹外男的字,若传出去岂不招惹闲话?”
“那为何在宴会上却不怕惹闲话?”
“我说了,我虚荣心作祟。”
她一脸理直气壮,陆亭知嘴角忍不住抽抽。
如此说来,一切都解释得通了。秋月无三月初才开始写话本,而她却在这么短时间内临摹他的字迹七八分相似,若非天才难以做到。可这样的天才,陆亭知从未见过,他当然不信。
这便是他后来上门试探的原因,想必她也清楚未能自圆其说,所以故意割伤手指回避。
可这一点解释通,却还有一件难以理解。
“沈姑娘的话未能令陆某信服,我想......”他犀利地盯着她的眼睛:“我与沈姑娘一定见过。”
沈如絮真想翻个白眼。
她索性也直直望着他:“陆大人,其实有件事我奇怪很久了。”
陆亭知眉心一跳,就听她说:“陆大人堂堂国公府世子见世面之广,怎么会因为一个女子临摹了自己的字而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试探?我后来冥思苦想许久,只有一种可能说得通。”
“什么?”
“难道......”沈如絮脸上故作诧异、费解和轻蔑,一字一句问:“陆大人爱慕我?”
“......”
陆亭知无言以对。
一旁的紫英也不小心被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得半死。
沈如絮继续道:“除了这个原因,我实在想不到其他更有力的理由。”
打定主意,她不遗余力地恶心陆亭知。
“但我丑话说在前头,我沈如絮虽是庶女却并不愿攀高门。况且陆大人这种,并非我心仪的类型,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
“......”
沈如絮说完,好心情地福了福,绕过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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