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钧初上山时,宗门怜他孤苦无依对他多加照顾,上仙待他从未有失公允,倾尽心血悉心栽培,他资质是不错,但若是没有上仙,岂能三年就破了金丹?他不尊师重道反倒是开了杀戮,与妖勾结,更是暗自与□□摧日阁的人纠缠不清。”
夏羽书撑着脑袋一副回忆之色,“总之,墨钧已被逐出归元宗,上仙也只有小师叔这一个弟子。”
“等将小师叔唤回来,你就会知道他是一个怎样的人,他要是见了你一定会要和你拜把子做朋友。”
陆寒云听着他的话,整个人都静了下来,手指拨弄着茶壁,他回想着,曾经那趾高气扬的少年的眼中总是深藏着笑意,他曾以为是嫉妒心与憎恶,却不尽然,他果然还是没有看懂墨钧。
一阵失神后,陆寒云平静地扯了扯嘴角:“那若是他自己不想回来呢?”
“你说什么?”
对方诧异,见陆寒云脸色怪异他心跳漏了半拍。
“他自己不想回来。”
陆寒云看着身边人,又静静地重复了一遍:“他既然放下一切离开,又怎么会再想回来呢?”
分明语气平平,可夏羽书却为之大动。
“小师叔……”
他听了,一时也凝噎住了,睁大了眼睛动作都跟着僵硬起来。
“他,他……”
陆寒云看着他脸上一阵儿白一阵红,哆哆嗦嗦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回忆过往种种……
夏羽书眼中风云变幻,在一瞬间也失去了底气:“我不知道。”
他看着窘迫极了,不知是在羞愧还是失落。
陆寒云只是静静的喝了一口茶。
夏羽书叹了一口气:“我非他,自然不会体会其中苦涩,若说补偿未免太傲气自大,我们能做的本就微不足道。”
他目光沉沉,搭拢着脑袋地问了一声:“所以,这就是上仙这么多年来一直无法将他唤回来的原因么?”
陆寒云没回话,又听他苦涩道:“可是我需要他,宗门也需要小师叔,因私心也罢,人已失,说这些实在太晚。”
“人总是各有所憾,审判台时弟子们都不在,我们还在按师姐的吩咐筹备着小师叔的生辰,小师叔自小入宗门,每一次生辰皆是门中最热闹的日子。”
说着,他脸上回忆之中多了些许喜色:“那一年只因试剑大会生辰被推迟,小师叔又因为修炼之事而失意,门中弟子便一起去采了玉石做了平安扣,一共三百枚,上仙还去寻了乐山的琴师请其出山,因他最爱看戏听曲。”
“可谁知……”
可谁知,那生辰未办,寒池事发,他先一步上了审判台。
对方的声音轻了,可陆寒云却听得很真切,他瞳孔一颤,眸光暗淡了几分。
他曾以为自己死后墨钧该是春风得意,一直没见其人影,他没有多想,只以为其许是下山历练或者闭关历练,死后的事他一概不知,竟和他所料大不相同。
陆寒云问:“那墨钧最后的结果如何?他既犯下大错,宗门又是如何惩处的?”
夏羽书偏过头:“为何又提起他?”
“善有善报,恶有恶报。”陆寒云见他一阵激动唾沫横飞,给其倒了一盏茶,“我想知道,他得到了自己该承受的报应么?”
夏羽书回答:“妖行恶事,凡人不及则仙门中人出斩妖令,道中有恶徒,就算仙人不及也会有天道降罪,更何况我宗门有上仙在,他自然会自食恶果。”
陆寒云神色未变:“那他是死是活?人又在哪里?”
夏羽书这时便不说话了,他沉默着喝了一杯茶。
“我只知上仙将人带走了。”
话音一落,陆寒云动作一滞,连表情也都有些木讷。
“水溢出来了!”
“抱歉。”陆寒云看着自己洒出茶水,尴尬地与之对视一眼。
夏羽书有些不明所以:“你怎么突然走神了?”
陆寒云苦笑一声:“那他被带去了哪儿?”
他猜想了许多可能,只是没想到,是顾渊出手了。
“自然是上清峰。”夏羽书回忆道:“上仙将其带走后便闭关了,已过了十二年整了,我从未见过他,你在上清峰看到的应该比我多,我连小师叔都未曾再见过。”
“十二年……”陆寒云歪过头,他口中轻声呢喃。
“已经十二年了。”
“当是上仙亲自处置了,师弟,以后莫要提他,更不要在上仙和别的弟子面前提起。”夏羽书提醒道,“上仙不喜。”
“不喜?”陆寒云反而嗤笑一声,“我看未必,顾渊既然选择自行私密处置,没准是庇佑这个徒弟,不忍其受其刑罚。”
夏羽书不过话说得好听,堂堂顾上仙徇私武断,何其可笑?
夏羽书眉头一皱:“你怎么会这么想?上仙他不会!”
陆寒云接过话:“比起那个废物徒弟,他不是一向更喜欢墨钧么?”
墨钧陷害他是真,而顾渊护墨钧也是真,其他人被糊弄当了刀,那他师尊呢?他师尊当时当真一无所察?
夏羽书讶然,脸色顿时难看起来:“你怎么能这么说?”
“小师叔他……”
陆寒云站起身:“有什么说不得的,这难道不是事实么?”
夏羽书一时不知从何处开始反驳。
寂静对视片刻。
这时,从远处反而插进来一道声音:“你说谁是废物!”
出声者,正是本该在对练的屈高义。
他厉声道:“你再说一次!”
屈高义愤然的出现在了陆寒云的面前,从陆寒云二人到来时他就留意了,虽是在练剑,却也将他二人的对话都听了去,不曾想从这相貌相似的人嘴里听到不堪的话。
陆寒云并没有顾及对方的脸色,又一字一句淡淡道:“我说……你那口中的小师叔,是一个废物。”
“我说错了么?跟在剑尊手底下修炼数十年,结果境界却低得可怜,废材一个。”
他不屑的声音在这安静的试剑台格外响亮。
站在一边围观的弟子也是吃了一惊,没想到陆寒云对屈高义说话的语气这么冲,也没想到他会公然贬低那位传闻中的小师叔。
“很好。”屈高义脸色发青,多半是气笑了,他握剑的手都暴起了青筋。
身边弟子见其抬臂的手还以为他要出剑,却不曾想他直接把剑一丢,一拳头朝陆寒云挥了过去。
屈高义的动作大胆出其不意,但陆寒云还是迅速地扣下了对方的拳头。
拳劲很大,他尽数接下了,面不改色地问道:“他值得你这般维护?”
“就凭你随便听几句闲言碎语,你就在这侮辱他!”屈高义恨恨道,扭过身就是一记肘击。
可陆寒云还是接下来了,屈高义的双臂都被拿捏得死死的,反得了一声嘲笑:“你似乎对你的体术很自信?”
屈高义的动作其实算不得上差劲儿,出手时,肉眼可见的迅速精准,只是陆寒云更胜一筹,他积累不了修为,为了练剑体术早已千锤百炼,屈高义再如何也不是他的对手。
“那日,你都是装的?”屈高义对于陆寒云的身手显然震惊,一联想到那日在单映雪剑下毫无还手的样子简直是判若两人。
屈高义一想他那日作态好似恍然大悟,咬牙道:“早知如此,我才不帮你!”
陆寒云手腕一推将屈高义给推远了,他挑衅式地弯起唇:“我本就不需要你出手,上仙自会护我,不过是你自作多情。”
屈高义闻言,怒气更重了:“你若妄想取代小师叔的位置?我呸!你怎么也不先照照镜子再洗洗脑袋!师姐那日说得果真不错,你就算不是妖可是贪念也十足,上仙身边留你不得!”
“嘭——!”
那一声响动,屈高义的声音也戛然而止。
任谁也没想到,陆寒云会给屈高义脸上来一拳,拳头砸在他的鼻梁上,仿佛可以听见骨裂的声音,叫人唏嘘。
他捂住了鼻子,擦去流出的血。
陆寒云却在笑:“我对你本就无冤无仇,你待人就是这副态度?你那位小师叔就是这样教你的么?实在是可笑!”
“你没资格提他!”屈高义不甘于在陆寒云面前落了下风,他整个人直接朝其扑了过去。
赤手空拳,两人竟当着众人的面直接扭打在了一起。
“师兄!”
屈高义吼了一声:“不用管我!我今日一定要教训他一顿!”
两人可以说是没有一点风度可言。
陆寒云脸上也挂了彩,他嘴边挨了一拳擦了擦唇角,看着屈高义,连喘带笑:“我实在是好奇,人死前不管不顾,人死后倒开始万般维护,现在装模做样岂不是很可笑?”
他脸上笑的弧度很是好看,只是说出的话却冷得有些刻薄:“还是说,因为发现自己错怪了人,所以现在心存愧疚?我见过他的尸体,死人的眼睛可是闭上的,你又补偿在给谁看?”
“你可耻!”屈高义气极,挥着拳头同陆寒云肉搏。
双双拳头擦着皮肉,谁都不好受。
陆寒云似乎也是怒了:“他死的时候你又在哪儿?”
他这一声出,屈高义顿了顿。
“哈……”
“哈哈哈……”
接着,陆寒云嘴角轻颤着,笑出了声:“现在你们难道连他恨的权力都要剥夺么?”
屈高义迟疑了一会儿:“你懂什么!”
他扯住了陆寒云的领子,压着他倒在地上滚了一圈,他手腕仅仅的拽着他领口,恨不得将陆寒云这身行头给毁得干干净净。
陆寒云没有反抗,可是他抬起的拳头,看着陆寒云那张脸又落不下去。
那张脸庞,正在笑,一样的眼睛,可是那眼底却是截然不同的情绪。
那个曾经揉着他的头,带着他疯闹的小师叔,笑得张扬,热烈,哪怕手里拿着一把木剑,却也是意气风发。
他是该登高岭的人呐!
见过高木,却木折人离。
人总是失意。
就算出现了这么一个相似的人,他也没有回来。
是了。
他已长到了小师叔的年纪。
小师叔注定回不来了。
屈高义的手臂在抖,许是被戳到了痛处,声音被比上一阵还要大:“若是我在那!我才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他!我相信他!他才不是废物!不是恶人!”
“是我,是我无能……”屈高义吼声的尾音微微发颤,他嘴唇难以克制的在颤。
是的,他是一个无能的人。
年少护不住想护的人,现今连维护都办不好。
半响间,除了压在身上的重量,便没了别的动静,屈高义没再出手,陆寒云也没有再反抗,只是怔愣半响儿,他喘息间就见屈高义已经红了眼,泪珠子已经在眼眶打转,被陆寒云这么一看,最后倔强的移开脸。
“愣着做什么,快叫他二人停手!”夏羽书立马同其他弟子将二人拉开。
陆寒云迟疑了一会儿,才站直身板,他方才那几拳确实用了十足的力气,他们两个一时在气头上都是毫无章法,只不过姜还是老的辣,他嘴角擦出了血却不显狼狈,而屈高义肿了半边脸,额头上也紫了一块儿,没被他直接揍哭出来也算是能忍。
不渡峰的弟子个个身着黑衣,围在一起好似一堵密不透风的墙,气愤道:“怎么?仗着有上仙撑腰就可以来我们不渡峰撒野么?”
“屈师兄,恕我们失礼了,还请见谅。”夏羽书见对方脸色不妙连忙致歉,他朝着陆寒云使着眼色,可是陆寒云没有回应。
陆寒云一时沉默,抬眸,便见屈高义正凶横地瞪着自己,只是红了眼尾丢了气势。
对方那时不过是一个小孩,再如何也不会牵扯到他身上,无非是偶然时刻听到他身死的消息。
有人维护自己,他应当高兴才是。
“哎……”
陆寒云叹出一口气,弯下腰将他丢在一边的剑捡了起来,他用衣袖好好擦了擦剑身,护心二字映入眼中。
他将剑朝前一递:“护心,是一个好名字。”
如果可以,他更愿意摸一摸对方的脑袋。
陆寒云语气缓和了很多:“你在意的人回不来了,若去时决然,故人也不必缅怀,你剑法不错,却只是太过注意剑的本身反而忘了使剑的人,好好修炼吧,他会高兴的。”
“轮不到你来指点!”不渡峰的在场弟子各个横眉竖眼,不像是愿意善了的样子,可是屈高义却抬臂一拦,接过了剑。
那一瞬间,他眼泪也掉了下来。
陆寒云一愣。
“走吧,不要再来不渡峰。”屈高义声音像是含了沙子,只说了这一句,随后就转过身提剑走了。
“不会来了。”陆寒云脸上扯出一个笑,语气也软了下来。
他也没想到自己居然会和一个孩子置气,小萝卜头看着都被自己气哭了,他舌尖好似泛苦,不由自嘲,自己真是越活越不清醒了。
屈高义虽然走了,但是不渡峰的弟子却没有散去,他们不满道:“我等会禀明大师姐,按律行事。”
“不是大事。”夏羽书脸上挤着笑脸:“此事就不必惊扰上仙了,不若追究起来,也会损了不渡峰的颜面。”
“你!”不渡峰的弟子显然不服气,移过目光落在陆寒云的身上:“哎,他这什么态度!”
夏羽书也扭过头,就见陆寒云已经转身走人了,他连忙告别众人跟上前去。
陆寒云安静的朝前走,夏羽书隔了两步追在身后,皱眉道:“你今日确实不该如此,屈师兄不追究,你也该好好赔罪。”
陆寒云没有回应,夏羽书在山下拉住了陆寒云的手:“若是因此结怨,反而影响道途,修道最为忌讳的就是与他人结下因果……”
陆寒云脚步一顿,只淡淡地吐出了这两个字:“松手。”
夏羽羽见其脸色一愣。
对方眼眸里泛着幽幽冷意,一时锋芒毕露。
他就像被威慑住了,只好放开手。
夏羽书沉重道:“还有一事望君知,我不知你为何对小师叔有敌意,但千错万错,小师叔都没有做错过什么!还请君莫叫我等为难。”
陆寒云扭过头,只道:“我回上清峰,你不必跟着我。”
夏羽书没有过多纠缠,他定定的望着陆寒云的背影,不知为何,又勾出几分回忆,略显落寞。
陆寒云自己走在回上清峰的山路间,山中自起风,淡淡的忧愁散去他弯了弯唇,不识心中悲喜。
现在已经不能再用小萝卜头这个称呼了。
他已经长大了。
陆寒云也已经死了。
他抖直了肩,又自顾笑出了声。
山林间是笑声,那声音就像冷风灌入喉咙。
物是人非,回不来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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