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我马甲掉了!
陆寒云命中有两劫。
是劫, 也是命。
清风吹动额头的鬓发,柔和地擦过脸庞,那额角的一点朱砂好似当空沉落的红日, 他抬眸远远看向远处, 明亮的眼眸有过片刻的灰暗,一时竟不知道下一步落脚踏在何处。
陆寒云自己回了上清峰, 一个时辰后夏羽书给他送了晚膳,临了还说:“我没有把今日在不渡峰的事告知上仙, 其余的弟子也没在追究此事,便就此作罢。”
陆寒云听了, 便轻笑着道了声谢。
“你……”夏羽书停顿了半响儿,单单看着陆寒云那张脸便觉得奇怪极了,姣好的面容带着笑显然是锦上添花,只是他未从对方眼中看到半点喜色,不似高兴, 也不是悲苦, 轻扯起的嘴角没有明显的情绪, 反而泛着苦味。
他心里有些不安,提醒道:“你好自为之。”
陆寒云再未听他唤过师弟。
师弟……
这二字谁来可笑, 只是陆寒云到今为止,最想做的事反而是找到墨钧这个人。
墨钧其人搅乱了他的命理, 又一番荒唐行事,说是报复, 可又在报复什么?
趁着夜幕落下,顾渊不见人影时, 他自己大胆地走进院子里,这也是他到今为止第一次推开了墨钧过去的房间。
他心里幻想过很多可能的情景, 却独独没想到那扑面而来的是无声的寒气。
陆寒云怔怔地盯着屋子,以前沾染着墨钧生活气息的屋子变了一个样,不再是给人住的,倒被用来养花,这里头养着的还是他过去最喜欢的白幽莲。
白幽莲喜寒,盛放在冰川寒池,美极,却寂寥无人观赏,又是沉静之花。
因为他喜爱,很早以前顾渊就将这屋子给他用来养花,虽表面看来是他养,但这花能开全都依靠他师尊顾渊设下的阵法,他不过是闲心逸致的赏花人,后因墨钧住进来后,他的花就移种在了封妖的寒池之中。
花开之际,顾渊也会年年带他赴寒池。
只是那日,狐妖解封。
他的花自然也被毁了个干净。
旧花已毁,要这新花何故?
陆寒云已经受不了这寒气,又从屋子里退了出去,他沉吸了一口气,绷紧的手指抓着门边最后将门用力合上,好似宣泄。
顾渊此举,可是在缅怀?
没由来的心头有些怒火,他咬了咬唇,抬眸间,只见那高高悬挂的一轮月盘,消瘦的身影拖出一条狭长的影子。
墨钧许是没在这院子里,但是听夏羽书的话,他应是还在这上清峰上,除非他已经化为了枯骨随意丢在山间一角,陆寒云才会彻底没了找到人的机会。
陆寒云出了院子,然后又朝着后山走。
他想,没准顾渊会将人藏在这处。
在哪个山头辟出一个山洞叫其在这苦修倒也像是顾上仙会做的手笔。
他那师尊,对墨钧那般看重,这上清峰反而是最安全的位置,他一时在山间辗转,不甚匆忙。
上清峰是归元宗最冷寂的地方。
他环过四周,人间已是四月,那枯枝早已生出绿芽,他越往深处走反倒越没有光亮,寻不着双手,别提人的影子。
走了许久,他忽然不知道自己迈着步子的理由,陆寒云自己都陷入了一阵迷茫。
他是为了找墨钧,还是去找了一个答案?
恍惚间,脚底陡然起阵,随之而来的是顾渊的气息。
仙人的真气萦绕在周围,他静静的站立,看着眼前景象转换,从山中到了院子外,墨色的眼眸里映入那白影,灼光之下熠熠生辉。
师尊啊……
他看着来人,心中不由地叹了一声。
顾渊雪衫猎猎,好似有一道白色的光影缀在身后,全身披撒着光芒,不染一丝尘垢,他脸上不显喜怒,只问:“你要去哪儿?”
陆寒云淡淡答:“寻东西。”
他冲着顾渊敷衍地扯了扯嘴角:“我一时迷了路,倒是劳烦上仙花时间来寻我。”
顾渊看他的目光中却闪过一丝凉意:“是么?”
他抬起手,掌心间光芒一现,手中便多了一株草药:“只可惜,我这上清峰倒是没有你想要的东西。”
陆寒云眸光骤然一缩,他耳畔回荡着顾渊这生冷的话,心间讶异。
他目光略有些呆滞,因为那是他想要找到追风草。
顾渊见他反应也不意外,低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起伏:“追风草,我已经给你取来了,到不需要你自己费心。”
陆寒云心中一震,就听到顾渊接着说:“你知道还算多,或者说……你对这里似乎很了解?但不论这些,就单单想撑起寻千大阵没有足够的修为也是无济于事。”
“你根骨不错,修为增长得很快,但还不够你如此自大,强行施阵只会事倍功半甚至遭反噬之苦,你传不到千里之外,最多百里,区区百里,我若是想找到你,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都知道?”陆寒云也没再隐藏。
“我知道与否,重要么?你要这追风草,我也会给你。”顾渊只道。
陆寒云仿佛被顾渊看透了一个彻底,惊讶中犹如被泼了冷水,他垂眸,不禁想。
原来,他才是自大。
在这里又有什么可以瞒过顾渊?
那只猫妖能活着藏在藏经阁,无非是顾渊没有出手彻查,因为不在意,因为事情还没有超出他的掌控。
陆寒云一阵心凉。
如此看来,他若想在顾渊的眼皮子底下逃走几乎没有可能。
若是他将自己的身份公之于众。
又会如何?
“不必了。”半响儿,陆寒云终于开口。
顾渊没有过问,便将东西收了回去,就静静地看着他。
陆寒云开口道:“我只需要最后一样东西。”
“那人死前用来自刎的剑,我问过这里的人,那把剑的下落你应该最为清楚。”
“据说……亡魂总是寄宿在凶器上,上仙,你该明白我的意思。”
顾渊一时变了脸色,那张冷淡的脸上复杂的情绪正在溢出,一点点碎裂。
他知道陆寒云指的是落霞剑。
陆寒云以为他在犹豫:“你只需将剑给我,我会让你得偿所愿。”
顾渊沉默了一会儿,随后道:“剑在不归谷。”
不归谷……
陆寒云又吃了一惊:“你说剑在哪里?”
不归谷,那可是入谷就没有回头路的地方,多为穷凶极恶之徒的流放之地。
陆寒云起初还以为剑会在墨钧的手里,毕竟这把剑是他的胜利品,却没想到顾渊将剑舍弃了一个彻底。
顾渊道:“若想取剑也不是没有办法,只是需要剑主。”
“那剑的主人呢?”陆寒云忙追问。
顾渊顿时脸色难看,他垂眸:“他正睡在屋子里,现下无法醒来。”
陆寒云一愣。
睡?
等等……
顾渊说的人。
陆寒云呼吸一滞,难不成是他?
听顾渊的意思,他是那剑的主人?只是落霞剑,顾渊不是已经送给了墨钧了么?
半响儿,顾渊沉吟道:“一定要那把剑?”
如同回煞一般,能换回那把剑的只有死在剑下的陆寒云。
陆寒云思绪都有些乱了,他没加掩饰:“你可以让我试试。”
顾渊皱眉:“你?”
陆寒云低下头:“就当是碰碰运气,总比什么也不做要强,不是么?”
顾渊沉思片刻,最后应允了:“明日戌时。”
陆寒云得了准话,便转身离开。
“等等。”可他还没走出两步,就被顾渊叫住。
他顿住脚,疑惑地等着顾渊发话。
背后的顾渊的脸色却有些古怪,他咽了一口气,偏过头,那眉眼都藏在阴影中。
陆寒云又等了一会儿,才听到顾渊开口。
“他是不是很恨我?”那声音像是因为刺痛一瞬间有些发哑。
顾渊这话来得太突然,陆寒云愣了神。
他甚至不敢回头。
顾渊是何种心情问出的这个问题?
他知道一切,知道墨钧的种种刁难,他的一切在死后得到了正名。
可是陆寒云却宁愿一直当那个恶人。
顾渊放轻了声音,又道:“他应该恨我。”
夜中,好似所有的苍凉伤悲都被那黑夜吞灭了。
“可他命不该绝。”
“罢了。”
羽白的仙人好似幻影,最后消失在夜色里。
陆寒云知道对方已经走了,才从方才那一股窒息的感觉中脱离,他回到屋子里时还有些恍惚,只撑着脑袋坐在窗边,往灶台下生了点柴火。
他恨顾渊么?
恨何?
可有爱才会有恨,他还有爱么?
这个问题还停留在他脑海里,久久难以消停。
一时不知那窗边已经趴了一只猫。
猫妖看向他直皱眉:“你这是受了什么刺激?怎么是一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它又有些嫌弃地说:“人就是和妖不同,总是被情所困,牵扯他人因果,纠缠不清。”
陆寒云便问:“妖,就没有情么?”
猫妖眯了眯眼睛:“有,但是少得可怜,妖一旦生情,比人还可怕,若是爱上的是人,多半是万劫不复。”
它看着陆寒云,笑了:“我以前就见过一个,那妖临成仙只差临门一脚,可是却因情止步,我可不想成为他。”
陆寒云也笑了:“传说中,成仙那一劫可是死劫,你这么着急来找我,是不是意味着劫数将至?我的尸体对你而言就那么重要?”
“天道无情,想要有擎天的本事,要么成仙要么死。”猫妖看着陆寒云,呵呵一笑:“我倒是忘了,你是已经死过一次的人了。”
“可是死过一次也不耽误我怕死。”陆寒云回答,他手指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好似上面留着一道蜿蜒的疤。
他闭上眼,幽幽道:“我也和你一样急,其实死,可是很疼的。”
而后,陆寒云便答应了那猫妖,会在明日之后赠其尸首,而戌时,他则应顾渊起阵。
不归谷乃为秘境,由太清师祖所开辟,只能在戌时日落之后才能打开通往谷中的大门,顾渊会在落日之前布好阵法。
那是一处山崖,也是顾渊原先开阵弃剑的位置,脚下乃是云雾幽林,深不见底。
陆寒云到的时候,顾渊已经将一切准备妥当,见人一到,就挥出渡云剑劈开了涌出的气流,两道剑气交叠在一起,好似要将天也划开两道口子。
日光已经沉没,黑幕中陡然间卷弄风云。
陆寒云定眼去看,甚至可以瞧见那卷动的空间中飞出沙尘,据说不归谷是一片荒漠,荡开的狂风险些了迷了眼,他抬起手臂微微挡在脸边。
耳畔就传来顾渊的声音:“站到阵眼中。”
不归谷的大门已经开了,顾渊已经做出结印手势。
“凝神。”
陆寒云依言行事,站在了山崖边,漩涡就悬在脚边,他手腕上好像生出了一道细线,绵长的穿梭在两境内,他闭上眼睛,甚至可以感知到那线的流动。
穿过层层风沙,最后连在剑柄上。
陆寒云明显感受到了落霞剑的存在,二者间的共鸣在激烈的震颤,那剑在响应主人的召唤,顾渊眼中闪过一瞬讶异,他又施了一道法,使之落霞剑从不归谷的深处朝陆寒云牵引。
他抬着手臂,甚至能感受到那剑的重量,只是那一瞬间,脑海中却传来异常的声音。
“寒云!”
恍惚间,他听到了一声呼唤。
“寒云……”
“回来吧……”
陆寒云感觉身体仿佛陡然负重,那深沉的呼喊声震得他心颤,好似极大的痛苦涌出,哪怕他不是那声音发出的主人,仍觉痛心。
是谁?
是谁在森*晚*整*理唤他?
“凝神,不要被杂念干扰。”
陆寒云猛地睁开眼,喘息间就见顾渊皱着眉。
顾渊操控着大阵,没办法顾上他。
他又听到了那声音。
“寒云——!”
白衣仙人的幻影朝着自己伸出了手,他下意识的想要握住却又被外力推开。
陆寒云眼前阵阵发黑,他好似魂魄从体内剥离,一片黑寂之中。
不见人影,先闻人声。
“陆寒云,你自小就任性,若是不殃及他人尚可,可是如今你为何要和自己的师弟动手?他不过是个刚入门的弟子,如此作为实在是有失你师尊的教导。”
陆寒云听到了自己反驳的声音:“我没有!”
“墨钧只身一人,你自小便得上仙照顾庇佑,你年长,该担起师兄之责才是!师兄弟在外不和,岂不是叫外人看顾上仙的笑话。”
“据说那位顾上仙一共只有两位弟子,师弟刻苦勤奋已是金丹,而师兄,据说乃是自小在仙人膝下长大,也是出了名的贪玩。”
陆寒云听见了含着失望的声音:“寒云,这件事,你确实做过了,和你师弟道声歉便就此作罢,可好?”
“我——”
“陆寒云!放出寒池妖物,残害宗门弟子,其罪一,你可认罪!”
“我……”
陆寒云声音愈弱,他舒尔抬眸看向高台:“师尊……”
那高阶之上,仙人的威压降下,周围顿时一片寂静。
陆寒云想朝他走近,可是双腿却动弹不得。
仙人沉默的脸庞冷冽的像是一块儿寒冰,没有回应,最终,顾渊一点点在眼前消失,像是落雪。
雪在落,刺骨的滋味穿透了全身。
刹那间,混杂的人声又回来了。
“……”
那一声好似天雷炸开:“陆寒云!你可知错!”
陆寒云眸光尽散,发颤的手摸向自己脖颈,摸索着在寻找那道莫须有的疤。
“寒云……”
“跟我回去。”
他抬起头,就看着顾渊急切伸来的手,陆寒云红了双眼,只剩冷意。
迟了,那双手来得太晚。
他被牵扯着,身后的深渊欲要将他吞噬,他合上了疲惫的眼皮,身体陡然一重,朝后跌去。
若是可以,他更想做一野鹤,不向人间,山林只闻鹤啼,不见鹤。
陆寒云一声叹息:“回不去了,师尊……”
身入梦魇之中,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下坠,无声中他仿佛正在被一点点吞没,只是跌落间陡然一轻,他似乎被人接住了。
那手有力地把他拥住,箍住他的腰身。
那幽幽黑暗间照进了一寸光亮。
陆寒云倒抽了一口气,从混沌间醒过来就见一张冷冰冰的脸庞,可是刺入眼中,却能清晰地瞧见这人眸中悲意。
“醒了?”顾渊话中含了几分讽刺。
“仙人,我方才有没有说什么胡话?”陆寒云眼前总是恢复了清明,仰头盯着顾渊的脸讪讪地赔笑。
原本揽住他腰的手顿时抽走,陆寒云身体一歪见势就要摔在地上,可顾渊立马又拉了他一把,那一刹那似乎还有些紧张。
陆寒云困惑,对方又连忙抽回了手。
地皮是软的,他轻轻落在地上,扶着地指缝间全是沙子,手腕间的白线连着远处,他心中愕然,抬起头看了一眼四周不知还以为进入了蛮荒之地,上空有悬浮的阵印,四肢的力气好似都要被其抽走,沙尘源源不断地卷入空中,又通过地下的阵法沉积,往来不绝。
“我们怎么进了不归谷?”陆寒云愣了半响儿。
周围的环境就已经给了他答案。
顾渊静静道:“区区一个幻境就叫你失了心智,无用。”
他藏在背后的手微微颤了颤,指尖还萦绕着方才肢体间的余温。
陆寒云一噎,这种情况的发生也不是他乐意看见的。
那落霞剑本被唤来只差临门一脚,谁知陆寒云却自己往不归谷里倒,若不是顾渊出手帮了一把,陆寒云已经被搅成了肉泥,只不过也因此他们二人都卷进了这谷中。
太清师祖开辟出的秘境,这里设置的古老大阵就连顾渊都无法摧毁改变。
“想出去,还需一日。”顾渊站在他的身前,视线扫过一方,渡云剑响应而起:“朝剑的方向走。”
陆寒云低头看手上的那条线没有断,他暂且松了一口气。
只是这不归谷又有一个名字。
‘恶人谷’。
这里不知道流放了多少亡命之徒,而谷中又有疾风之阵,传闻中这阵法一旦启动就会将人吞得骨头都不剩,风沙起,正是最好埋尸之地。
刚到这地的人气息都会有差异,只见那谷中戈壁内已经冒出来窥探的脑袋,陆寒云看清对方的面容时就有些反胃,那些流放在这里的恶人,蒙着碎布,就连眼睛都差不多溶蚀,这里一无所有只能恶人相食,长久食人,天谴会使之变成了怪物,没有长出什么三头六臂已经算是仁慈。
单是被当作是食物盯着,陆寒云就一阵毛骨悚然,可一旁的顾渊却说:“ 不必担忧。”
“去那穴中。”顾渊手中的渡云剑直接刺进最近的一层的戈壁下的洞穴里,陆寒云跟在他身后一同走了进去。
这穴原本不大,只是顾渊硬生生用剑气给劈开了,那落土的地方也被他用冰给冻住了,原本风干的洞穴变成了一个冰窖。
“此地有阵法,三个时辰会出现一次,等风沙过了,再出去。”顾渊端正的坐在一旁,他喜洁,身上连粒沙子都不敢沾,他闭上了眼睛养神,没再发出一点动静。
可是这对陆寒云来说就是一种折磨,没有日光,这里地环境让他两眼发黑。
“你做什么?”顾渊睁开眼,皱着眉抓起陆寒云的手腕。
陆寒云下意识的就往顾渊那里挪,他难受极了:“我冷。”
那张脸唇上都有些发白,难看的脸色不像作假。
陆寒云也知道顾渊不喜身边有人的习惯,他自个识趣的想要挪开。
“你还想要命吗?”顾渊生冷地问。
陆寒云察觉手腕上力道加紧,他点了点头。
“那便好好呆着。”顾渊握着他的手,渡了些许真气过去。
真气暖身,陆寒云就只剩头疼了。
“单单是寒气就叫你变成这副样子?”顾渊凝眉问道:“你身上还有别的问题?”
他迟疑了一会儿,吞咽了一口气:“是……魂魄?”
陆寒云却猛地抽回了自己手:“仙人不必过问,我自己的毛病,我自己清楚。”
顾渊怔了怔,如鲠在喉。
陆寒云只觉得脑袋越发难受,顾渊背对着他,他索性身体往前一靠,抵在顾渊的背上,对方身上的气息好像良药,让他难受的滋味缓和了几分。
“借我靠一会儿。”
顾渊身体一僵,刚要开口斥责就听见陆寒云开口:“就一会儿。”
他声音越发的轻,像是睡过去了一般。
顾渊那一刻忘了动作,发丝落在脖颈边有些发痒,陆寒云的额头抵着他的肩膀,他侧过头就见对方鼻梁,那一张安逸的脸,相似的感觉牵引着他的心弦,他下意识的伸出手,还未触及对方的脸庞他又仓皇地放下了手臂。
不能多想,顾渊的心有些乱了。
陆寒云的呼吸声正洒在耳边。
静,静得可以听见洞外的风声。
等到陆寒云再醒过来时他下巴遭了殃,顾渊直接站起身急促的样子仿佛把他当作了洪水猛兽。
“你就不能提前叫醒我吗?”陆寒云吃痛的揉了揉自己的下巴。
顾渊沉默了一会儿,放低了语气:“该取剑了。”
他分明才是那个最想取剑的人,陆寒云撇撇嘴:“知道了。”
疾风之阵过去一次,脚下的沙尘都厚了几分。
陆寒云一步一脚印,周围已经冒出了不少‘人’在互相扑咬啃食,人数不少,扑面而来的是尘灰和血腥气,他不由捂住口鼻。
“继续朝前走。”顾渊只道,他声音有力。
“不必担忧脚下。”
陆寒云见其发话没有犹豫,继续往剑的方向移动。
那一阵风沙吹过,平静的谷中才最危机四伏。
不归谷,从来没有回头之路。
陆寒云赤条条地暴露在视野中,就像是行走的香饽饽。
那谷中的人相继朝着他涌来。
顾渊腾空而起,手臂一抬,便是一剑斩出。
他体内真气疯狂涌动,一道道威压降下,出手时干净利落,亡命徒成了剑下肉泥。
寒霜密布,在沙砾的表面冻结出一层薄冰。
“近身者,死。”顾渊冷声放出一声警告,他直面血腥。
那些试图围攻陆寒云的人都被威慑住,剑气四溢,死过一轮的人之后,面对顾渊直观的可怖威力,哪怕是流放在这里的人,也会畏惧。
三个时辰一到,谷中风沙起。
陆寒云看着顾渊手持渡云剑,他立在自己的眼前,狂风袭来,一道屏障护在眼前,风沙纷纷都被挡在屏障之外,两者力量相撞一声轰鸣,顾渊身在阵前,白衣于尘沙中分外惹眼,好似一道刺目的白光。
“疾风之阵再起也无妨。”顾渊手持渡云剑不动如山:“我会叫你性命无忧。”
陆寒云没有犹豫,跟着指引继续朝前迈步。
陆寒云脚下的路不算难走,一路都有顾渊护法,风沙起的时候,他又会挡在自己的跟前。
因为有他在,所以会觉得心安。
只是他觉得脑袋越发的昏沉,他似乎难以支撑。
最后白线指在脚下,陆寒云蹲下身体挖开了沙层。
抓住了!
他的手腕一把抓住了剑柄,落霞剑顿时拔地而起。
那剑刃凌冽的剑气没有伤他分毫。
落霞剑是一把十分漂亮的剑,与渡云剑出自一位大家之手,渡云剑剑刃通体呈海蓝色,银白的纹路像是浮动的云,落霞剑则似焰火,那剑纹犹如红霞。
陆寒云的脸上终于浮现出了些许笑意,魂魄的共鸣在接触那一瞬间产生,他可以感觉到自己残缺的魂魄就在剑中。
但是两者间像是隔了一道门。
陆寒云破不开也抓不住。
“剑给我。”顾渊飞快落在了陆寒云的身边,扫开周围的风沙,他看上去有些许吃力,似乎是有些不放心,等到视线再落在他的身上时,不禁问:“你怎么了?”
陆寒云脸色灰败如土,发白的嘴唇已经干裂,冒着血丝,脸上毫无血色甚至出了虚汗。
他抱着剑的手甚至下意识的抖,那魂魄归于混沌的滋味又回来了。
他该如何说?他现在无法与自己遗失的魂魄融合,陆寒云咬住嘴唇,才没有叫破碎的声音溢出来。
他沉默着,只摇了摇头。
顾渊对上他的眼眸,那双眼即使已经克制,却仍是叫人见了徒增伤感,如同风霜雨雪过后,怅惘,失望,直到潮湿爬上了眼尾。
他有一瞬间想要伸出手,接过对方的眼泪。
“你……”顾渊抬起手,僵在原地。
他又朝前踏了一步,他眼眸被身前人占据,脸上犹如冰封的湖面裂开。
“你是谁?”顾渊问出声。
其实答案已经明了。
这世上从不存在巧合,落霞剑的剑主从来只有一个。
顾渊心间如火烧灼,几乎要将他脊背压垮。
“师尊……”陆寒云张了张嘴。
他意识到自己大限似乎是到了,这里的阵法一直在影响着他,他的魂魄已经难以维持,虽是苟活了一段时日,但是这样的结局反倒让他有些不甘起来。
他要死了。
顾渊脸上顿时没了血色,他等了十二年的人正在眼前,人影在那一刻重叠,他猛地朝陆寒云伸出手,可是对方的话却叫他心惊凉了一个彻底。
“我并不恨你,放下罢。”临了,陆寒云说了这么一句,他声音轻而有力穿透人心,说完,身体便颓然倒下。
既无活路,更无所求。
顾渊看着他的身体像是断线的纸鸢,一贯沉静的面庞痛楚到了极点。
“寒云……”
“不……”
陆寒云最后一刻听到的是顾渊痛到极致的声音。
他少年时的瞻仰化作成人后的心动,他憧憬能站在仙人身侧,哪怕藏着心思也能心满意足,如今魂灭消陨,万般皆是苦果。
爱,或是愧疚,都就此作罢了。
他既然选择放下,也希望别人同样放下
十二年间,足够埋葬他一身枯骨。
这人间,再无陆寒云。
第16章 坦诚以后
山间有鹤啼, 山中有人音。
那石阶处有两道人影。
孩童牵着长者的手三两步一个台阶,他脑后的头发盘着一个小巧的丸子,系着红绳是个小童子, 幼儿的脸上颇具肉感像是粉白的桃。
他手中还举着一串红糖葫芦, 口中含着一粒,正鼓起了一个腮帮子。
小童子正吃得开心, 身旁的长者便侧过头轻声提醒道:“再过一个时辰就该用午膳了,不可多吃。”
小童子没理人, 他把头扭到一边只留下一个后脑勺,他还在一个词不达意的年纪, 也说不出几句完整的话,倒是有些小脾气。
长者也没有多劝,每踏出一步都会停顿着,牵着小小的手掌,淡笑着, 等着他。
小童子的手腿都不长, 走石阶反而成了他的一件苦差事, 望着上头慢慢的长阶,他脸蛋皱了起来, 站着没有再动。
长者察觉到了身旁的异常,开口问:“怎么了?”
小童子抬头看着长者, 圆润的眼眸垂了下去,幼儿的眼睛乌黑明亮, 他抽出了自己的手,然后扯了扯长者雪白的衣袖。
他的眉色不重, 皮肉却松软得很,有情绪时更很容易显现在了脸上, 他嘴唇已经翘了起来。
“累了?”长者似乎看出了小童子的想法。
小童子点点头。
长者轻笑一声,弯下腰将小童子圈抱到了怀里,他个子小被抱了一个满怀。
长者问:“怎么才走几步路,你就累了?若是长大了学剑,你怎么能吃苦?”
说完他顿了顿,又低下头问小童子:“你会愿意学剑么?”
小童子窝在长者的怀里,额头抵着他的胸膛,黏糊糊地说了一个字:“糖。”
他的注意力全然不在长者这里,许是怕糖葫芦掉了,长者轻笑着拍了拍他的背:“你就惦记着这些,倒怪像是一只贪吃的小猫儿。”
小童哪里听得懂这些,长者自顾自地说:“人也不是非要吃苦,如果你不愿意学剑,也该学些保命的东西,师尊不一定永远都在你的身边,知道么?”
长着说了好一会儿,笑着叹着发觉自己原也是个多话的人,只是怀里的人一只没了动静,小童子在那絮絮叨叨间就已经睡了过去。
长者瞧见他的睡颜便不再说话,只是放缓了脚步,二人就如此登上山门。
上清峰,登高岭。
长者微微抬眸,只见前方停着一只白鹤。
“顾上仙。”那白鹤旁的圆润老人唤道,身旁的白鹤扑腾着翅膀,他看像二人,“这是……又下山去了?”
顾渊低头看了怀中人一眼,答:“他玩累了,已经睡下了。”
“你……”大长老目光扫过顾渊怀中的小童,便瞧见顾渊脏了的衣襟,那糖渣不知何事糊在了白衣上。
顾渊只道:“一件衣衫罢了。”
“不过一件衣衫?”大长老脸色微变,他叹出声:“看来,顾上仙是真的要收他做弟子?”
顾渊点了点头:“我养一个弟子还是养得起的。”
大长老看着顾渊弯唇流露出的笑意,心里打好的腹稿一时再也吐不出,归元宗的千年来就这么一位上仙。
上仙收徒兹事体大,若顾渊飞升凡间无人震慑,那又将是一场血雨腥风。
可他却偏偏要了一个根骨有失的弟子。
大长老看着小童子正安逸地睡得香甜,一时不知该如何描绘心中体会。
顾渊点出他的忧思:“道门杰出弟子繁多,少年人自会撑起他们的道法,世上无我,亦有执剑人。”
闻之,大长老也点了点头:“不渡峰也多了一个小丫头,她天资不错,年轻人长大自会撑起一片天,罢了,是我年老,总是把事想得太糟。”
上清峰冷了千年,如今好不容易多了一点人气。
大长老笑了:“那我这小师侄,他叫什么?”
顾渊答:“冬至而生,我给他取了寒云二字。”
“顾寒云?”
顾渊却摇头:“顾这个姓不好。”
“为何?”大长老脸上不禁困惑:“顾氏乃为剑门大家,虽入不了你的眼,但那些个剑修只恨不得投胎到顾氏沾你剑尊的光。”
顾渊所想却并非如此,他说:“正因为顾氏世代执念为剑,若想有所为,命苦,我觉得陆这个姓更配他。”
“陆寒云?”
“是了。”
大长老若有所思:“水乡陆氏锦衣富贵,所成虽不高却是香火最为旺盛的名门,你若期盼如此,那确实是一个好名字。”
他又问:“你就要这一个徒弟?”
顾渊点头:“一个足矣,你知道我不是喜欢热闹的人。”
“我真不该是恭喜你,还是该惋惜。”大长老道:“修剑是件苦事,罢了……”
“反正宗门中你称大,老夫我也不多说了。”他笑出了声,靠近一步,伸手轻轻点了点小童子的眉心:“陆寒云……你快些长大罢。”
“就如你师尊愿,一生太平。”
一生太平……
陆寒云睁开眼,他吐出一口气,眼前灰黑一片逐渐清明,他看着那屋顶扫过左右,熟悉的陈设也映入他的眼帘里。
这是他过去的屋子。
支起的窗户恰好打进来一道光,照在他身上,他初醒之际并没有过多不适。
他这次竟也没死成,又回到了上清峰。
他张了张嘴就觉得喉咙一阵发哑,甚至还尝到了一股血腥味,他扯了扯嗓子好似被火灼烧,最后放弃开口,只动了动手,掌心处一片温热,有人正在给他源源不断地输送着真气,他扭过头,就看见顾渊正守在床边。
顾渊一手支着额头,浅闭着眼,过分苍白的脸显得眉眼浓重,长眉紧蹙着,好似入了梦魇。
陆寒云偏过头,试着抽回自己的手。
只是没有抽动,或者说又被人拽得更紧了一些。
顾渊舒尔睁开了眼,那漆黑的眼里闪过片刻戾气,在瞧见陆寒云的那一刻消弭。
他看见陆寒云醒来怔愣片刻,随后匆匆地去给他倒了一碗水,甘甜的露水流进喉咙里陆寒云难受的感觉总算将那不适的血腥气压了下去。
陆寒云喝完水,就面无表情的看着天花板。
很好,他没死成,还暴露了自己就是陆寒云的事实。
他大概是又被顾渊给救了。
陆寒云又吐出一口气,这一口气呼出来甚至扯出一声咳嗽,声音很轻,身旁却有了动静。
顾渊在床边顿了顿,随即又握住他的手,泛着凉气的手触摸着温度,看着似乎又要给他渡真气。
陆寒云现下只觉得身上暖洋洋,多半归功于顾渊,只是方才的不适很快就被压了下去,那真气又源源不断地送了过来,他试着抽回去不过没能成功。
“不必了,我已经不需要了。”他见顾渊一副固执的模样莫名觉得厌烦,凝起眉,说出去的话就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冰冷:“仙人,烦请你松手。”
顾渊手掌一抖,果真松开了。
他盯着陆寒云看了好一会儿,站在一边好似一块儿木头,高挺的身体融入阴暗里,眉眼间的情绪起伏都藏在了眼底,苦涩咽入腹中。
陆寒云刚想开口,就见其扭过身出了门。
再回来时,还带了一人。
那人是擅长药修的二长老,手持桃花木杖,宗门中属他年纪最大,一头白发苍苍,却是医者圣人,救了无数的人,陆寒云称之为叶先生。
顾渊将二长老带过来,他自己就立在屋门口,低着头,好似面前多了一堵墙,没再往前。
二长老敲了敲拐杖,对顾渊语气不善:“我在此,他不会有事,好生歇着吧。”
顾渊没有动。
二长老好似有气,扭过身就直接把门重重一关,将顾渊挡在了屋外。
屋外没有声响。
陆寒云扭过身体,靠着床沿坐直了身板,他想要站起身来却被二长老一把扶住。
“小寒云。”
这个称呼让陆寒云一怔,陌生又让他怀念。
也只有二长老才会这么唤他。
陆寒云低着头,乖乖应道:“叶先生。”
二长老放下他那桃花杖,扯着袍子就坐在陆寒云的身旁,手指很快就摸向了他的手腕。
二长老摸脉象时神色凝重,陆寒云则只是静静的看着,他这个病人,反而没有医者紧张。
没过一会儿,他就听二长老惋惜地叹了一声:“小寒云,你一定又吃了不少苦头。”
陆寒云想了想,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我早该来见见你。”二长老怜惜道:“也不至于好好的一个人,在跟前却没有认出,倒是让我又受了你师尊一大惊吓。”
“上一次还是十二年前的审判台,小寒云,我只听到你死了。”
二长老絮絮地说完:“我看着你长大,从小小孩童到成人,可这好好的一个人,说没就没了。”
“等我赶到的时候,你师尊就抱着你不让任何人靠近,他闭关了十二年,我以为他此生都不会再出山了,结果再见我,却浑身是血地抱着你来找我。”
“他说你回来了。”
陆寒云不语。
二长老看着他,沉重地说:“我从医多年,从不相信这世上有什么起死回生之术,天道无情,更不会给人重新来过的机会。”
陆寒云回道:“我也不知,我为何还会活着。”
二长老又问:“小寒云,你可怨我?”
陆寒云立即摇头:“叶先生,你是救世的浮屠,我为何要怨你?”
“那你便是在怨你师尊。”二长老道。
陆寒云想了想,说:“他已算不得我师尊。”
“陆寒云已死乃是事实,叶先生,你难道忘记了么?三月十七,是他的忌日,而他死在自己的手里,他不会再怨谁。”
“小寒云,你怎么和你师尊一样糊涂了?”二长老却道:“小寒云呐,你可曾问过自己的心?你该怨,你才是最该怨的那一个人。”
陆寒云说不出话来。
“你们入的是不归谷,没有回头路。”二长老道:“太清师祖的大阵无人可破,可你师尊还是把带回来了。”
“回生,乃是逆道而为。”
“小寒云,剩下的话该由你们师徒自己说,我参与不了。”
二长老往陆寒云的手里放了一个小玉瓶,在他耳边轻声叹息:“你师尊他累了,我也没办法叫他歇住儿,便交给你了。”
二长老拍了拍陆寒云的肩膀,后者一怔。
陆寒云明白了他的用意,握紧了玉屏:“叶先生,谢谢您。”
“小寒云,你还小,走过的路总会叫你迷茫,按心走罢,不要留有遗憾。”二长老推开门,又回头浅浅看了他一眼。
陆寒云顺势看去,那静立的身影入了眼中。
顾渊依旧站在门外。
那一身雪白的衣,孤冷的人,却显得尤为狼狈。
二长老看向顾渊,又叹出一口气:“性命暂且无忧,日后还要尽早打算。”
“我知。”顾渊应道。
“你们师徒二人,莫要再吓老夫了。”二长老说罢,便离去了。
独留二人相视。
陆寒云自己默默下铺起身,穿戴好衣裳,顾渊这才有了动静,他进屋子里,道:“叶长老已经和我说过,你少了一魂一魄,本就魂魄不稳,又因那不归谷的阵法才会……为何会丢失魂魄尚且不得而知,你身上还有一劫数,或许是……”
“这些事情,仙人不必为我忧心。”陆寒云打断了他的话,他直视着顾渊的眼睛,朝前踏了一步:“仙人如今,可愿意放我走了?”
对上那双眼眸好似被火灼烧,对方冷淡的声音如今成了酷刑,顾渊身体一震,仿佛下一刻就要倒下,他发白的一张唇好一阵才张开,唤了一声:“寒云……”
他说完话,耳畔便没声了。
静得可怕。
第17章 我所愿
屋舍中, 陆寒云披散着发,玄青的衣袍衬得他脸上多了冷意。
他沉默着。
顾渊一直沉沉地看着自己,对方眼中除了薄薄的悲凉便只有温柔的关切之意, 他过去的师尊也曾关怀备至, 却不是如今这副模样,实在是叫他觉得陌生。
在他复生前, 也没想过狠厉这个词也能和对方相配。
既然已经坦诚相见,陆寒云也没觉得自己没有再伪装的必要, 他从没有想看顾渊愧疚的模样,也不需要对方的补偿。
可是顾渊却出声问道:“疼么?”
陆寒云歪过头, 顾渊视线紧紧跟着他,又问了一声:“疼么?”
他正想着这话是什么意思,就见顾渊突然走近了一步。
陆寒云讶异。
顾渊有些许犹豫,见陆寒云没有躲闪他终于敢靠近了一些,他伸出手抚向了对方的脸庞, 冰凉的指尖触及对方的温度仿佛还有些烫手, 在轻轻地颤动。
陆寒云没有动, 对方的手指穿过他柔软的长发,最后触碰着他的脖颈, 指腹触摸着完好的皮肤摩挲了一遍又一遍。
他的脖颈像是一节洁白的藕,活生生的人就在眼前, 曾是顾渊一直以来的奢望。
陆寒云皱起了眉,而顾渊的眼神越发的悲痛。
他终于意识到方才顾渊话的意思, 愣了愣,眼睛里泛过些许迷茫。
自刎的时候, 有多疼?
他下手的时候早已忘记轻重。
“大概是疼的吧。”陆寒云想了想,回答了他的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青年眼中没有太多复杂的神色, 好像真的已经不在乎,可是他说出这话的时候,或者说顾渊的气息萦绕在身边时,眼珠却掉下了一滴泪来。
仅此而已,当他感受到脸颊滑落的凉意,才发觉自己竟是落了泪。
这是为何?
他还没有细想,顾渊就抬手擦去了他那一滴眼泪,对方的手抖得厉害,陆寒云再抬起头,一股血腥气就已经洒在身侧。
顾渊似为大恸,口中吐出一口血来,血渍洒在了陆寒云的肩头,玄青的衣袍沾了血暗沉一片。
鼻间洋溢着血气,陆寒云皱起了眉。
顾渊见此眼中大惊,像是受了刺激,两只手不停地擦着他身上的血。
衣服被揉皱,顾渊双手沾了不少血,可是血渍却怎么也擦不去。
那副紧张焦急的神色,好似陆寒云受了很严重的伤。
这寻常的方法自然擦不去。
“那是你的血。”陆寒云冷漠地挥开了顾渊的手,后者身体晃了晃,被他推开了一些距离。
顾渊眼中这算恢复清明,他手背擦去了自己嘴角的余血,衣袍上也渗出了不少血迹。
“脏了。”陆寒云也低头扫过自己的肩膀,他简单吐出二字,随后便给自己试了一个净身咒。
顾渊才显得狼狈。
“你受了伤?”陆寒云手指拨弄过自己长发,才将对方打量了一番。
对方身上的血渍可比他要深得多,他一直守在自己的床边也没有顾上其他,血迹大部分来自胸口,陆寒云不知道对方是不是受了什么皮肉伤,方才吐血定然是有内伤,太清师祖的不归谷自然不能来去自如,顾渊又要保住他的魂魄,受伤在所难免。
只是他还未多看几眼顾渊就已经转过身,这人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微微偏头:“你如今的魂魄太过脆弱又劫数在身,我会想办法,你可先放宽心好好疗伤。”
“再等等我。”顾渊只说,随即匆忙出了屋子。
可他并没有伤,陆寒云身上的每一寸都是完好无损,没有痛觉,可是心口却莫名有发酸的滋味,他捏紧了二长老的药瓶。
可他并不想再等了。
外头日光正盛。
院中放了一副躺椅,暖烘烘的,他就在月桂边静静地躺着,莹莹的光还绕在周围,药瓶一直藏在他的衣袖里,顾渊一会儿没了踪影,他便看见那灶房里冒出了炊烟。
顾渊似乎是给他煮了药,还做了一些药膳。
陆寒云心里正盘算着这瓶药用在哪里,顾渊却直接把机会递到了他的眼前,对方过来时,他不自觉地抖了抖手,他脸上向来是一个藏不住的事的人,有些心虚的盯着对方。
顾渊什么也没说,只将东西放在石桌上。
陆寒云敷衍地吃了两口便落了筷子,顾渊见状,就将药轻轻吹了吹,然后递到了陆寒云的脸边。
那一碗黑色的药看着实在是没什么胃口,陆寒云鼻尖吸入那药味儿,当即脸色难看皱起了眉,尽管他觉得可以忍受,可是身体总先一步作出反应,有些排斥。
顾渊见他反应,便说:“你怕苦,但是药总是要喝的,我给你做了桂花糕,可以压一森*晚*整*理压苦味。”
桂花糕是顾渊拿手的点心。
陆寒云幼时便贪甜,不喜欢苦味。
尽管顾渊和长老们的照料下,他身体安康,但是百密总有一疏,在他六岁的时候,就因为贪凉生了一次不大不小的病,那时脸蛋发红像是要蒸熟了,顾渊只学剑不懂医术,有人曾用剑痴来形容也不为过,他自然不懂一个六岁的小童会出现这样的反应,便急急忙忙的将二长老给请了过来。
一阵兵荒马乱之下才知那不过是凡人小小的病症。
上清峰的顾上仙收了这么一个徒弟,长老们也是十分看重。
药都是二长老亲自做好再送过来的,可是顾渊又在喂药这上犯了难,他也困惑着,明明病中难受的小孩却不愿意病好,问其原因,小小的陆寒云只捂住嘴死活也不张开,那一双水灵圆润的眼睛,任谁看了都心生怜惜,弄得宗门几位大能无计可施。
好在单映雪跟在三长老来看望时,在身后说了一句:“因为他怕苦啊,师父,你给喂糖就好了。”
顾渊问:“怕苦?”
单映雪不解地问:“上仙,你没有喝过药么?药都是苦的哇。”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
自那之后,顾渊才有在药前准备一些点心蜜饯的习惯。
病中,小小的陆寒云喝过药便起了睡意,往顾渊怀中一钻。
幼儿的体温就像一团小火炉。
顾渊揽抱住陆寒云,二人躺在软榻上。
孩童的身体脆弱,柔软。
顾渊千年来还从未学过照顾过人,他也从未亲近过谁,世人道仙人没有七情六欲,可他还不是仙,在他现今做人的日子里,突然有人闯入了他命中。
从很早很早的时候,他就意识到,这是他穷尽一切都要保护的人。
是他……想爱的人。
顾渊嘱咐道:“这药是二长老叮嘱过的,对你身体有益。”
陆寒云静静地看着他,对方的眼神带着几分怀念,他起先没有动的念头,只是顾渊抬着手大有和他僵持的架势,他只好接过药碗抿了一口。
苦是苦的,但并非他想象中的苦味,他眉梢一皱,嘴唇抿成了一条线,他又耐着苦喝了一口,随即吐了一地,咳嗽了起来。
顾渊连忙帮其抚背,手掌落在那消瘦的脊梁间,他眉目颤了颤,很快又递来一块儿糕点。
他问:“可是太苦了?”
陆寒云却猛地挥开他的手,那糕点落在了地上,他直直的盯着顾渊,神色不悦。
那冷漠的眼神叫顾渊觉得陌生,尤为刺痛。
顾渊收回了手,只道:“你若是不喜欢,我可以……”
陆寒云叹了一口气,声音发冷:“仙人,你做这些,是想我叫我歉疚么?”
顾渊脸色惊变,血色尽失:“我……”
“我不想饮你的血。”陆寒云淡淡说:“也不需要你费什么心思,我并不会因此而感激你。”
“还是说……仙人是觉得我蠢笨一无所知?是一个平白受人恩惠的蠢蛋?”
顾渊垂眸,难以招架:“寒云,我无此意。”
陆寒云问道:“你是如何救我的?是用你的血?就像温养那具尸体一样,你拿血做的药引?”
顾渊神色一暗:“这是我唯一的法子,我……无能。”
陆寒云只觉好笑,原来这天下间,还有顾渊觉得无能的事。
“可我并不需要你救我。”陆寒云不咸不淡地说:“你牺牲自己救我,是想我日后得知徒增愧疚么?”
顾渊想解释:“我并非……”
“可我不想再听了,上仙,已经够了。”陆寒云偏过头,甚至都不愿意看对方的脸庞,他确实最喜欢桂花糕,但是四月哪来的桂花,无非不过是用真气催化,现如今顾渊已有内伤,陆寒云并不需要他浪费余力做这些琐事。
仿佛顾渊的每一句话,都只是在增添他的烦恼。
陆寒云说:“我从不觉得你欠我什么,我也不在乎前尘事,仙人,你也该放下了。”
顾渊却问:“如何放下?”
他沉下头,那身形反而显得消瘦起来:“你不认我这个师尊了,是么?”
陆寒云漠然地移开了目光,他也不知该给出什么答案,顾渊养他数十年,就算放下多余的感情,也亦父亦友,他无意挖苦对方,只是说出去的话仍是冷冰冰的:“我感激仙人的养育之恩,若是仙人觉得我哪里还有亏欠,可以一并说出来,我一一偿还了便是。”
顾渊只摇了摇头:“可我放不下。”
他喃喃道:“我放不下。”
“那便没什么好说的。”陆寒云不为所动,他眼神冷冰冰的,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块儿糕点,玉瓶中的药无声无息地落了下去。
他就伸着手面无表情地递到了顾渊的跟前:“仙人,若是你想要我高兴,那就再为我做一件事吧。”
顾渊抬起眸,他眼中好似藏着阴霾,不愿看清。
可随后就听陆寒云平静道:“仙人,尝一块儿桂花糕罢。”
第18章 我似乎是病了
陆寒云递过来的时候, 顾渊微微一怔,他抬眸看过去,带着些许期盼, 结果迎上的是对方疏冷的目光。
他吞咽了一口气, 情绪沉落,只点了点头:“好。”
顾渊最后接过那一块儿糕点, 吃了下去。
糕点细腻化渣,入口时还有淡淡的桂花清香, 可是尝下那糕点,他却如同吞墨石, 舌尖仿佛尽是苦味儿,等再看向陆寒云时,眼尾有些发红。
陆寒云只静静地看着顾渊动作,那人轻弯着唇似乎还是在笑,眼中的苦涩却好像要溢出来。
二长老就算给了他无色无味的一瓶好药, 他也没有什么通天的暗算本事, 顾渊或许从一开始就发觉了, 而陆寒云也没打算解释隐瞒,无非是两个人在一块儿装装傻罢了。
可顾渊还是应他的话, 吃下了。
虽不是穿肠烂肚的毒药,可是要想迷倒顾上仙, 那药的威力定然也是不小。
“仙人,你我不过是一场缘, 你是要成仙的人,与我不同。”陆寒云便站起身。
只见顾渊匆忙想要来拉他的手。
“谢过仙人多年来的养育之恩。”陆寒云幽幽道, 他避开了顾渊的手,高高地立着见对方双眼逐渐混沌, 迷离。
“寒云。”顾渊眼前的人影越来越模糊,唤了一声,瞧不见人一时仓皇。
可是他没有得到回应,伸出去的手终是没能将人抓住,那身玄青成了幻影。
“寒云……”顾渊微微翕动的嘴唇显得苍白无血,他脸上青灰,喉咙间沙哑至极,只因那情绪胸膛起伏不定。
最终他的身体难以支撑,再吐出的字眼也变得微弱而混乱。
陆寒云看着白衣仙人骤然倒下,他的心似乎跟着跳动了一瞬,身体下意识的扶住对方,可是接触到对方的那一刻,他又显得僵硬起来。
顾渊闭上了眼,呼吸紊乱,似乎是睡过去了。
陆寒云将顾渊扶靠在石桌边,定了定神,没有犹豫直接出了院子。
他直接朝下山的路走刚踏至山门就见二长老正立着拐杖等着他。
陆寒云唤了一声:“叶先生。”
二长老站在山门口,没有动,只看着他,问:“小寒云,你当真要走?”
陆寒云认真地点了点头。
二长老沉眉一问:“这里的一切你都舍弃了,都决心选择放下了?”
陆寒云便说:“叶先生,我想我已经和你说过了,如今,叶先生是要拦我么?”
二长老摇摇头,叹出一口气来:“既然你想走,我不会拦你,走罢。”
“只是小寒云呐,你我都知道失去的人再想找回来,太难,当初是宗门没有护住你,小寒云,答应我,你一定要好好活着,活在这世上给我们留有念想,就算我们寻个百年千年也是好的。”
陆寒云答应了:“叶先生,就此别过了。”
他与之擦身而过。
二长老静静地站在他的身后,脸上的忧思却没有减弱半分,反而愈发凝重。
陆寒云刚穿过山门,那身后的山林风声骤起。
飞叶随风而来,掀开一阵响动。
而陆寒云又听见了,那一声声痛得刺骨的呼唤。
那声音逐渐清晰起来,是在叫他的名字。
他曾在茫茫黑暗中也曾听到过,熟悉,宛若母亲的摇篮之音,常常回响在耳侧。
陆寒云脑海中闪过不曾有的记忆。
在他的身死年间,一袭白衣,好似光明指引,只是那声音他总是无法记起。
而后,他就跟着那呼唤声,走出了重重迷障。
“哎。”一时间,二长老沉重地叹出一口气来。
陆寒云犹如梦中惊醒。
只见!
眼前已是风云变化。
霎时间,便有金罩在空中成形,瞬间就将整个上清峰给笼住了,那蔓延的架势像是要将整个归元宗都覆盖,金光横槊,漫天的符文好似万人吟唱。
陆寒云自然知道那是谁的手笔,他皱了皱眉,回头看向二长老:“叶先生,你这是何意?”
二长老也拧起了眉头:“我给的药名为醉梦,就算是修为再高也能睡上个三天三夜,可是再猛的药,若是有人要强行破开也是拦不住的。”
他抬头往一方看:“看来,他的执念已经强悍至此。”
“寒云。”那声音近了。
陆寒云侧目,恍然间,顾渊就已经出现在了眼前,对方修为高,他避不开。
陆寒云目光扫过对方,只冷冷道:“仙人,你不要阻拦我。”
“寒云,我非此意。”
此时的顾渊一身是血,那胸前的伤似乎崩开,他一手扶着胸口,一手拂去了唇边的血,只道:“你魂魄还不稳,还有一劫数。”
“我……我顾渊对天道起誓,只要你平安之后,你不愿,我便不会出现在你面前,否则,就以身殉道,万劫不复!”
他的话果真得到了响应,空中炸开一道雷。
越是大能,越易受天道束缚。
顾渊身体忽地弯成弓形,虚白的脸满是冷汗:“寒云,让我帮你,我此生只有此愿。”
他似乎是痛极了,只能闷声压抑着,可忍了一时还是难以抑制地从唇中涌出一口血沫,他费力蠕动着干涩的唇,却再难说出别的话来。
又或是能说的话已尽,再无他法,若陆寒云执意离开,顾渊也是束手无策。
陆寒云仍是不为所动,只是目光落在他染血的衣襟上,那是一片刺目的红。
“够了。”一旁二长老叹道,他摇了摇头,面色尤为沉重,他闪身到了顾渊身后,一指落在他的颈穴。
顾渊闭上眼,一瞬间毫无防备的倒下,或者说强行撑到此时已经极限,那金罩在那一刻也通通散了去。
二长老扶着顾渊,对陆寒云说:“小寒云,你还要走么?”
陆寒云仍是相同的答案:“是。”
二长老却阖眼沉声问:“小寒云,你可还知自己的心?”
他面色凝重,沉下的脸庞似被担忧填满。
陆寒云不解:“叶先生为何如此问?”
二长老道:“无怨,无恨,无爱,果真和我先前猜想一般,你正在失去你的情。”
闻言,陆寒云怔了怔。
无怨?
无恨?
无爱?
是了,他从苏醒开始心底便难生情绪,就算见了故人,也只会觉得心间一阵怪异。
二长老见他神色困惑,问:“没有七情六欲,你可还是你?”
陆寒云垂下头,他答不上来。
二长老劝道:“小寒云,你这是病了,失了魂魄自有所缺。”
“留下吧,你师尊既已经起誓,他断然不会骗你。”
陆寒云也叹出一口气来:“叶先生,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会如此,知道我会有走不了的理由?”
“万事非我所能预料,皆是命。”
“过来。”二长老冲他招了手,“扶着你师尊,他不过也是肉体凡胎,受了伤也要治。”
陆寒云照做了,他将顾渊扶到了自己的房中,坐在床边扶着顾渊的肩膀。
“褪去他的衣裳。”
陆寒云有些木讷:“我?”
“你是他的徒弟,自然是你来。”二长老说。
“现在不算。”陆寒云蜷起手指,不过还是依言照做了。
顾渊的衣裳向来都是素白淡雅,除刑堂外的弟子要求穿白,因白见血可以更早叫人察觉,白色易染脏又可以拘束弟子行为举止。
而顾渊作为剑尊,身上甚少沾血。
陆寒云扯开了他的衣领,这动作多半有些不雅,他没有多看,只将对方的上半身给露了出来。
而那白衣上尽是血迹。
没有遮拦,身上的上就刺眼起来,顾渊前胸有一道伤口,完好的皮肉从心口处裂开。
“我原也不知你师尊用了什么法子保住了你的魂魄,原是以心头血护精魂,只是心头血虽可成药引,但对于一个魂魄将散的人而言,增益无多。”二长云叹了一口气,用真气愈合他的受损的心脉:“除非……你二人有别的联系,可我却不得而知。”
陆寒云只问:“那他现在如何了?”
二长老道:“尚可,只不过是他修为高,换作常人怕是已经迈进了鬼门关。”
陆寒云点了点头,他这才明白,原来顾渊喂他的血,是他的心头血,那些仙门杂文中总是提及,心头血连同心脉是救人的良药,他从未当真过只以为是哄骗人的小把戏。
却不曾想,顾渊信了。
而他也确实得救了。
只是……
陆寒云的目光看向他的后背。
“叶先生,他这些年来有雷劫?”陆寒云的手抚上顾渊的后背。
那脊梁周围有交错的疤痕,可怕至极。
陆寒云数了,有整整十六条,其中有一道还没有愈合,真气可以自愈,可是这道伤口直接穿过了他的脊梁,模糊的血肉还有雷印的痕迹,似乎无法愈合。
顾渊何时受过这么多伤?
他一直都在受这雷劫之痛?
二长老的脸色愈发的沉重:“小寒云,人都会有秘密,你若想知道,该去问你师尊。”
陆寒云当即回道:“他还用不着我来过问。”
二长老问:“小寒云,你既不在乎,又为何难过?”
“我没有难过。”陆寒云答得很快,说完自己也愣了愣。
是了,他确实不觉心痛。
此时心口该疼的应该是顾渊,那一身洁净的白衣下原是伤痕累累,陆寒云不想去在乎,他厌恶与之牵扯。
只是……
剜心上血疼么?
顾渊也会觉得疼么?
陆寒云不知道,他本不是一个冷血无情的人,他这师尊鲜少受伤,而流血多半是为了天下苍生。
唯一一次他见过最凶险的一战,是在边关巡河。
两国交战,那条河中死了数万的人,埋葬了无数将士尸骨,故去的凡人未散,而在这血腥的战场上,出现了一只怨妖,妖吞噬了河中遗留的烈魂,成了大妖。
恰好,顾渊与陆寒云正在凡间游历,他接了斩妖令,只身立于城下,城中上万的百姓都在他的身后的护阵下,他一身白衣,手持渡云剑,那一战,风霜千里。
白衣染血,有妖的也有他自己的。
他受了很严重的伤,陆寒云那年十七,而他师尊只用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不要怕,有师尊在。”
“有血,不要睁眼。”
妖邪的妖力冲天,可是白衣仙人的身后皆是净土。
等到风云化去,在凡间百姓面前的顾渊,眉梢染血,却平静有余。
除妖降魔是他做过最多的事。
那城中乌泱泱的人拜他为仙。
陆寒云那时便知道,那一声上仙的意义。
可是他会难过,为他师尊,为那高高在上就算有伤也无法自诉的仙人。
二长老点了点陆寒云的额心:“小寒云,你自小怜善,每每与你师尊游历天下,就会和我诉说人间百姓之苦,你怜世人,怜凡人总是身不由己受尽苦难,你敢爱敢恨,有着一颗赤子之心。”
“我只知道救人,却治不了心病,你是,你师尊也是,我先前为你诊治时,发现你体内曾有过佛门道法,你或许应该和你师尊好好谈谈,不为他,也要为了你自己。”
说完,他举起桃木就要走。
“你不管他了?”陆寒云问。
“我人老,哪里管得了顾上仙。”二长老只摆摆手。
陆寒云见他走了,自己盯着顾渊看了好一会儿,二长老已经稳住了顾渊的伤势,他又起身去见了那冰棺。
他一直看着那棺材中的自己。
天道让他遇劫而死,那他又怎么会起死回生?
而他复生后,此刻的陆寒云还算是他自己?
陆寒云一直枯守着,直到屋子里窜进来了一只猫。
“陆寒云。”猫妖已经走到了他的脚边。
陆寒云盘坐着,见那猫妖来了,只木讷地说:“你是要来找我要尸体的么?你想吃便吃了罢。”
黑猫却摇头:“我来不是为了这件事。”
陆寒云觉得古怪:“那你为何而来?”
猫妖道:“顾渊既已知你的身份,我是替人来告知你一声,你该去一个地方。”
“去哪儿?”陆寒云问。
“悟禅门。”黑猫道,“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这个门派,但是你问顾渊,他会知道的。”
“我只是给人带声话,你见了那人,或许就会知道很多你忘了的秘密,你的尸首我不要了,那不是我能走的路,记住,不是我在帮你,而是有人想要见你。”
说完,黑猫甩了甩尾巴,就匆匆走了。
那猫妖说的话,不像作假。
悟禅门?
陆寒云倒是知道这个名字,但是却没想到对方会主动找上门来。
现下能解他疑惑的,只有顾渊。
一阵浑噩间,陆寒云又回到床边,盯着顾渊紧绷着一张脸,静静地等着对方醒来。
他没有等太久,顾渊睁开那一刹那,先握住了他的手,看见陆寒云的那一刻,锋锐冷峻的脸庞顿时柔和了下来。
顾渊神色慌张,这一次比之前还要紧。
那手掌一阵冰凉,出了冷汗,也不知道是疼的还是急的,他想说些什么却迟迟没有开口。
陆寒云刚一偏头,他就要坐起身来。
“别动。”
“你先好好养伤,你就算修为高也不能胡乱折腾。”陆寒云没有看他,只说:“我暂时不会走了。”
“就如你所言,在一些事情解决前,我不会离开。”
顾渊静静的看了陆寒云许久,目光紧紧地落在陆寒云身上不舍得移开一刻,听了回答,那手腕间的力气才散去,好似松了一口气,他脸色仍是不好,可眼底却多了喜色。
陆寒云凝视他的胸膛,手掌落在他心口,问他:“疼么?”
顾渊想触碰对方却还是退缩了一步,只连忙摇头,解释道:“我只是没有办法,看着你倒下却无能为力,我并非有意为之叫你心软,寒云,你厌我,恨我,我无话可说。”
“我只是……想叫你平安无事,这是你应当拥有的东西,无需歉疚。”
陆寒云垂眸,眼眸不见情绪,他的手掌从对方心口处移开,手指一紧。
那里是因为他而受的伤,是活生生抛开自己的心,可他心绪沉静没有起伏,或者说过于平淡了。
应了二长老那句话,陆寒云道:“我似乎是病了。”
顾渊心中一悸,立马摸向了他的脉:“何处受了伤?可严重?”
“我无碍,只是心病难解。”陆寒云叹了一口气,又问:“你当关心自己,仙人,你身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雷劫的伤?”
顾渊没回话。
陆寒云又问:“是因为我?”
他见了那十六道伤口,冥冥之中总有一股预感,许是和他有关联。
可顾渊却苦笑一声:“无非是自食恶果罢了。”
“寒云,心结难除,你不要平白为难自己。”
他话未尽,陆寒云也不强迫他回答,只道:“上仙,带我去悟禅门罢,我想解我心中疑惑。”
顾渊不问其他,应了一声:“好。”
第19章 悟禅门
陆寒云从未见悟禅门的人, 这一派很少被道门中人提及却又很出名,在很早的时候他们算是佛门的分支,可是一生所求却并非成佛。
他们从不招待香客, 喜爱避世修行, 若想从凡间找出他们的人影就犹如大海捞针,他们对外讲究的乃是一个缘字, 随缘乐助。
若是他们不想见你,饶是顾渊也照样会被拒之门外。
陆寒云也不知自己什么时候与之有过联系, 那黑猫看上去似乎也关系匪浅,可是他在记忆中却找不到相符的人影。
顾渊曾记得有一处地方有过他们的踪迹, 不过已是很久远的事,按那猫的话来说,对方当有意见面,大概率就会在那地方等着他们上门。
陆寒云看着镜中的自己,他撩起额头的碎发, 那一点刺目的朱砂, 那是他出生时便有的, 他的劫与他的命一起诞生,他的手指从脸庞上匆匆拂过, 眉宇一皱。
“寒云。”屋外,传来顾渊的声音。
他思绪也跟着有些乱了, 陆寒云随即走出屋子。
顾渊视线从他脸上轻轻扫过,又匆匆移开, 分明人近在眼前却又太远,而陆寒云已经默认了这种生疏的距离。
他不喜自己的靠近, 顾渊早已察觉,没有多说, 只唤出渡云剑。
顾渊犹豫了一会儿,才朝陆寒云伸出手:“上来罢。”
陆寒云乖乖照做了,他没有去看顾渊,只搭上了对方的手,伸腿踩在剑身上,直到站稳就随即松开了。
剑起,二人御剑飞行,他靠在顾渊的后背上,过了些许时间闭上眼小憩,尽管他并不想与之靠近,可也只有顾渊在身边的时候他才能全然放下戒备,
上空中的风都被顾渊尽数挡了去,只有他自己的衣袍微微煽动,吹动的长丝恰好遮掩了他探来的余光。
陆寒云感受不到冷,就连周身都有真气笼罩,这是顾渊一直对他保留的习惯,好似时光追溯从前,如今的体会大有不同。
渡云剑落在了一处小池边,顾渊带他来到一处宅子外,这里是靖安,乃是有名的剑道世家——顾氏一族的祖地,顾渊出生的旧地,他在此处成人。
修行这条路上,所习道诸般不同,就像这悟禅门的人不在寺里修行,反而喜欢这类静谧隔绝人世的小院,看上去倒像是侠道的分支。
“归元宗顾渊携弟子前来拜见。”渡云剑扣在腰间,顾渊站定在门外,音量不轻不重。
陆寒云站在身侧,抬起头就见那门楣上结着的蛛网,可是这里却不算尘旧,好似枯木逢春,那陈旧之间沾染人强盛的生息,看着该是有一个阵法在此地运行。
这一点,顾渊看得同样清楚,他将陆寒云留在身后,自己朝前踏了几步。
陆寒云见其动作,就发现顾渊正稳稳的站在那阵中央,他脸色沉静,只是身旁的风向已经开始变化,渡云剑的剑气正在勃发,两者相碰,一时间还难分胜负。
陆寒云好似看见那院中也在真气潮涌,空中浮动经文,云淡风轻间好似就已经完成了一场较量。
等风动结束后恢复平静,门很快就开了。
那院子里果真住了人。
对方有意出手,陆寒云眉头轻轻一皱,朝前走近就瞧见了对面站着两人。
一高一矮。
矮的是一个年纪不大的小童子,至于高的……
“是你。”陆寒云见到那人顿时恍然大悟:“老头儿,你原来竟是悟禅门的人?”
他虽是没见过那老头儿的脸,可是见到这高个子的人时便有股独特的熟悉感,再相遇便是相识。
只是听了陆寒云的画,对面那位小童子当即便不高兴了,插着腰问:“你说谁是老头儿?主人可年轻着呢!”
老头儿确实不算老,一身素衣,打扮不算板正,脸上留着长长的胡须看着倒像是一个中年道士,闭着双眼像是两道月牙缝。
陆寒云也觉得自己话不太合适,拱手道:“是我失礼了,那不知我又该如何称呼你?”
“远方来客,我没礼待之,是我失礼了。”
过去的老头儿拉住小童轻笑一声。
顾渊出声:“妖?”
他淡淡的视线落在那小童子身上,不算威胁却凌厉得很。
小童子看到顾渊腰侧的剑顿时瞪圆了眼睛,像是被吓了一跳,忙藏在空安的身后,歪歪头说:“我……我现在就去倒茶。”
那小童子跑得很快,像是怕极了顾渊。
老头儿笑了笑:“一只小茶精而已,让顾上仙见笑了。”
陆寒云讶然,道门中人素来没有养妖的习惯,人妖难两立,就算是寻常无害的小妖精也会畏惧修道者身上的血腥气,它们可以闻见剑上妖的血。
老头儿说:“在下号空安,二位快快请进。”
陆寒云与顾渊踏入院中,空荡荡院子里上还有爬山虎,方才院中人与顾渊试法的痕迹还没有完全散去,他顺着那股施咒的气息看去,就远远的就瞧见了一个人,不是成人与方才那小童子看着一般大。
可那人扭过头更叫他惊讶。
“徐阿宝?”陆寒云当即就唤出了心底的名字。
那一张脸他忘不了,即使那只是幼童的模样,可他在梦中曾见得清清楚楚,那便是借了他身体的徐阿宝。
只是……
‘徐阿宝’此时面无表情,朝着陆寒云做的是一副佛门姿态,他虽是小儿的身体,可是两眼纯净深沉叫人捉摸不透:“在下释吉。”
“你说的那凡人也算是我,不过只是我轮回中的一个,施主不必介怀,只是一段缘分罢了。”
他的声音绝非是稚童,空灵清透。
陆寒云轻轻一怔,“那我这具身体……”
释吉答:“一具肉身,给你了便是你的。”
“是菩提心。”顾渊开口道,他神色认真起来,朝其躬身:“多谢。”
释吉微微点头,这一礼便算受下了。
陆寒云也曾听空安说,菩提心可解怨,他复生后没有被怨气蚕食成厉鬼,大概也基于此。
可见对方的身份并不低,据说佛门中人的高人想悟道,便会十世轮回,他们会成为凡人,在凡间渡过十世苦难。
所以,在他面前这位其实是一尊大佛?
而他也侥幸沾了对方的光?
陆寒云再看向对方的眼神中带了几分崇敬,“多谢前辈相助。”
一旁的空安只随和地摆手:“一切皆是缘分,不必多礼。”
他又转头看向陆寒云,笑声和蔼:“小友,我正好想和你再说说话,与我进屋可好?”
陆寒云点头。
只走出两步,空安又抬臂一拦,他扭头对顾渊沉沉道:“我与小友单独谈谈,还请顾上仙现在屋外等上一等,可好?”
顾渊脚步一顿,脸色稍沉。
他从始至终站在陆寒云的身前,空安如此说,他便旋即看了陆寒云一眼。
陆寒云没有给对方回应,很快就偏过头去:“我也想和你单独谈。”
顾渊一怔,便没再动,只定定地站在原处,他垂下头,眼底显得有几分隐忍失落。
空安见状,又轻声笑了笑。
陆寒云与之入了屋子,小童子倒好了茶便关上门退了出去。
“我等小友已有多时。”空安将茶盏推到他的跟前:“尝尝。”
陆寒云喝了一口:“浓茶。”
空安答:“茶不浓,心不会清。”
陆寒云看着面前似有些不羁的男人,问了一句:“你窥了谁的命?”
他方才见这人时,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只是到现在他都没有见空安睁开过眼睛,才不由确信。
传闻中,悟禅门的人所修行之法乃是参悟他人的命因,他们一生只会看一人命数,若是窥的是大能便会彻底失去双眼,直到看破命果之后便能得道。
空安笑而不语。
陆寒云倒不是很喜欢窥探别人的秘密,他与之打了一个照面便取下腰后背着的落霞剑,将剑摆在他的跟前,直问:“你似乎对魂魄自有妙法,而我丢的魂魄就在这剑中,却不知该用何法与之相融,你可知?”
落霞剑摆在几案上,空安的手拂过剑刃:“真是一把好剑。”
他答非所问,陆寒云凝眉:“烦请您解惑。”
“可这是小友的因果。”空安却摇了摇头:“要想参透,我也无能为力,劫数乃由人与天注定,或许时机到了,小友自会参悟。”
陆寒云明白了一些:“这是我的第二劫?”
空安笑着品了一口茶。
他不能说,便只能陆寒云自己去猜。
“你就告诉我这些?”陆寒云不相信空安一无所知:“可是你既然愿意见我,总不能叫我一无所知的回去。”森*晚*整*理
空安答:“小友若想我给一个答案,我给不了,也给不起。”
陆寒云见他态度坚硬,便换了一个问题:“那我的劫又是因何而起?可会牵连我身边的人?这世上岂会有人生而有劫?我得此结果,因又是何?”
空安道:“成劫自有缘由,劫数生,并非是个人能左右,至于因,只能你自己去寻,我不得干预。”
陆寒云倒也没有多失望:“天道在上,这是世上事事非非皆有因果,因此命运相连成就悲剧,喜事,你我既然有缘,我想恳求你帮我做一件事,可行?”
空安道:“自会尽力而为。”
陆寒云问:“我与顾上仙二人间存在的因你可斩断?”
空安似乎并不意外,只道:“为何?”
陆寒云垂下头:“你说我的劫数并非一人而起,注定会牵连他人,可我并不需要多余的人来参与,我的劫便由我自己来承担。”
他眉眼带着少许沉思,又道:“我有些累了,若是劫数注定降至,便就如此罢。”
陆寒云的话轻飘飘的像是一阵风,吹得屋内屋外一阵寂静。
第20章 我的劫数
空安像是看穿了他的心, 叹道:“这才是小友真正想要找我的事。”
陆寒云点头:“是。”
他早已思虑多时,那劫数若是自娘胎里就带着了,他躲不过, 他来此本就不是全为了自己的劫。
若说他与之的因果联系最深, 那人必然是顾渊,若是自己的结局早有料定, 他倒是希望顾渊可以与他少些牵连,便算是了去他二人之间的师徒情, 彻底断得干干净净。
他与顾渊,从不是一路人, 这一场缘分也该尽了。
空安点了点头,又给陆寒云倒了一杯茶水,问他:“小友,你当真想清楚了?若断了,便没有回头路。”
陆寒云肯定道:“我从未想过要回头。”
他说得果断, 甚至有些急切。
话音一落, 屋中便静了。
屋外似起了风, 耳畔吹过风声,陆寒云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 紧闭的屋门,并没有顾渊的身影。
陆寒云卸下力气, 等他的回答,可是空安给出的回应, 却是摇头。
陆寒云便问:“是你做不到,还是不愿意做?”
“我知这世上没有能忘却的妙药, 可你是悟禅门的人,悟禅门会名声大噪还是在催日阁倾巢而出屠灭玄光舵的时候, 那是道门有史以来最惨烈的一仗,可你门中人却提前出手,从中安然无恙地救出玄光舵主之女妙音仙子,他救人的法子正是那因果二字,这可是真?”
空安轻笑道:“说来也不过是门中嗅事罢了,传闻光鲜亮丽,事实却也不算是件好事,妙音仙子仙缘浅薄,他断了其仙缘,虽是躲过一劫,却使之再难入道途,而他贸然插手也导致自己道行被破,天道谴责。”
“而你与顾上仙。”空安顿了顿:“是了,我确实也有办法,可是小友,恕我不能答应你。”
陆寒云凝眉,问道:“为何?此事与你甚少牵连,何不了却我这最后一个心愿?”
空安也问他:“小友,你既失去了欲念,又为何执着于此?”
对方似乎把他看得很清,陆寒云稍稍有些犹豫,抿唇答:“算不上执念,只是想了却身后事。”
空安点破:“你丢的那一魂一魄里含着对你而言尤为重要的东西。”
陆寒云淡淡道:“我知,可就算我有所缺,也还是那个我,我想要的并没有太多差别。”
“我无意插手你的决定。”空安抬起手,手指点在那剑上,他叹道:“可是小友啊……你那一剑,斩去的是自己性命,还是你想要忘却的爱恨嗔痴?”
陆寒云怔住了。
空安沉沉道:“与其说是失了魂魄,不如说是舍弃。”
“我……”
陆寒云答不上来,他垂眸,又看向手中的落霞剑。
剑好似听到了主人的传唤,正凝结着剑气。
或者真如空安所言,他会丢了魂魄正是因为他自己甘愿舍弃,这是空安的提点,根因在他自己身上,别无解法。
“我并不知你会不会有悔。”空安道:“可我如今答应了你,便是做了一件错事。”
“我不会后悔。”陆寒云仍是说得尤为坚定。
“我不会……”
“小友,你还没有看清。”空安笑道,他忽然站起身:“这事并非一人就能善了。”
“既然如此,那我便帮小友睁一次眼,小友可要看仔细了。”
陆寒云略有些许疑惑,他抬眸,就见空安突然朝自己出手,佛掌翻出,那一掌看着威力十足,他本能地飞身朝后退去。
惊讶之际,就见一道剑气刺来,直接削掉了桌台,未饮完的茶水飞溅。
陆寒云讶然。
“你这是……”
他话未尽。
瞬间,顾渊的渡云剑就已经破开屋门,朝着空安直接飞掠而去,那耀眼的白衣从眼边晃过,顾渊飞身而来,直接揽住了陆寒云的腰将其带至自己的身后。
他剑锋朝前一指,眉宇间含煞。
陆寒云心存诧异,不知空安为何出手,却又见顾渊破门而入,不由大惊,这就意味着这屋子里的动静,顾渊清清楚楚,一直都在听?
空安出了一掌便收回手,只淡笑一声赔礼道:“顾上仙,冒犯了。”
顾渊的眼神冷到了极致,所出乃为狠厉的杀剑,这不能算是简单的交手,足以叫人丧命,他不留余地,不愿就此善了。
渡云剑几乎是瞬间刺出,那凌厉的寒霜骤然炸开。
陆寒云立即喊道:“慢!”
他是发自心底的为其担忧,他知空安并无恶意,只是更叫他意外的是空安却接住了顾渊那一剑。
禅门的无忧指竟然挡住了顾渊的渡云剑!
冰刺穿透在他左右,未曾伤到他分毫。
空安看上去游刃有余,他似乎料到这一步。
剑气四分五裂,只是这间屋子里的摆设都被毁了干净,那碎开的声音,闹出了大动静。
三人于屋内对峙。
空安双手合十,那金光从他身上溢出,总算没叫这屋子跟着一块儿塌了。
“他无恶意。”陆寒云见二人无所伤,算是松了一口气,可是揽住他腰身的手却骤然一紧,顾渊的手紧紧的绷着,他诧异地抬头,就见顾渊眼底闪过红腥。
顾渊未放下剑,似乎还想与之较量。
他体内真气涌动,渡云剑的剑身正在凝结庞然的剑气,周围的气流都随之汇集。
空安静静道:“顾上仙,你第二剑,我可就真接不住了。”
空安没有动,陆寒云连忙说:“不要动手!”
只是顾渊眼底杀意未退。
陆寒云拽着了顾渊的手,又喊了一声:“师尊!收手!”
这师尊二字倒是叫顾渊醒过了神。
他一愣,渡云剑也安静了下来,那剑又落回了他的手中。
顾渊低头看向陆寒云,因为那师尊二字,他眼中的惊讶几乎藏不住,甚至泛过些许喜色,显出仓皇的窘态,与方才一副要索人命的阴桀的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我以为……”顾渊放轻了声音:“他要伤你。”
陆寒云摇摇头,推开了顾渊揽住他的手。
顾渊手臂颤了颤,悬在空中自己又默默收了回去。
“抱歉。”顾渊吐出了这两字。
“是我冒犯了。”空安也开口道,“不曾想顾上仙对我如此不放心。”
他笑了笑,又问陆寒云:“小友,还有继续谈么?”
陆寒云点点头,当即沉下脸色,扭过头对顾渊道:“师尊,你先出去。”
他语气不好:“我相信他,也烦请你相信我。”
顾渊脸色一白,他没说什么,照做了,持着渡云剑,脱着长衣转身。
转身之际,顾渊迟疑地看了陆寒云一眼,只是对方没有留给他一个眼神,他离开时,那身影倒略显落寞些。
陆寒云皱着眉,只静静地听着身后的脚步声。
空安却突然提醒说:“小友,还愣着做什么,快回头。”
陆寒云心有不解,可还是听他的,转过身去。
顾渊的身影还未走远,陆寒云扭过身,不知从何处伸出一双大手,遮住了他的眼睛。
周围一切都暗了下来,什么都消失不见。
可是他却看见了。
一个持剑的少年正在朝前走,是他未曾见过的身影,在他眼前一步步长大,那人身上缠绕着无数的红线,而红线密集地连着另一头。
在另一头的是自己。
那长大的少年是顾渊。
千丝万缕的红线正在他与顾渊间紧密相连,就像是一张巨网,无论对方走到何处,那线都在缠绕着,他看见的那一刻好似密密麻麻的情绪都涌上了心头。
陆寒云困惑至极:“这是什么?”
等到顾渊的身影消失不见,陆寒云眼前才恢复清明。
“那红线你看到了多少?”空安不知何时站在他的身后,问道:“那便是缘,也是你要我斩断的东西。”
“从缘起到如今,缘这种东西可谓妙不可言。”
陆寒云一时语塞,那他与顾渊到底纠缠到了何种地步?
“可我却看到了他少年时。”陆寒云不由困惑:“这是为何?”
空安淡淡道:“这不是你一个人的劫。”
“人与人之间,因果一生,难解。”
陆寒云又想到那一句。
执念太深,便会成就心魔。
听太清师祖预言,顾渊将会在千年后飞升,飞升亦有飞升的劫,可是方才见空安接住了他的剑,顾渊的修为似乎不增反退。
他飞升的劫又是什么?
这世间无仙已有数千年,各道门需要仙人。
“也曾有人找过我。”空安道:“那人一杆桃花木杖,你也该认识 。”
“是叶先生。”陆寒云喃喃道,“你在我身上留过道法,他看出来了。”
空安说:“那你可知他求的是何?”
陆寒云摇头。
空安道:“他所求与你说的乃是同一件事,他当时告诉我,有人本是成仙之人却生了执念有入魔之兆,多年来为起死回生舍弃一切,甚至不惜剜下自己的血肉。”
“天道不会救人,一些苦果只能自己受,我虽送你身体,却也没有将魂魄唤回来的本事,小友啊……若是没有人唤你十二年,你又怎么会醒过来。”
“是他让我复生?”陆寒云眸光一闪。
空安解答:“他以血肉祭之,剜下的心头血才可救你,换作他人别无作用。”
陆寒云沉声:“原是如此。”
空安道:“你迈过几次鬼门关,可是天道却收不了你,既已经走到这里,何不于那劫数博上一博?”
“你想要将自己与这世间摘得干净,可是这世间需要你,你非祸,是福,是有人需要陆寒云,若想破劫,你与顾上仙二人缺一不可。”
陆寒云沉默良久:“我可有生的可能。”
“向死而生,向生而死。”空安道:“你终是会明白,哪一条都是小友可以选择的路,唯独舍弃自我,是最错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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