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蓝底锦缎之上, 那一坨墨绿色的东西有头有四脚,正中还用红线勾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寿字。不管是绣工还是绣字,实在是令人不敢恭维。

    萧翎已经认出这坨东西, 表情有些微妙。

    谢姝低着头,碎碎念。

    【我刚想让您别看, 谁让您手这么快的?我都说我绣工不好, 您偏不信邪。放着别人那么多的好东西不看, 非要让我丢人现眼。现在好了吧,傻眼了吧, 我丢脸不说,您也没好到哪去吧。】

    “这绣的是什么呀?”离她最近的谢秀捂着嘴, 故意发出惊呼声。“有头有脚的, 瞧着像是一只大乌龟。”

    这时老太妃示意王嬷嬷扶着自己, 也到了跟前。

    她从自己孙儿手中接过那荷包, 仔仔细细看了老半天, 最后得出一个结论:“不错, 一看就是用心了的。”

    众女:“……”

    这简直是睁眼说瞎话!

    谢秀为了讨好老太妃, 违心跟着夸, “秀儿也觉得石榴姑娘这绣活很别致。”

    别致什么的,用在这里可不是真心夸人。

    谢姝也知道自己绣活不行,但已经尽了力。

    “小女献丑了。”

    “不丑, 我瞧着不错。”老太妃笑着道。

    谢姝哪里不知道老太妃是在给自己撑腰和长脸,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心虚又惭愧。如果老太太知道自己绣荷包的初衷, 怕是要多失望有多失望。

    才刚这么想着, 便感觉萧翎锐利的目光。她顿时收敛所有的心思, 生怕自己在这个节骨眼上想了什么不该想的。

    身边有这么一个会读心的人,连自己的内心都不敢真正面对, 要多恐怖有多恐怖,哪里还敢有什么其它的想法,只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小女惭愧,绣艺不精,但小女有一颗诚心。愿借这荷包祈盼世子爷一生康健,龟鹤齐龄,长命百岁。”

    若是换作旁人,二十几岁的生辰被人恭贺龟鹤齐龄长命百岁,虽觉得寓意极好,亦会有一丝违和之感。

    但放在王府,这样的祝愿再是合适不过。因着萧缨的夭折,老太妃比谁都盼着萧翎能长命百岁。即便与萧翎母子关系冷淡的镇南王妃,内心深处也希望活下来的这个儿子能平安到老。所以长命百岁这四个字,对王府而言意义非同一般。

    “乌龟好,喻意好,兆头也好。”老太妃一连三个好字,夸个不停,然后朝谢姝眨眼睛,“好孩子,你有心了,翎儿一定会喜欢的。”

    谢姝:“……”

    她可看不出来萧翎像是喜欢的样子。

    才这么想着正好与萧翎的目光对上,然后她就看到萧翎动了一下手指。

    她:“……”

    不会吧?

    居然真的喜欢,难道是因为这礼物的喻意好,让他忽略了礼物的简陋与绣工?看来长命百岁对他而言,胜过一切富贵荣华。

    镇南王妃不知何时过来,看着那荷包感慨道:“心诚则灵,借你吉言。”

    先前萧翎与她缓和关系,夸了她养的乌龟,为此她暗自欢喜。今日儿子们生辰,她虽怀念早亡的长子,却也想趁着机会和这个儿子走近一些。

    她话一出口,老太妃笑起来。

    “没错,心诚则灵。”

    这些年他们母子的关系冷淡,老太妃都看在眼里。王府本来主子就少,还成天不言不语的,她年纪越大就越觉得难受。若是儿媳与孙儿亲近,日后一家人和和乐乐的,那该多好。

    而萧翎,则在镇南王妃说出那句话时,眼底泛起一丝波澜。

    “谢母亲,谢祖母。”

    简单的两个谢字,再次让老太妃乐开了花,觉得这是谢姝带来的福气,看向谢姝的目光更加的慈爱。

    几人有说有话,仿佛是一家人般,这样的场景让众人觉得碍眼和不适。而谢姝出了风头,不仅引起萧翎的注意,还得到老太妃和镇南王妃的认同和夸赞,自有人看不过去。

    赵芙捧着锦盒,表情隐见扭曲。心道他们不过来,那她就自己过去。她就不信了,自己送的礼还能输给一个不堪入目的破荷包不成。

    “世子表哥,这是我给你准备的生辰礼。愿你君子如玉美名扬,美玉流光传天下。”

    锦盒之中,是一块上等的白玉璧。玉璧成色与水头都极好,绝非寻常之物,是那种可为传世之宝的东西。这么一块玉璧用来做生辰礼,足见出手之阔绰,也可见送礼之人的心意。

    老太妃端详一番,连连赞叹。

    “国公爷如此用心,翎儿,改日你可得好好谢谢你舅舅。”

    赵芙闻言,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但老太妃说的没错,这块玉璧可不是一个闺阁女子能拿得出来的,摆明是齐国公心疼自己的外甥十几年第一次过生辰,连同前十几年的一起弥补,所以才有如此之大的手笔。

    莫说是赵芙的生辰礼,其他姑娘准备的生辰礼也绝非个人能拿出来的东西。因为她们先是知会了家中长辈,然后送礼入府。所选之礼皆是经了长辈的手,无一不是上等的好东西。

    唯有谢姝没有告知家人,全权由自己准备。

    便是她有这个心,谢家人也没有那个力,毕竟她在进王府之时带来的那几十两银子,已经是谢家所有的积蓄。

    这时章也进来,手里拿着一个长锦盒,一看也是送给萧翎的生辰礼。他先给老太妃和镇南王妃行礼,又说了几句吉祥话儿哄老太妃开心,然后将手中的锦盒递到萧翎面前。

    萧翎接过东西,在他的眼神示意下正要打开。

    【世子爷,不要打开!】

    这个声音只有萧翎能听见,动作一缓。

    谢姝深吸一口气,暗道自己幸好多看了一眼,否则明年的今日恐怕不是萧翎的生辰,而是他的冥诞加忌日。

    【盒子里是一条蛇,那蛇好像正在醒过来,皮色黑白相间,头略扁,看着像是有剧毒。】

    “长情,你快打开啊。”章也见他停止动作,小声催道,神情中难掩得意之色。“这可是我提前好几月就让人准备的,保证你喜欢。”

    萧翎眸色渐深,道:“我已猜到是何物,这里全是女眷,恐会吓到她们,不如我们出去寻个地方,我再打开。”

    听他这么说,谢姝松了一口气。

    【世子爷,你们小心一些,那蛇定然有剧毒。之前应是被人用了什么药,眼下刚刚醒来最是腹饿凶狠之时,一旦被它咬上一口,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而章也也觉得萧翎说的有理,他一心想看到好友惊喜的样子,却没多想眼下是什么场合。再说单看这盒子的长形,被猜到也不是什么难事。

    这么长的盒子,里面不是剑就是刀,确实不适合让姑娘们看见。

    两人齐齐出门,一直到了偏僻之处。

    “干嘛走这么远?”章也不解。

    萧翎问他,“这东西你从铺子里取出来后,可有离过手?”

    多年好友,他又是最知萧翎的为人与本事,一听萧翎问出这话,便知东西不对劲,当下认真回忆起来。

    “看我这脑子,最近真是过得太舒服了,竟然大意至此。你还真问对了,我从铺子里拿到东西后,一出门就看到一个姑娘被我的马车勾住了裙子。你也知道我这个人最是怜香惜玉,自然是不会袖手旁观,便将东西放到一边,帮那姑娘脱身。”

    说完,他用力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懊恼不已。

    “长情,你怎么发现东西不对的?”

    萧翎让他凑近一些,“你仔细听,里面是不是有什么动静?”

    盒子里的蛇已经彻底醒来,正扭动着身体吐着信子,不停发出“嘶嘶”声。章也听着,脸色越来越难看,连骂了好几句脏话。

    “阴险小人,居然用这样的下作手段换了我给你准备的剑!还想借我的手害你的性命,实在是可恶至极!你若是出了事,我也活不成。你们镇南王府断了后,我们章家也好不了,好一招一箭双雕,简直是不把你我放在眼里。长情,接下来该怎么办,你尽管吩咐!”

    “这么大的礼,自然是要礼尚往来。”

    “听你的。”章也道:“长情,我欠你一条命。”

    萧翎垂眸。

    他也欠了别人一条命。

    ……

    此时女眷已准备移步揽月楼,一大群人浩浩荡荡。

    老太妃被人拥簇着,走在最前面。

    镇南王妃原本也走在前面,渐渐脚步生滞,不知不觉落在后面。当她一脚不稳差点崴倒时,谢姝比林嬷嬷先一步扶住她。

    她侧目羞赧一笑,有些不太好意思。

    谢姝之前就注意到,她的两处膝盖都被包起来,想来应该发作了风湿之症。

    “娘娘,您若是觉得腿脚不太爽利,平日里多用热巾子敷一敷,千万不要着凉。”

    “你这孩子,懂的还不少。”

    赵芙回头时,正好看到两人在说话,那种亲近之感让她瞬间心头火起,新仇旧恨一齐涌上来,几步过来将谢姝推开,然后自己搀着镇南王妃。

    镇南王妃顾及娘家的面子,没说什么,对谢姝露出歉意的目光。

    谢姝轻轻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姑母,我们走快些,若不然就跟不上太妃娘娘了。”赵芙一心想甩开谢姝,丝毫没有注意到镇南王妃的不适,扶着她加快脚步。

    她腿脚本来就不太舒服,眼下被赵芙硬扶着走快,自然是有些难受,心中难免又多了几分失望与心寒。

    众人前往揽月楼,是为了看戏。

    王府请的戏班子是最近到京中的一个新戏班,名为常庆班。常庆班的班主姓月,人称月班主。月班主约摸二十多岁,年轻而俊朗,瞧着像个读书人,而不是一个下九流的戏班班主。

    透过他夏季的衣衫,谢姝清楚看到他胸口处挂着一个通体碧绿的鱼形玉坠。

    他上前行礼时,莫说是众位姑娘,便是老太妃和镇南王妃都愣了一下。

    老太妃将他一番打量,问:“听说你们班子里的戏都是你自己写的?”

    “回太妃娘娘的话,小人不才,为图糊口,只能事事操心。”

    “能写戏,说起来你应该是一个读书人,为何不专心读书,考取功名为自己谋个前程?”

    “小人没那个命,能养活这一班子人已是心满意足。”

    他既然志不在此,或许是有自己的难处和苦衷,老太妃便不再多问,转而问起他今日准备的戏有哪些。

    常庆班来盛京虽不久,却很快打出名声,全是因为他们的戏新颖且奇。

    新奇到什么地步呢?

    神鬼妖魔皆在戏中,比之传统的戏目多了许多传奇色彩,是以一入京城便声名大噪,成为各世家高门的常客。

    他们今日要唱的戏是一女子被权贵看中欲强纳为妾而抵死不从后化成生魂替自己鸣冤,终遇清正廉明的好官一起报仇雪恨的故事。

    戏终了时,老太妃的眼眶都是湿的,一连说了几个“赏”字。

    月班主上前领赏,千恩万谢。

    谢姝注意到,谢韫看他的目光不一般。

    谢韫也不瞒她,凤眼潋滟,小声道:“这人我此前认识,瞧着颇为顺眼。是我向姑祖母提议请他们的,你也看到了,他们的戏很是精彩。”

    她笑了笑,表示自己懂了。

    “确实精彩,我真是大开眼界。”

    两人窃窃私语,亲密之态让人羡慕又嫉妒。

    赵芙见之,只觉刺眼。

    “那女子不过是个秀才之女,居然能入王爷的眼,她不知感恩戴德,反倒寻死觅活。她死也就死了,竟然还阴魂不散,非要闹着报仇,当真是可笑至极。”

    她的声音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老太妃的脸瞬间就变了,不悦地看她一眼。

    她犹不自知,还在那里口出轻蔑之言。“那小小县令更是可笑,他也不掂量着自己是什么身份,区区七品小官,还敢和位高权重的亲王对质。也是王爷心善,没有治他一个不敬之罪,还让这两个人联手给害了。”

    这下连镇南王妃都听不下去了,轻斥一声“住口!”

    “姑母,芙儿哪里说错了。尊卑贵贱不可逾越,小小的秀才之女不做妾,难道还想当王妃不成?她倒是野心不小,也不看看自己配不配?这世上总有一些人,仗着自己还有几分颜色,便以为能花言巧语迷惑别人,却不知自己有多可笑!”

    谢姝:“……”

    她就说这位赵大姑娘说戏就说戏,一直看她干什么?

    原来是指桑骂槐。

    这时萧翎和章也来了。

    赵芙见他二人现身,心生一计。

    “石榴姑娘,我且问你,你若是那秀才之女,若真有位高权重的王爷看中你,欲纳你为妾,你当如何?”

    谢姝:“……”

    【你丫的是不是有病?你是属疯狗的吗?逮着人就咬!你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同为女子,你还比她年长两岁,想来更知晓人情世故。你为何不问问你自己,换作是你,你该如何?”

    萧翎的话一出,一室安静。

    众女震惊于他对谢姝的维护,皆是不敢置信。

    而赵芙已经是怒极恨极,一张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恼怒到说不出话来。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相信,平日里对自己冷冷淡淡的世子表哥,居然会为谢姝出头。

    谢姝也不信,但事实就是这么发生了。

    这位世子爷,竟然再次成为她的嘴替!

    【世子爷,真是谢谢您了,谢谢您仗义直言。刚才那东西你们处理好了吗?没出什么事吧?那蛇有剧毒,可千万马虎不得。】

    然后她看到,萧翎的手指动了一下。

    所以这是处理好的意思。

    有些候一些奇怪的默契也能派上用场,比如说现在。

    “世子表哥,我在问她呢,……

    【世子爷,您帮我听一听,她是不是在心里恶心我呢。她心里想的是不是要么我死,要么我被一个年纪大还肥头大耳的老男人折磨至死?】

    萧翎没看她,然后对赵芙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你以恶意咒他人,焉知不会被反噬?”

    这个态度,她便明白了,只怕赵芙想的比她以为的还要不堪,若不然萧翎也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赵芙不敢看萧翎,这些年她想当王府的世子妃,又不敢在萧翎面前耍手段,是因为她总觉得自己在这位世子表哥面前好像被看透一般,害得她想亲近又不敢亲近。

    “我是国公府的嫡女,我怎么可能会遇到那样的事?”

    这话谢姝不爱听了,你是国公府的嫡女,你确实是比别人尊贵。但也不能因为你自己出身好,就恨不得将别人都踩在烂泥里。

    “赵大姑娘,方才你的问题是若是那秀才之女,你为何要代入自己真正的身份?如果你问的是我本人遇到那样的事该当如何,那这话恐有居心不良之嫌,你觉得呢?”

    “确实如此。”谢韫帮腔道:“既然问的是若是那秀才之女,赵大姑娘有什么不好回答的?难道你也觉得这问题是在为难人,连你自己都答不上来?”

    “我怎么回答不上来了!”赵芙被谢韫一激,话便出了口。“若换成是我,那自然是要当正妻的。那王爷若真的倾慕于我,那就必须取我!”

    “他怎么娶你,是休了自己的王妃,还是杀了自己的王妃?”谢韫反问。

    “那我不管,反正我要当正妻。石榴姑娘,你呢?”

    谢姝:“……”

    【这疯狗有完没完!世子爷,我如果说我会杀了那个男人,是不是不太好?】

    萧翎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她幽幽叹了一口气,开始胡说八道:“若我是那个秀才之女,我会对那王爷晓之以情,动之以理,劝他一心向善,劝他戒淫戒色,保重身体。他若不听,我便求来佛相与高僧,身披法衣亲自度化他。他若还不听,那我只好请来高人,斩断他的孽根,让他顿时醒悟,此后再不起孽心。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度人以善堪比三世功德。我不求他念我善心,也不求他记我恩德,只要他此后一心向善,我便无愧于心。”

    众人傻眼,还能这样?

    诡异的安静中,章也放声大笑。

    “哈哈哈,石榴姑娘说得太好了,好一个善心,好一个无愧于心!”

    “章三公子谬赞,我受之有愧。”

    谢姝谦虚着,心里是真的虚。

    【世子爷,这可怪不了我,我要是不胡说八道的话,这事完不了……】

    突然她感觉萧翎的眼神一变,看向那位月班主。

    她的心顿时提起来,却下意识垂眸。

    接着她听到那月班主道:“各位主子,这都是小人的错,是小人这出戏害得众位主子起了争执,小人这里还有一出新戏,权当是给各位主子赔罪,可好?”

    赵芙闻言,立马给自己找到了台阶,说了句,“那你们唱来听听。”

    她却是不知道自己这番做派,不仅越过了自己的姑母,还越过了老太妃。老太妃的脸色越发不好看,但看在镇南王妃的面子上什么也没说。

    而镇南王妃,已经是失望至极。

    那月班主得了准话,命底下的人开始准备。

    很快,新戏就拉开帷幕。

    这一出戏无关儿女情长与私人的恩怨情仇,讲的是一个城池被围困之时,城中的一条千年蛇妖附身在守城将领的身上,在城中肆意杀戮后,将所有的罪名都嫁祸给城守大人,自己则伪装成忠义之士被朝廷嘉奖的故事。

    故事里的蛇妖顶着人的身份,加官进爵位极人臣。他却不知自己的所作所为都被一个孩童看在眼底,那孩童长大之后得仙人相助,最后将蛇妖诛杀。

    这出戏有大义,看完之后令人热血沸腾。

    老太妃感慨不已,又命人赏了月班主。

    月班主再次来领赏时,谢姝一眼就看到对方的袖子里多了一样东西,不由得全身紧绷。

    而恰在这里,萧翎望向她,眼神十分平静。

    她知道所有的一切都瞒不过萧翎,萧翎不仅洞悉了月班主想做什么,也比谁都知道自己能看到月班主袖子里的东西,所以她不敢有任何的隐瞒。

    【世子爷,他袖子里有匕首,不知意欲何为?若不然您想个法子,先把他弄出去,再好好审问,免得惊扰到太妃娘娘还有王妃娘娘,您看可好?】

    说完,她看向萧翎。

    萧翎神色很淡,修长的手指动了两下。

    这就是不同意的意思。

    她心下一急,突然站起来,倒了一杯茶走过去。

    在所有人诧异不解的目光中,她将那茶送到了月班主面前,“月班主,你渴了吧,喝口茶润润嗓子。”

    与此同时她用仅两人能听到的声音,道:“你的计划已被识破,收手吧。”

    月班主闻言,目光先是一变,然后接过她的茶。

    “多谢姑娘。”

    第32章

    不同寻常的安静之中, 传来赵芙让人不太舒服的声音。

    “石榴姑娘可真是心善啊,别人都未注意到月班主渴了,唯独石榴姑娘看到了, 还亲自斟茶倒水。”

    言之下意,是谢姝自降身份不成体统。

    谢姝已做完自己想做的一切, 仿佛此时才觉察自己行为的不妥当, 一时之间愣在那里, 小脸上全是羞赧之色。

    她局促不安地站着,像极做错事等待长辈们批评的乖孩子, 娇美的面容上覆着红粉之色,清澈如水的眸子隐现几分不安。

    老太妃顿时就心软了, 朝她招手, “好孩子, 快过来。”

    她羞赧着, 小心翼翼地过去。

    “太妃娘娘, 小女方才一时没想太多, 实在是有些失礼, 还请您原谅。”

    老太妃猜到也是如此, 这孩子小小年纪,又有一颗善心,一时顾及他人口渴而送茶, 应是没来得及多想。

    “你心地良善,我又怎么会怪你。只是往后这种事你吩咐一声便是, 交给下人去做, 不需要自己亲历亲为。”

    谢姝得了台阶, 顺着坡就下。

    “小女记下了。”

    至始至终,她都不敢朝萧翎那边看一眼。在场所有人中, 唯有萧翎知道她在做什么,也唯有萧翎知道她做了什么。

    她低着头,直到谢韫在她耳边说了一声多谢。

    很显然,谢韫是误会了。

    但她也不可能解释,唯有羞涩一笑。

    原本这事也就过去了,只是有人不会轻易放过。赵芙看到她行了不妥当之事,反而得到老太妃的维护,自然是又妒又恨。

    “不知月班主有没有听说过当年月城被屠之事?”

    赵芙这一问,气氛顿时微凝。

    老太妃和镇南王妃齐齐变了脸色,众女更是一个个眼神微妙。

    “月城一事,天下皆知,小人自是听说过。”月班主回道。

    “你既然听说过,又怎敢写出这样的戏来颠倒黑白?”赵芙的声音尖刻起来,“当年月城被屠,正是因为城守姜尚义与蛮丘勾结私开城门,引敌入城,此事证据确凿千真万确。你居然写这么一出戏,到底居心何在?”

    当年乾门关破之后,蛮丘直指月城。一行贼子先行潜入城中,大肆屠杀城中百姓,而那大开城门迎贼子入城者,正是当时的月城城守姜尚义。姜尚义屠尽满城之后,还纵火焚烧,最后被赶到的镇南王一箭射杀。

    这出戏经由赵芙曲解,听起来竟与月城之事有些相似。

    月城被屠一事太过惨烈,哪怕是远在盛京繁华之地的百姓,对于此事也从未忘记过。若非那场大战,大胤何至于养息多年。

    旁人或只是感慨,但身为事件漩涡的镇南王府最为感同身受。多年来饱受猜疑与诟病,还有镇南王的一去十三年。

    这样的事什么时候提不好,非要在萧翎的生辰之日提及,不说是老太妃心生不喜,便是镇南王妃也对赵芙这个侄女失望透顶。

    只见那月班主神情未变,“姑娘此言差矣,天下戏文,无一不是从民间而来,又添些华彩。小人写戏,为的是养家糊口。世人听戏,图的也只是一乐,仅此而已。”

    谢韫离老太妃最近,自然是感觉到老太妃压抑的怒火与不快,为尽快结束这个话题,她道:“月班主说的没错。戏文而言,赵大姑娘何必较真。”

    然而她不知道,赵芙等的就是这一刻,闻言不仅没有顺势作罢,反而兴奋至极。“谢大姑娘如此袒护他,难道是和他有什么交情不成?”

    这话一出,老太妃的脸彻底变了。

    镇南王妃气极,“芙儿,休得胡言!”

    “姑母,芙儿没有说错,您没听到外面都是怎么传的吗?说这位月班主和谢大姑娘交情匪浅,谢大姑娘可是他们常庆班园子里的常客。”

    “你还敢胡说八道?”镇南王妃真恨不得捂住自己侄女的嘴,心中是越发的失望,更是满心的后悔。“你还不退下!”

    “姑母,我没有胡说!今日为何请这常庆班,难道不正是谢大姑娘的主意吗?”

    赵芙说出这话来,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她今日不断挑事,又处处为难月班主,所有的原因全都是在针对谢韫。

    谢韫也明白过来,大方承认,“常庆班最近声名远扬,已然是京中世家府邸中的常客,我提议请他们来唱戏,可有什么不妥?”

    “请戏班子入府唱戏,自然是没有什么不妥。但谢大姑娘你敢说,你和月班主不相识吗?你敢说你和他没有私交吗?你敢说你提议请他们来唱戏不是出于自己的私心吗?”

    赵芙一连三问,顿时将楼内的气氛推至诡异的尴尬境地。

    “姑娘,小人……”

    “你闭嘴!”赵芙打断月班主的话,“你是个什么东西,我们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份!尊卑贵贱不分,你好大的胆子!”

    月班主不敢再说了。

    谢韫明艳的脸已经彻底变冷,似笑非笑地看着赵芙,“赵大姑娘真是好大的威风,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尚且没说什么,几时轮到你一个客居的表姑娘在王府里指手画脚,难不成你真把自己当成王府的主子了?”

    赵芙被说中心思,虽恼却不甘。

    如果不是因为老太妃和谢韫,自己早就在姑母的做主之下被许配给世子表哥,又哪里来的这些波折,还有这些碍眼的人。

    她突然看向谢姝,顿时又有了主意。

    “石榴姑娘,你来说句公道话,我说的可有错?”

    谢姝:“……”

    这个赵芙,真是个搅屎棍。

    “如果赵大姑娘问的是谢大姑娘与月班主有交情一事,那在我看来再是寻常不过。诸位或是爱好首饰或是喜欢衣裳,想来也时常出入首饰铺子或是衣料铺子,也与铺子里的掌柜说过话。谢大姑娘爱好听戏,出入常庆班园子有何不妥,与月班主相识又有何不妥,不知赵大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老太妃憋着的那口气,听到她这番话总算是出了。

    没错,逛戏园子而已,与逛铺子何异。哪家夫人姑娘没有相识的掌柜,又是什么值得拿出来说道,诋毁他人的事。

    还是这孩子会说话。

    谢韫凤眼隐隐有光,很是满意地看了她一眼,暗道不愧是自己看得顺眼的人,说话更是无比顺耳。

    唯有赵芙不满意,恨不得将她瞪出满身的窟窿。

    “我问的不是此事,我问的是这出戏。”

    “原来赵大姑娘问的这出戏,那也好说。既然是戏,如何能当真?戏之一字,是何意,赵大姑娘难道不知吗?”

    一句话,直接怼得赵芙哑口无言。

    赵芙还想说什么,镇南王妃实在忍不下去,“芙儿,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四个字,算得上是镇南王妃对自己的侄女说过的最为严厉的话。赵芙顿时觉得又恨又委屈,满脸愤恨地咬着唇。

    老太妃适时让月班主退下,体体面面地赏赐了戏班子所有人。

    月班主告退之时,深深地看了谢姝一眼。那眼神有怀疑也有试探,还有不解。谢姝眼观鼻,鼻观心,仿佛根本没有注意到他的目光,更不敢有任何的想法。

    至此,戏里戏外的大戏全部消停。

    常庆班所有人被送出府,府里的一众人也散去。镇南王妃示意谢姝扶自己回去,眼神都不想给赵芙一个。

    这个侄女,终归是让她太失望了。一而再,再而三,她已经无法再如从前那般容忍。等这段日子一过,她就将人送回国公府。

    她弃赵芙而选谢姝,一时之间谢姝又收获其他几位姑娘的羡慕嫉妒恨。

    但谢姝没在意,因为她所有的心思都在萧翎身上,从给月班主送茶之后,她尽力让自己的脑子放空,心里跟着努力去荒芜。

    从萧翎身边经过时,她更是眼皮子都不敢抬。

    章也纳闷不已,小声问萧翎,“小石榴怎么回事?我怎么觉着她好像不太待见你,你说她会不会看上那月班主了?”

    萧翎面色未变,声线却是如冰。

    “闭嘴。”

    ……

    谢姝扶着镇南王妃,两人走得极慢,一旦谢姝感觉到对方脚步滞涩时,便会询问是否要歇一歇。

    镇南王妃对她的体贴入微很是受用,在凉亭歇息时细细与她说起当年月城之事。

    外人只知那姜尚义是被镇南王射杀,而不知当时具体的情形,因此有人非议安王和镇南王是想掩盖真相,所以才会杀人灭口,然后将所有的罪责都推给姜尚义。

    但事实却是,镇南王赶到时,恰巧看到姜尚义满身的血,正举着刀朝着另一个快要爬不想来的人砍去。那人生死关头,大声痛斥姜尚义的罪行,危机之时镇南王只好搭箭将姜尚义射杀。

    “那个人是鲁国公之子温华,他一早接到定远侯的书信,道是边关不太平,让他去月城接他妹妹与外甥女回京。谁成想竟然碰上那样的祸事,那一次他重伤濒死,养了好几年才好转。”

    说到这时,镇南王妃明显眼眶泛红。

    温华的妹妹温容,正是定远侯夫人。

    谢姝想,她一定又在怀念自己的好友。

    她自觉失态,按了按眼角,不经意看到谢姝眼中的湿气,心道这孩子还是个真性情。

    “这些事情,你多知道一些也好,日后总用得上。”

    这话其实颇有深意,但此时的谢姝已完全没有心思去揣度。不管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有什么想法和打算,她都不想再和萧翎有瓜葛。

    萧翎会读心,和那样一个人在一起不仅毫无隐私可言,甚至连最甚至的自我都会失去。这样的感觉太糟糕,让她恨不得逃得远远的。

    她垂眸,道:“国仇家恨,小女确实应该多知道一些,多谢王妃娘娘相告。”

    两人走走停停,近一个时辰才到清溪轩。

    镇南王妃有些乏累,但精神尚可。

    她们一起喂了青团,然后又坐着说了一会儿话。因着晚些时候会有家宴,镇南王妃再是舍不得,也还是要放她回去歇一歇。

    一出清溪轩的门,她毫不意外看到眼神淬毒般的赵芙。赵芙看她的目光,仿佛被她杀了全家一样,极其的怨恨与愤怒。

    “我真是小瞧你了,想不到你这么有手段,先是哄得老太妃袒护你,如今连我姑母也被你的花言巧语所迷惑。怪不得你说你不愿意做妾,原来你是野心不小。你说,你是不是存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心思,难道还想当王府的世子夫人不成?”

    “赵大姑娘,我说什么你都不会信,那你又何必多此一问。我说我不做妾,你就以为我想当王府的世子夫人,合着在你眼里,天下的男人是不是除了世子外,全都死光了?”

    说句难听的话,就算天下的男人死光了,她也不想嫁给萧翎。

    赵芙一愣,尔后冷笑,“你少在这里巧舌如簧,我可不是太妃娘娘和我姑母,凭你三言两语就信了。”

    “赵大姑娘,如果我说我现在恨不得立刻马上离开王府,你信吗?”

    “不信。”

    赵芙一个字也不信。

    谁不想嫁高门,谁不想成为人上人,她就不信这个破落户说的是真的。还立刻马上离开王府,怕是恨不得永远住下吧。

    “你信也好,不信也好,该说的我都说了。如果你有办法让我现在走人,我会感激不尽的。”

    说完这话,谢姝径直而过。

    不知走了多久她突然一声苦笑,一个人如果不敢有自己想法,连自己的内心都不能坦白面对,该有多可悲。

    思及此,她望天一声叹息。

    老天爷啊,您是在玩我吗?

    倏地她后背一寒,暗道一句又来。

    “你为何骂天?”

    “想骂就骂。”

    她垂头丧气地踢着脚边的小石子,别人不知道她骂天的原因,这个罪魁祸首难道不知道吗?还明知故问,装什么无辜!

    阴影自头顶而下,将她笼罩。她的影子完全被对方的影子所覆盖,一时之间凉快的不仅是她的身体,还有她的心。

    “为什么那么做?”

    她知道,萧翎是在问刚才她帮月班主的事。

    “今日是你的生辰,我不想出乱子,那样的话太妃娘娘还有王妃娘娘会难过的。更何况我也不想乱起来,伤到了她们。”

    萧翎一个字都不信。

    如果真是这样,那之前为何她心里什么都没想,分明是防着自己,怕自己听到什么不该听的事情。

    “你可知那月班主是谁?”

    她摇头,“不知道。”

    萧翎又进一步,盯着她的头顶。

    她低着头,小脑袋随着脚踢小石子的动作而来回轻微晃动。看着像是做错事正在挨训的孩童,明知犯错而不敢面对。

    “你真的不认识他?”

    “我怎么可能认识他?”她断然否认,拼命摇头,“世子爷,请您明查,从他们常庆班进京以来,我可是一次也没去过他们园子。我真的只是怕他闹事,触了您的霉头,以及惊扰了两位娘娘……”

    “跟我来!”萧翎打断她的话。

    她心下一紧,不得不跟上。

    两人七拐八弯,来到王府一处极为偏僻的院子。看院子空荡没有人气的程度,想来应该多年没有住过人。

    一推开门,她看到一个不应该还在王府的人。

    月班主。

    月班主身未缚绑,但左右被两个侍卫守着。

    萧翎一挥手,那两名侍卫便退到门外。

    谢姝不知他要做什么,心提得老高。

    【世子爷,我和他真的不认识。您要相信我,我如果和他认识的话,我就不会告诉您,他身上藏着凶器。】

    萧翎睨她一眼,然后问月班主,“你认识她吗?”

    月班主迟疑一会,否认,“小人不认识她。”

    谢姝暗暗松了一口气。

    【世子爷,您都听见了,我真的不认识他,他也不认识我。他做的事与我无关,我真的只是不想事情闹开。】

    这时她感觉萧翎身形一晃,然后就看到对方手中多了一样东西,正是原本被月班主藏在袖子里的匕首。

    而月班主是一脸的震惊,震惊于萧翎的好身手,以及自己的计划被识破的事实。

    其实在听到谢姝的提醒之后,他是半信半疑,左右衡量之后选择放弃。直到此刻,他才知自己的计划确实悉数被别人掌握。

    先前他们一行人出了王府,谁知王府的侍卫又把他请了回来,走的是王府的另一个门,说是有人要见他。

    他不敢反抗,只能遵从。

    “小王爷,您听小人解释。这匕首是小人以防不时之需所用,您也知道吃我们这碗饭,进出世家高门,难免会遇到一些有癖好的贵人。小人将这东西带在身上,不是为了对付别人,而是想着真到了万不得已之时自行了断罢了。”

    他相貌清俊,看着像个读书人,说出这番话后一脸羞愤状,听着应该是所言不虚。但他不知道自己面对是什么人,更不知道自己现在所想的一切都曝光在萧翎的面前。

    谢姝不敢有任何的想法,只当自己是个木头人。

    萧翎把玩着那匕首,道:“我以为你是来杀我的。”

    “小王爷,您真是冤枉死小人了。您借小人一千个一万个胆子,小人也不敢做这样的事啊。”

    “是吗?”

    萧翎将匕首递给他,他却不敢接。

    “小王爷,小人现在知道了,您最是清风明月之人,外面的那些话全是谣传。是小人多心了,小人罪该万死。”

    他的意思是自己是因为听信了外面的有些传言,所以才会在身上备一把匕首,至于是什么传言不言而喻。

    若是换成其他人,这样的说辞合情又合理,还真能让人信服。只是很可惜他遇到的是萧翎,在萧翎凌厉的目光中,他被迫接过匕首。

    那匕首的尖,正朝着萧翎。

    “东西拿好,现在我给你一个杀我的机会。”

    “小王爷,您和小人开玩笑的吧。”月班主声音有些古怪。

    谢姝暗道不好。

    “月班主,世子爷就是和你开玩笑呢,你快把匕首收好,免得误伤了世子爷。”

    月班主拿着匕首,眼神也跟着古怪起来。

    突然萧翎一个动作,那匕首便刺入自己的身体。

    “如此,我们两清了。”

    “你知道我是谁?”月班主惊问。

    他目光中全是惊骇,那是一种内心深处苦苦隐藏的秘密被人识破时的震惊,也是被人知道自己最见不得光的一面时的骇然。

    “原本不知道的,今日你来王府准备行刺我,又唱了那么一出戏,我便猜到了你的身份。若是我猜得不错,你就是当年月城城守姜尚义之子,姜瑜!”

    谢姝:“!”

    萧翎对外面喊了一声“进来吧。”

    那个侍卫闻声进来,看到他受伤之后脸色大变。

    他摆手,“我的伤与月班主无关,你们送他出去。”

    侍卫们虽有疑惑,却无异议,一左一右挟制着月班主离开。月班主震惊的脸上还有茫然,似是不信自己的身份被揭穿,也是不信萧翎会这么轻易放过自己。

    他离开时用眼神询问谢姝,试图从谢姝这里得到一些信息。谢姝却不看他,他心中越发惊疑不定。

    谢姝知道,他应是以为这是自己和萧翎唱的一出戏。

    但那又如何呢。

    谁的一生不是一出戏,悲欢离合唯有自己知道。

    萧翎在看她,她不敢回避。

    “世子爷,您伤得重不重,要不要请大夫?”

    “你可知你向他通风报信,是在与我为敌?”

    “我没有这么想,我真的只是不想事情闹大。世子爷,是我思虑不周,是我一时想岔,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原谅我这回吧。”

    屋子里光线有点暗,透过朝北的窗户,还能看见外面的树影重重,幽静之中带着几分诡异,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蓄势而出。

    “你我最是清楚彼此,你可知这样的熟悉无异于最锋利的刀。如果说这世上有人能杀我,第一个人就是你,反之亦然。”

    “世子爷,……真的没想太多。如果您觉得我方才是故意与您作对的话,那您就骂我吧。我这个人脸皮厚,经得住骂。您大人有大量,切莫因为我而气坏了自己的身子。”

    萧翎想,她看似服软,看似听话,实则主意大的很。而这样的轻易服软,不愿与人交恶,或许是因为不在意,所以她不在意他!

    气氛陡然一变,她又莫名又想哭。

    这还有完没完了,到底要她怎么样?

    这时萧翎慢慢直起身体,然后将插在自己身体里的匕首拨出来。殷红的血涌出来,很快染红了他的衣衫。

    方才太过紧张,谢姝根本没注意看,此时才发现他被匕首刺中的地方,那衣衫之下明显有东西,看着像是瘪了的皮袋子。

    所以流出来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血!

    这个心机男!

    第33章

    他神情依旧, 不见丝毫羞愧之色,反倒问她:“你不是能看见吗?为何没发现?”

    有没有搞错,这还带倒打一耙的!

    她忍着气, 嘟哝着:“我刚才太担心了,所以没注意。”

    “你担心他?”

    “没……我担心您。”

    “你若是担心我, 为何没注意我?”

    “……”

    还讲不讲理了?

    被骗的人是她, 她都没有生气, 也没有说什么,为什么这个骗人的人反倒这里质问她?这人哪里来的脸生气, 简直是不可理喻。

    她是怂,但不代表她是软柿子。

    【萧翎你这个王八蛋, 你还有理了!真是气死我了!我是你什么人哪, 你拉着我来帮你演戏, 连一句谢谢都不说, 还怨我没注意你!你让我注意你什么, 你有银子好看吗?】

    “你又骂我?”

    “世子爷您管天管地, 还能管我心里想什么吗?”

    【骂你怎么了?我就骂你了, 谁听到了?】

    萧翎眼神深得吓人, 如渊一般。

    谢姝下意识退后两步,然后转身就跑。

    一直跑出去好远,才停下来喘气。抬头望了望天, 天际是一片絮絮团团的云,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似有无数的困扰, 却依然还有明媚的阳光。甚至在提心吊胆之后, 还可以自如地和别人斗嘴玩笑。

    “石榴姑娘,你跑什么, 怎么像见鬼了似的?”章也的声音传来,人也很快到了面前。

    谢姝一边匀着气,道:“人吓人吓死人,鬼哪有人可怕。

    “是谁把你吓成这样?”

    她心道这还用问吗?

    阖府上下谁最吓人,她不信日日同萧翎在一起的章三不知道。章三同萧翎最是亲近,应该比旁人更清楚萧翎的可怕。

    但交浅不言深,她和章三可没有说真话的交情。

    “章三公子,我缓一缓就好,你不用管我。”

    章也摇着折扇,望着她过来的方向,桃花眼中一片明了之色。反正这会儿得闲,正好没事可干,若是能因此找一找萧长情的乐子,那才好玩。

    “这事我碰上了,少不得要问上一问。石榴姑娘,你别怕,任是谁吓了你,我也能帮你讨个公道。”

    “不必了。”

    这话骗骗别人还差不多,她就不信章三能在萧翎那里讨得了好。再说她一个外人,哪里有本事让他们好友之间反目。

    既然章三不走,那她走人便是。

    她行礼告辞,没多会就走出去老远。

    章也看着她的背影,勾了勾嘴角。

    萧长情那个不解风情的,看把人家姑娘吓成什么样了。人家姑娘明显是怕了他,恨不得有多远躲多远。

    以后有好戏看了!

    ……

    夜幕刚起,王府的家宴正式开始。一派喜庆和乐中,下人们往来穿梭,人人脸上都带着与主子同乐的欢喜之色。

    一屋子女眷齐聚,唯独不见正主萧翎,还有章也。

    众女都有些失望,赵芙更甚。

    她明显精心妆扮过,流光似水的绿烟裙,配着桃花妆,绿映着红,红衬着绿,瞧着凌然于所有的姑娘之上。那望向谢姝的目光,带着几分较量与得意,仿佛是在报今日谢姝早前惊艳众人之仇,势要在衣着打扮上扳回一局。

    谢姝不理会她,只庆幸于萧翎今晚不在,若不然这顿饭必定吃不安生。

    王府的宴席之上,无一不是美味佳肴,色相味俱全自是不必说,其中不乏一些极其雅致的名字,什么高山流水、青山映雪、百年好合等等。

    一道含苞模样的菜端上来,然后在众人的注视下被浇上热腾腾的鸡汤。那花苞便在鸡汤的作用下缓缓盛开,一层层舒展着花瓣,不多时呈现出牡丹的模样,精美雅致之余,还散发着食物特有的香气。

    一时之间,惊呼声四起。

    老太妃笑容满面,道:“这菜是新菜,还未有名,你们畅所欲言,谁取的名字合适,便可为其命名。”

    这话一出,众女皆是兴奋无比。

    若是能用她们取的名字命名,日后但凡有人来王府做客,问起这道菜的来历,她们自然也跟着露脸。

    她们先是稍作沉思,然后各种各样寓意好的名字往外冒,有花开富贵,有国色天香,有一枝独秀,还有一团锦绣等。

    老太妃一直笑眯眯地听着,不时点头。

    几乎所有人都说了新名字,唯有谢姝。

    镇南王妃注意到这一点,轻声问她,“你觉得这菜叫什么名好?”

    “小女才疏学浅,不敢献丑。”

    “但说无妨。”老太妃笑道。

    所有人齐齐侧目,看向她。

    她想了想道:“方才那热汤似是误入繁花深处,这才换来满眼锦绣,此景甚美,小女无法用言语形容。”

    所以给菜取名这事,还是交给别人吧。

    谁知镇南王妃闻言,却细细琢磨起她说的话来,“误入繁花深处,听着来颇有几分意境,我觉得这个名字不错,母亲你以为呢?”

    老太妃点头,“是不错,雅致又特别,不如就叫误入繁花深处。”

    谢姝:“……”

    这偏心与偏爱是不是太明显了些?

    身为当事人的她都觉得受之有愧,何况其他人。

    但出乎她的意料,其他人居然也跟着夸奖个不停。谢秀说这名字极其贴合,当真是再适合不过。谢莹说也唯有这样的特别雅致的名字,才配得上这道菜。还有赵芸和王瑶,也跟着干巴巴地夸了几句。

    谢姝心道,这是什么情况?

    谢韫小声和她咬耳朵,“万千宠爱在一身,这种感觉如何?”

    她想说不如何,眼角余光却看到赵芙愤恨的目光。

    赵芙虽恼恨,但却忍下了。

    如此情形,让谢姝既意外又暗自心生警惕。她与这些人毫无交情,之前处处被瞧不起与轻视。她不信这些人是真心觉得她可交,所以才会向她示好。

    她们之所以态度转变,无非是因为老太妃和王妃对自己的亲近,让她们不得不迫于形势而说出那些违心的夸奖。

    谢韫见她摇头,目光隐有赞叹之色。

    “你能这样,那就再好不过了。”

    “真情还是假意,我分得清。”

    “那就好,我很高兴,便是这般情形,你依然没有丝毫的改变与动摇。”

    她报之一笑,笑容极淡。

    这时一个仆从匆匆进来,神色焦急地禀报说世子爷出事了。

    老太妃和镇南王妃大惊,当下一起赶去竹林。两位娘娘一走,这边的宴席自然也就散了。众女皆是忐忑不安,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猜测萧翎到底出了何事。

    谢姝表面上也跟着着急,实则心里毫无波澜。

    等回到留客居后不久,更新的消息传出来,说萧翎先是被毒蛇咬到,然后又遇刺。这两件事她比谁都清楚,一听便知是萧翎在将计就计。

    夜深人静,窗棂传来熟悉的敲击声。

    她猛地坐起,看到窗外的人后,趿鞋下去准备开窗。突然想起什么,扯着外衫穿在身上,然后再去开窗。

    隔着一扇窗的距离,两人互看着彼此。

    她眼中的萧翎,再是容貌俊美,再是雅致无双,再是芝兰玉树,全都幻化成另一副狡猾如狐的模样,甚至还有几分狼的危险。

    而萧翎在看到她衣衫整齐,不似上回那般随意之后,却微微蹙起眉头。他是让她在别人面前注意仪态,并没有让她防备着他。

    【世子爷,您这么晚了找我有什么事?】

    不是被蛇咬又遇刺吗?那应该在床上躺着爬不起来啊,怎么还能活蹦乱跳地到处乱跑,大半夜的跑出来吓人。

    “明日我有事需要你帮忙。”

    【帮忙?……不是不行,但我又不是王府的下人,也不是你的随从……】

    “我会付银子。”

    谢姝立马换了一副表情。

    有钱就有商量。

    “世子爷真是爽快人,不知是什么事?您且先说来听听?】

    如果太危险,那她肯定不干。

    “我明日会装病,到时候应该会有人上门来探虚实。我虽知人心,但却不知来人是否有暗藏之物,以免再出今日之事,所以我需要你帮我看一看。”

    【这个好说。】

    只要银子到位,这点忙她帮得上。

    【但您又是被蛇咬,又是遇刺的,恐怕轻易装不过去。以王府的地位,便是你们今晚不请太医出诊,陛下也会派太医过来,到时候您如何能瞒过去?】

    “想不到你连这个都知道。”

    【世子爷真是爱说笑,我父亲虽然官阶不高,但我好歹也是官家千金,这样的事没有见过,难道还没有听过吗?】

    “也是。但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京中世家在宫中多少都有一些人脉,我必能保证不会露馅。”

    【那就好。】

    萧翎突然欺近,夜色模糊了他白日的温润,将他的锐气越发显现出来。眉峰如山,眼有寒光,凌厉一如出鞘的剑。

    那压下来的视线,紧紧盯着谢姝的脸。

    “你现在和我说话,竟然连嘴都不张了吗?”

    【反正您听得见,我何必张嘴。这夜深人静的,万一我嗓门一大,把别人吵醒了怎么办?您身为王府世子爷,也不想被人误会成图谋不轨的采花贼吧。】

    “采花贼?你是花吗?”

    【世子爷,你我可是合作伙伴,请您说话注意些。我再是出身不怎么高,称不得是什么名贵的花,但是管他什么喇叭花山菊花,好歹我也是一朵花吧。】

    “如果你真是花,那定然不是喇叭花和山菊花。”

    谢姝无语,望天。

    天无月,也无星,一片黑漆漆。

    她觉得自己今天肯定是脑子抽风了,居然在这样夜黑风高的夜和一个男人在这里讨论自己是什么花。

    她是花如何,不是花如何,与他何干。

    【世子爷,您别再打趣我了。您说会付银子,那您打算付多少?】

    谈感情什么的,不如谈钱来得实在。

    说完,她眼睛睁得极大,定定地看着萧翎。

    乌黑般的青丝散着,散落在脸颊两边,衬得原本就不大的巴掌小脸越发的小巧精致。小脸之上,最为出彩的正是她的眼睛,清澈而灵动,看人时如水般透亮,又泛着一丝说不出来的慧黠。

    萧翎眼神渐暗,取出一张百两的银票递给她。

    有银子,一切都好说。

    她麻溜地接过银票,眉眼一弯。

    【世子爷放心,我办事,一定让您满意。】

    ……

    翌日,天不亮她就起床。

    梳洗后穿衣之时,她心念一动,找了一身多乐的衣裳穿在里面,外面再套上自己的衣裙,这才直奔竹林。

    因着多穿了一层衣服,一路冒汗不止。

    到了地方,先是被侍卫领进屋内,然后独自一人进到萧翎的内寝。凉爽之色迎面而来,瞬间淡化她身上的热气。

    这是她第一次进到萧翎的内寝,但见一水紫檀的家具,样式简单却十大气。床檐和挂落上雕刻着岁寒三友的图案,鸦青色的锦被之下,躺着面色苍白的美男子。

    她慢慢走近,美男子的面容在她的瞳仁中渐渐放大。哪怕是明知这人有多可怕,却也不得不承认对方的长相极好。

    这般病弱的模样,少了几分锐气,多了一些破碎感。

    倏地,美男睁开眼睛,一如寒星乍现。

    “看够了吗?”

    “差不多。”她早有准备,倒也没被吓到。“世子爷,您别误会,我可不是偷窥你,而是我拿了您的银子,自然是要处处为您着想。方才我就是想看看您装得像不像,可有什么破绽?”

    萧翎见她满头的汗,皱着刚想问什么,被她出声打断。

    “世子爷,且等我脱了衣服再说。”

    说罢,她闪到屏风后。

    萧翎坐起,别过脸去,“……你就这样不避我吗?”

    这话刚一出口,便有异样的情愫在他心中漫延。

    谢姝一边脱衣服,一边道:“您是君子,又身份贵重,自然不会欺我于暗室,我又何需防您。您若真有什么心思,我又岂能防得住您。”

    萧翎想。

    她总有许多歪理,听起来却又偏偏有理。

    她脱了衣裙出来,俨然一个貌美的小丫环。

    “世子爷,我这样是不是更合适一些?纵然被人发现了,我就低头装来送药的丫头。”

    萧翎不知为何突然想起章也平日里胡说八道时提起的那些话本子,话本子里的风流书生,最喜欢身边的貌美小丫环,红袖添香浓情蜜意……

    他清了清嗓子,掩饰自己心头的异样。暗道幸好是他会读心,否则他们的异能对调,那他的心思如何能见人。

    “还是你想得周到。”

    这个夸奖谢姝爱听。

    “我收了您的银子,自然是要做好。”

    这时外面响起侍卫的声音,听着应是老太妃来了。

    谢姝赶紧躲到床后面,屏住呼吸。好在屋子里够凉爽,床后面的空间也够大,她拘着既不觉得闷热,也不觉得逼仄难受。

    老太妃很快进来,然后命王嬷嬷等人候在外面。

    屋内只剩祖孙二人时,她才上前拍了拍重新躺装昏迷的萧翎,“臭小子,装得还挺像。”

    萧翎这才睁开眼,然后坐起。

    “祖母,今日辛苦您了。”

    “辛苦什么?你是我孙子,我这把老骨头不为你辛苦,还能为谁辛苦。”突地老太妃语气一变,“我倒要看看,是谁想害我孙儿?一次不成,竟然还敢来第二回,真当我们镇南王府没人了吗?”

    不怪她生气,世人皆知他们镇南王府人丁不旺。她唯一的儿子为国镇守边关,萧家第三代只有萧翎这一根独苗。

    无论是谁想害萧翎,那都是想断了他们萧家的根。

    祖孙二人早已商议好,只等有人上门。

    半个时辰后,终于有人来访。

    听到来人的名号时,老太妃大惊失色,久久回不了神。

    “怎么会是她?”

    老太妃之所以惊讶,只因来人与安、宁两王都有关,但又是一个极不可能会出面的人。那便是安、宁两王的姑母,当今圣上嫡亲的妹妹瑞阳长公主。

    说到瑞阳长公主,不得不提老太妃与她的渊源。她还在闺中时,身边有两个伴读,其中一人就是谢家的嫡长女,也就是老太妃。

    老太妃身为她的伴读,与她的情谊自然非同一般。两人向来交好,各自嫁人之后更是往来亲近。若非她们都只生了儿子,怕是早已结为儿女亲家。

    但天有不测风云,她们的关系终于有一天分崩离析。一切的转折都是因为乾门关大战,原因无它,只因那场大战中战死的定远侯霍擎正是她的独子。

    这些年来,她不再踏足镇南王府,老太妃也无颜去见她。二人分明并没有真正决裂,彼此却心照不宣地不再往来。

    而今如此的情形之下,上门的居然是她,如何不让老太妃震惊。震惊之后,老太妃收敛所有的情绪,亲自出去迎接她。

    等老太妃出去之后,谢姝忙问萧翎。

    【来的人怎么会是瑞阳长公主?难道她与安、宁两王的其中一人已达成同盟?】

    “暂时不知。”萧翎小声回答。“当年乾门关大战,死的是她的儿子,按理说她绝对不会站在安王那一边。”

    【难道她在帮宁王?也就是说这次害你的人是宁王?】

    “据我所知,这些年来她一心教导自己的孙女,从不过问朝堂之事。我与她见过几回,从她所思所想中并未看出她有站队的心思。要么是她藏得极深,要么就是她改变了主意。无论哪种,等会大抵都能知道一些端倪。”

    谢姝心道也是。

    只要人在合适的范围之内,所有的心思都逃不过萧翎。她没有再问,直到外间传来老太妃和另一个人的声音。

    “你们都退下吧。”这声音很是威严,明显带着上位者的气势,正是瑞阳长公主。

    那些侍候的人退出去后,又听到她说:“芷娘,我们有多少年没有这样相见了?”

    老太妃闺名谢芷。

    “回公主殿下,应是十三年。”

    十三年,这个数字让两人齐齐沉默。

    自乾门关一战之后,她们之中一人的儿子已去世十三年,另一个人的儿子也已离家十三载。这十三年是生离与死别,也是她们走向陌路的十三年。千般感慨万般痛楚,让她们一时无话。

    不知过了多久,谢姝听到瑞阳长公主又在问老太妃。

    “你没想到我会来吧?”

    老太妃回道:“臣妇确实意外。”

    十三年来,她们形同陌路,不再互通往来,哪怕是偶尔在宫宴之上相见,早已疏离到仅剩君臣有别的关系。

    哪怕再是怀念从前,哪怕再是心存侥幸,老太妃也从未想过她们会重归于好,更不可能再回到过去。

    “你不是意外,你是在心里犯嘀咕吧。你是不是在猜,本宫是受所托,安王还是宁王?对吗?”瑞阳长公主脸上泛起几分自嘲之色,“如果我说,我只是来看望你孙子的,你信吗?”

    “臣妇自然是信的。”

    一时又是沉默,连谢姝都能感觉到她们之间的隔阂与无力感。

    良久,瑞阳长公主叹息一声,“芷娘,你我已是迟暮之龄,皆是子孙凋零,你膝下唯有一孙,我身边也只有一个孙女,当真是可怜。”

    当年月城被屠,定远侯夫人温容丧命,其女霍拂衣下落不知,生死未明。直到三年后,霍拂衣才被寻回,被圣上亲封为熙和郡主。

    “郡主乖巧孝顺,臣妇的孙儿顽劣。”

    “芷娘,你真要一直这么和本宫说话吗?”

    “臣妇不敢逾矩。”

    瑞阳长公主又是一声叹息,“罢了,本宫去看看翎儿。”

    她往内室走,老太妃紧随其后。

    透过床帐,谢姝看着她们进来。

    她们渐近后,瑞阳长公主的模样清楚出现在谢姝眼前。

    雍容华贵,气势不凡,哪怕身着常服,亦难掩那通身的贵气。一脸的英气,眼睛清亮而睿智,纵然年华已老,却依旧英姿飒爽。

    “翎儿的伤,如何?”她问老太妃。

    “托公主殿下的福,蛇毒已解,性命已无碍,只是一直昏迷不醒。”

    “毒解了就好,翎儿福大命大,应该很快能醒来,你不必太过担忧。”瑞阳长公主说着,走近了一些,目光落在萧翎的脸上,赞道:“翎儿都长这么大了,还生了这般好相貌,瞧着就让人欢喜。”

    “公主殿下过誉了,郡主才是万里挑一的好孩子,臣妇曾远远看过,颇有几分您当年的风采。”

    瑞阳长公主冷哼一声,“想不到,芷娘你也学会说这些客套的奉承话了。”

    “臣妇说的全是肺腑之言。”

    “既是肺腑之言,那想来你对熙和很是满意。你是否还记得我们之间曾有过的约定,这些年为何只字不提?”

    “臣妇的孙儿顽劣,名声也不佳,如何能配得上郡主。”

    “若本宫并不介意,那我们当年的玩笑是否还能作数?”

    谢姝的心莫名一紧,呼吸也重了一分。

    瑞阳长公主突然脸色一变,低喝一声“谁?”

    第34章

    ……

    萧翎依旧闭着眼睛, 方才谢姝气息那一乱时,不仅瑞阳长公主在那一瞬间感觉出不对,他也有明显的感觉。

    谢姝已屏住呼吸, 心更是提到了嗓子眼。

    【世子爷,这下怎么办?长公主发现了我, 我要不要出来?】

    锦被之下, 萧翎的手指微微动了两下。

    这就是不用出去的意思。

    气氛一时凝固, 一息却仿佛很久。

    谢姝慢慢垂下眼皮,动也不敢动。

    老太妃皱了皱眉, 问:“殿下,怎么了?”

    她目光疑惑地在自家孙儿脸上扫了扫, 什么也没看出来。心想着这臭小子搞什么名堂, 难道屋子里还有其他人不成?

    视线四下一转, 一无所获, 只能将满心的疑惑按捺下去, 又问长公主, “殿下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动静?许是外面风大, 吹到了什么东西。”

    外面又闷又热, 连风都没有,又哪里会吹到什么东西。

    但人老成精,她如此, 长公主亦是如此。

    长公主回道:“没什么,年纪大了, 眼晴耳朵都没以前好使, 有时候难免一惊一乍。”

    这话当然是假的。

    她多年习武, 眼神耳力比常人不知强出多少。凭着方才那一瞬间的敏感已猜到床后面有人,且从气息上她还能判断出是一个女子。她不由得看向床上的萧翎, 约摸是明白了几分,暗道怪不得一进来就闻到一股似有若无的淡淡香气,似是姑娘家的体香。

    世人都说这孩子不近女色,或许也不尽然。

    “芷娘,你还记不记得西山的红叶?”

    西山是京城驻军之处,西山的红叶最为有名,但普通人难得一见。

    她这个时候提起西山的红叶,倒让老太妃愣了一下。愣神过后,老太妃的神情跟着恍惚着怀念起来。

    “臣妇怎么会忘。自那以后,臣妇再也没有见过比那更好看的红叶。”

    当年她们还未嫁人,一个是矜贵张扬的嫡公主,一个是百年书香门第出来的世家小姐。或是吟诗作对,或是纵情琴乐,二人总是那么的配合默契。便是偷偷出京,扮成军中小卒混入军营这样的荒唐之举,她们也曾一起有过。

    那时瑞阳长公主与定远侯世子霍濂已经被赐婚,她为见自己的未婚夫一面,带着自己的伴读私自出宫去了西山。

    她们在西山军营足足待了三日,而未被人发现。也正是那一次,老太妃与还是镇南王世子的萧秉文有了交集。

    念及往事,仿若隔世。

    “还是年轻好啊。”瑞阳长公主感慨一句。

    老太妃心下叹息,谁说不是呢。

    那时她们都还年少,人生是一眼能望到头的锦绣富贵,也有着对未来一切顺遂的期许。谁能想到世事无常,富贵锦绣倒是未曾改变,却因着生离与死别而寡淡了许多。

    气氛一时变得怅然,却胜过之前的客客气气。

    “方才我说的话,你不必当真。儿孙自有儿孙福,又岂能事事如我们所愿。当年不过一句戏言,你我都忘了吧。”

    “臣妇的孙儿顽劣,臣妇不求他如何,只盼他健健康康,平安如意。”

    瑞阳长公主笑了笑,睿智的目光有种看破一切的通透。

    “行了,你也别一直说他顽劣,倒显得本宫在强人所难。本宫记得他小时候确实调皮,是个静不下来的性子。而今听人说他如何行事稳重,反倒觉得他还是小时候讨人喜欢些。”

    这话老太妃不知如何接,只能是勉强一笑。

    孙儿们小的时候,她曾带着去了好几次长公主府。长公主是习武之人,较之安静懂事的缨儿,确实更喜欢翎儿一些。

    长公主见她不语,猜到她是想起了早逝的长孙。

    “翎儿本宫已经看过了,见他没什么大碍,本宫也就放心了。”

    听到这话,谢姝便知萧翎装病的事八成露了馅。

    【世子爷,长公主是不是猜到您没事?】

    锦被之中,萧翎的手指动了一下。

    谢姝心道果然。

    但看长公主的样子,应该是没打算揭穿。

    她的目光透过檀木与床帐,直直看着对方,心中不敢有一丝一毫的想法,只能任由自己的眼晴去放肆。

    老太妃也听出了端倪,知道自己孙儿装昏迷的事应该没有逃过长公主的眼睛。她恭敬地道:“殿下今日能来,臣妇感激不尽。这屋子里药味沉重,殿下不宜久留,臣妇这就送殿下出去。”

    长公主深深看她一眼,没说什么。

    二人刚准备出去,外面传来禀报声。

    听到宁王世子已到了王府,长公主的脚步便停了下来。

    “让他过来。”她反客为主,让人请宁王世子进来。

    而她也没了要走的意思,同老太妃去到外间等候。

    不多时,宁王世子李相如到了,身后还跟着一个太医模样的中年男子。他看到屋子里的长公主,表情有着明显的迟滞。

    “皇姑祖母怎么也在?早知皇姑祖母也会来,孙儿便去接您一道。”

    “本宫年纪大了,比不得你们年轻人身体好,本宫怕你那马车跑得太快,把本宫这把老骨头给颠散了架。”

    李相如干笑道:“皇姑祖母惯会打趣孙儿。”

    长公主冷着脸,半点不像开玩笑的样子,直看得李相如心虚不已,招架不住后才漫不经心地睨向他身后的太医。

    “你有心了,还请了张太医过来。”

    那张太医之前行过礼后,便静候在一旁,此时被长公主点了名,赶紧再次行礼,态度极为恭敬。

    圣上对长公主的看重,朝野上下皆知,龙子龙孙们尚且恭恭敬敬规规矩矩,更何况是一众臣子们。

    屋子里如此凉爽,张太医却额头冒汗,心中更是后悔不迭。早知会遇到长公主殿下,他无论如何也不会过来。

    李相如也有些后悔,但来都来了,也只能硬着头皮行事,“孙儿与萧翎曾经一起经历过生死,交情非同一般。惊闻他又连遭两难,先是被蛇咬,后又遇刺,自然是忧心忡忡。张太医最善解毒,便想着带过来给萧翎看看,也好让萧翎尽快好起来,免得让萧太妃担心。”

    老太妃闻言,客气道谢。

    “多谢二殿下挂心,先前我们已请胡太医看过,眼下毒已解,只是人还昏迷着。胡太医说是伤了元气,人却无大碍,今日应能醒过来。”

    李相如是皇孙,当以皇族尊称论之,因着他在皇孙之中行二,是以世人皆称其为二殿下。

    他被老太妃不软不硬地顶了回来,心中很是不快。然而碍于老太妃身份不一般,再加上长公主也在此,他不敢太过造次。

    “张太医人都来了,不若让他去请萧翎看一看,也不算让他白跑一趟。多一个人看诊,萧太妃岂不是更安心一些。”

    看他这个样子,怕是不达目的不罢休,非要让张太医确认一下萧翎是真中毒还是假中毒,真没事还是假没事。

    【世子爷,您真的中毒了吗?】

    谢姝问完后,紧盯着被子底下的人。

    一切的遮盖形同虚设,萧翎笔直的睡姿在她眼中一清二楚。她不无揶揄地想着,在自己的透视眼之下,哪怕是盖着被子,萧翎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浑身的不自在。

    他们俩一个能读心,一个可能透视。她在对方面前心里的活动袒露无疑,不亚于将心摊开来般毫无隐私可言。而对方在她面前,也不敢有任何的小动作,否则定然会尽收她眼里。所以只要他们在一起,谁也别想自在,倒不如大道朝天,各走半边。

    正思忖着,被子底下的人动了一下手指。

    既然是真中了毒,那就不怕被验。

    恰在这里,外面又有人禀报,说是安王世子也来了。

    安王世子李相仲在皇孙中最为年长,他也是圣上的嫡长孙。与李相如一样的是,他也带了人来,但他带的不是太医,而是一个华服妙龄少女。

    “祖母,您果然在这!”少女娇声道。

    隔着重重阻碍,谢姝循声望去。

    只见那少女一袭银红,行走间如水泄流光一般美不胜收,发间珠翠璀璨夺目,款摆时金簪步摇越发耀眼。

    长公主看到她,眉头微微一颦。

    李相仲连忙解释,“皇姑祖母,熙和妹妹也是担心您。一听到您来了王府,生怕您有什么事,这才跟了过来,恰与孙儿在王府外碰到,便同孙儿一起进来。”

    原来这少女,正是瑞阳长公主的孙女熙和郡主。

    “祖母,孙女实在是担心您,这才失了礼数。”

    当着外人的面,长公主自然是不会落自己亲孙女的面子,当下只说了一句“下不为例”的话,便将此事揭了过去。

    熙和郡主和老太妃相互见礼后,乖巧地立在长公主身后。

    老太妃夸道:“郡主如此孝顺,殿下您真有福气。”

    长公主哼哼两声,不置可否。

    熙和郡主道:“太妃娘娘您莫要夸我,我做得还远远不够。如今祖母身边仅剩我一人,我理应更孝顺才是。”

    “是个懂事的孩子。”老太妃又夸。

    “你别夸她了,她会当真的。”长公主说。

    这话倒让老太妃有些不解,却也没有追问。

    而此时的内室一片安静,谢姝完全没了心理活动,萧翎又只能躺着装死,气氛实在是诡异至极,只是外人不知而已。

    这时听到李相如道:“皇姑祖母对熙和妹妹就是严格,依孙儿看,熙和妹妹已经做得够好,阖京上下也找不出比她更孝顺的孙女。”

    熙和郡主连忙否认,“二哥,这话可不敢乱说,熙和当不起的。”

    “行了,你们是来做什么的?是来别人家闲聊的吗?”长公主不冷不淡地看着李相仲和李相如兄弟俩,表情有几分不耐之色。

    她这样的身份地位,便是在圣上面前都敢有话直言,放眼朝野上下她谁的面子都可以不给,更别提是自己的小辈。

    李相如心道,自己来做什么的皇姑祖母还不知道吗?若不是皇姑祖母在此,他的事早就办完了。

    “孙儿的来意,姑祖母不是已经知道了吗?孙儿实在是担心萧翎,才想着让张太医再给他瞧一瞧。”

    “孙儿与萧翎从幼年时便是玩伴,虽说近些年因着彼此成人,不能像小时候那般常在一起,但我们之间的情谊不会变。孙儿知道他出事后,一夜未眠,恨不得连夜过来。直到听到他毒已解的消息,才安下心来。左思右想还是不放心,这才想着亲自过来看一看。”李相仲接着道。

    他这话倒是没错,但那都是在萧翎十四岁之前。

    十四岁之前的萧翎,因着自己父王与安王的交情,自小与他交好。若不是那次意外,恐怕萧翎还会视安王为自己的亲长,待他如自己的兄弟。

    “两位殿下有心了。”老太妃叹了一口气,“你们如此记挂他,也不枉他对你们真情以待。既然你们有这份心,那就麻烦张太医了。”

    长公主听到这话,看了她一眼,她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一时之间,久违的默契仿佛穿越几十年岁月,骤然又出现在她们之间。那种明了彼此心意,一个眼神便知的感觉一如当年。十三年的隔阂,像是须臾间散了去。多少感慨多少无奈,全都化成了一眼多年的回望。

    李相仲和李相如自然没有察觉到她们的异样,李相如忙着和张太医交换着眼色,而李相仲的目光则在熙和郡主身上。

    熙和郡主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自然是不能进内室。她和长公主留在外间,老太妃则带着李家兄弟二人和张太医进去。

    他们一进来,谢姝看得更清楚。

    为首的人身形略瘦,长相俊朗而温和,应是安王之子李相仲。后面的华服男子身量略壮,眉间带着几分傲气之人,想来就是宁王世子李相如。

    两人的腰间,同样挂着一枚碧绿冰透的玉佩。

    他们四只眼睛齐齐看向床上的人,恨不得将萧翎的脸盯出一个洞来。

    太医们在老太妃允许后,上前给萧翎把脉。把脉的结果都一致:那就是萧翎确实中过蛇毒,且毒已解。

    这个结果让有的人满意,又让有的人不满意。满意的是萧翎确实中毒,不满意的是解毒及时,所有的算计已成,又被人化解,这才更让人恼火。

    李相如明知故问,“这几年,章也与萧翎形影不离,怎么萧翎这一出事,他反倒不见踪影,实在是不像话。”

    “二殿下有所不知,章家小子家中有事,昨夜已经离开。”老太妃回道。

    做戏做全,章三确实昨晚就离开了王府。

    “章家能有什么事,我瞧着章相精神气十足,可不像是家里有事的样子。章也早不走晚不走,偏偏在萧翎出事之后着急忙慌地走人,着实让人费解。”

    “章家的事,臣妇不便多问。”

    李相仲打圆场,道:“二皇弟莫要无乱猜测,万事碰巧也是常有,可能事情便是如此之不凑巧。”

    “大皇兄不愧是大皇兄,宽厚之名当真是名不虚传,倒显得我多管闲事。”

    “二皇弟过奖了,都是世人谬赞而已,比不得二皇弟你的骁勇之名,连皇祖父都对你赞不绝口。”

    安、宁两王争储多年,早已是面和心不和,所以李相仲和李相如这对堂兄弟,最多也只有面子情。若不是有外人在场,他们恐怕连面子情都不会顾。

    老太妃适时开口,道:“两位殿下,这下你们该放心了吧。”

    这个放心可不是字面上的放心,而是话里有话。

    李相如心有不甘,也只能作罢。

    李相仲还是一脸温和,很难让人把他往坏处想。

    兄弟二人出了内室,李相仲对老太妃说:“既然萧翎没事,我确实是放心了。眼下萧翎还未醒,我不好在此多作叨扰,等他过些日子身体好转,我再来看他。”

    他说完这话,又问长公主是否需要自己护送回去。

    长公主摆手,示意他不用管自己。

    他一走,李相如也不好多留,也跟着告辞,临走之前还不甘心地看了内室一眼。

    李家兄弟俩一走,屋子里都跟着凉快了一些。

    老太妃犹豫着,最终还是开了口,“臣妇这些年闲来无事,煮茶的功夫倒是精进了不少。殿下若是不忙,不如坐下来品鉴一二。”

    她出此言,示好之意十分明显。

    长公主今日能登门,自然也是存了相同的心思,一听说她要煮茶给自己喝,正中下怀之下哪有不应的道理。

    这里是萧翎的住处,老太妃当然不会在这里招待老友。

    当她们离后之后,谢姝依然没动。

    她心里什么也没想,脑子也是空的,猛地一抬头,就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萧翎。

    白色的单衣,苍白的脸色,以及如墨的发,似一轮明月骤然出现在眼前,一时间让人惊艳到晃了眼睛。

    “世子爷,我是不是可以走了?”

    “你刚才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谢姝看着他,似有不解。

    “我祖母从未提及过,想来那只是她和长公主曾经的一句戏言,你不必当真。”

    “世子爷,您真的不必同我解释。我有没有当真一点也不重要,我当时就是太吃惊了,别的什么心思都没有。真的!”

    为怕他不信,谢姝举起手来。

    “世子爷若是不信,我可以发誓。”

    他压着眉眼,目光直入人心。

    谢姝眼神不避,回应着他。

    良久,他低声道:“谢姝,你以后若有什么事,告诉我。”

    这是他第一次叫她的名字,不是石榴姑娘,而是谢姝。

    谢姝睫毛一颤,垂下来,“我能有什么事,我父母双全,家庭和睦。虽不是大富大贵之家,却也是康顺人家。我一个没怎么见过世面的小官之女,最大的烦恼就是害怕被你们王府的富贵迷了眼,他日我归家之后,这唯一的烦恼也会消失,哪里还能有什么事。”

    “王府的富贵若真能迷了你的眼,那你何不……”

    谢姝心一跳,连忙打断他的话,“世子爷,时辰不早了。您让我做的事我也已经完成,我该走了。”

    他抿着唇,看着她冲到了屏风后。

    很快屏风后传来窸窣声,一如风吹着树叶,在人的心间摇曳不停。那不间断的细碎声音,似无数叶尖在撩动着他的心壁。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我只知道他们身上没有藏东西,别的我不敢妄议。皇储之争和朝堂之事我不懂,更不敢胡言乱语。但我方才瞧着他们都佩戴着相似的玉佩,安王世子的那枚与您之前让我找的东西有着一样的刻纹。”

    她说的东西,是指在白萋萋房间里发现的那块令牌。那令牌上的刻纹与李相仲玉佩上的图案几乎一模一样。

    也就是说,白萋萋极有可能是李相仲的人。

    “当年圣上得了一块极品冰种,命人打造出四枚玉佩,分明赏赐给当时的三位皇孙,皇长孙李相仲和皇次孙李相如,还有重元太子之子三皇孙李相尧。但最后一枚,则赏赐给了长公主刚出生的孙女。”

    重元太子自小体弱,英年早逝。因为他的早逝,才有安、宁两王的储君之争。玉佩的事很多人都知道,那时曾引起过不少争议。

    原因无它,只因当时圣上的皇孙不止三人,李相仲和李相如都有胞弟,更别提庶出的皇孙们。但圣上越过自己的孙子,将第四枚玉佩赏赐给了长公主的孙女,可见对长公主的看重。也正是因为那枚极其罕见的玉佩,才能在月城被屠三年之后,还可以将定远侯之女寻回。

    “这事我也听说过,但那令牌又是何物?”

    “那东西是李相仲的私令,可号令他的私卫。”

    “那么贵重的东西,他怎么会给白萋萋?”

    谢姝已套好自己的衣裙,出了屏风。

    萧翎望着她,目光晦涩。

    她有些莫名,“世子爷,您说吧,我听着呢。”

    如此模样又乖又娇,一时令萧翎怔了心神。

    半晌,萧翎才道:“正是因为东西贵重,收到之人自会以为自己在他心中必是独一无二,对他所求之事,无不全力以赴。这样的伎俩,他不止一次用。”

    “他有好几块那样的东西?”

    “不是,仅此一块。一旦对方没有利用价值,他便想方设法收回。”

    谢姝暗骂一声渣男。

    这手段真够卑鄙的。

    养在深闺中的姑娘们几人见过这样的手段,得了如此贵重的信物,还当自己何等被人看重,所以才会拼尽全力帮助对方。

    “何为渣男?”

    “就是坏得掉渣的男人。”

    萧翎垂眸。

    “你放心,我绝不会那样。”

    谢姝:“……”

    她放什么心?

    简直是莫名其妙。

    这时一个侍卫来报,说是长公主和熙和郡主要见府里所有的姑娘。

    她一听这话,急忙走人。

    屋里屋外两重天,一个凉一个热,没走多久身上就出了汗。内衫被汗浸湿,贴在皮肤上,又闷又湿又难受。

    哪怕是行至无人之处,她也不敢有任何的思考。

    夏日惨白的太阳灼烤着万物,她的心仿佛被放在烈日之下日晒。时而热得想流泪,时而又痛到想大喊。

    一路疾行,紧赶慢赶到了梧桐院。

    院子外,谢韫在四下张望。

    看到她走近,松了一口气,“你总算来了。”

    “韫姐姐……”

    “什么也别说,不用和我解释。我与你同住一院,又是姐妹,理应一道出门。快擦擦汗,缓一缓我们再进去。”

    谢姝潮湿又灼痛的心,因为谢韫的话而得到了慰藉。

    “谢谢韫姐姐。”

    她擦了汗,又缓了一会儿,这才和谢韫一起进门。

    第35章

    屋内, 气氛和乐。

    瑞阳长公主和老太妃位于上座,镇南王妃次之。

    众女皆是惊喜于长公主的到来,人人都想给长公主留个好印象, 礼数仪态自是力求最佳。一一上前行礼报上姓名后,又依次恭敬而立。

    所有人都以为是长公主要见她们, 却不知原本长公主和老太妃十三年后第一次缓和关系, 只想着坐下来喝喝茶叙叙过往。若不是熙和郡主突然提及在府中小住的姑娘们, 还说自己平日里没什么同龄人说话,有心想结交一些朋友, 也不会有这一出。

    此时熙和郡主就站在长公主身后,一副孝顺好孙女的模样。

    除去赵芙外, 其余的姑娘以前都未能有幸见过她, 如今一照面, 饶是庶出的谢氏两女都有些意外她的模样。

    她的长相清秀有余, 貌美不足, 若单论容貌当属末之。如果不是锦衣华服与满头珠翠衬出的珠光宝气, 她实在是有些不起眼。

    但她是长公主的孙女, 圣上亲封的熙和郡主, 莫说是世家姑娘,便是一众皇孙女们,也无人敢与她一争高下。

    谢秀谢莹等人她是半分瞧不上, 唯有赵芙得了她的正眼一看。赵芙是国公府的嫡女,她们早前在宫宴或是各种宴席雅集上也见过, 但谈不上有什么交情。

    赵芙不喜她处处被人捧着还喜欢以身份压人, 她也不喜赵芙比自己长相出色, 又不能用身份将对方完全压制。

    她顾盼之时难掩傲色,问:“不是说谢大姑娘也在府上小住吗?她为何没来?”

    这话听着是质问, 质问谢韫的失礼。

    老太妃淡淡一笑,道:“她的住处略远一些,想来也快到了。”

    话音一落,谢韫和谢姝进了屋。

    一个明艳动人,耀如春华。一个琼花玉貌,美若霞光,两人一同进屋,一时之间仿佛处处华光。

    熙和郡主认识谢韫,但不认识谢姝。相比谢韫的冷艳逼人让人不舒服,她更不喜谢姝的花容月貌。

    谢韫和谢姝上前行礼,问安。

    长公主自然也见过谢韫,在听到谢姝自报家门之后眯了眯眼晴,“原来是谢谏议郎之女。”

    谢家出仕者众多,无论嫡支还是旁支,若单单是称呼谢大人三字,难免一团混淆。是以但凡有同姓为官者,世人皆以其官职区别。

    熙和郡主睥睨着谢姝,心道原来是一个小官之女,纵然貌美又如何,左不过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人。

    “谢家当官之人不少,我怎未听过还有一位谏议郎?”

    “郡主有所不知,谢谏议郎与臣妇是本家,同出南陵谢氏。他虽不是谢氏嫡支,这些年却与我们王府多有走动。”

    老太妃这样的解释本意是抬举谢家,言之下意哪怕谢姝的父亲并非谢家的嫡支,但和王府有渊源。

    但在熙和郡主听来,这番话的重点是此谢氏非彼谢氏,谢姝不过是谢家的旁支姑娘,出身上又更低了几分。

    “原来这位谢姑娘是谢家旁支所出,方才我见她与谢大姑娘一同进来,还当她们是嫡亲的姐妹。”

    若谢韫和谢姝关系不好,以谢韫的谢氏嫡系嫡长女身份,自然是不愿一个旁支之女被人相提并论。

    熙和郡主一语双关,听着既点了谢韫,又贬了谢韫。然而她没想到,谢韫和谢姝的关系不一般。

    谢韫回道:“郡主有所不知,谢姝虽非臣女的嫡妹,却等同臣女的胞妹。”

    她这话一出,自有人替她补全。

    赵芙没开口,开口的是王瑶。

    “郡主您是不知道,原本谢大姑娘确实有一位嫡出的堂妹。巧的是名字与这位谢姝姑娘相似,名叫谢淑。谢二姑娘之前也住在王府,因着身体不适被谢家接了回去,后来谢大姑娘就认了这位谢姝姑娘做妹妹。”

    这不解释还好,一解释就将谢姝描绘成了一个心机女。

    长公主下意识蹙起眉头,方才她见这孩子颇有些合眼缘,难道她是年纪大了,所以看人也走眼了?

    她打量的目光不由自主朝谢姝看去,谢姝仿佛有所感,抬起头来。四目交汇的那一刹那,她的心忽地狂跳了好几下。

    这时她听到熙和郡主问:“竟然还有这样的事,谢大姑娘难道是因为她名字与自己的堂妹相似,所以有意抬举她?”

    “并非如此。臣女与人相处,唯交心尔。”

    “交心?”熙和郡主似笑非笑,“确实是有心了。”

    这话无异于坐实谢姝是个有城府有心机之人。

    谢姝没法替自己辩解,也不想辩解。

    她不说话,熙和郡主便自以为是。

    当下觉得她出身低又心机身,很是不屑,遂不再理会。

    “此前本郡主也与赵大姑娘和谢大姑娘见过,但都未说上几句话。今日难得又见,我心中实在是欢喜,你们千万莫要拘谨。”

    这话听着,有些反客为主的意味。

    赵芙不爱听,“郡主说笑了,这是镇南王府,臣女像在自己家中一样,又岂会拘谨。”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赵大姑娘以为如何?”

    小辈们说话,长辈们自持身份,一般不会过多干涉。但熙和郡主这话实在是有点过,老太妃的眉头已紧紧皱起。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假,但水承舟行,王权所到之处岂能毫无章法。

    她不好训斥熙和郡主,只好退而求其次。

    “殿下,这些孩子都是我们王府的客人,若有失礼和不周到的地方,请您看在臣妇的面子上宽宥一二。”

    “你说的哪里话,被宽宥的也应该是我们。”长公主看似头疼不已,对熙和郡主道:“熙和,这里是王府,我们应当客随主便。”

    熙和郡主立马变成听话乖巧的模样,“祖母说的极是,是孙女一心想维护皇家体统,言语难免严厉了些。”

    话好像没错,但为什么听着就是让人不舒服。别说是老太妃,就是谢秀谢莹等人,都觉得这话听起来有些刺耳。

    长公主皱着眉头,一时像是展不开。

    赵芙见状,有心卖好,道:“长公主殿下驾临王府,王府与臣女等皆是荣幸之至,为表臣女之欢喜尊敬,臣女愿抚琴一曲,以颂长公主殿下与太妃娘娘之情谊。”

    若是寻常之时,她这个提议倒是恰当。只是如今萧翎刚出了事,虽说是解了毒性命无碍,但人还未醒,此时府中奏乐委实有些不太合适。

    然而她是国公府的嫡女,又拿长公主和老太妃的情谊做由头,勉强也能说得过去。镇南王妃心中有些不悦,却也不会在人前驳了自家侄女的脸面。

    老太妃顾忌儿媳娘家的体面,也不可能喝斥她,遂眼神有些微妙地与长公主对视一眼,道:“这孩子琴技着实不错,殿下不如听一听?”

    长公主笑着说“也好。”

    瑶琴很快被抬上来,是赵芙常用的那把。她坐在琴前,十指优雅地拨动着琴弦,流水似的琴音流水般泄了出来。

    一曲终了,长公主夸了几句。

    纵然是客套的夸奖,已让熙和郡主心生不悦。

    原因无它,熙和郡主这些年对于琴棋书画,皆是勤学苦练,但始终没有一样出彩。她又是骄傲的性子,自己天赋不佳学无所成,还极其厌恶比她优秀的人。

    “祖母,孙女觉得赵大姑娘琴技确实不错,琴音之中尽显舒畅欢悦,倒是让人有些意外。若是不知情者,还当王府是有什么喜事,却不知萧世子尚在昏迷之中。”

    赵芙听到这话,脸白了白。

    她一心想出风头,想在长公主面前露脸,方才还自以为自己聪明地用了老太妃和长公主的情谊为由头,旁人挑不出她的错来。眼下被熙和郡主这么一说,顿时是又恼又心虚。

    “郡主怕是听岔了,臣女是有感于长公主殿下和太妃娘娘的情谊,心生佩服与尊敬,再无其它。”

    熙和郡主还想说什么,长公主淡淡看了她一眼,她立马一脸的乖巧。

    “许是孙女想多了。祖母难得这么高兴,不如让她们都一展所长,热闹热闹?”

    谢姝:“……”

    不是吧。

    又要表演才艺?

    这些人怎么招数都一样。

    熙和郡主的本意是不愿赵芙一人出风头,而这样的风头她自己又压不住,所以才想着借其他的人手,挫一挫赵芙的锐气。

    赵芙原本很是恼怒,忽而想到什么,心生一计。

    “长公主殿下,臣女有一提议,想来您应该会喜欢。”

    长公主“哦”了一声,让人听不出喜怒。

    当赵芙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时,谢姝便知道没什么好事。

    果然。

    “长公主有所不知,谢谏议郎之女早年随父生活在澜城,打得一手好鼓,上次她那三通鼓一出来,太妃娘娘都说好。”

    三通鼓三个字,让长公主起了几分兴致,当下问老太妃,“当真?”

    老太妃意味深长地看了赵芙一眼,回道:“这孩子的鼓确实不错,臣妇听着像那么回事。”

    她这么一说,长公主的兴致更高。

    如此一来,谢姝被迫献艺。

    鼓被抬上来,依旧是铜环红漆的大鼓,但不是上回的那个,看着像是新鼓。新鼓上的新漆油亮夺目,应是新干不久。

    那鲜艳的红在她眸中渐散,她环顾着一室的热闹富贵,眼神越来越淡,眼前的一切瞬间仿佛如过眼云烟,只恨不得将其冲破。

    “澜城人制鼓,牛皮为上,皮紧而韧。这皮虽紧但略硬,并非澜城鼓。”她摸着鼓面,娓娓道来。

    赵芙皱眉,“一时之间未寻到澜城鼓而已,这都什么时候了,当着长公主和太妃娘娘的面,难道你是非澜城鼓不可吗?”

    “赵大姑娘急什么。”谢姝动作未停,“世间善艺者,在使用乐器之前,难道不应该先熟悉一二吗?我不过是试一试手感,以便等会更好发挥。”

    在众人的注目中,她的手停在一处,然后不动。

    “制鼓匠人在制鼓完成之后必会试鼓,以声亮且沉为最佳。举凡是鼓,皮为上,皮好则音色好。若皮不好,则音色虚杂。我竟不知,还会有人在蒙鼓皮上如此之粗心,居然用的是厚薄不一的鼓皮。”

    说完,她拿过旁边的红绸鼓槌,用另一头往那处戳去,鼓面立马破了一个洞。

    “怎么会这样?”有人惊呼。

    “诸位请看,此处鼓皮薄如纸,力气大的人用手指都能捅破。”

    赵芙脑子里只有一句话: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若是其他人,自然是不可能。

    如果不是谢姝有透视眼,又怎么能一眼看穿。一旦用这鼓当众献艺,中途破了鼓,旁人不会以为是鼓有问题,而会以为她是心有不满故意为之。即使最后查出是鼓的问题,她丑也献了,脸也丢了,传出去谁还会替她分辨一二。

    这样的算计,一而再,再而三,实在是令人厌烦至极。她已忍无可忍,不想再忍,“敢问赵大姑娘,这鼓你是从何处所得?”

    鼓不是王府之物,赵芙不可能扯谎。她震惊到回不过神来,脑子一直处于一片空白的状态,一时之间根本想不到应对之词、

    老太妃的脸都黑了,镇南王妃也没好到哪里去。她们都是内宅之主,见过的听过的内宅阴私不知有多少,岂能不知这是谁的阴谋。

    “殿下,让您看笑话了。”老太妃对长公主道。

    她之前顺着赵芙的话,目的是想让谢姝在长公主面前露个脸,万没想到贵客上门,赵芙居然还敢耍手段。

    实在是太让她失望了!

    “那鼓先前瞧着好模好样的,谁能想到竟然是个不中用的,表面一团锦绣,内里一片混乱的事常有,倒也不用大惊小怪。”

    长公主这话是说事,也是说人。

    老太妃点头,“臣妇也时常想,为何以前瞧着还不错的,后来怎么就变了呢?”

    “你呀,还是事事都往好的地方想,却不知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其实都做不准。本宫以前见过一个孩子,三岁识千字,极其的聪慧,后来再见却是一脸木然,满嘴的荒唐,已泯然众人矣。”

    三岁都做不了数,又何况三个月的孩子?

    她心下微怅。

    孙女自出生那天起,就日日在她怀中,无论她说什么,那小小的一团都像是能听懂似的,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她,不时发出应和声,让她稀罕得不行。

    她曾不无骄傲地想,她李央的孙女,必定不凡。

    当年蛮丘在边关频频生事,儿子受皇命远赴边关,她知道此一去不知归期,怜惜儿媳孙女与儿子骨肉分离,便做主让儿媳抱着刚过百天的孙女去月城。月城在关内,离乾门关不远,儿子也能时常见到妻女。一旦边关有异,母女俩从月城回京也比较安全。

    别时依依不舍,她抱着尚在襁褓中的孙女不愿放手,孙女像能感知到她的情绪,一直在对着她笑,仿佛是在安慰她。

    她万万没有想到原以为稳妥的两全之策,却抵不过旦夕祸福。四年后乾门关破,月城被屠,儿子战死,儿媳殒命,孙女则不知所踪。她苦苦寻找,一找就是三年,终于将孙女找了回来。

    可是……

    三年流落在外,孙女已被养得面目全非。任凭她这些年如何教养,始终不如人意。说句难听的话,简直是蠢而不自知。

    每每想狠心训斥,又念及孙女年幼失了双亲,还在外面流落三年,期间必是吃了不少苦,便也就心软了。

    思及此,她幽幽叹了一口气。

    对于她的话,老太妃感同身受,“殿下所言极是,有些孩子早年瞧着还是极好的,却不想越大越不让人省心。”

    老太妃意有所指,分明是在说赵芙。

    几乎所有人都听得出来,包括赵芙自己。

    赵芙回过神来,替自己辩解,“我不知这鼓是怎么回事,肯定是底下的人疏忽了,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查明真相,绝不会姑息。”

    她的话,别说是老太妃,就是镇南王妃都不信。

    镇南王妃已是失望至极,愧疚地看着谢姝。

    谢姝感受到这道愧疚的目光,报之以安慰的眼神。然后她拿起鼓槌,对长公主和老太妃道:“澜城民间有老话,破鼓如破旧,辞旧迎新又添福。臣女今日就借这破鼓,祝长公主殿下与太妃娘娘旧情不改,来日方长!”

    她今日去帮萧翎做事,穿得又简单又素净,然而哪怕没有华服加身,没有金玉满头,也没有人能忽视她此时的光芒。

    老太妃脸上终于又有了笑模样,对长公主道:“殿下有所不知,臣妇最是喜欢这孩子。”

    仅这一句话,长公主便已明白。老友这是在暗示自己已有中意的孙媳人选,当年戏言不可再提。

    她苦笑一声,“你呀,就放心吧,本宫心里有数。”

    “臣妇多谢殿下。”

    这时鼓声起,声音虽略带一丝破,但三通鼓的气势不减。

    对于在军中待过的人而言,三通鼓非比寻常。长公主是习武之人,嫁给霍濂后时常出入军中,她的丈夫和儿子都是将帅之才,她对三通鼓有着不一样的感情。

    她望着那击鼓的少女,目光惭惭恍惚。

    三通鼓后,鼓声停止。

    谢姝收好鼓槌,再次行礼。

    “好一个破鼓如破旧!”老太妃赞道。

    这时长公主回过神来,示意谢姝上前。

    “你这鼓打得不错,女子力气虽不如男,力道稍显欠缺,但气势未输。是谁教你的?”

    谢姝答道:“臣女自小听鼓声长大,三岁时就已会打三通鼓。臣女的父亲告诉臣女,战鼓一声千军动,鼓是将士们的气。一气而作,再而盛,三而沸,有气如虹,则战无不胜。”

    长公主闻言,心下一震。

    她刚想再问什么,便听到熙和郡主不以为意的声音,“澜城善鼓者众多,这也不是什么稀奇事。”

    澜城不仅善鼓者多,且因着离边关近,一旦战事起时,充军者也多。沙场无眼,许多人有去无回,老残归家之人,闲来会敲起三通鼓以慰战死的故人。

    “熙和。”长公主唤了一声,意在制止孙女。

    熙和郡主略显不快,抿了抿唇。

    长公主看向谢姝,道:“你父亲是文官,想不到他居然还懂军中之事,实在是难得。”

    “谢长公主殿下夸奖。”

    “祖母,您是不知道,澜城那地方最是鱼龙混杂。因着离乾门关不远,谢谏议郎听得多了,又有感于边关战事,才会出此言。不过您说的没错,他一介文官,能有此见地,也算不错。

    长公主闻言,眉心拧成一团,无奈的目光与老太妃对上,不由得苦笑一声。

    老太妃道:“殿下放宽心,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嘴上这般安慰着长公主,其实心中无比感慨。

    殿下何许人也,当年的老定远侯又是何许人也,他们的独子霍擎更是有一人抵千军之勇,想不到殿下的孙女竟然如此不知所谓。

    以前偶尔见过,隐约觉得有些小家子气,却没料这等不成器。眼高而无能,表面瞧着倒也过得去,一张嘴就落了下乘。闺阁之女当众点评朝廷命官,用的还是也算不错这样的话,听着都让人摇头。

    殿下这命啊……

    而熙和郡主浑然不知,犹在失衡之中。先前她想不喜赵芙出风头,盼着有人能压一压。真等有人能压住了,她又百般不是滋味。尤其是明显感觉到自家祖母对谢姝起了兴趣,更是觉得谢姝碍眼。

    “你叫谢姝?”她睥睨着,问谢姝。

    “是。”

    “本郡主记住你了。”

    长公主再也坐不住,起身告辞。

    老太妃与镇南王府领着王府众女相送,一直将她们送至门外。

    公主府的马车就停在外面,厚重奢华的漆色,精美绝伦的雕刻。四马蹄朝前,皆为汗血宝马,马头上佩戴着霍氏家族图纹的金当卢。

    长公主临进马车之际,突然朝众人望去。一群人中,她越过了老太妃和镇南王妃,也越过了所有前面的姑娘们,竟看向了最后面的谢姝。

    谢姝原本就一直在看她,眼神清而亮,澈而定。

    她不知为何,莫名有种怅然若失的感觉。

    第36章

    ……

    送走长公主祖孙后, 老太妃的脸色就沉了下来。她一言一发地看着所有人,神情严肃而纠结,最后是一声长长的叹息。

    叹息过后, 她让所有人都随她进到离正门最近的前院偏厅。偏厅原就是用来待客之处,四角冰鉴内早已放置冰块, 一入内便是凉爽怡人。

    雕梁支柱无与伦比, 一室的古色古香, 陈设讲究而雅致,古玩玉器, 铜鼎瓷器应有尽有,正中悬挂着一幅大气恢宏的山水图。山水图由近及远, 远处似有黄沙漫漫, 一道关隘若隐若现, 仿佛横亘在天地之间, 势成大好河山的坚实屏障。

    老太妃凌厉的目光落在赵芙身上, “芙丫头, 说吧, 那鼓到底是怎么回事?”

    众女皆惊。

    鼓的事情不是已经过去了吗?

    不管是赵芙的解释, 还是后来谢姝的圆场,在她们看来,这事不仅说法, 且结果也尚可,哪怕是顾及镇南王妃的面子, 老太妃也不会再提。

    赵芙亦是这般以为, 所以听到老太妃的问话后明显一愣, 下意识朝镇南王府投去求救和委屈的眼神。

    “姑母……”

    镇南王妃对她已经失望至极,硬起心肠道:“太妃娘娘问你话, 你如实回答即可。”

    这能如实回答吗?

    赵芙白了脸,目光愤恨又飘忽。

    “太妃娘娘,芙儿真的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或许是下人们偷懒,也或许是有人别有用心。芙儿还奇怪呢,为何石榴姑娘一眼看穿,竟像是未卜先知……”

    “你住口!”

    老太妃这一声喝斥,又让众人一惊。

    她上了年纪之后,越发的慈眉善目,见着这些亲戚家的孩子们向来都是和颜悦色,鲜少会像今日这般动怒。

    一时之间,莫说小辈们震惊,镇南王妃都吃惊不小。

    镇南王妃瞬间羞愧到无地自容,自嫁入王府后,婆母待自己一向宽和,哪怕是长子溺亡之时,也未对她有过半句指责。

    而今这声喝斥虽不是对她,却又是对她。她的娘家侄女在王府生出这样的事端来,她实在是没脸辩解。

    “芙儿,你还快向太妃娘娘认错!”

    赵芙的脸越白,面色极其的难看。

    她可是王府正儿八经的表姑娘!就算是她有错,太妃娘娘也不应该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她没脸。

    “姑母,芙儿说的都是事实……”

    “芙儿,你真是太让人失望了!你说是下人们偷懒还罢了,你怎么能将此事栽赃给别人!”

    “姑母……您是知道芙儿的,芙儿最是好学,前几日突然想学鼓,便让人准备好送到王府来。原本就是给自己用的,今日也是凑巧而已。”

    这是凑巧吗?

    事关自己,谢姝自然要站出来。

    别人颠倒黑白,她又不是哑巴,她也长了嘴!

    “赵大姑娘莫要忘了,是你让我当众献艺,也是你给我备好了鼓,这可不是凑巧,而是你故意为之。”

    “你少在这里血口喷人,我是好心!”

    “你这样的好心,我实在是受不起。我没有未卜先知的能力,之所以看出那鼓不对,不过是因为我自小长在澜城。”

    “那我该说你是运气好,还是不好呢?碰到了这样的事,并非我本意。但有一点你必须要认,那就是若不是我,你今日能出风头吗?”

    老太妃气得太阳穴都在跳,如果这是谢家的姑娘,她早就让人掌嘴了。简直是愚不可及,丢人现眼!

    谢姝一时无话,赵芙还当自己占了上风,心下沾沾自喜。

    但她却是不知道,镇南王妃此时看她的眼神有多陌生。

    她说她想学鼓,那为何那鼓送进王府后不见她练过一回?从买鼓到送鼓,经手的全是齐国公府的人,她是如何说得出是有人想陷害她的话?

    在场所有人,没有一个傻子,孰是孰非已是一清二楚。偏偏她还一副浑然不知,自以为聪明的样子。

    这个孩子什么时候变成这样了?

    “母亲,这事是芙儿错了,儿媳很是惭愧。儿媳管不了她,这就让人送她回国公府,让她父母严加管教。”

    “姑母,我没有错!”

    “你闭嘴!”

    赵芙怒极,指着谢姝,“是不是因为她?”

    “你自己做错了事,为何还要攀咬别人?”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被她花言巧语哄住了!”赵芙大喊,“你们都向着她,她有什么好的?一个破落户而已,哪里配得上世子表哥……”

    “啪!”

    镇南王妃手都打疼了,她的心更疼。

    “芙儿,错了就是错了,姑母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事到如今你还没有悔意,你以为你不承认,别人就看不出来吗?”

    赵芙捂着脸,满眼的难以置信。

    姑母居然打她了?

    姑母居然为了一个外人打她了!

    事情闹到这个局面,又难堪又尬尴。这丢脸的不止是赵芙,还有镇南王妃,以及整个王府。

    老太妃摇摇头,脑仁突突地跳。

    突然赵芙冲着谢姝怒喊,“都是你,都怪你!你为什么要来王府?你一个破落户为什么要来王府?”

    谢姝看着她,眼神平静,“我出身不高,承蒙太妃娘娘错爱,有幸来王府长见识。我自知身份有别,地位有差,从未曾想过讨好谁巴结谁,以达到自己往上爬的目的。相识一场已经是缘分,我只想与所有人好好相处,不生龃龉不惹是非,哪怕不能成为朋友,也能相安无事。我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赵大姑娘,才会让赵大姑娘这么对我?”

    “你少在这里假惺惺!”

    假惺惺么?

    确实是。

    谢姝想,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她还在想如何尽力不撕破脸。从这一点来说,她确实是有点假。

    既然如此,那就来点不假的。

    “我假惺惺?那也好过你赵大姑娘行事龌龊。你心胸狭窄无容人之量,你心肠歹毒却手段浅显。你嫉妒我鼓打得好,便一直寻机会让我出丑。可惜啊,你机关算尽一场空,不仅算计不如人,还不知羞耻!你以为算尽所有人,你就能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个人,你就能得偿所愿吗?若这世间有一面镜子能照清人心,你真应该看一看你的心,是多么的丑陋不堪!”

    所有人因着她这一通话,而感到意外。

    她们看着她,仿佛第一次认识。

    这些日子以来,无论是被人推着,还是出于无奈,她一应言行都在规矩之内,看上去毫无棱角。但此时的她,锐利而直接,像是一朵娇花突然长出了尖刺,不再柔弱可欺。

    老太妃不怒反笑,眼中满是欣慰。

    软而不弱,弱而不怯,该立时立,该硬时硬,不卑不亢。这样的孩子,才能担得起他们王府几代人的传承。

    她果然没有看错人!

    一室诡异的寂静中,谢韫赞赏地看着谢姝,道:“说的好!”

    然后又睨向赵芙,“纵然没有能照清人心的镜子,单凭人的眼睛也能看出一二。赵大姑娘不会真以为天下人都是瞎的吗?我们没瞎,世子表哥也没瞎。”

    赵芙恨声,“你……们太欺负人了!……姑母,她们欺负我,我可是您嫡亲的侄女,您可要为我做主啊。”

    她还捂着脸呢,这会却像是忘了一样。看来镇南王妃那一巴掌还是打得太轻,以致于她到现在还没有认清形势和现实。

    镇南王妃在谢姝说出那番后,更是羞愧难当,眼下一心只想赶紧把侄女送走,免得再丢人现眼。

    “母亲,儿媳这就让人送她回国公府。”

    “姑母!”赵芙彻底慌了,她这时才像是回过神来一般,意识到姑母不仅打了自己,还要送自己回国公府。“您不能这么对我,您若是这个时候送我走,那我还怎么做人?”

    两姓姻亲,有时候不得不顾全大局。

    老太妃想了想,道:“如今翎儿尚在昏迷之中,王府正值多事之秋。我看府里就不便再留客了,把这些孩子们都送回家吧。”

    如此一来,全的是齐国公府的脸面,也是镇南王妃的脸面。

    镇南王妃感念婆母的体恤,越发内疚。

    她对谢姝道:“今日这事,委屈你了。”

    “王妃娘娘,您不必对小女感到抱歉。”

    谢姝下意识垂眸,生怕她看出自己眼底因为即将离府而泛起的喜色。

    在进王府之前,她打定主意不惹人眼,不与人闹矛盾,怎么进来的,日后就怎么出去。但是有些人不肯放过她,非要她撕破脸。

    事到如今,这王府对她而言就是一个是非之地。方才她还在想寻一个什么样的借口离开,没想到赵芙这个搅屎棍还有点用。

    赵芙不接受自己一个人走,但所有人都走这个结果还是能接受的。

    她尚有不甘地跟着镇南王妃先一步离开时,还不忘向谢姝示威。“你少得意,我得不了好,你想别想好!”

    “我从没有得意过!但你也不过如此!”

    老太妃将一切尽收眼底,对赵芙已经彻底失望。

    小时候看着颇为可爱的孩子,怎么长大会变成这样?

    她叹着气,回望正中悬挂的那幅画。

    谢姝顺着她的视线,也看向那幅画。

    ……

    事情已成定局,所有的姑娘明日都要被送回家。

    聚仙阁那边一片愁云惨淡,不时有细细的哭声传出。

    而留客居这边,风平浪静。

    “二姑娘,我们真的要回去了吗?”多乐还有些不信,此前完全没有一点征兆,怎么好好的就要走了呢。

    “你是不是舍不得?”谢姝打趣着,望向窗外。

    院子里的那棵石榴树叶子依旧,但点缀期间的石榴果大了一些,绿色的表皮隐约现出一丝暗红色。

    石榴。

    这是她在王府的名字。

    等她了王府,她就是谢姝,是娇娇。

    回想进到王府之后发生的事,一桩桩一件件真实发生过,却又有几分不真实,好比是午后小憩时做的一场梦。

    多乐将所有的东西归置在一起,一样样地整理着。

    “奴婢就是觉得有点快,原本以为还要住好些天呢。”

    说到这个,谢姝只有庆幸。

    先前王府接她们入府小住,说是因为老太妃寿诞将至。现在她才知道,老太妃的寿诞还有近三个月。也就是说如果不是因为横生枝节,她怕是还要在王府住上好些日子。一想到数以月计的度日如年,她脑袋都大了一圈。

    主仆俩一起,收拾行李。

    比起进府的时候,她的行李反倒多了好些。有这些日子老太妃的赏赐,还有谢韫送给她的衣裙。简单的一个箱子进府,如今一收拾竟多出两个箱子。

    更重要的是,还多了一个活物:二百五。

    二百五惬意地趴在陶缸中,偶尔动一动四肢。

    多乐看着收拾出来的东西,不无感慨,“二姑娘,我们这次来王府赚了啊。”

    她们都以为这就够多了,但很快就知道还能有更多。近傍晚的时候,老太妃和镇南王妃都派人送了东西过来,分别都是满满两大箱,衣料居多,且全是上等的料子。

    镇南王妃派来的人是林嬷嬷,林嬷嬷还替自家主子带了话,意思是今日之事她受了委屈,以后会弥补她。老太妃也让王嬷嬷传了话,说是过些日子再接她来王府住,到时候只有她和谢韫,定要让她住得舒心自在。

    这些话让谢姝感念之余,生出几分内疚。

    说到底,她只是王府的客人,也注定是王府的过客,实在是当不起她们的爱护。一旦这样的爱护更深,对她的期望必然更多,到时候她该怎么办?

    王府是难得的清正人家,人口简单,太妃娘娘通透开明,王妃看着不太好应付,但一旦对人有了好感,那是真心诚意的好。若是能嫁入王府,上有这样两代婆婆,下有不用操心的府中庶务,确实是难得又顶级的好选择。

    如果那个人不是萧翎,那么她可能还会昧着良心攀一攀这泼天的富贵。只是可惜啊,那个人是萧翎,别说是昧良心,她连心事都不能有。

    王嬷嬷临走之前还告诉她,明日她离府之时,王府还给每位姑娘都备了一份礼。

    如此一来,岂止是赚。

    用多乐的话说,那是发了啊。

    “二姑娘,这可全是好东西啊,您看看这料子,奴婢记得上回伍夫人有一身这样的衣裳,没少在巷子里四处显摆。还有这块料子,摸着又软又滑,薄而不透,奴婢从未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夫人必会全留着给您当嫁妆。”

    嫁妆两个字,让谢姝愣了一下。

    若按照一般的礼数,客人归家前会有送别宴。但老太妃特意吩咐她们今晚不用去请安,各自好好歇一歇。

    这一环节被省去,谢姝觉得如此便好。免得临了临了,最后的送别宴上又闹出什么事来,或许老太妃也是这么想的。

    送别宴没有,她和谢韫小聚了一下。

    谢韫让厨房多做了几道菜,并要了两壶梅子酒。菜色上佳香味浓,果酒清冽甘甜透,一室的酒菜香,说不出来的怡然。

    屋檐下的灯笼晕着光,光晕映在窗户之上。随着烛火摇曳出两道纤丽的身影,不时传出欢声笑语。

    谢韫一手托着腮,凤眼渐迷。

    “石……

    “韫姐姐,我叫谢姝。”

    谢韫愣了一下,笑起来,“那我以后叫你阿姝。阿姝,我可真舍不得你嫁到别人家。”

    “韫姐姐为何突然说起这个,若说嫁人,那也是韫姐姐先嫁,怎么好端端扯到我身上来?”

    “我呀,可能不会嫁人。”谢韫一手晃着杯子时的酒,“你是知道的,我父母仅我一女,我若嫁了人,他们该如何?我可不指望我那些堂弟们,所以啊,我大抵是不会嫁人的。”

    谢韫的父亲是谢家这一代的家主,他的后院只有谢大夫人一人,膝下也仅有谢韫一女。世人以为谢家家族宠大,男丁众多,他多半会从族中过继子嗣,而认为谢韫一直没定亲,是在等王府这门亲事。但事实并非如此,谢韫迟迟未嫁,并非是因为萧翎,而是另有想法。

    “我也不想嫁。”这是谢姝的心里话。

    谢韫笑起来,“可惜我没有嫡亲的弟弟,你又姓谢,否……过我倒是有嫡亲的表亲,表弟没有,表哥倒是有一个……”

    她的表哥,那不就是萧翎。

    谢姝心道,这怎么哪哪都绕不过萧翎了。

    “韫姐姐,你别操心我,我自有打算。”

    “行,我就知道你是个主意正的。等你嫁人那一天,我必定好好打扮你,让你的夫君看傻眼……”

    梅子酒清冽,谢韫当水喝,谢姝也喝了不少。

    直至夜深人静,谢姝才起身告辞。两人离得近,她也不用人送,自己扶着门出去,被外面的热气一冲,梅子酒的后劲也上来了一些。

    突然,她像是心有所感般朝院门外望去。透过厚重的铜锁木门,再穿过门外的暗夜与树影,一道修长的身影映入她眼帘。

    她晃了晃脑袋,又看了一眼。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那人仿佛在看她,还朝她招手。她闭上眼睛,拍了一下自己的头,生平第一次痛恨自己多了这么一个异能。

    这是什么人哪,能听到人心也就算了,还神出鬼没的,大晚上的不睡觉,阴魂不散地跑出来吓人。

    她深吸一口气,往外走。

    “二姑娘,您去哪?”多乐出来,喊住她。

    她头也不回,“我喝得有点多,出去透个气。”

    多乐赶紧提着灯笼跟上。

    主仆二人出了院子后,她让多乐没再跟了。

    “我到前面吹一吹风,你在这里等就好。”

    多乐觉得前面有点黑,将手里的灯笼递给她。她摆了摆手,示意自己不会走远。

    她一边朝前走,一边想。

    【幸好这是最后一次了。】

    最后一次?

    萧翎缓缓垂眸,遮住眸底的寒煞之气。

    待人走近了,他闻到很浓的酒味。

    “喝酒了?”

    【嗯。】

    她没张嘴,但“嗯”的同时点了点头,因为酒气上来了一些,两颊泛红眼神也略显迷离,看着有几分娇憨之气。

    【我和谢大姑娘一起喝的酒,是梅子酒,不碍事的。世子爷,明日我就要离开王府了。您来得正好,我便借此机会和您道别吧。】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离开?”

    【看您这话说的,我只是来王府做客的,难道还能在王府赖着不走不成?叨扰这么多天,我见识过王府的富贵,我见识了后宅的复杂,也算是不虚此行。】

    所以这些过往云烟的富贵,还有烦不胜烦的算计,从今日之后,她会统统抛在脑后。

    萧翎看着她,眼神渐暗。

    “你可以不是客人。”

    这会儿的工夫,谢姝觉得更热了,酒气随着暑气不断上涌,看上去更是粉面桃腮。

    梅子酒果味浓而酸甜可口,不知其后劲者贪其果香甜味,轻视其没有烈酒的醇厚,不自觉就会喝多。

    一旦后劲上来,反倒汹涌。

    此时她的脑子好像有点乱,一直在想她为什么不是客人。她不是王府的客人,难道还是王府的主子不成?

    【世子爷,虽然我两辈子加起来比您年长,您叫我一声姨也行,但我也不想占您这便宜,这认亲戚的事就算了。】

    何况这外甥也太大太吓人了,她实在是无福消受啊。

    萧翎又好气又好笑。

    “若真论起来,我能识人心,别人一辈子看不破的事情,我须臾间便能看穿。如此说来,我岂不比一些活到七老八十的人懂得更多。照这么说的话,以我所知而论年纪,我比你大。”

    谢姝只能装傻,插科打诨开口道:“那我应该叫你……叔?”

    萧翎:“……”

    这下终于张嘴和他说话了,但却是叫他叔!

    “谁说我要当你叔叔?”

    谢姝因着他阴沉的脸色,莫名其妙心情大好。加之酒的后劲一上来,她好像体会到什么叫做酒壮怂人胆的感觉。

    【世子爷,您可真难侍候,这也不成那也不成,叫您叔您都不乐意。您不是不要妹妹嘛,否则我叫您哥也成啊。】

    说完,她酒气更上头,身体也跟着晃了晃。然后她感觉有人一只手扶住了自己胳膊,另一只手握住了她的腰。

    四目凝望,热气氤氲。

    草丛中传来虫鸣声,先是试探着叫叫停停,许是没人打扰,那虫子以为这方天地自己最大,便开始不管不顾地放声鸣叫。

    这叫声在她耳中不断放大,她脑子里仿佛很空,又仿佛充斥了太多的东西,一时乱成一团,理不清也剪不断。

    “世子爷,天不早了,……要回去了……”她压着声,每一个字都泛着酒味。

    身体动了动,握着她腰的手却纹丝不动。

    “世子爷……”

    萧翎目光如剑,直入人心。

    “谢姝,别装糊涂。”

    第37章

    谢姝想, 这怎么能是装糊涂呢。

    何况人生在世,难得糊涂啊,糊涂一点又有什么不好的。凡事都要问个清楚明白, 有时候根本没有必要。

    她甩了甩头,试图将酒气带来的昏沉感甩出去。喝酒误事, 还真是有道理, 她进王府第一次喝酒, 就遇到这么个情况。

    【您让我说什么?】

    “谢姝,你明白我刚才那话的意思, 你可以不是王府的客人。”

    萧翎并没有放开她,那握着她腰的手甚至还紧了一分。掌下是令人心悸的纤细与柔软, 却仿佛有着灼热的温度, 烫得人心猿意马。

    这个姿势, 这个距离, 彼此纠结不清, 仿佛世间唯他们二人。

    她突然打了一个酒嗝, 酒嗝中全是梅子酒的清香。原来真不是她的错觉, 萧翎真的对她起了心思, 只是这心思或者本身就是一种错觉。

    【你我才认识几天?纵然你能识人心,你就觉得自己真的了解我吗?】

    “难道我们不是相互了解了吗?”

    【你以为我们同遭雷劈,你以为我和你一样不同于世人, 你以为我们清楚彼此的一切,我们就是相互了解吗?你是你, 我是我, 哪怕我们有着太过巧合的际遇, 却终归不是一路人。】

    “谁说我们不是的?”

    【你这话就不讲理了,话是我说的, 你不是听见了吗?你问我,我也回答了,结果你不满意,你让我怎么办?】

    怎么这么难侍候!

    谢姝清醒一会儿,头又昏沉起来。

    早知如此,她就不喝那么多了。

    萧翎记得很多年前,当他一次次沉入水底时,溺水濒死前的犹豫让他开始挣扎,一时想求死一时想求生。

    如同此刻,无比的矛盾。

    “为什么?”他问谢姝。

    【世子爷,我所求不多,唯求自在。您说,我在您面前,能自在吗?】

    “心意相通,难道不好吗?”

    去你的心意相通!

    这是心意相通吗?

    谢姝都想骂人了,她单方面被人看透,这也叫心意相通!

    【世子爷,既然您非要问个清楚明白,那我也就和您说说自己的想法。世间姻缘美满者,在我看来有几种,一是门当户对,二是两情相悦,三是两者皆有。你我既不门当户对,也不两情相悦,绝非一路人。】

    “你不试一试,如何知道我们走不到一起?”

    谢姝都快疯了,这还说不说得清楚了?

    【您设身处地站在我的位置上想一想,如果您是我,您愿意自己所有的心思都在另一个人面前无所遁形吗?您或许觉得我与众不同,其实我最是普通不过。您或许觉得我还有些用,但我又怂又胆小难当大用。我对您而言,不过是在花丛中偶尔看见的一株狗尾巴草,您以为我特别便多看了两眼,等时过境迁之后您再看,便知自己此时不过是花了眼,一时鬼迷心窍而已。】

    鬼迷心窍?

    萧翎想。

    她确实是鬼,自己也确实被迷了心窍。但她绝对不是狗尾巴草,她是自己在永堕黑暗前猛然瞧见的一抹天光,像极那日的雷电。

    “你怎知我是花了眼?”

    “我……”谢姝感觉自己酒气又涌上了一些,“我眼花,我眼花,还不行吗?”

    她真的眼花了,眼前这张面如冠玉的脸裂变成了两个,然后是三……停地晃来晃去,晃得她眼也花了,头也更昏沉了。

    【萧翎你丫的,你是不是有什么大病啊!你的问题我都回答了,你还要我怎么样,我一个喝多了的人,你和我掰扯这些事做什么!】

    她气极噘嘴,这一嗔不仅娇态毕现,醉意之中还带着几分她自己都不知道的妖娆风情,宛如夜色中盛开的花,吸引着人去采撷。

    萧翎喉结滚了滚,掌心下越发似着了火。

    他幽沉的瞳仁,已完完全全被眼前的少女占据,瑰姿艳逸惹人垂涎,千娇百媚令人难耐,他像是受到蛊惑般低下头去。

    一时心急,而不得章法。

    “张嘴。”他的声音暗得吓人。

    谢姝被他磨得难受,脑子更是晕乎乎,闻言无比乖巧地照做,他立马得寸进尺,如同食髓知味的凶兽。

    那虫儿不知何时停止鸣叫,似有若无的夜风吹散了一些暑气,静心去感受时,仿佛还能感觉到一丝丝的凉意。

    这丝凉意让谢姝意识有短暂一清明,惊觉萧翎在对自己做什么后,她用力一推时,竟然挣开了对方的箍制。

    当下不管不顾,跌跌撞撞跑远。

    “二姑娘。”

    多乐看到她,连忙提着灯笼过来。

    她身体一软,靠在多乐身上,催促道:“快走。”

    “二姑娘,你这是怎么了?”

    “那梅子酒后劲英甚大,我现在头晕得很。”

    一听她说头晕,多乐忙一手扶她,一手提着灯笼往回走。

    夜极静,黑暗掩盖了所有的躁动。

    草丛里的虫儿,与那形影孑立的人,一个不知人间情爱动人心,酸甜苦辣皆是劫。一个却初尝人间情滋味,求而不得乱了心。

    ……

    翌日,众女离府。

    王府给所有人都送上一份厚礼,然后送她们各自归家。

    当初进府时除了一早住在王府的赵芙,共十二位姑娘,谢姝是最晚被接来的。而今离府加上赵芙,只有七位姑娘,谢姝还是最晚被送走的那一个。

    前一个最晚,是因谢家门第最不显。后一个最晚,是因她被老太妃留下说了最久的话。前后两个最晚,意义却大不相同。

    老太妃亲自送她出了梧桐院,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又提到过些日子再接她来王府小住的事。

    她一一应着,并不会在这样的时刻的拂了老太太的心意,至于日后王府真的再请她,到时候再做打算。

    自始自终,她都没有往左右四下多看一眼,因为她怕自己这双透视眼会看到不想看到的人,再生出什么事端来。

    出了王府,一时之间天高云淡。

    马车缓缓驶离时,她心里的纠结也跟着一点点被丢在身后。

    透过马车,她望着渐远的王府。

    从今往后,她和萧翎应该再无交集。

    只是那个人……

    会放弃吗?

    一想到昨晚上发生的事,她的头就疼得厉害。明明该说的都说清楚了,为什么最后会有那一出,她居然还乖乖地张了嘴!

    真是要命!

    酒后乱性,果然是害人不浅。

    一路从繁华到寻常,街景在她眼前不断变化着,直到举人巷外那高高的牌坊入眼,她的心才慢慢安定下来。

    举人巷是小官小富的聚居之地,之所以叫举人巷子,是因为自前朝起,但凡是进京赶考的外地举子们,金榜提名被授京官之后大多会在举人巷子安家落户。

    久而久之,便有了天下举子入京城,青云路起举人巷的说法。一水的青砖黑瓦之中,间或杂着一两幢高檐朱门的宅子。往来巷子里的人或是官服或是富户打扮,瞧着都是体面之人。

    巷子口最是热闹,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平日里的聚集之地,远远就瞧着有些热闹,尤以一人嗓门最大,语速也最快。

    “以前咱们巷子里就数伍夫人最阔绰,而今怕是不一样了。新来的苏夫人穿金戴银的,可比伍夫人更富态……”

    多乐一听这声音,眼睛一亮。

    “二姑娘,是张阿嬷。”

    谢姝也听出那人的声音,正是巷子口住着的张阿嬷。张阿嬷说的伍夫人是巷子里最大的富户,至于那苏夫人,想来应该是新搬来的住户。

    谢家在这条巷子住了九年,她清楚巷子里的每户人家,哪怕有些不曾往来,哪怕有些从未打过交道,但来来往往搬进搬出的人,她心里都门清。

    “唉哟,这不是苏家大姑娘吗?今儿个这身衣裳真是鲜亮。”张阿嬷老眼一眯,看见了王府的马车后,“咦”了一声。

    多乐探出头去,和她打了招呼。

    她一拍大腿,颠颠地过来,嘴里不停喊着多乐的名字。她与谢家走得近,与多乐最是投缘。多乐一回到举人巷,自然恢复了自己泼辣爽利的性子,当下就向谢姝告了假,让车夫将马车停下。

    多乐不仅得了谢姝的准假,还得了谢姝给的一盒点心。这盒点心是谢姝让她做人情,准备送的人原本就是张阿嬷。

    “还是多乐丫头懂事,出门一趟还惦记着我老婆子。”

    这时一道声音突兀地插进来,问:“张阿嬷,难道这就是你常说的谢家二姑娘?”

    隔着车帘子,谢姝循声望去,只见一身杏色新衣的姑娘正在打量多乐。

    多乐听出这姑娘语气中的不屑,当下怼过去,“这位姑娘,你是不是眼神不好使?我家姑娘还在马车上坐着呢。”

    那杏衣姑娘一恼,不大的眼睛朝马车望过来,“你们总说谢家的姑娘长得好看,是这巷子里最好看的姑娘,我看她丫头长成这样,当主子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谢姝有些哭笑不得,这是哪里来的棒槌。

    她掀开帘子,露出半边脸。

    “敢问这位姑娘,为何言语咄咄?”

    那杏衣姑娘甫一见她的容貌,舌头像被什么东西咬了一样。很快又昂起头来,违着心道:“你就是那谢家的二姑娘,我看长得也不怎么样。不就是眼睛大了些,皮肤白了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哪里像张阿嬷说的那样是个绝世大美人。”

    “这位姑娘说的没错,我确实不怎么样。我看你其实长得还不错,不过是眼睛小了些,皮肤黑了些。”

    说罢,谢姝放下车帘。

    那杏衣姑娘还当她是在夸自己,一脸喜色,“这谢家二姑娘长得一般,说话还算中听。我若是眼睛大一些,皮肤再白一些,她可比不过我。”

    “苏大姑娘若是脸皮再厚一些,那就更好了。”

    这话是多乐说的。

    很快,传来张阿嬷爽朗的笑声。

    马车继续前行,谢姝一眼就看出巷子里的一处不同。原本那住着乔姓商贾的宅子,匾额换成了苏宅两个字。

    她心想着,这应该就是新搬来的苏家。

    车辙压在石板路上,不多时停在谢家门前。

    一早得了信的叶氏领着小儿子出来迎接,叶氏上上下下将女儿一打量,红着眼喃喃着:“瘦了,瘦了。”

    马车上的箱子被搬下来,她见多了好几个箱子,明显有些惊讶。外面不是说话的地方,王府的车夫还在,她只能将满腹的担忧和疑惑全压下。

    当装着二百五的陶缸被拿下来时,她吓了一跳。

    “……么有一只大乌龟?”

    谢姝笑道:“这事说来话长,等会我再和娘细说。”

    谢则美人小,好奇心重,立马就被二百五吸引去注意力。

    挥别王府的马车后,叶氏将谢姝拉进屋,一时摸着她的脸,一时摸着她的手,“怎么瘦了呢?在王府没吃好睡好吗?”

    “王府吃得好,什么好吃的都有。屋子里还有冰,睡得也好。”她靠过去,“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草窝,我就是想娘了,想爹了,想弟弟们了。”

    “我的娇娇啊。”叶氏眼眶又红,“你这个傻孩子,王府那样的富贵地,你去做客就好吃好睡,做甚想我们呢。”

    嗔罢,又道:“自打听到世子爷被蛇咬又遇刺的消息,我这心就一直悬着。你爹说王府侍卫众多,必不会出事。但娘心里却始终不踏实,眼下你回来了,娘这心哪,总算是能放下了。”

    “我的心也踏实了。”

    这是实话。

    母女二人相视一笑。

    叶氏又问起她那些东西是怎么回事,还有那只大乌龟。她说东西有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赏的,还有结交的好友谢韫送的,至于二百五,她用的还是无意捡到的那一套说辞。

    她接着说了一些这些日子发生的事,自然是挑能说的说,不能说的全压在心里。当听到她说短短几日又是诗画会又是赛乌龟的,叶氏的嘴老半天都没合上。

    “听着怎么日日不得闲?”

    “可不是嘛。”她装模作样地叹气。

    这话惹得叶氏忍俊不禁,点了点她的额头。

    谢则美蹲在陶缸边,小小的一团无比认真。也不知他从哪里拨来的一根草,正专注地逗着二百五玩。

    谢姝清了清嗓子,问:“小美,你有没有想二姐啊?”

    “想。”谢则美头也没回。

    “我也天天想我家小美呢,想得都睡不着觉,人都瘦了好些。你好好看看二姐,二姐是不是瘦了?”

    谢则美还是没回头,“瘦了,二姐最瘦。”

    “是谁惦记着王府像花一样好看又好吃的点心哪?我这巴巴地从王府给他带了,他怎么看也不看我一眼?我可真是太伤心了……”

    “二姐!”点心二字,让谢则美立马颠颠地到了谢姝面前,仰着小脸谄媚一笑,“二姐瘦了,比以前更好看了。”

    叶氏莞尔,笑出声来。

    谢姝一边给弟弟拿点心,一边问道:“娘,新搬来的苏家是什么来头?”

    “那个苏家啊,听说是从庆州搬来的,苏家的老爷夫人是长公主府那位郡主的养父母。”

    叶氏说完,见女儿发愣。

    “娇娇,怎么了?”

    “没什么。”谢姝垂着眼睫,“原来是他们家啊。”

    叶氏感慨道:“这是好人有好报,当年乾门关破,多少百姓四处逃难。苏家自己都朝不保夕食不果腹,还能收留别人的孩子,一路带去庆州避难。若不是后来实在揭不开锅,他们也不会拿郡主的那块玉佩去当。也幸亏这一当,才让长公主的人找到了郡主。”

    好人好报么?

    谢姝扯了一下嘴角。

    她将一块荷花酥递给谢则美,让他慢慢吃。

    他捧着点心,吃相却极好。

    叶氏翻看着那些东西,不时发出赞叹声,“这料子可真好,上手软滑不说,还凉丝丝的,过两天娘就给你裁了,添两身新衣裙。”

    “娘,不用了,都留着吧。我有新衣服呢,谢家大姑娘送了我好几身。”

    “那娘就全给你留着,日后给你当嫁妆。”

    这个谢姝倒不扭捏,“嗯”了一声。

    叶氏准备将东西归置好,一边忙活一边闲话着家常,“你刚才不是问那个新搬来的苏家吗?他们家还有一个和秀哥儿一般大的儿子,如今也在管夫子那里进学。”

    谢则秀上学的学堂名为松间学堂,是举人巷子附近最有名的一间学堂。学堂的管夫子有举人功名,人品清正且学问不俗。

    管夫子学问好,脾气却不算好,收学生向来看天赋与眼缘。若是愚笨或是看不顺眼之人,哪怕是束脩再多也不会收。

    “哼,他是个坏蛋!”谢则美突然出声。

    谢姝忙问,“小美,你说谁是坏蛋?”

    “那个姓苏的。”

    叶氏皱眉,“可不兴胡乱败坏别人的名声。”

    管夫子能收的学生,还能有坏的吗?

    “我没有败坏他的名声,他欺负大哥,我听大哥说的。他趁夫子不注意,往大哥写的字上面洒墨,还把大哥抄的书给撕烂了。”

    这些事,叶氏都不知道,当下愣在那里。

    这时有人匆匆来的信,说是谢则秀在学堂里出事了。

    叶氏一听,脸色更加难看。她忙问那人出了什么事,那人也说不清,好像是和同窗起了龃龉,夫子让人来请家里人过去说清楚。

    她急着出门,被谢姝制止。

    谢姝道:“娘,事情暂未清楚,您若是直接出面恐有不妥,还是我去吧。”

    “……还小,你刚从王府回来,好好歇一歇,娘去就成。”

    “娘,您听我说。若是小事,我去也就够了。若事情不小,我先探个底,你和爹再出面也好转寰。”

    叶氏一想也是。

    谢姝把多乐叫回来,一起出门。

    松间学堂隐于闹市之中,院边种着一排细竹,上面写着松间小筑四个字。学堂的门半开着,里面传来一位妇人尖刻的声音。

    “你这个不长眼的玩意儿,也不打听打听我家官哥儿是什么来头。我的养女可是郡主娘娘,我家官哥儿是郡主娘娘的弟弟!那玉笔是郡主娘娘送给我家官哥儿的开笔礼,今日你若不还回来,信不信我让你吃不了兜着走!”

    那妇人一身的红,微胖的身体裹在红衣中,像个一点就炸的炮杖。她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口沫横飞。

    “你姓谢是不是?我听说你爹就是个七品官。你知不知道郡主是什么身份,那可是皇亲国戚,你爹见了都要下跪磕头。你算个什么东西,小小年纪不学好居然做贼……”

    “二姑娘,大公子绝对不可能做这样的事。”多乐气极。

    谢姝眼底一片冰冷,推门而入。

    第38章

    学堂内的人齐齐望过来, 谢则秀板着的脸上顿时出现一抹喜色,“二姐,你回来了?”

    谢姝微微颔首, 站倒他身边。

    他身体越发笔直,仿佛瞬间有了主心骨。凭心而论, 比起母亲前来, 他更愿意那个人是二姐。母亲性子温婉, 不喜与人争辩,尤其是对上眼前这样的妇人, 必会在口舌言语上吃亏。但二姐不一样,二姐看似事事散慢不在意, 却最是擅长辨理论据。哪怕是歪理, 听着也能让人信服。

    红衣妇人眼珠子转啊转, 斜眼看着谢姝和多乐, “你们谁啊?”

    多乐上下将其一打量, 轻嗤一声。“这位想必就是苏夫人吧, 苏夫人一家从外地搬来京中不久, 怕是不知京中大户人家的一些规矩。这盛京世家高门里的小姐公子, 哪个没有养娘乳母的,奴婢可从未听过哪家的养娘乳母敢把小姐公子当自己的孩子。”

    这妇人正是新搬到举人巷苏家的夫人,她听到多乐这番等方面后, 瞪着不大的眼睛,“你个下贱胚子, 哪有你说话的份。我可不是一般的养娘, 我们是郡主娘娘的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我们一家, 郡主早就没了。”

    “苏夫人,你都自称夫人了, 怎么还能像市井妇人一样污言秽语。奴婢是正儿八经的官家下人,怎么就是下贱胚子了?难不成苏夫人生来便是下贱之人,所以才能张口闭口下贱二字。”

    苏夫人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你只是个奴才,我可是主子,这哪有你说话的份,你还不滚到一边去,让你家主子和我说话。”

    “不是奴婢托大,而是苏夫人你自己一口一个郡主养娘的,奴婢听着这养娘乳娘的不也是下人嘛,还以为你和奴婢一样呢。奴婢好心教导你一二,免得你日后出去坏了礼数,丢了自己的脸不算,还丢了郡主的脸。”

    “谁和你一样!你才丢脸!”苏夫人气极,冲谢姝道:“当下人的如此无礼,我看你这个当主子的也不怎么样!”

    谢姝递给多乐一个赞许的眼神,这才慢条斯理开口。“苏夫人莫恼,我这丫头说话虽不中听,但字字在理。你自以为自己救了郡主的命,想来这些年长公主殿下也没少给你们一家好处。刚才我听你说你儿子是郡主的弟弟,这话恐怕不妥当吧。若是被长公主殿下听去,她会怎么想,你又该如何解释?”

    苏夫人一噎,脸都红了,不知是气的,还是憋的。

    她拉着的那个胖儿子不服,嚷嚷起来。“你们是哪里来的赔钱货,我就是郡主娘娘的亲弟弟……呜……”

    胖儿子的嘴被她捂住。

    “我儿子的意思是郡主把他当亲弟弟看,你们可是不知道,以前他们好得跟亲姐弟似的。”她这才用正眼看谢姝,眼底闪过一丝不喜,死丫头片子长成这样,她看着就来气。“你就是谢家的二姑娘?”

    “我是谢则秀的二姐。”

    “你家大人呢,怎么派你这个丫头片子来,你哪里配和我说话,快去喊你家大人过来。”

    谢姝微微一笑,“敢问苏夫人是什么品阶诰命,我怎么就不配和你说话了?”

    苏夫人“嘿”了一声,明显得意起来。“我的养女可是……

    “你养女是郡主,这事大家都知道,你不必四处嚷嚷。郡主是天家贵胄,你成天挂在嘴上,处处仗她的势,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你亲女儿。”

    这话一出,苏夫人心惊肉跳了一下,眼神也跟着有些飘忽。暗道死丫头长得讨人厌,说话也不好听,真是越看越晦气。

    谢姝睨着她,身体微微一侧,小声问起谢则秀事情的前因后果,谢则秀立马将事情简略地说了一遍。

    却原来是苏大官,也就是苏夫人的儿子官哥儿有一支玉笔,自从进入学堂的那天起就日日显摆。

    今日他来得最早,谢则秀随后。在其他的同窗来之前,他出去了一会儿,回来就说自己的玉笔不见了。而在他离开之时,学堂里只有谢则秀,所以他一口咬定谢则秀偷了自己的玉笔。

    这时苏夫人也缓过神来,语气越发蛮横。

    “行,这事你能说清楚也行。我可告诉你,那玉笔是郡主娘娘送给我家官哥儿的,值好几百两银子呢。你弟弟手脚不干净……”

    “苏夫人,事情还没弄清楚,万不能随意污人名声。”出声的是学堂的管夫子。

    管夫子刚过而立之年,长相端正而清瘦,眉宇间有着读书人自有的傲气。苏夫人之前又吵又闹的蛮不讲理,他是吵也吵不过,讲理也无用,气得他差点拍桌子走人。

    但事情明显不对,他不信谢则秀会做这样的事,有心维护自己最为得意的学生,所以此前不得不忍着性子与一个妇人掰扯。

    谢家这位二姑娘他见过几回,也从谢则秀口中听过一些事,深以为这位谢二姑娘是个妙人。而刚刚那一通唇枪舌战,让他心里有了数。

    他的话,苏夫人不爱听。

    “你是什么夫子啊,说话我怎么不爱听,我家官哥儿都说了,东西就是他拿的!你要是不信的话,信不信我让我家郡主娘娘来评评理?”

    “你儿子说什么就是什么,敢问他是铁口直断,还是金口玉言?”谢姝已将面前几人看得清清楚楚,视线落在苏大官后面那个书童身上。“你说东西是我弟弟拿的,我还想说是你们栽赃陷害!”

    “你……这个死丫头片子,年纪不大,说话怎么这么难听。我家官哥儿可……主以前最疼他,他要什么郡主娘娘就给他什么,他会陷害你弟弟?分明就是你弟弟眼皮子浅,见不得我家官哥儿的好东西……”

    谢姝打断苏夫人的话,直接语出惊人,“报官吧!”

    苏夫人不怕把闹大,她底气足得很。

    但是她的儿子苏大官不愿意,扯着她的衣服小声说:“娘,不能报官。”

    知儿莫若母,她一听立马知道事情不对。

    谢姝睨着他们,眼神渐冷,压着声音对谢则秀和多宝说,“你们看苏大官身后的那个书童,一直低头捏着袖子,东西八成就在他身上。”

    当然,不是八成。

    而是就在那个书童身上。

    谢则秀这些年在自己二姐的熏陶下,不说是心思狡变,但也不是不知变通之人,当下便有了主意。

    “苏大官,你说你离开之后学堂里就我一人,其实不然。我突然想起来,你那书童比你先回来,难道他就没有嫌疑吗?”

    “他是我的奴才,他怎么会……”

    苏夫人另一只手也叉起腰来,胖胖的身体挡在自己的儿子和书童前面。一看她这老母鸡般的架势,管夫子也咂摸出一丝味来。

    她是妇人,在场的男子都不敢对她做什么。

    但多乐可以。

    只见多乐也双手叉腰,像个战斗鸡一样冲过去,说时迟那时快,趁着苏夫人忙着护住自己和儿子时,谢则秀几步上前抓住那书童的胳膊。

    那书童本就紧张,被谢则秀这一抓拼命挣扎,袖子里的东西“啪”一声掉在地上,瞬间断成几截。

    正是一支玉笔,看玉质倒是不错,但远没有到上品的地步。

    苏夫人眼珠子乱转,一拍大腿嚎起来,

    “这可是郡主娘娘送给我家官哥儿的,如今被你们弄断了,你们赔,你们必须得赔!”

    这是诬蔑不成又耍赖啊。

    谢姝可不惯着她,直接又来一句,“报官吧,若真是我们的错,那我们一定赔。苏夫人,一旦你儿子构陷同窗的罪名坐实,他的前程就完了,你们可要想好。”

    她嚎半天也没有眼泪,干瞪着眼,“你少吓唬我,郡主娘娘若是知道,她一定会为我们做主的。”

    “郡主?她上头不是还有一个长公主。你怕是不知道长公主的为人,长公主最是痛恨心术不正之人,若是让长公主知道你们苏家是这样的人家,你觉得她会怎么对你们?怕是日后无论如何都要拦着郡主和你们来往,你们还怎么仗郡主的势?”

    “你……你这个死丫头,心思怎么这么狠!”她恨得咬牙切齿,长公主她是见过的,虽然只见过一次,但对方的威严吓得她做了好几晚上的噩梦。

    所以不到万不得已,她可不想再见长公主。

    看着地上碎成几断的玉笔,她又心疼又怒,一巴掌打在那书童身上,“你个死奴才,谁让你手脚不干净的,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苏夫人,这里是学堂,你要教训下人还请回自己家。”管夫子实在是看不过去,眉头拧得都能夹死苍蝇。

    苏夫人恨恨地停手,命令那书童把地上的碎玉收拢,然后拉着自家的胖儿子就要走。

    谢姝挡在他们面前,“慢着。”

    “你个死丫头……”

    “再叫我一句死丫头,信不信我扇你?”

    苏夫人闭了嘴,眼珠子飘忽着,也不知怎么的不敢看谢姝的眼睛,心里一阵阵打鼓,莫名觉得心虚。

    “我家官哥儿的玉笔都断了,你还想怎么样?”

    “他诬蔑人在前,败露在后,难道不应该道歉吗?”

    苏大官闻言,顿时不干了。

    “谢则秀,你小子不就是学问好,有什么了不起的。你学得再好有什么用,你也比不过我。我有郡主当靠山,等我以后当了大官,我看你还怎么得意。”

    “道歉。”谢则秀上前。

    “你……”

    管夫子对苏大官道:“你叫我一声夫子,我也授了你几日课业,今日你犯错在前,构陷在后,煞费父母之苦心,枉顾尊长之教诲,为师深感痛心。然错就是错,有错当认,当改,方是正途。”

    “夫子,你说的什么,我听不懂。我没有错,我没有错!”苏大官喊起来,扯着苏夫人,“娘,你告诉他们,我没有错,这什么破学堂,什么夫子,我还不想学了!”

    “你不想学是你的事,今天你必须给我道歉,否则我就写一篇讨伐书广而告之,我要让盛京城所有的学子都知道,你苏大官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则秀原本就比同龄人要沉稳一些,少年寸步不让,身姿瘦直而端正,看着俨然已经有了一些风骨。

    那苏大官在家里横惯了,进京之后又被人捧着奉着,以为人人都会惯着他。猛一见谢则秀强硬起来,反倒心里发怵。

    他一推苏夫人,“娘,你给他们道歉。”

    “养不教,父母之过,苏夫人若是道歉,也使得。”

    谢姝的话正合他的心意,他又推了苏夫人一把,“娘,你快给他们道歉,道完歉我们就走,这破地方我再也不想待了。”

    “苏夫人,难道你真忍心看着自己儿子的前程被毁?”

    苏夫人被谢姝这一激,心都乱了。

    她原本也不是什么有见识的人,之前在庆州时,因着熙和郡主的缘故置办了一些田产,大小算是当地的富户。但是庆州离盛京远,当地的那些大户人家不卖郡主的面子,处处瞧不上他们,他们挤破头也没几人愿意与他们往来。

    他们不知送了多少信进京,好话歹话说尽,这才被接到京城。这趟进京她可是打定主意要给大女儿谋一门好亲事,给儿子谋个好前程,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人给坏了事。

    当下狠了狠心,不太甘愿地道:“这事不怪你们,是我没管好家里的下人,对不住了。”

    说完,还重重给了那书童一巴掌。

    那书童低头捂脸,一声不吭。

    谢姝道:“苏夫人教子无方,既然知道错了,我们也不是那等揪着不放的人。只是正如苏夫人所说,郡主十分看重令郎,你们对令郎的期许也颇高,那为何非要与一群人挤在一间学堂呢?”

    “令郎是什么东西?你什么意思?”

    “令郎不是东西,是你儿子。”多宝一听自家姑娘的话,大抵猜到姑娘想说什么,“我家姑娘的意思是,你们这么看重你儿子,怎么舍得让他和别人挤在一起上学。你们难道不知道,盛京城里但凡是有头有脸的人家,哪家不是请夫子上门坐堂,你们苏家背靠着郡主,郡主怎么不帮你们安排夫子上门,反倒让你儿子如此辛苦,实在是不应该啊。”

    “真有此事?”

    “苏夫人去打听一下,便知。”

    苏夫人恨恨地骂了一声“死丫头”,也不知是在骂谁。

    他们走后,谢姝和谢则秀姐弟俩也向管夫子告辞。

    管夫子叹息一声,面有惭愧之色。

    “是我一时惧怕强权折了腰,才有今日之事。”

    “夫子不必自责,人生在世,王权当道,该伸时伸该屈时屈。何况天下之大,尊卑分明,若非人上人,谁又敢不遵循尊卑法度。”

    管夫子神色好看了一些,道:“以前常听则秀提起你,今日一见,果然不一般。”

    谢姝连说不敢当,同弟弟再次行礼告辞。

    出了学堂,她问起之前苏大官做的那些事,又问谢则秀为何不告诉父母。

    谢则秀说:“同窗之间的小事而已,我若拿这事扰父母忧心,岂非小题大做。他弄脏我的字,我直接告诉了夫子,夫子也责罚了他。他撕了我的书,今日我也断了他的笔,他也没落着什么好。”

    “刚则易断,你这样很好。”

    “都是二姐教得好。”

    谢姝笑了。

    笑着笑着,敛起神色。

    “你想读书出仕,你想入朝堂做官,许多事更要触类旁通。官场诡谲多变,人心更是深浅不一,所以你要学的不仅是为官之道,还有做人之道。”

    对于寻常人而言,谁不是人心隔肚皮,又有几人能有萧翎那样的际遇,可以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悉知人心。

    “二姐,我省得。做人和做官一样,一味刚直或是一味软弱都不成,要审时度势知变通,能屈能伸善隐忍,这些都是你教我的,我都记着。”

    少年郎用一生中最难听的声音,却说着成长之初最为郑重的话。

    姐弟俩一路说着话,一起归家。

    叶氏打眼一看他们的神色,悬着的心终于放下。

    多乐嘴皮子利索,将学堂里的事原原本本几乎一字不落地说给她听。她越听眉头皱得越紧,最后一声感慨。

    “我还说他们苏家是好人有好报,能在战乱逃难之时还能救下别人的孩子,必然是心地纯良之人,没想到竟是这等蛮不讲理的人家。”

    “依奴婢看,他们就是命好,救了郡主,否则这举人巷哪有他们张狂的份。”多乐说。

    “但他们是郡主的养家,郡主那等身份,不是我们能得罪的。那年郡主被找到,鲁国公世子亲自迎接,泪洒城门口,当时多少人都看到了。郡主有这样的外家,还是长公主的孙女,谁敢不给她面子。苏家仗着她的势,我们惹不起啊。”

    鲁国公世子,即温华。

    叶氏说的温华泪洒城门口一事,盛京的人大多都知道。

    当年月城被屠之后,温华可以说是唯一见过定远侯之女的人。所以人被找到后,他亲自去迎接,一是因为他是亲舅,二是让他去辨认真假。

    因为他那一哭,定远侯之女正式归家。圣上当即下旨,封其为郡主,此后荣宠不断,凌驾于一众皇孙女之上。

    百姓们最是热衷这样的八卦,一边感慨着郡主流落在外吃了三年的苦,一边羡慕那收养郡主的人家撞了大运。这事发生在叶家进京前一年,但哪怕是叶家进京之后,京城里的街头巷尾还有不少人津津乐道。

    这些年郡主的荣宠人人皆知,苏家有这等靠山,谁人敢惹。

    思及此,叶氏自是忧心。

    谢姝宽慰道:“娘,我们不惹事,却也不怕事。苏家不讲理,自有讲理处,我听说长公主最为明理。我在王府里见过一回,确实如外面传的那般公正讲理。他们不再招惹我们也就算了,若还不依不挠,我们就找能说理的说理去。”

    母子几人正说着话,谢十道下职归家。

    分别数日,他甫一见谢姝在家,自然是又惊又喜。一家人团聚,叶氏少不得要亲自下厨安排几个好菜。

    叶家的屋子里没有冰,稍显闷热,谢姝却觉得此间最好,温馨自在和和美美。

    饭后,谢十道问起她在王府的事,她也是挑了一些能说的说,但与对叶氏说的又略有不同。除去与太妃王妃还有那些姑娘们的相处之事,她还隐晦提及自己与赵芙等人的龃龉。

    “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都很开明,我既有理,那也是不怕的。可我担心内宅之事涉及朝堂,朝堂关系错综复杂,也不知她们自家的长辈是否公允。若是遇到偏心重的长辈,以为自家的小辈受了欺负,怕是会迁怒父亲,还请父亲近日行事多留意一些。”

    谢十道闻言,若有所思。

    今日下职之前,谏议大夫史大人突然叫住他,问他最近可是与什么人起了争执时,他还有些莫名其妙,或许原因就在这里。

    他心情有些复杂,看向女儿的眼神却很是欣慰。“你自小聪慧懂事,窥一斑而能通全局,你提醒得对,后宅与前朝多有牵扯,一个不好便会纠缠不清。”

    等谢姝告退后,他不无感慨地对叶氏道:“这孩子是难得的通透,平日里瞧着闲散乖巧,实则心里比谁都清楚明白。有女如此,为人父母者自是心生欢喜。”

    夫妻二人心有灵犀般,看向彼此。

    一时间,他们都想起了十三年前。

    那时他在澜城任经历一职,上任已有一年有余,正赶上乾门关大战,人心惶惶。离边关最近的月城风声最紧,稍远些的沧澜两城亦是风声鹤唳。

    多事之秋诸事生,向来体弱的二女儿突然病情加重。他们打听到离月城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神医,便冒险驾车前往。

    一路上全是逃难之人,唯他们逆道而行。行到半路,二女儿没挺过去,死在他怀中。夫妻俩二人伤心欲绝,寻了一个风水不错的地方将其安葬。

    回澜城的路上,途经一处破庙歇脚时,无意间在土泥菩萨身后发现了一个烧得不醒人事的孩子。巧的是那孩子是个女孩,且恰与二女儿一般年纪。

    “战乱之年,荒山野骨不知多少,又有多少是被亲人视为累赘而丢弃,她的父母……”

    “老爷,你说什么胡话,战乱逃难而丢下生病的孩子,那样的人不配为人父母。父母子女的缘分全是天注定,她是我们的女儿,她的父母就是我们。”叶氏道。

    这是老天爷的安排。

    二女儿刚走,老天爷就送了一个女儿到他们身边,所以上天注定他们本该就是一家人。

    良久,他轻轻点头,“你说的没错,这是天注定,我们就是她的父母。”

    第39章

    ……

    一夜无梦, 万物朝阳。

    举人巷石板路上的脚步声来来往往,市井的喧闹总是来得很早,虽不如王府深宅之内那么幽静, 却别有一番烟火气。天明之后蝉儿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你方唱罢我登场, 一时半会难以停下来。

    多乐端着净水进门, 见谢姝醒了之后, 轻轻推木窗推开,然后支起撑架, 一边侍候她洗漱穿衣,一边说着今早发生的事。

    左不过都是一些家常, 东家的老爷昨晚上起夜摔了一跤, 或是西家的夫人一早就出城去烧香拜佛。零零总总的鸡毛蒜皮, 听着都是平日里认识的那些人, 事情虽然琐碎却能知道不少信息。

    “奴婢特意去看了, 那苏家的公子今早没去学堂。想来那苏夫人把话听进去了, 思量着给自己的儿子请先生上门呢。”

    谢姝端坐在琉璃镜前, 不甚雅观地打了一个哈欠, 抬了抬半耷的眼皮,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琉璃镜中的美人宛若初绽的花,灼灼而慵懒。许是在王府没睡过好觉, 回来睡到这么晚起还觉得没什么精神,她此时看起来像软了骨头的妖精一样, 透着夺人心魄的美。

    多乐执着木梳的手停在半中, 眼中全是惊艳之色。她跟着二姑娘识得许多字, 也读过一些书,书中说有女如斯夫复何求, 二姑娘未来的郎君必定和她一看到二姑娘就心生欢喜。

    张阿嬷说二姑娘如此容貌,举人巷是留不住的,还说二姑娘瞧着就是个大富大贵的面相,日后定是要嫁入高门荣华富贵一生。

    她想,二姑娘心性好,日后无论嫁给谁,一定都会过得很好。

    “姑娘,您今日要梳个什么发髻?”

    “随便梳个清爽的就成。”谢姝又打了一个哈欠,眸中水气氤氲似秋湖映月。

    多乐又看痴了眼。

    叶氏一进来,看到就是她对着谢姝发呆的模样,当下莞尔。

    “你成天看你家姑娘,怎么还像看不够似的。”

    “夫人莫要笑话奴婢,实在是二姑娘长得太好看,奴婢一时情难自禁。”

    情难自禁是这么用的吗?

    谢姝失笑,看着镜子里慢慢出现的叶氏。

    叶氏也在看她,细细端详,从眉眼到鼻唇,最后一声感慨,“我家娇娇这般模样,可惜落在我们这样的人家,若是生在高门显贵,该是何等耀眼。”

    “娘。”她眼中的笑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认真。“这辈子能当您和爹的女儿,已是我几世修来的福气。”

    若不然,她怕是早就死了吧。

    一缕孤魂而已,飘到哪哪里就是根,既然上天让她成了谢家的女儿,那她这辈子就是谢家的女儿。

    “你这个傻孩子。”叶氏说着,接过多乐手中的梳子,仔仔细细地替女儿梳着头,“一晃眼,你都到了嫁人的年纪。娘不图别的,只盼着你嫁个知心如意的郎君,这辈子顺遂无忧。”

    她没说这段日子自己的担心,担心女儿容貌太盛入了那王府世子的眼,不得不为人妾室,往后人生会有太多的身不由己。

    这样的担心一直持续到女儿归家,如今人就在眼皮子底下,她的心却还没有完全放下,全都是因为王府的那些赏赐。

    她先前没有深想,昨夜里半夜醒来猛地一个激灵,越想越觉得不对。一大早她就拉着多乐细细过问,才知好些东西只有她家娇娇有,别的姑娘都没有。

    当娘的都觉得自己的孩子好,她也觉得她的娇娇讨人喜欢,一时安慰自己是因为女儿入了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的眼,讨了两位贵人的欢心,所以才被另眼相看,一时又害怕两位娘娘存了不一样的心思,心中难免忐忑。

    她一个眼神过去,多乐识趣退出去。

    “娇娇啊,你在王府可与世子说过话?”

    谢姝一愣,尔后明白过来。

    “娘,您是想问,世子爷有没有看上我吧?”

    “你个孩子。”叶氏嗔道:“这话咱们娘俩说说也就罢了,你在外头可不兴这么说话直接,免得让人说三道四。”

    谢姝抱着叶氏的胳膊,撒娇道:“娘,我省得。”

    “那你说,世子爷……有没有……”

    “可能有吧。”

    叶氏大惊,脸色都变了。

    “……”

    “娘,看把您吓的,我和您开玩笑的。”

    “你这孩子。”叶氏抚着心口,刚才那一瞬间她感觉自己的心都快跳出来了,“你个促狭鬼,平日里老捉弄你两个弟弟,现在都捉弄到你娘头上来了。”

    “娘,二姐,我进来了。”

    一道童声响起,梳着总角的小脑袋探进门内,圆溜溜的眼睛闪烁如星辰。“二姐,你今天比昨天还要好看。”

    谢姝和叶氏对视一眼,齐齐笑出声来。

    谢姝一把将小弟抱起,放在镜子前。

    谢则美从琉璃镜中看清自己的样子,惊奇地“哇哇”大叫。小孩子好奇心重,猛不丁见着这么个好东西,瞬间就被吸引过去,一时忘了自己来找二姐的目的。

    “二姐,这是我吗?我和二姐长得真像,你……姐有两只眼睛,我也有,二姐有一个鼻子,我也有,二姐有一个嘴巴,我也有,我和二姐简直长得一模一样!”

    叶氏再也忍不住,笑出声来。

    说来也怪,二女儿一惯喜欢捉弄两个弟弟,但无论是大儿子还是小儿子,一个比一个和二女儿亲。

    谢则美还一脸振振有辞,“家里二姐长得最好看,我排第二。大姐排第三,大哥最丑,排第四,二姐,你说对不对?”

    “对什么对,小心大姐回来收拾你。”

    谢则美摇头,“大姐才不会收拾我,她现在忙着收拾小外甥呢。”

    谢娴去年生了一个儿子,为此叶氏没少念叨,说自己当外祖母还没看过自己的外孙一眼,日日盼着谢娴夫妻俩能回京。

    “二姐,等小外甥来了,我就带他玩,给他买好吃的。”说到这,谢则美终于想起自己来找二姐什么事了,当下从谢姝的身上溜下来,做出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娘,二姐,给我三文钱。外面有个老汉一直在叫唤,嗓子都哑了,看着好可怜,我去给他送三文钱买些吃食。”

    叶氏不疑有他,正欲解下腰间的荷包。

    谢姝不禁失笑,“娘,你又被他骗了。”

    “二姐,我没有骗人,我说的都是真的,外面真的有个老汉一直在叫唤。”谢则美伸出一只胖手,作势要发誓。

    “你确实没骗人,但你偷换了意思。谢则美小朋友,我且问你,那老汉是不是一直在喊‘好吃的糖葫芦,三文钱一串?’”

    谢则美立马耷下脑袋,装模作样地叹气,“二姐太聪明了,什么都瞒不过二姐,我怎么会有这么厉害的姐姐。”

    “你这是夸我呢,还是骂我呢。”谢姝说着,取出三文钱递了过去。

    “还是二姐你最好。”谢则美得了钱,一溜烟跑了。

    叶氏哭笑不得。

    这对活宝。

    谢姝将离家前带去的那只荷包取出来,交给叶氏。叶氏打开一看,里面的银子分文不少,叹了一口气。

    “你这孩子,不是让你用的吗?你怎么动也未动,这段日子你在王府住……道没有打点一二吗?王府里的下人可有为难过你?你可别骗娘,昨日你不是和你爹说你和有些姑娘之间有误会,她……

    “娘,王府的下人没有为难我,至于那些人,她们也不过是王府的客人,我们同为客人,她们若是为难我,难道我就傻傻任她们欺负吗?您放心吧,你女儿我呀,没有吃亏。”

    她没说的是,自己不仅没花钱,反而从萧翎那里赚了两百两银子。如果不是第一次被萧翎给赖了,她还能多二百五十两呢。

    这银子她没给叶氏,不是不想给,而是怕说不清。

    叶氏听她这么一说,心里其实信了大半。这孩子心里门清,除非别人仗势欺人,否则她绝对不是吃亏的主。

    她接了荷包,又从里面取出十两来。

    “这些你拿着,姑娘家家的,有时候想买个什么也方便。”

    这时外面传来有人说话的声音,听着像是有客上门,听出来人的声音后,叶氏立马亲自出去迎接,并将人请到了正屋厅堂。

    不多会,又让人来请谢姝过去。

    谢姝方才也听出了来人是谁,整理一番后过去。

    坐在叶氏旁边那位面色苍白却眼神亲和的妇人见她进来,眉梢眼角都是藏不住的欢喜,笑着招呼她到跟前去。

    “一段日子不见,娇娇怎么瘦了?”

    语气如此之亲昵,一听就是相熟之人。

    “许是苦夏所至,劳薛姨惦记。”

    这位薛姨,本名薛蕊,是同巷子里陈修撰陈大人的夫人。薛氏体弱,性子也温和,与叶氏很是投缘。她因着自己没有女儿,对谢家的两个女儿很是喜欢,尤其是谢姝。

    谢姝乖巧地坐在她们下首,如同从前一样。

    她左右打量着,对叶氏道:“娇娇平平安安的回来,我这心也算是放下了。”

    说着,她和叶氏交换了一个眼神。

    谢姝只当没看到。

    叶氏也道:“自打娇娇去了王府的,我这心哪,是一日都没有放松过。王府是什么地方,岂是我们这样的人家能够高攀得上的。也就是太妃娘娘看在我家老爷是同宗的份上,抬举我们家,给我们做个脸面。”

    她这话是在解释,他们谢家没有别的心思,哪怕王府有什么想法,他们也是不会同意的,与王府往来只因是同宗。

    薛氏对她的话很受用,听着心里也很熨帖,道:“谢大人在朝中为人正直,听说前段日子因谏言开荒减税一事而得了圣上的赞赏。我想啊,太妃娘娘也是看中谢大人的为人,有心想提携一二。”

    官场上的事,她们知道的不多,也就点到为止。说的更多的当然是家常话,无非是巷子里一些人家的事,或是两家的事。

    说着说着,难免提到苏家。

    薛氏摇头,似是不愿启齿。

    “那苏家也不知是如何教养的姑娘,他们有大姑娘我拢共也就见过一回,前日里居然去找我,还说要帮我干活。我想着家里事事有下人,怎好劳烦她一个别家姑娘,不想她二话不说,挽着袖子就说要帮我儿收拾屋子,吓得我赶紧把她送走。”

    谢姝闻言,立马想到了什么。

    她能想到,叶氏也能。

    叶氏递给她一个让她放心的眼神,对薛氏道:“庆州或许风俗同京里不一样,姑娘家行事也更随意一些。不过京里有京里的规矩,若是一个姑娘家贸然给男子收拾屋子,传出去终归是不好听。”

    “谁说不是呢。”薛氏摇了摇头,看了一眼谢姝,“我呀,就喜欢我们娇娇,别的姑娘我是一个也不喜欢。”

    这话就有意思了。

    谢姝也习以为常,薛氏喜欢她,并且毫不掩饰,其深意两家心知肚明。原因无它,只因薛氏的长子陈颂。陈颂比她长五岁,如今在明学求学,今年准备参加乡试。如果过了乡试,有些事便会提上议程。

    对此她是默许的,也不反对。

    正如她自己说的,世间美满的婚姻无非那几种,她与陈颂门当户对,对方的人品她也信得过,是她成亲最为合适的人选。

    她低着头,大人们便以为她是在害羞。

    薛氏临走之前,还拉着她的手,让她有空就去家里玩,她笑着应下。

    谢则美从外面进来,一手拿着吃了一半的糖葫芦,一边喊着热死了就往屋子里冲。冲进屋之后蹲在陶缸前,问二百五吃不吃糖葫芦。

    二百五当然不可能回答他,他就不停问。

    直把叶氏都问烦了,让刘婆子把他带出去。

    刘婆子是谢家管事婆子,也是叶氏身边最得用的人。叶家家业小,下人也少,所以谢则美暂时还没有专门侍候的下人。

    小儿子一走,叶氏觉得耳根子都清静了不少,这才和女儿说起娘俩的私房话来。

    母女的私房话,逃不开姻缘这件大事。因为二女儿聪慧又通透,所以很多事叶氏从不瞒着,对于陈家的事也是有什么说什么。

    陈家家风也正,陈大人和薛氏育有三子,皆是嫡子。两家知根知底,彼此都很满意,也都有结亲的意愿。

    陈家有意给谢姝体面,这才想着等长子有了举人功名之后再求娶,对于这一点,谢十道和叶氏都很欣慰。

    “颂哥儿学问好,明学里的学监都说他今年下场十拿九稳。娘现在只求他来年会试顺利,最好是留职在京中,莫要和你大姐夫一样外派。”

    叶氏说的明学,是大胤的官学。凡进明学者,无一不是有才之士。所以民间有一入明学半身在朝的说法,意思是只要进了明学的人,便是一脚踏进了官场。

    陈颂学问不差,既然明学的学监都说他乡试没问题,那他乡试八成就能中举。有了举人功名后,再参加明年的会试。若是会试金榜提名,那就能正式入仕。

    他的前程可以预见,纵然今年乡试没过也不打紧,毕竟年纪尚轻,再过个一两年也成,以谢姝的年纪也还能等他两三年。

    提起大女儿,叶氏自是牵挂,“你大姐他们一走就是快三年,我成天牵肠挂肚的好不难受……”

    “娘,大姐上回来信不是说大姐夫三年任满之后很有可能不会留任吗?杜家正四处活动,就是想把大姐夫弄回京中,您就放心吧。”

    “这样最好。”叶氏拉着她的手,“娘就盼着你们都不要远嫁,万一有个什么事,娘和你爹还能帮衬一二。”

    “娘……”她偎过去,“能做你们的女儿,真好。”

    叶氏一愣,这孩子……

    “娇娇,你还记得小时候生病之前的事吗?”

    “可能是那时候太小了,我都想不起来了。”

    “想不起来也好。”

    谢姝心下叹息。

    是啊。

    如果一直没有想起来,是不是也好?

    ……

    阳光穿过云层,普照在大地上。一天之中太阳最为毒辣之时,连树上的蝉儿都停止了鸣叫,养精蓄锐一动不动。

    谢姝以手遮阳,望了望天空。天空局限在宅子四角的屋檐中,自成一方天地,仿佛只有在这天地之中才会让人感到安心。

    她打开门,朝外面望了望,一眼就看到青衣书生模样的男子。

    “陈大哥。”

    男子正是陈颂。

    陈颂原就一直盯着谢家的门,听到动静后神色一紧,身体也站直了些,等看到从门内探出一张花容月貌的脸,顿时从头到脚都红透了。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明明贪恋却不敢多看。

    “娇娇妹妹。”

    谢姝几步到了他面前,“陈大哥,你找我?”

    “我……我明日休假。”他从书袋里取出一本书,郑重地递给谢姝,“这是我同窗从京外买的游记,虽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所写,但我瞧着颇有几分趣味,便想着或许你会喜欢。”

    谢姝爱看游记杂书,这些年很多书都是从他手中所得,然后自己誊抄下来。

    “谢谢陈大哥。”接过游记后,谢姝随便翻了两页,立马被内容吸引,当下高兴起来,“看着确实不错,替我谢谢你那同窗。”

    “不客气的,只要你高兴。”

    陈颂的长相虽不是出类拔萃的俊美,但自有一股让人舒服的书生气。五官单看都不出色,组合在一起却很是相得益彰。

    此时他的眼里心里只容得下眼前的少女,满心的欢喜都快溢出来。

    这段日子以来,他一直心神不宁,生怕多年夙愿成了空。直到如今人在面前,他放心之余又激起说不出来的迫不及待,唯恐夜长梦多。

    “娇娇,下个月我就要参加乡试了……”

    “对啊,陈大哥,你马上就要参加乡试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要分心,以后你别给我带书,专心迎接乡试。”

    “……会好好考,你的事我也不会忘。”

    有句话一直在他心里,他不会说出来,只会努力去做。如果他乡试中了,那他就可以体体面面来谢家下聘,然后将朝思暮想的心上人风风光光娶回家。

    突然他感觉脖颈间一凉,仿佛是被什么人盯上了一般。左右四下看去,暗道自己怎么会疑神疑鬼。

    太阳实在是有点大,谢姝看得出来他也很热,“陈大哥,你赶紧回家吧,薛姨肯定念着你呢。”

    他不想走,看着谢姝已经红了的小脸,还有鼻尖上的小汗珠,满心的欢喜之余,又有说不出来的心疼,不得不告辞。

    突然他像是想起什么似的,问:“娇娇妹妹,你家有客人吗?”

    “没有啊。”谢姝莫名。“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看到那辆马车一直停在那里,还以为是你家有客人来。”

    顺着他的目光,谢姝看到了一辆外面不显的马车。那马车除了比寻常的马车更大更宽,再无任何特别之处。

    但是她有透视眼啊!

    别人只看得到马车古朴的木质与暗沉的车帘,她却能透过车板和车帘看清里面的布局,以及里面的人。

    车内摆放着冰鉴,隔着这么远的距离都能感受到那些冰块的凉意,正中是一方雕花小几,上摆着两碟点心,一碟荷花酥,一碟芙蓉糕。

    白衣胜雪的男子身体靠窗斜着,修长的手指掀开帘子的一角,仅露出一双满是寒意的眼睛。那双眼睛直直地看着这边,似无形的刀。

    是萧翎!

    他为什么在这里?

    还有他那是什么表情!

    捉奸么?

    这般想着,谢姝心下冷哼一声。

    然后就看到他的嘴在动,一共动了两下,从唇形上看应是两个字:过来。

    第40章

    谢姝别过视线, 对陈颂道:“不知道是谁家的马车,可能是什么人随意往那里一停。陈大哥,你快回去吧。”

    陈颂皱了皱眉, 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也没有多想。

    “那我走了。”

    他一步三回头, 恋恋不舍。

    谢姝站在原地, 朝他挥手。

    等他走没影了, 她四下也没发现其他人,这才赶紧像做贼一样朝马车跑去, 掀了帘子钻进去。

    一进马车,顿时凉爽。

    “世子爷, 您怎么在这?”

    “路过。”

    去你的路过。

    “那还真是巧。”

    “他叫你娇娇妹妹?”

    谢姝“嗯”了一声。

    她眼神清澈, 如山涧泉水一般可见底, 映着山花与树影, 说不出的灵动幽美。看人时认真而不避, 仿佛能让一切龌龊的心思现形。

    这双眼睛实在是好看, 不自觉让人沉溺。

    萧翎喉结滚了滚, 声音暗沉, “你与他很熟?”

    这话问得颇有几分深意,好比是瞧见自家红杏要出墙的质问。她就算是一枝要出墙的红杏,又与这人有什么关系。

    【世子爷, 该和您说的我都说得很清楚,我与谁相熟, 与谁来往, 应该和您没什么关系吧。您这样的质问我, 是不是有点不太妥当。】

    “他是我的一个街坊。”

    “街坊?”萧翎看着她,“门当户对的街坊?”

    她迎着他的目光, 笑了一下。

    “确实门当户对。”

    陈家和谢家门庭差不多,两家家主同在宣明殿为官,两家主母又交好,这样的两家人不是门当户对是什么。

    “所以他就是你认为合适的那个人?”

    “是。”

    这个是字说得斩钉截铁。

    如此够清楚了吗?

    【世子爷,我说过我们不是一路人,或许您觉得我与众不同,所以产生了一些错觉。但不合适就是不合适,哪怕是相互了解的两个人。我不愿意别人把我看得太清,那样会让我很不自在……】

    “上次你提醒章三,才让我免于被蛇咬,所以我欠了一条命。”

    谢姝的话被他打断,又听他提起那天的事,下意识皱了皱眉。“我不过是举手之劳,您不必放在心上。”

    “你救了我的命,我欠你一条命,我岂能不放在心上。”

    所以呢?

    谢姝看着他,满眼疑惑。

    突然福至心灵,感觉自己又被雷劈了一般。

    【……不会告诉我,我救了你的命,你要以身相许吧?你千万不要啊,我可受不起!】

    不会这么狗血吧!

    他低着眉眼,眸深如海,却隐有一丝笑意。

    “你若……

    “我不想!”

    谢姝断然拒绝,别过视线。

    【我不想这样,你如果真念着我救了你的命,那你最不应该做的事情就是为难我。我不图你报恩,但也不想你恩将仇报!】

    恩将仇报?

    萧翎眼底的笑意瞬间散去,随之而来的是满心说不出来的酸涩,这种滋味他从未尝过,明明很难受,却依旧不甘。

    “你若不想,那就算了。”

    这么好讲话?

    谢姝表示怀疑。

    “那行,既然话都说清楚了,我走了。”

    她身形刚一动,即感觉自己被人按住。男人的双手轻轻掌控着她的胳膊,那沉沉的眉眼压下来,顿时让她心头警铃大作,脑海中全是那天晚上两人的厮磨。

    “通通通”

    她的到自己的心在跳,如同鼓声。

    萧翎满眼都是她,她的眼睛,她的气息,她的唇,她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致命的毒,一丝丝地渗入自己的五脏六腑。他拼命克制着,死死压抑着心底那想要冲出来的凶兽。

    “或许你说的对,你与旁人不同,还与我有着相同的际遇,所以我便产生了一些错觉。但我仔细想了想,我们既然了解彼此,大抵可以成为相互信任的朋友。你说呢?”

    她半信半疑,“您真是这么想的?”

    “谢姝,人生在世,总会有身不由己之时,你又何必拒绝我。我出身还不错,行事比你更方便,一旦你有什么事,我可以帮你解决。我欠你一条命,无论如何我都会报这个恩。佛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就让我帮你做七件事,好吗?”

    “您实在不必如此,七次也太多了。”

    “我的命很值钱,七次已经很少。若是旁人,怕是巴不得我一辈子都记着,报答七百次都不够。我知道你觉得和我在一起不自在,我答应你,一旦报完恩,我绝对不会再来找你。你也不要敷衍我,拿一些小事来搪塞,非人命关天之事不算。可好?”

    他们离得很近,近到谢姝能清楚看清他瞳仁里的自己。

    他说的没错,人生在世,总会有很多的身不由己。王权之下,并不是所有的冤屈都有机会上达天听。或许多一个这样的朋友,也不是坏事。

    良久,谢姝终于点头。

    她轻轻一挣,萧翎便松开了她。

    “世子爷,那您走好。”

    “好。”

    萧翎放她离开,在她下马车的那一刹那眼神变得极暗。

    幸好她不会读心,否则…

    他垂眸,低喃,“娇娇”

    …

    两日后,举人巷突然热闹起来。

    孩童们四处奔走相告,很快所有人都知道苏家来了一位贵客。那贵客不是别人,正是熙和郡主。

    红杖清道旗开路,四马车辇随后,青锦华盖罩于上,顶缀明黄缨流苏。前呼后拥,奴婢成群,极是威风。

    仪仗停在苏家门外,将巷子里的路堵得严严实实。苏家人喜气洋洋,说不出来的得意张扬,一口一个郡主娘娘回家了,恨不得宣扬得天下皆知。

    多乐探了消息回来,忙禀报给谢姝和叶氏。

    话还没说完,外面就来了人。

    来人自报家门,说是奉郡主之命,来请她们过去说话。

    “娇娇,郡主会不会是……”叶氏有些话没说出来,但担忧的眼神说明一切。

    谢姝点头,“恐怕还真是来者不善。”

    她对多乐耳语几句,多乐领命而去。

    多乐出去,对那传话之人道:“苏家公子此前诬蔑我家大公子,意图诋毁我家大公子的名声,所幸事情已经查清,管夫子可为见证,苏家公子也因羞愧而退学。我家夫人说了,既然事情已经过去,还请郡主不必放在心上,更不用特意向我们致歉。”

    围观之人瞬间七嘴八舌,议论纷纷。

    有人忙问多乐是怎么回事,多乐也不瞒着,口齿清楚利利索索将学堂里发生的事原原本本说了一遍。

    那传话之人显然没料到传个话还能生出事端,当下有些不悦,“我家郡主是什么身份,你家夫人怎生如此不知礼数?”

    “我家夫人大人有大量,对苏家公子的所作所为已经不再追究,又不想你家郡主为难,所以好心推脱,你怎能说我家夫人不知礼数?”

    “我家郡主……”

    “你家郡主定然是个知书达理的,也必然是知道苏家公子做错了事,所以才想着亲自当面向我家夫人道歉。我家夫人说了,道歉就不必了,还望郡主以后好好约束苏家公子,莫要再做出毁人名声断人前程的恶事。”

    那传话之人气极,黑着脸回去复命。

    多乐也不急着进门,而是在门外和那些人话着家常扯着闲话,话题围绕的还是学堂发生的那件事。

    不多时,那传话之人又回来,这次的态度更强硬。

    “我家郡主说了,是非黑白不是你们说了算,还请你家夫人小姐过去与那学堂夫子当面对质!”

    “你家郡主才颠倒黑白,明明是苏公子诬蔑我家大公子,我家夫人念在街坊邻居的份上没有声张,是想着给苏公子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没想到你们居然反咬一口……”

    “你再不进去禀报你家夫人,就休怪我们不客气!”

    那传话之人说罢,就要硬闯。

    这时谢姝和叶氏出来了。

    叶氏自来与人为善,平日里从不与人起争执,与街坊邻居们相处极为平和,她向围观之人一一点头示意。

    她小声对谢姝道:“娇娇,小鬼难缠,我们还是去一趟,免得郡主以此大作文章。”

    谢姝点头,与她一起出门。

    ……

    苏家大门开着,里外皆是阵仗威严。院子里搭起遮阳处,青红伞交相呼应,四周摆着冒着凉气的冰鉴。

    锦绣交椅之上,端坐着衣着华丽满头珠翠的熙和郡主。熙和郡主两边的下人已被挤到一边,分别立着苏夫人和苏大姑娘。母女二人长相相似,此时趾高气昂的样子也如出一辙。

    天子脚下的百姓,大多都见过大阵仗,不说是王公贵族的仪仗,便是龙凤辇也见过。是以对熙和郡主的气派,震惊者少,感慨者多。

    一是感慨熙和郡主之受宠,私下出行都如此阵仗,二是感慨苏家运气太好,日后有熙和郡主做靠山,荣华富贵享不尽。

    而管夫子确实也在,与他一起的还有谢则秀。

    谢则秀看到自己的娘和二姐,眼神一黯。

    是他连累家人了。

    管夫子正在回话,道:“回郡主,谢则秀没有拿苏大官的玉笔,那玉笔最后在苏大官的书童身上。至于苏大官是真不知情,还是有意栽赃,我不好分辨。”

    “是他偷的,就是他偷的!”苏大官指着谢则秀,得意万分。“二姐,你还不让人把谢则秀抓起来!”

    熙和郡主睨着管夫子,“本郡主再问你一遍,你可要想好再回答,免得为了无关紧要的人坏了自己的大好前程和名声。东西是不是他偷的?”

    所有人都看着管夫子,包括叶氏和谢姝。

    管夫子有举人功名,若无意外此次乡试也会下场。他本就是寒门出身,十年寒窗苦读为的就是科举入仕。

    事关前程的名声,他会怎么选?

    他看了一眼谢则秀,又看了一眼叶氏和谢姝。谢姝的眼神让他愣了一下,他完全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还能看到如此平静的目光。

    “夫子,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世间之事难两全,唯无愧于心尔。”

    谢姝的话,让他无比羞愧。

    “回郡主,您再问一千遍,我也还是同样的话。此前我说不知苏大官是否知情,是否栽赃,而今我已清楚明了,他就是在栽赃陷害!”

    苏夫人嚷嚷起来,“你这个不识抬举的,敬酒不吃吃罚酒,我家郡主娘娘有意给你机会,你却不知好歹,你给我等着,我家郡主娘娘一定会让你好看!”

    说完,张狂地对熙和郡主道:“郡主娘娘,你快,你快下命令,把他们全抓起来!把他们下大牢,对他们用刑!”

    众人哗然。

    这简直太目无王法了!

    谢家在巷子里住了这些年,谁不知道谢家人的为人。还有管夫子,在场不少人家的孩子都在他那里上学,他的人品街坊们有目共睹。

    熙和郡主皱了皱眉,不悦地睨了苏夫人一眼。

    苏夫人得意的表情僵在脸上,小声骂了一句“死丫头。”

    不大的眼睛转啊转,然后看向叶氏和谢姝,越看越觉得碍眼,大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见了郡主娘娘还不跪下!”

    叶氏想了想,刚要屈身,被谢姝制止。

    苏夫人见她们不动,自以为逮到了她们的大错,“你们见了郡主不跪,这是欺君!”

    “苏夫人,慎言!”管夫子面色难看,强压着心中的悲愤。强权之下颠倒黑白,他羞愧于自己之前那一瞬间的动摇,愤怒地看向熙和郡主,“郡主,你这是在助长苏家不正之风!”

    熙和郡主冷笑一声,“你如此维护谢家人,本郡主还纳闷了,是什么原因让你一个夫子与人合伙诬陷自己的学生?原来是因为谢家这位二姑娘。”

    她话是说对着管夫子说的,眼神却是轻蔑地看着谢姝,那意思分明是在说管夫子贪恋美色,看中了谢姝的美貌而帮着谢家害人。

    管夫子焉能听不明白,当下更是羞愤。他不仅羞于自己差点屈服这样龌龊的强权之下,也愤于自己的人品被人质疑。

    “当年定远侯死守乾门关,以身殉国,何等的忠烈。我真是万万也想不到,他的女儿竟然是这等心思龌龊之人!”

    “夫子,她是她,定远侯是定远侯,她再是龌龊不堪,也与定远侯无关。”谢姝说。

    管夫子长叹一声,“你说的对,是我失言了。定远侯威名永存,他的功绩世人皆知。我只是痛心,痛心他的后人竟是如此……”

    围观之人岔岔者不少,但无人敢强出头。

    熙和郡主上有圣上与长公主,还有鲁国公府,不是他们小门小户敢与之抗衡的。他们小声交头接耳,不时还能听到“定远侯”“长公主”“可惜了”的话。

    “你们真是反了!”熙和郡主突然心慌,大怒,

    谢姝依旧站着,道:“大胤自建朝以来,最忌媚上之风。非祭祀上朝上堂,皆可免大礼。是以百姓遇官,让道即可,见皇族贵胄,避之一揖而已。天下大同,唯施叩拜之礼于人君,敢问郡主,你真的要受我们的跪礼吗?”

    “好利的一张嘴,你说的没错,但你忘了一点,那就是罚罪而跪。”

    “我何罪之有?”

    “本郡主是君,你是臣女,本郡主召你说话,你竟然也推脱,此罪为一。你方才对本郡主不敬,此罪为二,你可服气?”

    苏夫人立马帮腔,“郡主娘娘要见你,这是你的福气,你还敢问为什么?你们都是死人吗?她对郡主娘娘不敬,你们还不快按着她,让她跪下来磕头!”

    熙和郡主没有喝斥她,她便更得意了几分,再次催促。

    这下终于有人动了,不是来按谢姝的,而是在谢姝面前摆了一个蒲团。“我家郡主最是心善,虽说是降罪于人,却还是心存体恤。”

    体恤?

    若不是谢姝有透视眼,一眼就看到蒲团里藏着的针,还真信了这样的鬼话。

    苏夫人见谢姝还不动,挽起袖子就冲了过来,抓着谢姝往下按。谢姝早有准备,在叶氏挡在自己身前时,一个转身加反手一推,苏夫人顿时跌坐在蒲团上。苏夫人本就身形胖,这一跌是结结实实,蒲团里细细长长的针立马穿透单薄的夏衣,瞬间扎进她的肉里。

    “哎哟!哪个天杀的在蒲团里藏了针,扎死老娘了!”

    “闭嘴!”熙和郡主的脸色都变了,“你胡说八道什么!”

    苏大姑娘比下人更快一些,正准备拉苏夫人,无奈苏夫人胖胖的身体发沉,不仅没把人拉上来,反倒被带着倒在苏夫人身上,母女二人叠在一起,齐齐倒在蒲团上。

    “啊啊”

    苏夫人的惨叫声响彻云霄。

    下人们手忙脚乱地将母女俩扶起来,苏夫人杀猪般地乱叫着,大红的衣服上还挂着一根细细的长针。那针在阳光之下折射出光来,不少人看得是一清二楚,一时之间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

    这么一来,在场所有人都看明白了,那蒲团里真的有针!

    谢姝对众人道:“诸位,今日之事前因后果想必大家已经清楚。苏大官在学堂诬蔑陷害我弟弟不成,便搬来郡主以势压人。郡主迫我下跪,事先却在蒲团中藏着长针,此举无异分明是想谋害我的性命!”

    熙和郡主怒道:“谢姝,你胡言乱语!你好大的胆子,你这是诬蔑,本郡主可以治你一个犯上之罪!”

    “我的胆子小得很,我比谁都怕死,所以谁敢要我的命,我就和谁拼命!你是郡主又如何,我就不信圣上和长公主殿下会纵容你大庭广众之下残害命官之女!朗朗乾坤,众目睽睽之下,我不信没有说理喊冤的地方!”

    “……你敢这么跟本郡主说话!你说本郡主仗势欺人,你说本郡主害你,可有证据?不信你问问他们,他们可敢给你做证?你一个七品小官之女,也配指责本郡主,信不信本郡主将你们全家都问罪?”

    这是威胁!

    众人皆默,无人敢站出来。

    趋利避害,人之常情。

    天很热,谢姝却觉得自己的心很冷。她忽然想起萧翎的话,人生在世,身不由己的事情太多,没想到她这么快又遇上了。

    “我父亲是天子门生,你想问我们全家的罪,那也看大胤律法同不同意!今日你欲谋我性命,命案属清风院管辖,我要去清风院报官!”

    熙和郡主又怒又气,自她进京之后还从未受过这样的气,她倒要看看一个小小的七品小官之女能耐她何。

    不就是报官吗?

    清风院又如何?

    “你怕是不知道,便是清风院的正院方大人见了本郡主都要恭恭敬敬。既然你非要把事情闹大,那本郡主就成全你,不用你去,本郡主亲自派人去!”

    说罢,她招来一个侍卫,让那侍卫快马去清风院报案。

    那侍卫速度极快,不到半个时辰来回。

    很快,进来十余人。

    为首之人头戴乌官帽,面白而神冷,极尽雅致却如美玉泛寒光。黑色官服上绣着铜铃大眼的獬豸,张牙舞爪森森煞气。

    谢姝意外,又不意外。

    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有种说不出来的惊喜,同时心里莫名感到几分庆幸。庆幸来的人是萧翎,也庆幸自己和萧翎相互了解。

    萧翎目不斜视,上前。

    “臣清风院提刑萧翎见过郡主。”

    “萧世子,怎么是你?”熙和郡主乍喜,险些失态。

    萧世子三字一出,众人纷纷猜测萧翎的身份。盛京城中姓萧的世子爷,应该只有一位,很快所有人都明白他的身份,叶氏亦然。

    “怎么会是镇南王府的世子爷?”

    不怪叶氏奇怪,在场所有人同样惊讶。

    萧翎自来以温润之态示人,又有盛京明月的美名在外,在世人眼中他是皎玉君子,是明月贵公子,清逸雅致凌然傲雪,还有着显赫的出身,纵然出仕也不可能入清风院那样的污浊之地。

    “萧世子,你怎么会……”熙和郡主此时才看清他的衣着,一脸震惊。

    “臣已授职,郡主可称臣为萧提刑。”

    “……提刑,你身子可好些了?”

    “劳郡主挂记,臣已无碍。方才臣接到报案,说是此地有命案,可有此事?”

    “这位世子爷,这位萧大人,是她们胡说!”苏夫人身上还疼着,扭着腰恨恨地指着谢姝和叶氏,“就是她们,她们好大的胆子,居然敢以下犯上冲撞郡主娘娘,你快把她们抓起来!”

    “你是何人?”萧翎冷声问她。

    她瞬间得意起来,“我是……是郡主娘娘……娘!”

    可惜不能说出来,否则她真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哪里是郡主的养娘,她可是郡主的亲娘!郡主都这么威风了,她身为郡主的亲娘还不得被人抬着供着……

    倏地,她胖胖的身体抖了一下。

    这么热的天,她刚才怎么会觉得有点冷?

    她没有看到萧翎骤变的眼神,但谢姝看到了。

    谢姝睫毛一颤,掐了掐自己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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