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她不敢有任何的想法, 努力让自己当个木头人。

    当萧翎环视众人时,她知道他必定已经从所有人的心声中知道事情的前因后果。先前的那一丝庆幸又跑出来,庆幸他们足够了解, 庆幸他会读心术。

    有他在,只有他想, 便一定不会有冤屈。

    【世子爷, 您快问我!】

    “你是何人, 报上名来?”

    ……父是谢谏议郎谢十道,我在家中排二, 单名一个姝字。”

    “方才本官听郡主的养娘说你以下犯上,到底怎么回事?”

    苏夫人见萧翎忽视自己而去问谢姝, 心里那叫一个气。暗恨男人都是一个德行, 就算是长得跟画上的童子一样好看的世子爷, 见到狐媚子都移不开眼。

    她咬了咬牙, 狠狠瞪了一直没有说话的中年男人。中年那男人身形滚圆, 面色虚浮一脸没睡好的样子。方才闹成那样还在打瞌睡, 仿佛天塌下来都不关自己的事, 这人正是苏家的家主苏老爷。

    苏老爷此时倒是醒了, 睁着浑浊的眼睛到处乱看,突然眼睛一亮指着谢姝道:“快,快把那小娘子带过来。”

    谢姝正要回萧翎的话, 闻言皱紧眉头。

    萧翎一个眼刀子过去,吓得那苏老爷彻底清醒。

    “……是谁?”

    “本官正在办案, 你再敢喧哗, 本官自有办法让你闭嘴!”

    苏老爷立马捂着自己的嘴, 重新闭上眼睛装睡。

    苏夫人气得想破口大骂,这个天杀的!

    自从二丫当了郡主, 家里有了钱之后,这个天杀的就成天在外面胡混,先前在庆州时还养了两个外室。

    到了京城之后,一个劲地催促她给家里添两个丫头,打量着她不知道他的心思。她不同意,他就成天往花楼里跑,昨晚一夜未归,快天亮才回家。

    熙和郡主的眼睛嫌弃地睨了他们一眼,不知想到什么,又忍了下去。再一看旁边口水都快流一地的人,更是无比嫌弃。

    “收起你这上不了台面的样子,你若想要什么官家公子秀才举人之类的,我还可以帮你,这位世子爷可不是你能想的。”

    苏大姑娘两眼发痴,喃喃着,“天下怎么会这么好看的男人,二丫……”

    “苏婵娟,你再敢叫我一声二丫试试,你是不是找死?”

    一个死字,立马让苏大姑娘,也就是苏婵娟回过神来,当下用袖子擦了擦口水,不大的眼睛恋恋不舍地从萧翎身上移开。

    这时只听到谢姝对萧翎道:“萧大人明查,先前苏家的公子在学堂里诬蔑我弟弟拿了他的东西,被我们识破后不知悔改,反而让郡主颠倒黑白,逼迫学堂的管夫子做假证。管夫子不从,他们就诬蔑我的名声,令我下跪。却在蒲团中藏着细长的针,意图谋害我的性命。”

    【上回在王府的事您都听说了吧?她怕是记恨上我了,这次刚好有了借口,恐怕就是冲我来的。】

    萧翎自是知道那天发生的事,视线落在那蒲团之上。

    随行的差役将蒲团呈上来,请他过目。

    【不用查了,在您来之前,已有人将里面的针全取出来了,那些针现在就在郡主后面那个嬷嬷手里。她是笃定任凭我们说破了天,也拿她没办法,也看扁了巷子里的这些街坊不敢与她作对。】

    萧翎听到谢姝的话,装着样子将蒲团检查了一番,自然是一无所获。

    熙和郡主心下得意,有些事她就是做了又如何。

    “萧大人,你也看见了,是她们在诬蔑本郡主。本郡主行得正坐得端,所以才不惧报官。你怕是不知道,这位管夫子与这位谢姑娘交情不一般,所以才会帮她们说话,诬陷本郡主养母的儿子,他们……”

    萧翎眼风一寒,扫了过去。

    她的声音戛然而止,心下又是一慌。“萧大人……”

    “郡主亦是闺阁之女,当知未嫁女的名声要紧,无凭无据岂能污人名节,若是传出去,世人会如何看郡主,又会如何指责长公主教养无方!”

    “本郡主没有说错。”

    “证据呢?”

    她哪里拿出来的证据,当下又气又恼,气萧翎不给她面子,恼谢姝那张脸长得勾人,越看越觉得碍眼得紧。

    谢姝正好看过来,那清冷又通透的目光将她吓了一跳。

    “你……”

    “郡主,上下嘴皮子一张的事情谁都会说,不只你长了嘴,天下悠悠众口都是嘴。在你看来但凡是与男子说上两句话,那就是有私情,那你可比我多。不说是那些世家公子们,便是随你出行的这些侍卫们,难不成你都与他们不清不楚?”

    “你放肆!”

    “别人说你就是放肆,那你说别人呢,是放什么?”

    “难道是放屁!”戏谑的声音传来,居然有几日不见的章三。章三摇着折扇,一派风流穿过人群到了前面。

    熙和郡主臊红了脸,“你,你才放……”

    “臣可不敢放,臣又不郡主,想怎么放就怎么放。”

    “……来这里做什么?”熙和郡主气极,指着他质问。

    他看看左右,识相地站到人群之中,桃花眼中全是无辜,“当然是看热闹。郡主不会又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天下都是你的地盘,我等哪也不能去吧。”

    很显然,他也知道那天发生的事。

    熙和郡主那叫一个气,咬牙切齿的那种。

    原因无它,因着自己身份尊贵,她便以为京城时的世家公子们都应该捧着自己。那些平日里瞧着正儿八经的世家子都不例外,更何况是这个风流名声在外的章三公子。

    谁成想正是这个对着哪个姑娘都笑脸相迎的章三公子,偏偏对她极其不敬,甚至有一回还把她认成下人。

    一想到这里,她是新仇旧恨全上心头。

    这时萧翎一指她身后的嬷嬷,示意两个差役上前拿人。

    那嬷嬷被带出来,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人就被带到萧翎面前。

    “拿出来。”

    “大人,奴婢不知道大人在说什么?”

    “刚才这位谢姑娘提到针时,本官见你神色不对,你是自己交待,还是本官动手?”

    “郡主,郡主!”嬷嬷朝熙和郡主喊起来。

    “萧世子,我可是圣上亲封的郡主,我的人你不能动!你不要忘了,我祖母与你祖母是至交好友。”

    “在公言公,臣现在是在办案。若有得罪之处,日后自会上门向长公主殿下请罪。”

    熙和郡主只时哪里还顾得上章也,因为萧翎的态度,她不仅有些慌神,还有一丝恼怒。她听祖母身边的京嬷嬷提过,说早年祖母和镇南王府的老太妃曾有过口头约定,定下了她和萧世子的婚事。

    上次祖母主动示好,她觉得应该就是为了此事。

    所以萧世子与她……

    “今日之事分明是有人别有用心,你若是真动了我的人,岂不是坏了两家的情分!”

    “清者自清,如若郡主没有害人之心,那应不惧质疑。还请郡主行个方便,莫要阻挠臣办案,否则臣只好得罪了!”

    “你真的这么绝情吗?”

    听这话,她好像和萧翎有什么私情似的。

    章也桃花眼闪啊闪,“啧啧”两声,“我说郡主啊郡主,你是不知道萧翎不近女色的名声,还是觉得自己与众不同,臣看你这脸有点大啊。”

    “你给我闭嘴!”

    “脸大就是脸大,脸大吃四方,还不让人说了。”章也做出怕怕的样子,实则哪里有半点害怕的样子。

    脸大这两个字,像两根针一样扎进熙和郡主的心里。

    更让她扎心的是萧翎的话。

    萧翎说:“臣与郡主仅过几面之缘,还请郡主慎言,莫要坏了臣的名声!”

    这话就有些重了。

    她脸色都变了。

    一旁的苏婵娟小声嘟哝,“难怪不让我想,原来是自己想。可惜人家世子爷也没看上你……”

    熙和郡主目光恨恨,这都什么时候,苏婵娟这个蠢货还如此拎不清。她就知道这些人都是不成事的,一旦进京必会给她惹事。若不是他们频频送信,还明里暗里的威胁,她无论如何也不会同意他们来盛京。

    “苏婵娟,信不信我现在杀了你!”

    苏婵娟怂了,缩着脑袋不说话,心里却是百般不服气。这个死二丫不就是比她小两岁,比她长得更秀气更白些,竟然就能当上郡主。

    这些年这死丫头光顾着自己在京城享福,把他们一家人丢在庆在州不管,实在太没良心了。娘说了,死丫头别想甩开他们。如果不给他们想要的,死丫头这个郡主也别想当了。

    突然,萧翎朝她看过来。

    “这位姑娘,你一直在郡主身边,想必最是清楚。本官见你是个明白人,也相信你一定会实话实说,还请你告诉本官,蒲团里原来有没有针,那针是不是又被人能取走了?”

    她感觉自己都快飘起来了,痴迷之余又有几分恐惧,下意识就要如实回答。“是,我娘都被针给扎了……”

    “你闭嘴!”熙和郡主喝斥道。

    这个苏婵娟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郡主,你若再阻挠臣办案,那臣只好得罪了。”

    “萧世子……”

    “请郡主叫臣萧提刑。”

    “萧提刑,蒲团里为何有针,本郡主事先并不知情。”熙和郡主做出气恼的样子,问那嬷嬷,“你说这事是不是你自作主张?”

    那嬷嬷还能说什么,当下给了自己两个大耳光,“是奴婢猪油蒙了心,见谢家姑娘对郡主不敬,便想着给她点厉害。萧大人,这事都是奴婢一人所为,与郡主没有关系……”

    熙和郡主道:“萧提刑,事情已经清楚,是本郡主一时不察,管束下人不力。来人哪,把这个自作主张的给本郡主重打三十大板!”

    当下便有人按住那嬷嬷,当众惩罚。

    一板一板下去,那嬷嬷是惨叫连连。

    谢姝早料到是这个结果,强权之下,有权有势者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便是事情败露了,还可以拉人顶罪。

    她抗衡不过,无可奈何。

    便是萧翎,又能如何。

    “萧提刑,这自做主张的奴才本郡主已经惩戒了,你可满意?”熙和郡主问他。

    “郡主这般处事,臣无话可说。但这些人无辜受累,险些被你污了名声,你又该当如何?”

    萧翎说的这些人是管夫子和谢则秀,以及叶氏和谢姝母女。

    “萧提刑,本郡主虽然管束下人不力,但他们并不无辜。我养母之子被人诬陷,此事你若是不审,本郡主也绝不会罢休!”

    “既然各执一词,那臣就将几人都带回清风院好好审理。”

    几个差役上前拿人,管夫子和谢则秀没有挣扎,那苏大官叫得像杀猪一样。

    “我不要走,我不要走,我不要吃牢饭!苏二丫你个赔钱货,你还不快救我!我可是苏家唯一的儿子,你这个赔钱货……”

    苏夫人拼命拦着差役们,不肯他们带走自己的儿子,也跟着骂:“苏二丫,你个赔钱货,你是死人吗?他们要带走你弟弟啊,你还不快下命令让他们住手!我家官哥儿要是有什么事,看我怎么收拾你!”

    众人皆惊。

    一片哗然。

    苏家母子对郡主居然呼来喝去,而且还叫郡主赔钱货,可想而知郡主以前在苏家过的是什么日子。如此看来这苏家可不是什么好人家,难怪把好好的郡主养成这样。

    熙和郡主脸都黑了,那满头的珠翠却越发的耀眼。

    她大怒,“你,你们居然敢对本郡主不敬!”

    “郡主,这苏家人对你如此不敬,想来平日里没少被人教唆。”萧翎一个挥手,“把苏家人都带走!”

    苏夫人傻眼,苏婵娟和苏老爷想跑,却没跑成。

    不多时,苏家所有人被抓。

    苏大官还在对着熙和郡主叫嚣,“苏二丫,你个赔钱货……”

    这会儿,苏夫人已回过神来,“官哥儿,快别说了,她现在是郡主!你要是再骂他,你以后就当不了大官了!”

    大官两个字,成功让苏大官闭嘴。

    “郡主,你快和萧大人说说好话,我们家可是你的大恩人哪!”苏夫人嚎着,拼命朝熙和郡主使眼色。

    熙和郡主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半晌,她看向萧翎,眼中隐有泪光。

    “萧提刑,不管他们曾经对我如何,他们都是我的救命恩人,还养了我三年。这份恩情我没齿难忘,哪怕他们对我不敬,我也不能不管他们。”

    众人的议论声渐大。

    不时还能听到“郡主真心善”“以德报怨”这样的话。

    熙和郡主听着,慌乱的心慢慢平复。

    如今她已是郡主了,她绝不允许任何人坏了她的荣华富贵!

    她起身过来,到了萧翎面前,那满头的珠翠在日头之下刺得人睁不开眼,金光映着她本就不出色的脸,透出几分违和。

    “萧提刑,我感念他们的恩情,有时候难免有失偏颇,纵然知道他们说的可能是假话,却依然选择相信他们。我方才想了又想,已经明白过来。是苏家管束下人不力,纵得一个书童胡言乱语,才让苏大官误会了这位夫子和这位谢家公子,所以此事我不再追究,请你放了他们。”

    苏夫人也赶紧附和,说不追究了。

    “你们呢?”萧翎问管夫子和谢则秀。

    管夫子自知便是上了公堂,也只是他的一面之词,很难将此事掰扯清楚。年岁越长越是知道读书人的风骨再硬,也抵不过权贵,若不然此前他也不会一时妥协,收了苏大官这个学生。

    他歉意地看着谢则秀,这是他最为得意的学生,他有心为其讨个公道,却无能为力。

    谢则秀道:“夫子,学生以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既然他们承认事情自家书童一人所为,此事就算了吧。”

    “好。”

    苏家人被放开后,齐齐躲到熙和郡主身后,心有余悸。熙和郡主装模作样地教训了他们一番,他们一一应着。

    至此,一场闹剧眼看着就要落幕。

    这个时辰的日头最是毒辣,白花花的阳光炙烤着大地,煎熬着人的身体和心。影子渐缩,仿佛再缩下去便能将一切都曝晒在阳光之下。

    “慢着!”谢姝突然喊住准备离开的熙和郡主。“郡主说黑就是黑,说白就是白,难道我们就白白受了这样的污名,又白白担惊受怕一场吗?”

    熙和郡主闻言,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原来是个浅薄贪小之人!

    她朝下人使了个眼色,立马有人递上一个鼓囊囊的荷包。她冷笑一声,将那荷包朝谢姝这边一扔。

    谁知荷包没砸着人,也没掉在地上,而是稳稳落在萧翎的手上。萧翎将荷包交给谢姝,谢姝道了一声谢。

    然后对熙和郡主道:“原来郡主喜欢拿钱砸人。”

    熙和郡主哼了一声,“听你的意思,是没被砸够?”

    “人为利往,谁不爱财,被银子砸的好事谁不想要。可惜郡主不够大方,否则莫说是我,便是在场所有人都愿意被郡主用银子砸,越多越好。”谢姝忽地声音拔高,问围观的人,“你们说是不是?”

    这时有人从外面挤进来,大喊,“是!”

    谢姝看去,正是张阿嬷。

    张阿嬷朝她挤眉弄眼,嗓门极大。

    又冲旁人喊,“你们是不是傻啊,快喊哪!”

    章也用手肘捅了捅身边的人,那两人立马喊起来。有人真的跟着喊,便能带起其他人,甚至还有人笑起来。

    一时嘻嘻哈哈,气氛松快许多。

    除了苏家人,苏家人这时哪里还敢说什么,只恨不得此事赶紧结束。

    张阿嬷还在火上浇油,“我老婆子一来就赶上这样的好事,郡主,你快砸啊,我老婆子受得住,多少银子都不嫌砸得疼!”

    又问众人:“你们想不想看郡主砸银子玩?”

    “想!”

    熙和郡主气极,拂袖而去。

    章也追出去,还丢下一句话给萧翎,意思是自己也要跟着去长公主府一趟,免得有人颠倒黑白。原本若是他不去,萧翎肯定是要去的。如今他代为跑这一趟,萧翎也就没急着走。

    谢姝将那包银子交给管夫子,道:“这银子还请夫子代为处理,买些米面粮油送给巷子里的孤寡,再买些笔墨纸砚给那些贫寒学子。”

    张阿嬷听到这话,笑眯了眼。

    “那我老婆子可沾了你这孩子的光了。”

    谢姝小声对她道:“方才多谢阿嬷仗义出言,待会我让管夫子给您送双份。”

    她眼睛越发笑得眯成了一条缝,眼角的皱纹都透着说不出来的欢喜,“我就知道你这孩子是个心善的,阿嬷我看人看得准,你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日后大富大贵跑不掉。”

    “那我借阿嬷吉言。”

    管夫子得了这个差事,心中感念。

    读书人学问重要,名声也重要。谢二姑娘将这样积善名的事交给他做,分别是在补偿他。他也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此时羞愧之余也在心里记了谢姝的好。

    叶氏在向萧翎道谢,“今日之事,多谢大人公正,否则怕是难以善了。”

    “夫人不必多礼,我祖母姓谢,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日后若再有这样的事,夫人可去王府求助,或是去清风院找我。”

    “……

    “夫人,就这么说定了。我怕有人心存怨恨,或许不会善罢甘休。”

    叶氏仔细一想,生平第一次厚起脸皮,承了萧翎这份人情。

    萧翎朝谢姝那边看去,眼底的寒霜瞬间消融。

    不远处那个素衣素面的少女,虽发式简单首饰单一,却说不出的明媚。一颦一笑皆是春夏盛景,眉梢眼角都透着慧黠与灵动。便是这么看着,已让他满心欢喜。

    谢姝感觉到他的目光,虽未看过来,却不妨碍与他沟通。

    【世子爷,您干嘛这样看我。是不是觉得我原本是个财迷,怎么会如此大方?我可不是大方,而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不是谁的钱我都会要的。】

    这么一说,谢姝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她不是谁的钱都要,但她可是要了萧翎的钱哪,而且还不止一次。

    【我不是说我要了谁的钱,就对谁不一样。我的意思是我只要我该得的钱,不是我该得的我不要……】

    怎么越说越说不清了呢?

    还有她为什么要解释啊?

    这时萧翎已经过来,小声道:“我很高兴。”

    他高兴什么?

    谢姝一脸懵。

    “我很高兴你要我的东西。”

    【我说你没事吧,别人要你的东西你还高兴。你不是能读心吗?难道不知道人心有多难测,万一碰到个贪得无厌的,什么都想要。要了你的钱,还有你的权势,甚至想要你的一切,我看你到时候还高不高兴得起来?】

    这什么人哪,还高兴?

    谢姝眼尾瞟了他一眼。

    他被这一瞟勾了魂,压着的声音透着难以察觉的悸动,“若你想,无论钱财还是权势,我只会庆幸。”

    谢姝莫名。

    又瞟他一眼。

    【庆幸什么?这有什么好庆幸的?等等,我没说我想啊,我就是……】

    “庆幸我有。”

    “……”

    第42章

    ……

    暑气正浓, 人群渐散。

    一刻前的喧闹如同泡沫,被热气化为虚无。

    管夫子同谢家人道别,然后分道扬镳。谢家人继续往巷子里走, 叶氏和谢姝母女在前,谢则秀在后。

    一路无言, 回到家中后刘婆子赶紧端来用井水湃过的杨梅饮和甜瓜。紫红色的杨梅饮, 盛在白瓷杯中, 色泽十分诱人。甜瓜切得极薄,盛在白盘子里, 看着就让人口舌生津。

    谢则美眼巴巴地看着,此前他就一直惦记着, 却也知道好东西要等一家人到齐才能享用。等到叶氏含笑递给他一块甜瓜, 他这才欢喜地吃起来。

    谢姝喝了半杯杨梅饮, 叶氏就不让她喝了。说是湃过的饮子虽消暑, 但寒凉之气过重, 未生养的女子不宜多饮。

    谢则秀没动, 没喝杨梅饮, 也未吃甜瓜。他抿着唇, 脸色依然紧绷着,置于膝下的双手握着一直未曾松开。

    少年郎今日受到的冲击不少,显然还没有平复过来。

    “秀哥儿, 今日之事,我可都看明白了?”

    谢则秀听到自家二姐的问话, 轻轻点头。

    他是家中长子, 被父亲寄予厚望, 他知道自己应该承担什么。书中说不媚权贵方得风骨,又说风骨乃读书人之脊梁, 宁可头断不可弯脊。但二姐说刚过易折,该屈时屈,除去性命,万事皆小。

    书里的道理他知道,二姐说的他也觉得对,该懂的道理他都懂,今日也切身体会到何为强权之下若非弯腰,必送性命的残酷。

    所以该看的他是看明白了,心里却很是不好受。

    谢姝道:“看明白了就好,不必因此而气馁。尊卑如石阶,高处不胜寒,低处万般难。我们的父亲已经倾尽所有给我们最好的生活,不上不下处于中间,已经足够幸运。你只要把握住这份幸运,继续往上爬,爬到你想要的高度便可。”

    “二姐,我记下了。”他再次点头,无比郑重。

    叶氏看着这一双儿女,很是欣慰。

    “无论今后如何,只要你们姐弟能相互帮助,相互扶持,娘就觉得心满意足了。你们也不必太过担忧,郡主是身份尊贵,但你父亲也是朝廷命官,且还是言官。”

    言官之职上可规谏皇帝建议良策,下可弹劾百官巡察地方,以身正风清而立于朝堂之上,私德言行广为人知,大胤自建朝以来,历代君王极重接纳良言,当今圣上亦是如此。

    谢十道是谏议郎,纵然仅是从七品官职,却能近天子。所以哪怕熙和郡主再受宠,再是想堵人口舌一手遮天,只要谢十道愿意,明日便会有一纸奏折送至天子手上。

    这也是叶氏并不怎么担心的原因。

    她思及今日之事,感慨道:“真没想到萧世子是如此公正之人,今日若不是他,恐怕我们少不得要受些委屈。”

    这话倒是事实。

    今天如果不是萧翎,他们在熙和郡主那里根本讨不到便宜,少不得要受些委屈和折辱。

    吃了两块甜瓜,又喝了小半杯杨梅饮,谢则美就被刘婆子带下去了。谢则秀也起身告辞,说是自己还要去学堂一趟。

    兄弟俩刚走没多久,王府就来了人。

    王府来的是王嬷嬷,王嬷嬷满脸笑意,尤其是对谢姝,态度十分亲近热情。她是奉老太妃之命来给谢家人撑腰,送了好些压惊礼来。见着叶氏一口一个谢夫人,仿佛是对着谢氏的嫡系一般。

    叶氏请她进屋歇一歇,被她婉拒。

    她就站在门外,眼瞅着有人好奇地探头探脑,声音便高了好几分,道:“我家太妃娘娘说了,她与谢谏议郎是同宗,一笔写不出两个谢字。若再有人欺到谢家人头上,她第一个不依。”

    这话是说给别人听的,很快传到苏家人耳朵里。苏家人又气又恨,却也只敢关起门来在家里咒咒骂骂。

    等王府的人离开巷子不久,他们听到长公主府的马车进了巷子里,还以为是来给自己长脸的,没想到那马车从苏家门前过,去的竟然也是谢家。

    谢姝和叶氏听到长公主府来人,皆是意外。

    长公主派来的人并不是寻常的嬷嬷而管事,而是最为信任的心腹向嬷嬷。向嬷嬷同王嬷嬷一样,也没有进谢家的门,反倒是与谢姝和叶氏站在外面说话。

    向嬷嬷说:“公主殿下说了,苏氏一门救了郡主的命,还留在身边养了三年,她是感激不尽,这些年来凡苏家人所求,她也是一一满足。但若是日后再有人怂恿郡主做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休怪她不留情面!”

    很显然,这番话是说给苏家人听的。苏家如果能亲耳听到最好,便是没有亲耳听到,也自有人传到他们的耳朵里。

    然后向嬷嬷说了自己的来意,她是奉长公主之命来给谢家人赔礼道歉,并送上赔礼的,那些赔礼与王府之前的压惊礼旗鼓相当。

    谢姝安静地站在叶氏身后,听着叶氏和向嬷嬷你来我往的客套。向嬷嬷的身体倾向马车,眼神也不时看向那边。

    叶氏没有察觉,谢姝却是看得一清二楚。

    向嬷嬷之所以会这样,完全是因为马车上的人。马车内坐着一个不可能出现在这里的人,正是瑞阳长公主。

    长公主一身常服,靠坐在马车内。她一手抚着额头,眉头深锁着,显然是为什么事而伤脑筋,看上去脸色不太好。

    等到向嬷嬷上了马车时,她不知和向嬷嬷说了什么,然后就看到向嬷嬷掀了一角帘子,示意谢姝上去。

    “谢夫人,我家殿下有几话让奴婢私下说给谢二姑娘听,还请您行个方便。”

    叶氏虽疑惑她为何不在下面说,但也没有多想。

    马车边立着一个高大的侍卫,那侍卫面色健康,右边脸上还有一道清晰可见的刀疤。从他的侍卫服看,他应是侍卫之首。

    谢姝看了这侍卫一眼,然后上了马车。

    进到马车后,她在看到长公主时恰到好处地露出惊讶的表情,并没有过多夸张的举动,而是福了福身,在长公主的示意下坐在一旁。

    “你可知本宫单独见你,是为何?”

    “臣女斗胆一猜,应是为了郡主。”

    离得这么近,近到她能清楚看到长公主的脸色。苍白中有愁容,还有一丝沮丧,与上回见到的样子大不相同。仿佛是极有精神气的一棵大树,突然有了病气,眉宇间多了些许暮气,似是苍老了不少。

    长公主欣赏她的遇事不乱,又为她此时的大胆直言而感慨。

    这样的难得,也难怪出身不高却入了芷娘的眼。

    “没错,本宫正是为了那不懂事的孩子。”说着,长公主重重叹了一口气,“今日之事本宫已悉知,很是惭愧。”

    孙女的哭声好像还在她耳边回荡,那一声声“我也没办法”“谁让他们养了我,我若不报答,世人会如何看我?”的喊声挥之不去。

    她听到事情的经过后又痛心又心疼,尤其在听到章家那小子提起苏家人对孙女的不敬时更是愤怒无比。

    对于孙女,她既心疼愧疚,又怒其不争。

    “本宫一早便知苏家人品性不佳,是以这些年他们多般打扰熙和,想来京城本宫都没同意。如今熙和已长大成人,她念着养父母的恩情,本宫也不好再拦着,便让他们搬到京城来住。

    或许是本宫错了,就不应该让他们来!今日你在场,自是听到他们是如何对熙和呼来喝去的,想来熙和在他们身边的那几年过得很是艰难。一想到熙和流落在外的三年这般被人作践,本宫就心如刀割。”

    马车内气氛凝重,似有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在谢姝心头,压得她喘过不气来。这种感觉仿佛让她回到病入膏肓时,层层的黑暗困住她,让她无力逃脱,想喊都发不出声来。

    不知过了多久,长公主又叹了一口气,“可怜熙和在他们手底下讨了三年生活,受尽苦难与折磨,我们却还要感谢他们的救命之恩。因为若不是他们,或许熙和连命都没了。所以不管他们曾经对熙和做了什么,救命之恩永远都在。

    本宫不怨他们,只怨自己。这些年无论本宫如何教养开异,无耐木已成舟,熙和已是这样的性子,本宫实在无能为力了。”

    “殿下,您不必自责。”谢姝艰难开口,声音都有些发涩。

    “本宫如何能不自责,若不是当年本宫让她们母女跟去,她们就不会出事。若不是被苏家人养歪了性子,本宫的熙和又怎么会……”

    长公主的声音带了一丝哽咽,她想到了战死乾门关的独子,想到了命丧月城的儿媳。如果不是她,儿媳不会送命,她的孙女也不会成为孤儿流落在外,受了那么多的苦。

    往事如山,山崩地也裂,她以为找到孙女后她就能尽力弥补,但是如今孙女这般性子,她哪里还有面目去九泉之下见儿子儿媳。

    “本宫和你说这些做什么,你年纪轻轻,又如何会懂。”

    “殿下,臣女知道您是爱之深望之切,但臣女有一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谢姝深吸一口气,道:“臣女的父亲说过,自古名剑,需千锤百炼才能宝剑藏锋,却并非全仰仗于铸造者的技艺,而是因为它们在铸造之初用的就是世间罕见的陨铁。您说郡主是被苏家人养歪的,那有没有一种可能,她原本就是那样的性子。”

    “不,不可能!”长公主目光一厉,病气顿时变成了锐气,背也挺直了几分,“本宫的孙女,绝非生来不堪之人。纵然本宫与她分开时,她不过才百天,但本宫确信,她不可能生来就是那样的性子。”

    “殿下,是臣女失言了。”谢姝声音渐低,“但臣女始终认为山石不能成宝剑,便是有了宝剑的形态,它也不是宝剑,因为它原本就是一块石头。”

    长公主的眼神越发锐利,仿佛要将她看穿,“本宫知道你对她有成见,她也确实为难了你,你对她有怨言也是理所应当。原本本宫还想着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若她能有你这样的良友,或许那性子还有转寰的余地。”

    谢姝闻言,满心的苦涩。

    她慢慢垂眸,“臣女谢殿下抬举,但臣女是个俗气的人,也没有改变他人的能力,只怕是要让殿下失望了。”

    一时再无话,唯有沉默。

    长公主突然咳了一声,向嬷嬷刚要拿什么被她制止,“不用了,等会就好了。”

    谢姝看得分明,刚才向嬷嬷准备拿的是一个瓶子,看瓶子的样式,里面装的应该是药丸一类的东西。

    “殿下,您身体怎么了?”

    向嬷嬷的表情明显不对,眼眶都隐约泛着红。“殿下,您可还受得住?”

    长公主摆摆手,“本宫是习武之人,哪里有那么娇气。些许小病小痛而已,你们不必大惊小怪。”

    真的是小病小痛吗?

    如果真的只是小病,向嬷嬷如何会红了眼眶。如果真是小痛,长公主袖子里的手又为何握得那么紧?

    谢姝想扶她,被她拒绝。

    她自嘲一笑,“今日是本宫冒昧了,也是本宫强人所难了,你不必放在心上。芷娘倒是眼力好,一眼就相中了你。你这性子与本宫年轻时有些像,但又比本宫更为柔和。”

    “殿下大量,臣女感激不尽。太妃娘娘仁慈心善,待小辈们一向宽和,能得她的照拂,臣女很是感恩。”

    “你这孩子,说话怎么有点老气横秋。”说完,她又咳起来。“罢了,你回去吧。”

    谢姝起身告退,下了马车。

    很快,马车就开走了。

    叶氏先前一直在原地等,但不敢靠近。隐约听到马车里有人说话,却听不清是谁在说话,也听不清说了什么。

    “娇娇,向嬷嬷和你说了什么?”

    “……说郡主那几年在苏家吃了很多苦,所以才养成那样的性子,希望我们不要怪她。”

    “谁说不是啊,好好的贵女被养成那样,可惜了定远侯那样顶天立地的人物,唯一的女儿竟然成了那个样子。”

    谢姝嘴巴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

    时隔多年,物是人非,仅凭一人之言又能改变什么,又有谁会相信。

    叶氏见她情绪不对,以为她是因为一家人受了委屈而无处伸张正义,所以不甘心,遂温言细语宽慰了一番。

    太阳西沉后,谢十道下职回来。

    不用叶氏叙述一遍,他在回来的路上已知事情的前因后果,一张原本就不苟言笑的脸越发的严肃。

    “长公主行事让人挑不出错来,定远侯更是国之英烈,他们的后人……怎么就如此的不堪,若是上折弹劾一个未出阁的女子,似乎不太妥当,若是不说,我心里实在是难受得紧。”

    “爹,我想您还是不说的好,因为我们向郡主要了补偿。”

    这事谢十道还真不知道,连忙问怎么回事。等听到谢姝说他们向熙和郡主要了一包银子,还将银子交给管夫子处置后,他的眉头是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好半天,才纠结地来了一句,“如此也好。”

    ……

    夕阳西下,一只鸽子从举人巷的上空飞过,然后落到谢家的一处窗台上。

    多乐打眼看到它,惊得结巴起来,“二……姑娘,……子,王府的鸽子!”

    谢姝看去,还真是。

    那油亮的毛色,还有那机灵的小绿豆眼,不正是前两次送信的那只鸽子。

    她连忙将鸽子捉住,从鸽子的脚环上取出一张纸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几个字:子时,等我。

    一看这字,心下了然。

    夜很快到来,从灰到黑,直到伸手不见五指。寂静之中,等待似乎变得很漫长,但即便是不等人,谢姝也毫无睡意。

    她的脑海中一时充斥着很多东西,一时又变得空空荡荡。好似她原本拥有很多很多,转眼又全都失去。

    窗户开着,她就倚在窗边。

    望着无边的夜色,以及夜色中的种种。她看着有人踏着夜色而来,看着那人一步步走到她面前。

    玄衣墨发,身长如玉,像是水墨山水画中走出来的翩翩公子,不知是谁的丹青妙笔,才能创作出这样出神入化的人物。

    四目相对,似乎有某种说不出来的默契,几乎不用言语,她就将人请进屋中。并不是因为她希望和萧翎在屋子里相见,而是因为对方提了东西上门,总不好将人拒之门外。

    萧翎带的来是一个盛满碎冰的食盒,正中一碗冒着凉气的葡萄冰酪。

    “你见过长公主了?”

    谢姝轻轻“嗯”了一声,挖了一勺子冰酪送入口中。

    【您是怎么知道的?】

    “王甲申随行,马车里必是长公主。”

    她挖冰酪的动作顿了一下。

    之前守在长公主马车边的那个脸上有疤的侍卫长,原来就是王甲申。

    【您这么晚来见我,不会只是为了给我送冰酪的吧?】

    萧翎眸色一暗,他还真是。

    章三说他今日是一怒千丈为红颜,让他打铁趁热。

    章三的原话是这样的,“长情啊长情,你可以啊。当着那么多人的面驳了郡主的脸面,小心郡主到圣上面前哭诉,治你一个不敬之罪。世人都说你不近女色,谁能想到你会一怒千丈为红颜,今日我算是开了眼界,此行不虚啊!”

    又说:“打铁要趁热,过时心已冷。春风十里百花开,有花堪折直须折。我若是你,必要快马一鞭,莫要误了这好时机。”

    当时他只说了两个字:“聒噪。”

    但很显然,他口是心非了。

    眼前的少女岂止是春风十里,分明是千里万里。

    “今日之事,你怎么看?”

    【我用两只眼睛看。】

    “谢姝,好好说话。”

    谢姝正了正神色,幽幽一声叹息。

    【我还能怎么看啊,强权之下无人权,她是郡主,她是君,我们是臣,今日如果不是您,恐怕我们少不得要吃些苦头。所以在此,我郑重向您道一声谢。您说过,您要为我做七件事,那这就是第一件。】

    “这个不算。”萧翎立马否定。

    【为什么?这不是事关人命吗?报的就是命案啊,怎么不算了?】

    萧翎看着她,眼神深邃。

    “我是提刑官,受理命案,查明真相是我的职责所在,所以不算。”

    她“哦”了一声。

    萧翎最受不了她这个样子,又娇又乖,让人忍不住心生邪念,一股脑将圣人君子抛却,不枉做一回那衣冠禽兽。

    “今日之事,你有没有觉得苏家人不对劲?”

    她闻言,心里“咯噔”一下。

    【他们是不对,长公主也知道。长公主认为他们收养郡主的那三年,必定没少磋磨郡主,才把郡主养成那样的性子,为此很是伤心难过。】

    “她迁怒你了?”

    【倒也没有。】

    谢姝放下勺子,突然无比认真地看着他。

    【世子爷,我问您一个问题,您能不能帮我找到答案?】

    “你问。”

    【玉笔的事,那苏家人与我们各执一词。他们没有证据,能作证的也是他们自己人。我们也没有证据,能作证的也是自己人。如果真闹上了公堂,该当如何?我们若想证明自己,可有什么好办法?】

    “这种事并非没有先例,若双方到了公堂之上,依旧各执一词而无佐证,那么只能是各打二十大板,以做他们扰乱公堂之罚。”

    【也就是说,双方都受了责罚,但并没有分出是非黑白。若真是如此,说谎之人被打不冤,无辜蒙冤者该怎么办?】

    黑暗中,她看着萧翎,萧翎也在看着她。

    隔着不大的圆桌,他们静静地凝望着彼此。她眼中有太多的复杂,过往如烟笼罩着所有的情绪。

    良久,她听到萧翎的回答。

    “世间之事,很多本来就分不清黑白。哪怕是律法严明,亦有不少冤案冤魂,纵我有读心之术,难免也会心有余而力不足。何况我非圣贤,更非神明,我心亦有私,我心亦有阴暗处,终是一俗人而已,不能堪比明灯,更照不亮世间所有藏污纳垢之地。”

    【是啊,这世间多少诡谲之事。纵你有读心术,我有透视眼,也终究都是两个俗人而已。有时候我连自己都看不清,我是谁,谁是我,我从哪里来,又往哪里去。我真的是我吗?谁能证明我是我?】

    萧翎的眼神越发深沉,哪怕是在黑暗之中,哪怕她什么也没想,却仿佛穿过她的心,如入无人之境。

    “你就是你,又何需向旁人证明什么?”

    【你说的没错,便是不用证明,我也是我,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你怎么把我冰酪拿走了!】

    “姑娘家少吃寒凉之物。”

    又是这样的说辞。

    【你……为什么可以吃?】

    “不能浪费。”

    谢姝觉得不对。

    他们的关系什么时候好到可以同碗同勺而食了?

    第43章

    ……

    天阴沉沉的, 仿佛风雨欲来。远处一团混沌,似黄沙蔽日一般。

    满城都是压抑气氛,所有人的脸上都看不到一丝笑容, 就连孩子们也被各家大人拘在家中,不肯他们随意走动。

    街上不时有仓惶出行的人, 拖家带口心神不宁。偶尔遇到相熟的邻居, 没有人还有闲心聊几句家常。年迈的老婆婆拄着拐, 站在街角一动不动,像是在等待死亡的来临。曾经逢人就笑的老头皱紧眉头, 望着关外的方向一声一声地叹气。

    梳着辫子的小女童一路小跑着,耳边不时传来“乾门关快守不住了”或是“快走, 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的话。

    她年纪虽小, 看着不过四岁左右的模样, 一双眼睛却有着成年人才有的机灵与敏锐, 便是一边小跑着, 也不忘耳听八方眼观六路。拐过一条巷子, 绕过城守衙门, 来到一处民宅前, 这是她的家。

    宅子不算大,是月城常见的两进民宅,除去院墙比别人家略高之外, 再无其他的区别。进了宅子后,区别便显现出来。

    月城近乾门关, 时有风沙。寻常的人家院子里多种些四季常青的树木, 比如桂树, 鲜少有人愿意侍弄娇弱的花草。而这座宅子里却是花草遍地,红的紫的黄的白的处处花香。

    “娘。”小女童一进就门就喊着。

    屋子里出来一个温柔美丽的女子, 原本平和舒展的容颜此时满是忧心,看到她之后长松了一口气,紧紧地将她抱住,然后命婆子丫头去收拾行李。

    “娘,我们现在回京吗?”

    “是,我们不等你舅舅了。”

    “娘,那爹爹怎么办?”

    女子闻言,眼眶泛红。

    她望着关外的方向,目光有不舍还有决绝。

    “他是边关守将,不能撤离职守。关在他在,关破他亡。娇娇,这是他的使命所在,即便是战死,那也是死得其所。”

    小女童也红了眼,“娘,今日城里又有好多人往外逃,那我们也赶紧走吧。”

    这时外面响起敲门声,听着是熟人的声音,但女子却是脸色一变。抱着小女童进到房间,将小女童藏在一个隐蔽之处。

    “娘……”

    “娇娇,你什么也不要问,待会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不要出声,也不要出来。”

    敲门的人应是不耐烦,一脚将门踹开。

    然后一声声的尖叫戛然而止。

    女子的脸色大变。

    小女童亦是如此。

    “娇娇,你听娘说,不要出来!你要记住,国仇家恨与你无关,娘只要你活着!”

    女子说完,转身出去。

    很快外面响起女子言辞激烈的声音,斥责来人背主弃义。来人不以为耻,反而极尽嚣张,劝说女子自行了断。

    突然女子一声惊呼,然后小女童听到利器刺进人身体的声音。

    “娘。”

    谢姝在黑暗中醒来,已是泪流满面。

    她慢慢坐起,双手捂住自己的脸,任由泪水从指缝中流出来。没有呜咽,没有痛哭,只有无声无息的眼泪。

    那是她四岁以前的过往,一段后来被她封存了四年的记忆。

    四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却足可以掩埋一切真相,也能让有心人将不该存在的一切抹去,甚至是取代。

    若不是九年前的那次雷击,她或许永远也不会想起这段过往,除了意识中曾有人唤自己娇娇这个小名之外,她什么都不会记得。

    十三年前,她以为那时自己刚穿越而来,面对爹娘的询问她说自己只记得自己叫娇娇,其余的什么都不记得。

    所以她就成了谢家的二女儿谢姝,小名娇娇。

    这些年她告诉自己,如果她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不能改变,那么好好活着就是对这一世亲生父母最好的安慰。

    但是……

    国仇家恨,真的与她无关吗?

    她望向窗外,夜色中的一切在她眼中无比清楚。

    时辰一点点过去,她亲眼看着从黑夜到了白天,晨曦唤醒沉睡一夜的人与物,黑暗中的一切都等到了自己的曙光。

    “二姑娘,您今日怎么醒得这么早?”多乐进来,看到她已经坐起,明显有些意外。

    自家二姑娘最是闲散的性子,平日里若无什么事,绝对不可能早起。虽说不至于睡到日上三竿,但也不会起得如此之早。

    “二姑娘,您现在要起吗?”

    她点了点头。

    多乐便过来侍候她穿衣洗漱,等到梳洗打扮好,叶氏听到动静过来。叶氏同多乐一样,对于二女儿的早起也有些意外。

    很快想到昨天的事,又觉得不意外。

    “娇娇,你是不是还在为昨日之事忧心?”

    谢姝迟疑了一下,“嗯”了一声。

    叶氏拉着她的手,细声细语,“看你的样子,怕是一夜都未睡好吧。你这孩子,瞧着比谁都要通透,说起大道理来也是一套又一套。怎么光会劝别人,开解别人,反倒自己钻了牛角尖。”

    “劝说旁人易,说服自己难,便是所有的道理都懂,该想不开的还是想不开。”

    “你呀,不仅大道理多,歪理也比别人多,反正最有理的人就是你。”

    这时一个小小的圆脑袋探进来,短腿迈过门槛,背着手学着谢十道的样子,老神在在踱步过来,一只小胖手还摸着自己的下巴。

    那双古灵精怪的眼睛一时看看叶氏,一时又看看谢姝,直把叶氏逗得大笑起来,笑骂他惯会耍宝。

    谢则美挨了骂,小脸却在笑,无比讨好地看着谢姝,“有理的祖宗,我又来看二百五了。”

    谢姝:“……”

    这话听着怎么像是在骂她二百五。

    因着小弟的一通插科打诨,她缓过劲来。

    母子几人如往常一样用了早饭,眼看着日头也升了起来。

    辰时快尽时,薛氏上门。

    薛氏看上去精神气不佳,一来就是连连抱歉,说自己昨日身子不适,昏昏沉沉睡了一天,到了晚上才醒,方知出了那样的事。

    “那苏家看着家风就不好,若不然也养不出那等莽撞的女儿,半点分寸不分,死活非要给别人家的男子收拾屋子。我瞧着郡主也是迫于无奈,摊上这么个养家,又有天大的恩情在,许多事情也推脱不掉。”

    “谁说不是呢。”叶氏道:“好好的贵女被养成那样的性子,我看着都觉得可惜,长公主殿下的心里必是不好受。”

    两人话起长公主府与霍家的事,如同往日里一样闲聊与感慨。

    谢姝静静听着,也与过去一样乖巧。

    薛氏坐了没到半个时辰,叶氏不停催促她回去歇着,一连催了三次,她这才告辞。

    她一走,叶氏就是一声叹息。

    母女二人目光一对视,谢姝道:“趋利避害,这是人之常情。陈家眼下顺风顺水,陈大人升迁在即,他们小心谨慎一些也无可厚非。”

    他们家和苏家对上,在外人看来等同于是和熙和郡主以及长公主对上,陈家人权衡利弊也是应当。何况上个月就有消息传出,说陈大人或许要升职。在这个节骨眼上,陈家人不想节外生枝的心情也可以理解。

    再说薛氏只是后宅妇人,有些大事做不了主,一应安排还得靠陈大人拿主意。陈大人昨日归家后,想来必是有一番斟酌。许是因为镇南王府对他们家的态度,让陈家人觉得这段交情尚可延续。

    总而言之,薛氏今天来了,这就是陈家人的表示。

    “你当娘是怪她昨日没有帮我们吗?”叶氏说:“她说她病了,睡了一天,娘也信。娘就是心里不得劲,想着以两家人的交情,她纵然昨晚没来,也应该派人来过问一声,毕竟我……底交情不一般,若是一遇事就避嫌,那还结姻亲作甚?”

    两家联姻,一是图儿女们姻缘美满,二就是图两家互通有无,关键时候能互帮互助。若是一般的交情也就罢了,但他们是有默契结为姻亲的两家人,也难怪叶氏心里不痛快。

    她也就是有些不满,说出来也就好了。

    看着女儿情绪不高,暗恼自己嘴上没个把门。女儿再是懂事通透,终归还是一个未出阁的姑娘家。

    “娇娇,你不要多想,娘也就是随口说说而已。你薛姨喜欢你,颂哥儿瞧着也是一个有出息的,世间之事哪有十全十美,如此已是极为难得。”

    “娘,您不用宽我的心,我都省得。”

    “那你这是怎么了?”

    谢姝摇头,“没什么,就是没睡好。”

    她只是突然理解薛氏,也理解陈家人。

    如果仅她一人,有些事她可能会不管不顾地去做,哪怕是最终落得一身剐。但她不是啊,她还有父母和姐弟,她不可能一意孤行。

    天色突然阴了下来,不知何时起风。

    风裹挟着热气,带来尘土的气息。她闻着这热气与尘土混合的味道,仿佛闻到了风起黄沙扬的那种风沙气。

    一辆马车拉着几箱子东西停在谢家门前,俏丽的丫头看上去知书又达理,正是谢韫身边的大丫头红染。

    谢姝听到动静,出门来看。

    红染恭恭敬敬地行了礼,说自己此次来奉自家姑娘的意思来送东西的。她还告诉谢姝,谢韫回到谢家之后一直被禁足,若不然会亲自过来。

    谢姝不用想也知是因为什么,谢韫在外面揭穿了谢淑的身世,算是自曝了谢家的丑事。谢夫人为了平息家族内部成员的怒火,怎么着也会对谢韫有所惩罚。

    谢韫正在禁足中,还能命人送来东西,必是经了谢夫人的允许。也就是说,这个举动看似是谢韫一个人的行为,背后的深意却不一样。而谢家人之所以示好他们,无非是因为老太妃的态度。世间万物的关系,无一不是一环扣着一环,皆是有迹可循。

    谢姝能想到的,叶氏也能想到。

    叶氏等红染走后翻看那些东西,吃的穿的用的都有,最多的就是衣裳与布料,皆是鲜亮的颜色。

    她一边看一边不停地感慨,感慨老太妃的善念,感谢老太妃与谢家为他们撑腰。同时又爱怜地看着谢姝,眼神中全是欣慰。

    “娘知道,你和那谢大姑娘交好,人家看中的是你这个人,和你的人品,这都是你的功劳,与我和你爹没什么关系。若不是你得了老太妃的赏识,她老人家如何会这般抬举我们。只是……”

    这个只是,谢姝不用想也知道为什么。

    “娘,您放心好了,我在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面前表过态,绝不为妾。她老人家是个明理又仁慈的人,必是念着我们与她同宗,所以照拂我们而已。”

    听到女儿这么说,叶氏就放心多了。

    他们家门第是不高,但无论是她,还是夫君,都不会让女儿与人为妾。妾室再是得宠,那也不过是贵人们随意舍弃和发卖的玩意儿。

    她的娇娇这么懂事这么好,不说是嫁个门当户对的人家,便是低嫁个寻常人家,也好过给别人当妾。原本以为陈家极为合心意,如今却有些说不上来的滋味。

    诶。

    ……

    翌日。

    天气再次晴好。

    一大早,谢姝就被叫起来梳洗打扮。

    今日她和叶氏要去镇南王府谢恩。

    老太妃抬举他们,又是给他们撑腰,又是送他们压惊礼,这样的恩情岂能不当面感谢。昨日叶氏才送了话到王府,表达了想登门致谢的意思,不想晚上王府就回了话,说是明日老太妃有空。

    昨日的明日,就是今日。

    谢家人进京九年,除去第一年一家人去王府给老太妃请过安,便再也没有机会进王府。叶氏原本以为自己递话去,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月也有可能,没想到会有这么快。

    母女二人到了王府,然后被领到前院的待客厅。

    叶氏记得上回他们来给老太妃请安时,先是被安排在一间屋子里候着,等了足有一个时辰才被带去梧桐院。请了安,见了礼,老太妃问了他们几句话后就被送出来。

    而这次,她们不仅一进来就被带到王府正式会客的地方,说明王府对她们的抬举与看重,将她们置于贵客的位置上。而且她们到待客厅之后,发现老太妃和王妃都在,显然是提前就在等她们。

    叶氏受宠若惊,来不及深思,赶紧上前行礼。

    老太妃忙说不用多礼,命人给她们母女看座。

    听到老太妃叫谢姝小石榴,叶氏有些莫名其妙。谢姝小声解释了一番,她再次想起在万福寺给女儿求的那支签:命中有时终须有,富贵荣华自由天,千里姻缘一线牵,葫芦石榴俱双全。

    先前只当是个上上签而已,无非都是些吉祥喜庆的话,如今再一细思,忽然觉得似乎有些深意。

    但此时明显不是多想的时候,她与老太妃和王妃一番客气寒暄过后,再次表达自己的来意和谢意,言语间全是真诚的感激不尽。

    “太妃娘娘体恤,前些日子我家娇娇在王府做客时,承蒙您老人家和王妃娘娘照顾,我们全家都念着这份情,早就想来给你们请安,又怕多有叨扰。此次又得王府的抬举,大恩大德无以为报。”

    老太妃笑着说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招谢姝上前,慈爱问道:“你小名叫娇娇?”

    谢姝点头,回了一个“是”字。

    “这小名好,比小石榴好听,小姑娘家就应该叫这样的小名,听着就觉得是个又乖巧又懂事又好看的姑娘家。好像在哪听过似的……不知这名儿是谁取的?”

    老太妃本是随意一问,倒把叶氏和谢姝母女二人齐齐问住。

    谢姝看了一眼叶氏,斟酌道:“小女也不记得,父母也未提起过,应是我祖母取的。”

    叶氏迟疑一会儿,也跟着说:“这名儿确实不是我和她父亲取的。”

    她生二女儿时,婆母尚在世,娇娇应该也是乱猜的。

    老太妃自然不会多想,又夸这名字听着让人高兴,猛不丁似想起什么似的,脸色微微一变,很快又恢复如常。

    镇南王妃凡事爱挂相,许是同样想起了什么,眉头皱了起来。

    谢姝半垂着眼皮,掩去眼底的情绪。

    老太妃道。“侄媳妇,不瞒你说,娇娇这孩子实在是讨人喜欢,你们夫妇二人教女有方,才能养出这么懂事又乖巧的女儿。”

    叶氏自是一番谦虚。

    也是他们夫妻俩命好,才得了这么一个懂事又乖巧的女儿。打从娇娇到他们家起,从未让他们操过心。与其说是他们教女有方,不如说这孩子天生就是个好的。

    镇南王妃也道:……娇这孩子,我也喜欢。”

    这下叶氏结结实实愣住了。

    原因无它,而是镇南王妃的面相给人的感觉就是不容易亲近,且不容易讨好的那种人。她能说喜欢一个人,那必定是真心的。

    老太妃见叶氏发怔,反倒笑起来。

    说实在的,她都很意外儿媳会和谢姝投缘。

    “我们全家都喜欢娇娇。”

    全家?

    那不就是……

    叶氏的心突突直跳,无比的震惊。她又不是三岁孩童,岂能听不出这句话里的意思。但哪怕是听得懂,却也不敢往那方面想。

    王府是什么地位,他们又是什么门第?

    所以一定是自己会错了意!

    “能得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的喜欢,是我家娇娇的福气。”

    老太妃又笑起来,心中却是有些焦急和纳闷。

    翎儿明显对娇娇不一样,但当她试探是否可以提亲时,翎儿又说不急,还说再等等再看看。这有什么好等的,又有什么好看的,那臭小子也不知是怎么想的?

    正思忖着,下人来报,说是世子爷回府。

    她忙吩咐,“府是有客人来,让他来见个礼。”

    叶氏立马站起来,“前天世子爷才帮了我们,我们全家都很感激他。”

    “他是晚辈,你赶紧坐下吧。”

    叶氏无法,只好坐下。

    不多时,一身官服的萧翎进来。

    他先是请老太妃和王妃请安,然后向叶氏行礼。

    叶氏不敢受他的礼,侧身避过。

    王妃看着他这一身的官服,心中划过一抹黯然。这个儿子先是入千林卫,现在又进了清风院,就是死活不肯去宣明殿,宣明殿那朱色的官服,应该才是最配他这张脸的。

    但他不是缨儿!

    所以他有他想做的事,有他想要成为的样子,而不是按照别人的设想,局限在他不喜欢的地方。

    思及那日他说的话,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

    他说:“儿子仔细想过,幼年时确实太过顽劣,才会让母妃生气。这些年儿子一昧计较您对儿子的疏忽,却忘了自己对您的生分。今后儿子不会再和您赌气,还请您给儿子一个补过的机会,也请您给儿子一个做主选择的机会。”

    当时她情难自控,泪水夺眶而出,所以才有了这次让步。

    老太妃看孙子,自然是越看越满意,道:“翎儿穿上这身官服,还真是不一样。”

    “獬豸有灵,天下无冤。若不是世子行事公允,前日之事怕是难已善了。小女也觉得这身官服最好看,远胜过其它。”谢姝这话完全出自真心,她夸的是萧翎的官服。

    大胤文官着朱衣,武官着藏青色官服,清风院不文不武,又最是世人眼中的污浊之地,其黑色官服尤为另类。一不被世家所喜,二被百姓所惧。

    但在她看来,无论朱衣还是藏青官服,都不如这身黑衣来得凛然。世人厌之惧之,却不知那污浊之地开出过怎样的花来,那些花又是多少人的救赎,或是多少冤魂的慰藉。

    她说的这番话,正合老太妃的心意,当下开怀。

    而镇南王妃这个人,一旦喜欢什么那是怎么看怎么合心意,是以听到她这话后,一时也有了笑模样,再看儿子一身黑色绣着獬豸的官服,竟然也觉得顺眼了一些。

    萧翎:“……”

    看来他以后还得多多仰仗某个小姑娘。

    女眷们说话,他一个男子自然不能久留,请过安见过礼后,便准备告辞。眼尾的余光不受控制地往叶氏身边看,须臾间眼底盛满欢喜。

    谢姝没看他,眼神看向正中悬挂的那幅画。画上黄沙漫漫处,那若隐若现的关隘仿佛从遥远的记忆而来,渐渐变得清晰。

    “你喜欢这幅画?”萧翎问。

    她点头。

    “那你可知这画中所画是什么地方?”萧翎又问。

    当萧翎问第一句话时,老太妃就眯起了眼睛。当他又问出第二句话时,老太妃眯着的眼睛里全是精光。

    臭小子巴巴地这个时候回来,其心思昭然若揭啊。

    但为何不愿意议亲呢?

    镇南王妃和叶氏也看着他们,一个是若有所思,另一个是也是若有所思。只不过前者是有所期待,而后者则是忐忑不安。

    然后她们看到谢姝摇头,说了一句,“我不知。”

    而萧翎却比她们多听到一句,那是谢姝的心声。

    她说。

    【那是乾门关。】

    第44章

    萧翎望着她, 目光如晦。

    她半抬着眼皮,看上去极为安静与乖巧。但那微微轻颤了一下的眼睫,泄露了她此时心情的不平静。

    乾门关是大胤第一要塞, 自古便有乾门不开安享太平的美誉。关外是黄沙与蛮荒还有那虎视眈眈的蛮丘各部,多少年来时而臣服时而滋扰。

    一个闺阁女子如何能一眼认出这道关隘, 除非她亲眼见过, 或是见过类似的画卷。

    她是谁?

    谁是她?

    萧翎想, 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只知道她就是她,无论是再世为人的异世魂, 还是谢家女,抑或是谁的女儿, 于他而言并无区别。

    “我来告诉你, 那是乾门关。”他说。

    “多谢世子相告。”

    【我有些话想和你说, 你晚上来找我。】

    萧翎听到她的这个心声, 心下微动的同时, 又有几分欢喜。这天地之间, 自己应该是她最为信任的人吧。

    她看到他的手动了一下, 便知他是应下了。

    两人话里暗藏着机锋, 又打着旁人不知道的心里官司。众目睽睽之下有了晚上见面的约定,却无一人能看穿。

    但即便是看不穿他们之间的秘密,也能看出萧翎对她的不同, 老太妃和镇南王妃皆是,还有惊疑再三又不敢往那边方面想的叶氏。

    叶氏心里搁了事, 面上倒是不显。

    萧翎走后, 她们母女二人又陪着老太妃和镇南王妃说了会话。老太妃盛情留饭, 母女二人实在难以推脱,便留在王府用了饭。

    席间, 面对那些精致难得的山珍海味,叶氏有些不安。直到辞别老太妃和镇南王妃,母女二人上了马车,她才吁出一口气。

    此番来王府受到的礼遇让她觉得极其的不真实,看着旁边如花似玉的女儿,目光从忐忑变成了爱怜。

    “娇娇,娘可看出来了,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都很喜欢你,世子爷对你也不一样。你老实告诉娘,你是怎么想的?”

    “娘,你放心,我不会心存妄念,更不想高攀什么人。”

    她和萧翎可以是朋友,可以是合作伙伴,但绝对不可以是朝夕相处还同床共枕的夫妻。试想一下一个人连睡觉前都不能有任何心思和想法,那样的日子该有多么的可怕。

    叶氏听到她的回答,沉默了一会儿。

    半晌,突然提起自己和谢十道的渊源。

    “当年你外祖父嗜赌成性,家里已无再可变卖的东西。你姨母被他卖了之后,我知道下一个就是我。我一个未出阁的女子,在家只能从父。他若要卖我,我唯有一死。你可知那种日子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犹如笼中鸟无路可走。”

    “娘……”

    谢姝握住她的手。

    她笑了一下,又道:“那时你爹已有秀才功名,眼看着就要参加乡试。他是方圆几十户人家最有出息的儿郎,多少好人家的姑娘都倾慕于他。可是他却说要娶我,为此还被你外祖父讹光所有的家产。旁人都指责我,说我会害了他,会拖累他。

    我也曾动摇过,但有人告诉我,像我这样的女子,大抵是没什么出路的。要么被卖,以后或是沦落风尘或是为奴为婢,要么嫁给家境相仿的男子,继续艰难地生活。她说如果有一个前程似锦的男人想娶我,那他一定只是心悦于我,想让我过好日子。若遇到这样的男人,不管别人说什么我都要嫁。”

    “这话是谁说的?”谢姝问。

    她想这话乍一听似乎有些不妥当,但仔细想想似乎不无道理。

    叶氏眉宇间隐约有些羞赧,或许是羞赧于自己年轻时的大胆,也或许是羞赧于自己这番话的惊世骇俗。

    “你祖母。”她眉宇间全是怀念,“正是因为你祖母这番话,让我厚起了脸皮,连良心都不顾了,嫁给了你爹。”

    “那我祖母一定是个特别开明的人。”

    “是啊,天底下再也没有比她更好的婆婆。她还说女子嫁人,好比是再次投胎,只不过第一次投胎是闭着眼睛的,而后一次却能睁着眼睛好好看,所以才更要看清楚。我曾无数次地想,若是没有嫁给你爹,如今我在哪,又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恐怕再是挣扎,也不可能像今日这样成为官夫人,衣食无忧还有下人侍候吧。”

    叶氏见女儿在沉思,拍了拍女儿手,“娘就是一时记起了旧事,你听听就好。”

    此时马车已行驶到盛京城最大的一条街,街市上的热闹无处不在,行人往来如织,吆喝声喧嚣声此起彼伏。

    突然谢家的马车被人拦停,外面响起一道男子的声音,那男子道:“请问车内可是谢二姑娘,我家郡主有请。”

    京里的郡主有好几位,但谢姝和叶氏都知道,这个郡主只会是熙和郡主。

    谢姝欲下马车之时,叶氏想和她一起去,被她劝住,“娘,你留在这里,若有什么不对,你也方便行事。”

    叶氏立马明白过来,没再坚持和她一同前往。

    那侍卫就等在马车旁,一脸严肃。脸上的刀疤从眼下往内斜去,划过面颊,止于鼻翼。从疤痕的颜色看,应该有些年头。

    他盯着从马车下来的谢姝,表情冷漠。

    谢姝跟在他身后,上了旁边的茶楼。

    而叶氏则在他们进茶楼之后,犹豫了一会儿,对刘婆子耳语几句,刘婆子频频点头,领了她的吩咐离开。

    那侍卫将谢姝带到二楼的雅间,门一开就看到坐在里面的熙和郡主。那侍卫并没有离开,反而立在熙和郡主身边。

    “你不必害怕,本郡主今日请你来,是向你道谢的。”熙和郡主说。

    事出反常必有妖。

    谢姝可不信,这位郡主真的会诚心向自己道谢,何况就那天发生的事而言,对方又有什么值得向自己道谢的呢?

    她没有问,也没有接话,静等着对方接着往下说。

    果然,熙和郡主神色恼了一下,应是在恼她的不识趣。

    “你就不想知道,本郡主要谢你什么?”

    “若郡主愿意告之,那我愿闻其详,若郡主不想说,我又何必问。”

    这话让熙和郡主更加恼怒,睨了一眼旁边的侍卫之后,又将那股恼怒压了下去,似笑非笑地道:“上回那一闹,所有人都知道苏家人曾经苛待过本郡主,而本郡主是感念他们的恩情才会纵容他们。我祖母知道后,对本郡主越发的疼惜,你说本郡主是不是应该感谢你?”

    “那我觉得你不应该感谢我,你应该的是苏家人。如果没有苏家人,又哪里有你。如果没有苏家人,你又怎么会是郡主?”

    熙和郡主大笑起来,表情有些诡异,“你说的没错,本郡主确实要感谢他们。他们那样对本郡主,才养成本郡主这样的性子。”

    她听到祖母和向嬷嬷私下说起她的性子,言语间全是惋惜。还说若她能与品性端正之人结交,或许能近朱者赤。而祖母说的品性端正之人,正是这个谢姝。更让她痛恨的是,她还听到祖母说若是她能有这个谢姝一半,便已足够。

    凭什么?

    她才是祖母的孙女,这个谢姝算什么东西!

    “本郡主说了要感谢你,就一定会感谢你。”她一拍手,立刻有人呈上一个匣子。“这是本郡主送你的谢礼,你还不快谢恩。”

    透过雕花的匣子,谢姝将里面的东西看得一清二楚。

    “郡主的谢礼,我愧不敢当。”

    “本郡主说送你,你敢不要?”

    眼见着那人将匣子递过来,谢姝下意识往后退了几步。

    “王甲申,你还不拦住她!”

    熙和郡主话音一落,一把未出鞘的剑挡住谢姝的去路。谢姝抬头,看到的是一张面有刀疤的脸。

    “郡主没让你走,你不能走。”

    “听到了吗?”熙和郡主嚣张的声音响起,“本郡主没让你走,你不能走,你要乖乖收了本郡主给你的谢礼才能走。”

    谢姝转身,看着他们。

    “郡主除了以势压人,就不会别的了吗?”

    “本郡主有权有势,为何不用?”

    “也是。”

    听到谢姝这话,熙和郡主先是一愣,尔后神情越发得意。她从那下人手里拿过匣子,递到谢姝面前,然后手一松匣子落地,里面原本就碎了的玉镯子洒出来。

    “谢姝,你好大的胆子!本郡主好心好意向你道谢,你不受就算了,居然还把本郡主送你的谢礼打碎!”

    谢姝冷冷地看着她,如同看一个上跳下窜的小丑。

    “同样的招数,苏大官用过,你还用,不愧是苏家养出来的好儿女。你不就是想诬陷我吗?然后呢?是让人把我抓起来,还是带我去长公主面前对质?”

    她的脸色变了又变,瞪着谢姝。

    但谢姝不仅不惧,反而一脸嘲讽。

    这时门被人推开,露出章也那双桃花眼。

    他一看里面有人,先是用手把眼睛捂住,嘴里还说着“走错了”“我什么也没看到”之类的话,然后把门关上。

    很快门又被打开,他“咦”了一声,像是这才认出里面的人。

    “怎么这么巧,竟然是郡主?还有谢家姑娘?”说完又惊讶地看着地上的碎玉,道:“这是怎么了?看起来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

    “章三公子,非礼勿视。”王甲申说。

    谢姝看了王甲申一眼,“早就听闻王大人是忠义之后,今日之事王大人想必比谁都看得清楚,还请王大人在长公主面前如实相告,多谢!”

    说完,她抬脚走人。

    熙和郡主哪里能依,“王甲申,你还快不拦住她!”

    “郡主,长公主让臣跟着您,一是保护您的安全,二是阻止您不合适的举止。”

    “……敢管本郡主?你别以为小时候和本郡主认识,你就能对本郡主指手画脚!本郡主告诉你,你父亲就是我霍家的奴才,你也是!”

    谢姝的脚步忽然有些沉重,转瞬即逝。

    她从容地下楼,见到叶氏之后摇了摇头。

    叶氏向章也道谢,她这才知道原来章也出现不是偶然,却原来是刘婆子去清风院找萧翎,没走多远就遇到了章也。

    章也小声道:“长情如今有官职在身,许多事情多有不便。但我不一样,我一个闲散人士,不仅闲,而且还爱管闲事,所以日后再有这样的事,你尽管来找我。我平日没事时就爱在前面那家茶楼里喝茶。”

    谢姝哪里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知都是萧翎的安排。

    萧翎说的对,有他那样一个朋友,自己不吃亏。

    ……

    谢家门外,有人在不停徘徊。

    等看到谢家的马车近前,那人的脸上满是期待,同时又有几分腼腆。再看到谢姝从马车上下来,眼睛里仿佛淬满星光。

    谢姝先下来,然后是叶氏。

    叶氏看到那人,微微一笑。

    那人行了礼,又看向谢姝。

    谢姝问:“陈大哥,你是不是有什么事找我?”

    陈颂害羞着,点点头。

    叶氏莞尔,先着刘婆子的手进门,留他们单独说话。

    他们移步至靠墙处阴凉的地方,阴影让他们避免在日头下受热。陈颂原本就被太阳晒得发红的脸,此时又红了几分。

    谢姝静静地看着他,等待他先开口。

    他踌躇一会,提起前天发生的事。

    “听说那熙和郡主很是跋扈,你受委屈了。”

    “有人主持公道,倒也没受委屈。”

    “也是,我都听说了,幸好你父亲与镇南王府的太妃娘娘是同宗,那萧大人才会帮你们,否则必会让苏家那样的小人得了志。娇娇妹妹,你放心,这次乡试我一定会考上,等明年会试一过我入了仕,我绝对不会再人任何人欺负你。”

    谢姝微微笑起来,“陈大哥,我父亲就是谏官,旁人若想欺我,还得要掂量一二。”

    陈颂的脸更红,腼腆地挠头。

    他本就是那种书生气重的端正男子,气质本就平易近人,这般模样更是显得有几分笨拙的青涩感。

    思及自己在听到谢家和苏家的事时,那种焦心如火烧一般,恨不得自己能一飞冲天,拥有无上的权势,才能让心上人免于受人欺辱。

    他心中暗暗发誓,这次乡试一定要一鸣惊人。

    “陈大哥,今日不是休假,你是不是和先生告了假?既然都回来了,那你赶紧回去看一看薛姨,薛姨又病了。”

    一听自己的母亲病了,陈颂再是舍不得,也不得不和心爱的姑娘告别。

    谢姝目送他走远,抬头望了一会天,这才进屋。

    天色从明到灰,再到暗。

    夜幕来临之际,举人巷里的家家户户都亮起了灯火。灯火从多到少,渐渐剩下零星几点,最后那零星几点也逐渐熄灭。

    暗影进了谢家的院子,如入无人之境。

    谢姝心有所感般,推开窗户。

    【你来了。】

    夜色中,萧翎已至。

    不再是白天的官服,而是换了一身同色的常服。黑色隐去他的身影,却将他得天独厚的容颜显现得越发夺目。

    他立于窗外,凝视着窗内的少女。

    少女的身形纤细而时有山水显露,素面朝天却又如花枝在招展。那双清泉般的眸子哪怕是蒙受着一层看不懂的雾气,依然是美极。

    【你说要帮我做七件事,如今可还作数?】

    萧翎颔首。

    谢姝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她在笑自己的厚颜无耻,之前还百般拒绝,不愿和别人再有瓜葛,如今却是主动让别人帮自己做事。

    【你上次放了姜瑜,那他现在可是你的人?】

    萧翎又点头。

    谢姝对这个答案倒是不意外,姜瑜那样的身份,既然萧翎当面揭穿了他的身份,又轻易将人放走,必定是有后手。

    【你是不是觉得当年你父王增援途中遇泥石流,并非巧合?】

    “不是觉得,而是肯定。”

    他会读心,便是以前不知,后来应该都能从别人的心声中知道一些内情。

    谢姝自然是更不意外。

    【没错,当年你父王的事的确不是巧合,而是有人故意为之。至于他们如何行事,又做了什么,我并不知道,我想你应该比我知道得更多。】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萧翎终于开口,声音极低极沉。

    谢姝听到他的问话,神情悲恸。

    【我听到王岳和人说话,他说姜尚义已被他控制,援兵也会被拦在路上,乾门关一定会破,蛮丘必定能入主关内。】

    萧翎看着她,低着眉眼。

    “那你呢?”

    她听懂了,他是在问她当年怎么了?

    【我娘死之前告诉我,她说国仇家恨与我无关,她只要我好好活着。原本我以为自己能做到,但是我突然有些异想天开,我想报了国仇家恨,我也想好好活着,你能帮我吗?】

    “谢姝,你近一些。”

    谢姝:“……”

    【你要干什么?】

    她不仅不近,反倒往后退一步。

    萧翎无奈,大手从窗子里面捞人,然后双手一提,便将里面娇弱的少女提出了窗外,置于自己身前。

    谢姝真是服了。

    她是东西吗?

    这人怎么把她提来提去的,还提得如此轻松。

    两人离得极近,几乎贴在一起。这样的距离满是危险,却让人心荡神驰。萧翎的声音又低又沉,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肌肤,“谢姝,你想让我做什么,尽管说便是。”

    她心中隐约有些异样,坚定的心仿佛正被人用无数的糖衣炮弹猛烈攻击着。她一时感觉自己的心门户大开,因为自己已没有任何的秘密可言。一时又掩耳盗铃般装模作样,试图用空荡与虚无来应对一切。

    最终,她受不了这样的距离,不自在地推了推。

    【王岳,他是老定远侯收养的蛮丘孤儿,是他勾结蛮丘,才使得乾门关破,月城被屠与他一定有关,而姜尚义要么是被威迫,要么是被冤枉。萧翎,这是国仇,我想让世人知道!】

    萧翎放开她,“好。”

    【月城出事时,姜瑜不在城中,他什么都不知道。即便他知道什么,但当年他不过八岁,又有谁会信一个幼童的话,所以这事并不容易。】

    “已知真相,便能顺瓜摸藤找证据。那温华呢?”

    温华此人,萧翎自然见过,但对方的心声从未有任何端倪,要么确实是问心无愧,要么就是城府极深之人。

    【他从未见过我,却让世人都以为他是唯一见过我的人,且还找人替代了我。他是很可疑,但我没有办法和他对质。若仅我一人,我做什么都无惧,可我有家人。不仅我自己要好好活着,我希望我家人也要好好活着。】

    萧翎的眉眼更低,仿佛要将眼前的少女尽收自己眸中。

    黑夜褪去一切的浮华,散尽白天虚张声势的美好与平和,滋长着畏惧见光的东西,比如那些见不得人的心思。

    “谢姝,你不怕我了吗?”他问。

    谢姝点头,又摇头。

    【怕。】

    萧翎突然笑了。

    这一笑月色迷离,仿佛黑夜处处都是风花雪月的美景。

    “不应该是你更可怕吗?你想想你自己的来历和秘密,你我之间,到底谁更可怕?”

    谢姝一想,还真是。

    一般人若是知道她是异世之魂,恐怕吓都吓死了。就算不吓死,也会把当她做妖魔鬼怪一般的存在,恨得不远之避之,甚至会想除掉她。

    所以她应该庆幸啊。

    庆幸这个人是萧翎,庆幸萧翎不怕她,反而还想和她做朋友。

    “谢姝,其实我一点也不可怕。”萧翎的声音更沉了几分,“我虽然能听到人心之言,那又如何。我知道我父王当年的事有异,我甚至知道是谁动的手脚,更知道他们究竟做了什么,但我依然什么也做不了。你觉得我可怕,我却觉得我可怜。有时候太过清楚明白却无能为力,反倒不如一无所知。这种感觉旁人不知,你应最有体会,不是吗?”

    谢姝慢慢垂下眼眸,苦笑一声。

    是啊。

    她最清楚。

    哪怕知道所有的真相又如何,她敢说出来吗?这种清楚明白的痛苦无人能知,确实不如当个糊涂人。

    “所以,谢姝,我们才是一样的人。”

    【不……】

    “你别急着否认,我们是朋友,不是吗?”

    朋友么?

    那确实是。

    【此事一了,你欠我的就一笔勾销吧。】

    “这只是一件事而已。”

    【萧翎,你不觉得吃亏吗?】

    “不觉得。”

    【你怕不是个傻子!】

    “你不是说我是老六,是二百五吗?或许我就是个傻子。”

    谢姝闻言,翻了一个大白眼,心情却莫名好了许多。突然觉得今天的夜晚似乎比以往凉快了一些,少了些许闷热。

    【孤男寡女,夜黑风高的,不知情的还以为我们在谈什么不值三文钱的男女之情,哪里知道我们是忧国忧民的大好青年,谈的都是事关家国的大事。】

    “比起这个,我更想谈不值三文钱的男女之情。”

    谢姝低头一笑。

    【去你的吧!】

    第45章

    ……

    谢家与苏家的事在巷子里已是人尽皆知, 一起被传的还有镇南王府给谢家撑腰的事。经此一事,所有的街坊都知道苏家有靠山,但谢家也不遑多让。

    苏家人突然变得低调起来, 苏夫人也不再穿金戴银招摇过市。日子似乎一下子恢复平静,谢姝也终于能静下心来抄写之前陈颂给她的那本游记。

    多乐在一旁做着针线活, 一边说着巷子里的家长里短。谢则美不时逗着陶缸里的二百五, 一人一龟自言自语自得其乐。

    三人各司其职, 倒是悠闲自在。

    清静的时光,被一位意外的访客打断。

    叶氏惊讶不已, 忙将人请了进来。

    来人是一位看上去端庄且有书卷气的夫人,叶氏称她为郑夫人。这位郑夫人的丈夫郑侍郎是三品大员, 官阶上比谢十道多上好几级。叶氏之所以认识她, 是曾陪同谢十道一起去郑家吃过宴席。

    以她的身份, 还有两家根本谈不上的交情, 叶氏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她会登门拜访。惊讶之余自然是有些纳闷, 但面上并不会显现出来。

    来者是客, 何况还是上官家的夫人。

    叶氏将她请进来后, 赶紧命人奉茶上点心。

    她做样子抿了一口茶水, 其则半滴未沾,连嘴唇都未湿,然后放下茶杯, 似不经意般问起叶氏家里的小辈。

    叶氏蓦地想到了什么,心里隐约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 忙让人去请谢姝和谢则美姐弟俩过来见客。

    谢姝一进门, 郑夫人的眼神就落在她身上。

    她明显感觉郑夫人对自己的打量, 不像是随便一看,反倒像是挑选货物一般仔细, 从头到脚仔仔细细。

    “令爱瞧着是个懂事的,谢夫人好福气。”

    叶氏自是要谦虚,嘴里说着“哪里哪里。”

    小辈们见客,大多行个礼请个安之后便会退下。

    谢姝和谢则美姐弟二人一走,郑夫人就说明了来意,却原来是来替别人做中人,给谢姝说亲事的。

    叶氏一听,便知自己猜得没错。

    一家有女百家求,这是好事。

    “要不说谢夫人好福气,养的女儿人人夸。前些日子令爱在王府小住,恰与我外甥女相熟。我外甥女回家之后将令爱好一顿夸,听得我那小姑子动了心思,这才托我来走一趟。”

    叶氏在京中多年,虽说谢十道的官职不显,但该知道该打听的事她从不敢怠慢,尤其是京中世家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更是要问了又问,生怕惹上不该惹的人。

    一听郑夫人说自己的外甥女和小姑子,她很快想起郑侍郎的亲妹妹嫁的正是秦国公府,暗道应该不可能,难道郑夫人说的小姑子是郑侍郎的庶妹?

    “不知郑夫人说的小姑子,是哪家的夫人?”

    “正是秦国公夫人。”

    竟然真是秦国公夫人!

    叶氏自是震惊不已。

    郑夫人将她的表情尽收眼底,神情间俨然有几分优越之色,“我那小姑子虽是国公府的当家主母,却是个和气的性子,待人和善宽仁。她的长子到了说亲的年纪,便想着寻一个可心乖巧的儿媳,令爱如果嫁过去,上有容易相处的婆婆,还有相熟交好的小姑子,又是高门显贵的人家,这样的亲事打着灯笼也难找。”

    叶氏震惊过后,慢慢稳住心神。

    若是她记得不错,白夫人的亲生儿子年纪尚小,秦国公府的长子并非白夫人亲生。且她听说秦国公妾室众多,庶出的子女更是不少。

    一般人家结亲,越是世家高门越是郑重。她当然不可能应下,也不会当面拒绝,只说他们夫妻疼爱女儿,还想在家里多留两年,至于亲事她一人做不了主,须与自己的丈夫商量。

    郑夫人听到她说还想把女儿在家里留两年时,眉头皱了一下,尔后听她说要与自己的丈夫商量,脸色又缓和了一些。

    “是这个理,你与谢大人好好商量,千万莫要错过这样的好事。”

    她应着,眉心却是微微蹙起。

    刚送走郑夫人,转身看到女儿就站在不远处。

    “娇娇,你都听到了?”

    谢姝点头。

    谢家和郑家根本没有往来,这样的人突然登门,她自然会留心。

    叶氏眉头还皱着,“郑夫人是来替秦国公府来做中人的,他们府上的庶长子到了说亲的年纪,说是你与那白大姑娘交好,白夫人对颇有好感。”

    谢姝想到那个令人恶心的秦国公,心中厌恶无比。她先前只提过一嘴自己救人的事,详细的并未说给爹娘听。

    如今白家有结亲的意思,那有些事便不能不提。于是她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了一遍,只听得叶氏又气又心疼。

    “你这孩子,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娘,是我不对,我不应该瞒着。您是不知道,那秦国公随身还带着女子的小衣,当场不小心掉了出来。”

    叶氏面色通红,又气又心疼变成又羞又恼。

    “真……是混账!宠妾灭妻,在外人面前公然维护庶女,不给嫡妻脸面,还……这样的人家,再是家世显赫,我也不同意,你爹也不会同意的。娇娇,你不用担心,等你爹回来我们好好商议一番,寻个合适的理由拒了这亲事!”

    她思忖着用什么理由,有些纠结。

    “若是陈家那……眼下却是更不好再说了。”

    谢姝明白她的意思,她是说如果陈家那边还有明确要结亲的意思,倒是可以用这个理由拒了秦国公府。但之前苏家的事都让陈家却步,现在又是秦国公府和郑家,陈家更不可能出这个头。

    何况陈大人也在宣明殿为官,且还是郑大人的直系下属,眼下陈大人升迁在望,又怎么可能驳了郑家的脸面,更不可能得罪秦国公府。

    “娘,大不了就说我身体不好,或是说算命的说我福气薄,再不行就说我命硬克夫不能嫁人。”

    叶氏哭笑不得,嗔怒道:“……你这孩子,怎么什么话张口就来,这是能乱说的吗?谁说你福气薄的?万福寺的签文都说了你是大富大贵的命。”

    谢姝撒起娇来,偎着她,“娘,要是能不嫁人就好了,我就可以一直陪在爹娘身边。”

    她心下熨帖,嘴上却是责怪,“你这孩子,说什么傻话。”

    ……

    谢十道下值回来,她便将此事告之。

    夫妻二人关着房门,一室沉默。

    良久,谢十道叹了一口气。

    他在朝中为官,对秦国公府的事知道得更多。秦国公府的内宅之乱,朝中人人皆知。秦国公贪好美色,连女儿房里的丫头都敢沾染。其庶长子尚未娶妻已有一堆的通房妾室,但凡是有些脸面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进白家。

    白家与高门世家联不了姻,这才退而求其次。哪怕是如此,疼爱女儿的人家也不愿意糟践自己的女儿。

    “这门亲事看着花团锦簇,实则不堪。到时候郑夫人问起,你找个由头,拒了吧。”

    叶氏也是这么想的,一想到女儿说的那些事,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遂一股脑全倒给了自己的丈夫听。

    谢十道闻言,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他背着手,手背上的青筋根根暴起。

    他是男子,有些事比叶氏看得更明白。叶氏对秦国公当日非要带走谢姝的事还没多想,但他却一听就知道是什么意思。

    “不用等郑夫人来问,你亲自去郑府一趟,直接拒了!”

    叶氏问:“……个什么由头合适?”

    总不能真像女儿胡说的那样,直接说命薄克夫,不宜成亲吧。

    夫妻二人商议到深夜,一夜未果。

    谢十道几乎没怎么睡着,早起去上值之前,面色沉重地交待叶氏,“只说我们小门小户不敢高攀即可,总之,亲事不能应,旁的走一步看一步。”

    叶氏点点头,想着也只能如此。他们不愿意嫁女,白家那样的门第,除了会说些不好听的话,或是为难他们之外,也做不出强行求娶的事。

    但心里还是不太踏实,眼皮子乱跳。

    猛不丁听到秦国公府来了人,顿时有些心惊肉跳。

    谢姝听到动静出来,一眼就看到脸色苍白的白蓁蓁。

    一段日子不见,白蓁蓁气色似乎更差了些,便是站着都要人扶着,看上去风一吹就会倒的模样。

    她的来意不用猜,谢姝也知道她是为何而来。两人去了谢姝的房间,她环顾一番后,道:“倒是干净整齐,与你的性子一般无二。”

    谢姝笑笑,静等她往下说。

    她并不是那种心机城府极深之人,很快便说明自己的来意,正是为了郑夫人所提的亲事。她告诉谢姝,这门亲事并非她母亲的意思,而是她父亲的意思。

    “我父亲说,她上回在王府见过你,觉得你是个不错的姑娘,配我大哥正合适,便成日磨我母亲。我母亲实在是拗不过,这才托了舅母当中人。”

    又说:“你救了我的命,原本我应该要好好报答你的,却不想给你添了麻烦。我知道你不求高门显贵,只求得嫁良人,举案齐眉两不相疑,我又何尝不是如此。只是婚姻之事,从来都不是我们姑娘家自己能做主的,上有父母,下有规矩,我们唯有奉命听从。”

    谢姝垂着眸,在听到她说这门亲事是秦国公的意思时,恶心得都快吐出来。

    “白大姑娘说得不错,婚姻之事皆是父母之命,我们自己做不了主,只能听父母的安排。”

    “若是你父母应了这门亲事呢?”白蓁蓁语气有些急切。

    谢姝闻言,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

    “我爹娘疼我,我相信他们绝对不会委屈我。”

    她被谢姝那一眼看得低得下头去,很快又抬起头来,拉住谢姝的手,“石榴姑娘,你若真嫁了,我敢保证我母亲一定会喜欢你,也一定会把你当亲生女儿一样疼爱。你父亲在如今的位置上待了好些年,说不定也能动一动。”

    谢姝明显感觉她掌心的汗,凉凉的又有些粘腻之感,和她说出来的话一样,明明没什么恶意,却让人很不舒服。

    “白大姑娘,我说了,我爹娘疼我,他们不会委屈我,更不会用我来换取什么。”

    白蓁蓁许是觉得自己失言,喃喃着,“你父母真好,我可真羡慕你。”

    有些人哪怕再是柔弱,哪怕再是愿意和你结交,也没有办法让人心生怜悯,更没有办法让人放心交往。

    谢姝觉得,白蓁蓁就是这样的人。

    尽管白蓁蓁看上去软弱又可怜,说话细声细气也平易近人,却令人浑身的不自在也不痛快,恨不得与之远离。

    “我出身不高,小门小户,又什么好值得白大姑娘羡慕的。若说羡慕,恐怕盛京城中很多姑娘都羡慕白大姑娘吧。”

    “……什么好让人羡慕的,白萋萋一个庶女都可以压我一……榴姑娘,我真的喜欢你,我母亲也喜欢你。你若是真能与我们成为一家人,我保证不会让你受委屈。”

    原来她真是来说和的。

    白夫人是个立不起来的,她也不是一个强势有主见的,这样的一对母女,自己都成天委委屈屈的过日子,拿什么保证别人不受委屈。

    谢姝浅浅一笑,不太客气地道:“白大姑娘,你自己都保证不了自己不受委屈,你还能保证别人不受委屈吗?”

    白蓁蓁听到这话,脸色又白了几分。

    “石榴姑娘,……”

    “白大姑娘,你能来看我,我很高兴。我希望你记得我对你的救命之恩,不要做出让我后悔救了你的事。”

    这话白蓁蓁听明白了,面上的血色更淡。

    她不知是心虚,还是真的力弱,连喃喃的声音都有些虚浮,“怎么会呢,你怎么会这么想,我感激你都来不及,又怎么会害你。”

    不会就好。

    谢姝想。

    她不求回报,只求不要恩将仇报。

    白蓁蓁回过神来,道:“我身子不好,朋友也少,你救了我的命,我是真心想和你做朋友。你若有空,能不能去找我玩?”

    “若有空,我会去。”

    这就是一句客套话。

    谢姝一想到秦国公那个人,恨不得绕着秦国公府走,怎么可能会去,所以她大抵会一直没空,只是这话她也就在心里说。

    白蓁蓁离开的时候,又问了同样的话,她也是同样的回答。

    她送白蓁蓁出去时,恰好看到门外的陈颂,陈颂连忙避到一边。但是他这么大个人,又长得还不错,自然是能让人一眼注意。

    白蓁蓁多看了两眼,然后上了马车。

    马车走后,他走过来。

    很明显,他来得急,额头上的汗还未干。

    “陈大哥,是出什么事了吗?”

    “没有。”他摇头,“……听人……们家要和秦国公府结亲?”

    谢姝脸色一变,“你听谁说的?”

    “一个同窗,他说你和那秦国公府的大公子正在议亲,我不……”

    “没有议亲!”

    莫说是高门大户,就是寻常人家在未正式定亲之前都不会声张。郑夫人昨天才来探口风,今天白蓁蓁上门,同时还传出两家议亲的消息。

    傻子都知道风声是谁放出去的!

    白家人行事,还真是上不了台面。

    “白家确实有结亲的意思,昨日郑夫人来做中人,我们家还没有回话。不过我父母的意思很明确,那就是不同意。”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陈颂明显松了一口气的样子,“娇娇妹妹,……过几日就要下场了,你放心……”

    “陈大哥,你的前程只与你自己有关。”

    “娇娇妹妹……”

    “陈大哥,你若能高中,我会为你高兴。”

    方才有那么一瞬间,陈颂觉得心里突然没了底,转而听到谢姝后面这句话,又觉得自己想多了。

    娇娇妹妹温柔可爱,又最是善解人意,两家大人又一直默许他们往来,彼此都有结亲的意思。他的心意不会变,娇娇妹妹一定也是如此。

    思及此,他忽地觉得后背发凉。

    下意识朝那边看去,又看到上回那辆马车。

    “娇娇妹妹,那辆马车怎么老停在你家附近?”

    谢姝刚才就看到那马车打巷子口进来,自然也看到马车里的人。那冷得吓人的脸,还有那一身黑色的獬豸官服,瞧着像个玉面阎王。

    她摇头,说自己不清楚。

    “陈大哥,你等一下。”

    陈颂不明所以,等在外面。

    她进去之后很快出来,手里拿着那本游记,“我已誊抄完,原本还你。”

    接过手,陈颂心中难掩失望,他还以为娇娇妹妹是有什么东西送给他。身上的汗已干,后背的凉意更甚。他拿着书,犹豫着留恋着,就是不愿意离开。

    “陈大哥,乡试在即,你可不能再告假,若是让薛姨知道了,怕是会觉得我耽搁你读书。凡事以大考为重,事关你的前程,你千万不能分心。”

    “那,那我走了。”

    陈颂走了,一步三回头。

    等他的身影再也看不见,路上也没有行人时,谢姝动作迅速无比,几步跑到马车前,然后掀开帘子钻进去。

    一进去,扑面而来的血腥气。

    “你受伤了?”

    “不是我的血。”萧翎说。

    谢姝上下一看,确实不是他的血,再一看他满眼的红血丝,还有下巴处清晰可见的胡茬,愣了一下。

    这位世子爷从来都是清风明月一般,几时有过这么憔悴和狼狈的时候?

    他低声道:“清风院有不少悬案疑案,从昨天早上到现在,我都没合眼。”

    原先他没进清风院时,就与方大人是忘年交,也帮方大人破过不少案子。方大人一直力主他入职,所以他此次正式成为提刑之后,最开心的莫过于方大人。连夜就把历年的悬案推给了他,还说是利剑开光寒,见血扬威名,希望他尽快扬名。

    “那你为何不回去休息?”谢姝问。

    都一天一夜没合眼了,还一身的血腥气,干嘛还到处乱跑?

    “谢姝,白家的亲事不能应。”

    “你也听说了?”

    “嗯,白家四处宣扬,说不重门第,只看人品。”

    这下谢姝是真生气了。

    “我去他的不重门第,只看人品,老娘……”

    她气得差点口不择言,惊觉失言后立马改口,“我爹娘还嫌他们家风混乱,压根就没同意,他们居然四处宣扬,简直是恶心至极!”

    萧翎嘴角弯了弯,刚才这小姑娘是想自称老娘吧。他情不自禁想靠近,瞥见自己这一身的脏污,无比嫌弃地离谢姝远了点。

    谢姝:“……”

    【萧翎,我说你不至于吧,居然还躲我。我刚才就是一时失言,我可不是谁的老娘。那白家人让我当老娘,我还嫌他们呢。】

    “不是躲你,是我身上脏。”

    谢姝“哦”了一声,“那还差不多。”

    萧翎最受不了的就是她一副满不在意,又乖巧柔顺的样子,每每见她如此模样,只恨不得将她搂进怀中。

    但是不能。

    不仅不能猛浪激进,反倒要退一步当成朋友。

    “白家那个庶长子,与秦国公极为相似,未成亲已是妾室通房一堆,香的臭的不知多少,甚至在外面还养着花楼里赎身的外室。这门亲事看似高攀,实在不然,若不然他们也不会四处宣扬,意在逼迫你同意。”

    “真是太无耻了!”

    谢姝咬着牙,小脸因为生气而泛着红晕。

    【你是不知道,方才白蓁蓁告诉我,说这门亲事不是白夫人的意思,而是秦国公自己的想法。上次在王府你是知道的,他分明就是对我起了龌龊的心思。你说他死活想让我嫁给自己的儿子,不会是存了以后扒灰的心思吧?】

    扒灰二字一出,萧翎的眼神都变了。

    这小姑娘怎么什么话都敢讲!

    谢姝可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不能听的话,因为她知道自己说的八成就是事实。秦国公那样的人,哪里还有什么礼义廉耻可言。

    【想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逼我同意,他们怕是打错算盘了。我可不是那些为了名节活受罪的人,大不了不嫁人而已,他们总不能明抢吧。】

    萧翎眼神深得吓人,“你那个门当户对的若是此时对外说你们两家原本就在私下议亲,白家自会作罢。”

    谢姝沉默了。

    她低着头,道:“这是我们的家事,我父母会处理。”

    “他若真心悦于你,便无所畏惧。”

    “他乡试在即,大考为重。何况婚姻之事,全凭父母做主。他父母有自己的考量,我父母也有自己的打算,再说这是我家的事,何必牵连别人。”

    说完,她朝马车外四下一望,前后未见行人,便准备下去。

    “世子爷,您累了一天一夜,赶紧回去歇着吧。”

    “谢姝。”萧翎一把将她拉住,修长的手指,关节处因为用力克制而泛着白,“你说过,你想嫁个良人,举案齐眉两不相疑,那你问问你自己,你信他吗?”

    谢姝摇头,“我和他,还没到那个地步。”

    她说的是实话。

    此前两家有意结亲,她并不排斥。

    陈颂人品不错,学习刻苦,是个值得期待的潜力股。陈家家风正,与他们家走得近,两家的大人们又交好,确实是她最合适的选择。但她和陈颂远没有到两情相悦,生死不移的地步。

    萧翎松开她。

    “谢姝,你想要的,他真的能给吗?”

    “萧翎……”

    “他不行,我可以。”

    “……”

    第46章

    谢姝下了马车, 头也不回。

    陈颂行不行还有待观察,但萧翎是真的不可以。他们才认识多久,了解不代表合适。好比是人情世故, 知道得越多并代表越喜欢,相反还有可能是排斥。

    【世子爷, 他不行, 但你也不可以。】

    萧翎掀着车帘的一角, 目光如隼。

    他知道自己不能急,只能一步步靠近。幽谷秘林之所以鲜为人知, 是因为无路可循而让人望而却步。

    所以可不可以,不试试又如何能知!

    前后路上皆无人, 谢姝方才看过, 但有人不知从哪里的墙角冲出来, 用极其兴奋且古怪的眼神看着谢姝, “谢二姑娘, 你老实交待, 你刚才在做什么?”

    谢姝还真没注意这个苏婵娟是从哪里出来的, 听到对方的声音后着实吓了一跳, 下意识眯起眼睛。

    “那你说说看,我做什么了?”

    苏婵娟看着萧翎的马车,“你是不是在私会情郎?”

    情郎?

    谢姝都愣了, 下意识朝马车那边望去。

    马车内,萧翎正在看她, 那双狭长的眼明明穿不透车帘, 但她却觉得能把她看透一般。

    【世子爷, 您赶紧走吧,这样的热闹没什么好看的。】

    马车一动不动, 完全没有要走的迹象。

    “苏二姑娘,你一直往那马车看,难道马车里真是你的情郎?你老实交待,你到底勾搭上了什么男人,怪不得我上回也看到这马车进了巷子,肯定也是来和你私会的。”

    谢姝见萧翎还不走,促狭心起,问苏婵娟,“你是不是很想知道马车里是什么人?”

    苏婵娟猛点头,她确实好奇,都快好奇死了。

    “里面啊,有一位绝世大美男。他的脸像月亮一样,他的眼睛像星星,我敢打赌,你这辈子也不可能见到比他更好看的男人。你想不想看?”

    “想,想看。”苏婵娟不大的眼睛放出光来。

    “你想看,那就去看啊。”

    【世子爷,您可要坐好了,坐稳了!】

    谢姝还就不信了,这样萧翎还不走。

    苏婵娟还真有些意动,但她刚往那边走了一步,便看到驾车的车夫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短刀,正在把玩着。当下骇了一大跳,往后退了好几步。

    “……二姑娘,……是好大的胆子,怎么什么男人都敢惹。你那个情郎是不是杀人越货的大坏人。我这就去告诉陈大公子,你水性扬花,你不知检点,你根本就配不上他!”

    “他可不是我的情郎,他是专门杀坏人的活阎王。你要是敢说出去,敢到处嚷嚷,信不信有人割了你舌头?”

    苏婵娟明显被唬住,胖脸上的肉都抖了抖。

    她能看到车夫手里的匕首,谢姝怎么可能看不见。甚至因为自己的透视眼,谢姝还能看到车夫座位下藏着的剑。

    【萧翎,女人扯头花没有什么好看的,亏你现在还是提刑大人,怎么还有这样的恶趣味?你赶紧走吧!】

    马车还是不动。

    很显然,车里的人还不想走。

    谢姝哼了一声。

    苏婵娟以这声哼是冲着自己来的,顿时像受到刺激似的又来了劲。“你也就眼睛大一点,皮肤白一点,其它的哪里比得过我。我在庆州时,谁不夸我能干。别的姑娘搬不动的东西,我能搬得动。别的姑娘干不了的活,我能干。多少人夸我身体好,一看就是能生养的,还光生儿子。哪里像你,腰那么细,一掐都能断,一看就生不出儿子来!”

    “……”

    谢姝无语,不想理她。

    她却将谢姝拦住,以为自己精准打击到了谢姝,越发得意,“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我娘说了,女人就应该生儿子,生不出儿子的女人活该被男人打骂,只有生了儿子才配过好日子。我娘还说了,我一看就能生儿子,肯定能嫁个好人家!”

    谢姝听过这样的话,但并不是从苏夫人口中说出来的,而是从那个苏老爷的口中说出来的,伴随着无比嫌弃的嘴脸。

    她脑海中闪过一些画面,三五成群的逃难者中,有一对带着一双女儿的夫妻,皆是衣衫褴褛的模样。

    女人低眉顺眼的,说话都不敢大声,男子也不爱说话,但是一张嘴,必是训斥女人的种种不是,其中最多的就是拿女人生不出儿子说事。

    落了单的小女童思忖许久,方才小心翼翼跟在这一家人身后,让旁人以为她也是这家人的孩子。

    饿了她就找草根野菜吃,渴了就喝沿途河沟里的水,她不敢离这家人太远,又不敢离得太近,赌得是别人尚在的怜悯心。

    但是啊。

    她太小了。

    哪怕小小的身体里装着大人的灵魂,却困在幼童的身体里小心谨慎,在残酷的现实面前举步维艰。

    苏婵娟见她不说话,便自以为自己说得对,嗓门也大了几分,“张阿嬷说你是巷子里的第一美人,依我看长得再好看也没用。你就是不如我,我若是男人,我才不要找你这样光是脸蛋好看,却生不出儿子的女人。”

    “你真的觉得女人只有生儿子,才有活路吗?”

    “当然!”苏婵娟昂着头,不加思索地回答。

    她记得小时候爹老是骂娘打娘,就是因为娘只生了她和二丫两个女儿。她们是赔钱货,不能给苏家延续香火,这是娘的错,也是她们的错。

    后来娘生了官哥儿,爹就不再打娘了。再后来二丫成了郡主,家里也有钱了,娘便一日比一日威风,到现在反倒能压爹一头。

    所以女人一定要生儿子!

    她不大的眼睛斜着谢姝,“你看你这样子,光眼睛大脸白有什么,你这腰也太细了,一看就生不出儿子!”

    “我什么样子不用你管,你管好你自己。我有一句话想送给你,女人过得好不好,和生不生儿子无关。”

    “怎么可能!”苏婵娟不大的眼睛都瞪圆了,“你是不是嫉妒我?你是不是故意这么说的。我告诉你,我肯定能生儿子,但你就不一定了。你别看那些男人如今贪图你的美色,等知道你生不出儿子后,肯定会休了你!”

    她正得意着呢,哪里愿意放过谢姝,见谢姝一动,立马张开双臂拦着。

    “你别走,你说清楚,你是不是不如我,你是不是生不出儿子?”

    谢姝没好气道:“我生不生儿子,关你屁事!”

    她也是疯了,萧翎还没走呢,她和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这里掰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世子爷,您真是可以,这样的热闹你也看得津津有味,居然还不走!】

    “……还说脏话。”苏婵娟喊起来,“你们快来听听哪,谢家的二姑娘说脏话,她说关我屁事,她说屁了!她说关我屁事了!”

    可惜前后无人,没有来凑热闹。

    那马车依然未动,谢姝心里哼哼两声。

    【世子爷,您也赶紧走吧,这也不关您的事。】

    萧翎眸色一深。

    谁说不关他的事?

    或者说,她所有的一切只能和他有关!

    ……

    叶氏在屋子里等啊等,一直没等到女儿回来,听到苏婵娟的声音,便出来看一看,正好看到女儿被苏婵娟拦着,脸色有些不好看。

    苏婵娟喊起来,“谢夫人,你女儿说脏话,她骂人!”

    叶氏对苏家人已经厌恶至极,压根不想理她。

    “娇娇,快回来。”

    谢姝绕过苏婵娟。

    【世子爷,热闹散了,你也该走了。】

    这次马车终于动了。

    苏婵娟还在叫,“你女儿骂人,她说关我屁事。谢夫人,你可是官家夫人,她还是官家小姐,你就这么由着她!也不怕她丢人现眼!”

    谢家母女都不理她,她自讨没趣。

    谁知叶氏在进门之际,突然来了一句,“我女儿如何,关你屁事!”

    她:“……”

    谢姝弯了弯眉眼,笑起来。

    叶氏有些不好意思,“不知所谓,什么东西,还敢告你的状,我骂她都是轻的。若是换成你姨母那性子,指不定……”

    许是想起了往事,她情绪低落下去。

    “也不知你姨母如今在哪,是否尚在?”

    这些年谢十道和她都没放弃寻找,却一直没有她姐姐叶兰的消息。

    “娘,姨母吉人自有天相,肯定还好好的。”谢姝也只能这样安慰她。

    她叹了一口气,“你不必宽娘的心,娘其实已做了最坏的打算。”

    一个被卖的女子,生死都由不了自己。这些年音讯全无,谁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活着?

    思及往日的种种,她伤心难过,一想到眼下的处境,又是百般纠结。看着花朵般美好的女儿,打定主意明日去郑府一趟。

    但计划赶不上变化,翌日她还未出门,薛氏来了。

    薛氏看上去和往常一样,若仔细分辨才能看出她神情的间那一抹不自然。虽然是拉着谢姝的手,但那力道却比以往重了几分。

    一壶清茶,一盘甜瓜,还有一碟子桂花糕,便是她们闲话时的佐配。

    “记得当初你我两家前后脚落户这里,一晃竟已过去九个年头。”她看着谢姝,突然感慨一句。

    叶氏也跟着感慨,“谁说不是呢,一眨眼就是九年,日子过得可真快。”

    “是啊,这日子催孩子们长,也催我们老。那年你家娇娇才八岁,如今都是大姑娘了,长得好看又懂事,让人看了就心生欢喜。”

    谢姝适时低头,作害羞状。

    叶氏眉眼带着笑,谁不爱听别人夸自己的孩子。她以为薛氏上门来,又如以往一样对自己的女儿赞不绝口,必然是有一番深意。或许是听到什么风声,想早些定下两家亲事。

    但很快她就失望了。

    因为薛氏口风一变,道:“这些年我是真心把娇娇当成自己的女儿看,这孩子瞧着就是个有福气的,将来必能大富大贵。你呀,享福的日子还在后头。”

    又说当女儿看,又说能大富大贵。

    叶氏略一琢磨,便知这话的意思。

    她下意识看向谢姝,谢姝朝她轻轻摇头,意思是自己没事。

    “养儿方知父母心,我们都是当娘的人,谁都盼着自己的孩子好。大富大贵的不敢想,我只盼着我家娇娇不受委屈。”

    薛氏表情讪讪,“是这么个理。”

    拉着谢姝的手,顿时就松开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不自在,叶氏也不舒坦,两人再无往日的亲近,干巴巴地又说了一会儿,她起身告辞。

    叶氏送她,看着像以前一样,但终归是不同了。

    关了院门,叶氏一声叹息。

    “娇娇,陈家这门亲应是不成了。他们应是有自己的难处,你别多想。”

    谢姝点头。

    “我省得。”

    叶氏见女儿哪此懂事明理,偏偏婚事横生枝节,当下眼眶都红了。

    收拾一番后,她还是准备去郑府一趟。

    她这一去足有大半天,等回到家时太阳都快落山了。一眼看到等在门口的女儿,连忙挤出一抹笑来。

    “不用担心,娘都说清楚了。郑夫人是明理之人,秦国公府高门大户的,定然也不会为难我们。”

    谢姝看着她脸上明显干了的泪痕,道:“娘,是女儿惹的事,让你们为难了。”

    “你这孩子,你惹什么事了?”叶氏心疼道:“你是好心,救了那白大姑娘一命,谁知他们却惦记着让你往火坑里跳。是他们没良心,是他们恩将仇报!”

    能让她说出这样的话,可见郑夫人一定是说了很多难听的话。

    谢姝突然想起当日秦国公夫妇上王府质问时,萧翎和自己说的话。萧翎说:“人心之诡堪比妖魔,你不忍他人陷于深渊,却不知他人不仅不会感恩,反倒会将你拖入地狱。”

    今日这话算是应验了。

    所以枉她活了两辈子,到底还是天真。不如萧翎识遍人心,最是知道人心之恶,也最是知道人心之诡。

    “娘,我错了。”

    她就不应该多管闲事!

    叶氏更加心疼,“傻孩子,你没错。你放心,不管他们说什么,这门亲事我们都不同意。他们高门显贵的,总不会明抢吧!”

    话是这么说,但很多手段比明抢更恶心。

    “那父亲……”

    “你父亲为官多年,也见过不少风浪,若真是因为后宅之事而遭人报复,他必定会在圣上面前弹劾一二。再说了,我们也不是半点靠山没有,实在不是行我就厚着脸皮去求太妃娘娘做主!”

    叶氏越说越觉得应该如此,既然镇南王府愿意给他们撑腰,那她也就厚着脸皮,腆着脸去求太妃娘娘。

    母女二人说话时,杜家的人来送东西,除了一些土仪之外,还有一封信。信是从洪山县那边来的,信上面的字迹是谢娴所书。

    叶氏忙折开看,一看之下又哭又笑。

    谢姝接过信,看了一遍后也高兴起来。

    “娘,姐姐要回来了!还有姨母也找到了!”

    “这么多年了……”叶氏哽咽着,“可算是找到了。真是谢天谢地,得亏你姐姐留了意,否则你姨母还在给别人当粗使婆子。”

    信上谢娴说自己在街上遇见被主家训斥的叶兰,叶兰看到她之后一直发愣,她便多问了几句,听到叶兰说自己原也是盛京人氏时,又问她母亲名讳,她如实相告之后,姨甥二人这才相认。

    叶氏哭哭笑笑,一时哭叶兰受了太多的苦,光是听在街上被主家训斥便知过得有多艰难。二是笑时隔多年,她们姐妹二人终于要重逢。

    因着谢娴一家三口即将归家,因为叶氏的姐姐叶兰有了消息,谢家人都很开心。按照信送出的日子来算,他们应该近几日就会到京中。

    但流言蜚语如风,也很快便传到了举人巷。

    明明是他们拒了白家的亲事,白家却到处说他们合了八字,是因为谢姝命格不好所以样事才没成。

    叶氏听到后气得不行,谢姝却觉得无所谓。

    命格不好就不好吧,这已经是可以接受的诋毁,比诬蔑她的名声好得多。再说命格这事谁也说不清,别人说她命格不好,她总不能拿着万福寺的签文到处去说吧。

    在她的劝说下,叶氏好受了一些。一家人将白家提亲的事抛在脑后,满心期待着谢娴一家三口还有叶姨母的到来。

    几日后,一辆马车风尘仆仆地停在谢家门口。

    先是下来一个近而立之年的男子,然后男子再扶着马车内一位抱着孩子的少妇下来,最后下来的是个妇人。

    “爹,娘。”少妇激动地喊着,一把将怀里的孩子塞到男子手上。

    “娴姐儿。”叶氏和谢十道迎上去,上上下下打量着三年不见的长女。

    谢娴肖母,长相与叶氏像了七分,那温柔的目光越过叶氏和谢十道,一眼就看到出水芙蓉般貌美又灵动的少女,当下惊呼出声。

    “娇娇!”

    谢姝上前,任由她打量。

    她目露惊艳,“我一早便知我的娇娇长大后必定是个大美人,没想到三年不见,你竟出落得如此之好。”

    “大姐,我好想你。”

    谢姝的一句话,让她顿时落泪。

    “大姐也好想你,好想你们。”

    一家人久别重逢,皆是动容不已。

    突然一道童音打破了气氛,谢则美扯着男子的衣服,“姐夫,姐夫,我要看小外甥。”

    谢娴这才看到三年不见的小弟,又是惊呼连连。

    “小四都长这么大了,我离家时他才两岁,话都说不利索,没想到一晃眼,他都能跑能跳了。”

    忽地想起什么,连忙去扶后面的妇人。那妇人一直盯着叶氏看,此时眼中全是泪光。叶氏也看到了她,先是不认识一般,然后是悲从中来。

    姐妹俩原本只相差不到三岁,而今瞧着一个沧桑苍老如同老妪,一个顺心体面被岁月优待,看上去年纪之差已与母女无异。忆起姐妹二人相互依偎的时光,如何不让叶氏泪流满面。

    “姐姐!”她哽咽着。

    妇人也就是叶兰,叶兰也流着泪,“香儿。”

    一声香儿,让叶氏再也忍不住,痛哭出声。

    姐妹二人年少时分离,历经岁月磨难之后再见,初时难免有些疏离与情怯,待抱头流泪之后,又仿佛回过到曾经。

    骨肉团聚,自有一番痛哭流涕。

    哭过之后,叶氏让谢姝和谢则秀谢则美姐弟三人见过叶兰。

    “姐,这是老二娇娇……”

    “娇娇。”叶兰喃喃着,……叫娇娇。”

    “姐,你说什么?”叶氏没听清。

    叶兰摇头,没什么。

    谢姝乖巧地喊她,“姨母。”

    她应着,暗道自己想多了。

    但她没有看到,谢姝眼底那翻涌的情绪。

    第47章

    一家人站在门口说话, 不时有经过的人问上一嘴。

    叶氏忙招呼所有人进去,进门之前她见叶兰手里一直挽着一个蓝色粗布的大包袱,欲接手过来, 却被叶兰拒绝。

    叶兰说自己做惯了活,拎着东西一点也不碍事。又说自己的东西都是些破烂玩意儿, 莫要脏了别人的手。

    听到这话, 叶氏将将止住的眼泪又流出来。

    谢姝的视线落在那大包袱上, 一眼看清里面的东西,除了衣物, 还是衣物。一件旧袄子压在最内里,袄子里却另有乾坤。几张纸并一封信被缝在袄子里, 纸张略泛着黄, 应是有好些年头。而那封信则用火漆封着口, 信上的字为暗红色。

    那应该是血书!

    难怪……

    众人进了屋, 叶氏始终拉着叶兰。

    姐妹二人坐下, 开始叙谈别离之苦。

    叶兰说自己还算幸运, 先是被卖给一大户人家当下人。那主家夫妇为人和善, 她过得还算不错。后来那家人出了事, 她辗转流离,进了另一户人家,可惜这一次运气不好, 主家不慈还时常责罚下人。

    她说的后一户人家,就是谢娴在街上遇到她时, 斥责她的那户人家。谢娴也说那户人家在洪山县风评不好, 幸好杜明礼是县令之尊, 向他们要一个人的事情才会如此顺利,否则少不得有一番周折。

    叶氏的眼泪不断, 哭着说“姐姐,你这些年受苦了。”

    叶兰也哭,说自己这些年最担心的就是叶氏,如今看到自己的妹妹嫁得良人,儿女双全,过得顺心顺意,她已经心满意足。

    “你那原先的主家到底出了什么事?若不然你一直在他们那里……也不用受后来的苦?”叶氏哽咽着。

    叶兰闻言,低下头去。

    “一家人遭了匪患,全死了。”

    叶氏连连惊呼,直说好人没好报,那么好的人家居然遇到那样的事。

    叶兰也跟着附和,眼神却有些恍惚。

    这时谢十道突然站起来,她像是受到惊吓一般忽地跪在地上,口中喊着:“老爷饶命,奴婢再也不敢了。”

    叶氏忙过来扶她,声音里全是哭腔,“姐姐,你这是做什么?”

    叶兰回过神来,羞愧不已。

    “……还以……些年都习惯了,让你们见笑了。”

    叶氏悲从中来,“姐姐,你受苦了。”

    姐妹俩抱头痛哭。

    良久,哭声才止。

    谢娴和杜明礼一路奔波,进城之后先到谢家,如今见了父母弟妹,又把叶兰送到,他们夫妻俩也要回杜家。

    叶氏这才抱着从未见过的小外孙澜哥儿,香了好几下。

    澜哥儿一岁不到,既不会说话,也不会叫人,光会咿咿呀呀地叫唤。便是这谁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的婴儿学语声,瞬间将悲切的气氛冲散。

    送走他们夫妻后,叶氏张罗着安置叶兰。

    “二姐,我还以为小外甥能陪我一起玩呢,没想到他连话都不会说,也不会走路,还怎么陪我玩啊。”谢则美小脸上全是失望,很是不开心的样子。

    “等他再大一些,就会说话能走路,到时候就可以陪你玩了。”谢姝说这话时,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透过门板,她看到叶氏和叶兰在说话,然后叶氏出来,又把门关上。再然后她看到叶兰抱着那大包袱一动不动,许久之后才将包袱解开,双手将那旧袄子小心翼翼地铺开,摸到里面的东西之后,神情从怀念变成悲切。

    ……

    从洪山县到京城,不止千里之遥。

    叶兰缓了两日后,叶氏便想带她出去逛逛,顺便添置几身衣服。她先本是不愿意出门的,又拗不过叶氏,最后只能同意。

    谢姝也陪着,三人一起出门。

    经过几日的相处,叶兰适应了一些,但还是不太习惯。毕竟当了这么多年的下人,猛不丁不用为奴为婢,自然是有些不自在。

    叶氏看在眼里,面上尽量不显,待她如从前一样,仿佛她们还是多年前的那对小姐妹,期间从未分离过,也从未有过身份上的天差地别。

    私下却在谢姝面前哭,说自己的姐姐以前最是泼辣的性子,若不然有那样一个嗜赌的父亲,姐妹二人早就被人嘲笑欺负死了。没想到现在如此畏畏缩缩,这些年必是受了太多的苦。

    “小时候是你姨母护着我,现在换我护着她了。”这是叶氏的原话。

    盛京的繁华让叶氏有些畏缩,尤其是当衣着体面的人经过时,她会下意识弯着腰。叶氏和谢姝一左一右护着她,她左右看看又慢慢挺直了背。

    三人逛了衣料铺子和成衣铺子,皆有所获。

    她们刚出一家铺子时,一辆马车从旁边经过。谢姝不经意一看,瞬间皱起眉头。原因无它,只因马车内的人。

    马车里一共有两个人,一个人坐着,五大三粗穿着大户人家的家丁服。另一个人看上去像是睡着了,可是那睡姿实在是诡异,仿佛是被人胡乱塞进马车一般。

    她犹豫一下,对多乐耳语几句。

    然后她像是没看到一般,准备穿行而过,险些被那马车撞倒。

    马车停下,车内坐着的那个家丁掀开帘子骂,“哪个走路不长眼睛的,简直是找死!”

    却在看清谢姝的长相之后,眼中闪过惊艳之色,语气也好了许多。“你是谁家的姑娘,下回走路看着些。”

    叶氏和叶兰都吓了一跳,赶紧过来。

    谢姝扶着头,“娘,我的头好晕……”

    说完,她还真就倒在叶氏身上。

    叶氏不疑有它,脸色大变。

    “娇娇,娇娇,……怎么了?”

    那家丁脸色也变了,道:“这位夫人,我们可没撞到你女儿,你们可别讹我们。我看你们也是体面人,我不妨告诉你们,我家主子可不是一般人,你赶紧走吧。”

    叶氏性子虽温婉,却也当了这么多年的官夫人,眼见着自己的女儿都晕过去了,这人竟然连一句好话都没有,自然是不依。

    “有你们这么说话的吗?我女儿都晕倒了,你们居然还说我们讹你们,简直是欺人太甚!”她心里忧心女儿,“你们等着,等我找大夫……”

    这时她听到谢姝极小的声音,“娘,不能走。”

    她心里一惊,须臾间明白过来。

    “你一个下人口气这么大,我倒要看看你的主子到底是谁?你主子是不是就在马车里,让他出来说话!”

    那家丁一听,面露恶气。

    “这位夫人,我们明明没有撞到你女儿,你分明是在胡搅蛮缠。我家主子是什么身份,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不管你家主子是什么身份,难道撞了人也不出面吗?躲在马车里算什么,是见不得人,还是心虚?”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那家丁有些着急。

    再这么下去,等人醒了,那就不好办了。

    “你们还不快让开!”

    那家丁把心一横,给车夫使眼色。

    车夫握着鞭子的手刚动,就听到一声戏谑的声音。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温三老爷身边的狗,怪不得叫得这么大声。”

    谢姝听到这声音,便知事情稳了。

    来人不是别人,正是章也。

    章也赶到的同时,多乐也悄悄到了谢姝她们身后。

    那家丁一看章也,不仅脸色变了,眼神也变了。

    阖京上下谁人不知,章相的三子是个闲人,且还是一个爱管闲事的闲人。成日里无所事事游手好闲,遇到什么事都爱问上一问。

    “章三公子,小的真没撞到人,是这位姑娘身子太弱,被吓晕过去。这位夫人不依不饶,小的实在是没办法。”

    “行了,你一个看家护院的狗,也配和本公子说话。赶紧让你家主子出来,本公子正好还有事要问他。”

    那家丁心里发苦,他一个护院哪里惹得起这位章三公子。这位章三公子虽是个无官职在身的闲人,无奈有个当相辅的爹,还与镇南王府的那位世子爷是好友。

    “章三公子,我家主子不在,小的是奉主子之命出门办事的。您就行行好,放小的一马,我家主子改日一定会登门道谢。”

    章也笑起来,桃花眼里全是嘲弄。

    “你是个什么东西!也敢替你家主子做主!”

    说着,他忽地上前,一把将那家丁扯下马车,然后掀开车帘。

    “这人谁啊?怎么被迷晕了?”

    那家丁爬起来,见事情败露,狠狠道:“章三公子,这是我家主子的私事,希望你不要多管闲事,免得伤了两家的和气。”

    章三充耳不闻,直接将人扶出来。

    众人哗然。

    常庆班自入京之后声名大噪,常庆班就在这附近,不少人都在常庆班的园子里听过戏,也认识月班主。

    “是月班主!”

    “月班主,你醒醒。”章三拍着月班主的脸,然后对那家丁道:“你家公子好雅兴,朗朗乾坤居然用这样的下作手段强抢民男!”

    众人又是一阵哗然。

    整个盛京城的人谁不知道,鲁国公府的三老爷玩得花,不仅爱红颜,还喜男色,最是荤素不忌。这位月班主被迷晕在温家的马车里送往温家,傻子都知道那温三老爷想做对他做什么。

    事情已成,谢姝悠悠转醒,如大梦初醒一般。

    “娘,我刚才是晕倒了吗?发生了什么事?”

    叶氏:“……”

    这孩子闹的是哪一出啊。

    那家丁见人已在章也手中,必是要不回来的,当下又气又恼,三下两下爬上马车,对车夫大喝一声,“我们走!”

    他心里发了狠,迁怒于谢姝母女。

    马车要撞上她们时,谢姝眼疾手快,一把将发呆的叶兰推到一边。而叶氏也被多乐护住,有惊无险。

    叶兰怔怔地看着被章也扶着的月班主,自言自语,“像,像,真是太像了。”

    像谁呢?

    这个答案恐怕除了叶兰,只有谢姝知道。

    月班主还未醒,想来中的药不轻。

    章也和叶氏点头示意之后,便扶着月班主去找大夫。

    等上了马车后,叶氏这才嗔怪地问谢姝,“你这孩子,真是吓死娘了。”

    “娘,我也是一时情急。方才那马车经过时,车帘子开了一点缝,我无意间看到里面的人,便觉得不太对劲。”

    “你认识那……班主?”这话是叶氏要问的,但问出来的却是叶兰。

    谢姝点头,“之前在王府小住时见过一次,他是常庆班的班主,听说他还是个读书人,他们戏班子里的戏都是他自己写的。”

    “戏班子?”

    “姨母认识他?”

    叶兰连忙摇头,“不,不认识,就是觉得有点眼熟,应是看错了。”

    叶氏还在纠结之前的事,道:“那鲁国公府的三老爷风评不佳,若是落到他手……好你机灵,请来了章三公子,否则好好的男儿……”

    这话叶兰听懂了,眼中全是悲愤与担忧,又怕被叶氏和谢姝看出什么端倪,赶紧低下头去掩饰。可她不知道,她袖子里紧握着的拳头被谢姝看得一清二楚。

    ……

    夜深人静。

    谢姝半点睡意也无。

    她思绪如翻江倒海一般,全是过往的一切。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呼之欲出,带着几分焦灼与急切。

    【章三不会没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萧翎吧?不能啊,章三和萧翎好得都快穿一条裤子了,按理来说应该会迫不及待说给萧翎听啊。怎么还不来?这都什么时辰了?真是该来的时候不来,不该来的时候老在眼前晃。】

    黑暗中,一道暗影就倚在墙边。

    萧翎听着那熟悉的娇脆声,唇角不自觉往上扬。

    【怎么还不来?真是急死人了?难道又在没日没夜的审案子,分不开身?……这一肚子的话啊,除了他又能和谁说。】

    萧翎闻言,唇角上扬的弧度更大。还说他们不是一样的人,那为何她的话又只能和他说呢?他们深知对方的秘密,世上再无另外两个人像他们这般。

    所以这小姑娘所有的一切只能是和他有关!

    他慢慢移到窗边,修长的手指轻叩着窗棂。

    【来了!】

    谢姝突然雀跃,急切地开窗。

    【你可算来了,我有话和你说。】

    “先等等。”萧翎的声音很低,却透着几分愉悦。“我也有话说。”

    【那你说。】

    谢姝看着他,还以为他要说什么重要的事。

    没想到却听到他说:“谢姝,我和章三从未穿过同一条裤子。”

    谢姝:“……”

    【我管你和他穿不穿同一条裤子!】

    “但刚才分明是你说的,你说我们好到穿同一条裤子。”

    所以这人早就到了,就是没露面。明知她的透视眼看不透人体和墙体,肯定是故意避开她的视线,然后躲在墙边让她看不见,真是个心机男。

    “你又骂我?”萧翎的气息逼近。

    【世子爷,我夸你呢。有心机是夸人的话,难道你喜欢别人说你没有心机,半点城府也无,和一个傻子差不多吗?】

    “歪理。”

    【管它歪理还是正理,有理就行。】

    她微抬着下巴,力求气势不输人。她家小美都说了,她是有理的祖宗,所以啊管它歪理正理,有理就是有理。

    萧翎的瞳仁中全是眼前少女娇俏灵动的模样,眼底的愉悦似三月的春风,绿了岸边的柳,也红了山岭的花。

    他从未想过世上会有一个这么合自己心意的姑娘,一颦一笑都是如此的让人欢喜,就连那零乱的发丝都像是长在他心里,撩拨得他的心也乱了。

    “我不喜与人同穿裤子,但我想与人同被而寝。”

    谢姝的心突地乱了一下。

    【你想和章三同被而寝?】

    萧翎眸色一沉,再也压抑不住内心的躁动,伸手揉了一把她的乱发。

    “又装傻!”

    她:“……”

    这么亲昵的动作,姓萧的是怎么做得如此自然的?

    她别过脑袋,逃离恼人的大手。

    【说话就说话,不要动手动脚的!】

    “我只动了手,没有动脚。”

    谢姝真是服了。

    所以这人大半夜的来找自己,是来戏弄她的?

    她瞪了一眼,不掩怒气。

    萧翎不舍地收回自己的手,“你急着见我,又说有话和我说,到底是什么事?”

    谢姝拼命告诉自己,正事要紧。

    她深吸一口气。

    【我姨母找到了,我原来在月城见过她。她不知道有没有睡着,你去听一听,看看能不能听出一些有用的信息?】

    谢姝见他不动,赶紧催促。

    【快去啊!】

    说着,把窗户一关。

    【我也一起。】

    然后她开了门,走出去。

    当她站在萧翎面前时,这才注意到他身上果然还穿着黑色的官服,官服之上隐约还有暗色的污渍。

    【你又在连夜审案子?】

    “嗯。”

    她忽然有些别扭起来,良心也有些不安。同时又有种说不出来的奇怪心虚,心虚自己为何笃定他会来。

    他是她什么人啊,为什么会在听到今天的事后,晚上就会来找她?她到底又是哪里来的自信,觉得他肯定会来见自己?

    【……的事也没那么急,你可以晚两天再来的。】

    “那刚刚是谁在心里不停喊我?”

    【世子爷,知道你会读心,就别在这里炫耀了。赶紧的吧,万一我姨母睡着了,那你就什么也听不见了。】

    她走在前面,萧翎跟在后面。

    两人来到叶兰的门外,透过门与里面的布置,她的视线层层穿过,最后看到床幔里着躺着的叶兰。

    叶兰果然没睡,正辗转反侧。

    【你离近一些,免得听不清楚。】

    萧翎:“……”

    他也疯了。

    大半夜的还有一堆的案子积在那里,他竟然陪这个小姑娘在听一个妇人的墙角。

    突然他脸色一变,眼底瞬间风云变化。

    【听到什么了?】

    谢姝问他,下意识靠近。

    “是谁在外面?”叶兰惊疑的声音响起。

    谢姝一惊,然后就感觉一只大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怎么又来这招!

    第48章

    屋内传来动静, 叶兰应是起了。

    她走到窗边,像是在屏气静听,听了一会儿并没有发现异样, 似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脚步声又往回走。

    不知过了多久, 捂着谢姝的大手终于放开。

    【我姨母睡了吗?】

    萧翎摇头, 神情如覆着寒霜, 说不出的凝重。

    谢姝不敢打扰,没再出声。

    寂夜仿佛一张巨大的网, 无声无息地慢慢收紧,最后这天地间好似仅有他们二人, 相互依偎着等待着黎明的到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 萧翎朝她轻轻点头。

    她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瞬间松懈, 小心翼翼地吁出一口气, 如受惊的小兽终于到了安全之地, 神情间全是如释重负。

    萧翎见之, 嘴角微微上扬, 眼底的寒霜中像是有什么东西破冰而出, 须臾间发芽抽枝,开出绚丽至极的花来。

    两人极有默契,几乎是同起退后, 同时往回走,这样的默契连一个眼神都不需要, 同步到令人惊叹。

    然而此时, 谢姝半点未曾注意, 一门心思全在萧翎到底听到了什么上。但萧翎发现了,眼底盛开的那朵花越发妖艳。

    到了可以说话的地方, 谢姝停了下来。

    【我姨母刚才没发现不对吧?】

    “身怀秘密之人,日不能安,夜不能寐,自是比寻常人更为警醒多疑。你放心,她没有发现窗外有人。”萧翎压着声,低着眉眼,温热的气息混着这些字,一样不落地进了谢姝的耳朵里。

    谢姝避开一些。

    【我之前看到她的包袱中有一件旧袄子不太对,里面夹着东西,几张纸和一封信,那信上的字似是用血写成。她曾在姜尚义家里当过下人,我怀疑那些东西是姜尚义交给她的。你刚才听到了那久,她都说了什么?】

    “你猜得没错,那些东西确实是姜尚义交给她的。她今天白天见到姜瑜,已有所怀疑,过后必定会找机会确认姜瑜的身份。”

    【好,这个机会我来帮她。你派人跟着,免得发生什么意外,还有姜瑜那边你也要盯着。】

    萧翎用那双深邃到不可见底的眼睛看着她,道:“我已暗中派人前往月城,无论是国仇还是你的家恨,我们一样一样来。”

    她闻言,心里的弦似被人拨动了一下,发出猝不及防的声响,吓了她一大跳,心肝脾肺都跟着颤了颤。

    这种来自内心深处陌生的触动让她微微失神,待想去认真思量时,那种感觉稍纵即逝,再也难觅踪影。

    良久,她点了点头。

    ……

    翌日。

    叶兰依然起得很早,她为奴多年,自然是不习惯等着别人的侍候,又怕和下人抢活干会丢叶氏的脸,便寻了一个自在又能做事的地方,那就是厨房。

    她干活麻利,操持一家人的饭食游刃有余。叶氏原本怜惜她,不愿她再劳累,但她说若是不做点什么反倒会难受,叶氏也就由着她去了。

    饭后,她照旧和叶氏一起做着女红,却明显有些心不在焉。

    当她再次望向门外时,谢姝问道:“姨母,您可是觉得家里有些闷,想出去走走?”

    她心一动,想点头,又怕不太妥当。

    叶氏见她不语,似是也瞧出了什么,自责不已。“瞧我,竟是忘了。姐姐你以前最是拘不住的性子,若不然我们今日再出去逛逛?”

    她连忙摇头,“哪能呢,我以前的性子早就改了。”

    说完,又怕叶氏多想和难过,“现在年纪大了,不比从前。我就是觉着你日日陪着我,我心里过意不去。”

    叶氏眼眶一红,“你我分开多年,便是日日陪着我都觉得不够。”

    “香儿。”叶兰的眼睛也湿了,“我……我怕会连累你。”

    “姐姐,怎么会呢?你我是姐妹,你怎么会连累我?”

    叶氏自然是听不懂叶兰话里的意思,但谢姝却是知道的。

    谢姝道:“娘,姨母怕耽搁你照顾爹和弟弟们,若不然我陪姨母吧。正好今日天气凉快了些,我陪姨母出去走走,可好?”

    叶兰分明意动,却有些犹豫。

    叶氏瞧她神色,想了想,道:“也好。”

    姨甥二人将出门,好巧不巧苏夫人与其女苏婵娟打门前过。母女二人同样不大的眼晴看到她们后,齐齐哼了一声。

    举人巷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住得久了,但凡是谁家有个风吹草动什么的,不多时便会传得满巷皆知。

    叶兰上京已有几天,巷子里大多数人都知道谢家多了这么一位亲戚。关于叶兰的经历,外面也有传言。

    “什么正经人家,竟然和一个下人做亲戚,真是丢死人了。”苏夫人嘲讽道。

    叶兰闻言,羞愧低头,双手不安地握在一起。

    谢姝上前,冷冷地看着苏家母女,“道歉。”

    苏夫人嘴一撇,“你们家和下人做亲戚,这事谁不知道,还不让人说了?”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谢十道和叶氏夫妇多年来一直寻找叶兰,并不是什么秘密。而谢娴和杜明礼夫妇将叶兰带回京城,更没有藏着掖着。

    人言籍籍,如何能拦得住。

    “没有不让人说,但我们不觉得丢人,你凭什么说我们丢人。”

    “这还不丢人?”

    “我们不偷不抢,这有什么好丢人的。不像有些人丧尽天良,尽做一些见不得光的事,不是诬蔑别人,就是仗势欺人,那样的人才丢人!”

    苏夫人上回吃了大亏,连着好几天没敢出来见人,心里一直憋着气,若不然也不会故意等在谢家门前寻晦气。

    谢姝与她对上,正合她意。

    她当下双手叉腰,大喊,“你说谁丢人?你再敢说一句……”

    话未说完,一盆水当头泼下。

    叶氏端着盆,温婉而立。

    那优雅的姿态与从容淡定的表情,仿佛泼水的人不是她。

    “苏夫人,真是对不住了。刚给我家养的王八换了水,还想着泼在路上降降热气,哪成想你会在我家门口。听着你最近火气不小,你就当是大热天的我给你降降火。”

    又是王八水,又是降火,听得苏夫人的火全上来了,哪里还降得下去。她一头一身的水,破口大骂。

    “……就是故意的,你个黑了心肝的,你不得好死,你……”

    “苏夫人,你可瞧清楚了,你站的是什么地?”谢姝淡淡地来了一句,打断她的骂声。

    她定晴一看,自己都快站到谢家墙边了。这若是让别人来评理,她也不占什么好,但尽管自知理亏,她依旧要胡搅蛮缠。

    “大路朝天,人人都走得,又不你家的路,你凭什么不让别人走。你们母女俩没一个好东西,怪不得把下人贱奴才当个宝,还当成亲戚养在家里,我……”

    “啪!”

    叶氏一个巴掌过来,苏夫人都懵了。

    好半天,苏夫人才反应过来,一屁股坐在地上就开嚎。

    “你们快走。”叶氏对谢姝和叶兰说。

    叶兰一脸愧色,这个样子她如何能走。

    谢姝低声道:“我们走了,我娘才好处理。”

    一听这话,叶兰才犹豫地上了马车。

    而叶氏,则等她们上了马车之后转身进门,然后“嘭”一声将门关上,任由苏夫人在外面嚎天嚎地。

    马车出了举人巷的牌坊,叶兰忐忑不安。

    “娇娇,我们就这么走了,真的没事吗?”

    “若有事早就有了。”

    叶兰低着头,自责不已。

    “……你们添麻烦了。”

    她这般苍老怯懦的模样,与谢姝在叶氏那里听到的人有着天差地别的不同。

    “我听我娘说,姨母以前性子强,若不是姨母护着,她那些年也不知能过得安生。既然是一家人,你护着我,或是我护着你,都是应该的,又哪里会觉得麻烦。”

    “……你娘怕是要对我失望了,如今我哪里还强得起来,我这个样子……会给她丢脸……”

    “姨母,你以前要强,是因为要活下去。后来你变软弱了,那也是因为要活下去,无论是要强还是变弱,你都只是为了活下去,这不是你的错。”

    叶兰从未听过这样的话,一时愣在那里。

    人说好言暖三冬,她今日算是切身体会到了,过往多少年的蹉跎苦难,因为这句话而有了支撑。

    过了许久,她动容地拉着谢姝的手,眼眶含着热泪。

    “你是个好孩子,你们姐弟几个都是好孩子。”

    她这辈子吃尽了苦,回顾起来全是辛酸,如今和妹妹重逢,心里才算是有了慰藉。再看妹妹生的几个孩子,一个比一个懂事,她更是觉得欣慰。

    “娇娇,你这名字极好。”

    叫娇娇的孩子,想来都是聪明伶俐又懂事的吧。

    谢姝垂下眼皮,问她想去哪里,她说都听谢姝的。谢姝说昨日还未逛尽兴,不如再去那处逛一逛。

    她一听,立马点头同意。

    一路上,她几番欲言又止,终于忍不住问起了常庆班。她说自己许多年未听过戏,想听一听如今京城里兴的都是什么戏。

    二人一个有意,一个顺水推舟,直接到了常庆班的园子。

    园子不小,自来都是戏班子盘踞。一个戏班子倒了台,另一个戏班子接上,流水的戏班子,铁打的戏台,婉转咿呀地传唱着一出又一出的戏。

    观戏分台下和楼上,台下的大多是寻常百姓,楼上的则是有头有脸的人。姨甥俩坐的是台下,位置略偏。

    没坐一会儿,叶兰借口要小解,并拒绝了谢姝陪同的提议。谢姝再三,依然被她拒绝,便不再执意。

    谢姝的目光跟着她,见她绕了一圈后,往戏台后面而去。

    近两刻钟,她还未回来。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骚动,一群丫头婆子拥簇着两位姑娘进来,一位衣着华丽满头珠翠,另一位打扮素净面有病色,皆是容貌一般之人。

    谢姝见之,有意避开她们的视线。

    她们订的是楼上的位置,那打扮素净的姑娘临上楼之时,也不知怎地就看到了谢姝,然后是一脸惊讶地过来打招呼。

    “石榴姑娘,真的是你,我方才还以为自己看错了?”

    “原来是白大姑娘,还真是巧。”

    这位打扮素净的姑娘正是白蓁蓁。

    白蓁蓁的脸色还是一样的苍白,甚至病气更重,她看着谢姝的眼神有几分不太自然,还有一丝羞愧。

    “石榴姑娘,那事实在是对不住。无论我母亲如何劝说,我父亲都消不了气,说你们家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后来我苦苦相求,我父亲这才作罢。”

    “白大姑娘是如何求的?”谢姝目光平静,“如今京中都传我命格不好,这就是白大姑娘对我的报答?”

    “石榴姑娘,我已经尽……还要我如何?”

    “石榴姑娘?”那衣着华丽的姑娘过来,睥睨着谢姝,“小门小户之人,叫这么个名倒是合适。”

    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熙和郡主。

    熙和郡主的话音一落,便被人怼了回去。

    “我觉得石榴的喻意极好,不是有福气之人,还受不住这个名字。但郡主娘娘的小名更胜一筹,苏二丫这个名字一出,京中贵女们谁也不能与之争锋。”

    这道戏谑的声音传来,熙和郡主险些咬碎了牙。

    “章也,你敢嘲笑本郡主?”

    章也摇着扇子,一脸怕怕,“郡主娘娘吓死我了,我哪里敢嘲笑郡主娘娘。万一郡主娘娘又说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不让我们这些子民说话,那可如何是好?苏二丫这个名字难道不好吗?听着贱是贱了些,难听是难听了些,但一听这名就知道好养活。人家苏家定然是因为这般,才给郡主取了这么个小名,难道郡主娘娘不满意吗?”

    熙和郡主气极,恨恨瞪着他。

    “章三公子成日无所事事,不该管的闲事也管,难道不怕惹祸吗?”

    “怕啊。”章也嘴里说着怕,却是一脸的无所谓。“我怕有人手段下作,仗势欺人。我怕有人横行霸道,无法无天。”

    熙和郡主可算是听明白了,合着是拐着弯儿骂自己呢。

    她气极,不悦地睨了一眼白蓁蓁,“是你说这戏班子的戏还不错,本郡主才陪你来听戏,你怎么事先不打听清楚安排好,竟让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人坏了本郡主的兴致。”

    白蓁蓁面色更白了些,分明是熙和郡主想听戏,拉着她一起,还说若是事后长公主殿下问起,就说是她想听戏。

    父亲和母亲见熙和郡主愿意与她往来,一个比一个高兴,巴不得她和熙和郡主走得越近越好,却不知熙和郡主之所以和自己相交,仅是因为她长相也一般。

    她自知自己身体不好,容貌也寻常,父亲之所以不重视她,正是她的身体和容貌不能攀上一门好亲事。

    若是能结交到熙和郡主,不仅父亲会高看她一眼,母亲在父亲那里也会有些体面。她如此委曲求全,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

    “郡主莫要生气,全是我的错。”

    “当然是你的错,你也是个拎不清的,怎么什么人都要过来打个招呼,害得本郡主陪你在这里受人挤兑。”

    “郡主娘娘一口一个上不了台面的人,又说有人挤兑你,不会是指我吧?”章也不嫌事大,还在拱火。

    熙和郡主不说话,不虞的表情说明一切。

    这个章也不就是仗着章相简在帝心,又与萧世子交好吗?若是自己嫁给了萧世子,她倒要看看这个章也还敢不敢这么对她不敬!

    正这般想着,突然觉得头皮发麻。

    抬头望去,见楼上一人凭栏而立,身长如玉,似皎皎明月。

    “萧世子?”

    谢姝转头,与萧翎的目光对上。

    方才她还故意扫视一圈,并没有发现这人。可见这人越来越有心机,已经知道如何躲避她的透视眼。

    真是太狡猾了!

    须臾,萧翎下了楼。

    近到眼前,那出尘的风姿更是让熙和郡主倾心不已。

    以前世人都说这位萧世子是盛京明月,人品如玉,润泽无双。但自从进了清风院,却用极短的时日内连破多起积年的悬案,让陛下龙心大悦,赞其稀世美玉终成剑,一剑清风破奇案。祖母也说他一鸣惊人,他日之势必定不凡。

    只是这样的男儿,竟然不近女色。

    不过也好,不近女色,便不会在意女子的容貌,与她倒是极为相配。

    “萧世子,你怎么在这?”

    再一看萧翎未着官服,又问:“萧大人今日没有当值?”

    “今日休假,原本想好好听一出戏,没想到戏台之下比戏台之上还要热闹。”

    “萧大人有所不知,方才章三公子好威风,为了这位谢姑娘急赤白脸的,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与这位谢姑娘交情不一般。”

    章也朝谢姝眨着他的桃花眼,仿佛在说:“我们关系怎么不一般了?”

    谢姝:“……”

    她看到萧翎眼中的红血丝,心知这人应是一夜未睡。

    【你昨晚是不是又没睡?那今日为何还要出门?这里有章三就够了,有他在别人讨不到什么便宜,你不需要亲自过来盯着。】

    萧翎看着她,眸中隐有火光在跳跃。

    她下意识移开视线,对熙和郡主道:“我见青山,青山是我。我见浊水,浊水是我。郡主所思所想与从不同,但凡一个姑娘与男子认识,便是交情不一般,这样的思想和觉悟,当真是令人佩服。”

    “说得好,哪个男子不认识几个姑娘家,又有哪个姑娘没见过几个男子,怎生到了郡主口中,便是交情不一般,郡主这心也太脏了!”说着,章也还露出一副厌恶的表情,对萧翎挤眉弄眼。

    熙和郡主又被挤兑,还被扣了一个心脏的名声,如何能依,当下脸一变,“萧大人,你都听到了,章三公子如此污蔑我的名声,你可要替本郡主主持公道!”

    她以为自己摆出这般态度,身份又摆在这里,萧翎怎么着也会看在祖母的面子和两家的交情上,少不得要轻斥章也几句。

    谁知萧翎却说:“郡主方才说错了。”

    “本郡主说错什么了?”熙和郡主不明所以。

    而萧翎的眸子中,此时只有一个人的身影。

    少女一袭淡色衣裙,腰极细,仿佛一掐就断。这样纤细娇弱的女子,瞧着最是不谙世事,又有谁知道内里竟是个异世魂,且还有着非同一般的身世。而她所有的一切,自己都知道,好比是怀揣珍宝无人知,一时想永远守住这个秘密,一时又恨不得宣告天下这珍宝乃自己所有。

    谢姝感觉萧翎的目光一直不离自己,心中警铃大作。

    很快,她的预感就成了真。

    只听到萧翎说:“与谢姑娘交情不一般的不是章三公子,而是我。”

    她:“!”

    第49章

    戏台之上, 大幕已经拉开。

    咿呀的戏腔时而如泣如诉,时而高亢激昂,衬托着此时的气氛, 似低迷凝重又似激动愤怒,一如熙和郡主的脸色。

    熙和郡主瞪着谢姝, 只觉得怎么看怎么碍眼。京中长相上佳的姑娘们不知多少, 但她觉得眼前这张脸最是令她排斥, 几乎是从第一次见面就是如此,仿佛她们天生就不对付一般。

    谢姝半垂着眼皮, 盖住自己眼底的恼色。

    【萧翎,你丫的是不是有病?你不帮我就算了, 你居然还在这里火上浇油。谁和你关系不一般了, 你好好说话!】

    真是气死她了, 居然还帮倒忙!

    萧翎无视章也意味深长的目光, 道:“我祖母与谢姑娘的父亲是同宗, 我和谢姑娘算得上是远房表亲。谢姑娘又在王府住过一段时日, 论交情论关系我们都不一般。”

    谢姝在心里哼哼。

    【算你还会说话, 不过这样让人误会的话以后别说了。】

    她看到萧翎的手动了一下后, 眼底的恼色褪了下去。

    而熙和郡主的表情也好看了些,“原来是这么个不一般,但萧大人也不能事事都看在长辈的面子上照顾别人, 免得纵得有些人不知天高地厚,还当萧大人对她不一般。”

    谢姝:“……”

    这位郡主娘娘管得可真宽!

    章也摇着扇子, 还是一派风流倜傥的模样, 无比戏谑地“哦”了一声, 道:“难道郡主娘娘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 我倒是愿闻其详,还请郡主娘娘不吝赐教。”

    熙和郡主的脸色,顿时又是一变。

    她就不明白了,这个章也为何处处与她作对!

    难道就因为她长得不够好看吗?真是气死她了,她可是陛下亲封的郡主,还有长公主的孙女,这个章也简直是以下犯上。

    “章三公子,你不要得寸进尺!”

    “郡主娘娘这话真是折煞我了,我如此不耻下问,敏而好学,哪里就是得寸进尺了?我实在是好奇得紧,想知道天有多高地有多厚,郡主娘娘不愿告之,难道是因为你自己也不知道吗?”

    熙和郡主气极,她怎么可能知道?

    这个章也,真是气死她了!

    白蓁蓁小声劝说,“郡主,臣女看您今日必是乏了,不如我们改日再来听戏?”

    熙和郡主瞪她一眼,却也知道要顺着这个台阶下,当下冷哼一声,昂着头无比骄傲地“嗯”了一声。

    临走时还心有不甘,看了萧翎好几眼。

    无奈萧翎一个眼神也没给她,气得她直跺脚。

    她们一走,章也就邀请谢姝上楼听戏。

    谢姝说自己是和姨母一起出的门,恐怕不太方便,然后看向已经回来有一会的叶兰。

    叶兰眼眶红着,“娇娇,你没事吧?”

    “我没事。”

    姨甥二人声音不大,章也因离得近,听得一清二楚。

    “原来你小名叫娇娇啊。”

    这时月班主疾步过来,听到娇娇二字后瞬间眼神微变,很快又恢复如常。他自以为自己掩饰得极好,可不知自己所有的情绪与思想尽数被人悉知。

    章也犹在那里夸谢姝的小名,“石榴这名也好,石榴花又娇又艳,倒是应着一个娇字,难怪你叫娇娇。”

    他挤着眉眼,小声问萧翎,“你知道她叫娇娇吗?”

    萧翎不理他,看向月班主。

    月班主向他们行礼,并连连告罪。

    章也潇洒地说不怪月班主,还拍了拍他的肩。他受宠若惊,一副小心翼翼又恭敬的模样。这般模样落在叶兰眼里,惹得叶兰的眼眶更红了些。

    “娇娇,刚才那人是什么郡主?”

    “她是瑞阳长公主的孙女,定远侯的女儿。”

    “她就是定远侯的女儿?”叶兰无比惊讶,她下意识朝月班主看去,又慌忙低下头去,因而错过了月班主看向谢姝时那隐晦的目光。

    谢姝也在注意他们,将他们的一举一动全看在眼底。

    【萧翎,你快听听,我姨母和姜瑜有没有相认?】

    萧翎的手指动了一下。

    【既然他们已经相认,那接下来就是静观其变。你是不是又一晚上没睡,你看你眼睛都是红的,今晚没事别出门,好好睡一觉。】

    萧翎的手指又动了一下,眼神也微微起了波澜。

    这小姑娘是在关心他吗?

    他对她而言,应该是不一样的吧。

    谢姝见事情已经完成,遂小声对叶兰说,“姨母,今日怕是不宜再留下来听戏,要不我们先回去吧?”

    叶兰此行的目的也达到,自然是不会不同意。

    姨甥二人告辞,然后离开。

    月班主望着她们的背影,眼底巨浪滔滔。

    那位谢姑娘……

    居然也叫娇娇!

    上回在王府突然示警于他,到底是为什么?

    她是谁?

    难道真的是故人?

    突然他感觉到一道凌厉森寒的视线,不用抬头也知道来自何人。

    蓦地脑子里闪过一个念头:莫非小王爷什么都知道?

    ……

    回程的马车内,谢姝在细细和叶兰说着街两边的铺子,以及这些年京城的一些变化。叶兰默默地听着,神情怅然若失。

    忽然,她幽幽地开口,“我瞧那月班主应是个读书人,想来以前家境尚可,他父母应是对他有很大的期许。若是他父母知道他如今沦为操持戏班的班主,也不知会不会失望?”

    “父母对子女纵有很多的期许,但最根本的期许应该是盼着儿女平平安安。若不能成大器,不能施展抱负,那就好好活着。”

    叶兰闻言,微微发怔。

    良久,叹息一声。

    “你说的对,能活着就已经很好了。”

    谢姝宽慰她,“姨母,盛京城内卧虎藏龙,他凭一己之力闯进来,还能立足扬名,可见是个不简单的。何况天子脚下权贵遍地,他的戏班子名声渐大却可以安然无恙,想来背后定有靠山,您就不必为他担心了。”

    叶兰一听,仔细一思,面上的怅然之色慢慢散去。

    但一想到别人对自己的托付,又觉沉重和不安。她如今已和妹妹重逢,万一事情不成,岂不是连累了妹妹一家。她纠结着,深思着,完全没有注意到谢姝的脸色比她还要凝重。

    举人巷的牌坊渐近,远远就能看到张阿嬷坐牌坊下与人闲聊。不时有人发出惊讶的声音,或是发自内心的大笑。

    市井的烟火气与历经沧桑的青石板路一样,承载着太多的故事,那些广为人知的佳话,还有那些不足为外人道的秘密,在世人的闲聊中和辗转的时光里或是被传扬或是被掩埋。

    日出和日落,退去白天的喧闹,夜晚总会如期而至。

    用过晚饭后,叶兰说自己有话要说。

    叶氏见她表情不对,心里“咯噔”一下。

    谢姝和谢则秀谢则美姐弟几人被清场,然后门被关上,门内除了叶兰和叶氏姐妹俩,还有谢十道。

    烛火映在窗户上,晕染出四角齐整的光亮。

    透过窗户,谢姝将里面的情形尽收眼底。

    先是叶兰和谢十道夫妇不知说了什么,然后她竟然要给他们下跪,却被叶氏给扶住,姐妹二人抱在一起。

    许久之后,姐妹俩分开,齐齐看向谢十道。

    谢十道的表情是前所未有的严肃,许是在郑重考虑,足足沉默了近一刻钟左右,才重重点了点头。

    他这一点头,叶兰作势又想跪,再次被叶氏扶住。

    谢姝缓缓抬头,望着夜空。

    今夜有月,还有星。

    月如钩,繁星似无数双眼睛。

    她想,明天必是一个大晴天。

    ……

    翌日一早,叶兰要出门。

    叶氏并谢姝姐弟几人送她,她眼睛略肿,想来昨夜没少哭。望着自己的妹妹还有几个外甥,她不知不觉又湿了眼眶。

    谢姝目光一扫,一眼看到不远处不起眼的马车。

    马车内,坐着一身常服的萧翎。

    如圭如璋,又如剑如山,仿佛是玉做的剑,不光有举世无双的温润矜贵,还着有凛然傲雪的森寒锐利。

    【世子爷,这事就拜托您了。】

    萧翎面朝着她的方向,微微一颔首。

    【那就多谢您了。】

    这又娇又脆的声音,有几分调皮还有几分轻快。

    萧翎嘴角上扬,无尽的欢喜瞬间堆眼底。

    谢家的马车一走,他的马车立马跟上。

    叶氏告诉他们姐弟几人,说他们的姨母有事要外出,许是要过几天才能回来。谢则美人小,完全不能感知到大人之间的微妙表情。

    谢则秀已是少年,这些日子也经了一些事,自然是有些成长,已能给察觉出大人们似乎有事瞒着自己。

    他私下问谢姝,家里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谢姝望着比自己还高的弟弟,还清楚记得他刚出生的样子,那么小的孩子,竟然也快长成了男人的模样。

    那时她遗忘了四岁以前的事,还以为这一家人就是自己这一世的血亲,因而不曾有一星半点的烦恼,成日就想着如何和在父母膝下承欢,如何有大姐相亲相爱,又如何逗弄新生的弟弟,日子过得平淡而满足。

    “秀哥儿,如果姨母或是我,会给家里带来一些麻烦……”

    “二姐,我知道你的意思了。你说姨母就说姨母,为何要扯上自己?你是我姐,姨母是我的长辈,何来麻烦一说。”

    谢则秀本就有一些少年老成,眼下说话也有了大人的口吻,一时之间让谢姝觉得既欣慰又感动。

    她想有萧翎在,应该不会有事。

    忽地又有些奇怪,奇怪自己为何如此信任对方,几乎没有一丝一毫的怀疑。这种感觉说不出来的复杂,令人不敢往深处去想。

    叶兰这一走,就是好几天。

    直到第四天,终于传出消息,并以极快的速度传遍盛京城的大街小巷。不出半天的时间,举人巷里的街坊们都知道谢家夫人那位刚找回来的姐姐,竟然是十三年前月城城守姜尚义家里的下人。

    她先是击了清风院门前的鸣冤鼓,后又被带到宫中面圣。因为她手中不仅有姜尚义亲手写的一封血书,还有白纸黑字的证据,证明了姜尚义不是通敌卖国的逆臣,反倒是势死守卫月城的忠臣。

    而叛国之人另有其人,正是当年定远侯身边的副将王岳。王岳本就是蛮丘人,是老定远侯一时心软将他收养,没想到养虎为患,终被反咬一口。

    月城满城被屠,多少无辜百姓枉死,血泪斑斑沉冤受蒙。幸好老天有眼,前有忠仆不负有所托,后有忠烈之士血脉尚在。一时之间关于姜瑜的身世,以及叶兰的忠举被传得沸沸扬扬。

    当叶兰再次返回谢家时,还带来了已经公开身世的月班主,即姜瑜。姜瑜先是拜见谢十道和叶氏夫妇,再与谢姝姐弟几人相互行礼。

    他和谢姝见礼后,又道了谢。

    “上回在王府,多谢谢二姑娘的那杯茶。”

    “区区小事,姜公子不必多礼。”

    他看着谢姝,谢姝也看着他。

    “谢二姑娘心善,对一个素不相识之人都能施以援手。”

    “相逢何必曾相识,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事,姜公子不用放在心上,更不需要说出来。”

    有些事即便是心知肚明,却也知不是挑破的时候。

    姜瑜明白了她的意思,道:“谢二姑娘说的极是,我记下了。”

    他此番登门,一是叩谢谢十道和叶氏夫妇,二是想在谢家的人见证之下,认叶兰为义母,并承诺以后要为叶兰养老送终。

    叶兰泣不成声,几度哽咽。她说自己身份低微,不敢受这样的礼遇,再三推脱,又在叶氏的相劝和姜瑜的执意之下最终同意。

    喜极而泣之时,长公主府来了人。

    来人是来下帖子的,说是长公主备了宴席,盛邀姜瑜和叶兰还有谢家人一同过府一叙,并说请去作陪的是镇南王府一家。

    姜瑜应了,谢十道和叶氏也应了。

    一行人收拾一番,前往长公主府。

    长公主地位卓然,其府邸离皇宫极近。

    高门天阙宏伟壮观,重檐斗拱美轮美奂,数不胜数的雕梁画栋,目不暇接的富丽堂皇,说是琼楼玉宇亦不为过。

    谢姝走在父母身后,记忆不断翻涌。

    那些记忆中模糊不清的景致,如今一一清晰可见。

    不经意间,她对上姜瑜复杂关切的目光,然后回以一笑。

    公主府的下人将他们引到正殿,长公主和熙和郡主已在,除去她们,还有镇南王府的老太妃和镇南王妃婆媳俩,以及萧翎。

    自他们一进殿,镇南王府的一家子几乎都在看谢姝。

    因着是到长公府做客,她自是被叶氏按在镜子前好好打扮了一番,越发的柳夭桃艳眉目如画,仿若春花又开遍了江南岸,让人留恋着不愿移开眼。

    不等老太妃开口,镇南王妃已经朝谢姝招手,示意谢姝坐到自己身边。如此的看重和喜欢,气得熙和郡主险些咬碎了牙,恨不得划花谢姝的脸。

    “怎么瞧着清减了些?”镇南王妃关切相问,引来老太妃的赞同。

    老太妃皱着眉头,“娇娇啊,你可是最近没好好吃饭?”

    长公主听到娇娇这两个字,猛地看过来,“芷娘,你刚刚叫她什么?”

    “回殿下的话,这孩子小名叫娇娇。”

    “娇娇……”长公主喃喃着,看向谢姝。“这小名取得好,取得好……”

    “祖母,不就是个寻常的小名,有什么好的。”熙和郡主不忿道,娇这个字很是寻常,有什么好的。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什么也没说。

    她能说自己的孙女原本的小名也叫娇娇吗?

    这名儿还是她给取的,那时候她有多稀罕自己的孙女,恐怕只有她自己知道。那么小小的一团,明明还是个软身子的小婴儿,却仿佛能听懂自己说的话一般。

    可是当孙女被找回来之后,她乍见之下是无比的失望,也不知为何,娇娇这个小名竟像是叫不出口似的,此后再也没有叫过孙女娇娇。

    她环视着众人,问熙和郡主。

    “熙和,你可还记得他们?”

    今日她之所以设宴,主要是为了从姜瑜和叶兰口中多知道当年一些事,毕竟当年她的儿媳和孙女就住在城守衙门的后面。

    这一点,所有人皆是心知肚明。

    熙和郡主不以为意道:“祖母,您是知道的,当年我生了一场大病,许多事都忘记了。何况那时我也不过四岁,便是没有生病也记不住什么事。”

    这个借口,还真是巧啊。

    谢姝心道。

    察觉到萧翎在看自己后,她低下头去。

    【世子爷,这次的事真是谢谢您了。这件事算您帮我的第一件事,您这次可不能说不算哦。】

    眼角余光瞄到萧翎的手指动了一下,她嘴角弯了弯。

    这时她听到长公主在问叶兰和姜瑜,“人老念旧,本宫年纪越来越大,越是怀念过去。当年他们一家三口离京时,熙和不过是个百日的婴儿。本宫时常在想,若是没让她和她娘跟去,她娘就不会死,她也不会流落在外三年……”

    气氛一时低迷,殿内弥漫着哀伤的情绪。

    此时的她,不再是高高在上金尊玉贵的长公主,而是一个丧夫丧子丧媳的寻常人。她眉宇间全是痛楚与后悔,神情尽是哀伤与悲恸。

    老太妃道:“殿下,事情已过去多年,您又何必再自责。人各有命,皆是上天注定,您不是想听听她们母女当年的事吗?若是一昧伤感,倒不如不听的好。”

    长公主长叹一声,“本宫何尝不知这个道理,只是一时……年熙和和她娘在月城的事,你们还记得多少?”

    她望向叶兰和姜瑜,示意他们有什么说什么。

    叶兰很紧张,声音都有些抖,“温夫人平日里深居简出……但最是心善,待人也十分和气。温小姐聪明伶俐,又乖巧懂事……”

    当年温容和女儿住在月城,对外自是隐瞒身份,所以附近的人都称呼温容为温夫人,称呼其女为温小姐。

    那时只有身为城守的姜尚义受霍擎所托,知道她们母女俩的底细,也是唯一知道她们真正身份的人。

    时至今日,这些事已不是秘密。

    “聪明伶俐,又乖巧懂事?”长公主重复着这话,下意识看了一眼熙和郡主。恍惚之间竟然觉得叶兰口中的孙女,与身边的人不是同一个人。

    熙和郡主咬着唇,“祖母,都怪那苏家人,欺负孙女大病一场后忘了以前的事,便说孙女是他们的女儿,孙女也信以为真,事事都听他们的,这才变成今天的模样……”

    “住口!”长公主目光一厉,“他们救了你的命,又把你当成自己的女儿养,这份恩情你不能忘。”

    熙和郡主委委屈屈地说了一声“是。”

    “女大十八变,哪里由得了人。”老太妃说。

    长公主点点头,神情明显有些失落,别的姑娘女大十八变,皆是越变越好,唯有她的孙女让人失望。

    但能活下来,已是感谢上苍。

    她看向姜瑜,问:“看你的年纪,也比熙和大不了多少,不知小时候可有一起玩过?”

    姜瑜回道:“郡主虽小,却十分聪慧,并不屑与小的一起玩。”

    长公主一听,来了兴致。

    “……竟然不愿与你玩?”

    “确实如此,她嫌小的幼稚不懂事,时常如同大人一般教训小的要好好读书,莫要成天光想着玩。”

    长公主的眼睛瞬间亮了,仿佛刹那间有了光。

    她的孙女啊,原本就是不凡的吧。若不是被苏家那样的人家教养了几年,也不会是今日这般性子。

    “祖母,那些事都过去了,你就不要再问了。”熙和郡主双手紧紧交握着,拼命掩饰着自己的不安。

    长公主皱了皱眉,“祖母未能看着你长大,便想多知道你小时候的事,难道你不想知道吗?”

    熙和郡主撇了撇嘴,她当然不想知道。

    谁想知道那些破事,她听都不想听。都怪这两个人,怎么当年没死,十几年后又出来旧事重提,真是烦死了。

    姜瑜察觉到她的恶意,深吸一口气,道:“郡主想来是不愿意知道的,因为小的那时候十分调皮,见郡主不愿与自己一起玩,便故意欺负她,时常扯她的小辫子,还把她给气哭了。”

    镇南王妃隐约记得这事有些耳熟,思索之时不自觉将茶端起。

    而长公主已经在追问姜瑜,“后来呢?”

    “小的见她哭了,慌忙解释,说自己扯她的辫子不是为了捉弄她,而是希望她注意自己,和自己一起玩。”

    镇南王妃越听越熟悉,猛地一个激灵,洒了自己一身的茶水。

    “王妃娘娘,您没事吗?”谢姝忙用帕子替她擦。

    她抓着谢姝的手,目光中有震惊还有心疼,“娇娇……”

    谢姝心念一动,朝她轻轻摇了摇头。

    第50章

    很快, 她反应过来。

    在长公主和老太妃等人的目光中,羞赧道:“一时没拿稳,臣妇失态了, 请殿下容臣妇下去换身衣服。”

    宴会酒席,夫人姑娘不小心脏了衣裳的事也不少, 是以大多数人赴宴以防万一, 都会备一套衣服。

    她款款起身, 扶住谢姝的手。

    “娇娇,你陪我一同去。”

    如此情形落在旁人眼中, 无一不认为她对谢姝另眼相看。

    出殿之后,谢姝望着外面的景致, 一时模糊起来, 仿佛多年前她以一个婴儿未完善的视力时看见的那般不真切。

    公主府的下人将她们领到专门为客人准备的休息间, 镇南王妃将其屏退之后, 便紧紧拉着她的手, “娇娇, ……”

    千言万语, 无数的疑惑, 却一个字也问不出口。因为难以置信,因为太过匪夷所思,哪怕是猜到了, 也不敢直接问出来。

    “王妃娘娘,世间之事, 有的是阴差阳错, 有的是别人故意为之。若是两者皆有, 那就是百口莫辩。”

    谢姝的回答,再一次证实了镇南王妃的猜测。镇南王妃心中的惊骇自是不用说, 身体都在不受控制的颤抖。

    这孩子真的是!

    怎么会这样?

    “那你……”

    “王妃娘娘,世人都说她是,那她就是,我若揭穿,必须要有足够的证据。”

    一室沉默,镇南王妃的表情越来越沉重。

    当年认亲之事可是鲁国公世子出的面,难道……

    王府虽然主子简单,内宅没有那些个龌龊污糟的事,但这些年她听得多,也见得多,一时之间是满心的惊疑。

    “那怎么办,就这么由着他们鱼目混珠吗?这事我既然知道了,就不可能袖手旁观,我会帮你找证据……”

    “王妃娘娘,我已托人在搜集证据,您就放心吧。人多手杂,为免打草惊蛇,还请您不要插手。”

    “你托的人,可靠吗?”

    “可靠。”

    说出这两个字时,谢姝自己都愣了一下。

    原来不知何时,她已在心里认同自己对萧翎的信任。所以啊,像他们这样有着相同际遇和秘密的人,做盟友或是朋友最为合适。

    她说自己所托之人可靠,镇南王妃深信不疑。

    这孩子年纪虽小,却是个稳重的,无论说话还是行事都让人放心。以前只觉得是合了眼缘,没想到竟是好友的女儿。

    “那你如果有什么事,记得找我。”

    谢姝应下。

    自始自终,镇南王妃都拉着她的手,目光是越发的怜惜,“这些年,你是不是吃了很多苦?”

    “也没有,我现在的爹娘很好。”

    “……也是,我看得出来,他们都很疼你。”镇南王妃心里好受了一些,“我与你娘是好友,你应该早点来找我的……”

    谢姝仔细回想当年的事,道:“我娘并没有提过您,但她说过她在京中有一个最为要好的人,她叫那人若水姐姐。”

    若是猜得不错的话,那位若水姐姐应该就是眼前的人。

    镇南王妃听到这话,盈在眼眶中的泪水滚落。

    她双手摸着谢姝的脸,无比认真地端详着,目光似在寻找故人的影子,又像是在好好看清谢姝的长相。

    “我就是你娘说的若水姐姐。”

    那时她们都还年少,闺中不知愁滋味,除去谈论诗词之外,聊的最多的就是游记杂说,还畅想着有朝一日能结伴游山玩水,并各自取了一个雅名。

    一个叫若水,一个叫依云。

    此后但凡书信往来,或是私下称呼,皆是这两个名字。

    “原来您就是若水姨姨,我娘常说起您,最是怀念与您在一起的时光。她还说日后回到京中,你们定要抛夫弃子好好玩耍几日。”

    “我们确实有这样的约定,可惜……”镇南王妃哽咽起来,“我没有等到她的人,等来的却是她……娇娇,以后你就把我当成你娘,好不好?”

    谢姝看着她,然后慢慢点头。

    “王妃娘娘……”

    “你还叫我王妃娘娘,你刚才不是叫我若水姨姨吗?”

    “若水姨。”

    ……

    镇南王妃换好衣服后,两人回到殿中。

    谢姝虽低着头,却知道萧翎在看自己。

    【萧翎,你母妃已经知道我的身世,我也没有瞒她。】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表示自己知道了。

    其实不用谢姝说,他也从自己母妃的心声中听到了结果。

    长公主看到镇南王妃与谢姝同进同出,仿佛亲如母女一般,眼神渐渐变得悠远,不由得心生感慨。

    “本宫记得以前溪娘与容娘最是要好,两人好得像亲姐妹似的。”

    老太妃也跟着感慨,“是啊,那时殿下与臣妇……”

    她与殿下情谊不一般,彼此的儿媳妇又是难得的好友。当年他们两家来往频繁,是何等的亲近。

    物是人非,如何不让人遗憾。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神情有些落寞。

    熙和郡主却是满心的忿忿,她可记得镇南王妃第一次来看自己时的情形,一直皱着眉盯着她看。那时她刚被封为郡主,正是人人哄着巴着的时候,别提有多得意风光。猛不丁有人敢对她不敬,当下就嚷嚷着“来人,把这人拖下去斩了!”

    后来她才知道,对方是镇南王妃,还是她母亲生前的好友。

    自那以后,镇南王妃再没来看过她,但凡是在宫宴或是在别府的宴会上见着,也不见一丝半点的亲近。

    一想到这时,她怨气又起。

    遂道:“时过境迁,祖母您还记得王妃与我母亲的交情,但王妃怕是早就忘了。”

    “郡主此言差矣,臣妇永远都会记着自己与容娘的情谊,一日也不会忘。”镇南王妃心说难怪自己一见这孩子就不太喜欢,也亲近不起来,原来这孩子根本就不是容娘的女儿。

    如此一来,所有的一切便都解释得通了。

    但熙和郡主不知道这些,犹在那里替自己不平。“王妃娘娘,您既然记得,既然不会忘,那为何有些事却忘了。”

    她指的是两家有口头婚约一事。

    那双不大的眼睛直往萧翎那边看,越看越觉得心不甘。再一看坐在镇南王妃身边的谢姝,更是觉得来气。

    “本郡主瞧着,王妃娘娘似乎很喜欢谢姑娘,也不知谢姑娘用什么法子,讨了你的欢心。”

    镇南王妃微微一笑,“郡主有所不知,臣妇一看到这孩子就觉得喜欢。”

    她又对长公主道:“说出来不怕长公主笑话,臣妇与这孩子实在是投缘,恨不得当成亲生女儿一般。”

    然后,歉意地看着叶氏。

    “谢夫人莫怪,实在是你女儿太过讨人喜欢,我一时有感而发,绝对没有和你抢女儿的意思,不过是这孩子与我有缘,我便想着多疼一些。”

    叶氏哪里会怪。

    她的娇娇有多乖巧,有多懂事,她是知道的。哪个当娘的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受到别人的夸赞,还能得到别人的喜欢。

    “我家娇娇能得王妃娘娘的喜欢,我感激都来不及,又岂会生气。”

    “那就好,我呀,实在是喜欢这孩子,真想……”

    老太妃生怕自己儿媳要当众认女儿,连忙打断,“我也喜欢娇娇这孩子,这孩子一看就是个有福气的。长得好看,心地又善良,这一家有女百家求,侄媳妇你可得慎重啊。”

    叶氏听着,下意识朝自己的女儿看去。

    谢姝半低着头,装害羞。

    长公主若有所思,而熙和郡主已是一脸气愤。

    镇南王妃大抵也明白婆母的意思,暗自想着不管日后如何,反正她心里是打定主意把娇娇当成自己的亲生女儿。若是以后嫁给别家,她必是要好好备上一份厚重的嫁妆。

    她不知自己的所思所想,悉数入了自己儿子的耳朵里。

    萧翎抿着唇,眼神幽幽地看了谢姝一眼。

    他才不要妹妹!

    谢姝感受他的目光,心下无语。

    【世子爷,您大可放心,我绝对没有分您家产的意思,就算您母妃想认我当女儿,我也不会同意。】

    她才不想有一个对自己事事了如指掌的哥哥!

    眼见她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熙和郡主哪里能依。

    “太妃娘娘您怕是多虑了,既然谢二姑娘这么好,谢夫人哪里用着得慎重给她挑个好人家,远在天边,近在眼的人到处都是。”

    说着,那双不大的眼睛看向姜瑜。

    “姜公子如今替父昭雪,又认了叶夫人的姐姐当义母,还成了谢二姑娘的表哥,不知将来有何打算?”

    这话之用意昭然若揭,但凡不是个傻的都能听出来。

    长公主的表情很不好看,那种忍了又忍,再也忍不下去的丢脸感让她极其不悦地看了一眼熙和郡主。

    熙和郡主立马作乖巧状,心中更是恼怒。

    她说错什么了?

    明明她才是郡主,为何老太妃和镇南王妃对她淡淡,反倒抬举一个身份地位无法与她相提并论的小户女。

    那小户女有什么好的,除了一张脸能看,还有什么?

    依她来看,小户配这个什么姜公子再合适不过。既门当户对,又是姨表亲,表哥表妹最是相配。

    突然她感觉浑身汗毛竖起,不由得抖了一抖,忽地出了一身的冷汗,仿佛在阴寒的刀剑之下逃过一劫。

    她摸着发凉的脖子,心慌意乱。

    真是邪门了!

    姜瑜仿佛听不懂她话里的暗示,回道:“小的荒废多年,深觉愧对父母的在天之灵。幸而之前勉强考了一个秀才功名,如今乡试在即,小的想尽力一试。”

    这话一出,谢家人和萧家人都表示支持。

    叶兰更是激动落泪,险些失态。

    熙和郡主没有听到想听的答案,自然是不愿意善罢甘休,却也知不好太过直白。忽然想到什么,眼底似有几分得意。

    “姜公子为父申冤,即洗刷了姜大人的冤情,也指认了真正的乱臣贼子。若不是姜公子此举,本郡主和祖母还不知道身边的人就是逆贼之子。”

    她说的逆贼之子,正是公主府的侍卫长王甲申。王甲申是王岳之子,事发之前刚好在京外办差,如今陛下已命千林卫前去拿人。

    若非这事,她怕是就要被祖母许给王甲申了。一个下人之子,如何能配得上她,祖母实在是老糊涂了!

    长公主的脸色越发黯然,道一声自己乏了,然后命人送客。等到众人离去,她却没有去休息,而是有一种古怪的目光盯着熙和郡主看。

    小时候聪慧过人,又乖巧懂事的孩子,怎么就被养成了这样?

    “你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她喃喃地问。

    熙和郡主心一虚,“祖母,您可是生孙女的气了?孙女也不想这样的,都怪那苏家人,是他们教的……”

    长公主摆了摆手,“别说了。”

    她李央的孙女,真的是什么人都能教坏的吗?

    突然她不知想到什么,目光蓦地凌厉起来,接着是猛烈的咳嗽。

    熙和郡主想扶她,被她挥开。

    “你下去吧。”

    “祖母……”

    “下去!”

    熙和郡主对上长公主看自己的目光,心更慌了。

    然后她捂着嘴,哭着跑出去。

    ……

    谢家人回到家后,又坐在一起说话。

    叶兰欣慰于姜瑜的上进,这才大着胆子建议姜瑜别再做戏班的班主,眼看着乡试没几天,最是应该抓紧读书。

    姜瑜认了她当义母,俨然进入为人子的角色,对她的提议很是认同。说自己会把戏班的事交给别人管着,自己会安心准备乡试。

    如此一来,叶兰放下心来。

    叶氏很是为她感到高兴,她既不负恩人所托,还得了这么一个义子,往后余生不仅能安心,还有依靠,也算是苦尽甘来。

    “否极泰来,真该去寺里上一柱香。”叶氏感慨一句。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叶兰很是意动,询问京城附近可有香火旺盛又灵验的寺庙,她要去拜一拜。

    说到京城附近有名的寺庙,还得是万福寺。

    万福寺位于盛京城外二十里的东山脚下,与西山遥相呼应。

    古刹佛音,香火鼎盛,寺中的签文最为灵验,享誉城内城外。不拘是寻常百姓,还是达官贵人,慕名而来的香客络绎不绝。

    问姻缘、求前程、或是祈祷平安,所求各不相同。

    翌日一早,叶氏和叶兰姐妹俩,并谢姝便出了城。

    叶氏问的二女儿谢姝的姻缘,叶兰求的是姜瑜的前程,而谢姝只求一家人平安。三人上了香,又各自抽了签,皆是上上签。

    更为离奇巧合的是,谢姝的姻缘签与上回所求相同,都是:命中有时终须有,富贵荣华自由天,千里姻缘一线牵,葫芦石榴俱双全。

    叶氏笑道:“两次都是同样的签文,可见最是灵验。”

    “娇娇是个好姑娘,一看就是有福气的。”叶兰也是满脸的笑,她一心盼着姜瑜能中举。如今抽了上上签,自然是让她喜上眉梢,又因着三人都是好签,更加觉得是个好兆头,必定能事事顺心如意。

    万福寺除了签文灵验,还有一处灵泉。

    所谓的灵泉,就是寺中后山的一片天然泉眼,相传喝了灵泉的水能百病全消,是以但凡来寺中进香之人,都会备好盛水之物,亲自打了一些灵泉水回去。

    叶氏有心,自然是不要刘婆子和多乐动手。叶兰更有心,又因着做惯了活,这样的事更是不会需要别人代劳。

    谢姝四下一环顾,眼底的悠闲笑意慢慢敛去。

    不远处的树丛后,藏着一个人。那人是个身形高大的男子,手握一把长剑,正充满杀气地看着这边。

    而这边仅有她们一行五人,远处隐约可见有几人走过来,看样子也只是妇人与孩童。一旦那人动起手来,一个人也活不了。

    几乎不用思考,她已有了决定。

    她对叶氏说自己去那边看看,叶氏想着这里清静,又没有闲杂人等,也就叮嘱了几句让她不要跑远,便随她去。

    她没让多乐跟着,假装慢悠悠地闲逛,然后到了那人附近。

    四目相对,对方脸上的疤痕越发明显。

    他手中的剑出鞘,剑尖指着谢姝。

    从谢姝这个角度看去,正好可以看到他的身后。那重重的树影之后的一棵树上,玄衣墨发的男子已将手中的弓拉满。

    【萧翎,先不要动手!】

    萧翎动作定住,狭长的眼睛里一片幽深。

    谢姝生怕他放箭,赶紧在心里补充。

    【你暂时不要动手,我有话和他说。】

    这个他,指的当然是用剑尖指着她的人。

    “王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王大人,即王甲申。

    王甲申满脸杀气,“你竟然来送死,也好,我就先杀了你!正好替郡主除掉一个碍眼之人,也算是我送给郡主最后的一份大礼。”

    “你要杀了我,只是为了给郡主送礼?那么杀了我之后呢,你能不能放过我的家人?”

    “不能!”王甲申脸上的杀气更重,疤痕也跟着扭曲,“若不是你们,我父亲又怎么会成叛国贼子,我又怎么会成为乱臣之后?所以你们都该死!”

    谢姝看着他,问:“难道是我们让你父亲叛国的吗?难道我们说的不是事实吗?”

    他的手抖了一下,剑尖不稳。

    “我父亲虽是蛮丘人,但我不信他会叛国!”

    “人证物证,证据确凿,你不信,并不代表不是事实。”

    “你知道什么?”王甲申低吼着,“你根本不知道我父亲对霍家和大胤的忠心,你凭什么说那是事实?”

    谢姝想,还有什么比她有资格呢,她可是亲耳听到的!

    “那你又凭什么?就凭你六岁以前与他那几年的相处,你就能断定他是一个忠臣?”

    “……么知道的?”王甲申问。

    六岁以前,他与父亲生活在乾门关。六岁那年,父亲突然送他去习武,此一去他们父子再也未见过。

    直到三年前,他回到京中进入千林卫,然后成为长公主府上的侍卫。这虽然不是什么秘密,但一个小官之家的内宅姑娘又怎么会知道。

    “你问我怎么知道的?”谢姝往前近了一些,那剑尖眼看着就要刺入她的喉咙。“我记得你曾经说过,你说你想成为像我父亲那样的人,忠君报国顶天立地。你还说过无论何时,你的剑都会朝着关外的方向,绝对不会对着大胤人,这些你都忘了吗?”

    王甲申瞳孔猛缩,“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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