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

    军营校场外, 一个五六岁的男孩举着木剑,学着校场内士兵们的动作,一招一式虽稚嫩却有模有样。

    一旁坐着一个约摸三岁左右的小女童, 她双手托着腮,一时看着比划着招式的男孩, 一时又看向校场那气宇轩昂的将军。

    那将军雄姿英发威风凛凛, 却又生得十分俊朗。

    天很热, 不多时男孩已是满头大汗,仍旧没有停下。

    而校场内那些身着盔甲的士兵们应是更加热, 但没有一人停止动作,不断重复着一挥一刺的招式。

    不知过了多久, 年轻的将军做了一个手势, 所有人都被允许原地歇息。男孩也跟着休息, 几步跑到小女童面前, 两人一起听那将军在鼓舞士气。

    男孩看向那将军, 目光中全是崇拜, 对小女童说:“我爹说侯爷是最顶天立地的人, 我长大后也要像他一样, 上阵杀敌忠君报国。侯爷说,我们都是大胤的子民,无论何时我们的剑都要朝着关外的方向, 永远不能向着自己人。”

    小女童告诉他,“我相信你一定可以的。”

    十几年过去, 当年的男孩和小女童已经长大成人, 隔着无数不再交集的光阴岁月, 他们早已是陌路人。

    乍然相逢,不期而遇, 全是意外。

    “你到底是谁?”他又问。

    谢姝看着他,“月城被屠的前一天,你父亲带人冲进我家。他逼迫我娘自行了断,我听得一清二楚。”

    “你到底是谁?”他低吼着,明明心里隐约有了一个不可能的答案,却还在追问。

    “我是谁?”谢姝苦笑一声,“你问我是谁?那你说我应该是谁!”

    她应该是谁呢?

    王甲申认真地看着她的眉眼,眼神慢慢发生着变化,从震惊到惊喜,然后是怀疑,再然后是纠结。

    “不,不可能的!侯爷的女儿早就找到了,你究竟是什么……为何要冒充她?你可知这是杀头的大罪!”

    “到底是谁在冒充谁,你看不出来吗?”

    王甲申神情微怔,他应该早就怀疑的。

    他曾不止一次听侯爷提起自己的爱女,那言语之间的骄傲发自内心。所有侯爷身边的人都知道,侯爷的女儿是难得的聪慧过人。

    而时隔多年再见,他几乎不敢认。且不说长相与小时候大不相同,为人处事与言行举止更是令人不敢恭维。但人是温世子亲自确认的,长公主也没有怀疑,他也以为是流落在外的那三年被养歪了性子,并没有过多的怀疑。

    前些日子,长公主私下与他提及郡主的婚事,言语之中颇多担忧。担忧郡主的性子不讨喜,嫁给旁人怕成怨偶,有心将郡主托付给他。

    他念及侯爷,还有两人自小相识的情分,所以没有拒绝。可被郡主知道后,竟然指着他骂,骂他是狗奴才,骂他痴心妄想。长公主气极,这才派他出京办差,说是要好好劝说郡主。

    哪成想,这一出京,他竟成了逆臣之后。

    他目光渐渐黯然,那把对着谢姝的剑颓然垂下,绝望的沉默中,唯有山风过树林叶响起的“沙沙”声。

    须臾间,他忽地明白了什么。

    “我父亲的事,你是背后主使?”

    “埋没多年的真相重见天日,何来主使一说?”

    “我不信!我不信我父亲是那样的人!”

    “那你信谁?温华吗?”

    温华两个字,让王甲申眼底升起一丝希冀,但是很快那丝希冀在对上谢姝平静的目光时,又变成了惊疑。

    “你怎么知道是他?”

    “我不认识温华,我也不知道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但他让别人取代了我,这是事实,其中缘由不管是什么,都不可能是为了我好。当年你父亲为何突然送你离开乾门关,你难道不觉得奇怪吗?这些年你在哪里,又是什么人在安排你的人生,你难道一点也不曾怀疑过吗?”

    王甲申闻言,目光惊疑。

    这些年他一直在山中刻苦习武,期间只有温华的人去看过他。温华说是受他父亲之托,所以才会对他照拂。

    他进千林卫,是温华一手安排,他进长公主府,也是温华的举荐。如今想来,就连他六岁那年离开乾门关,带走他的人好像也是温华的手下。

    “你的意思是我父亲是被逼的?是有人借着让我习武的理由带走我,然后以此来威胁我父亲叛变?”

    “我不知道。”谢姝实话实说,“我只是觉得说不通。”

    又是一阵沉默,不远处传来叶氏的呼唤。

    “娇娇,我们该走了。”

    谢姝身体刚一动,王甲申手中的剑复又抬起。

    “我凭什么信你?你刚才说我只是六岁以前与我父亲相处过,我根本不了解他的为人。同样,我也只是在那之前见过你,我为何要信你?”

    “所以你还是要杀我?”

    王甲申明显迟疑了一下,正是这短暂的恍神之时,他猛地感觉到一股危险的气息逼近,不等他反应过来,一把寒光锃亮的剑已架在他脖子上。

    他瞳仁一缩,看向谢姝的目光充满复杂。

    谢姝后退两步,“你说的没错,我们只在幼年时认识,你没有道理相信我。同样我也不信你,因为人是会变的。曾经你说过你的剑不会对着大胤人,而今你应该是全都忘了。”

    “你故意来见我,就是想擒住我,难道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阴谋?”

    “王大人,想擒住你的人是本官,与旁人无关。”

    一听这声音,王甲申是满心的惊骇。

    “原来是萧大人。”

    倏地,他眼神一变。

    “你……们是一伙的?你知道她是谁?”

    “王大人不必惊讶,本官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还要多。”萧翎的声音没什么起伏,但其中的深意只有谢姝知道。

    谢姝心想,他这话说的还真是没错。

    【萧翎,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到时候替我作证?】

    既然决定要报国仇家恨,谢姝自然是希望当年的人证越多越好。

    萧翎架在王甲申脖子上的剑上下抖动两下,那双狭长幽深的眼睛看着她,她瞬间就明白他的意思。

    【也是,他已从忠义之后变成了乱臣之后,恨我都来不及,又怎么可能为我做证。罢了,人你带走吧。】

    王甲申又问,“你是什么找到我的?”

    他一得到消息就脱身成功,以他的身手和隐蔽的行踪,足以摆脱千林卫们的追踪和抓捕,这位萧大人是如何找到他的。

    萧翎道:“你我都曾是千林卫,自是知道千林卫的手段。你避开千林卫的追踪,而我正好利用这一点,反其道而行之便能推断出你的行踪。”

    “原来是这样,以前世人都说镇南王府的世子爷人品如玉,原来也是个狡诈之人。”

    “王大人过奖了。国仇当前,任何手段都不为过。你应该感谢这位谢姑娘,否则你早就被我一箭射穿。”

    听到萧翎这话,他看向谢姝。

    谢姝已退到安全的距离,也看着他。“你我早已陌路,但我多么希望你会成为你自己曾经说过的那种人。”

    他听到这话,似有重鼓捶心。

    而那边叶氏喊了几声不见人,正准备往这边走。

    谢姝应了一声,说自己马上过去。

    听到女儿的回答,叶氏这才放了心。

    王甲申还在看她,问:“你为何不早点出来为自己正名?”

    “这世间之事,难道是光用想就可以的吗?我娘死之前跟我说,她说国仇家恨与我无关,她只要我好好活着。时至今日我问我自己,国仇家恨真的与我无关吗?同样,你是无辜,但你问你自己,那些无辜之人的死真的与你无关吗?”

    ……么可能无关呢?若父有债,子必偿……”

    叶氏等了一会,还不见女儿过去,人已经朝这边走来。

    谢姝知道自己不能再留,转身离开。

    【萧翎,这里就交给你了。我该说的都说了,你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当她与叶氏等人汇合之后,再回头朝这边看时,萧翎和王甲申已没了踪影。山风带着土木的气息,忽远又忽近。

    叶氏见她发怔,忙问:“娇娇,你怎么了?怎么有些魂不守舍的?”

    她环顾四周,灵泉附近只有她们一行人。

    山林清静凉爽,因着有泉水的滋养而显得草木分外茂盛,山风土木的气息中,隐约还能闻到寺庙的香火气。

    “娘,我好像记起了一些事。”

    叶氏先是不以为意,反应过来后声音都带着急切。

    “娇娇,你想起什么了?”

    这时叶兰也过来了。

    她一走近,就听到谢姝说。

    “我记得我好像住在一个种满花草的宅子里,有一个温柔又好看的夫人,别人叫她温夫人,我叫她娘。”

    “还有呢?”叶氏的心在突突地跳。

    “还有……”谢姝垂眸,像是在认真回想,“好多逃难的人,我跟在一家人后面。那家人是一对夫妻带着两个女儿,那个夫人的样子好似同苏夫人差不多……”

    “没了吗?”

    “……没了。”

    叶氏拧着眉,“娇娇,你听娘说,……实不是娘的亲生女儿,你是娘和爹在破庙捡回来的……”

    “香儿,你说什么?”叶兰激动地打断她的话,声音又急又抖,“你说娇娇不是你的女儿,她是你捡来的?”

    “是啊。她那时发着高热,人也烧糊涂了,烧退之后什么都不记得,只记得自己叫娇娇。我们就猜她许是逃难路上被人遗弃的孩子,刚好那时姝儿走了,我们索性把她当成自己的孩子养着,也没告诉……是不想她难受……”

    谢姝喃喃着,“我不是娘的女儿,那我……”

    叶兰紧紧抓住她,“我知道你是谁,你叫娇娇,你说你娘是温夫人,那你就是……就是……”

    此时叶氏也回过神来,更是听清楚叶兰在说什么,满眼都是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那个郡主不是早就找回来了吗?”

    是啊。

    为什么会这样的呢?

    哪怕叶氏只是一个内宅妇人,而叶兰这些年也不过只是个下人,但她们都很快明白过来事情的不合理之处。

    叶兰自言自语,“这世上到底还有多少冤屈之事?”

    叶氏一把将谢姝抱住,“娇娇,不怕的,不怕的,有娘在呢。你永远都是爹娘的女儿。”

    谢姝低喃着:“那些事我原本都忘了,这辈子能成为爹娘的女儿,是我的福气。就算我现在想起了一些事,也不能声张。”

    “……这辈子能有你这个女儿,也是我的福气。你说的对,这……奇怪了,是不能声张,否则……”

    这言之下意,叶兰也能听明白。

    叶兰怜惜道:“香儿,你放心。我家大人那样的冤屈都能昭雪,可见是非黑白终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娇娇这孩子这么好,她的亲生的爹娘一定会保佑她的。”

    叶氏放开谢姝,擦干眼泪。

    “没错,一定会有那么一天的。”

    过了一会儿,几人的情绪都平复了许多。

    叶兰看着谢姝,突然道:“我之前还奇怪呢,你说一个聪慧懂事的孩子,怎么就会变成那样。变蠢了不说,长丑了也不说,怎么眼睛还小了呢?却原来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人!”

    谢姝:“……”

    ……

    一行人回到举人巷,打远就看到家门口停着的马车。那马车不算华丽,制式也比较简单,是巷子里常见的那一种。

    守在马车边的车夫一看到她们,连忙行礼问安。

    这是杜家的下人。

    谢娴听到动静出来,见叶氏和叶兰的脸色不太对,忙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叶氏赶紧说自己没事,就是赶路赶累了。

    为怕谢娴起疑,又说起今日几人抽的上上签。

    娘几个说着话,进了屋。

    屋内谢则美正在逗弄被婆子抱着的澜哥儿,澜哥儿不会说话,但却一直咿呀地回应着,舅甥二看着倒也和乐。

    落了座,谢娴这才问起姜瑜的事。

    “听说姜公子想参加乡试,也不知准备得如何?”

    说到这个,叶兰也有些忧心,“公子自小聪明,只是荒废了这些年,也不知道能不能行?”

    谢娴正是为这事而来,便说自己的夫君杜明礼因为正在谋职,刚好有闲,若是姜瑜不嫌弃的话,他愿意指点一二。

    叶兰闻言大喜,忙着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姜瑜。

    当叶氏问起杜明礼主谋职的事情进展如何时,谢娴的说法是这样的。

    “外放的人进京,哪个不是想留在京中不走。这谋职一事也不是一两天就能成的,我记得当年爹不是等了足有半年之久才成事,我和夫君都不急。”

    话说这么说,但事实并非如此。

    早前谢十道进京谋职,人脉太少。谢家人看着他是旁支的份上,确实会提携他一二,却谈不上尽心尽力。

    而杜明礼背后有杜家,其兄和岳父都在宣明殿,虽然都不是什么位高权重之人,便情形比谢十道当年不知好上多少。然进京这些日子以来,竟毫无进展,半点眉目也无,如何不让人着急。

    打听来打听去,被问到的人大多数都是语焉不详,少有的几个与杜家交情极好的人透露了一些信息,说是他们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

    杜家人思来想去,也想不出究竟得罪了什么人,最后还是被人提点,才知他们得罪的人是白家和郑家。

    而真正得罪白家和郑家的人,他们也知道。尽管如此,杜家兄弟俩都没有说什么,也没有因此怪罪谢家和谢姝。所以这些事谢娴没打算说,她不仅不提这些事,反而更关心谢姝的那支上上签。

    “两次签文都一样,可见我家娇娇日后必定有福气。”

    若是以往,叶氏也会以为自己的二女儿是有后福。而今她却是知道,所谓的富贵荣华自由天,那是因为她的娇娇天生就是贵人。

    一想到有人李代桃僵,还处处欺负人,她的心就像是被人揪着,说不出来的难受。

    “命里有时终须有,娇娇,你不用担心,该是你的谁也抢不走。”

    谢姝知道她是在安慰自己,遂点了点头。

    谢娴不知道她们打的是什么哑谜,思量着妹妹的亲事时,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问到了陈颂。

    “我记得陈家的那个颂哥儿对娇娇极为上心,他今年是不是也要下场?”

    叶氏叹了一口气,说起前段时间发生的事。当她说到薛氏还上门来劝说他们同意与白家结亲时,谢娴的脸色别提有多难看。

    “幸好是在结亲之前看清他们的嘴脸,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谁说不是呢。不过也不怪他们,听说陈大人升官在即,他们哪里敢得罪白家和郑家。权衡利弊罢了,也说不上是谁的错。”叶氏道。

    谢娴轻哼一声,对陈家人已无半点好印象。

    她拉着谢姝的手,满心欢喜地看着自己妹妹的脸,道:“我家娇娇长得好,又懂事乖巧,这样的好姑娘满京城里也找不出几个来。娘,你放心,我会帮着留意的,定然要帮娇娇寻一个好亲事。”

    说到二女儿的亲事,叶氏如今有了不一样的想法。以前想着和他们家门当户对就可以了,但现在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委屈了这孩子。

    正心中百般不是滋味时,听到外面有人找。

    叶氏和谢娴还在问是谁,谢姝的视线已穿过一应障碍物,看到了站在谢家门外的人。

    竟然是萧翎!

    萧翎一身官服,看着正在办差。

    谢娴不认识他,忙问他是谁。叶氏向大女儿说明他的身份,听得谢娴好半天反应不过来。

    叶氏见了礼,问道:“世子爷,您怎么来了?”

    这时谢娴正和谢姝咬耳朵,“早就听说萧家的小王爷长相不凡,没想到竟是如此神仙模样,怕是整个京城也找不出第二个了吧。”

    有的人这张脸,确实能打。

    谢姝还能说什么,只能用一声“嗯”来回答。

    萧翎唇角微微上扬,对叶氏道:“我来找娇娇。”

    娇娇二字一出,叶氏惊了,谢娴也惊了。

    谢姝:“?”

    第52章

    【萧翎你丫的是不是有什么大病?你来我就来找我, 说什么来找娇娇的?你之前不是一直叫我谢姝吗?怎么就成娇娇了?】

    萧翎一副来办公事的模样,并不看她,而是向叶氏解释道:“我听祖母和母妃这么叫她, 便想着我们两家的渊源,想来叫她娇娇应该更合适一些。”

    谢姝闻言, 内心飘过去一串“啊啊啊”的叫喊声。

    【你扯什么渊源?你叫我娇娇才不合适!有事说事!还有, 你最好是有事, 否则你这样贸然来找我,我怎么和我娘还有我姐解释。】

    萧翎这才正眼看她, 目光清正,无一丝杂念, 便是那眼尾的美人痣, 都仿佛少了几分妖艳, 变得正经无比。

    “娇娇, 你不会介意吧?”

    【我介意, 我介意死了!你能别再这么叫我了吗?我听得鸡皮疙瘩都快起来了。】

    “世子爷, 按说我不应该介意的, 但您这么叫我, 我怕外人听了会多想,所以您还是叫我谢姑娘更好。”

    萧翎“哦”了一声,神情间是有肉眼可见的落寞之色, 那微垂的眉眼都透着几分黯然,如同那落难的凤凰, 在困境中不得不将自己高贵的凤羽收起。

    叶氏见之, 难免生出怜惜之情, 道:“太妃娘娘对我们照顾有加,若是私下说话, 叫娇娇显得亲近一些。”

    一瞬间,落难的凤凰重新舒展着艳丽高贵的羽毛。

    “谢夫人说的极是,眼下这里没有外人,我还叫娇娇更合适一些。”

    谢姝:“……”

    这人什么时候还会装可怜了!

    心眼也太多了。

    比不过,根本比不过。

    【你赶紧有事说事,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叫个名字而已,愣是被你搞得像宫心计一样,这一出出的,你怎么不去演戏?】

    萧翎看她一眼,然后对叶氏道:“谢夫人,我今日来找娇娇,是为了一桩案子。王岳之子王甲申已经捉拿归案,在他的供述中有些事情存疑,我还有待查证,还请谢夫人行个方便,许我单独问娇娇一些事。”

    一听是案子,叶氏的心就提了起来,她已知谢姝的身世,一听与案子与谢姝有关,自然能联想到一起,哪有不应允的道理。

    萧翎是外男,再是问案子也不适合与谢姝单独进屋,是以两人就站在院子说话。

    谢家的宅子不大,院子也是一眼能望到底,但庭院之中也并非毫无景致可言。靠右边是一座小亭,亭中石桌石凳俱全,是谢十道平日里静心喝茶之处。

    小亭旁栽着两棵桂花树,此时正是枝繁叶茂的季节。围着这两棵桂花树砌成的小花圃内,种着几丛兰草。

    他们十分有默契到了小亭边,既能确保说的话不被别人听见,又能保证一举一动都在叶氏和谢娴的眼皮子底下。

    叶氏和谢娴离远了一些,视线却未离开。

    谢娴满心疑惑,小声问叶氏,“娘,世子爷查案,怎么和娇娇扯上关系了?”

    “这……我也不清楚,应是没什么大事,世子爷也就是过来问一问。”

    时候未到,叶氏自是不会透露谢姝的身世,一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二也不是想大女儿跟着忧心。

    她一门心思都在谢姝的身世上,目光始终不离小亭边的两人。望着那花骨朵般娇美动人的少女,她是又欣慰又心疼。

    她的娇娇啊,明明就是高门大户的贵女,本该是金枝玉叶的世家之后,谁能想到阴差阳错成了她的女儿。他们这小门小户的,真是委屈了这孩子。

    若是能真相大白,那该多好。

    萧翎听到她的心声,狭长的眼眸中一片幽深。

    “你告诉你娘了?”他声音极低,但谢姝听得很清楚。

    谢姝微低着头,看似有些紧张的样子,实则心里的话已经像倒豆子一样利落快速地往外蹦,哪有外表表现出来的怯态。

    【是,我告诉她了。你怎么回事?为何好端端的说为了案子来找我?王甲申供出什么了?他是不是愿意为我做证?】

    “王甲申什么也没说。”

    谢姝抬头,道:“那你来找我做什么?”

    萧翎站着的位置是侧对着叶氏和谢娴的,她们无法看清他的表情,自然更看不清他眼底涌起的愉悦之色。

    他低着眉眼,眼中似有无数星光在涌现。

    “终于舍得张嘴了?”

    张嘴两个字,莫名就让谢姝联想到在王府那个喝多了的夜里,他温热的气息缠绕着让自己张嘴时的情形。

    顿时,一股热浪袭来,她感觉血气瞬间上脑。

    【你来找我问话,我如果一直不张嘴,我娘和我姐肯定会觉得奇怪。你纠结这些小事做什么,有话快说!】

    萧翎看着她,眼底的愉悦之色更浓。

    “那你说你为何要告诉你娘?”

    她想了想,道:“感觉快要瞒不住了,我不希望我最亲的人,却是最后知道我身世的人。你这个时候来找我,难道是有什么计划吗?”

    萧翎“嗯”了一声,“还挺机灵。”

    “……”

    谢姝实在没忍住,白了他一眼。

    【你快说,到底是什么计划?】

    “我和你的想法一样,我不想到时候揭露真相时让人觉得突然,所以在此之前应该有些风声透露给你的家人,免得他们措手不及。”

    原来他来找自己,是这个原因。

    谢姝垂着眸,心情忽然有些复杂。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有人如此设身处地地为自己着想,于情于理她都应该感谢对方。

    “萧翎,谢谢你。”

    但萧翎并不想听到这个,“你我之间何需道谢。我说过我们是一样的人,你看我们不仅有相同的奇遇,还能事事想到一块。你说我们不是同路人,事实恰恰相反,只有我才能与你同路。”

    怎么又说这个?

    这样的情形之下,谢姝并不想纠结这个话题。

    【或许你说的对,我们是一样的人。我们异世有句话,叫做朋友一生一起走,说不定我们还真是同路人。】

    朋友么?

    萧翎眼底如起风雨,一片晦暗。

    他拼命告诉自己,不急。

    但有时候他又管不住自己的心,那种日思夜想求而不得的折磨似沾了糖霜的药,虽苦却甘之如饴。

    他颀长的身体微倾,不自觉流露出想朝谢姝靠近的意图,这般姿态落在叶氏和谢娴的眼中,母女俩交换一个眼神。

    谢娴喃喃问道:“娘,世子爷和娇娇……”

    叶氏摇头,“我也不清楚,世子爷或许有什么想法,不过娇娇好像并不愿意和世子爷有什么牵扯。”

    谢娴闻言,再看谢姝,这才注意到谢姝紧皱的眉头和有些抗拒的表情。

    谢姝此时双脚慢慢往后移,正努力避开萧翎那让人无处遁形的气息。

    【我说世子爷,可以了啊。我娘和我姐还在看着呢,你话也说完了,是不是该走了?】

    萧翎眸色更深,朝叶氏和谢娴那边看去。

    叶氏和谢娴母女便知,他们已经说完话了。

    “世子爷,进屋喝杯茶吧。”正事一回,叶氏这才主动邀请。

    萧翎道:“我还有公务在身,今日不便叨扰,改日再登门拜访。”

    既然他有公务在身,叶氏自是不好再留,便带着两个女儿一起送客。刚送到门口,打眼就看到徘徊在外面的陈颂。

    陈颂看到萧翎,明显是一愣。

    哪怕不认识萧翎,哪怕不知道萧翎的身份,单是是从长相和气度上相比,他也能感觉到自己的不如人。

    这种感觉是不安的,也是忐忑的,更是慌乱的。

    【世子爷,没什么热闹可看的,你快点走!】

    谢姝可不想节外生枝,催促着萧翎。

    萧翎深深看她一眼,道:“那我走了。谢夫人和杜少夫人留步,娇娇,你也留步。”

    她:“……”

    这丫就是故意的!

    陈颂听到萧翎喊她娇娇,呼吸都紧了几分,脸色也变了。目光惊疑地看着她,似有很多话要问她。

    她示意叶氏和谢娴先进去,说自己有几句话要和陈颂说。

    人一走,陈颂就迫不及待地问,“娇娇妹妹,刚才那位大人是谁?他……”

    “他是清风院的萧提刑。”

    清风院的萧提刑?

    陈颂恍然大悟,“他就是镇南王府的那位世子爷,……们……”

    “陈大哥,乡试在即,你今日是休假还是请假?若是休假,你应该赶紧回去陪你的父母。若是请假,那你更不应该出现在这里。若是被陈大人和薛姨知道了,还以为是有人让你分心,耽搁你学习,少不得要埋怨和怪罪一番。”

    “娇娇妹妹,……听说你家里的事,心里不放心,便想着来看一看。……姨母还有那位姜公子的事,你们……”

    “陈大哥,这是我的家事,我们自己会处理。你父母对你期望颇高,你可不能因为操心别人家的事,而耽误自己的学业。你若是请假出来的,那就快些回书院吧,免得被人看见了,又生出什么误会。”

    这话字字都在撇清关系似的,听得陈颂莫名心慌。刚才那位萧世子不说是有着令人羡慕的尊贵出身,就是那长相气度也让人自惭形秽。

    娇娇妹妹不会是……

    “颂儿,你怎么在这里?”薛氏匆匆而来,看似走得十分着急。

    谢姝心下了然,道:“薛姨,您来得正好。陈大哥这好奇心也太重了,听说我姨母的事之后,非要来问个清楚明白。若是因此而耽误了他自己的学业,我们可担待不起。”

    薛氏表情讪讪,第一次觉得谢姝说话不好听。

    “颂儿,你这好奇心也实在太重了些。眼看乡试没几日了,你当以学业为重,莫要辜负你父亲对你的期望。”

    “娘……”陈颂觉察出不对,他娘和娇娇妹妹说的话都透着一股子奇怪,这种奇怪让他的心更加不安。

    为怕影响儿子,薛氏有些话不能这个时候说,只能说:“颂儿,男儿当以学业为重,有什么事等你考完乡试再说。”

    她用略带恳求的目光看向谢姝,谢姝便也开了口,“陈大哥,薛姨说的对,无论什么事都等你考完再说。”

    陈颂听她们口径一致,以为她们指是两家结亲一事,心里的不安散了一些,想着等他乡试中举之后,一切便能尘埃落定了。

    他留恋地和谢姝告别,依依不舍。

    谢姝却是当即转身,大门随后关上。

    谢娴过来,拉着她的手,“我家娇娇这么好,是他们没有福气。”

    “大姐,我没事的。若不是怕影响陈大哥的心情,坏了他的前程,缺了大德,我方才必是要和他说清楚的。”

    “你呀你,就是太心善了。”谢娴放了心,眼见着时辰不早,收拾一番后带着澜哥儿回杜家去。

    他们母子一走,叶氏便示意谢姝跟自己进屋,然后关上门。

    “娇娇,世子爷为何找你?”

    “他说在审讯王甲申的时候有所发现,对我的身世起了疑。”

    叶氏心一紧,“……你……”

    谢姝之前就已想好说辞,当下就告诉叶氏,说自己将想起来的事告诉了萧翎,然后萧翎说会帮自己查清楚。

    “……就好,世子爷既然说帮你查,想来应该不会骗你。”叶氏心依旧悬着,还是没有放下。“世子爷这么帮你,娇……”

    “娘,我如今什么也不想,只想知道当年的真相。”

    叶氏闻言,长长叹了一口气。

    ……

    那边薛氏亲自将陈颂送出了举人巷,一路千叮万嘱苦口婆心。

    “颂儿,乡试没多少日子了,你可不能再请假出学院。你是家中长子,你父亲最是看重你,你可不能让我们失望。”

    陈颂满脑子都是谢姝的样子,少女的一颦一笑仿佛刻在他的脑海中,心心念念地挥之不去,内心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若不赶紧将人娶回家,或许就要被别人抢走了。

    他既不安,又心急如焚。

    “娘,等我乡试完了,您就去谢家提亲,好吗?”

    薛氏叮嘱半天,嘴都快说干了,谁知儿子满脑子竟只有这事,一时又气又急,像是有什么东西堵在嗓子眼,老半天说不出话来。

    陈颂见她不语,心突然就慌了。

    “娘,你说话啊?你答应儿子,好不好?反正我们两家早就有意,也不必非要等到什么时候,早些定下亲事,儿子也能心安一些。”

    “颂儿,亲事的事,等你考完再说。”

    陈颂听到这话,便以为薛氏是答应自己了。

    薛氏挤出笑来,催他赶紧回学院去,免得耽误了学业。他以为事情说定,便也不再纠结,向薛氏辞别后离开。

    他走得不快,一路上都在想谢姝。

    他们自小相识,几乎是他懂得男女之情开始,他的眼里就再也看不见其他的姑娘。无论是容貌还言谈举止,他觉得无人能与谢姝相比。

    一想到乡试过后两人便能定下亲事,他心中尽是憧憬与激动。

    突然有人拦住他,“我家大人有请。”

    大人?

    他朝那边看去,入目的是那散发着森寒之气的黑色獬豸官服,与那官服极不相配的是对方矜贵俊美的一张脸。

    盛京世家公子无数,有不少长相出众能力不凡之人,一出生就拥有着普通人梦寐以求的一切,眼前这位萧世子便是其中之最。

    每每见到这些人,他只恨上天不公。

    “不知萧大人找我,有什么事?”

    “私事。”

    一听私事,他心紧了紧。

    男人看男人,自然更清楚一些。

    方才他就隐约有感觉,觉得这位萧大人对娇娇妹妹恐怕是起了心思。如今对方找上自己,还说要谈私事,那只能是和娇娇妹妹有关。

    前些日子娇娇妹妹去王府小住时,他就莫名担心,担心娇娇妹妹那般模样招了别人的眼。后来一想到这位萧大人不近女色的名声,又觉得的自己的担心或是多余。

    但现在看来,他或许放心得太早了。

    他不由挺直背,“我与娇娇妹妹相识多年,最知彼此心意。娇娇妹妹虽然乖巧柔弱,却心性坚定,绝非爱慕富贵之人,无论如何也不会与人为妾。”

    “谁说我要纳她为妾?”

    “那萧大人找我,难道不是说娇娇妹妹的事?”

    在陈颂看来,萧翎不想纳谢姝为妾,那就代表对谢姝无意,他心下顿时一松,暗道一声幸好。

    但萧翎接下来的话,打碎了他的庆幸。

    “我心悦于她,如何舍得让她受委屈。”

    “萧大人,……”

    “陈公子既然了解她,应知她有多好,又岂能因为我的出身地位,而觉得她配不上我,只能与我为妾。她在你心中,难道除了嫁给你这样的人,就只能是入高门做小吗?你将她当成了什么!”

    陈颂骇然。

    这位萧大人的意思是要娶娇娇妹妹!

    那他怎么办?

    以他的身份,如何能比得过王府世子爷?

    “你是不是在想,你出身比我低,怕是无论如何也比不过我。我若真的与你争,娇娇一定会弃你而选我,对吗?”

    心思被猜透,让陈颂越发惊愕。

    萧翎目光如刀,满是寒光,“你根本就不了解她。她若真心心悦于你,不管旁人有着多么尊贵的身份,她都会选择你。但倘若她没有选你,那只能证明她并没有心悦于你,你也不值得她托付。”

    是这样的吗?

    陈颂满心的惊,还有说不出来的乱。

    他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自己这些年一颗心全在娇娇妹妹身上,如果娇娇妹妹真的不贪恋荣华富贵,那么一定会选自己。

    萧翎听到他的心声,眼神越发冰冷。

    “你何德何能,让她倾心?”

    “……与她自小相识……”

    “认识久了,就代表她喜欢你?”

    “不,不是的,她对我不一……大人,你不会明白的,我和她的感情……”

    “她对你哪里不一样了?她养了一只大王八,我看她对那大王八也是喜欢得紧,难道她与谁多说了几句话,和颜悦色了些,就是不一样吗?”

    在陈颂越来越难看的表情中,萧翎扔下最后一句话。

    “你根本就配不上她!”

    第53章

    ……

    天气转凉时, 乡试开场。

    一连三日,叶兰日日吃斋。

    三日后,乡试结束。

    考生们归家, 不少人都会和夫子或是家里的长辈复盘一二。姜瑜如今是叶兰的义子,又蒙杜明礼指点过, 是以他洗漱休息后来到谢家, 当着谢十道和杜明礼的面将自己所作的文章一一默写出来。

    叶兰和叶氏亲自张罗饭菜, 谢姝则和姐姐谢娴坐在小亭内说话。澜哥儿到了学走路的时候,由谢则秀和谢则美兄弟扶着在院子里蹒跚学步。

    桂树已结了满枝的小花苞, 空气中飘荡着平淡而和美的气息。

    这时多乐从外面回来,在谢姝耳边小声低语。

    谢姝慢慢垂下眼皮, 如今乡试已完, 她也就不用顾忌太多。她和谢娴说明情况, 然后出去见人。

    来找她的人是陈颂, 不知是不是乡试几日太过辛苦的原因, 看着瘦了一些。神情略有倦色, 脸色也不是很好, 唯有一双眼睛在看到她之后迸发出强烈灼热的光芒。

    “娇娇妹妹, 乡试已过,我先生和父亲都看过我的文章,他们说我肯定能中……”

    “那恭喜陈大哥了。”

    陈颂的脸突然一红, 腼腆道:“娇娇妹妹,如今我已考完, 这两日我就让我父母来提亲……”

    谢姝打断他的话, 平静道:“陈大哥, 这是婚姻大事,不是你能做主的。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 前些日子白家有意与我结亲,你母亲曾充当过说客。”

    “不,这不可能!”陈颂不信。

    这些年两家走得近,母亲又极喜欢娇娇妹妹,曾不止一次暗示过两家有结亲的打算。父亲也说娶妻当娶贤,对这门亲事也很是赞成。

    “娇娇妹妹,你们是不是误会了?”

    “是不是误会,陈大哥为何不回去问问薛姨?如两姓结亲这样的大事,皆是父母之命,所以陈大哥以后莫要再找我私下说这事,我觉得不太妥当。你要听你父母的,我同样如此。若真是两家有意,那也应该是两家大人坐在一起商议。”

    “娇娇妹妹,你放心,我一定和我父母说清楚,除了你,我谁也不会要。我对你的心意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道你对我……”

    谢姝皱眉,再次打断他的话。

    “陈大哥,我只是与你相熟,并无私情。”

    陈颂脸一白,突然就想到了那位出身显赫长相不凡的世子爷。相形见绌的同时又有几分不平,神色间也多了一丝嫉恨。

    “是不是因为镇南王府的那位世子爷?”

    谢姝心下叹息,摇了摇头。

    “与他无关。”

    “那你为何……难道我们这些年都是假的吗?”

    “陈大哥,你我自小相识,因着两家长辈往来亲近,是以走得也近,交情自然不是假的。但人心易变,世事无常,并不是所有的事都会如期发生,也不是所有的计划都会一成不变。如今你们另有打算,我们自当各自安好。”

    陈颂的心,又嫉又慌又乱。

    他不信。

    他等了这么多年,盼了这么多年,他对婚姻所有的期待都有眼前的少女,他接受不了这样的结果。明明下场之前母亲还答应了自己,说是等乡试过来就会来谢家提亲,他不信母亲会骗自己。

    “你还说不是因为那位世子爷?我知道他比我出身尊贵,比我长相出众,你分明就是有了别的心思,居然还口口声声说我们家另有打算,根本就是你们另有打算!”

    这锅谢姝可不背,她父母更不能背!

    她看着处于愤怒中的陈颂,突然笑了。

    “你说我是因为萧世子,那你可知我拒绝过他?”

    陈颂愣了。

    这话他信。

    那位萧世子亲口说心悦娇娇妹妹,但却一直未来谢家提亲,想来正是因为被拒绝了的缘故。须臾间,他心中又升起希冀,“娇娇妹妹,方才是我口不择言,……向你道谢,我就知道你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姑娘……”

    “陈大哥,我是个什么样的人,不用你来告诉我,我自己知道就好。虽然你我认识了好多年,但你可能并不了解我。我对亲事的要求既简单又复杂,如果是很简单的门当户对两不相疑,我会顺应父母的安排。”

    “我们……”

    “我们两家确实门当户对,所以我们要听父母的安排。”

    陈颂有些糊涂了,这就是他的意思啊,那为什么听起来如此的奇怪。突然他想到了什么,问:“那什么是复杂的?”

    谢姝清澈如水的眼眸中骤然有涟漪晕开,一时之间波光潋滟。

    “复杂的便是遵从我自己的本心,除非两情相悦,否则宁愿不嫁。”

    “那你对我……”

    “是第一种,只是合适而已。一旦父母无意,便是无缘。倘若有朝一日我真的与萧世子在一起,那也仅仅是因为我心悦于他,而非他的身份地位。”

    陈颂看着她,仿佛从不相识一般。

    那位世子爷说他根本就不了解她,他还不信。他以为这些年的相处,他们不仅相互了解,且互通心意。没想到竟然是他的一厢情愿,而她只是觉得两家门当户对合适而已。

    他像是被抽光了精神气,目光渐渐变得茫然。

    半晌,他又恢复过来,急切道:“第一种也无妨,娇娇妹妹,我对你是真心的,我发誓一定会对你好。你等我,我这就回去与我父母商议。”

    说完,他生怕再听到谢姝说出自己接受不了的话,一下子跑远。

    谢姝刚进门,打眼看到姜瑜。

    她笑了笑,姜瑜也笑了笑。

    这一笑,仿佛穿越了多年的时光,回到了彼此苦难之前的曾经。一时之间空气中都弥漫着说不出的感慨,如风雨过后再去迎接硕果秋实,更像是久别的人在等待着人间喜相逢的美好结局。

    “你和他不合适。”姜瑜说。

    这话谢姝认同。

    如果是以前,她不顾国仇家恨愿意只做谢家的姑娘,陈颂对她而言确实是一个还算合适的选择。而今不管是前些日子发生的事,还是她即将要做的事,都早已注定了回不到以前。

    “我知道。”她说。

    “你自小聪慧,我也就不多说了。”

    “好。”

    两人错身而过时,她听到对方一声极低的呢喃。

    “小人精。”

    ……

    桂花树上的花苞开始吐香时,乡榜张贴出来。

    谢家派出去看榜的人还未回来,报喜的锣鼓声就到了举人巷。喜讯如桂香一样,不多时就传遍巷子里的角角落落。

    姜瑜虽名次比较靠后,但榜上有名。人们向谢家人恭喜的同时,议论得更多的是陈颂的解元之名。

    其中不乏一些看出陈谢两家有意结亲的人家,隐晦地向叶氏贺喜,一时夸叶氏和叶兰姐妹两有福气,一时又夸谢家风水好。

    但这样的话也有人不爱听,酸不溜地刺上几句。

    “要我说啊,陈家大公子这一中举,最有福气的就是陈大人和陈夫人。你们说他们的儿子都是解元了,那可不得好好挑个称心如意的儿媳妇。”

    “就是啊,有些人就别痴心妄想了。”

    说话的不是别人,正是苏夫人和苏婵娟母女。

    苏夫人之所以出言相讽,一是见不得谢家好,二是心里来气。他们进京的原因一是为大女儿的亲事,二是为自己儿子谋个好前程。

    自打搬进举人巷以来,苏婵娟就看上了陈颂。为此母女二人没少厚着脸皮巴结薛氏,都被薛氏不冷不热地挡了回来。后来一打听,才知道陈家和谢家有意结亲,这可把母女俩气坏了,私底下没少骂谢姝是个勾男人的狐媚子。

    如今陈颂不仅中了举,还是头名解元,眼看着她们最讨厌的人就要成为解元夫人,自然是心里老大的不痛快。

    大喜的日子,叶氏不想与她们争论,免得坏了心情。

    谁知苏夫人见她不说话,越发来劲,不知不觉显摆起来。一时摸着自己头上的金钗,一时又摸着自己的衣裳。

    “你们是不知道啊,我最近老去长公主府,长公主殿下对我别提有多客气。说我是郡主的大恩人,还说以后要让郡主给我养老。你们说说,那可是陛下亲封的郡主娘娘啊,居然要给我养老,我这命啊,还真让人给说对了,就是好啊!”

    不少人看不上她,却不妨碍有人违心地巴结。

    她听着那些花团锦簇的夸奖,别提有多意。

    事实上她也没有说错,最近长公主确实总请他们一家去公主府做客,将他们奉为座上宾,对他们很是客气。

    每一次长公主都让他们讲郡主小时候的事,初时她还有些心慌,后来见自己无论讲什么长公主都信,而且还一再表达对他们的感激之情,赏赐更是一次比一次多,她这心总算是踏实了。

    “之前有个黑心肝的长舌妇乱说话,暗指我们亏待了郡主娘娘。天地良心哪,那年兵荒马乱的,我们自己都没吃没喝的,要不是存了善念,谁愿意家里多了一张嘴。好在长公主是个明事理的人,知道我们的不容易,还处处抬举我们。”

    这个黑心肝的长舌妇,分明就是在说叶兰。

    经过这些日子的适应,叶兰的性子也有所改变,渐渐有了早年的样子。是以在听苏夫人这番话后,当下讥笑一声。

    “我说的句句属实,莫非苏夫人怕人知道郡主小时候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吗?”

    “我们收养郡主的时候,她生了一场大病,人都病糊涂了。你说她以前聪明懂事,难道是说她现在不聪明不懂事吗?好哇,你们大伙听听,她居然敢说郡主娘娘的坏话,是不是黑了心肝?”

    有人附和,有人摇头。

    那天的事,巷子里大多数人都知道。熙和郡主是个什么样的人,但凡是长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一二来。

    叶兰反驳道:“我只说郡主小时候聪明懂事,我可没说她现在如何。苏夫人如此紧张,难道是做了什么亏心事吗?”

    苏夫人心一虚,虚张声势地爬起来,作势要和叶兰拼命。

    “你个乱嚼舌根的贱人,我和你拼了!”

    叶兰被激起了以前的烈性,不仅不避,反倒迎上去。

    这世上总有一些人,看着蛮横又撒泼,实则是个欺软怕硬的怂货,一旦看到别人硬刚,自己三下两下就矮了势。

    苏夫人就是这样的人。

    她见叶兰来真的,反倒连连往后退。

    “你个贱奴才,你给我等着!”

    撂下这句狠话,她头也不回地往家跑。

    叶兰冷哼一声,朝她的背影啐了一口。

    叶氏一直在旁边看着,眼眶渐渐发红。

    “姐,你这个样子真好。”

    原本叶兰回过神来之后还很懊悔,悔自己一时忘了分寸,一听到叶氏这话,忽然就觉得鼻子发酸。

    一下子,仿佛回到了很多年前。

    那时候左邻右舍都看不起她们,不时有人欺负上门。叶兰总是冲在前面与人对骂,将叶氏紧紧护在身后。

    姐妹看着彼此,皆是满眼的泪光。

    围观者不明所以,还当她们是被苏夫人这一闹,而觉得委屈难过,不少人开始指责苏夫人行事混账。

    一场闹剧结束,众人散去。

    等到谢十道下值回家,叶氏便同他商议如何为姜瑜庆贺一事。夫妻二人的意思相同,皆是顾念姜瑜父母皆不在,在这样的大事上要好好为姜瑜操办一番。

    主屋的灯很晚才熄,却在熄灭不到一个时辰后又被点亮。

    寂静的深夜中,外面有人在喊:“走水了,走水了!”

    夫妻俩听到动静匆忙而起,忙问:“谁家走水了?”

    这时谢姝也被吵醒,只听到多乐说:“二姑娘,是苏……家走水了!”

    很快,更多的消息传来。

    苏家这次走水发生的突然,苏夫人和苏婵娟还有苏大官被人救出来,但苏老爷因为睡前喝醉的缘故,被烧死在大火之中。

    苏夫人哭天抢地,苏婵娟和苏大官姐弟俩都吓傻了。

    街坊们七嘴八舌地议论着,问了半天也没问出到底是谁第一个发现苏家着的人,又是谁把苏家母子三人救出来的。

    天亮时,熙和郡主来了,也不知道她和苏夫人说了什么,接着派人去报官,说苏家这次大火是有人故意为之。

    谢家和苏家有过矛盾,所以这样的热闹谢家人没有去凑。近巳时时,巷子里呼啦啦来了一群官差,直奔谢家而来。

    不多时,谢家就被官差围住。他们声称有人报官,指认苏家这次大火就是谢家人放的,然后便要将谢家所有人带走。

    叶氏大惊,“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啊,我们根本就没有做那样的事。”

    “谢夫人,不管有没有做,你们都要随我们走一趟。”

    言之下意,他们一定要带走所有人。

    也不怪他们强硬,毕竟给苏家人撑腰的可是熙和郡主。不看僧面看佛面,他们宁愿得罪谢家人,也不敢得罪一位郡主。何况他们话也说得有余地,只说随他们走一趟,并没有一上来就强行把人带走。

    这时谢家门外已围了不少人,人群之外有人想往里面冲,正是陈颂。

    只是他还未挤过来,便被薛氏死命拉住。

    “颂儿,你不能去。”

    “娘,谢家人不可能做这样的事,他们一定是被冤枉的。如今谢伯父不在家中,他们家连个男子都没有人,我去和那些官差说清楚。”

    “颂儿,他们真是冤枉的,官府自会查明,又何需你出面。你好不容易中了举,还是头名解元,多少双眼睛看着,万一惹上什么事,你的前程怎么办?”

    “娘,难道我们就什么都不做吗?你答应过我,你说等我乡试过后就会去谢家提亲……”

    “颂儿,这都什么时候了,你怎么还想着这事。你有没有想过,那苏家背后靠的可是长公主府,权贵二字压死人,你说谢家是冤枉的,你说了不算啊。娘说过,你和娇娇无缘,她那样的长相,先是被白家人给盯上,现在家里又出了这样的事……”

    陈颂目露痛苦之色,神情中尽是挣扎。

    薛氏见状,忙朝身边的婆子使眼色,二人齐心协力将他拉走。

    他们还未走远,只听到人群一阵骚动,然后有人喊,“清风院来人了,……么又是那位世子爷!”

    陈颂回头望去,看到一身官服的萧翎下了轿子,所到之处人人避让。那样的矜贵从容,那样的气度不凡,让他望而自卑。

    先前那些官差是京兆府的人,为首之人一见萧翎,当下弯着腰笑脸相迎。

    “萧大人,您怎么来了?”

    萧翎道:“既是命案,我们清风院岂能不管?”

    “正是,正是。”那人附和着,转念想起之前的一些传言,后背出了一身的汗。早就听说镇南王府处处给谢家撑腰,看来所言不假。“小的们也是按规矩办事,有人来报了官,少不得要跑一趟。”

    “是这个理。”萧翎话风一转,“这案子我们清风院接了,诸位请回吧。”

    那人岂有不依之理,正好将这个烫手的事甩出去,当下恭恭敬敬,直说“辛苦萧大人了,那我们先行回去复命了。”

    他一个挥手,随行的官差齐齐退下。

    萧翎走到叶氏等人面前,道:“既然出了命案,又有人指证,你们少不得还是要委屈一下。”

    叶氏甫一见他,不知为何心就踏实了。

    “世子爷说怎么办,我们就怎么做。”

    萧翎点头,看向谢姝。

    二人有些日子没见,谢姝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形之下再见。他的目光幽深隐晦,似有千言万语要说。

    叶氏也不知怎么想的,竟然走到一边,好让他们说话。

    谢姝:“……”

    【萧翎,火不是我们放的,是苏家人诬告的。】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方才我看到了你那位门当户对的陈大哥,他在外围看了一会热闹,然后被他母亲带走。若是他不顾一切冲过来,替你争辩几句,我反倒会高看他一眼。但他实在不成器,如此英雄救美的好机会都能退缩,可见不是一个值得托付的人。”

    谢姝有些懵。

    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人居然还在意这些事!

    【我说世子爷,您说这些不相干的事做什么?他如何做,与我有什么干系?再说了,从他自身的利益来说,他也没做错。我刚才在和您说案子呢,您作甚扯这些有的没的?】

    萧翎声音极低,仅有她一人能听见。

    “我只是告诉你,他配不上你。再是门当户对,也不值得你托付。”

    “我知道了。”谢姝回答着,声音有些闷。

    她低着头,眼眸微垂,那长睫似翘起的羽扇,一下下轻颤之时又似振翅的蝶翼在若有似无地轻刷着别人的心。

    【早在他母亲给白家当说客时,我和他就没可能了。】

    “那就好。”

    围观的人很多,还在议论纷纷,不时有人指指点点。嘈杂声中,还有不少人的心声,有说谢姝容貌过人的,有猜测萧翎是不是看中了她的,还有人在感慨他们站在一起如同金童玉女的。

    萧翎的嘴角扬起,满眼都是谢姝的样子。

    谢姝被他看得心里发毛,好似自己像一只弱小无依的小白兔,正慌不择路地向一头饿极了的狼求助。

    【你能不能别再这么看我了?这么多人看着呢,你不是能听到别人的心声吗?你仔细听听,是不是有人在怀疑我们有不正当的关系了?】

    “嗯。”

    谢姝无语。

    她就知道!

    “萧大人,火真的不是我们放的,恳请您查明真相,还我们一个清白。”

    “有没有想我?”

    谢姝:“……”

    前几日他让信鸽送了一封信来,信上只有四个字:莫急,信我。

    她想事情确实急不来,也知道除信他,自己也没有别的人可信。不见的这段时间,她自然会想起他,无关男女之情,仅是朋友和合作关系。

    【萧翎你丫的,你有病吧!这都什么时候了,你发什么浪啊。有什么话你不能以后再问吗?非要赶在这个时候,你是不是故意的?】

    “好,那我晚些时候再问。”

    谢姝恼了,别过脸去。

    她却是不知道自己这般似嗔似恼的样子最是动人,眉目越发如画,在嗔恼之间徐徐展开,然后美不胜收。

    萧翎喉结不自觉滚动一下,生忍着内心的躁动。

    一旁的叶氏都看不下去了,暗道这位世子爷果然是对娇娇有意,只是这大庭广众之下的竟是一点也不收敛,那眼神都恨不得把娇娇给吃了。饶是她已经是这个年纪,还是臊得面红耳赤,连心都在发烫。

    “世子爷,您……您是不是还有什么要问的?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萧翎这才将目光从谢姝脸上移开,示意他们跟自己走。

    谢姝低头走路,突然听到他低声问:“何为发什么浪?”

    “……”

    第54章

    ……

    一行人刚到清风院不久, 谢十道和姜瑜也被带来。苏家人指证他们纵火行凶,还编排出了所谓的人证,熙和郡主又以势压人, 是以他们一家直接被下了大牢。

    清风院的牢房分两种,一为天字牢, 用来羁押案子的嫌疑犯人。二为地字牢, 关的都是已经定罪的犯人。

    天字牢虽为牢房, 但与阴暗湿腐的地字牢有着很大的区别,干净干燥不说, 牢房里还有简单的家具,比如木板床与四方桌长凳等物。

    男女各关一间, 还是斜对面。

    “是我, 是我连累了你……不是我逞那口舌之快, 开罪了那苏夫人, 他们也不会泼这样的脏水……”叶兰一脸灰败, 自责不已。

    “姐, 不关你的事, 是我们早就得罪了他们。”叶氏宽慰着, 把之前发生的事说了一遍。“这是他们惯用的伎俩,凡事都喜欢栽赃陷害别人。先前秀哥儿就差点被他们冤枉了,好在有萧世子。这次他们又想冤枉我们, 相信萧世子一定会为我们查明真相的。”

    斜对面牢房里的谢十道闻言,也道:“天理昭昭, 清者自清。萧大人自入清风院以来, 断悬案无数, 连圣上都对其赞不绝口。有他为我们主持公道,相信很快就会还我们清白。”

    叶兰在他们夫妇二人的共同安慰下, 脸色总算好了一些。

    但同进所有人都产生了一个疑问,苏家走火死了人,所以应该不是为了故意栽赃别人而自己放的火。

    那这场火到底是谁放的呢?

    姜瑜隐晦地朝谢姝看过来,谢姝摇了摇头,表示自己也不知道。

    不多时,有牢头过来送水送点心。

    谢则美年纪小,只知道家里出了事,全家人被下到了牢里,但是他左看右看,觉得这牢里好像也没有那么差,还有吃的喝的。

    他问谢则秀,“大哥,我们真的在坐牢吗?”

    谢则秀也纳闷,因为牢头的态度实在是太过谄媚,让他也有种他们不是来坐牢,而是来做客的错觉。

    他已经知事,猜到应是上头有人照应之故,遂迟疑地问自己的父亲,“爹,您在清风院可有相熟之人?”

    谢十道拧了拧眉头,长子以后是要出仕的,这些事情自不会隐瞒,道:“无。应是萧世子的缘故。”

    谢则秀闻言,“哦”了一声,暗道与自己想的一样。

    镇南王府抬举他们家,前些日子还接了二姐过去小住,近日来又他们家频频照顾,只因他们家与太妃娘娘是同宗。

    但仅是这样吗?

    等到牢头送饭菜过来,看到那些比他们平日里吃的不知好多少的菜色,所有人再次对他们被人照应的事有了更清楚的认识。

    唯有谢则美小朋友不明就里,竟然哭出声来。

    “我不要死,我不要……呜……”

    “你哭什么?”谢则秀不解,这个小弟不是最贪嘴,怎地看到这么多的好菜反倒哭了?

    谢则美抽泣着,“大……,这是不是断头饭……呜……二姐说过,她说下了大牢要被吹头的人,死之前都会吃一顿好的……”

    所有人顿时哭笑不得,尤其是谢姝。

    这话确实是她说的,那时她就是见小弟太贪嘴了,感慨这孩子哪怕是下了大牢要被砍头,断头饭都能吃得比谁都香,没想到这小子居然记得。

    经过众人的安抚和解释之后,谢则美半信半疑,一时望着自己的爹娘,一时又看着那些丰盛的饭菜。

    最后含着眼泪问谢姝,“二姐,你……真的不是断头饭吗?”

    断头饭是二姐告诉他的,他不知为何就觉得只要二姐说这不是断头饭,那这就不是断头饭。他扒着牢记的门,泪眼巴巴地看着谢姝。

    谢姝平日里老逗他,最是清楚他的脾气,当下郑重无比地点头,“没错,这就是断头饭,吃了这顿饭,我们就要上路了。你多吃点,免得等会上路走不动。”

    众人:“……”

    有你这么劝的吗?

    但出乎意料之外,谢则美听到这话不仅不哭了,反而两眼放光,“二姐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一定多吃一点。”

    叶氏忍俊不禁,嗔了一眼谢姝,“你呀,什么时候都不忘逗他玩。”

    正是因为谢姝常逗谢则美,才让谢则美从她的反话中得到了正解,一扫之前的哭哭啼啼,对着那些饭菜差点没流口水。

    因着这件插曲,气氛松快了许多。

    一直到下午,除了送东西进出的牢头之外,再没有其他人露面。既没有说要审讯他们,也没说什么时候放他们走。

    谢十道还算沉得住气,思量着索性无事,便考校起姜瑜和谢则秀的学问来。姜瑜和谢则秀都是好学生,回答得认真,听得也认真。

    牢房之中充斥着平和的气息,竟有种说不出的岁月静好之感。但这样的感觉没有维持多久,便被人打破。

    “陛下最近常常盛赞萧大人是断案奇才,萧大人居然将这些人仅是关着不提审,到底是何意?”

    这声音,还真是让谢家人难忘。

    尖利,刻薄,还透着高高在上的命令语气,不是熙和郡主还能是谁。

    而陪同她一起进天字牢的,是萧翎。

    “郡主是在想教臣如何审案吗?”

    “本郡主哪里敢教萧大人,就是疑惑萧大人为何迟迟不审讯这些人。你们清风院有上百种刑讯手段,笞刑、拶刑、烙刑齐齐上一遍,还怕他们不招吗?”熙和郡主说这话时,人已站在女牢外,不大的眼睛恨毒地看着叶兰和谢姝。

    她恨叶兰当日说的那些话,害得这些日子祖母老让苏家人进公主府说话,每次听到苏家人说她小时候的那些事,她一点也不怀念,只有提心吊胆。

    她恨谢姝抢了自己的风头,明明是一个出身不高的小户之女,不仅得到镇南王府的太妃和王妃另眼相看,还引起了自己祖母的注意。一看到谢姝的脸,她就嫉妒得不行。

    “有些人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纵火行凶害人性命犹不知错,本郡主奉劝你们,还是早点承认的好,否则本郡主一定让你们知道什么是悔不当初!”

    所有人都不看她,也不回应她说的话。

    她感觉自己的尊贵和身份受到轻慢,勃然大怒。

    “你们!”她先是指着叶氏和谢姝这边的人,还后指向谢十道那边,“你们不要以为有人替你们撑腰,便能逃过去。本郡主告诉你们,你们惹到了不该惹的人。苏老爷是本郡主的养父,本郡主一定会为他报仇!”

    还是没有理她,她越发生气。

    “你们哑巴了吗?本郡主在和你们说话,你们胆敢不应声!来人哪,将牢房门给本郡主打开,本郡主倒要看看是他们的嘴有多硬!”

    这下不仅没人理她,甚至连牢里的牢头牢卒都没人动一下。

    她满腔的怒火无处释放,后槽牙都快磨烂了,“如此冥顽不灵的疑犯,萧大人迟迟不刑讯他们,就不怕本郡主告到陛下那里吗?”

    “郡主尽管去告。”

    萧翎冷淡的声音更是激怒了她,她因为极度的愤怒,脸都有些扭曲。“萧大人,你简直不把本郡主放在眼里,你给本郡主等着,本郡主现在就进宫!”

    她还就不信了,皇舅爷还能不为自己做主!

    临出牢房之前,她不知想到什么,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谢姝,目光中全是轻蔑,仿佛在嘲笑谢姝的不自量力。

    自始自终,叶兰都紧紧抓住叶氏的手,害怕自己露出什么端倪来。而叶氏则心疼地看着谢姝,恨不得大声告诉世人,这个熙和郡主就是个假货!

    “娇娇……”

    “娘,姨母,我没事。”谢姝朝她们笑了笑,示意自己真的不在意。

    而萧翎,此时正在和谢十道说话。

    “谢大人,你们放心,我会尽快查明真相,还你们一个公道。”

    “那就有劳萧大人了。”谢十道感激道。

    姜瑜和谢则秀齐齐给萧翎行礼,人小鬼大的谢则美也有样学样。

    萧翎示意他们不必多礼。

    “事情未查清楚之前,还要委屈你们留在这里。”

    谢姝一听这话,便问了。

    【世子爷,我们是不是还在这里住几日?那火到底是谁放的?苏家人哪里来的证据证明是我们做的?您打算怎么办?】

    一连串的问题,让萧翎转过身去,到了女牢这边。

    “你们放心,我会查清楚的。”

    这个谢姝是信的。

    他有读心术的本事,若不是心机极深之人,在他面前大抵是藏不住事的。思及此,又觉得有些纳闷。

    【您不知道是谁放的火吗?】

    谢姝问话的同时,眼睛盯着萧翎的手,然后看到萧翎的手动了两下。

    【你这知道啊,还是不知道?知道你就动一下,不知道你就动两下。】

    萧翎压着止不住往上扬的嘴角,手动了一下。

    谢姝就纳闷了,既然他都知道是谁放的,为何还要关着他们?蓦地一个念头闪过,她忽然想到一个可能。

    【是熙和郡主!那喊人的还有救苏家人出来的人,不会是你的人吧?】

    “娇娇,我有话问你。”在说这话时,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谢姝便知,自己猜对了。

    她一门心思都在自己得到的答案上,完全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表情。所有人在听到萧翎的那句话后,流露出不一样的神色。

    诧异的,若有所思的,只有叶氏不一样。

    叶氏是唯一一个知道萧翎要帮谢姝查身世的人,她以为萧翎有话问谢姝,必是和谢姝的身世有关。

    “娇娇,世子爷问你话,你想到什么就说什么。”她不仅不担心,反而叮嘱谢姝。

    谢姝点了点头,瞧着乖巧听话的样子,实则心里想的完全不一样。

    她看似娇怯,半垂着眼皮问:“世子爷,你要问什么?”

    【你要问什么啊?我警告你啊,最好是问一些能问的,不能问的给我憋回去!】

    “我看郡主对你颇有敌意,不知你们有什么过节?还有我之前问的事,你还没有回答我。”

    第一个问题明显是障眼法,为的就是第二个问题。

    但别人不知道,包括叶氏在内,所有人都以为他是真的看出熙和郡主对谢姝的敌意,才会有此一问。

    只有谢姝知道,这人是在刨根问底。

    “许是瞧我不顺眼吧。”

    【您问的是发什么浪吧,您这么聪明难道还推理不出来吗?发就是涨的意思,意思就是您的威风像浪一样涨起来了,我在夸您呢。】

    “是这样吗?”

    谢姝眼皮还是不抬,“应是如此吧。”

    【难道您不威风吗?难道您不喜欢别人夸您吗?】

    “我怎么觉得并非是如此。”萧翎眉眼微俯,眸底一片暗沉。“你仔细想想,是不是还有别的原因?”

    这小姑娘明显没说实话!

    谢姝感受到自顶而下的压迫感,还有仿佛是被猎人盯上的那种危险气息,不由得在心下哼了一声。

    “我实在是想不出来了。”

    【既然你非要问个清楚明白,那我就说了。世子爷,请问您有没有看过孔雀开屏?所谓的发什么浪啊,就是在别人面前骚首弄姿,你也可以理解为发骚,这下知道了吗?】

    萧翎眯了眯眼睛,眸色越发暗沉。

    他看着谢姝,好半天才回了一个“好”字。

    在所有人听来,他们的对话极为正常,无人知道他们众目睽睽之下交流了什么不为人知的信息,更没有人听出他这声“好”字的深意。

    只有谢姝。

    谢姝在听到这声“好”字时,心尖莫名颤了一下。她下意识抬头,对上萧翎深不可测的眼神,并从那眼神中看出了令人心悸的深意。

    果然,萧翎接下来的话证实了她的猜测。

    萧翎说:“我知道了,既然你想不出来,那便罢了。我会帮你留意,一旦有什么发现,我会捎信给你。”

    谢姝:“……”

    这话重点在后面那一句,不仅藏着一个发字,还藏着一个捎(骚)字,明显就是在告诉她:他以后还要继续发骚!

    ……

    谢家人在天字牢时一住,就是三天。

    这三天来,好茶好水好饭好菜天天有人送来,一应被褥用具等物也是样样不差,但萧翎再未出现。

    直到第三天,萧翎终于再次露面,带来了案子的结果。

    原本口口声声指认他们纵火的苏家人在他找到的证据面前改了口,说他们想起来了,之所以失火是因为苏老爷喝醉之后打翻了烛台。

    而苏老爷已在大火中丧生,死无对证。

    既然苏家人改了口,他们便是无罪。

    一家人出了清风院,谢娴早就得到消息,安排了马车来接他们。他们向萧翎道谢告别,然后上了马车。

    没有人注意到停在不远处的那辆马车,除了谢姝。

    仅是一眼,谢姝就看清了马车里面的人。

    竟然是长公主!

    长公主掀着帘子的一角,直到谢家人乘坐的马车驶走。

    那天她终于起了疑心,然后频繁召见苏家人,让苏家人说孙女小时候的事。苏家人初时还吞吞吐吐,她一次又一次的赏赐下去,终于让他们渐渐松懈,越说越多。

    所谓语多必失,她从苏家人的口中得知孙女在逃难路上遇到他们时的样子,蓬头垢面一身脏污极其可怜,他们便起了善心将其收养。

    在他们的叙述中,她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她的孙女确实十分聪明。一个四岁的孩子独自逃难,不仅知道如何掩盖自己的外表和长相,还知道如何与别人伪装成一家人。

    而被他们收养后的孙女,大病一场后性情大变,不仅和苏家的大女儿争抢衣服和吃喝,还学了一些偷鸡摸狗的坏毛病。当然他们之所以说这些,竟然是觉得会与人争抢衣服和吃喝,还有会占别人的便宜都是聪明的表现。

    她越想越惊疑,刚暗中派人去查,萧家那小子就找到了她。

    从萧家小子的嘴里,她知道了许多意想不到的真相,原来她的娇娇儿九年前就到了盛京,这些年就生活在她的眼皮子底下。而且什么都知道,就是有苦难言!

    她双目泛红,满是自责后悔。

    “我早该想到的,我怎么就糊涂了呢?她跟我说熙和可能原本就是一块石头时,我就应该明白的……她什么都知道,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人取代了她的一切,她什么也不能说,她该有多难过。我的娇娇儿,我的娇娇儿,祖……母是个老糊涂啊!”

    向嬷嬷安慰她,“殿下,这不是您的错,都怪那起子黑心肝的,竟然敢做出以假乱真的事来。好在老天有眼,保佑娇娇小姐平平安安的,还遇到了那样的好人家。”

    长公主点头,“也亏得如此,否则本宫必不会原谅自己。”

    “殿下,萧世子说了,让您再耐心等些日子,等到人证到齐,一切就能真相大白。”

    “本……宫实在是等不及了。”

    她曾想着以她的身份地位,认回自己的亲孙女是理所当然的事,但萧家小子却说,为怕日后有人诟病孙女的身世,还是应该光明正大堂堂正正是让孙女认祖归宗。

    她一想也是。

    她的娇娇儿受了那么多的委屈,以后必不能有任何让世人攻讦说道的地方。

    此时萧翎正好到了马车旁,目光骤深。

    他也等不及了!

    “臣见过殿下。”

    长公主听到他的声音,让他上马车来说话。

    而他在上马车之前,望着谢家人离开的方向。

    谢家人乘坐的马车正好拐了弯,然后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但他知道,马车里的谢姝一定看到了长公主,也看到了他。

    他微不可见地朝那边颔首,这个动作落在了谢姝的眼中。

    谢姝掐了掐自己的掌心,然后垂眸。

    所以现在——

    是不是该知道的人都知道了?

    第55章

    ……

    一场大火过后, 苏家的宅子已不能住人。

    烟火燎过的地方,残破而乌黑。任是谁见了这样的光景,少不得要问一句那得是多大的火。若不是极旺的火势, 也不能将好好的宅子烧成这样。

    外面停放着两辆马车,一辆是寻常的马车, 另一辆装着棺材的素车, 棺材里收殓的是苏老爷的尸身。

    宅子里不时传来哭骂声, 引得行人驻足。等看到素车上的棺材时,少不得要说一句“晦气”, 然后加快脚步离去。

    突然苏夫人冲出来,扑在那棺材之上, “你个天杀的啊, 你就这么走了, 剩下我们孤儿寡母的可怎么活啊!”

    随后苏婵娟和苏大官姐弟俩出来, 一个个的都不肯上马车。苏大官拼命地推着马车上装好箱笼, 见推不动之后又是踢又是打。

    “娘, 我不走, 我要留在京城, 我要做大官!”

    “娘,我也不走,我还没嫁人呢, 我要嫁京城里大户人家的公子,我要当官夫人!”

    苏夫人闻言, 哭得更大声。

    她也不想走啊!

    来京城之前, 她在庆州城不知显摆了多久, 认识的和不认识的人都知道他们一家要进京城享福,如今让她就这么回去, 她的脸往哪里搁。

    但是二丫说了,出了这样的事,他们得回庆州去避一避风头。等以后世人淡忘了此事,再接他们进京,到时候给他们买更大的宅子。

    “娘,你再去和那个死丫头说说,凭什么她在京城里享福,我们就要回庆州。我才是苏家的男丁,她一个死丫头片子算什么东西!”

    苏婵娟不大的眼睛里隐有算计之色,“娘,不如您和官哥儿回去,我留下来。我去公主府找郡主,一来可以和她做伴,二来还可以照顾她。”

    有人听到他们的对话,不停摇头。

    这苏家人还真是没法说,亏得郡主是个感恩的,不仅不埋怨苏家人对自己的苛待,还处处替苏家人撑腰。

    之前的事就别说了,单说这一次。明明是苏老爷自己喝多了打翻烛台走的水,苏家娘几个非要说是谢家人做的,害得郡主轻信了他们的话,闹到了陛下面前。好在萧大人断案如神,这才还了谢家人的清白。

    听说因为这事,郡主都被长公主给训斥了。

    即便是这样,郡主还是给苏家人说了不少好话,若不然就不止是被赶出京城这么简单。谁知苏家人还不知足,居然还埋怨郡主,可见真是人心不古欲壑难填啊。

    这时谢家的马车进了巷子,一进巷子就听到苏夫人用尖刻的声音在骂苏婵娟。

    “你个死丫头,你倒是会为自己打算,合着你也想丢下老娘和我弟弟,留在京城里享福。我告诉你,想都别想!你乖乖跟我们回去,郡主娘娘说了,让你在庆州找个人嫁了,你的嫁妆她出!”

    “娘,庆州能有什么好人家?京城里随便一个公子,也比得上州官家的公子们。我不要回去,我就要在这里嫁人。”

    “你个没用的东西,咱们进京这些时日,娘不是让你放开手脚去找吗?你自己找不到,又怨得了谁。”

    “谁说我没找到的,是您没帮我和陈夫人说好,若是您说好了,那我不就是解元夫人了吗?”苏婵娟小声说着,明显底气不足。

    苏夫人“呸”了一口,泼妇的样子尽现。“不是我没说好,是那陈家公子没看上你,人家已经和国公府的姑娘定亲了,你别再做梦了!”

    一时之间,叶氏等人全都看向谢姝。

    谢姝问谢娴,“大姐,陈家和国公府定亲了?不知是哪个国公府?”

    谢娴原本打算回到家后再说此事,如今已是没有再隐瞒的必要。“是秦国公府的大姑娘。”

    那就是白蓁蓁。

    谢姝只觉得荒谬。

    纵然她知道自己和陈颂已无可能,也不介意陈颂和别人结亲,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人会是白蓁蓁。

    “这亲事不错。”

    “白家人放出话来,说他们不重门第,只重人品,看中的就是陈颂的为人与才学。”

    又是这样的说辞。

    白家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恶心。

    谢家马车经过时,苏家人认了出来。

    苏夫人恨恨地“呸”了一口,眼珠子一转,阴阳怪气道:“人家陈公子已经是解元郎,哪里是谁都能配得上的。有些人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货色,没羞没臊地缠着人家不放,真是不要脸!”

    她叉着腰,对着谢家的马车又啐了一口。

    突然,谢家的马车停下。

    下车的是叶氏和叶兰姐妹俩,姐妹俩脸色一样的难看,看上去有些气势汹汹。叶兰一把抓住要逃的苏夫人,叶氏上前就是左右开弓,一连扇了她好几个大耳光。

    叶氏一边打一边骂:“你个无德的贱妇,黑心烂肝的玩意儿,什么话你张口就来,怪不得会遭报应。你男人尸骨未寒,你还在这里造孽,难道不怕还有报应吗?今日我让你好好长长记性,看你以后还敢不敢随随便便就诬陷别人。”

    没有人上前拉架,不说是巷子里的街坊与路人,就连苏婵娟和苏大官都躲得远远的。

    谢家这次无妄之灾,所有人都知道是因为苏家人的诬蔑。好好的清白人家莫名其妙被冤枉,还坐了几天牢,换成谁都咽不下这口气。

    苏夫人被打懵了,一时回不过神来。等她回过神来时,一张脸又红又肿,叶兰和叶氏姐妹俩也已经上了马车。

    “天杀的,我不活了!”

    她嚎着,喊着,哭声震天响。

    而谢家的马车,早已驶离。

    叶氏揉着发麻的手腕,不太敢看谢十道的眼睛。成亲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展现出如此的剽悍,但是她不后悔。如果再来一次,她还想再多扇几个巴掌。

    谢十道看着她,然后小声说了一句,“夫人刚才好生威风。”

    她一听这话,顿时羞涩不已。

    因着半道上姜瑜先下了马车,如今车内只有他们一家人,她虽觉得不好意思,却也没有多少的不自在。

    只是一想到陈家的事,她心里就不舒服。陈家与谁结亲,她都可以无所谓,唯独那个秦国公府……

    她担忧地看向谢姝,谢姝朝她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马车的轱辘压在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音。透过车厢,谢姝看到自家门外站着一个熟悉的人。

    陈颂看着马车驶近,几欲上前,又止住了脚步。

    谢家人下了马车,谢十道看到他之后,皱着眉叹了一口气。

    “谢伯父,谢伯母……”

    他行着礼,明显有些局促。

    谁都知道他是来找谁的,包括年纪最小的谢则美。

    谢则美问他,“陈大哥,我们刚才听人说,你和什么国公府的大姑娘定了亲,是真的吗?”

    他脸上的血色瞬间退去,白得难看,“娇娇妹妹,我……有话和你说,你能不……以吗?”

    谢姝点头。

    没什么不可以。

    有些话之前虽然说过,但很必要再说一次,免得后续还有麻烦。

    既然她同意了,叶氏等人便不好说什么。

    天不知何时阴了下来,如同他们的脸色。一个沉郁不安,一个平静如水。同样的地方,同样的两个人,从小到大不知有过多少同样的相处。

    过往的岁月中,哪怕是短暂的一个见面,哪怕是简单的说上几句话,对于陈颂而言都是无比的期盼。

    然而这次,他竟然在害怕。

    父亲说,和白家结亲后便能与郑大人成为亲戚,对他们陈家是极大的助力。母亲说,白大姑娘性子温和,日后必能与他相敬如宾。

    议亲的事,他们都瞒着自己,直到真正定亲之时他才知道。原来母亲之前的话都是在稳住自己,而父亲所谓的娶妻娶贤说的并不是他看中的姑娘。

    人人都说他时运起,先中举再定亲,举是魁首解元,亲是高门贵女,何其有幸,但没有人知道他根本就不想娶什么高门贵女,他只想娶自己朝思暮想的心上人。

    那日就是在这里,他见过白大姑娘,依稀记得是一个长相寻常面色不太好的姑娘。不管对方的身份有多显赫,在他眼里都不如眼前的人。

    “娇娇妹妹,如果我让我父母退了白家的亲事,我们……”

    “陈大哥,你觉得这可能吗?且不说你父母不会同意,便是他们同意了,我也不会答应你。上回我已与你说得很清楚,若是门当户对,那结的便是两家之好,非两家之怨。”

    “他们会同意的,只要我坚持,他们肯定会同意……”

    “这么勉强,结的还是两家之好吗?就算我答应了你,我们勉强在一起,日后你们陈家处处被白家和郑家打压,你们真的不会怨我吗?人心易变,你能保证你不会变吗?”

    “我……能保证。”陈颂急切着,似是怕谢姝不信,举着手就要发誓。

    谢姝制止了他,“你的誓言什么都保证不了,因为现在的你,不能替多年后的你保证。正如幼年的你,那时候你又如何能为现在的你承诺别人什么呢。”

    他愣了。

    他曾经以为眼前这个娇美的姑娘性情乖巧懂事,注定要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事事依赖于他,处处都要他的呵护照顾。

    然而此时,他发现自己错了。比起他的留恋难过,面前的人却是无比的理智平静。这样的平静让他有种错觉,好似他从来就不曾与对方认识过。

    “难道我们就这样了吗?”

    “我们从来都只是相熟的街坊而已,以前如此,以后也是如此。”

    “可是……”

    “陈大哥,其实你比谁都清楚,你只是不甘心而已。比起我们家的门第,你们家与国公府结亲才是明智正确的选择。比起你父亲的仕途与你自己的前程,些许的不甘又算得了什么。”

    “娇娇妹妹……”

    “陈大哥,如今你已是定亲之人,为免白大姑娘听到而误会什么,你还是叫我谢二姑娘的好。当然我也要改口,不能再像过去一样称你为陈大哥,而应该唤你为陈解元或是陈大公子。陈大公子是读书人,想来不会做出强人所难之事,所以还请陈大公子以后不要再来找我,我在此祝陈大公子婚姻美满前程似锦。”

    陈颂听到这番话,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灰败,目光也渐渐黯然,眼底再无一丝光亮。嘴唇嚅动几下,只觉得喉咙干涩得厉害,竟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当谢姝毫不留情地转身时,他感觉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痛苦地被人抽离,可是他的身体却一动也不能动。

    不知过了多久,谢家的门再次被人打开。他眼睛里迸发出的光,在看到出来的人之后又黯淡下去。

    出来的人不是谢姝,而是谢娴。

    谢娴比他大不了多少,两人也算得上自小相识。

    “以后你别来了,万一被人看到不仅对你自己的名声不好,对我家娇娇也不好。”

    说完这话,谢娴再次把门关上。

    因为这件事,谢家上下都怕谢姝多想,就连谢则美都少了往日的调皮,一个个在她面前小心翼翼。

    她哭笑不得,同时又很感动。

    叶氏私下安慰她,“娇娇,你若是难过就哭出来,哭出来就好了,好了之后就忘了这事。”

    “娘,我不难过。”谢姝说。

    她更哭不出来。

    但认真说来,其实也并不是一点都不难过,毕竟人非草木。如果非要形容她此时的心情,她想应该是有些怅然吧。

    这样的怅然顺理成章让她失了眠,直到深夜都无法入睡。索性叹了一口气披衣而起,趿着鞋走到院子里。

    桂花又盛开了些,桂香浓郁,混在微凉的空气中无孔不入,丝丝缕缕的四处飘散,于漫漫长夜中恣意漫延。

    她坐在小亭中,独自静思。

    夜色将她笼罩,她却能将周围的一切尽收眼底。突然她心念一动,望向院墙的方向,仿佛是为了印证她莫名其妙的感觉,一道修长的身影跃过墙头,然后飘然落地。

    她扯了扯嘴角,看着来人走近。

    是萧翎。

    星月皆无的夜,他一个夜闯民宅的人居然穿了一身胜雪的白衣,仿佛丝毫不惧自己的行踪被别人发现,甚至还堂而皇之地招摇着,如同寂夜中盛开的幽昙花。

    姿仪如仙,容貌亦佳。空气中盈荡的桂香,似是为了迎接他的到来,流连在他的衣袂间不停地聚拢。

    【你来得正好,我有话问你。】

    谢姝看着他,坐着未动。

    他缓步而来,跟着坐下。那双狭长的眼在夜色中越发幽深,如无底的深渊一样令人不敢直视,更不敢多看。

    【长公主是不是知道了?】

    萧翎点了点头。

    “她已有所怀疑,我怕她派人去查的时难免会草惊蛇,所以我直接把实情告诉了她。”

    猜测成了真,谢姝反倒不知道该问什么。冗长的沉默过后,她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问起了熙和郡主。

    【那火既然是熙和郡主放的,难道她也察觉到长公主已有所怀疑,为免长公主从苏家人口中问出真相,所以想将苏家人灭口不成?】

    “是。”

    这个答案,早在谢姝猜到火是熙和郡主放的时候,就已经昭然若揭。

    【苏家人这个时候离京,也是她的意思?】

    “是。”

    两个问题都得到肯定的回答,谢姝不由得深思起来。在她努力思考之时,萧翎既没有出声提醒,也没有扰乱她的思绪,而是静静地看着她,像极那月下的爱花人,正静等着花开的时辰。

    半刻钟后,她脑海中灵光一现。

    【你故意放他们走,路上必定有安排。若是我猜得不错,他们应该会遇到劫杀,到时候你再把熙和郡主原本就要将他们灭口的消息透露出去,他们和熙和郡主必定会内斗。只要矛盾被激化,说不定他们情急之下会主动说出真相。】

    “聪明。”

    萧翎的这声夸赞无比由衷,眼底若星光隐现。

    谢姝又想到一事,将将舒展的眉头又拧在一起。

    【王甲申呢?】

    自王甲申被他带走之后,便再也没了消息。

    “王岳叛国,陛下震怒,所以王甲申必须死。”

    死了?

    谢姝细细琢磨着他的话,忽地明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王甲申必须死,所以死的只是这个名字代表的一切而已。

    【这次的事,多亏了你。你答应帮我做七件事,这事算第二件。】

    出乎意料,萧翎并没有纠结,而是直接同意。

    谢姝见他如此爽快,反倒有些意外。

    一阵沉默,唯有桂花继续不知疲倦地散发着香气,丝毫不顾人间的悲欢离合,也不管世人的喜怒哀乐。

    谢姝起身,装作困倦的样子打了一个哈欠。

    “时辰不早了,我也困了,你也赶紧回去休息吧。”

    萧翎也起身,靠近。

    “你睡不着,是因为那个陈颂吗?”

    谢姝闻言,并未反驳。

    “多少有一点吧,到底认识了这么多年。”

    “他们只是定亲而已,事情尚有转寰的余地,你若不甘,我可以帮你。”

    这话是真心的吗?

    谢姝看着他,虽然自己不会读心术,但却能从他的神情和目光中看出一些端倪。若自己说不甘,他恐怕不仅不会帮忙,反而会从中作梗吧。

    【你少试探我,你忘了我上辈子可是异世的人。我们异世的女人才不兴什么从一而终,便是换男人如换衣服一样也是常事。不就是亲事没成嘛,我有什么好不甘的,这天下最多的就是人,两条腿的男人到处都是。】

    萧翎闻言,忽地欺近。

    “那你好好看看,我这个两条腿的男人,如何?”

    第56章

    他长身玉立, 仪态如修竹。

    同样的两条腿,他的腿更长。

    谢姝想,这样一个两条腿的男人, 单是论腿长便能胜过许多人,更何况他还有着过人的容貌和显赫的家世, 说是人中龙凤亦不为过。

    “你腿最长, 行了吧。”

    萧翎眼底一片幽光, 靠得更近。两条笔直的长腿呈八字形将她夹在中间,如此强势的姿态像是为了防止她逃跑。

    她:“……”

    这个姿势是不是太暧、昧了!

    “你有话说话, 干嘛离我这么近?”

    “我想让你看清楚一些。”

    “……”

    离得这么近,不仅能看得清楚, 还能切身感受到, 这腿是真长啊!

    “娇娇, 你还没有回答我, 我这个两条腿最长的男人, 到底如何?”

    还是逃不掉啊。

    谢姝叹了一口气。

    【世子爷, 您何必明知故问呢。差不多的问题您又不是没问过, 我也清楚明白地回答过您。我们可以是朋友, 可以是合作伙伴,唯独不可能是您希望的那种关系。您要是再问的话,我就不理您了。】

    还是不可以吗?

    萧翎眸底隐有一丝黯然, “温故而知新,日常一问, 万一会有不同的答案呢?”

    温故而知新是这么用的吗?

    谢姝有些无语, 扯了扯嘴角。

    忽然萧翎眉眼一低, 她下意识往后仰,在感觉到他的意图之后别过脸去, 意料之中的温热并没有落在自己的脸颊上。

    时间仿佛凝固,唯有桂香在暗香浮动。

    他没有再进一步,克制而隐忍着。

    良久,他说:“娇娇,你生辰快到了。”

    谢姝神情一恍,瞬间明了。

    这个生辰指的是她真正的生辰,也是熙和郡主的生辰。

    熙和郡主身为长公主的孙女,每一年的生辰都会大办,举凡是能去贺宴的,皆是京中的达官贵人。

    而这一次,谢家居然也收到了帖子。

    他们受长公主之邀,在熙和郡主生辰宴这一日举家前往。来往的街坊见了,无一不是投来羡慕的目光,感慨谢家运气好,一是因着和南陵谢氏同宗,才有了镇南王府这个靠山。二是因着姜瑜和熙和郡主曾是邻居的关系,而攀上了长公主府。

    当谢家的马车驶离举人巷后,还有不少人口沫横飞。

    薛氏假装不在意地听着,心里想的却是他们如今和秦国公府结了亲,听说白大姑娘与熙和郡主很是交好,等白大姑娘嫁进了他们陈家,以后她应该也有机会进长公府做客。

    有人看到了她,少不得有一番贺喜和巴结。她享受着,满意着,心底那一丝丝说不出来的内疚感随之烟消云散。

    议论声中,谢家的马车已经远去。

    ……

    长公主府内,一派热闹景象。

    往来贵客穿梭,锦衣华服谈笑风生。便是府里的家仆丫头,也是人人着了新衣,皆是一脸喜气洋洋。

    富丽堂皇的大殿重又布置一新,珠帘华幕流光溢彩,翡翠盆景处处可见,丝竹之声不知从何处飘来,悠扬悦耳让人心情舒畅。

    一众世家王公之中,谢家人如同闯入的异类。几乎是他们踏入殿中的那一刹那,立马收获无数诧异的目光。

    谢十道在宣明殿当差,自然是认识一些人,便上前行礼打招呼。而在夫人之中,叶氏是一个都不认识。

    谢姝环视一圈,除了赵芙和白蓁蓁,其他的姑娘她都没有见过。

    白蓁蓁紧随着熙和郡主左右,因着并不出众的容貌和素雅的衣着打扮,倒显得身边满头珠翠的熙和郡主气色更好。

    熙和郡主站在高处,神色中有着毫不掩饰的骄傲。那斜睨着谢家的目光,满是鄙夷与不屑,还有明晃晃的嫌弃。

    祖母非要请这家人来,倒是正好。今日便让这些人亲眼见识到她的尊贵与荣耀,好让他们知道什么叫云泥之别。

    白蓁蓁不知和她说了什么,然后朝谢姝走来。

    “石榴姑娘,真没想到你们会来参加郡主的生辰宴。”

    “长公主相请,我们岂能不来。”

    “长公主倒是抬举你们,这也是你们的福气。”白蓁蓁说话还是轻言轻语的,“我的亲事,你都听说了吧?”

    “听说了。”

    她苍白的脸上飞起一抹红气,“人人都说我是低嫁,为我感到惋惜,我却不这么认为。我记得你说过的话,你说若是能得嫁良人,哪怕清苦一些,也能举案齐眉两不相疑,所以这门亲事我心里是满意的。”

    自小她就见惯了父亲后宅里的乱,还有母亲的委屈,又因着她的身体和长相,她知道自己很难在高门之中觅得良缘,所以一早便知自己只能低嫁。

    这门亲事是舅父做的主,舅父说陈大公子才学不凡,年纪轻轻就中了举,还是万里挑一的解元,日后必是一个有前程的。

    她在谢家门口见过陈大公子,是个长相俊秀又稳重的男子。除了门第低了些,没有什么让人不满意的地方。

    何况她还有一点不为人知的心思,无端地觉得能入谢姝眼的人,定然都不会差。所以哪怕听说了陈家和谢家有意结亲的传言,她还是应了这门亲事。

    人心最是复杂,她竟然还想得到谢姝的祝福。

    谢姝倒也不计较,“那就恭喜白大姑娘了。”

    听到这话,她既满意,又有些遗憾。满意的是谢姝的态度之好,遗憾的是谢姝居然如此平静,倒让她忽然有些心里没底。

    “石榴姑娘,先前那事真是对不住,不过我们家确实只重人品不重门第。我听说陈家与你家有来往,想来日后我们也会常见。”

    谢姝笑了一下,笑却不达眼底。

    “白大姑娘错了,你们家不是不重门第,而是门当户对的人家都不愿意与你们结亲,所以你们只能低嫁或是低娶。你那个庶兄如此,你亦如此。”

    她声音不大,却也不小。

    不仅白蓁蓁听得一字不差,周围的人也听得清清楚楚。

    “石榴姑娘,我把你当朋友,没想到你居然……”

    “白大姑娘又错了,我不是你的朋友,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白蓁蓁闻言,身体晃了晃。

    熙和郡主过来,睨着她,“你和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人有什么好说的,简直是丢人现眼。你是本郡主的朋友,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和本郡主做朋友的,希望你记住自己的身份!”

    她嚅嚅着,退到熙和郡主身后。

    熙和郡主抬着下巴,极尽嘲弄地打量着谢姝,重重地冷哼一声。

    这时镇南王府一家到了,萧翎不方便往女眷这边来,老太妃和王妃则直接就走到谢姝身边,一左一右呈撑腰之势。

    “娇娇,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老太妃问。

    王妃则直接看着熙和郡主,“方才臣妇好像听到郡主说谁丢人现眼,这丢人现眼的人还是郡主的朋友,那岂不是郡主也是丢人现眼之人?”

    熙和郡主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可是郡主啊!

    众人惊骇之余,不少人都看出镇南王府的这对婆媳对熙和郡主的不满,以及对谢姝的看重和抬举。

    仿佛是为了印象众人的猜测,老太妃拉着谢姝的手,一脸慈爱,“怎么又瘦了?”

    叶氏赶紧小声回道:“前些日子家里出了点事。”

    她说的是一家人下了大牢的事。

    老太妃点头,“那事我也听说了,那起子黑心烂肝的东西,红口白牙地诬陷人,害得你们受了无妄之灾。”

    王妃道:“母亲您可不是知道,那家人惯会耍这样的手段害人。上回他家的儿子就想诬蔑娇娇的弟弟偷东西,可见一家子没有一个好的。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样的人家养出来的人,又能是什么好东西。”

    婆媳二人就差没指着熙和郡主的鼻子骂,熙和郡主的脸色已经不能用难看来形容。更让她难堪的是,她们自始自终没用正眼看她,埋汰她一番后居然亲亲热热地带着叶氏和谢姝径直而过。

    她脸色青青白白地变化着,感觉所有人都在嘲笑她,她本就是色厉内荏的性子,不敢和老太妃硬碰硬,便将所有的怒火撒到白蓁蓁头上。

    “都怪你!”

    白蓁蓁瞬间红了眼睛,面色也更白了几分。她不能和熙和郡主顶嘴,不仅不能顶嘴,还要忍气吞声地继续跟着熙和郡主。

    因为自打她和熙和郡主交好以来,父亲偶尔还会去母亲的房里,母亲的日子也比以前好过了些。那些庶妹们也有所顾忌,不再像以前一样不把她放在眼里。所以无论是为了母亲还是她自己,她都不能失去熙和郡主这个朋友。

    不少人见她如此做派,不由得摇头。

    好好的嫡长女养成这样的性子,难怪只能低嫁到小户人家。还说什么只重人品,不重门第,不过是给自己遮脸面而已。

    不多时,长公主到了。

    长公主一来,宴会正式开始。

    先是歌舞,曲乐。

    曲乐正浓时,天子驾到。

    众人恭迎圣驾,长公主为首。

    景元帝示意所有人不必多礼,还说这只是家宴。他是长公主的胞兄,此行无异昭告世人他对长公主的看重。

    长公主谢了恩,请他上座。

    曲乐又起,一派升平。

    突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有人在哭天抢地。

    “天杀的不孝女啊,居然想杀了自己全家!苏二丫,你给我出来,我就不信了,我这个当娘的还治不了你……可别忘了,你这个郡主是怎么来的?”

    听着这样的话,不少人开始窃窃私语。

    熙和郡主只觉得气血往上涌,脑子顿时乱成一团,但有个念头却无比清晰:那就是坚决不能让苏家人进来。

    “快,快把他们赶出去!”她气急败坏,指着门口的侍卫,“你们聋了吗?你们是死人吗?本郡主让你们把人赶出去,你们还不快去!”

    景元帝皱着眉,看向长公主。

    长公主同样紧锁着眉,低声对他解释了几句,然后对那些侍卫道:“让他们进来!”

    “祖母,不能让他们进来!今日是孙女的生辰宴,不能让他们坏了孙女的喜气。”熙和郡主无比急切,“他们这是得寸进尺,拿捏着对孙女的救命之恩为所欲为,您可不能再纵着他们……”

    她话还没说完,苏夫人和苏婵娟苏大官母子三人就被带了进来。

    苏夫人披头散发,衣衫不整,身上还有几星点的血迹,模样十分狼狈,一进来就想往熙和郡主身上扑。

    “你这个死丫头!之前放火想烧死我们还不够,居然还在路上派人追杀我们!你个没良心的赔钱货,你怎么能做这么丧天良的事,你别忘了,你可是从我肚子里爬出来的……”

    “你住口!”熙和郡主的脸色更加难看,手脚瞬间变得冰凉麻木,耳朵里全是“嗡嗡”声,却还能听到别人的议论声。

    因为苏夫人的话,无数双震惊怀疑的目光看着她,她感觉自己这一身的华服突然变得极不合体,满头的珠翠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如同一个衣着锦绣的小丑,任是华服珠翠也遮不住原本的面目。

    而苏家那三个人,就是照出自己原形的那面镜子。

    她惶恐着,不安着,崩溃着,跪到长公主面前,“祖母,您都听见了吧?他们仗着救了孙女的命,那几年就是这么打压孙女的。不仅说孙女是他们生的,还骂孙女是个赔钱货。脏活累活都让孙女干,还不让孙女吃饱饭……”

    长公主不看她,凌厉的目光直直地望着苏夫人。

    “你刚才说,她是从你肚子里爬出来的,那她到底是谁?”

    苏夫人一路杀回京中,心里憋着一股怒火,那怒火将她的理智烧得干净,她一门心思想回来质问熙和郡主,为此压根没有想过其它。

    眼下被长公主这一问,只感觉像被人泼了一盆冷水,兜头兜脸的来了一个沁心凉,一时间脑子好像清醒了一些。

    “长公主殿下……妇刚才是胡言乱语的,民……一时糊涂了……”

    “是吗?”长公主的声音不辨喜怒,却让在场的人听出不一样的意思。

    苏夫人为了让她相信,抬手就给了自己两个巴掌,一边脸一个,打得还挺重,两边脸瞬间全红了。

    “是民妇猪油蒙了……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民妇养了郡主三年的份上,就饶了民妇这一回吧。”

    长公主不置可否,不知在想什么。

    这时姜瑜上前,“陛下,长公主殿下,学生有事要禀。”

    陛下二字吓得苏家三人全呆了,他们倒是知道今日公主府设宴,却万万没想到皇帝居然也在。

    长公主早有准备,又低声和皇帝说了几句话,听得皇帝是又皱眉又疑惑。

    然后长公主对姜瑜道:“你有什么事,尽管直言。”

    “学生怀疑这位熙和郡主根本就不是定远侯的女儿!”

    这话如同一道惊雷,炸响在所有人的耳中,有人是满脸的不敢置信,有人则是忽然像被人点醒一般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

    熙和郡主像被这雷给炸得跳起,冲过来猛踢姜瑜,“你胡说,你胡说!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怎么敢在陛下面前胡言乱……舅爷,祖母,你们可要替熙和做主啊!”

    姜瑜一动不动,任她乱踢,眼神锐利地看着她,“我与她幼年相识,哪怕时隔多年,我却依然记得她小时候的样子,以及她小时候的性情。她长得玉雪可爱,眼睛极大,又极其乖巧懂事,心地善良。你看看你的样子,你哪一点像她!你根本就不是她!”

    “我大病了一场,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你当然可以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你说你大病了一场,你说你什么都不记得了,那你还不是说什么就是什么,无论是什么样子都能推说自己是病过一场,所以什么都不记得了。”

    “你……”

    熙和郡主又慌又乱,她重新跪到长公主面前,“祖母,您可要为熙和做主!”

    “陛下,长公主殿下,学生有证人。”姜瑜说。

    得到景元帝的恩准之后,他说的证人被带上来。

    那是一个年长的老汉,一进来就盯着苏夫人看,而苏夫人则用手遮着脸,不想被他看清自己的样子。

    “你……家的婆娘?”

    老汉还想看清楚她的样子,在听到景元帝身边的太监说“陛下面前休得放肆”的话之后,吓得“咚”一声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

    景元帝看向姜瑜,示意姜瑜继续。

    姜瑜便问那老汉,“你不要怕,把自己知道如实告之便可。你认识这位苏夫人,可知当年他们家是什么情况?”

    老汉浑身都在抖,“草……民认识她,她是苏大田的婆娘。嫁进苏家后连生了两个女儿,大的叫苏大丫,老二叫苏二丫……蛮子打过来后我们全村都出去逃难,等仗打完了,他们一家都没回去……也没人知道他们去哪了,还当都死在外面了……”

    “这么说,苏二丫确实是你的女儿。”长公主冷冷地看着苏夫人。

    熙和郡主慌乱地喊起来,“祖母,她是有个女儿叫苏二丫,但不是孙女。她的女儿苏二……二丫死了!所以那几年她就让孙女冒充她的女儿……就是这样的,你快说话啊!你快告诉我祖母,你女儿苏二丫已经死了!”

    苏夫人被点醒,语无伦次地附和,“对,对……我女儿苏二丫已经死……不是我女儿,她是郡主,她是郡主,有玉佩为证,不会错的,不会错的!”

    不等她们母女为自己的急智庆幸,只听到姜瑜又说:“陛下,长公主殿下,学生还有证人。”

    还有证人?

    熙和郡主双目淬毒,恨不得用眼神把他给凌迟了。

    很快,又有一个妇人被带上来。

    妇人一见这阵仗,吓得两腿发软,思及带她上京之人给的那些银子,壮了壮胆子,便是在听到上座的是皇帝之后,也能忍着没有晕过去。

    她战战兢兢地跪下,控制不住地抖若筛糠。

    “我且问你,当年你逃难途中,有没有见过这个人?”他指着苏夫人,问她。

    她与苏夫人年纪差不多,一眼就将苏夫人认了出来。“我认得她!”

    带她上京的人说了,让她讲实话即可。她之所以还能记住苏夫人,只因当年她和苏夫人完全相反。她一连生了三个儿子,哪怕是在逃难的路上,她也敢对她男人大呼小叫。

    “她男人姓苏,骂了她一路,骂她光知道生女儿,生不出儿子来。我记得她好像是三个女儿,大的叫大丫,老二叫二丫,还有一个小的……”

    “那个小的叫什么?”姜瑜问她。

    “不知道叫什么,那孩子浑身脏兮兮的,模样都看不清,一天到晚都不说话,他们也不给她吃的,我看着都觉得于心不忍,还给过她半个野菜团子。”

    旁人或是有所猜测,或是云里雾里,皆如听故事一般,唯有知情者五味杂陈,或是悲从中来,或是痛不欲生。

    长公主压抑着,掌心都快掐出血来。

    她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看向那个坐在镇南王妃身边的少女,那样的姣色出众,那样的乖巧,仿佛从来不曾经历过苦难和风雨。

    “祖母,您快让他们走,您别听他们胡……就是您的孙女,我有玉佩,我有玉佩做不了假,他们说的都不是真的?”熙和郡主哭着往前爬,然后被向嬷嬷拦下。

    “你让开!”她冲向嬷嬷大喊。

    向嬷嬷不理她,神情间毫无恭敬可言。

    见此情形,不少人回过味来。

    这时又听到姜瑜问那妇人,“那个小的,后来去哪了?”

    妇人叹息一声,说了一句“作孽啊。”

    “那个小的病了,眼看着就不成了。他们也是狠心,竟然就那样把自己的女儿给扔在了破庙里。”

    苏夫人忽然叫起来,“对,对,那才是我的女儿苏二丫。她死了,她死了……”

    “祖母,您听到了吗?那是真正的苏二丫,苏二丫她死了,她死了……所以他们就把我当成了苏二丫……”

    这个理由,听起来似乎合理,且与她们之前说的话不谋而合。

    熙和郡主慢慢直起,她拼命告诉自己这是死无对证的事。但姜瑜接下来的话,打破了她心里升起的一丝侥幸。

    姜瑜对景元帝和长公主:“学生还有人证。”

    “带上来。”景元帝又准了。

    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只要不是傻子都知道熙和郡主的身世存疑。

    所有人都望向门外,以为证人会从外面进来。

    谁知谢姝站了起来,一步步上前。

    “你又是谁?”景元帝下意识问道。

    她行礼,道:“臣女是定远侯之女霍拂衣。”

    第57章

    刹那间, 殿中仿佛陷入诡异的寂静中。

    众人惊骇着,疑惑着,不少人都以为自己听岔了。

    “你说你是谁?”景元帝又问。

    谢姝抬头, 神情与目光皆是平静。

    “臣女霍拂衣,家父定元侯霍擎。”

    她几乎是一字一顿, 说得极为清楚, 是以只要不是聋子, 此时都能听清她说的是什么。只要不是傻子,也都能明白她的意思。

    景元帝认真地盯了她一会儿, 然后下意识去看自己的皇妹。

    长公主已是眼眶泛红,目光怔怔地定在那殿中的少女身上, 满是愧疚与自责, 还有欣慰与心疼。在察觉到自己皇兄询问的眼神后, 她无比郑重地点了点头。

    如此一来, 景元帝便什么都明白了。

    这时熙和郡主疯了似的喊叫起来, “皇舅父, 祖母, 你们不要听她胡说!她明明是谢家的二女儿, 她叫谢姝。她一定是对我怀恨在心……,没错,她记恨我, 所以她故意胡说八道!”

    长公主眼神一厉,使了一个眼色给向嬷嬷, 向嬷嬷手一提, 将熙和郡主提到苏夫人身边, 然后不知她做了什么,众人只听到一声“扑通”声, 熙和郡主就结结实实在跪在了苏婵娟身边。

    所有人再看苏家一家人,忽地都有了不一样的发现,熙和郡主虽然皮肤白,长相也与苏家人不太一样,但一家人却共用一双眼睛。

    一时之间,殿内响起不少的窃窃私语声。

    听着那些质疑的声音,熙和郡主是又慌又乱,“她不是,她不是!如果她是,为什么这些年她都不说出来?”

    是啊。

    这么多年,为何一直不说呢?

    谢姝正欲说些什么,谢十道已经上前。

    “臣谢十道给陛下请安。”

    景元帝眯着眼睛,目光却是十分凌厉,“谢卿?你又是怎么回事?”

    “回陛下,臣有要事禀明。”

    “准。”

    “十三年前,臣在澜城任经历,膝下两女。长女谢娴,次女谢姝。长女向来康健,次女却自小体弱。那年边关战事起,民心惶惶,臣的次女却再次病情加重,臣与臣的妻子闻得离月城不远处有一神医,便带着次女前往。可惜那孩子命浅,没等见到神医就已夭折。”

    说到这里,他看向谢姝。

    谢姝清澈的眼睛里全是泪光,盈动着复杂而感激的情绪。

    “爹……”

    “那年我和你娘归家途中在破庙捡到你时,你正发着高热,烧得不省人事,醒来后什么都不记得,唯记得自己叫娇娇。我们以为你是逃难途中被亲人所弃,实在是不忍告诉你真相,便将你当成自己的女儿养在身边。如今你什么都记起来了,爹和娘都为你感到高兴,可怜你这些年跟着我们受苦了。”

    “爹。”谢姝拼命摇头,“如果不是你和娘,我恐怕早就死了。这辈子能当你们的女儿,我一点也不觉得苦。”

    众人大多数已从震惊中回神,望着谢姝与苏家人,思及今日发生的一切,再拼凑谢十道方才说的那些话,很容易就能猜到事情的真相。

    谢十道看着苏家人,声音沉痛,“你们问她为何不说,那是因为她病了一场后什么都不记得了。如果不是再次见到你们,她恐怕永远也想不起来。天道好轮回,一切的因是你们,所有的果也是你们。时至今日你们依然毫无愧疚,可见其心有多狠毒!”

    “你是个什么东西!我可是陛下亲封的郡主,你一个七品小官,也敢这么和我说话!还有你……”熙和郡主指着谢姝,“你明明姓谢,你明明是谢家的女儿,你们父女俩为了富贵荣华,竟然敢撒这样的弥天大谎,光凭你们两张嘴,你们有证据吗?”

    说着,她取出一物。

    质地绝佳,品相罕见,正是那块证明她身份的玉佩。

    她忽地有了底气,这块玉佩才是关键,任是有人说破了天,却拿不出证据来,如何能与她一争高下。

    谢姝看着她,道:“苏二丫,你真的不记得我了吗?”

    “你乱叫什么,你才是苏二丫,我……是霍拂衣,我才是霍拂衣!”

    “你没有生过大病,你什么都记得。纵然很多人随着年纪的增长,幼年的事会慢慢淡忘或是记不清,但当年你进京时才七岁,七岁的你,应该记得四岁时发生的事,尤其是逃难时发生的事,你更不可能忘记!”

    长公主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起身过来。

    她走到熙和郡主面前,眼中满是雷霆之怒。

    “你什么都知道,你为什么要冒充我的孙女!”

    “祖母……”

    “啪!”

    熙和郡主捂着脸,仿佛此时才如梦初醒一般。

    祖母居然打她了!

    自从她进京以来,无论做了什么事,祖母都不曾喝斥过她,更别说是打了。而今祖母不仅打她了,还像是看仇人一样地看着她。

    她不敢相信,也不愿相信!

    “她胡说的,你不能听信她的话,她没有证据,我有玉……有玉佩……呜呜……”

    长公主一把将她手中的玉佩压过去,死死攥在掌心。正是因为这块玉佩,才让人有了可乘之机,才让她的孙女有苦难言,有家不能回。

    她好悔,好恨哪!

    “你说,这玉佩你是怎么得到的?”

    “这玉佩就是我的,就是我……真的是您的孙女啊,您若是不……熙和郡主忽然想起什么事,眼睛四处搜寻,忽地一亮。“舅父,你快告诉祖母,我就是她的亲孙女,我就是她的亲孙女!”

    她看着的是一个中年男子,那人温文尔雅气度不凡,正是鲁国公世子温华。

    当年是温华确认了她的身份,所以她才能名正言顺地被认回来。如果她的身份存疑,那么温华……

    温华此时正疑惑地看着她,一时皱眉一时犹豫。

    过了一会儿,温华上前,对景元帝道:“陛下,臣当年之所以确认她的身份,依据的就是她手上的玉佩。”

    众人哗然。

    不是说温世子是唯一见过定远侯之女的人吗?

    景元帝皱起眉头,问道:“温爱卿,当年你去月城接她们母女,难道未曾见过吗?”

    “臣只见到了妹妹温容,见到她时,她已经……臣从未说过自己见过那孩子,当年一见到那玉佩便以为错不了,谁能想到居然有人鱼目混珠!”

    有人恍然想起,当年他还真没有说过那样的话,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为何那时所有人都以为他是见过那孩子的人呢?

    他转过头,看向谢姝,“孩子,你说你是我那可怜的外甥女,那当年你去哪了?”

    这个声音……

    谢姝的心间,此时已是狂风巨浪。

    【萧翎,你快帮我听听,他在想什么?你帮我听清楚一些,一个字都不要错过。】

    “月城出事的前两日,我在外面玩耍时被人蒙着帕子弄晕。等我醒来后,发现自己已出了月城,那个拍花子的人说要把我卖去关外换个大价钱……快到月城时,乾门关破了,那人忙着逃命顾不上我,我就逃了……我跟在一群逃难的人后面,看到一家有两个女儿的人家,便跟在他们后面。”

    说这些话时,谢姝看似目光在看苏家人,实则是越过苏家人看向萧翎。萧翎朝她微不可见地摇了摇头。

    【他心里什么都没有想吗?】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竟然什么都听不见!

    谢姝惊疑着,继续往下说。

    “我记得自己又饿又累,好像快要死了,迷迷糊糊中,我听到那家人的二女儿说要扒了我的衣服自己穿,她过来扒我衣服时发现了我身上的玉佩,然后她就把玉佩拿走了。我病了一场之后忘了所有的事,这么多年来,我一直以为自己是谢家的女儿,直到我又见到了他们,才慢慢想起以前的事。”

    听完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后,谁不道一声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温世子。”这时一道厚重的声音响起,“上回是姜尚义之死,这一次是真假郡主之乱,因为你的武断,错把乱贼当忠良,害得姜尚义蒙冤十三年。因为你的轻信,乱认鱼目为珍珠,致使真正的霍家女流落在外十三载。两桩弥天大错,难道真是巧合吗?”

    “章相是怀疑我有不可告人的用意?天地良心,我之所以误会姜尚义,是因为亲眼看到他杀了王岳。众所周知王岳是定远侯的亲信,而姜尚义又不曾为自己辩驳半句,还疯了似的要杀我。那般情形之下,换成是你,你该如何?

    定远侯夫人是我的亲妹妹,我快马加鞭去接她们娘俩回京,没想到看到的却是她的尸首。我比谁都希望自己的外甥女能找回来,所以心情急切了些。看到那块玉佩之后,便以为是老天爷怜悯,又怎么会多想?”

    这样的解释,姜瑜不信。

    因为这位温世子的误会,他的父亲成了乱臣贼子。因为这位温世子的一时不察,小人精的身份被别人取代。

    他们之所以一个能沉冤得雪,一个能身世大白,全都仰仗于萧世子的帮忙。他更知道萧世子会帮他,全都是因为小人精。

    他下意识看向谢姝,谢姝也正好朝他看来。四目相对的那一瞬间,他们都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深意。

    小人精也不信!

    谢姝确实不信温华的说辞,同时对温华这个人有了更清楚的认知:此人心机城府之深,绝非一般人。

    温华又道:“何况真假还未辨出,此时下定论尚且为时过早。”

    熙和郡主听到这话,一口咬定,“舅父,我是真的,我才是真的!这全是她的一面之词,她还是没有证据!她说她是,那她就是吗?他们说了这么多,都是空口无凭,没有一样能拿得出来的证据,分明就是在骗人!”

    因为她的质问,殿中出现短暂的静默。

    众人皆是同问,证据呢?就算人证齐全,所有的事情也能串在一起,可又有谁能保证这一次不是有人故意为之?

    “若是有胎记就好了。”有人感慨道。

    多少走丢或是被拐的孩子能找回来,凭的就是与哪个长辈相似的长相和身上的胎记。如果长相不像哪个长辈,身上又没有胎记,时隔多年谁敢确定是不是认错了人。

    “陛下。”长公主知道正是因为自己的孙女没有胎记,所以才会被人冒名顶替,“臣妹相信,她就是娇娇!”

    “祖……”熙和郡主刚想喊,被长公主刀子般的眼神一看,立马将熟悉的称呼咽了下去,当下哭了起来。“她是假的,她就是假……们为什么不信我?”

    她笃定谢姝没有证据,心里有个疯狂的念头在不断地滋长漫延。哪怕自己当不了郡主,这个贱人也别想当!

    有人与她有着同样的心思之人,那就是白蓁蓁。

    白蓁蓁的脸色苍白得吓人,内心正是忐忑不安。这些日子她委曲求全地巴结讨好着熙和郡主,好不容易攀上了高枝,缓解和母亲和自己在国公府的处境,让她如何接受熙和郡主是假郡主的事实。

    一个假郡主已让她前功尽弃,注定要沦为京中的笑柄。再来一个对她生了怨恨的真郡主,她简直不敢去想。

    “娘,怎么办?”她小声问母亲张氏。

    张氏同样忐忑,一个自己瞧不上的小户之女,先前还想着把人弄到国公府,一来安抚不成器的庶长子,二来也能讨好自己的丈夫。

    谁知一转头,这小户女居然成了长公主的亲孙女,万一长公主真认了这个孙女,小户女指定会报复她们。

    不行。

    她绝对不能让小户女得逞!

    “听说姜公子最会写戏,故事写得又好又离奇,今日这一出,不会也是姜公子写的戏吧?”

    这话既突兀又莫名,但却引起了一些人的思量。

    常庆班的那些戏,不少人都看过,确实是又离奇又曲折。恰好今日之事又是姜瑜开的头,听起来还真像是一出戏。

    镇南王妃对张氏冷哼一声,然后上前。

    “陛下,臣妇可以为娇娇证明。”

    “快说!”景元帝的声音都带着几分急切。

    “臣妇与定远侯夫人是闺中好友,私下往来皆以各自取的雅称称呼对方,这一点娇娇知道,她知道臣妇的雅称。”

    “王妃说的这事怕是做不了数,方才不少人看见你对谢家这位二姑娘极为亲近,谁也不能保证那些事是不是你自己告诉她的。”张氏的话,在旁人听来确实不无道理。

    长公主眼底的希冀淡了一去,她突然冲到殿外,从一个侍卫腰间拨出剑来,指向熙和郡主和苏家人。“本宫这辈子最恨被人欺骗,你们胆敢骗到本宫头上,本宫今日就亲手杀了你们!”

    “殿下,万万不可啊!”老太妃一边喊着,一边冲过来,死死按着她的手。

    她悲愤着,“芷娘,本宫真的好恨哪!”

    熙和郡主面无人色,已倒在苏夫人身上。苏夫人也吓傻了,苏婵娟和苏大官更是抱着头不停地喊饶命。

    到了这个地步,谁都知道熙和郡主这个孙女长公主是不会再要的。但哪怕苏家人现在说熙和郡主是苏二丫,传出去世人也会以为是迫于长公主的威逼。

    老太妃突然记起谢姝被谢韫盛装打扮的那一次,她瞧着似乎有些眼熟,遂道:“臣妇觉得娇娇这孩子不像她的父母,倒有一两分似殿下年轻的时候。”

    但一两分相似,又能证明得了什么呢,何况长公主年轻时的样子,在场的人又有几个见过,便是见过又有谁能记得清楚。

    事情仿佛陷入僵局,哪怕答案呼之欲出,却依然被一层东西挡着无法露头。

    “孩子,你若是证明不了自己是谁,那今日就是欺君之罪。不仅你自己有罪,你的父母家人同样要获罪。”温华的声音透着几分惋惜,“不管你是不是我那可怜的外甥女,我都要劝你一句,这时坦白或许还来得及,免得再错下去害人害己。”

    害人害己?

    谢姝苦笑。

    这样的时刻,她竟然想起萧翎说过的话。

    萧翎说虽然他能听到人心,也能知道事情有异,有时候却还是什么也做不了。恰如现在,她什么都知道,他也什么都知道,甚至其他人也大概知道,还是无法证明她的身份。

    【时至今日,我好像还是证明不了自己是谁。任是人证再多,到底空口无凭。我一无信物为证,二无胎记为证,哪怕熙和郡主的身份存疑,也不能代表我就是被她顶替之人。萧翎,你告诉我,我现在该怎么办?】

    她半低着头,似迫于风霜而不得不隐忍的娇花。

    萧翎见之,走到她身边,然后朝上位的景元帝行礼,道:“既然真假难辨,请陛下准臣接手此案,臣必定查个水落石出。”

    她有些动容,心下一声叹息。

    【萧翎,都这个时候了,你何必再把自己扯进来。】

    景元帝闻言,问长公主,“皇妹,你意下如何?”

    “陛下,臣妹相信她就是娇娇,不用再查!”

    “若不查个清楚,便是你今日认了,他日或有后患。”

    事情既然已经闹开,若不能当众证明身份,那就是名不正言不顺,日后必受其累。哪怕他身为天子,也不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众口。

    他看着自己的皇妹,不由想到了外甥霍擎。

    他们舅甥二人是君臣,却情同父子。霍擎在边关那几年递折进京时,一定会附上给他的家书私信。在那些家书私信中他们无话不说,很多事他比皇妹知道的还要多。

    外甥在信里将外孙女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所以当年被找回来之后他很是失望。但太医说孩童幼年生过大病之后,变傻变蠢的并不少见,他惋惜之余,也没有多想。

    而今闹出真假一事,他从一开始就是信的。因为他始终不相信那样天资出众的外甥,居然会有一个愚蠢至极的女儿。

    萧翎听到他所想,心念一动看向谢姝。

    “你仔细想想,除了口说无凭的事,你可还记得什么?比如说你父母与什么人书信往来,他们在书信中有什么提到过的事。”

    谢姝何等聪慧,立马便听出这话里的意思。

    【你是不是想问,我爹有没有给陛下写过信?那些信里有什么内容是我知道的?如果我知道什么,我可以现在和陛下对质!张氏质疑今日这一出是姜瑜计划好的,所有人都和我们事先通过气,那借她一万个胆子,她也不敢质疑陛下是被我们收买的人。】

    萧翎的手指动了一下。

    【还是你聪明。】

    萧翎:“……”

    谢姝大脑飞速地转着,倏地一道灵光闪过。

    【我想到了!】

    第58章

    ……

    绿釉莲纹的油灯下, 年轻的将军正在吹干书信上的墨迹。

    灯火温暖了他眉眼间的锐利剑气,使得他的神情多了一暖色。尤其是望向一旁乖巧的小女童时,目光更是柔和。

    “爹爹, 您在给谁写信啊?”小女童天真地问着,才三岁多的她, 哪怕是看得懂书信上的内容, 也不可能表现出来。

    “给你皇舅爷写信。”年轻的将军一把将她抱起, 置于自己腿上,“娇娇想不想知道爹爹跟皇舅爷说了什么?”

    “想。”

    年轻的将军笑起来, 道:“爹爹告诉你皇舅爷,我们娇娇立了大功。若不是娇娇发现豆子不能和红根菜一起煮, 军中腹泻者怕是还要增多。”

    边关黄沙漫且极寒, 食物匮乏, 许多作物不宜生长, 是以一到冬季菜少时, 边关将士们的饭碗里常有黄豆煮红根菜这道菜。

    往年这个时节军营中腹泻者常有, 所有人都以为是天寒之故, 却没想到被他年幼的女儿无意间找到原因。

    小女童表情认真, “吃了就肚子疼,不吃就不疼,娇娇吃了三次, 肚子就疼了三次。”

    她当然不会说,自己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豆子煮红根菜吃了会让人腹泄。作为一个小孩子, 她努力让自己的言行举止合乎常理。

    饶是如此, 年轻的将军还是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世间少有的聪慧。为人父的喜悦之情全部溢于平日里的言语中, 不仅身边的人知道他有个聪明的女儿,便是远在京城的天子也知道。

    “来, 娇娇,这封信爹爹写的全是你,你也来盖一个印章。”

    “好。”

    小女童拿起他的私印,在他的指示上将印章盖在原有的印章处。两印重合在一起,又没有完全贴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印章盖了两下的缘故。

    往事如风沙,席卷而来时除了怀念,还有说不出的难受。

    谢姝在众人注目的眼神中,道:“陛下,臣女忽然记起一事,或许能证明自己的身份。”

    她这话一出来,有人欢喜有人愁。欢喜的人盼着她能记起什么来证明自己的身份,愁的人正是害怕她记起什么证明自己的身份。

    所有人都看着她,似乎人人都屏住了呼吸一般。

    “臣女记得有一次臣女的父亲给陛下去信,信中提到臣女无意间发现军中将士腹泄的原因是一道菜,那菜名为黄豆煮红根菜。臣女的父亲说臣女立了大功,他要禀明陛下,为此还让臣女在原有的印章上面重新盖了一个。两印重合,又没有完全服帖,一眼便能看出。”

    景元帝在她提到黄豆煮红根菜时,情绪明显一动,等听到她说信上有两印重合时,不由得激动起来。

    “朕记得,擎儿确实写过这么一封给朕。吴应,快,快去把那封信取来!”

    吴应是宫里的太监大总管,也是他身边最为得用的人。他说有这么一封信,金口玉言绝不可能有假。

    是以欢喜者无一不是庆幸,而愁者则是自知大势已去。长公主喜极而泣,紧紧握着老太妃的手。老太妃神情激动,无比欣慰地看着那站在一起的金童玉女。但亦有表情忐忑不安之人,譬如张氏和白蓁蓁母女,皆是惨白的脸色。

    取信之人快马加鞭,一来一回可谓飞速。

    那封信送到时,景元帝当众展开,正如谢姝所说,两印重合在一起,又没有完全重合,一眼就能看出。

    他示意吴应将信传下去,让在场所有人一一过目。

    书信在众人手中流传,一个传一个,纸张透着经年的黄旧,墨迹也有着经年的暗淡。信上的内容正如谢姝所说,写的就是关于她无意中发现军中将士们腹泄原因。信的落款处那已褪去鲜艳的印章明显有两处痕迹,也与她所描述的相吻合。

    众目睽睽,大庭广众,既有人证,又有物证,且人证之一还是皇帝本人。如此一来,再无一人敢质疑此事的真假。

    谢姝和萧翎对视一眼,交换着只有他们才懂的情绪。

    【时隔多年,有些事我都快记不起来了。世子爷,幸好有你的提醒,否则今日不止是我一人之祸,我还会连累谢家所有人。】

    当年她逃难时,之所以跟在苏家人身后,其实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她听到苏家人要去澜城避祸。

    而那时的她,目的地也是澜城。

    按理来说,沧城离月城更近一些,她舍近求远去澜城,只是因为她曾经听父亲提到过一个人,那个人就是她后来的父亲谢十道。

    父亲说,谢十道虽名不见经传,但人品不俗,一旦月城有变,情急之时可去澜城求助。当然父亲这话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说给母亲听的。

    她记住了谢十道这个人,在那样的情形之下去澜城,就是为了去投靠谢家,再转道回京城。也不知是造化弄人,还是命运垂怜于她,她忘记了一切,却成了谢十道的女儿。

    忽地,她感觉有人在看她。

    一抬头,竟是温华。

    温华悲痛着,后悔着,自责着,“孩子,是舅父一时不察才让你受了这么多的苦。舅父有错,舅父对不起你。”

    【他是不是还是心里什么都没想?】

    萧翎的手指动了一下。

    这样的人要么确实问心无愧,要么就是城府极深。

    谢姝垂着眸,不说话。

    温华又向景元帝请罪,“陛下,臣有过,臣愿意自罚,还请陛下准臣辞去官职闭门思过。”

    他看着虽是文臣模样,实则是西山军营之统帅。这等手握兵权的要职说辞就辞,还要闭门思过,足见他自罚之心有多真诚。

    这样的自罚太重,景元帝当然不能准奏,再三挽留。无奈他十分坚持,最后景元帝酌情一番后,只准他闭门思过一年。

    他这才谢了恩,仍旧一脸愧色。

    至此,真假郡主一事已经明了。

    熙和郡主突然疯狂起来,作势要扑向谢姝,却被向嬷嬷搡了回去。

    她瘫在地上,吼着:“你这个贱人,你为什么还活着?你为什么没有……果你死了,就没有人和我争……该死,你该死!”

    所以即便被人拆穿了自己的假身份,她依然没有任何的悔过之心。

    萧翎道:“苏家混淆皇室血脉证据确凿,不容姑息。”

    “不,我们没……是她,是她自己做的,和我们无关哪。”苏夫人指着熙和郡主,大喊,“当年有人找上门时,是她自己说玉佩是她的,我们想拦都拦不……怕我们说出真相,还想杀我们灭……是放火想烧死我们,路上还派人来杀我们……陛下,长公主,你们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你胡说!是你们让我当这个郡主的,还说只要我当了郡主,就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还能提携你们。都怪你……们为什么死活要进京?如果你们不进京,她就不会见到你们,也就想不起以前的事……”

    这个她,是指谢姝。

    所有人都相信谢姝的说辞,以为她真的是因为苏家人进京而想起以前的事,但只有她和萧翎知道真相。

    天地之大,众生之多,这种天地之间唯有一人与你秘密共通的感觉,仿佛是苍穹之下的明月与北辰星,遥遥相望彼此守候。

    熙和郡主还在那里不愿相信事实,昨日之前她还是尊贵的郡主,今早她还因着京中世家贵胄齐齐来贺自己的生辰而得意骄傲,怎地一转眼就成这样。

    “……母,我们祖孙相依为命多年,您真的舍得不认孙女吗?”

    哪怕是到了这个时候,她想还再挣扎一下。她以为自己这些年在长公主身边,长公主对她肯定有感情。

    她却是忘了,正是因为她的存在,长公主嫡亲的孙女流落在外。她占了别人的一切,还想因着偷窃者的身份得到垂爱,简直是痴心妄想。

    如此的恶毒,还如此的蠢,长公主怎么可能舍不得她?

    长公主手中还握着剑,那剑很快指到她面前,“本宫说了,不许再叫本宫祖母。你是个什么东西,鸠占鹊巢还恬不知耻,论罪当诛你们九族!来人哪,把他们拖下去!”

    苏家人惊惶尖叫起来,苏夫人更是语无伦次,还在说他们是无辜的,千错万错都是熙和郡主的错。

    那苏大官都快吓尿了,竟然还能抖着手脚去踢熙和郡主,“你这个死丫头,你这个赔钱货,都是你害了我!你要当大官,我要当大……

    “等一下!”长公主突然让人住手。

    熙和郡主不大的眼睛里升起希冀,“……公主,您是不是……”

    长公主忍着厌恶,道:“将她身上的首饰都摘了,衣服也给本宫扒了!”

    众人一听这话,不少人明白过来。

    合着长公主殿下这是给自己的亲孙女出气的,毕竟当年就是这个假郡主还想扒了真郡主的衣服给自己穿。

    向嬷嬷直接亲自上手,不管熙和郡主如何挣扎,直接按着三下五下就将她首饰全摘了,华丽的外衫也被扒下来。

    没有满头的珠翠和华服,她就像是褪了毛的锦鸡又丑又狼狈,望着富丽堂皇的大殿,以及那些熟悉的面孔,仿佛做了一场荣华富贵的美梦。

    而今这美梦醒了,她又变成了苏家的苏二丫。

    呆滞的视线中,出现一张让她讨厌又憎恨的脸。怪不得从一开始她就不喜欢这个人,原来是这样。

    ……们没有害你……”

    谢姝想,这话原本没错。

    那时她跟在苏家人后面。不止是苏氏夫妇,还有苏家姐妹俩,他们都像赶苍蝇一样地驱赶过她。她以为这是人之常情,逃难路上,人人自顾不暇,谁也不想多一个累赘。

    哪怕是后来她病了,孤仃仃地等死,她也没有怨恨过任何一个人。她生或是她死,那都是她自己的事,与别人无关。

    如果事情到那里结束,那么她与苏家人毫无恩怨可言。但苏家人不应该拿走她的玉佩,又借着玉佩占了她的身份。

    “你们真的没有害我吗?因为你拿着我的玉佩占了我的身份,才害得我有亲人不能相认,有家不能归,这叫没有害我?”

    “你不是活得好好的吗?”熙和郡主嘶喊着。“你为什么要回来?今天是我的生辰,原本是我一年之中最风光的一天,如今全被你毁了!”

    这话真是荒谬啊。

    有些人占了别人的东西久了,竟然认为所有的一切都是自己的。身份地位可以取代,荣华富贵可以易主,但生死不能。

    谢姝的眼底还是一片平静,还有几分怅然。

    多年前的今天她生于此,多年后的今天她又回来了。冥冥之中像是绕了一个大圈子,从京城到月城,再月城到澜城,又从澜城回到京城。

    如同宿命。

    “今天是我的生辰,不是你的。”

    她走近一些,语气极淡。

    “你别忘了,你叫苏二丫。”

    熙和郡主,现在应该叫苏二丫了。

    苏二丫不大的眼神冒出恨光,她才不要叫这个低贱的名字。什么苏大丫苏二丫,一听就是贱民。

    ……不是,我不是!”她疯狂地喊着。

    “还不快他们拖下去!”长公主吩咐着,向皇帝请旨,“还请陛下准臣妹亲自处置他们。”

    这个面子,景元帝当然会给她。

    很快苏家人被拖了出去,殿中突然变得很安静。

    她红着眼眶,明显想离谢姝更近一些,又怕谢姝不愿意而显得有些小心翼翼。祖孙二年阴差阳错分离十几载,自然有着太多的生疏与隔阂。

    老太妃第一个打破安静,“殿下,您的亲孙女找回来了,真是可喜可贺啊。”

    一声恭贺过后,很快引来无数的恭贺之声。众人纷纷响应,生怕晚了一步错过讨好皇帝和长公主的好时机。

    景元帝大手一挥,道:“骨肉团聚,朕很是欣慰,当赏!”

    他说的赏,那自然不是一般的赏赐,而是封赏。

    “月城,月城……”他似是在斟酌,然后望着谢姝说:“朕就将月城赐予你做食邑,封你为月城公主。”

    谢姝立马谢恩。

    长公主随后,其余人也跟着跪了一大片。

    “月城虽是你当年居住之地,但你母亲丧命在那里,那里也曾经被屠,你是否会觉得晦气?”景元帝突然问道。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女唯有感激不尽。”谢姝抬头,“这些年来陛下先有恩旨,后有仁政,殚精竭虑心忧百姓,如春风雨露滋养着曾经的满目疮痍。今日的月城已非昔日的月城,它经历了生灵涂炭的苦难,也见证了皇恩浩荡的抚慰。如今它城池依旧,百姓已归,它一点也不晦气,相反它置于死地而后生,烧于灰烬而焕然一新,一如我大胤士气不死不灭继往开来,堪称我大胤荣耀。”

    “好,好,好!”景元帝一边说了三个好字,“好一个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好一个大胤荣耀,不愧是我李家与霍家的后人!”

    身为帝王,谁不想被百姓歌功颂德,谁不想得一个明君圣人的美名流芳千古。自他登基以来,自问励精图治兢兢业业,谁成想先是乾门关破,后有月城被屠,实在是让他帝王的颜面扫地。

    不管是姜尚义叛国,还是王岳才是逆臣,都改变不了那年边关的战败与关内城池被屠的耻辱。哪怕他后来频施仁政安抚民心,却也知道世人对自己颇有微辞。

    现在有人告诉他,无论雷霆雨露皆是他的君恩,因为他的仁政才让月城死而后生。曾经的苦难不是晦气,而是化作了大胤不死不灭的士气。这样的话大大满足了他身为帝王的野心,如何不让他龙颜大悦。

    他的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对长公主道:“皇妹,你这个孙女不错,是个好孩子,难怪当年擎儿夸了又夸。”

    长公主笑中有泪,与有荣焉。

    她想,当年自己真的没有想错。

    她李央的孙女定然不凡!

    只是……

    孙女会原谅她吗?

    景元帝知道她们祖孙二人刚相认,自然是要让她们好好说说话。

    他启驾之后,众人也跟着一一告辞。

    最后留下来的除了谢家人,还有镇南王府一家人。

    长公主有千言万语想和谢姝说,但她最要感谢的人是谢十道和叶氏夫妇。谢十道和叶氏哪里敢当她的大礼,说他们能有谢姝这样的女儿也是三生有幸。

    “娇娇自小懂事,从不让我们操心。她又乖巧又聪慧,打着灯笼也找不到这样的好女儿。这些年她在我们身边,我们一直不知道她真正的生辰,便把捡到她的那一天当成她的生辰,实在是委屈她了。”叶氏说。

    谢姝摇头,“娘,我一点也不委屈,那一天我与你们相遇,前尘尽忘,宛如重生,可不就是我的生辰。”

    长公主听到这话,再也忍不住落下泪来。

    这样通透的好孩子,是她的亲孙女啊!

    她流着泪看着谢姝,“娇娇,是祖母对不起你。”

    谢姝又摇头,“不是祖母的错,我一点也不怪祖母。只是我还有些不适应,祖母可否容我缓些时日?”

    她这话的意思是不准备立刻祖孙团聚,她想在谢家多留几日。

    长公主闻言,哪有不应之理。

    “好,好孩子,你慢慢缓,祖母不急,祖母能等。今日是你的生辰,祖母有东西送给你。”

    很快,有人将生辰礼呈上来,却有十几件。有通体碧绿的玉如意,有精美绝伦的宝石头面,一件件皆非凡品,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这个用意在场的人都明白,分明是为了弥补十几年来的缺失。

    老太妃和镇南王妃也送了准备的贺礼,依次是谢十道和叶氏夫妇。

    向嬷嬷小声道:“小殿下,这些东西要不要老奴帮你收好?”

    她这声小殿下,是为了和对长公主的称呼区别开来。

    谢姝应允,让她把东西收起来。

    这时一直在旁边默不作声的萧翎突然开口,“小殿下,臣有样东西,原本在您百日宴那天就要送给你的,却一直没送出去,今日正好带来了。”

    谢姝:“……”

    啥玩意儿?

    第59章

    她仔细往萧翎身上看了又看, 确定什么也没有。

    忽然之间,似是有一道雷劈中了她,将她雷得不轻。说要送东西给她, 结果又没有东西,不会是她想的那个样子吗?

    【萧翎你丫的, 你给我好好的, 这个时候你作什么妖啊。你要是敢说把你自己送给我, 就别怪我和你绝交!】

    把自己送给她?

    还真是一个极好的主意。

    但绝交二字,让萧翎狭长的眼眸划过了一抹幽光。

    如此冰冷的两个字, 是怎么从那花瓣一样好看的小嘴里说出来的!

    这时一个侍卫送来一个檀木雕花匣子,透过匣子的外层, 谢姝看到里面是一个憨态可掬的瓷娃娃。

    【对不起, 我误会你了。】

    谢姝赶紧道歉。

    【你早说送什么东西给我不就好了, 害得我差点误会你。】

    萧翎低着眉眼, 似有几分幽怨。

    这么嫌弃他的吗?

    他将匣子打开, 众人这才看清里面的东西。

    红蓝彩着色的瓷娃娃, 圆滚滚胖乎乎的, 一看就是孩子们喜欢的小玩意。

    老太妃忍俊不禁, 笑出声来,“这个瓷娃娃是你小时候最宝贝的东西,没想到你原本是要送给小殿下的。”

    但很快, 她眼底又有一丝黯然。

    那时她膝下有两个双生孙子,一家人准备来长公主府赴宴时, 她曾和孙儿们打趣玩笑, 说看他们谁有本事能讨了长公主孙女的欢心。

    缨儿老成稳重, 翎儿像个皮猴子,两个孙儿一静一动。她原以为他们两家走得近, 孩子们从小一起长大自会有情分,不拘是大孙子还是小孙子,到时候水到渠成皆大欢喜,谁能想到后来会发生那么多的事。

    一时之间,长公主和镇南王妃也想到了过去的种种,皆是惘然神伤。

    萧翎听到长辈们的心声,知道他们都想起了不好的事。目光转向谢姝时,意外看到谢姝的眉头也皱了起来,不由得心下一紧。

    谢姝此时也想起了一件事,而且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她记得自己百日宴那天府里来了很多的客人,祖母和父亲母亲怕客人太多冲撞了她,便没抱她出去见客。但其中有一个小客人却私下来看她,且乳母和丫头都没有拦着。那时她视力未长完全,看人看东西都像蒙着一层雾,并不真切。她看不清小客人的长相,依稀觉得是个眉清目秀的小男孩。

    如今想来那个小男孩的模样……

    她心念才一动,立马被萧翎捕捉到。

    两人四目相对,交换着只有他们才明白的眼色。

    【当年那个小男孩不会是你吧?】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是他。

    这个瓷娃娃确实是当年他最稀罕的一个玩意儿,他之所以愿意送人,是因为那时的他一心想和萧缨争个高低。他为了抢先萧缨一步,趁着大人们说话时偷偷去看要讨好的人。没想到看到的是一个躺在摇篮里不能说话也不会走路的婴儿,当下很是失望,该送出去的东西也没送。

    “这东西原本就是要送给小殿下的,为此我还去偷偷看过小殿下。小殿下当时还是一个小婴儿,我瞧着觉得她很是可爱,一时看入了神便忘了把东西给她。”

    这话所有人都信,一是信他小时候确实能干出那样的事,二是信谢姝小时候确实无比可爱。但只有谢姝知道,这人分明是在说谎。

    【萧翎你丫的睁着眼睛说瞎话,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吗?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你对我很是嫌弃。嫌弃我不会说话不会走路,还用手戳我的脸!】

    想到这里她就越来气,毕竟她当时并不是真正的小婴儿,所以被人戳脸时忘了哭。戳她的小男孩不停嘀咕“你怎么不哭啊,”然后戳了她好几下。直到她象征性地假装哭了两声,小男孩才罢休。

    这人现在说什么一时看入了神便没把东西送给她,根本就是因为嫌弃她,所以要送的东西才舍不得出手。

    【不是不想送给我吗?时隔多年又来这一出,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呢?

    萧翎想,他不就是想提醒长辈们当年曾经有过的想法。

    “小殿下,礼物虽迟,希望你不嫌弃。”

    【我嫌弃!谁说我不嫌弃的,我嫌弃的不得了!】

    尽管心里是这么想的,谢姝表面上看着却是风平浪静,且还有种感触颇深的模样,将东西接了过来。

    “多谢萧大人。”

    也不说喜欢,也不说不喜欢,反正东西不得不收。

    其他人看着他们一来一去的,有礼有度一点也不逾矩,还当他们的相处就是如此的规矩。

    但萧翎岂能就此罢休,问道:“小殿下不喜欢?”

    谢姝:“……”

    这还没完了!

    【不喜欢!我现在都多大了,你觉得我会喜欢小孩子玩的东西吗?你之前不愿意送,现在巴巴的送,还问我喜不喜欢,如果我真的说不喜欢,有本事你再拿回去啊!】

    萧翎听着她一如既往的娇脆声,嘴角止不住地上扬。

    “小殿下,礼轻情义重,就算你不喜欢,臣也不会收回来。”

    【那你还问!】

    老太妃在一旁看得着急,忙替自己的孙儿打圆场。“翎儿,你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开窍,你拿十几年前的东西出来送人也就罢了,怎么还能当面问人喜不喜欢呢?还说什么就算不喜欢,也不会收回来,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话。别说娇娇听着不舒服,你祖母我听着都来气,你快和娇娇道歉,改日补上一个合适的生辰礼。”

    说完,拼命朝萧翎使眼色。

    萧翎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道:“是臣唐突了,今日之事是臣思虑不周全,改日臣一定备份厚礼,还望小殿下莫要与臣一般见识。”

    谢姝:“……”

    装!

    【你个大尾巴狼!你就装吧!】

    老太妃说他不开窍,她却觉得他是开窍开大发了,都快成孔雀开屏了。

    她将东西又交给向嬷嬷,让向嬷嬷帮自己收好。

    因着这一出,老太妃自然而然想到了当年自己和长公主的口头约定。原本就是她看中的孙媳妇,如今又成了长公主的亲孙女,她越想越觉得这就是天作之合,只是眼下并不是提及此事的好时机。

    时辰不早,萧家一家人要告辞,谢家人也不便久留。谢姝与谢家人一起道别,长公主依依不舍地送走他们。

    长公主身份尊贵,自然不可能将所有人送到门口,便让自己最为信任的向嬷嬷代劳。谢家人临上马车之际,向嬷嬷有话要和谢姝说。

    “小殿下,老奴只是一个下人,有些话本不应该由老奴来说。殿下早年丧夫,后来丧子丧媳,之前那个假的又不成器,她伤心过度又忧思太甚,经年累月的落了心病。如今你找到了,还是这般的懂事通透,她是既高兴又欣慰,恨不得日夜守着你。你别嫌老奴多事,老奴实在是担心殿下的身体,还望小殿下你早些归家。”

    谢姝回望着门庭宏伟的公主府,穿过重重的景致,看到了站在台阶之下的人。尊贵依旧,气势仍在,却已是暮年之态。

    百日之前,她几乎天天都在对方的怀抱中,听着一声声“我的娇娇儿”,那样的慈爱,那么的温暖。

    时隔多年,哪怕重逢相认,似乎因着阴差阳错的分开,竟然多了一种说不出来的别扭。但她知道,她终是要回来的。

    良久,她轻轻点头,“嬷嬷,我知道的。”

    ……

    翌日一大早,宫里的圣旨就到了。

    这是正式册封的圣旨,伴随着一应的赏赐。不仅有谢姝的,还有对谢十道夫妇的恩赏,赞他们仁善高义。

    来传旨的是景元帝身边最倚重的吴应,吴应满脸堆笑,先是恭喜谢姝,接着又恭喜谢十道和叶氏。

    他是景元帝的心腹,自是比旁人更知景元帝的情绪。昨日回宫之后,景元帝一直反复念叨着谢姝说的话,兴致高涨之时还作了一首诗。

    “陛下说了,小殿下与长公主殿下祖孙刚相认,想来有许多事要处理。等小殿下和长公主殿下事情都处理好了,再进宫谢恩也不迟。”

    谢姝闻言,便知是陛下对自己的体恤,当下谢恩。

    宫人传旨,潜规则都要打赏。

    但吴应不肯要,他们这些当奴才的最是知道人情世故,也最是知道什么人的钱能收,什么人的钱不能收。

    “我今日心里高兴,也想让公公沾一沾我的喜气,公公你就拿着吧。”

    这话说得敞亮,听着也舒服。

    吴应便将赏钱收了,回宫之后大大方方禀报给了景元帝。

    景元帝正在看那几年霍擎写给自己的信,指着信说,“你看看这封信,擎儿说他此生有此一女,便觉万事足矣,可见他对自己的女儿有多满意。你方才说她说是让你沾她的喜气,你听听,这话说得真好啊!”

    如今思来,那孩子还真有一两分像皇妹年轻的时候。

    可惜啊。

    擎儿没能看到自己女儿长大的样子。

    “你传朕的命令,按公主的份例派千林卫过去。”

    擎儿的女儿,他可不能再弄丢了。

    ……

    千林卫很快到了举人巷,守在谢家门外。

    整个举人巷轰动起来,街坊们奔走相告,一传十,十传百,不多时谢家的二女儿被封为公主的消息就传遍巷子里的角角落落。

    初时传言不详尽,许多人没有亲眼见到宫里来人到谢家传旨,便以为这消息是误会。等确认消息为真时,又有不少人疑惑谢家的姑娘怎么就成了公主。

    后来传言丰富起来,所有人这才恍然大悟。一时之间,看热闹的人挤在谢家的门外,七嘴八舌地议论着。

    杜家人闻讯,齐齐赶来恭贺。

    不止是谢娴和杜明礼夫妇,还有杜明礼的父母兄长。他们作为谢家的姻亲,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亲家的女儿居然会摇身一变成为定远侯的女儿,还被陛下封为月城公主。

    他们要行大礼,被谢姝制止。

    谢娴喜极而泣,拉着妹妹的手不放。

    “娇娇,姐姐是真的为你感到高兴。不是因为你成了公主,而是你的父母并没有遗弃你,你也不是没有人要的……”

    谢姝亦是泪流满面。

    当年她忘记了所有,以为自己是那时穿越而来。有疼爱自己的父母,还有亲密无间的姐姐,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尤其是姐姐谢娴,她们姐妹二人同吃同睡,明明她有着成年人的心智,却在生活中处处被谢娴照顾。

    谢娴总说她是老天爷送给自己的妹妹,彼时她并不明白这话的意思,还以为是血缘的牵引。直到后来她想起了一切,才更知道这句话的意义与贵重。

    时至今日,旁人为自己成为公主而贺喜,但她的家人却为她找到真正的亲人而高兴,为她并不是被人遗弃而欣慰。

    谢则秀和谢则美就在旁边,谢则秀这个年纪自然是什么道理都懂。他知道了二姐不是自己的亲姐姐,也知道了二姐真正的身份。他既为二姐高兴,同时又因为他们不是亲姐弟而伤感。

    谢则美年纪小,很多事情还不明白,听着旁人称呼自己的二姐是什么月城公主,他的眼睛里明显一片懵懂。

    “二姐,你真的是公主了吗?”

    谢娴擦干眼泪,笑着说:“是啊,你二姐是陛下亲封的月城公主,你以后可不许再和二姐大呼小叫了。”

    “大姐,不管我是谁,我都是你的妹妹,秀哥儿和小美的二姐。”

    听到她这话,谢娴的眼泪又涌了出来。

    这个妹妹啊,自己真的没有白疼!

    杜家人与谢氏夫妇就在不远处,所有人都是一脸的与有荣焉。对于谢氏夫妇而言,养了多年的女儿并没有因为身份的改变而与他们生分,这就是最大的安慰。

    而对于杜家人而言,谢姝越是和谢家人关系亲近,他们身为谢家的姻亲便越觉得有体面。毕竟古往今来,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事常有,纵然他们并没有别的心思,却也想沾一沾这样的荣光。

    一室的喜气与热闹,渲染着所有人。

    外面同样的喧闹,围了许多人,一直延伸至巷子口。

    牌坊下,张阿嬷搬着小凳坐在自己老位置上,嗓门透亮口沫横飞地说着这件事,连眼尾的皱纹都像是鲜活了起来。

    ……前苏家那一家子,我看着就不成。那样的人家能是什么好东西,怎么可能好心收养别人家的孩子。你们看看,最后怎么样了?那就是个冒名顶替的赝品,还是他们苏家自己的种。怪不得看着耀武扬威的像那么回事,仔细一瞧那可差太远了。

    这真的就是真的,假的就是假的。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我早就说过,谢家那个老二不一般。模样长得好不好,那气度一看就不是普通人。果然,被我老婆子说中了吧。人家还真就不是普通人,定远侯的亲女儿,长公主殿下的亲孙女,如今更是陛下亲封的月城公主,啧……

    她的话引来无数的附和声,纷纷跟着夸谢姝不一般。

    牌坊之外,有人呆若木鸡。

    甫一听到消息时,陈颂还以为自己听岔了。他一路从学院跑回来,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等到了这里,他才如梦初醒。

    他一步步地往巷子里走,越近谢家人越多,无数的议论声不由分说地往他耳朵里钻,还有人在对他指指点点。甚至他还能从那些议论声中,听到有人提到了他们陈家和谢家曾经有意结亲的事。

    谢家的门口,左右两边都站着绿衣金带的千林卫,那是皇族才配有的侍卫。

    直到此刻,他才清楚意识到,那个与自己青梅竹马的姑娘,真的成了高不可攀的月城公主,也与他有了天壤之别。

    他怔怔着,神情失落。

    后悔与痛苦在他心中交织,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该恨谁。恨父母的安排,还是恨命运的捉弄。

    如果这件事早点发生……

    突然一辆马车停在他面前,他看着马车上下来的人,瞳孔缩了又缩。

    那样琼林玉树般的风姿,他可望而不可及,那样雅致绝伦的容貌,更让他自惭形秽。他双拳紧握,只恨自己为何要在这里。

    他低着头,期盼着自己没被人看见,却没想到那人一步步走到他面前,与之而来的是他不愿意面对的压迫感。

    “我说过,你根本就配不上她。”

    “……早就知道她是……”

    为什么他不知道?

    他和娇娇妹妹自小相识,两家长辈也早有结亲的意思,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那些事,母亲也不会因此而犹豫。如果母亲不曾犹豫过,说不定他们早就定亲了。若是他早知道娇娇妹妹的身世,不管父母如何苦口婆心,他也要去白家退亲。

    为什么这位萧世子知道,而他却不知道?

    为什么娇娇妹妹不告诉他?

    萧翎目光睥睨,“就算这事更早发生,就算你一早知道她的身世,你和她也不可能。”

    陈颂愕然。

    这位萧世子怎么连他想什么都知道!

    “你怎么知道不可能?”

    萧翎语气冰冷,道:“因为我不同意。”

    第60章

    同为男人, 陈颂当然知道萧翎这话的意思是什么。正是因为知道,他才会因为身份长相的差距而更加自卑和恼怒。

    一直到萧翎进了谢家,他还站在原地。

    薛氏不知何时过来, “颂儿,你怎么在这里?”

    “娘……”

    “颂儿, 回去再说。”薛氏一路过来, 就怕被人看到。天知道听到消息时, 她有多震惊。今日之前她还因着和白家的亲事而欢喜,谁知居然会发生这样的事。说后悔, 那肯定是有的,却也没有太多, 毕竟白家的门第放在那里。

    “娘, 你知不知道别人是怎么说白家的?”

    “他们说什么了?”薛氏心里一个咯噔。

    “他们说秦国公宠妾灭妻, 白夫人镇不住妾室, 白大姑娘在家中连个庶女都不如。他们还说高门世家都不愿意和白家结亲, 白家不得不低娶或是低嫁。什么只重人品不重门第, 不过是一块遮羞布而已。”

    “颂儿, 传言而言, 你何必当真。”

    陈颂苦笑,“学院里的同窗都是这么说的,还能有假。他们还说白大姑娘处处讨好那假郡主, 极心谄媚卑躬屈膝,比个丫环还不如。如今那假郡主身份被揭穿, 白大姑娘俨然成了京中的大笑话。”

    薛氏最担心的事终于发生了, 心都凉了半截。

    谢姝是长公主真孙女的事一传出, 她就害怕白大姑娘因着与假郡主交好一事而受到牵连,原本心里还安慰自己, 那白大姑娘好歹是国公府的嫡长女,应该不至于受人诟病,没想到所谓的交好居然是讨好,如此一来哪里能免得了被别人说三道四。

    “颂儿,你是不是怨爹娘给你定了这门亲?”

    陈颂想点头,最后还是忍住。

    事到如今,再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

    甚至哪怕明知白家这门亲事不妥,他们也不能退亲。毕竟白家再是不堪,那也是国公府,不是他们可以得罪的。何况郑大人还是父亲的上官,父亲还指着对方的提携,再加上自己的前程,无论哪一样拎出来,只能让他们将这口苦水往肚子里咽。

    他望着谢家,听着那里面的热闹,面色越发的苦涩。

    “我突然想起她曾经说过的话,她说这世上所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和所有的不劳而获,其实一早就算好了你要付出的代价,只不过当时的你不知道而已。”

    这个她,指的是谢姝。

    几年前他正准备府试,偶尔听说有人有门路能弄到试题,甚至还有一个相熟的同窗花了大价钱买题,还问他要不要。当他把这件事说给谢姝听时,谢姝就和他说了方才那些话。

    那时他还参不透这话的意思,只是觉得买题一事不太妥当。后来那些买题之人被人举报而永禁科举时,他唯一的感觉也只有庆幸。

    然而时至今日,他突然就悟透了这话的真正含义。

    白家那样的门第要和他们家结亲,父母还当是天大的好事,孰不知这样的大馅饼包着的不是好处,而是有苦说不出的糟心。

    良久,他喃喃着。

    “娘,就这样吧。”

    ……

    谢家的院子里堆满了宫里来的赏赐,再加上来贺喜的人,显得原本就不大的宅子有些拥挤不堪。

    萧翎一眼就看到被谢家姐弟围着的谢姝,眉目如画嫣然如花,一见便让人心生欢喜,恨不得望穿秋水与之沉沦。

    谢姝似有所感,看了过来。

    桂花的香气无处不在,空气中盈满欢乐祥和。在四目交汇的那一刹那,仿佛有种一眼万年的错觉。

    有客人上门,谢十道忙过来招呼,并向萧翎引见杜氏兄弟。

    杜家并非大户,这些年因着杜氏兄弟二人先后为官而有了些许家底和名声。但像他们这样的人家,哪怕是混迹在京城官场,也很难真正与世家高门结交。

    如今因着谢家既与皇家有了关联,还能和镇南王世子这样的人物接触,兄弟俩自然是一个比一个深感荣幸。

    萧翎与他们寒暄几句后,对杜明礼道:“小杜大人不必着急,谋职一事应该很快就会有结果。”

    杜明礼闻音知意,心下一喜。

    自打他进京以来,谋职一事几乎停滞不前。前些日子方知是因为他们得罪了白家和郑家,所以才受阻。现在他的妻妹成了长公主的孙女,谢家又与镇南王府有来往,有镇南王世子这句话,他便知道事情很快能解决。

    杜编修悬了好些天的心,也跟着放下。

    他和谢十道都在宣明殿当差,宣明殿分集渊阁和集言阁两处,他在集渊阁,谢十道则在集言阁。郑大人是他的上官,这些日没少挑他的错处。而谢十道的上官史大人虽然公正,但架不住有同僚想巴结白家和郑家,是以也没少被人排挤。

    两人前些日子都担心杜明礼谋职一事不顺,便是谋到了,也不太可能会留在京中,或许还要被派到京外,为此很是忧愁。

    听到萧翎的话后,他心里的担忧总算是散了。

    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对。

    那白家和镇南王府才是真正的亲戚,萧世子真的会为了谢家这门远亲,而去落秦国公府的面子吗?

    思及此,他隐晦道:“借萧大人吉言,下官也盼着这事能尽快有着落。说句不怕萧大人见笑的话,这些日子以来我们也寻了一些门道,但都不得其法,也不知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因而心中很是忐忑,可否请萧大人提点一二?”

    萧翎悉知人心,自是知道他在担心什么。

    “所谓奉公如法,我等皆是如此。正压邪,公灭私,这是亘古不变的法则。不管是谁,若坏了这个规矩,那便是乱了为官之道。”

    “萧大人所言极是,下官受教了。”

    杜编修心下感慨,想不到这位萧大人年纪轻轻又入官场没多久,不仅是破案奇才,言谈竟也如此的老道,果然是后生可畏啊。

    他与谢十道对视一眼,皆是从彼此的目光中看出意外与惊讶。

    京中形势盘根错节,官场更是错综复杂。他们有心想多听些提点之言,便借着为官之道几个字说起官场上的一些事。

    萧翎也有意与他们走近,每每三言两语便让他们受益匪浅,一时之间几人相谈甚欢,气氛十分融洽。

    此时的他,既有明月君子之风仪,又有凛然刑官之锐气,雅致出尘中带着举足轻重的从容与淡定。哪怕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谢姝也不得不承认他是个十分出色的男子。

    似乎是心有灵犀一般,当谢姝望向他的时候,他狭长幽深的眼睛也看了过来,眼底隐约还有一丝笑意。

    谢姝知道,这人是听到自己的内心活动了。

    【我说世子爷,您今日到底是来干什么的?】

    萧翎闻言,这才向谢十道说明来意。

    “昨日答应了小殿下,要另送她一份生辰礼。我今日上门,正是为此事而来,还请谢大人行个方便,允我与小殿下说几句话。”

    谢十道听到这话,哪有不允的道理。

    杜家兄弟对视一眼,若有所思。

    萧翎命人将生辰礼拿上来,然后亲自交给谢姝,那隐晦的眼神仿佛在说:我正是为你而来的。

    谢姝:“……”

    她就不应该多嘴!

    精美的雕花匣子一入手,她一点也不想打开,只因里面是一支羊脂白玉的簪子。在大胤习俗中簪子喻意结发,男女之间互送簪子则视为定情之物,而白玉簪子更是表达了一方想与另一方白头偕老的意愿。

    这人巴巴地送她一支白玉簪子,用意简直是昭然若揭。

    “多谢萧大人。”

    【萧翎,这次的事,算是你替我做的第三件事。】

    “小殿下不打开看看吗?”

    谢姝:“……”

    她刚才故意岔开话题,就是不想打开。

    “萧大人送的东西,必定是极好的,我想等会再看。”

    说完,她半掀着眼皮看了萧翎一眼,警告的意味十足。

    萧翎见之,心下无半分不悦,反倒似被春风拂过,荡起一阵又一阵的波光。他压了压眉眼,眼尾的美人痣都透着几分旖旎。

    “也好。”

    明明是一句极为寻常的话,两个字也没有一丝一毫的不妥当,但听在谢姝的耳朵里,这两个字仿佛长了脚一般,一直往人的心里钻。

    【你东西也送了,还杵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快走!】

    萧翎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向众人告辞。

    他走后,谢娴才问他到底送了什么。

    姐妹二人回到房间里,谢姝这才将匣子打开。一看到里面的白玉簪子,谢娴的眼神立马变得有几分微妙。

    这时叶氏也跟着进来,看到簪子后问谢姝。

    “娇娇,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之前说是不想高攀,那如今呢?

    谢姝想了很久,最后低喃,“我不知道。”

    ……

    一连好几日,盛京城中的大街小巷都在谈论着真假郡主一事。

    世人八卦着谢姝离奇的经历,也感慨着谢家人的大义,不时有人在谢家门外徘徊,却又惧于那些千林卫。

    这几日来,长公主不曾露面,也曾派人来催,给足了谢姝缓冲的时间。

    五日后,谢姝离开谢家。

    她在谢家人的送别声中,坐上了马车。马车驶出举人巷时,她忍不住回头往后面看。她看到爹娘眼中的泪光,也看到了他们泪光中的祝福。

    举人巷的牌坊不知经历了多少风雨,也不知见证了多少的悲欢离合。她望着熟悉的景致越来越远,心中满是怅然。

    马车缓缓前行,最后抵达长公主府。

    长公主亲自出门迎接,在看到她下马车的那一瞬间,顿时红了眼眶。

    她上前,行礼。

    “祖母,我回来了。”

    正是这句话,惹得长公主老泪纵横。

    她的娇娇儿,终于回家了!

    她早已准备好一切,所有关于苏二丫的一切全部清除,整个长公主府的一景一物,都为了迎接谢姝而焕然一新。

    祖孙二人先是去给霍家的列祖列宗以及霍擎夫妇上香,香火氤氲的灵堂内,一排排灵位显得那么的庄严肃穆。

    谢姝望着这一世亲生父母的灵牌,脑海中全是那四年他们一家三口的欢乐时光,不由得泪如雨下。

    她跪在灵位前,连磕好几个头。

    “爹爹,娘亲,不孝女娇娇回家了。”

    长公主失声痛哭,“擎儿,容容,娇娇真的回来了,你们安息吧。”

    灵牌前的烛火跳跃着,似是已故之人的回答。

    上完香后,祖孙二人一时竟有些无言。

    良久,长公主问谢姝,“苏家那几个人,你想怎么处置?”

    “祖母有什么打算?”

    长公主以为谢姝之所以这么问,是和自己这个祖母还有隔阂,当下心里酸涩无比,更是愧疚和难过。

    “娇娇,是祖母之前识人不清……”

    “祖母,这不怪您。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我年纪轻,很多事情思虑也没那么周全。虽说陛下许您自行处置那几人,但若是处置不当,必会引来一些争议。”

    长公主酸涩的心,顿时得到了抚慰。

    她的娇娇儿,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好。

    “以我的性子,杀了他们我都不解恨,且太便宜他们了。我想留他们一命,将他们流放木河,大赦亦不能免。”

    木河是大胤最为苦寒之地,也是所有流放者的噩梦。民间曾有谚语云:生不入木河,死不下幽都,可见木河有多令人闻风丧胆。

    “那就按祖母说的办。”谢姝说。

    长公主很是欣慰,听说那上京作证的妇人离京之前,孙女还命人送了不少东西,以报那妇人当年半个菜团子的恩情。

    恩怨分明,有善心却不滥用,该心狠时绝不心软。

    她李央的孙女就该如此!

    ……

    阴暗潮湿的地牢中,腐烂的气息无处不在。似尸体的肉腐气,又似地底深处的泥腐气,闻之令人作呕。

    最里面的牢房中,关着苏家人。

    刚关进来时,他们相互指责相互埋怨,苏二丫怨苏夫人他们不应该上京,苏夫人他们恨她不争气。争吵不休之后,最先动手的是苏大官。苏大官开了头,苏夫人也跟着上手脚,母子二人把所有的气都撒在苏二丫身上。

    苏二丫又哭又喊,狱卒们充耳不闻。不仅如此,还任由他们一家人闹腾,连着两天没给饭,只给一口水活命。

    等他们消停了,才给了一些吃的。但那些吃的被苏夫人和苏大官母子占着,苏婵娟还好些,捞到了一两口,而苏二丫什么也没捞着。若不是狱卒怕她死了,单独给了她一口吃的,恐怕她已经饿死在牢中。

    她缩在角落里,一有什么动静就扒着牢门喊,“我是郡主,我是郡主……”

    她是郡主啊!

    就在几日之前,她还是穿着绫罗绸缎,吃着山珍海味的郡主,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我是郡……才是真正的霍拂衣……”

    “苏二丫。”

    听到有人喊她,她忽地抬头。

    视线之中,是让她讨厌憎恶的一张脸。哪怕没有绚丽的华服与流光溢彩的珠翠,这张脸依然是那么的出众。

    “你,是你!你抢我的郡主之位,你快把郡主的身份还给我!”

    谢姝俯视着她,满眼嘲讽。

    “我又不是郡主,拿什么还你?”

    “你不是郡主!”苏二丫的眼神突然疯狂起来,疯狂之中还有几分期盼。“祖母不肯认你是不是?哈……就知……母还是舍不得我的……”

    “月城公主殿下在此,你休得放肆!”一个侍卫喝斥道。

    苏二丫笑声立止,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你是公主?你竟然被封为了公主!”

    这时苏夫人扑了过来,扒着牢房的门,“公主殿下,公主殿下,我们是无辜的,都是苏二丫的错……你要杀要剐就冲着苏二丫,求你放了我们吧!”

    “还真是母女情深啊。”谢姝睨了她一眼,目光再次看向苏二丫,“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觉得你还能翻身吗?就连当年认下你的温华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你觉得谁还能帮你?”

    “舅父,舅父……”苏二丫喃喃着:“他说过,我才是霍拂衣,他还说只要懂事,他一定会好好照顾我……”

    “他还说过什么?”

    “他还说……”苏二丫猛地喊起来,“你让他来见我,你让他来见我,他说过会好好照顾我的,他肯定不会不管我!”

    “苏二丫,你可真是天真,一出事他就把自己摘得干净,现在早就借着闭门思过的借口躲了起来,怎么可能来见你。不管他说过什么,如今都不作数了。”

    “不,作数的,作数的……他还说只要我好好照顾祖母,叮嘱祖母按时吃药,他就能让我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求求你,你能不能让他来见我,我有按照他说的做,他不能食言!”

    谢姝的内心已是一片狂风暴雨,面上却依然平静。

    “苏二丫,你真该好好照照你自己现在的样子。”

    说罢,还真有人送了一面巨大的镜子过来。

    镜子的光照进阴暗的牢房中,也照清楚了苏二丫此时的样子。

    苏二丫尖叫一声,“鬼啊,鬼啊!”

    那个披头散发,又丑又脏的人怎么可能会是她!

    她叫着喊着,直到镜子撤走。

    再一抬头,谢姝已经走远。

    听着身后传来的叫喊声,谢姝的脚步越来越快。

    一出牢房,她直奔长公主的寝殿。

    长公主等啊等,精神有些不济。

    她吩咐向嬷嬷,“娇娇刚回来,不能让她为本宫的身体忧心,你去把药拿来,本宫含上一颗提提神。”

    向嬷嬷听命,取来药丸。

    她刚要将药丸放入口中,谢姝正好进来,她立马将药丸捏在手中,然后藏在袖子里。谢姝不仅看到了她的动作,还看见了她藏在袖子里的药丸,却不动声色。

    “祖母,我有话要和您单独说。”

    向嬷嬷一听这话,当即告退。

    长公主还当是为了苏家人的事,却不想看到孙女朝自己伸手。

    “祖母,您刚才要吃什么?能不能给我看看?”

    长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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