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有那么一瞬间, 她好似回到幼年被母后逮着偷吃小零嘴的时光,当下一阵恍惚,等回过神来看着还略显稚嫩的孙女, 不由得哑然失笑。

    “你这孩子……”

    语气虽是无奈,却将藏起的药丸拿出来。

    谢姝仿佛这才知道是药丸, 道:“听向嬷嬷说, 祖母您这些年伤心过度又忧思太深, 这才落了病根。”

    “我让她别说……”长公主似埋怨,“太医说了是心病, 如今你回来了,祖母心里高兴, 想来这病也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既然如此, 那祖母以后少吃些药, 毕竟是药三分毒。”

    “听你的。”

    谢姝想了想, 又道:“祖母, 不知请太医再来给您瞧瞧, 我也好心里有数。”

    孙女刚归家就关心自己的身体, 长公主岂有不应之理, 当下就让人递了帖子去请太医。太医是相熟的王太医,王太医来的也快。

    一番望闻问切之后,王太医说长公主的气色好了一些, 继续服用之前的药丸即可。谢姝一听这话,便知药丸是出自王太医之手。

    她问王太医, “既然我祖母是心病, 那心病还得心药医, 为何还要吃药?”

    王太医耐心解释道:“小殿下有所不知,长公主殿下气弱血虚, 还得温补一二。”

    “若是温补,可否将一些药材与食物同煮?”

    “……这也是有的,如人参灵芝等药材,便时常入鸡汤。”王太医斟酌道。“但并非所有的药材都能如此,用时应慎之又慎。

    谢姝等的就是这句话,药食同源的道理自古有之,她也不是非要王太医开一些食疗方子,只需王太医列举一些适合祖母温补的药材即可。

    长公主见她如此上心,自然高兴。

    她将单子收好,道:“这些药材等孙女亲自试过可与哪些东西同煮,再让祖母尝尝。”

    一听这话,长公主更是笑得慈爱。

    先前那个蠢的,表面上看着孝顺,成天也知道催她吃药,但听着像是完什么任务似的敷衍了事。

    罢了。

    如今她亲孙女都找回来了,还想那些糟心的人作甚!

    她一时竟是完全忘了,那枚药丸被谢姝拿走之后再也没还回来。

    ……

    谢姝的住处离长公主的寝殿不远,匾额上写着还巢二字。

    一推开门,满眼的华贵。雕窗屏风,珠帘玉翠,无一不是精美至极。入到内室,更是温馨雅致,地上铺着长毛地毯,垂花楠木拔步床镂刻着繁复的花鸟虫鱼等图案,上面还镶着八颗红宝石。

    宫灯罩下,如梦如幻。

    自从进来后,多乐都不知道怎么下脚。二姑娘被封为公主以来,她感觉自己天天都像在做梦,如今更像是进到梦境了一般。

    “……殿下,这屋子真是人住的吗?”

    “那你觉得我是不是人?”谢姝打趣她。

    她连忙摇头,小心翼翼地看着门外的那些丫头婆子,然后猛地回过神来,又拼命点头。

    谢姝看她这副样子,不禁莞尔。

    “这几日瞧着好像瘦了,是不是天天都睡不好,生怕我走的时候不带你?”

    她心思被戳中,有些羞赧。

    先前在王府时,她见过那些姑娘们身边的人,好像哪一个都比她强。如今姑娘成了公主,她怕自己成了累赘。一时担心自己会拖累姑娘,一时又怕姑娘不要自己,是以百般纠结茶饭不思,确实是瘦了一些。

    “小殿下,刚才外面那些……后都是服侍您的吗?”

    她说的那些人包括一、二、三等丫头,还有嬷嬷婆子以及侍卫。

    如今谢姝的身份是公主,侍候的人肯定不会少。长公主一心想弥补她,配给她的人数不仅管够,且都是精挑细选。

    那些人不论规矩还是言行,皆是一等一的好。莫说是多乐这个丫头,就算是谢姝这个当主子的,或许在规矩和姿态也比不过那一等丫头。

    “不管多少人,你都是我身边的第一红人。”

    谢姝的这句话,让多乐红了脸,也红了眼眶。

    “小殿下,您放心,奴婢一定不会给您丢脸的。”

    这时窗台上突然响起熟悉的“咕咕”声,主仆二人对视一眼,多乐立马跑过去查看,果然是那只送过信的鸽子。

    谢姝熟练地取下鸽子脚上的信,展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若有急事,可找邓喜。

    邓喜?

    这个名字谢姝记下了。

    同时心里又是一阵腹诽,还是那人心眼多啊,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安排的,居然在公主府里也有眼线。

    她让多乐守好鸽子,自己则飞快地写了一张小纸条,然后附上那枚药丸重新塞进鸽子的脚环里。

    做好这一切,她才去见外面的那些人。

    问了他们的差事级别还有姓名后,她便正式在还巢院住下。

    一夜多梦,繁杂而纷乱。晨起时她还有些茫然,仿佛一时之间不知自己身在何处,直到听到长公主的声音后,她才清醒过来。

    祖孙二人收拾好,一起进宫谢恩。一路上长公主细细介绍后宫的那些嫔妃以及他们的儿女,反反复复地交待着一些注意事项。

    末了,却是相反的一句话,“便是这些记不住也不打紧,你只要记住你是我的孙女,万事有祖母替你撑腰就够了。”

    这话实在是霸气,也是长公主昨晚没有叮嘱她的原因。

    到了宫门外,但见红墙翠瓦守卫森严。

    长公主出示令牌后,守卫直接放行。

    一入宫门,厚重而又威严的气势扑面而来,抬头是一座座金碧辉煌的宫殿,低头是不知经历多少血洗的地砖。

    穿过御前门,到达前宫。

    祖孙俩一同进殿面圣,叩谢皇恩。

    景元帝让她们平身,然后赐座。

    方才她们进来之后,景元帝还恍惚了一下。原因无它,只因盛装过后的谢姝确实有一两分像长公主年轻时的模样。

    他们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在他争储的那些年,长公主这个妹妹出力不少,兄妹俩的感情一向深厚。

    他疼爱自己的胞妹,爱屋及乌至自己的外甥霍擎。哪怕是先前冒充的苏二丫,他也给足了恩宠。

    那日谢姝说的话极合他的心意,如今他再看谢姝时,眼神都多了几分柔和,自然而然将这份疼爱延续下去。

    “难怪萧太妃说这孩子像皇妹小时候,朕这么瞧着,还真是有几分像。”

    长公主闻言,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青出于蓝胜于蓝,娇娇比臣妹当年好看多了。”

    景元帝哈哈大笑起来。

    他又问了谢姝一些事,无非是这些年过得如何,如今与长公主祖孙团聚又如何,谢姝一一作答,言语很是妥当。

    听得他频频点头,一连夸了好几句。

    长公主越发欢喜,满眼都是毫不掩饰的骄傲之色。她李央的孙女,天生就应该是这般大方得体进退有度。

    面过圣后,祖孙二人去往后宫。

    将到后宫地界没多久,前面传来争吵声。

    几位杏色衣裙的宫女正在那里争执不下,似是有一人掉了什么东西,怀疑被另一人捡到,而另一人并不承认。

    祖孙二人走近时,另一人已被搜过身,一脸的羞愤之色。“我都说我没有看到,你们不信!眼下你们搜也搜了,还有何话可说?”

    “这一路上我们只看到你,你说你没捡到,那东西难不成还能长腿自己飞了不成!”

    “你们都搜过了,为何还不信?难道就因为你家主子得宠,便在宫里一手遮天吗?”

    “我们说事,你扯我家娘娘做什么?若说一手遮天,你们宝华宫才是吧。”

    ……公主殿下,您来评评理,有这么欺负人的吗?”

    长公主皱起眉来,小声和谢姝低语几句。

    谢姝顿时明了。

    这两人的主子都不是一般人,一人是最为得宠的梅妃,另一人是宫中资历最老的淑妃。

    原本后宫诸事由德淑二妃共同协理,她们俩都是景元帝曾经的侧妃。后德妃去世,掌事者只剩淑妃一人。

    梅妃有宠,淑妃有权,颇有几分抗衡与水火不容之势。

    那被指责捡到东西的宫女是淑妃的人,而说自己掉了东西的是梅妃的人。如今前者想让长公主主持公道,后者也不甘示弱。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长公主和谢姝很快便弄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

    却原来是后者发现自己一只耳坠掉了,立马和同伴原路返回寻找。一路找寻未果,期间只遇到前者一人,便一口咬定东西是被前者捡到。

    “长公主殿下,您可要为奴婢做主啊。她们搜也搜了,还这般红口白牙的诬蔑人,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长公主殿下,您别听她狡辩,这一路上就只有她经过。如果东西不在她身上,那一定是被她藏在了什么地方。”

    她们各执一词,一个比一个神情激动。

    “长公主殿下,奴婢真是被冤枉的。奴婢听说月城公主殿下就被人冤枉过,您肯定最痛恨这样的事,还请您为奴婢做主!”

    谢姝:“……”

    她眼底泛起冷意,“我祖母一非宫中管事,二非断案的刑官,如何能替你们断这官司?”

    “……就是月城公主殿下,奴……婢知道您最是心善,也最是知道被人冤枉的滋味,您真的忍心看到奴婢也被人冤枉吗?”

    “你是不是被冤枉的,天知地知你知。”

    当谢姝说到天知地知你知时,那宫女的神情明显有些不太自然。

    谢姝不再看她,对长公主道:“祖母,我们走吧。”

    走远一些后,长公主问道:“娇娇,你是不是看出什么了?”

    “那人说她没捡到东西,应该不是撒谎。”

    “既然如此,那她就是被冤枉的,你为何不帮她?”

    “祖母,您不用试探我。”

    长公主笑起来。

    她的孙女啊,真是聪明哪。

    “祖母很高兴,你能审时度势,知道什么事可为,什么事不可为。这宫里人心最杂,一个不小心便会中了别人的圈套,实在是令人防不胜防,有时候一时心软,到头来害的是自己。”

    “孙女省得。”

    谢姝想。

    这可是人吃人的地方,她能不小心吗?

    再说因为心软而多管闲事的教训她已经受到过,白蓁蓁就是她的前车之鉴。救人一命而反被人算计,这种感觉实在是称不上美妙,也不想再有第二回。

    “孙女不帮那人,绝非是因为心硬,而是她并不冤枉。”

    长公主疑惑起来,“你刚才不是说她没捡到东西吗?”

    “她是没捡到,但并不代表她什么都没有做。天知地知她知,那东西要么是被她随手扔了,要么是刚好被她踩在脚底下。难道祖母没发现她一直没挪脚吗?”

    长公主:“……”

    她就知道她李央的孙女不是一般人!

    ……

    后宫主子多,错综复杂。

    当年重元太子病逝之后没多久,其生母昭和皇后也跟着去世,那时继后人选呼声最高的是德淑二妃。

    德妃之子安王,淑妃之子宁王,在嫡皇子不在的情形之下,他们俩顺理成章成了储君的人选。二妃无论谁为后,其子则为嫡出,势必名正言顺被立为储君。是以朝中支持者分为两派,封后和立储君的折子堆满景元帝的案头。

    景元帝与昭和皇后夫妻情深,对唯一的嫡子更是极为看重,若不然也不会将景元二字中的元字作为嫡子的封号。他权衡之后,决定不在后宫之中择后,而是续娶了一位新皇后,那位新皇后便是高皇后。

    高皇后父亲高大人曾是谏议大夫,他口才极好,被世人喻为口吐莲花却花中藏刀之人。而高皇后是他的独女,他不止一次放出风声要招婿上门。所以封后的圣旨一出,朝野上下一片惊呼声。

    高皇后进宫之后,一不掌管宫中事务,二没有一儿半女。这些年来更是如同宫里的隐形人,空有一个皇后的名头而已。

    近些年来命妇女眷进宫,很多人似乎都忘了宫里还有这么一位皇后娘娘,而是直接去到淑妃的宝华宫。

    “我还记得她刚进宫时,也就像你这么大。”长公主感慨道。“她性子本来就冷清,这些年是愈发的不爱搭理人。”

    谢姝说:“换成谁是她,性子应该都好不了。”

    原本是要招婿上门过自在日子的人,一朝倒了大霉嫁给一个比自己父亲年纪还大的男人。那男人不仅有一堆的妾室,还有一群争权夺利的儿女,换谁谁不糟心。

    若是她,一天不怼天怼地都算她脾气好。

    长公主既意外又不意外,欣慰道,“你能这么想,祖母就放心了。”

    高皇后居住的宫殿名为独孤宫,原本是叫引章宫,后来被高皇后改为独孤宫。独孤二字,听着就觉得有几分悲凉和冷清。

    临近独孤宫,长公主又叮嘱道:“娇娇,皇后娘娘脾气古怪,说话也不太中听。待会你若是听到什么不好听的话,且当是耳边风。”

    谢姝“嗯”了一声,心里猜测着对方的性子是怎么古怪法,说话在又是怎么个难听法。

    一进独孤宫的主殿,见到那个素白雪衣的美妇时,她便有了初步的认知。那衣裳极素极白,看起来像是在守孝。

    而高皇后在看到她们的第一句话就是:“你们是不是走错地方了?这里是独孤宫,不是宝华宫。”

    长公主有些担忧地看了一眼谢姝,但见孙女神色不变之后放心了不少。

    此时谢姝想的是:不就是阴阳别人嘛,原来是这么个说话难听法。

    她四下一打量,将殿中的布置尽收眼底,包括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比说如那压在果盘底下的叶子牌,还有那贵妃榻下的一本游记。

    祖孙二人问了安,高皇后懒懒地摆了摆手。

    “你们不必多礼,少有人进宫不去那老妾那里,巴巴地来看我这个无儿无女的可怜人,你们随意坐吧。”

    这老妾,指的就是淑妃。

    长公主只当没听到,谢姝也是。

    祖孙二人落座后,宫人立即奉茶。

    高皇后见她们没喝,轻“嗤”一声,“放心喝吧,没毒。若想喝点有毒的,自己加便是。”

    谢姝:“……”

    好家伙!

    这位皇后娘娘阴阳别人的段位还不低啊。

    这时进来一个小太监,禀报说:“娘娘,宝华宫又派人来请了。说是今日宫里来的人多,有些人好长时日没给您请过安,希望您能去见一见。”

    高皇后似笑非笑,道:“他们好长时日没见本宫,是没长脚吗?还是我独孤宫的门槛太高了?让本宫去见他们,那老妾倒是会埋汰人。你去告诉那老妾,那些瘸了拐了的人,以后就别来本宫这里丢人现眼了。”

    小太监领命,退下去。

    长公主表情微妙,不由得看向谢姝,示意谢姝不要往心里去。

    谢姝轻轻点了点头,很是乖巧懂事的模样。

    高皇后睨了过来,“本宫当年进宫时也像你这么大,你头一回进宫,没想到本宫是这样的人吧。一看你就是个听话柔顺的孩子,你是不是没骂过人?”

    “回皇后娘娘的话,臣女确实没有骂过人,因为臣女骂的都不是人。”

    高皇后原本眼神还淡着,听到谢姝这话后,目光慢慢亮了起来。

    第62章

    谢姝吹散茶水的热气, 轻抿了一口。

    极苦,且涩。

    难怪方才祖母不喝。

    她正是见祖母没动,这才没喝的。

    用这么苦的茶水待客, 阖宫上下恐怕也只有高皇后敢做。这哪里是待客啊,分明是赶客或者是为难客人吧。

    如此之苦涩难咽的茶水, 喝了第一口不想第二口。同理, 在独孤宫听过高皇后阴阳人的人, 应该也不想来第二回。

    “来人哪,换茶。”

    高皇后一声吩咐, 立刻有宫人将原本的茶水撤下,然后换上另一种茶。

    新茶茶香馥郁, 入口清新, 回味悠长, 应是极好的龙井。

    长公主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但凡是来过独孤宫的人, 无一不是抱怨高皇后这里的茶又苦又涩, 从未听过有谁喝过第二种茶。

    她看向自己孙女的眼神有些微妙, 又有些许的欣慰。

    高皇后也在看谢姝, 问:“月城公主平日里都有什么爱好?”

    这话一出,长公主还以为自己幻听了。认识高皇后这么多年,她还是第一次听到对方会与别人客气寒暄。

    谢姝回道:“吃吃喝喝, 偶尔读些书。”

    长公主:“?”

    她的娇娇儿啊,要不要这么实诚?

    高皇后眼神更亮了几分, 明显起了兴致。

    “都读了什么书?”

    “略看过四书五经, 还有一些杂书, 诸如奇闻异事和游记之类的。”

    听到谢姝这个回答,高皇后连坐姿都有了些许变化。原本是懒洋洋漫不经心的斜靠着, 此时身体已慢慢直起。

    “本宫还以你这般年纪的姑娘,便是喜欢杂书,也大多是一些官家小姐和穷书生情意缠绵的话本子。”

    “那些话本子臣女觉得没有意思,若不是官家小姐的头被门夹过,也不会找男人什么都不图,只图对方穷。”

    高皇后笑出声来,“好一个头被门夹过,好一个只图对方穷。”

    长公主又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这也是她第一次听高皇后笑。

    她看着自己的孙女,若有所思。

    这时先前那小太监又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衣着体面的嬷嬷。这嬷嬷是奉淑妃之命来催长公主祖孙的。

    只不过话说的倒是漂亮,“知道长公主殿下和月城公主殿下今日进宫,淑妃娘娘一早就备了上等的好茶,眼下茶温正好,且等着两位殿下品鉴一二呢。”

    长公主慢悠悠地抿了一口,道:“极品龙井,当真是好茶,多谢皇后娘娘的招待。”

    又对那嬷嬷道:“你回去告诉淑妃娘娘,等本宫喝了皇后娘娘这里的茶,再去尝尝她那里的茶。”

    那嬷嬷明显意外,宫里谁不知皇后娘娘最是喜欢为难人,待客的茶水是又苦又涩,简直是难以下咽。

    她吸着鼻子,拼命去闻。

    高皇后一脸冷意,吩咐道:“去包些茶叶,给那老妾送去,让她好好闻闻。”

    那嬷嬷一听,哪里敢要茶叶,连忙告退。

    人是走了,但高皇后还是让人包了一些茶叶,却不是给淑妃送去,而是拿给谢姝。除了茶叶外,还有几本游记。

    “本宫与你投缘,这几本书送你。”

    谢姝立马谢恩,将东西收好。

    这么多年以来,长公主还是第一次见到有人能收到高皇后送的东西,而且这个人还是她的亲孙女。

    一时之间,那种骄傲感油然而生,看着谢姝的眼神满是慈爱。

    高皇后道:“那老妾催了一遍不成,必会还有第二遍,你们还是早些过去的好,免得那老妾倚老卖老,又鼓动那些人来烦本宫。”

    话音一落,外面传来一阵嘈杂声。

    但见一群姹紫嫣红席卷而来,伴随着各种香粉味。所有人一起向高皇后和长公主行礼,将大殿内挤得满满当当。

    “听说母后这里有好茶,儿臣等就巴巴地过来了。”说话的是宁王妃。她长相明丽,说话爽快,看着就是一个利落的人。

    那双带着笑意的杏眼在看到谢姝后,慢慢变得激动。“孩子,……走近一些,让姨母好好瞧瞧。”

    谢姝语气平淡地说了一声“见过姨母”,并未过去。

    她也不介意,直接过来拉住谢姝的手,“你这孩子,真是受苦了。”

    仔细一番端详后,又道:“你这模样,长得还真有几分像你母亲。姨母一看到你,就忍不住想起她来。听说她死时眼睛都没闭上,定然是不放心你啊。”

    谢姝垂着眸子,眼底一片冰冷,多年前的那一幕慢慢浮现。

    原本处处花草香的小院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地上横七竖八的全是尸体,他们的样子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她娘的尸体也在其中,仰面朝天,死不瞑目。

    她不敢哭,甚至连多看一眼都来不及。但是那个场景却深深刻在她心里,然后被她埋藏了很多年。

    “真是难为姨母了,居然你还记得我母亲。”

    宁王妃微怔,这怎么和预想的不一样。

    她有些拿不准谢姝的心思,又道:“这些年你受苦了,若是姨母一早知道,定然不会让你受那些苦。”

    谢姝终于抬了眼皮,似是有些激动,“姨母,你现在知道我受的苦,那你能不能帮我出一口气?”

    宁王妃:“……”

    她就是随口一说!

    可是这大庭广众之下,刚出去的也不能收回,只能硬着头皮道:“你如今已认祖归宗,有陛下和你祖母为你做主,你还有什么怨恨吗?”

    这话当真是无比的有技巧,还给谢姝挖了一个大坑。毕竟都有陛下做主了,如果还有怨恨,那不就是在暗指陛下处事不公。

    谢姝摇头,“我没有怨恨,我就是心里不痛快。当年舅父胡乱认亲,害得那苏二丫顶替我多年。你是舅父的嫡姐,世人都说长姐如母,你能不能帮我教训一下舅父?”

    鲁国公先后娶了两位妻子,发妻郭氏是宁王妃的生母,继室沈氏只有温容一个女儿。而温华虽是世子,却是妾室所出。

    十三年前,温华重伤归京,带回温容的死讯后,沈氏便一病不起,不到半年就撒手人寰。所以谢姝这句长姐如母,让宁王妃无法推脱。

    宁王妃一脸为难,“你舅父他也是无心之错,他都闭门思过了,你还不能原谅他吗?”

    “我要怎么原谅他?害我无家可归的是他,他闭门思过之后,我所经历的一切都能被抹平吗?我的人生能重来一回吗?”

    长公主的心,顿时缩成了一团。

    纵然孙女现在已经认祖归宗,但这些年所经历的一切皆不能抹平,曾经的阴差阳错也不能重来。

    一句无心之错,区区一年闭门思过,就能抵消了吗?

    她语气凉极,“宁王妃,小孩子最是容易当真,你若是做不到,以后还是少说大话的好,免得风大闪了舌头。”

    宁王妃:“……”

    这独孤宫是什么风水,怎么长公主说话也变得阴阳怪气了?

    谢姝适时一挣,将她的手甩开。

    “你若不能替我出气,何必说那样的话骗我。”

    宁王妃心里那个气啊,她哪里知道随口说的一句话会被人如此较真,还当面噎得她说不出话来。

    她赔着笑,道:“你舅父那里,我会去说他的。说来说去,都怪那些乱臣贼子,害得你爹娘丧命,又害得你流落在外……”

    “姨母,你刚不是嚷嚷着要喝茶?”

    谢姝突如其来的一句话,成功给她添了堵。

    这些人进来后,独孤宫的宫人们一动不动,压根没有人给她们搬凳子。

    高皇后漫不经心地道:“本宫这里一年到头没几个人来,凳子也没几个,只能委屈你们站着了。”

    如此一来,所有人只能站着。

    谢姝也不便再坐回去,而是无比安静地站在长公主身上。

    长公主一一介绍人给她认识,她该称呼什么称呼什么,乖巧听话的样子让人觉得刚才的一切都是错觉。

    有些人她上回在生辰宴上见过,比说那些王妃公主和她们的女儿们,还有一些人她没有见过,那就是宫里的嫔妃和她们养在宫里的女儿。

    有人“咦”了一声,然后说:“臣妾闻着像是龙井茶,想不到皇后娘娘这里真有好茶水。”

    众人闻言,齐齐看向桌上的茶水。

    在场之人谁没有喝过那又苦又涩的茶,以前人人都是如此,纵然有所抱怨却并不心塞。而今有人喝的不是苦茶,而是龙井茶,立马有人心下失衡。

    “原来母后这里还有别的茶,儿臣等竟然从来不知。还是月城公主的面子大,一来就能喝到龙井茶。”顺王妃说。

    景元帝膝下封王的儿子有五位,一是重元太子,死后被封为永定王。二是安王,三是宁王,四是顺王,五是平王。

    顺王的生母采嫔原就是淑妃宝华宫里的人,采嫔生前事事都仰仗淑妃,也是淑妃手中指哪打哪的一杆枪。后来资质一般的顺王也处处都以宁王马首是瞻,是宁王身边的好帮手。以此类推,顺王妃对于宁王妃而言,亦是随进可以冲在前面的卒子。

    卒子不需要太聪明,够用就行。

    当娘的如此,当女儿也差不多。

    “母妃所言极是,如今盛城京中谁不知月城公主的威风。我们这辈的姑娘,也只有她才是公主之尊,此等荣耀谁不羡慕。”

    说这话的姑娘称顺王妃为母妃,那便是顺王妃的亲生女儿莱芜郡主。

    莱芜郡主说的确实是事实,景元帝的一众孙女中,有三位郡主两位县主,却无一人有公主封号。

    她的话一出,所有的郡主县主全朝谢姝看过来。

    不需要会读心术,谢姝也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她们一定在想:凭什么?凭什么皇帝的亲孙女没人被封为公主,一个外甥的女儿却一枝独秀。

    “我四岁丧父丧母,此后流落在外。幸得老天垂怜,父母在天之灵保佑,才能认祖归宗。陛下怜我惜我,封我为公主。我感之念之,却心有戚戚。若能舍去这公主之尊,换我父母尚在,换我未曾流落在外,我甘之愿之。”

    你们不是羡慕吗?

    你们不是嫉妒吗?

    她半垂着眸,声音越发如泣如诉,“若有人许我父母回来,许我不曾与他们分离,我愿将自己的一切双手奉上。”

    就问你们敢不敢?

    所有人都沉默了。

    谁敢啊?

    便是真的敢,也不敢说出来!

    谢姝的言语尚且有几分婉转,听着也不那么刺耳,但高皇后可不一样了,一出口就恨不得用阴阳双剑将人刺死。

    “想当公主的赶紧让你们的父王母妃早死早超生,然后再去民间流落个几年,到时候本宫一定替你们向陛下请封。”

    莱芜公主脸色都变了,“皇祖母,您怎么能……”

    “嫌本宫说话不好听?你们是第一天知道本宫说话难听的吗?本宫倒是有好听的,你敢听吗?”

    这下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因为能让人当公主且好听的话只有一种:那就是有一个当皇帝的爹。

    顺王本就依附宁王,绝对不敢有这样的心思,一时之间顺王妃的脸色变得极其难看,宁王妃次之。

    顺王妃干巴巴地求着情,“母后,莱芜这孩子是无心之言,您千万莫与她一般见识。”

    “那是自然,本宫怎会和她一般见识,否则岂不是和她一样蠢。”

    莱芜郡主又羞又气,哭了起来。

    高皇后不耐道:“哭什么啊?这宫里谁死了,你哭得这么难听是想咒谁呢?难不成你还真想死上几个人,好让你捞个公主当一当?”

    这话简直是诛心。

    她无宠无子,娘家亦无兄弟要帮衬,可谓是无欲则刚,是以她什么话都敢说,而别人却未必敢听。

    不仅是顺王妃和宁王妃,其他人也跟着跪了下来。

    不管她们心里如何瞧不上高皇后,如何不把高皇后放在眼里,却还是畏惧皇后这个名头所代表的一切。

    莱芜公主吓得哪里还敢哭,死死地将哭声憋了回去。

    高皇后示意宫人们送茶过来,一人一杯。

    “不是要喝茶吗?喝了赶紧走!”

    给她们的茶当然不是龙井茶,而是之前那种又苦又涩的茶。

    这些人姹紫嫣红的来,走的时候如凋零了一般。

    谢姝直呼好家伙,怪不得淑妃自己躲着不敢来,原来是怕被自己的老脸被人按在地上摩擦,到时候捡都捡不起来。

    “方才真是多谢皇后娘娘。”

    “虚礼少来,本宫最烦这些。”

    “臣妹也要谢谢皇后娘娘。”长公主道。

    “行了,你是知道本宫的,本宫行事只图自己痛快,并不是为了帮谁。那老妾今日掏光了棺材本来烦本宫,也不怕他日连香火钱都要不着。”

    闹了这么一出,长公主和谢姝不便再在独孤宫久留。

    祖孙二人告辞后,却也未去宝华宫。

    出宫后,长公主问谢姝。“娇娇,你不愿亲近宁王妃,可是有什么打算?”

    谢姝望着宝华宫的方向,道:“祖母,那些人抱成一团,看上去风光无限,却不过是一群妾室和庶出而已。”

    长公主心头一震,面有惊诧之色。

    她知道孙女聪慧通透,但从未想过孙女所思所想竟然到了这个地步。她经历过皇权之争,自然是知道其中的残酷。

    “娇娇,我们完全可以不用卷进那样的是非之中。”

    她是陛下的胞妹,无论哪个侄子最后登上皇位,她都会成为大胤的大长公主。而她的孙女,也会享有公主的封号而荣华富贵一生。

    这样不好吗?

    谢姝摇了摇头,“祖母错了,树欲静而风不止,我们早已在是非之中。霍家只忠君,不参与任何争储之事,正是因为如此,所有人在算计之时都会将我们当成弃子。”

    长公主惊愕地抚着心口,一时有些受不住。

    被谢姝扶住之后,她这才缓了过来。

    “娇娇,……”

    “祖母,当年乾门关破,月城被屠,原因有二。一是军中有叛徒,二是镇南王增援不力。这二者皆是人为,不管是安王的算计,还是宁王的布局,他们早在一开始就将我父亲的性命算在了其中。”

    回望那雄伟的皇宫,谢姝的目光无一丝温度。

    日头正好,红墙洒金,翠瓦生辉,入目所及全是世间最至高无上的富贵与威严。但那宫墙另一侧的影处,又是那么的阴冷可怕。

    突然,一身獬豸官服的男子从宫里出来,几步就到了祖孙俩面前。

    “臣见过二位殿下。”

    萧翎一眼瞧见谢姝微红的眼眶,剑眉微蹙。

    谢姝敛去情绪,忙在心里问他。

    【昨晚我给你的药丸验过了吗?有没有毒?】

    萧翎的手动了两下。

    这个结果谢姝并不意外,早在知道药丸是王太医配比所制,她就猜到不会有问题。但新的问题又来了,既然药丸没有问题,那温华为什么会让苏二丫盯着祖母吃药。

    正思忖着,猛见萧翎移了过来。

    “!”

    【你干嘛靠这么近?】

    “你怀疑温华?”

    【是。】

    “小殿下脸色不太好,可是在宫里出了什么事?”

    “多谢萧大人关心,我没事。”

    “方才臣似乎看到鲁国公世子夫人往公主府而去,听着像是要去给两位殿下请安。”

    鲁国公世子夫人?

    那不就是温华的妻子?

    她们祖孙二人今日进宫,鲁国公府不应该没收到消息啊,那位温夫人为何还要在这个时候去给她们请安。

    谢姝心念一动,故意靠近一些。

    “萧大人没看错?”

    “臣应该没有看错。”然后萧翎压着声音,“她可是温华最亲近的人,需要我帮忙吗?”

    谢姝明白他的意思,想了想,对长公主道:“祖母,孙女看萧大人似乎是渴了,公主府离这里最近,不如请他顺道去我们家喝杯茶吧?”

    长公主:“……”

    她是老了,但没有老糊涂。

    这两孩子……

    又是眉来眼去又是窃窃私语的,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第63章

    ……

    长公主府的外面, 果真停着一辆马车,看马车的制式应是鲁国公府之物无疑。一问下人,方知温夫人来了已有个把时辰, 一直在等她们。

    主人不在,客人空等这么久, 任谁都觉得客人心诚。

    听到长公主和谢姝回来的动静, 温夫人立马出来迎接, 待看到萧翎之后,端庄秀丽的脸有一丝惊讶之色。

    萧翎有官服在身, 一看就不是私下往来。长公主的说辞是请他过来询问一下如何处置苏家人的事,倒也十分合情合理。

    温夫人歉意地表示自己事先未知会过, 便贸然前来拜访, 实在是心情迫切, 还望她们见谅之类的云云。

    观其面相, 平和而饱满, 眉宇间无任何愁苦艰难之色, 眼神之中也没有锐气, 一看就是富贵又舒心之人。

    这样的面相, 让谢姝有些意外,下意识看了一眼萧翎。萧翎心领神会,用眼神告诉她, 自己会仔细辨听。

    长公主:“……”

    这两孩子竟是越来越真情流露,半点也不知避嫌。

    她小声提点孙女, “娇娇, 矜持些。”

    谢姝:“……”

    自己做什么了?怎么就不矜持了?

    下意识望向萧翎, 却看到他眼底的愉悦之色。

    须臾之间,谢姝醒悟过来。

    祖母一定是误会了!

    温夫人温柔地看着她, “那日你舅父归家后,大哭一场。说自己对不起你,还说你长得像你娘。他很是愧疚,催着我来看你,让我多问问你身边的下人,你平日里都有什么爱好和喜欢的吃食。

    我知道你或许对他心中有怨,但你舅父的心里一点也不比你好受。他那个人最是重感情,当年不远千里去接你们母女,谁能想到会发生那样的事。后来他伤得那么重,不思量着给自己养伤,反倒日日惦记着找你,那一身的伤硬生生拖了三年才养好,谁劝都不听。”

    她作纠结状,……就是怨他,他认错了人,还对那个苏二丫那么好。我听人说,以前他事事都护着苏二丫,无论苏二丫提什么要求他都答应。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就不舒服。”

    “他不是以为那个苏二丫是你嘛。”温夫人叹了一口气,“孩子,舅母知道你心里不舒服,这也是难免的。你舅父说了,无论你怎么怨他怪他,他都不生气。他让我告诉你,你若有任事需要他去做,他必赴汤蹈火。”

    长公主听了这么多,感慨道:“他自小就是个处处为别人着想的人,当年擎儿来信,他二话不说连夜出京,谁能想到会有那么多的阴差阳错。”

    温夫人瞬间红了眼眶,道:“殿下最是知道他的为人,他宁愿自己苦十分,也不愿旁人累一分。当年为接小姑子回京,他搭进去半条命。如今发现自己弄错了孩子,他是恨不得把另外半条命也搭进去。殿下您是不知道,他哪里是闭门思过啊,他简直是在折磨自己。一天只让我们送半碗水半碗饭,堪堪能吊着一口气而已。”

    说到这里,她落下泪来。

    若是以往,长公主必会让她多劝劝温华。

    但是……

    思及孙女在宫中说的那些话,不由得心肠硬了起来。

    “他诚心思过,且随他去吧,日日有水有米,终归饿不死。”

    温夫人闻言,表情有些错愕。

    她还以为以长公主平日时对丈夫的态度,怎么着也会有些不忍,却万万没想到竟是如此冰冷的言语。

    “殿下,他自己也是那么说的,他说他饿不死就成了。”

    谢姝不会读心,但她听得出来温夫人对于自己的丈夫是爱重并尊敬的。不仅如此,祖母以前对温华的印象应该也是极好,或许陛下也是如此。所以哪怕是温华连着曝出两个大纰漏,陛下和祖母也未曾有过怀疑。

    【萧翎,你听到了吧?在温夫人和我祖母的心中,温华是不是一个特别可信之人?】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谢姝的心沉得厉害,仿佛在一片祥和之中,只有她看到了不和谐的黑气,她想将那黑气驱赶,却被无数双手死死按着。

    【萧翎,如果我告诉你温华根本就不是她们以为的那种人,你信吗?】

    萧翎的手又动了一下。

    他信。

    谢姝想,他或许是这个世上唯一信自己的人吧。

    “孩子,你舅父托我送了一些东西给你,希望你不要嫌弃。”

    温夫人说的一些东西,其实可以称之为一堆。大小箱笼足有十几只,有衣料首饰,还有各式各样的摆件小玩意,可谓是琳琅满目。

    东西谢姝收了,并表达了谢意。

    温夫人告辞的时候盛情邀请她去国公府玩,还说鲁国公年纪大了,身体不太好,若不然定会亲自来看她。

    鲁国公是她嫡亲的外祖父,身过一个晚辈,听到这话后她当即表示自己改日一定会去看鲁国公。

    送走温夫人,长公主眼神微妙地睇着谢姝和萧翎。

    方才她可是看得清清楚楚,萧家小子不时看着娇娇,娇娇也不时去看萧家小子,两人还时不时对视一眼。

    这两个孩子啊,当着外人的面也不知收敛一些,那藏不住的眼神藕断丝连地缠在一起都快扯出丝了!

    “你不是说翎儿渴了,人都来半天了,你怎么也不让人奉茶?”她揶揄道。

    谢姝这才想起自己扯的谎,心下一臊。当时她情急之下乱扯的理由,也没想着能糊弄祖母,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我其实是有东西要给萧大人,故意找的借口,祖母您看破别说破。”

    长公主闻言,笑了起来。

    不愧是她的孙女,遇事绝不扭捏。

    好比当年她心悦霍濂,为此什么出格的事情都做过。扮成侍卫去送情信,扮成小兵混进军营,丝毫不惧别人怎么看怎么说。

    她看着眼前的一对璧人,心下感慨一句:年轻可真好啊。

    人老要识趣,所以她立马装出乏累的样子,说自己要歇息一会,让谢姝招待萧翎。

    偌大的殿内,眼下就剩谢姝和萧翎二人。

    谢姝让萧翎等一下,她去拿个东西。等到她回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匣子。一看到那个匣子,萧翎的目光瞬间幽暗。

    “这生辰礼不合适。”

    “你还怕我?”

    怕吗?

    谢姝想了想,摇头。

    但并不是不怕了,两人就能在一起。

    她刚想说些什么,萧翎已经岔开话题。

    “你为何怀疑温华?”

    温华此人,在京中的风评一向极好。但萧翎知道谢姝不会无缘无故让他听温华的心声,必是温华有什么不太对劲的地方。

    只是不论鲁国公府的一众人等,还是西山大营的那些将士们,提起温华都是有口皆碑。就连温家最混不吝的温三老爷,对温华这个长兄也是心服口服。

    “我留意过,但凡与他接触之人,无一不是对他赞誉有加。”

    【你记不记不得我和你说过,当年我听到王岳和别人说姜尚义已被他控制,援军也不可能及时赶到。】

    “那个人是温华?”

    “是。”

    【那日认亲之时,我听到温华的声音,与那个人的声音一模一样。】

    萧翎的神情瞬间无比凝重。

    一个人如果连心声都没有,要么是内外合一,极其的光明磊落。要么就是城府如渊,太过深不可测。

    “如果真是他,那这个人的城府绝非常人。”

    谢姝并不能完全肯定那个人就是温华,毕竟天下之大,无奇不有,长相相似者有,声音相似者亦不少。

    一时之间,两人齐齐沉默。

    因着进宫,她今日的打扮极为华丽。衣袭霞光瑰姿艳逸,在珠光宝气的映衬之下,越发的玉颜花貌。微微低着头时露出白细的颈子,仿佛不堪承受满头的珠翠。缠丝芙蓉步摇的珠玉垂下,似是意欲安抚美人的神伤。

    萧翎压着眉眼,也压着心底求而不得的渴望。

    他紧紧拿着那雕花匣子,指关节泛着白。

    不能急。

    他告诉自己。

    至少现在她已经不怕他了。

    但他的手不听使唤,修长的手指竟去拨开那遮住垂下的步摇珠玉,欲亲自安抚正在感伤的美人儿。

    指尖触及如脂的肌肤时,两人似过了静电一般。

    谢姝退后几步,眼神满是控诉。

    这又娇又嗔的样子,实在是勾人得紧。

    萧翎喉结滚动着,强压着心头的燥热。

    “小殿下,臣失态了。”

    谢姝:“……”

    这人口中说着抱歉的话,那幽光如火的眼神却明明白白告诉她:下回可能不止是失态,还极可能会变态!

    她忽然觉得有些口干舌燥起来,更是恼怒。

    【还不快走!】

    “那臣告退,改日再来给小殿下请安。”

    “……”

    直到他的身影消失,谢姝依旧在原地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传来一声打趣。

    “这人都走了,你还看什么啊?”

    谢姝回头,羞赧地看着自己的祖母。

    “祖母,不是你想的那样?”

    长公主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她可没有老眼昏花,那萧家小子的目光真是明目张胆哪,比当年霍濂看她的眼神还要羞人。

    她满眼的慈爱之色中,有着吾家孙女初长成的欢喜与不舍。孙女刚认回来,她还没有疼够。但一想到孙女瞧上的人是好友的孙子,家世人品都是她最为信任的,她不舍之余,又很是满意。

    这孩子都送东西给人家了,还说不是她想的那样。

    “那你说说,祖母想什么了?”

    谢姝可不是遮遮掩掩的人,更不是在这种问题上会别扭的人。她当然知道祖母在想什么,怕是已经误会她和萧翎正在谈恋爱。

    “刚才我给萧大人的东西,不是我送给他的礼物,而是他后来补给我的生辰礼。”

    “他送你的生辰礼,你为何还他?”长公主不解。

    “那匣子里的东西,是一支白玉簪子。”

    一听是这个东西,长公主便明白了。

    “可是祖母瞧着你对萧家的小子分明不一样。”

    “确实如此,我与他认识有段时日,他也帮过我的忙,所以我把他当成我的朋友,仅此而已。”

    原来是自己误会了。

    长公主失望的同时,一想到孙女不会很快嫁出去,心里隐约松了一口气。

    “祖母,您是不是也觉得我不应该怨舅父?”谢姝突然问道。

    ……娇,你舅父确实是认错了人,才害得你有家不能回。你若是心中不舒坦,千万不要憋着。”

    “我确实心里不舒服,却不是为我自己。一想到月城那些枉死的人,还有含冤十几载的姜大人,我就对他有怨。若不是他,何至于黑白颠倒,若不是他,又哪里会有以假乱真,他真的值得原谅吗?”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一想起这两件事来,她心里也不舒服。可是温华是她看着长大的,脾气品性她很清楚,其生母还与她交情匪浅。

    当年她有两个伴读,一个是谢家的嫡长女谢芷,还有一个是颜家的嫡长女颜知雪。谢芷俏皮活泼,颜知雪安静稳重。二人一动一静常伴她左右,吃喝玩闹之事她找谢芷,学业规矩之事她问颜知雪。

    颜家和温家有婚约,若无意外,颜如雪会嫁进鲁国公府。但天有不测风云,颜家虽不曾参与二皇兄逆谋一事,却因着颜如雪的姑母是二皇兄的正妃而受到牵连。

    颜家被查抄流放之际,鲁国公府一顶小轿将颜如雪从后门抬入,此后便成了鲁国公府后宅里的一名妾室。

    而温华的生母,正是颜如雪。

    “娇娇,你不想原谅他,那就不要原谅。你受了委屈,你心有怨气,怨他恨他那都是应该的。祖母只是觉得造化弄人,你舅父从小到大最疼的就是你娘,这些年一直为未能把你娘带回京中而自责,如今又出了弄错你的事,他……”

    谢姝闻言,心口发涩。

    她和娘住在月城的那四年,三不五时就有人从京中捎东西给她们,吃的用的应有尽有,不拘是京中最时兴的料子首饰,还是一些天南海北的瓜果土仪,甚至还有不少小孩子玩的小玩意儿。

    送那些东西给她们的人,是温华。

    每每提起温华,娘都是一脸的开心,说他们兄妹二人之间的趣事,说温华是多么好的一个哥哥。

    在那些源源不断送到她们娘俩手上的东西中,从娘回忆里的那些温馨画面中,她对这个舅父,曾经是多么的向往。

    但出事的那一日,娘却说不等舅舅了。

    后来娘让她藏起来,让她不要出去,说国恨家仇与她无关,只要她好好活着,可并没有叮嘱她等温华,也没有让她去找温华。

    是不是那个时候,娘也觉得有些不对劲?

    祖母说温华一接到父亲的书信后连夜离京,为何迟迟未到月城?她也希望自己听错了,她也希望自己猜错了,但是她说服不了自己。

    既然如此,那就让事实来告诉她华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

    夜幕至时,祖孙俩一起用膳。

    今日的饭菜是谢姝张罗的,当然不是说她亲自下了厨,而是她挑选的食材,又盯着厨房里的人做出来的。

    炖汤里有王太医写的两种药材,糯粥里也有。

    “祖母,我问过太医了,这几种药材可一起食用,药效并不相冲。”

    长公主“诶诶”地应着,眼睛都红了。

    粥中的药材煮至烂化,混在肉靡与菜蔬之中,入口糯滑之中带着鲜甜,竟尝不出半点药材的苦味。

    早在谢姝去厨房时,她便得到了消息,却故意装作不知。她不仅知道煮粥的东西都是孙女精挑细选的,她还知道这粥其实一共煮了三锅,不停地调换药材和肉蔬的多少,直到第三锅才吃不出苦味。

    人说含饴弄孙,这样的乐趣她没有过。然而她有生之年,还能与孙女朝夕相处,还能吃到孙女准备的饭菜,此生再无遗憾。

    若是孙女能一直在她身边,那该多好!

    忽地,她想到了什么。

    “娇娇,你说你不喜欢萧家那小子,那你喜欢什么样的?”

    谢姝:“……”

    怎么忽然问这个?

    “我没什么要求,以前想着找一个门当户对的,举案齐眉两不相疑。”

    “门当户对?”

    长公主想,镇南王府倒是门当户对,无奈娇娇不喜欢萧家的小子。

    她刚要再问,就看到谢姝摇头。

    谢姝说:“但我现在不这么想了。”

    “那你现在是怎么想的?”

    “我只想找个两情相悦的。”

    长公主心下了然,这孩子的意思分明就是说萧家那小子不行。转念一想孙女若仅是这个要求,那便再好不过。

    “行,那我们就找个两情相悦的。我们不图他的出身,也不图他的钱财,只图他的人,到时候直接让他入赘。”

    谢姝总算是知道自家祖母为何突然问她喜欢什么样的,原来是希望她招婿上门。她如今已是公主,大多数的驸马和入赘也差不多。

    遂点了点头,应了一声“好。”

    长公主欢喜起来,觉得今天的汤粥格外的好喝。

    这时外面有人来禀报,说是萧大人送了生辰礼过来。

    谢姝:“……”

    还挺执着。

    简直是没完没了!

    长公主慢悠悠地来了一句,“娇娇啊,看来萧家那小子还不死心哪。”

    东西很快被搬进来,说是搬,确实也没有说错,只见一个侍卫双手托着鱼戏荷叶的青花鱼缸进来。

    祖孙二人凑近一看,鱼缸里面赫然趴着一只大王八。

    “!”

    第64章

    ……

    大胤的四大国公府, 近些年都呈下坡之势。

    齐、秦两府自不用说,一个平庸不显,一个内宅混乱, 而鲁国公府之所以给人大不如从前的感觉,只是因为近些年来鲁国公深居简出, 几乎不怎么掺和朝堂之事。

    举凡是高门显贵, 或多或少都有一些污糟事, 鲁国公府最广为人知的,也是最被世人诟病的就是温三老爷。

    温三老爷喜色, 且男女不忌。但就是这么一个混人,行事乖张连自己的父亲都不怕, 却对长兄温华心服口服。

    “谁说我不是能出去的?我大哥现在闭门思过, 他可没功夫管我, 我看谁敢拦老子试一试!”只见他一把推开门房, 抬脚就出了国公府。

    出府后猛地看到长公主府的马车驶近, 当下眯了眯眼。

    长公主驾到, 很快温家人就出来相迎。

    温三老爷被逮个正着, 不甘不愿地站在一边, 一副吊儿郎当的样子。等到谢姝下马车时,他不由得嘀咕了一句,“还是这真的外甥女长得好看, 先前那个也太丑了。”

    谢姝闻言,眼神睨了过去。只这一眼她就看到温三老爷藏在袖子里的春宫图, 不由得涌起一阵厌恶。

    这时温三老爷似是想起什么事, 指着她, “我想起来了,是你, 你原是那什么谢谏议郎的女儿。就是你!你上回是不是坏了我的事……”

    “你说什么?”长公主怒问。

    ……讹我!”

    “闭嘴!”一位年长的男子喝斥道。“你这个混账,你怎么和月城公主说话的?你平日里混也就罢了,当着两位殿下的面也敢胡言乱语。来人哪,赶紧把这个混账给我关起来!”

    这年长之人,正是鲁国公。

    鲁国公年纪虽大,身板却直,丝毫没有一丝佝偻之相。看其长相五官,料想年轻时也是一位英俊的男子。

    哪怕是这个岁数,他看上去也是威严无比,可温三老爷一点也不怕他,甚至还满脸的不服之色。

    他气极,却无奈。

    “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把他拉下去!”

    温三老爷一听这话,撒腿就跑,但却不是往府里跑,而是直接往外面跑。抓他的人追都追不上,眼睁睁看着他一溜烟跑远。

    “这个混账东西,让两位殿下见笑了。”

    “无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长公主这话一出,温家人面面相觑。

    她看向谢姝,谢姝便把那日自己救下姜瑜的事说了一遍。

    “当日我实属无心,谁能想到坏了他的事。但便是现在说起来,我也不悔。若不是我歪打正着,姜瑜不仅不能为其父申冤,说不定早已连命都没了。”

    “你做得对。”长公主睨着温家人。“温国公,事情你都知道了,该怎么做你应该明白吧。”

    鲁国公连说自己明白,将她们往府里请。

    长公主和谢姝都是女眷,一应招待之事自然都是温夫人作陪。温夫人轻言细语,处处周到妥帖。

    府内无论景致还是下人,皆是宁静祥和之貌。所行之处无一不是雅致用心,所见之人全都是面色红润气色不错。

    仅从这两点看,便知鲁国公府的内宅风气如何。

    进到正厅,长公主上座,谢姝坐在她身边。

    府里的人一一上前给她们请安,从温家的几位夫人开始,再到温家的小辈们。所有人都礼数周全,规矩上挑不上任何错来。可能温家这么多年来,也就出了温三老爷一个异类,仿佛是一碗好汤里的老鼠屎。

    温家人请过安后,谢姝起身给鲁国公行礼。

    先君后臣,这是自古以来的惯例。她先是是君,受着众人的礼。君臣之礼过后,方才是家礼民。鲁国公是她的外祖父,她身为外孙女自然要有做晚辈的礼节。

    鲁国公许是平日里并不亲近小辈的缘故,仅是平常地说了一句,“这些你受委屈了,如今你已认祖归宗,你母亲九泉之下也能安息。”

    除此之外,再无多余的话。

    “外祖父,我能不能去我娘以前的院子看一看?”

    谢姝这要求合情合理,也缓解了此时气氛的不好不坏。如此一来,温夫人陪谢姝去温容生前的院子,而鲁国公则陪长公主说话。

    一路行去,温夫人沿途说起温容以前的一些事。尤其是说到她们姑嫂感情时,那样的真情流露丝毫作不了假。

    当看到温容以前住的芙蓉院时,谢姝更相信她说的话。

    尽管多年未住人,院子里的花草依旧茂盛,墙角那棵芙蓉花更是枝繁叶茂。推门进屋,家具窗台皆无尘,桌上美人瓶中还插着新采的鲜花,仿佛是主人一直都在一般。

    “我嫁进国公府时,你母亲还未出嫁。她最是性情温婉,与我脾气相投。我知道她喜花草,自她出嫁后便年年在院子里种一些,就盼着她回娘家时能住得舒心。谁知她就那么走了……这些年来我也习惯了,好似不在这院子种上一些花草心里就不踏实。”

    说到动情处,温夫人用帕子按着眼角。

    谢姝忽然就想到了月城的那个小院子,小院子里的花草全都是母亲亲自打理的,年年繁茂旺盛。

    她环顾一番,问:“平日里这些花草都是谁在打理?”

    温夫人愣了一下,神情有些犹豫。

    “……是你舅父的生母。”

    颜知雪!

    谢姝在祖母长公主口中听过这个人,但其实早在十几年前,她已从母亲温容的嘴里听到过这个人,母亲称其为雪姨。

    那时她还当雪姨是母亲的夫子,毕竟一个能教国公府嫡女琴棋书画还有养花养草的女子,谁会想到是一个妾室。

    “她还在吗?”

    ……的。”

    “我能不能去看看她?”

    温夫人有些迟疑。

    谢姝道:“以前我就听我娘提过她,知道她曾经教过我娘。我还知道她曾是我祖母的伴读,我祖母也一直记挂着她。我想知道她过得如何,等会也好向我祖母交待。”

    话说到这个份上,温夫人哪里敢再推脱,但还是解释了一番。大意是颜知雪自认自己身份低微,从不敢借着从前的情分攀扯别人,这些年更是吃斋念佛不问世事。

    从她的言语中,谢姝还得到一个震惊的信息,那就是不仅温容被颜知雪教导过,宁王妃温仪在丧母之后,也被颜知雪养过几年。

    堂堂国公府,前后两个嫡女都曾被一个妾室教养过,难道没有人觉得不对吗?

    很显然,并没有人多想过。

    或许是因为颜知雪曾经的身份,或许是因为颜知雪早年的才名,更大的原因应该就是鲁国公的允许。

    宁王妃的生母郭氏死得早,在继室沈氏未进门之有被颜知雪养了几年倒也说得过去,但温容呢?

    谢姝仔细回想过去,这才发现母亲时常提起颜知雪,对自己的亲娘反倒说的不多。便是说起来,也时常伴随着复杂的语气,好似是因为很少受到亲娘的关爱。若母女感情真的很淡,那为何沈氏知道母亲的死讯之后一病不起,然后不出半年就随之而去?可若是母女感情不错,沈氏又为何同意自己的女儿被一个妾室教导?

    未近颜知雪的院子,远远便闻到花香。花香之中还掺杂着檀香气,清幽之中又添几分宁神静气之味。

    院子的匾额上,写着两个字:不知。

    早有下人进去通知,不多时出来一个衣着素雅的老妇人。只见她全身上下无一件首饰,唯有一根挽住发髻的木簪子。清瘦的脸庞之上,那双清明而平静的眼睛让人过目难忘。

    这就是颜知雪!

    颜知雪上前行礼,“不知月城公主驾到,妾有失远迎。”

    哪怕是到了这般年纪,她的举止和通身的气质依然令人折服,其姿态与神情让人想到两个字:风骨。

    风骨如秀竹,不折亦不弯,纵然为妾几十栽,眉宇间还有着才女该有的韵味。这样一个女人,很难让人讨厌。

    谢姝示意她不必多礼,道:“颜姨娘一定很奇怪我为何会来看你?”

    “妾斗胆一猜,公主殿下应是受妾的故人所托。”

    “正是。我娘生前常提起颜姨娘,很是怀念在你跟前受教的那段时光。我祖母也说起过你,感慨你被命运捉弄,对你的遭遇很是惋惜。”

    “公主殿下折煞妾了,定远侯夫人是国公府的嫡女,妾岂敢教导于她。她心地纯良,怜悯妾不易,故而时常照拂于妾。长公主殿下更是仁善,不因妾的家族所牵扯之事而憎恶妾,妾实在是感激不尽。”

    从举止到言语,颜知雪都让人挑不出错来。甚至听她说话的语气与神态,也很容易让人与她共情。

    谢姝敛起心中复杂,进到她的院子。

    院子里种满花草,这个时节里菊花为最。但凡是能说得上名的菊花,在这里都能看到,红的黄的白的绿的争奇斗妍。

    一入屋子,檀香气扑面而来。

    墙上挂着好些书画,书为佛经,画大多为山水花草。桌上、小几旁、锦榻边随处可见佛经,便是看不见的地方,如桌子的抽屉中、锦榻的靠枕下,也是佛经。

    窗边有一处琴台,正中置着一把古琴。从窗望去,可见屋后的一片葱翠。那些葱翠并非竹林,而是松林。

    茶香不知何时起,等谢姝转头去看时,只见颜知雪已将茶奉上。

    花香、檀香、松香、茶香,几种香气混在一起,却并不相冲,反倒让人更加宁神静气,不知不觉放松平静。

    尤其是再对上颜知雪的眼晴,更是觉得所有的烦恼忧愁都散了许多,只想默默地享受着此刻的平和。

    颜知雪自始自终没再多说,既不提自己与长公主的交情,也不提自己与温容的情分。同时也没有问起长公主的现状,没有问过温容生前的事。

    直到谢姝离开,她也没有对谢姝表示任何的示好。

    “小殿下,姨娘就是那样的脾气,对谁都是极淡。哪怕是世子来看她,她也是如此。这些年她越发的无欲无求,我看着都有些不忍。”温夫人歉意道。

    “无妨的。”

    谢姝说着,心情却是无比的沉重。

    哪怕是颜如雪一副看透一切无欲无求的样子,哪怕是她自己亲眼所见,为何心底还有个声音在告诉自己:这一切都是假相!

    人可以做表面功夫,可她有透视眼哪。她明明看到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除了佛经还是佛经,但她不是不肯相信。

    难道是她太过先入为主了吗?

    ……

    回程的马车上,她向祖母提起自己私下见了颜知雪的事。

    长公主一声叹息,“自打她被抬进了鲁国公府,她就再也不肯见我。这些年我曾数次捎信给她,希望能见她一面,都被她拒绝了。”

    半晌,又问,“她看上去如何?”

    “她的院子种满花草,屋子里全是佛经,身体看上去没有大碍,应该过得还不错。”

    “这倒是像她的性格,年少时她就最是能沉得住气,也最是稳重。一晃这么多年过去,我们都老了,也不知这辈子还能不能再见?”

    谢姝听到出祖母语气中的惋惜和怀念,心情却越发沉重。

    事实告诉她,她可能真是想多了,可是心底那个反对的声音一声比一声大,几乎快要震碎她的耳膜。

    她没有办法和别人说,包括祖母。

    但她知道这世上有一个人,无论她的来历有多么的惊世骇俗,她的经历有多么的离奇,她的言语有多么的怪异,那个人始终没有被吓跑,甚至还成了她的朋友。

    从来没有任何一刻,她比此时更想见到萧翎。她的怀疑,她的自我否认,她所有的一切,她都可以和他说。

    【萧翎。】

    几乎是在她心里默念着这个名字的那一刹那,她透过马车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在墙角出现。也正是因为这样,所以想见到对方的迫切心情,刹那之间变成了无语。

    【世子爷,您可真行!自打知道我这透视眼的漏洞之后,你这一招玩得是越来越炉火纯青了。你若是不自己冒头,我还真看不见您,呵!】

    话是这么说,但她还是掀开车帘子,假装想看一眼街景的样子。

    然后好像是无意间看到萧翎一般,喊道:“萧大人!”

    【萧翎,我有事找你。】

    萧翎过来,隔着马车行礼,“臣见过两位殿下。”

    长公主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女,还说不喜欢萧家的小子,刚才那声萧大人叫得可真是欢快。

    萧家这小子也是心眼实,喜欢一个人就天天巴巴地往跟前凑,哪怕是投其所好,也不能送那样的生辰礼。

    也就亏得是她李央的孙女胆子大且与众不同,若是换成其他的姑娘家,收到那样的生辰礼少不得要被吓到。

    但是她的娇娇不一样,不仅收了礼,还说是礼尚往来。因着之前送给萧家小子一个绣王八图案的荷包,所以认为萧家小子是投桃报李,祝自己与龟同寿长命百岁。

    然而她却是不知道,谢姝嘴上说是礼尚往来,实则是认为萧翎太过小心眼,送王八之意完全是在打击报复。

    离开谢家时,谢姝把二百五留给了小弟谢则美,所以压根不介意另养一只。

    何况她也没有完全忍气吞声,将那王八搬回自己院子时,她故意当着一众侍卫的面说要把它炖成王八汤。她之所以当着侍卫的面说,是因为那群侍卫里有一个叫邓喜的人,正是萧翎安插在公主府的眼线。

    现在想想,无论是萧翎送王八的行为,还是她说把王八炖汤的赌气话,听起来都是那么的幼稚可笑。比起很多事来,这样的小恩怨简直是微不足道。

    “萧大人,你怎么在这里?”

    “臣受祖母之托,正好要去公主府见两位殿下。”

    既然是有事,长公主便让车夫将马车停到一边。

    萧翎道:“秦国公夫人欲向小殿下赔罪,请我祖母做个中人。我祖母不敢应下,便谴臣来请示两位殿下。”

    长公主一听是这事,面色一冷。

    那日生辰宴上发生的所有事,她可是记得清清楚楚,那白夫人分明就是不想娇娇的身世大白,这笔账她还来得及算呢。

    “娇娇,你以为如何?”

    谢姝直接了当,“可以。”

    有些事她不在乎,并不代表她不会计较。

    孙女都同意了,长公主自然同意。

    “祖母,我出去一下,我有话和萧大人说。”

    “……”

    长公主笑着答应,心道这孩子又是盼着见到萧家的小子,又是想单独和人家说话,这叫不喜欢?难道是她年纪大了,不懂年轻人的心思了?

    思及此,她掀开帘子看着路边的那一双小儿女。

    而此时谢姝已经到了萧翎面前,萧翎身形一移,她整个人便被挡得严严实实。如此一来便是有路人经过,也看不清她是谁。

    “听说你想喝王八汤了?”

    “不想喝。”

    “怎么不想喝了?”

    【你明知故问,我那就是说的气话,我就是故意气一气你。】

    “原来是故意气我的。”萧翎眼尾似染上艳色,狭长的眼睛里滋生中无尽的欢喜。“为什么生我的气?你告诉我,我下回一定改。”

    又低又沉的声音,每一个字都像是包裹在糖衣之内,又透着无比危险的气息。

    谢姝有些受不住,决定不和他扯这些没用的事。

    “今日我和祖母去了鲁国公府。”

    “我知道。”

    【那你肯定不知道我还见到了一个人,那人是温华的生母。她爱种花草还吃斋念佛,看上去一副无欲无求的样子。】

    “你觉得她不对?”

    萧翎这么一问,谢姝沉重的心仿佛找到了依托之处。

    【我看见她的抽屉里还枕头下全都是佛经,但不知为何我突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不知道你明不明白这种感觉,所有人都说她是好人,我自己也看不出来她哪里不好,但我就是怀疑,莫名其妙的怀疑!】

    她的心声娇脆中带着急切,焦灼之心显而易见。因为确定自己的神情不会被人看到,那双清澈灵动的眼睛里满是渴求,渴求一个安慰,渴求一个解释,或者说是渴求一个肯定。

    【萧翎,你说我是不是病了?】

    这声明显带着些许的失落,又似撒娇一般的呢喃。

    萧翎俯着头,眸色渐深。

    轻风起时,吹动少女额前的小碎发,每一丝都透着几分俏皮,勾得人心浮动,充斥着那些午夜酣畅的绮梦,变幻着无数香艳的美妙滋味。

    一时之间他心如火烧,喉咙发干。

    他身体不受控制地靠近一些,压着声音,“别怕,有我呢。”

    第65章

    离他们最近的是一处民宅, 谢姝的眼睛直接穿过那朱漆铜锁的木门,看到宅子正中的那棵桂花树。树下有一汪小池,上面飘着点点的落桂花。桂花在水面上浮散, 随着微风轻起时的涟漪而慢悠悠地荡着。

    一如她此时的心情。

    细细的波动,原本不应该去在意, 但这波动实在是密密, 似有一双无形的手触及心间的湖水, 打碎了所有的平静。

    这种感觉陌生而难以掌控,让她很不适应。

    【你说的对, 我还有你呢。你会读人心,我有透视眼, 你我二人联手, 我就不信这样还找不到蛛丝马迹。】

    萧翎看着她, 眼睛里全是她的样子。她方才那一瞬间的失神, 还有她此时的故作轻松, 清清楚楚一览无遗。

    她的信赖, 是最好的收获。

    “好。”

    一个简单的好字, 安抚了她之前的自我怀疑。

    【我刚才有点乱, 其实仔细想想十几年都过去了,我不应该急于这一时。何况若非天灾人祸,我们应该比他们活得更久。只要活得久, 很多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萧翎闻言,心念随之一动。

    人生漫漫, 来日方长。

    只要他有耐心, 迟早有一日会得偿所愿。

    马车内的长公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完全看不到被他遮住的孙女。从男子那微俯包容的身姿来看,很容易想象出两人的亲近。

    “娇娇这孩子, 嘴里说不喜欢萧家的小子。你看看她,和萧家小子相处时完全不避嫌,哪里是不喜欢人家的样子。”她对向嬷嬷说。

    向嬷嬷笑道:“小殿下还年轻,许多事情怕是自己都没想明白。”

    长公主怔了一下,若有所思。

    娇娇不会是喜欢上萧家的小子而不自知吧?

    她却是不知道自己的所思所想已被人悉知。

    刹那之间,萧翎眼底瞬间涌起无尽的欢喜。

    ……

    翌日,镇南王府外。

    白家的马车停了有一会儿,马车里的人还未出来。

    车厢内,张氏还在千叮万嘱,交待白蓁蓁待会要如何行事。

    “她救过你的命,你只要牢牢抓住这一点,任她出了气,然后再诉苦,到时候她必定会心软。有这份救命之恩在,你就是她护着的人,她说什么也会关照你。”

    “娘,万一她……”

    “没有万一。”张氏紧紧抓住她的胳膊,“蓁儿,那些下贱胚子都快逼得我们母女没活路了。你今日若不能巴上月城公主,以后我们还不得被她们欺负死。”

    这几日来,她像个丫环一样讨好假郡主的事已经成了盛京城中的笑话,外面的闲言碎语难听至极,秦国公府内的说三道四更是不堪入耳。那些妾室庶女们明里暗里的冷嘲热讽,还有秦国公的迁怒指责,压得母女俩抬不起头,也喘不过气。

    她被抓得有点疼,白着一张脸。

    张氏松开她,又叮嘱了一遍后,母女俩这才下了马车。

    论亲缘,白家是萧家的近亲。以往她们来镇南王府,受到的都是最好的待遇,而这次她们一进王府,便感觉到明显的不同。

    首先是王府下人对她们的态度,那叫一个冷淡。还有对他们的称呼,也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从表姑娘到白姑娘,听得白蓁蓁的面色更白。

    等到了老太妃的梧桐院,迎接她们的不是王嬷嬷,而是一个眼生的婆子。那婆子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转身就往院子里走。

    张氏有心探几句口风,无奈婆子不仅不给她眼神,还干脆装起了哑巴,气得她险些绞烂了手中的帕子。

    一进去,她“扑通”一声跪下。

    “两位殿下,你们可要为我们做主啊!”她的眼泪说来就来,“我家蓁儿被那假郡主骗得好苦啊!长公主殿下,那日臣妇当时真是糊涂了。还当是弄错了,想着那假郡主是您看着长大的,又是温世子亲自认下的,岂能有错。便以为是有人造谣生事,这才说了那样的话。”

    “月城公主殿下,臣女真的错了。”白蓁蓁就跪在张氏旁边,同样的未语先流泪,楚楚可怜地看着谢姝。“您如今身份尊贵,臣女不敢妄想与您成为朋友。但您救过臣女的命,臣女愿意为您做一切事。”

    “长公主殿下,千错万错都是那假郡主的错,我们若是早知她是假郡主,又如何会为她说话,又如何会与她来往。”

    “月城公主殿下,臣女知道您生臣女的气。您救了臣女,臣女感激不尽,此前是真心想与您结交。还想着日后嫁到陈家,便能时常去找你玩,为此心中欢喜不已。您被封为公主,臣女为您高兴,连着几夜都没睡着。”

    “这话不错。”张氏擦着眼泪,“臣妇可以作证。自从月城公主认祖归宗以来,蓁儿比谁都高兴,欢喜到好些天都睡不着觉。如今看到两位殿下祖孙团聚,实在是让人欣慰。”

    白蓁蓁期盼地看着谢姝,“殿下,求您看在臣女的命是您救的份上,莫要与臣女一般见识。臣女的命都是您的,臣女什么事都愿意为您做。”

    母女二人的模样一个比一个凄苦,若是不知情的还当是哪家受了委屈的可怜人,又岂会想到她们居然会是国公府邸的当家主母与嫡长女。

    她们这一番看似认错,实则满是小心思的你一言我一句之后,屋子里忽然变得十分安静,气氛也随之冷凝。

    老太妃的眉头皱得越发紧,很是瞧不上母女二人这动不动就哭的做派。早些年她看不过眼,为此还训斥过外甥白荣,并替张氏撑过腰。后来见张氏实在是扶不起来,怒其不争之后只能眼不见为净。

    镇南王妃本就是挂相的人,自从张氏和白蓁蓁母女进来之后,她就冷着一张脸,连一个正眼都没给她们。

    长公主一言不发,眼神睥睨着。

    谢姝突然叹了一口气,道:“白蓁蓁,我曾经说过,希望你不要做出让我后悔救过你的事。很显然,你并没有把我说的话放在心上,所以我现在后悔了。”

    “殿下,臣女是不知情的啊。若是臣女知道那是个假郡主,无论如何也不会……”

    “我说的不是这个。”谢姝起身,朝白蓁蓁走去,“你们真是来赔罪的吗?”

    白蓁蓁苍白的脸色变了变,右手微微抖了一下。

    “你手里捏着什么东西?”

    这下不仅她脸色变了,张氏的脸色也跟着大变。

    不等她们反应过来,向嬷嬷已经按住她,也不知对她做了什么,她的胳膊突然脱了力,一块不大的果干掉了出来。

    谢姝将果干捡起,闻了闻。

    “是望果干。”

    “一块果干而已……”

    “于旁人而言,这确实只是一块果干,但对你来说,这可是要命的东西。”

    白蓁蓁听到这话,满眼的不敢置信。

    这个秘密只有她和母亲知道!

    望果是进贡之物,寻常人莫说是吃,便是见都没见过。她以为谢姝刚被封为公主,应该还不知道望果为何物。没想到谢姝不仅知道,还能从一块果干的气味辨别出来。

    “殿下,臣女不知道您在说什么。”

    “无妨。”谢姝笑了笑,将果干递给她,“吃了它。”

    她瞳孔猛烈地收缩着,身体也跟着摇摇欲坠。

    谢姝慢慢敛去笑意,目光渐冷。

    半晌,直起身体,把果干交给向嬷嬷。“掰开她的嘴,塞进去!”

    张氏一声尖叫,欲扑过来。

    王嬷嬷早就候在一旁,眼疾手快地将其按住。说时迟那时快,不过是刹那间的工夫,那块果干已被向嬷嬷强行让白蓁蓁咽了下去。

    白蓁蓁被放开之后,拼命去抠自己的喉咙。

    须臾间,她苍白的脸色开始泛起青紫之色,捏着自己的脖子艰难地开口,“娘,……我,救我……”

    “若是我猜得不错,白夫人身上应该有解药。”

    谢姝话音一落,向嬷嬷立马动手,很快就从张氏的帕子里搜到一枚药丸。

    张氏哭喊起来,“快,你们快把这解药喂给蓁儿,快,快啊……”

    白蓁蓁的嘴唇也变成紫色,已经开始翻白眼。

    谢姝递给了一个眼色给向嬷嬷,向嬷嬷便将那药丸喂给了白蓁蓁。过了一会儿,白蓁蓁的面色好了一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一连串的变故,长公主和老太妃好半天才回过神来。

    望果产自瘴热之地,虽味美却不宜多食,甚至有人食用之后会起疹子,但像白蓁蓁反应这么严重的她们还没有听过。

    又是望果干,又是解药,傻子都知道这对母女没安好心。

    老太妃气得不轻,“……们到底想做什么!”

    还能是想做什么呢?

    不过是想施展苦肉计罢了。

    一旦白蓁蓁假装极度的后悔自责之后出现面色青紫呼吸困难的情况时苦苦乞求被原谅被理解,那么被乞求之人除了原谅理解之外,恐怕没有别的选择。

    目的达到之后,张氏再神不知鬼不觉地给女儿喂下解药。苦肉计和瞒天过海二计并施,何愁算计不成。

    但她们母女二人千算万算,怎么也不会算到谢姝有透视眼。

    谢姝冷冷地看着惊魂未定的白蓁蓁,道:“那日我被冤枉百口莫辩时,幸好萧翎为我作证,才让我免于被你父亲白荣强行带走的下场。萧翎曾问过,若无人为我作证,我该如何,我说我会报官。他说若是我真的报官,你们不会为我说话。”

    一室的静,只有谢姝的声音。

    老太妃和镇南王妃当日都在场,听到这些事之后无比感慨。而长公主未曾亲历过,此时心中除了愤怒,就是心疼。

    谢姝叹了一口气后,又苦笑一声。

    “那时萧翎还告诉我,他说人心之诡堪比妖魔,我不忍别人陷入地狱,却不知别人不仅不会感恩,反而会将我拖入地狱,没想到他一语成谶。”

    ……会的,不会的,我们不会不给您作证的,我们也不会害您的……”白蓁蓁急切地争辩着。

    “你父亲白荣当日想带走我,你们真的看不出他的心思吗?”谢姝反问。

    张氏拼命摇头,……肯定是想多了。”

    “我有没有想多,你比谁都清楚,甚至你还想用我来讨好白荣,否则你也不会明知亲事是白荣的主意,还托郑夫人给你的庶长子做谋。你以为我出身低性子软好拿捏,到时候由着你捏圆搓扁也不敢反抗。”

    “不……不是这样的!”

    谢姝不理张氏,看向白蓁蓁,“我救过你的命,但你从骨子里看轻我,或许还觉得我救你是想巴结你讨好你。你父亲的心思,还有你母亲的打算,你清清楚楚,却还是劝说我嫁到你们白家,无非是觉得我既然想讨好你,那就应该和你们一起烂在白家的污泥里!”

    长公主再也听不下去,怒不可遏。

    “殿下,不可!”老太妃出声制止。

    无论张氏和白蓁蓁存着什么样的心思,她们都没有触及大胤律法。若长公主无缘无故把人打了或杀了,陛下也不好包庇。

    “芷娘,她们如此恶毒,你让本宫如何忍!”长公主凌厉的目光如刀,恨不得将那对母女当场凌迟。

    不过是做了一次善事,竟然招来这样的毒蛇。只要一想到这件事之中一旦哪里出了岔子,她的孙女就会被和算计了去,她的心都快疼死了。

    “那你说该怎么办?”她问老太妃。

    老太妃吩咐下去,“传我的话的下去,从今往后我们萧家与白家正式断亲,凡白家人上门,一律给我打出去!”

    张氏和白蓁蓁闻言,齐齐惊呼出声。

    “舅母!”

    “舅祖母!”

    正当下人准备来拉她们母女之时,一身官服的萧翎来了。

    其实他已经来了一会儿,只不过除了谢姝之后,谁也不可能隔着门窗看见他。

    他先向长公主行礼,随后自然而然地站在谢姝身边。那护短的姿态,以及眼神中隐晦的情意,但凡是有心之人都能看出来。

    谢姝:“……”

    这人就不能收敛一点吗?

    “萧大人,清风院不忙吗?。”

    【你不是正在上差吗?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臣有事。”

    “哦。”

    【我看你就是想凑热闹。】

    萧翎狭长的眼睛看着她,不置可否。

    世间之事不怕无人识,就怕有心人。一旦对什么事什么东西上了心,好似处处都能见。自打发现他们眉来眼去之后,长公主便留了心,自然能将他们的眉眼官司尽收眼底。

    这两个孩子……

    目光一转,发现老太妃和镇南王妃婆媳二人也在看,且皆是一副乐见其成的模样。

    “月城公主殿下,臣女知道错了,臣女不应该和陈家定……女不应该抢您的心上人。臣女这就让人去陈家退亲,把臣女的未婚夫还给您,求您消消气,原谅臣女,好不好?”

    白蓁蓁突兀地说了这么一通话,听得几人都莫名其妙。

    “什么陈家?”老太妃问。

    “太妃娘娘,您有所不知。那陈家和谢家交情极好,我也是和陈家定亲之后才听人说,好像原本月城公主和我的未婚夫……”

    白蓁蓁没往下说,但其中的意思谁都听得出来。她之所以提起这事,是因为她刚才也看出了萧翎对谢姝的心思。

    没有人知道,她也喜欢萧翎。她爱慕萧翎这个人,更爱慕萧翎的家世长相。因着她本身的不足,她很早就知道老太妃和镇南王妃从来不曾考虑过和白家结亲,所以她也不敢有任何的非分之想。

    当她看出萧翎对谢姝的情意时,她突然发现自己真的好不甘,还有深深的嫉妒。不甘自己这些年的委屈,不甘自己的低嫁。嫉妒谢姝的好运,嫉妒谢姝得到的一切。

    她得不到,她认了。

    但凭什么一个出身低微小官之女,为什么能摇身一变成为公主?而她身为国公府的嫡女,为什么要处处向别人低头?何况到了这个步步,她自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借谢姝的势,所以她更恨。

    她以为谢姝会震惊,会慌乱,会否认。

    可是她失望了。

    因为谢姝不仅没有震惊慌乱,也没有否认,“你真的是在定亲之后才知道我们两家有意结亲的吗?”

    ……。”

    “两姓缔结姻亲,定亲之前必定会多方打探。但凡你们派个人到举人巷问上一问,便知道我们两家有意结亲之事由来已久,又怎会在定亲之后才听说?”

    “我们不知道,我们没听说。”张氏不知道女儿为什么提这件事,但她知道此时最应该做的事就是否认。

    这时萧翎朝外面一招手,进来两个差役。

    他们直奔张氏,一左一右地将张氏架起。张氏吓了一大跳,然后不停尖叫,声音极其的凄厉惊恐。

    萧翎道:“城东的骆秀才有一女,名倩娘。三个月前秦国公白荣看上了骆倩娘,欲将其纳为良妾,却不想临抬入秦国公府的前日,骆倩娘突然身亡。今日骆秀才敲响登闻鼓,诉其女骆倩娘之死,乃是秦国公夫人张氏所为。”

    【所以你这个时候回来,是来抓白夫人的?】

    怎么会这么巧呢?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谢姝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这是在做什么?

    自欺欺人吗?

    若非真的把她的事放在心上,若非事事想在她前面,又如何会如此。正是因为急她之所急,想她之所想,才会在适当的时机出现,恰好替她解决麻烦。

    她第一次觉得有萧翎这个朋友真好,如果萧翎也仅仅是把她当成朋友那就好了。说不定他们的友谊会更进一步,变成知己。

    【萧翎,谢谢你,有你真好!】

    萧翎听到这句话,看了过来。那眼底的光亮,似黑渊深处乍起的幽光,那么的绚丽,又那么的诡异,有着无与伦比的璀璨,又有着显而易见的危险。

    她被那幽火吓了一跳,赶紧低头。

    【诶,别误会啊,我只是觉得有你这个朋友真好,没有别的意思。你能不能别看我了?正事要紧啊,白夫人都晕过去了,你快把她带走吧!】

    张氏确实晕了过去,白蓁蓁正抱着她哭,哭着求所有人,但所有人都好像听不见她的哭声,也听不见她的乞求,关注点都在谢姝身上,只因为萧翎目光在紧盯着谢姝。

    一时之间,屋子只除了白蓁蓁的哭声,再没有其它的声音。

    哪怕是低着头,谢姝也能感觉那灼人的目光,心乱得连呼吸都乱了。

    她就是嘴欠!

    【你说我这个时候招你干嘛,早知道你反应这么大,那句话我就不说了!大哥,算我求求你了,你能不能别再看我?】

    “小殿下,臣这就要把人带走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她无奈抬头,“案子的事我不懂,萧大人该怎么处理就怎么处理。”

    “小殿下真的没的什么要和臣交待的吗?比如说对臣有什么嘱咐?”

    【大哥,你到底想做什么?你祖母和母亲,还有我祖母都看着呢。我又不会读心术,我哪里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你半句提示的话都没有,干巴巴的让我嘱咐你,你让我说什么啊!】

    四目相对,风起云涌。

    半晌,萧翎说:“既然小殿下没有什么话要嘱咐臣,那臣斗胆嘱咐小殿下几句。”

    “萧大人请讲。”

    【你早说你有话嘱咐我就完了,绕这么大圈子干什么啊!】

    “小殿下能记得臣说过的话,臣很欣慰。人心之诡,或恐难辨。被救者有不知感恩之人,不思报答反百般加害。但亦有知恩图报之人,甘愿赴汤蹈火,终其一生不死不休。若遇不知感恩之人,当远之避之,若遇知恩图报之人,还望小殿下惜之爱之。”

    谢姝人都麻了。

    这个狡猾的男人,满身都是心眼的家伙。什么终其一生不死不休,也就说他这辈子都要缠着自己不放。还让自己惜之爱之,不就是强迫自己一定要爱他。

    这哪里是嘱咐,分明是威胁!

    第66章

    这时白蓁蓁的哭声兀地变大, 伏在地上磕起头来。

    “月城公……女正如萧大人所言,恨不能为您赴汤蹈火。求您再给臣女一个机会,臣女必定好好报答您的救命之恩。”

    “本官说的不是你!”萧翎的声音极冷。

    白蓁蓁哪里知道他说的是谁, 惊慌之中好似抓住了一根稻草,不管不顾地就想往上爬, 磨着膝盖爬了过来。

    才爬了两步, 被人拦住去路。

    一抬头, 正好对上萧翎透骨寒凉的目光,骇得她退了回去。

    方才萧翎的那一番话, 令长公主和老太妃几人都感慨不已。她们不知道萧翎和谢姝之间的瓜葛,皆以为萧翎是在宽慰谢姝, 怕谢姝因为被人恩将仇报而寒了心。

    长公主对老太妃小声道:“芷娘, 你这孙儿教得极好。”

    老太妃眼底尽是骄傲, “殿下有福, 不是臣妇恭维, 小殿下是臣妇所见这般年纪的姑娘中最为通透的孩子。”

    两人你来我往, 相视一笑。

    这一笑意味深长, 却都按下不表。

    正交换着心知肚明的眼色时, 听到萧翎说:“小殿下,能否借一步说话,臣有些话想与你单独细说。”

    谢姝还没回答, 长公主和老太妃齐齐出声。

    “孩子,快去吧。”

    “有些话就应该细说。”

    谢姝:“……”

    什么就孩子快去吧, 什么是有什么话就应该细说。她怎么听着长辈们迫不及待要将她和萧翎送成堆, 怕是恨不得今晚就让他们入洞房似的。

    她下意识朝自家祖母和老太妃看去, 两人相似的表情齐齐怔愣了一下,然后各自别过脸去, 装作不看她的样子。

    这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萧翎你丫的,你是不是故意的?你是不是想害死我?】

    萧翎狭长的眼睛里一片幽深,仿佛在说他就是故意的。

    “臣知道小殿下心中还有疑惑,不知小殿下可否容臣细细道来。”

    谢姝原本正气恼着,听到这话后心下一动,很是不太甘愿点了点头。

    他们说是借一步,无非就是走出屋子,但依然在长辈们的视线之中。

    梧桐树叶阔而密,其中有几片叶尖已微微泛起一丝黄绿之色。重重叠叠的叶子不分你我,投下一片巨大的树荫。

    两人就站在树荫之下,对面而立。

    “我昨晚夜探了鲁国公府。”

    只一句话,化解谢姝残余的气恼。方才还充充盈盈的恼怒像瘪了的球一样,透着几分不争气的无力感。

    “有什么发现吗?”

    萧翎摇了摇头。

    谢姝问:“她所思所想是不是全是佛经?”

    “你也能听见人心之言了?”

    “我猜的。”

    谢姝望着头顶的梧桐叶,一片连着一片,不断地重合,却依旧有不少的空隙。阳光从空隙中钻进来,在地上投出斑驳的光影。

    “若我是错的,日后自会证明。若我是对的,那么无论多么严密的布局,迟早有一天会露出破绽。”

    “你应该是对的。”

    “怎么讲?”

    萧翎又摇了摇头。

    自他能听到人心之言以来,他还从未遇到过像颜知雪和温华母子俩这样的人。磊落之人内外一致,却也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比如说章相,一门心思都在大儒之道,却也三不五时被章也气得跳脚,偶尔心里也会飘过一两句粗鄙的脏话。

    温华是无所思无所想,哪怕是那日生辰宴上发现自己当年认错了人,内心亦是毫无波澜与思量。而颜如雪更加奇怪,温国公去看她时说起一些当年之事,她心里却是一遍遍地念着佛经。

    “毫无破绽,但就是觉得不对。”

    谢姝脑洞一开,“萧翎,你说这世上会不会还有人比我们更可怕?”

    萧翎闻言,眼底涌起笑意。

    不是说他们不是一样的人吗?又哪里来的我们?难道真如长公主所说,她心悦自己而不自知吗?

    还有他们可怕吗?

    当然不。

    他觉得自己一点也不可怕,同时也觉得眼前的少女无比的可爱。因为此时的谢姝眼神和表情都透着几分神神秘秘,灵动的目光与谨慎的样子令人有些忍俊不禁。

    “应该没有。”

    “我想也是。”

    萧翎嘴角扬起,“你刚才说的对,只要是算计,就一定会有破绽,我们慢慢找。”

    我们?

    谢姝下意识逃避这两个字的深意,却忘了这两个字是自己先说的。

    “今日之事,算你帮我的第四件事。”

    白荣这些年不知纳了多少妾室,其中又有多少是良家出身。她不信张氏是第一次动手,那为何之前无人告发?

    所以她知道,这一次的事是萧翎出了力。

    再次出乎她的意料,萧翎直接同意。

    她心中有些许疑惑,未及细思。

    若是她也会读心,便知萧翎之所以不再计较她一心想结算两人之间的恩情债,是因为这件事本身的任务已完成。

    当初萧翎提及此事,最大的目的就是不愿她与自己毫无关系,费尽心思与她扯上瓜葛。而今这个目的已经达到,那便不用再去计较七件事完成的进度如何。反正往后岁月悠悠,他们来日方长。

    一挥手,他对屋内的差役们一声命令。

    “带走!”

    差役们听令,拖着张氏往出走。

    白蓁蓁哭喊着追出来,犹犹豫豫又复杂地看了谢姝一眼,然后去追萧翎他们。

    不知追了多久,她明显感觉萧翎脚步放慢,当下心头一喜,以为萧翎是故意对她放水,拼着力跑到了跟前。

    “世子表哥,世子表……母亲怎么会杀人……不可能做出那样的事……你是知道的,她最是软弱心善,若不然我家里的那些姨娘也不敢不把她放在眼里……”

    萧翎睨着她,“方才我祖母已经说过,萧白两家从此断亲,还请白大姑娘莫再攀扯关系。”

    她身体晃了晃,……们,你们真的要这么绝情吗?我……们到底做错了什么?难道就因为我母亲不受宠,我们就活该被人欺负吗?我是国公府的嫡女啊,我为什么要处处受气,我为什么要这样……呜……

    “因为你活该。”

    ……子,……说什么?”

    萧翎有人品如玉的美名在外,在所有人的印象中虽不近女色,待人也比较冷淡,却是端方君子,从不曾对人恶语相向。

    所以白蓁蓁到这句话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她呆若木鸡,又听到萧翎说,“若不是你和陈颂定了亲,我可能还要多费一番心思。”

    “……真的喜欢她?”

    白蓁蓁惊骇着,然后从萧翎的表情中知道了答案。

    她竟然猜对了!

    但是她一点也不高兴。

    “为什么?……有什么好……,我明白了,因为她现在是公主,所以你……”

    “你错了,无论她是谁,结果都不会变。”

    这个回答,让白蓁蓁再次起了恨意。

    “我知道……们都喜欢她那张……果我……我又如何会受这么多的气?就因为我长得不好看,身体又不好,我父亲嫌我不能与权贵联姻,你们男人难道只看脸吗?”

    她喃喃着,如疯如癫。

    等看到萧翎正欲走人时,又像是恢复了一些神智。

    “世子,我和陈家定了亲,我替你省了心,那你能不能帮我?……你帮帮我们好不好,我求求你了……”

    “你帮我省心?”萧翎的语气中满是嘲讽,“你们白家与陈家议亲之时,谢家人全在牢中,说起来你应该感谢我才对。”

    白蓁蓁惊愕不已,如坠冰窟。

    原来是这样!

    ……

    梧桐院内。

    老太妃一脸愧色,不停向长公主致歉。

    她今日是中人,碍于萧白两家的姻亲关系,从中牵了线,却万万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害得她实在是无颜面对自己的老友。

    “这些混账东西!真是气死我了。白家那个大丫头,原先瞧着还当只是身子弱性子软,没想到是个心术不正的。”

    “上梁不正下梁歪,有那样的父母,能教出什么好儿女来。”镇南王妃也说。

    婆媳二人皆是恼怒于白家的所作所为,气愤于白蓁蓁的恩将仇报。

    老太妃看着谢姝,慈爱之中带着心疼。

    “你救了她的命,她居然恩将仇报,不仅想害你,还抢了你的亲事。”

    “其实她也不算抢了我的亲事,早前谢家爹娘和陈家交好,长辈确实有结亲之间。得知白家对我有意之后,陈家畏惧白家和郑家的权势,反倒当了说客。

    他们不愿为我而得罪白郑两家,我觉得无可厚非。但也就是那时起,我和谢家爹娘都绝了和他们结亲的意思。所以白陈两家议亲在后,与我们无关。”

    “你这孩子就是心善。”老太妃感慨着,看谢姝的目光是怎么看怎么满意。

    这么聪慧通透的孩子,翎儿怎么就……

    她心下叹气。

    她再眼神不好,也看得出来翎儿分明是有意,但不知为何一提起亲事就推脱,说自己刚入清风院,暂时无意考虑婚姻大事。

    一想到这里,她就头疼。

    镇南王妃倒还好,因为所求和自己的婆母不一样,所以哪怕儿子百般逃避亲事,自己也觉得无所谓。

    “说句不怕殿下笑话的话,早前娇娇还未认祖归宗时臣妇便想好了,不论她以后嫁给谁,臣女都当她是自己的亲女儿,必会备上一份嫁妆。”

    这话可圆可扁进退都宜,老太妃也觉得没什么不妥的。

    谢姝心下动容,真诚道谢。

    镇南王妃拉着她的手,看着看着突然红了眼眶。

    所有人都知道,镇南王妃这是想起了温容。

    “若水姨,您和我说一些我母亲以前的事吧。”谢姝说。

    她与母亲相处四年,母亲时常与她说起盛京的事。原本她以为自己知道的足够多,但如今她却发现自己了解的太少。

    “我听说我母亲生前曾被颜姨娘教导过,觉得颇有几分违和,难道我那外祖母不曾阻拦过吗?”

    “娇娇,这些事你怎么不问我?”长公主有些难过,暗道难道孙女还怨自己,与自己有隔阂吗?

    谢姝能说,她怕偏听偏信吗?

    祖母和颜知雪交情深,对颜知雪印象极好,她怕祖母说的话与事实有出入,而她又先入为主了。

    老太妃也一样。

    但王妃不一样,王妃与颜知雪没有来往,却又和母亲私交极好。她希望从王妃这里,得到更客观的信息。

    “我是怕祖母去回想那些事,又伤心难过。”

    长公主听到这话,眼泪都出来了。

    她的娇娇啊,实在是太懂事了。

    镇南王妃适时出声,“这事很多人不知道,也难怪你会疑惑。你外祖母的娘家沈家和颜家是远亲,她最仰慕颜知雪的才情。当年颜知雪入了温家后不久温国公开始议亲,那时你外祖母便有意嫁进温家。无奈沈氏的门第到底低了些,最后温家选的是郭氏。郭氏去世时,你外祖母还未出嫁。继室不比正妻,门第上也就松泛了许多,她这才得以嫁到温家。”

    竟是这样的内情!

    谢姝不仅没被那个未曾谋面的外祖母的执着感动,反而是倒吸一口凉气。听过恋爱脑的,没听过崇拜脑的。

    怎么会有人因为极度的仰慕另一个人,而甘愿为那个人牺牲自己的终身?难怪会将自己的嫡女放手给一个妾室教导,简直是被自己个人崇拜冲昏了头。

    她原本想质疑几句,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我见过那颜姨娘,看起来风骨犹存,不似一般的妾室姨娘。”

    “她性情稳重,通透豁达,不喜与人争抢,又怎么可能与别的妾室姨娘一样或是争风吃醋,或是烟视媚行。”长公主说。

    老太妃也说,“当年她与温同泽何等的情投意合,谁能想到最后却无缘成为夫妻,这些年她该是多么的痛苦。”

    谢姝心说,这就是她没有先问祖母和老太妃的原因。

    相比之下,镇南王妃仅是叙说,没有添加自己的个人情感。

    “我听依云说过,她说颜氏自愧自己有罪在身,恐冲撞了府里的主子们,自入温家内宅之后一直待在自己的院子,从不与人来往,也从不讨好温国公。成日里寄情诗词花草与佛经,似与世隔绝一般。”

    镇南王妃这番话换来长公主和老太妃的感慨和叹息,神情皆是惋惜之色。

    谢姝心下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难道真的没人觉得不对吗?

    颜如雪这一招看似退让,其实是极其聪明。

    不出自己的院子,那就是自己当家作主。不与人往来,也就不会因自己的妾室身份而伏低做小。至于不讨好温国公这一招更是高明,孰不知男人就是贱,越是端着冷着反倒越往跟前凑。

    “听说她才情极高,不知有什么造诣?”

    一个能让外祖母崇拜到不顾个人终身的人,不可能毫无建树吧。

    她这么一问,镇南王妃便想起一事,说是当年温容离京时曾送过一本诗集给自己,那本诗集上的诗全是颜知雪所作。

    很快诗集就被取来,因着这誊抄之物,上面的字迹并非颜知雪的,而是她母亲温容的。从诗集的卷边来看,应是被人翻阅过无数回。

    “你娘最是宝贝这本诗集,送给我的时候就是这个样子。”

    也就是说,这本诗集已不知被温容翻来覆去看过多少遍。

    一翻开诗集,陈年的墨香犹在,上面的诗不是与花草有关,便是与佛经相通,很容易看出写诗之人的日常。

    单从诗的意境与功底看,颜知雪的才名不假。

    谢姝心念一动,看向镇南王妃。

    不等她开口,镇南王妃道:“这是你母亲的遗物,就送给你当个念想吧。”

    这话正合她心意,她未推辞,直接道谢。

    时辰不早,祖孙二人启程归家。

    今日这么一通折腾,长公主早就累了。

    下了马车之后,谢姝扶着她,将她扶到内室之中。

    一进去满眼的华贵,雕床锦帐,画扇绣屏,一一映在那鉴台之上的琉璃镜中。透过锦帐是暗红色为底,金线绣牡丹吐蕊的锦被,还有并列床头的一对鸳鸯绣枕。

    哪怕不是第一次看到,但再次看到那对绣枕,谢姝还是觉得很酸楚。

    祖母守寡多年,还留着这样一对枕头,应是一直念着祖父。这些年来虽枕成双,却独自一人,其中滋味外人又如何能知。

    “祖母,我今晚想陪您睡,可以吗?”

    长公主明显愣了一下,尔后眼眶慢慢转红。

    孙女主动和自己亲近,她岂有不应之理。激动之余,心底的愧疚也一并涌上心头。若不曾分离多年,若早年已经相认,该有多好。

    她忍着泪意,高兴地吩咐向嬷嬷去准备。

    向嬷嬷一边抹着眼泪,一边笑着加着了一床被褥。花鸟为面的锦被,绣工极为精湛,形态各异的鸟儿活灵活现。

    原本就有双枕,自是不用添加。这对鸳鸯绣枕是药枕,药枕自前朝起就已盛行。之前离得不太近,谢姝没看清楚,还以为枕头里面充的是干菊花,到了近前才知道,原来并非是菊花,而是一种另一种与干菊花有些相似的花。

    这花既有花香又有药香,闻着很是舒服,想来应是有安神宁气的功效。

    算起来祖孙二人相处不过几日,尚在相互了解磨合的阶段,猛不丁跨越到亲密无间的同床共枕,皆是有些不太自在。

    虽是盖着被子,谢姝却能看见被子之下祖母紧张的姿态。为了缓解尴尬,也为了促进祖孙感情,她没话找话。

    “祖母,这枕头里装的是什么东西?”

    长公主略微放松了一些,回道:“是安神花。”

    “这是什么花,我怎么没听过?”

    “这花啊知道的人不多,原本也不叫安神花。安神花这名字是知雪取的,她说这花有安神功效,不论是泡茶煮水都不错。”

    谢姝听到这话,脑子里似有什么东西冲了出来。

    第67章

    锦帐同绣牡丹图, 花开富贵至尊至荣。

    华贵精美的帐檐两边,悬着一对鹿鹤金帐钩。帐钩再是精致,于锦帐而言都是桎梏的陷阱。尽管这陷阱如此的明明白白, 世人皆不以为然。

    譬如颜知雪。

    半晌,她平复思绪。

    “那颜姨娘还懂药理?”

    “知雪的外祖父是太医院的院使, 她自小耳濡目染学了不少药理。以前但凡我有个头疼脑热的, 又不愿喝太医院那些苦汤药, 她便变着法子煮一些汤,既好喝还能治病。”

    长公主说着, 陷入回忆之中。

    当年她有芷娘和知雪两位好友相伴,又能嫁给喜欢的男子, 出身尊贵还事事顺心, 一门心思想着只要皇兄登基之后, 她就可以卸去一切成为大胤第一富贵闲人。

    谁能想到后来……

    “我这一生原本最是顺心顺意, 许是老天觉得太过厚待于我, 便将我身边的人一一夺去。知雪成了温家的妾, 此后不得相见。你祖父死得早, 我与你父亲相依为命。好不容易等到你父亲成亲生子, 我们母子又被迫分离。

    后来你父母出了……与芷娘也不再往来……如今你回来了,我与芷娘也重归于好。我年纪大了,自知没几年好活, 只盼着再无生离死别,若是知雪也愿意见人, 那该多好!”

    人老多情, 最怕生离死别, 最怕失去亲人和朋友。若颜知雪并非自己想的那般不堪,岂不是白白惹得祖母伤心一场?

    谢姝思量着, 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祖母,我会一直陪着你的。”

    “好,好。”长公主哽咽着,“有你陪祖母,祖母什么都好。将来百年之后,也有脸去见你父母……”

    安静的夜,痛苦和悲伤都会被放大。

    谢姝想也未想,侧过身去轻抚她的背。

    她得到了安慰,眼泪却落得更凶。

    良久,她终于止住眼泪。

    谢姝也重新躺好,装作不经意地问起,“那祖母是怎么想到用这安神花充枕头的?”

    长公主不疑有他,一一道来。

    十三年前,儿子儿媳的死讯传来,她根本承受不住。在外人面前还能强撑着,一旦独自一人时便心神俱裂,成宿成宿地睡不着。

    那时负责给她请平安脉的范太医说光喝安神汤不够的话,试一试配个药枕用一用,她便想到颜知雪提过的安神花。安神花确实有安神之功效,范太医也说此花可行。

    果然,安神汤配着安神花枕头一起后,她夜里勉强能睡上一会。既然法子管用,这些年她便一直用着。

    那药丸的方子谢姝后来打听过,是王太医家的祖传秘方,名为养气丸,后进献给了宫里。阖京上下,服用养气丸的人不少,并未听说过有什么的不妥。

    至于药枕的使用,更是由来以久。所以从药理上来看,二者结合在一起的方法,肯定是没有问题的。

    且祖母是公主之尊,身边什么能人都有。宫斗如战场,战场中厮杀过的人又怎么可能不识刀光剑影。

    所以祖母所用之物,必定都不会有差池。

    但……

    一个人一旦在心里种下怀疑的种子,一有什么风雨立马急不可耐地想生根发芽,然后疯狂地滋生抽长。

    她存了心思,第二天一早就找向嬷嬷要了一些安神花,说是自己想试试泡茶煮水喝。向嬷嬷当然不会怀疑她,立马给她送了一大包,

    安神花很快经由邓喜送了出去,接下来她就等萧翎的回复。

    两天过去,没有任何信息传回来。

    这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

    以前无论她让萧翎做什么,无一不是在最短的时间内得到回应,或是让鸽子传信或是亲自上门。甚至她没让萧翎做的事,萧翎也能想到她前面,替她安排得妥妥当当。

    还巢院内,下人无数。

    然而她独处时还是只习惯多乐一人留下,闲下来的时候,她和从前一样看书发呆,间或地找些乐子。

    那本诗集她已经看完,几乎是逐字逐字地看,翻来覆去唯恐漏掉什么。但是很遗憾,从诗集之中她一无所获。

    诗中的花草,诗中的佛经,字里行间流溢着作诗之人的清心寡欲和与世无争,所有的感知与感悟无关自己,仅有自然和天道。

    或许是她的先入为主,存了偏颇之心,所以看完之后脑海中浮现出一个大字:假!

    这个字触目惊心,像一张看不见的网,网住她的视线。哪怕她的视线能穿透很多东西,看到别人看不见的隐藏之物,却仿佛形同虚设。

    雕窗半开,微风拂过纱帘,透进斑驳的阳光。桌子上摆放着寻常人家难得一见的贡果点心,每一样都象征着身份和地位。

    檀木的摆架之上,置放着那鱼戏荷叶的鱼缸。

    她放下诗集,开始逗着鱼缸里的大王八,一边碎碎念。

    “你个老六,你怎么回事啊?有没有问题啊?到底是什么情况?你好歹吱一声啊。”

    多乐原本正吃着点心,闻言疑惑地看一眼自己的主子,又过来看一眼趴着不动的大王八。“小殿下,老六怎么会说话?您想有人陪您说话,您找奴婢啊。”

    这只大王八,一来就喜提名字老六。

    老六当然不会说话,但多乐不知道谢姝口中的老六非此老六,而是萧翎。

    谢姝勉强地扯了扯嘴角,“可我现在就想老六陪我说话。”

    多乐一听这话,更加疑惑。

    这两天她们把公主府都逛完了,难道自家主子是累着了?仔细一看又不像,忽然她似是想起什么,一拍自己的脑门,“小殿下,您是不是觉得待在府里闷得慌,若不然我们出去走走?”

    谢姝心思一动,点了点头。

    这下多乐开心之余,又有些不解。

    以前小殿下最图清静与自在,现在怎么变了呢?

    猛地她看了看鱼缸里的大王八,张大了嘴巴。

    不是她想的那样吧?

    ……

    谢姝先去向长公主请示,长公主一听孙女想出门透透气,犹豫一下同意。叮嘱她多带些人,莫去太杂的地方。

    谢姝知道她在担心什么,道:“祖母,我会照顾好自己的。”

    一听这话,她欣慰之余,竟然有种说不出来的难受。

    纵然苏家人已经流放,她也让人暗中盯着,绝对不会让他们好过,但依然不会让她的心里的愧疚少半分。

    她的娇娇儿这么好,老天为什么不让她们祖孙早点团聚?

    如今孙女已经归家,她恨不得天天放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哪怕是寻常的出个门,她都想跟着。

    “你真的不要祖母陪着?”

    “祖母,……去找萧翎。”

    谢姝觉得没有必要瞒着。

    她就是打算去找萧翎问个清楚,便是不主动告诉祖母,祖母也会从她身边的人口中得知。与其这样,反倒不如大大方方。

    何况她也不想瞒着祖母。

    “……哦。”长公主闻言,愣了一下,然后喃喃着,“原来是去找翎儿啊,那你去吧,赶紧去吧。”

    等到谢姝一走,她立马和向嬷嬷感慨,“这孩子,本宫说她怎么这两天有点魂不守舍的,原来如此。还说不喜欢翎儿,依本宫看,她是心悦翎儿而不自知,根本就是没开窍!”

    向嬷嬷笑道:“小殿下年纪小,等开窍了就好了。”

    长公主也笑,笑过之后又叹了一口气。

    “翎儿是好,但一想到娇娇要嫁出去,本宫这心里就难受得紧。”

    这话向嬷嬷可不敢接,只能是陪着叹气。

    ……

    一出公主府,谢姝直接命车夫去清风院。

    多乐一听她要去清风院,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

    原来小殿下真是想萧大人了!

    谢姝不会读心,却也知道自己的丫头在想什么,不由得扶额。

    “不是你想的那样。”

    “小殿下说什么就是什么。”

    谢姝:“……”

    这还没法解释了。

    罢了。

    也没什么好解释的,她和萧翎看起来确实关系不一般。不论是祖母还是老太妃,全都认为他们有情况。反正到最后她没和萧翎在一起,那时所有人都会明白。

    她在离清风院不远的一间茶楼等着,静待多乐传话回来。

    站在窗边往外看,透过对面那些或是关闭或是半开的窗户,那间酒楼二楼的情形尽收她眼底。有相谈甚欢的商贾,有对饮成双的文人,还有私下相会的男女。

    巧的是,那对男女她都认识。

    安王世子李相仲和白萋萋。

    两人的姿势极其的亲密,完全没有任何的礼数可言。白萋萋偎在李相仲的怀里,模样瞧着十分的娇羞。

    张氏的案子证据确凿,人已被下了大牢。前天下午定的案,晚上就传出秦国公休妻的消息。昨天一大早,郑家也放出话来,与张氏断绝关系。

    而白蓁蓁,再也没有露面。听说白萋萋的姨娘颇为得宠,想来白萋萋如今更不会把白蓁蓁放在眼里。

    白萋萋不知说了什么,听得李相仲表情大变,然后一把捏住她的下巴,面色发恶地说了什么之后将她推开。

    她跪在地上,哭起来。

    李相仲先是没动,过了一会儿起身将她扶起,重新将她搂入怀中,然后……

    少儿不宜了!

    谢姝“哦豁”一声,整个人已趴在窗边。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到有人问自己在看什么,正看得津津有味的她随意回道:……春宫啊。”

    倏地,她回过神来。

    “萧翎,你什么时候来的?”

    多乐没跟进来,雅间里只有他们俩。

    “什么活春宫?”

    “就是李相仲和白萋萋。”

    谢姝挺无所谓的,半点不害臊。

    萧翎看着她,眼神渐深。

    “我寻了人,让那人用安神花为枕,同时服用养气丸,过些时日再看。这两日忙,一直不得闲,便也就没有告知于你。”

    “哦。”

    原来是忙啊。

    【也不知是谁以前不眠不休两天两夜没合眼,还不是能抽出空来,怎么现在就忙起来就不得闲呢?】

    一时之间她竟是忘了萧翎会读心术,等反应过来时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她真是日子一松,脑子也松了,怎么能如此大意呢?

    萧翎欺近,“想我了?”

    “谁想你了?”谢姝后退一步,“我只是心急知道事情的结果而已。”

    “对着我送的东西骂我,还说没想我?”

    谢姝不用想,也知道他是从多乐的心声中得到的信息。

    “骂等于想吗?世子爷,您的夫子是谁啊?他怎么能这么教您呢?”

    好半天,没听到萧翎的声音。

    她迟疑抬头,立马撞进对方的目光中。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这人在笑。

    隐晦而危险的笑容像那锦帐的钩子,华美而暗藏锋芒,明明摆摆地在眼前晃着,稳稳当当地等着猎物上钩。

    这人是故意的!

    故意两天不找她,故意吊着她,目的就是为了让她主动来找。她真是大意了,怎么就忘了这人的心机有多深。

    “你是算准了我会来找你?”

    “没有。”

    “亏我还把你当朋友,没想到你居然算计我。”

    “我从来都不只是想和你做朋友。”

    “所以你就算计我?”谢姝气极,扔上一句话。“我出二百两银子,你帮我带给那个试药的人。”

    这两样东西都无毒,也不致命,否则祖母也不可能到现在都好好的。但说到底,这都是让人试药的行为,所以二百两银子是给那个人的补偿。

    说完,她就要走人。

    但还是觉得不解气,哼哼着,“我可不是像某些人,找人办事不仅不给银子,还拿一只大王八抵账。”

    “我怎么就是某些人了?”萧翎长臂一伸,她瞬间被带到跟前。

    “你好好说,干嘛动手动脚?”

    “这么记仇?”萧翎狭长的眼睛勾着看她。

    她被看得心里发毛。好似自己真成了钩子上的猎物,正等待着猎人宰割。

    “这是记仇吗?你摸着自己的良心问,你这么做对不对。亏得我那时那么信任你,眼巴巴地盼着你给银子,没想到你竟然骗我!”

    “我那时……”萧翎想说他那时也不知怎么的,就想逗她玩。“我现在改行吗?你以后想要多少……”

    “晚了!”

    晚了两个字一出,萧翎的眼神黯了黯,黑得吓人。

    “娇娇,你是不是忘了我说的话?我说过终其一生不死不休,所以永远都不会晚,除非我死了!”

    谢姝的心突然像停止了跳动一般,呼吸也跟着一乱。

    几乎是刹那之间,她感觉一道雷击中了自己,灵光从脑门直冲而下,一直打在她的心尖上,引得一阵又一阵的颤栗。

    “萧翎,我也说过,我们不合适。我很感谢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帮我,我们可以是朋友,甚至是知己,就是不可能成为夫妻。”

    “你想和谁成为夫妻?”

    “暂时也没有谁,我……我也不是非要成亲,我现在是公主,自古以来养面首的公主大有人在。我何必守着一个男人,一个不行,我就换下一个,甚至我还可以同时养好几个,天天活春宫,只羡鸳鸯不羡仙。”

    谢姝说这番话时,直视着萧翎。

    萧翎低着眉眼,眸色瞬间暗沉。

    那么的晦暗,又那么的阴沉,如深渊无可企及,幽谷不能见底,无光无亮一片漆黑。渐渐地漆黑开始涌动,然后扭曲变形,幻化成恶龙的模样,青面獠牙凶相毕露。

    顷刻间,又消失不见。

    “好。”

    好?

    谢姝以为自己听错了。

    “那好……”

    “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

    半个时辰后,谢姝望着眼前清幽的大院落有些回不过神。

    大院落隐在竹林之中,匾额上写着玉竹二字。一进去视眼顿开,但见小桥流水假山廊亭处处花草。

    她看着自己这一身男装打扮,又摸了摸自己脸上的面纱,很是有些无语。

    “你让我穿成这样是不是有点多余?”

    但凡是长了眼睛又不傻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她是个女人。如此的欲盖弥彰,分明就是地此无银三百两。

    萧翎上下将她一打量,眼底隐有幽光划过。

    “别人如何看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看不清你的样子。”

    “他们认不出我,难道还认不出你吗?只要认出了你,难道联想不到我头上吗?”

    这么一个心眼多的人,如此简单的道理怎么可以不明白。

    “认出我又如何?”

    “……”

    “我刚才说了,我只是不想他们看清你的样子。”

    谢姝张了张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好半天,问他,“你搞得这么神秘,到底要做什么?”

    “等会你就知道了。”

    一个管家模样的人将他们领到一间屋子里,屋内的陈设极其的雅致,琴台书桌古色古香,盆景花瓶点缀其中。

    雕花大窗大开,轻纱随风而动,飘逸如水。从他们所坐的位置可观览院中景致,清淡的幽香萦绕,闻之令人心旷神怡。

    不多时,一个清瘦的男子进来。

    男子年纪不小,从面貌上看却无法断定其真实的年纪。一应言行举止与衣着瞧着像个儒生,颇有几分文人之气。

    他行礼后,问萧翎是否现在开始。

    这个时候,谢姝终于觉出一些不对来。

    因为这个儒生模样的男人袖子里居然揣着一面菱花小镜!

    【萧翎,你搞什么鬼?弄得这么神神秘秘的,你要开始什么?】

    “人马上就到。”萧翎答非所问。

    “谁?”

    “你想见的人?”

    谢姝满脑子的懵。

    谁是她想见的人?

    她自己怎么不知道!

    正思忖着,来了一群人。

    确切的说,是一群男人。一眼看去皆是眉清目秀的长相,衣着打扮各不相同。有书生模样的、贵公子模样的、刀客模样的、甚至还有一个人手持长枪身着甲衣,看上去像个将军。

    须臾间,她恍然大悟。

    这是小倌馆!

    第68章

    这些男人瞧着还像那么回事, 书生有文气,贵公子有贵气,刀客有侠气, 将军有英气,但耐不住细看。

    一旦多看几眼, 很快破绽百出。书生神态柔媚、贵公子举止造作、刀客眼神飘忽、将军连手中的长枪都险些拿不稳, 表面已然如此, 更何况内里。有人同之前那儒生一样揣着小镜,有人带着小梳子, 有人是胭脂盒,还有人居然在袖子里藏花。

    他们几时见过像萧翎这等长相的男子, 不多时皆是一脸娇羞之色, 频频朝萧翎抛着媚眼暗送秋波。

    谢姝:“……”

    很明显, 没有人在意她。

    【萧翎, 你可以啊, 想不到你还有这种爱好。你自己独自享受就好, 为什么要带我来?不怕我坏了你的好事吗?】

    “我有什么爱好, 你最清楚。”萧翎看着她, 意味深长。

    她心尖颤了颤,汗毛立起。

    这人真的是越来越明目张胆了。

    “那我们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是说不想守着一个男人,一个不行, 就换下一个,那你看看这些可有喜欢的?”

    “……”

    小倌们一听这话, 齐齐看向谢姝。

    谢姝虽是一身男装, 但所有人都能看出她是个女子。

    他们面面相觑着, 最后一个书生模样的小倌大着胆子上前,文里文气的跪在她身边, 小心翼翼地给她倒茶。

    这个小倌是一众小倌中长相最为出众的,年纪也小,瞧着最多十六七的样子,眉清目秀白白净净。

    “谢谢。”谢姝道。

    小倌明显怔了一下,然后眼眶跟着一红。

    “主人,您折煞奴了,这是奴该做的。”说着,他靠近了一些。

    忽然他感觉后脖颈一阵寒,低着头又退后一些。

    他们这样的人,察言观色是基本,对客人情绪的感知更是敏锐。方才那一瞬间,他分明感觉另一位客人无形的杀意。

    萧翎见他识趣,敛了气势。

    那儒生模样的人看出了些许端倪,轻轻“咳”了一声,小倌心领神会,有些不舍地退回到原来的位置。

    这会儿的工夫,谢姝已有些进入状况。

    她问萧翎:“今日这些真的都是给我准备的?”

    萧翎皮笑肉不笑,点了点头。

    “若真如此,那我就不客气了。”

    【世子爷,有些话咱们可要说在前头,今日做主的人是你,那银子也应该是你出。】

    “好。”

    既然如此,那还等什么。

    谢姝灵动的眸子晶亮,如阳光照进水中,折射出无数绚丽的光线,变化着五彩斑斓的光影,一时之间美不胜收。

    她问那儒生,“他们可有什么才艺?”

    儒生没有立刻回答她,反倒是看向萧翎。

    萧翎目光如晦,道:“今日她才是你们的主人,你们有什么才艺,尽管使出来。”

    儒生闻言,示意小倌们准备。

    最先表演的是一位书生模样的青年,他一手拿着一本书,来回慢慢地踱着步子,看起来像是在思量什么。突然他眼睛一亮,神采顿时变得飞扬,很快一首七言诗从他口中出来。然后他铺纸磨墨,挥笔如走蛇,将诗写了下来送给谢姝。

    这是一首情诗,字写得还算可以。

    书生退到一边后,贵公子上场。只见贵公子摇着玉骨扇,风度翩翩地坐在琴台前,修长的手指拨弄着琴弦,如流水般悠扬的琴曲倾泄而出。

    曲终,贵公子谢姝行礼,“主人,奴献丑了。”

    接着是刀客,刀客跳了一段刀舞。刀舞具有美感与力量感,因着动作幅度不小,他衣襟几次敞开,露出健硕的肌肉。

    最后表演的是那将军模样的人,他耍了一套枪法。耍完之后刀尖上赫然是一朵红艳艳的鲜花,这朵鲜花自然是被他送给了谢姝。

    谢姝早就看到他袖子里的花,却原来是这个用处。

    整个过程中,谢姝的眼神越来越亮,注意力也越来越集中。反观萧翎则是目光渐沉,一如寂夜。

    【原来这就是富婆的快乐啊!】

    “何为富婆?”

    听到萧翎的问话,谢姝想也未想。

    “就是有很多钱,可以养很多男人的女人。”

    “你想养他们?”

    “那倒也不是这个意思。”

    四目相对,如两军对峙。

    一个阴沉,一个清澈,泾渭分明。碰撞之时,一个吞噬不了另一个,呈势均力敌之势,迸发出激烈的火光。

    萧翎手一挥,示意所有人退出去。

    那儒生见状,忙给小倌们使眼色。有人尚且不太甘心,磨磨蹭蹭地不想走,比如说之前那个年纪最小的书生小倌。

    “主人。”他呼唤着谢姝,企图唤起谢姝的垂怜。

    不想谢姝的垂怜没有到来,到来的是萧翎释放出来的杀气。

    那儒生心道不妙,拉着他就往出走。

    至此,屋子里只剩下萧翎和谢姝两人。

    “世子爷,您这样就没意思了。这地方是你带我来的,这些人也是你帮我找的,也是你说让我看看有没有喜欢的。那你现在算怎么回事?勾起了我的兴致,又扫我的兴,你是不是在耍我玩?”

    “你喜欢什么样的?”萧翎答非所问。

    “人都被你赶跑了,你现在问喜欢什么样的?我如果说了,你会让人回来吗?”

    “我问你,你到底喜欢什么样的?”

    “……”

    谢姝觉得这问话就是个坑,为了避而不答,低头喝茶。

    但萧翎岂会放弃,道:“你若喜欢会作诗的,我也会。你若喜欢会弹琴的,我也会。你若喜欢会武的,我也会。这些我都会,若有不会的,我也愿意学。”

    原来这就是他带自己来这里的目的。

    为什么要费这么多的心机呢?

    为什么呢?

    谢姝一遍遍地问自己,始终不敢去面对那个呼之欲出的答案。因为他的心机,自己本该生气的,本该愤怒的。然而也是因为他的心机,却第一次让人觉得沉重。

    “你喜欢我什么呢?”

    “我不知道。”

    “萧翎,我们真的不合适。……没有办法接受一个在他面前毫无隐私可言的人,我始终认为人与人之间,无论至亲也好夫妻也好,人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秘密。”

    “如果我不能通晓人心,是不是就可以了?”

    谢姝下意识避开他的目光。“……也不行,至少现在已经晚了。”

    他眼底的希冀黯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幽暗。

    半晌,他低声问:“是不是无论如何,你都不愿意?”

    ……该吧。”谢姝更不敢看他,“萧翎,你别这样。你出身显赫,长相又是这么的出色,还有过人的能力。只要你愿意,大胤多少好姑娘愿意与你喜结连理……”

    “不是你。”

    “我有什么好的?”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我是个活了两世的异世魂,原本就是一个普通至极的人。若不是这一世投胎投得好,还有一副不错的皮囊,又有什么拿得出手的东西。我琴棋书画一样不通,比起别的姑娘来,我几乎是一无是处。胸大无脑,还没有三从四德之……跟你说正经的,你眼睛往哪里看!】

    萧翎也不想这样,但他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不应该落的地方。

    正在这里,外面响起嘈杂声。

    有人气急败坏地扯着嗓子怒吼,“人呢,躲哪里去了?我告诉你们,老子就要他,今天要是找不到人,老子就烧了你们这玉竹苑!”

    是温三!

    此时的温三一脸酒醉之相,面色潮红衣衫不整,一看就知之前正在做什么。他拎着那儒生的衣襟,拼命地吼着。

    那儒生不停地赔罪道歉,带着哭腔建议他再找一个人。

    “不行,老子就要他!今天你们要是不把人交给老子,谁也别想活!”

    透过大开的窗,谢姝和萧翎都能清楚看到他们。

    温三松开那儒生,酒眼迷离地往这边走来。

    谢姝可不想见到温三,更不想让他知道他们在这里。如果出去,一定会与他碰到。如果不出去,等他进来之后还是免不了面对。

    情急之下拉了萧翎一把,“还愣着干嘛,躲啊!”

    这种地方为了方便客人,所有的屋子都有床。隔着屏风与纱帘,是一张极大的雕花大床,罩着水红色的纱帐,分外的引人遐想。

    想也未想,谢姝就往床后藏。

    一回生二回熟,想当初也是她和萧翎。只不过那次萧翎躺在床上,而这次和她一起挤在床后面。

    床后面的空间原本不算小,但因着同时挤进两个人,显得有些逼仄,连空气都似乎短缺了一些,让人呼吸不畅。

    几乎是他们刚躲好时,温三就进来了。

    “你不是说这里有客人吗?你敢骗老子!老子就在这里等,你们快去把人找来!”他似乎地看到了桌上的茶水点心,不满地怒斥那儒生,“你个老货,还不快把这里收拾了,给老子上新茶!”

    那儒生心里又是纳闷,又是忐忑。左看右看没看到萧翎和谢姝,之前也没见人出去,暗想着难道……

    他命人重新送了茶水点心后,寻了个机会绕到后面。一看客人休息的地方也没有人,心里“咯噔”一下。

    这时外面传来一声“找到了!”

    听到声音,温三来了劲。

    “快,快把人给老子带过来。老子还就不信了,一个小雏儿还能飞了不成!”

    人很快被带进来,押着到了温三面前。

    谢姝的视线穿过所有的障碍物,一眼看到那个人。

    【是刚才给我倒茶的那个人。】

    她看着萧翎,萧翎也在看她,然后摇了摇头。

    这是不让她多管闲事的意思。

    温三带着醉意的张狂声一起,她真想捂住自己的耳朵。

    ……哈,你跑啊,你躲啊,给你脸不要脸!原本老子看你年纪小,细皮嫩肉的,还想着好好疼一疼你,没想到你竟然敢跑,那就别怪老子心狠手辣!”

    “主人,主人,主人饶命……不敢了,奴再也不敢了。”

    “过来!”

    “主人,主人,您饶了奴吧。……愿意给您当牛做马,求您放过奴吧。”

    “老子就是让你当牛做马……哈,还不快过来!”

    谢姝再也听不下去了。

    【萧翎……】

    不等她说什么,男人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好,我帮你。”

    简短的话,却像定心丸。

    那小倌突然哭喊起来,原来是已被温三一把提起,拖着往床这边来。

    温三狞笑着,将人往床上一甩。正当他低头脱衣服时,后脖子处受了一击,然后身体像是定住了一样,接着“扑通”倒在地上。

    听到动静,那儒生匆匆过来。

    “主人,主人,你们还在……”

    萧翎睨他,“我们不在,难道还能飞了不成!”

    “主人,主人,您息怒。”那儒生不停地道着歉。

    那小倌一副吓傻了的样子,缩在床上瑟瑟发抖。当他看到谢姝时,忽然从床上爬下来,跪在谢姝面前。

    “求主人救救奴……奴这辈子愿意当牛做马报答主人的恩情。”

    那儒生大怒,“……看看你做的好事!一下子连累了几个主人,你是想害死大家。你爹把你卖到玉竹苑,可是得了足足五十两银子,你装什么贞烈!”

    谢姝突然就想起了叶兰,叶兰就是被亲生父亲卖掉的。

    她将小倌扶起,“如果你出了这地方,你能自己谋生吗?”

    小倌一听,拼命点头,“能,能,我能养活我自己!我会写字,我还会绣花,我能养活我自……呜……”

    【萧翎,我想替他赎身。】

    萧翎闻言,对那儒生道:“他的赎身银子多少?”

    那儒生一脸为难,“主人,……得罪了温三老爷,如果温三老爷醒来后找不到人,我们都会遭殃的。”

    “一个温三,你们东家何惧!”

    “主人……”

    “开个价,多少银子?”

    那儒生惊疑着,好一会儿才伸出五根手指。“五百两。”

    买进来五十两,赎出去要五百两,一来一回翻了十倍。

    小倌以为钱太多,谢姝肯定会反悔,又跪下去,“咚咚”磕起头来。“求您,求……

    “人我们就带走了。”萧翎对那儒生道:“也不让你为难,事后这温三问起来,让他来找我。你告诉他,我叫萧翎。”

    萧翎二字一出,那儒生眼睛都瞪大了。

    “这……居然……好,那好,奴有眼不识泰山,这人您带……要银子,不要银子,就当是奴孝敬您的。”

    敢情是以为萧翎看上这小倌了。

    萧翎也不解释,“银子还是要给的,规矩不能坏了。”

    说着,把银票塞在那儒生手里。

    那儒生却没有推辞,赶紧催促小倌,“你是个有福气的,这是遇到贵人了,以后若是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们。”

    小倌回过神来,忙朝着萧翎磕头。

    萧翎坦然受之,看向谢姝。

    谢姝对小倌道:“起来吧。”

    小倌千恩万谢,跟他们一起离开。

    一出玉竹苑,谢姝想起一事,问萧翎。“我记得律法不是有规定,官员不能狎妓吗?你这么明目张胆,难道不怕被人看见吗?万一那温三看到了我们,怎么办?”

    萧翎看着她,眼神幽幽,“你担心我?”

    “你说的不是废话吗?我们是朋友啊,我怎么可能不担心你。你还要帮我查温家的事呢,我当然不希望你出事。”

    “你以为这种地方是怎么来的?”

    她瞬间恍然。

    果然上有政策,下有对策。

    小倌不是妓,难怪。

    那小倌眼巴巴地看着谢姝,似乎很是畏惧萧翎。

    萧翎一招手,过来一个侍卫。

    那侍卫得了命令,准备送小倌出京。

    小倌流着泪,求谢姝,“主人,我愿留在您身边……”

    你的赎身银子是我出的。”萧翎打断他的话,声音极冷。“我不需要你报答,也会给你一些银子。你若不想走,你可以回去。”

    一听不走就要回去,小倌哪里还敢再迟疑。

    等人走远了,谢姝突然叹了一口气。

    那个小倌怕是看到她时,第一时间就想好了算计。她谈不上生气,若是换成是她,她也会不择手段逃出来。

    “萧翎,我是不是很傻?”

    “是。”

    谢姝白了他一眼,自己上了马车。

    很快,他跟着上来。

    谢姝故意不看他,掀开帘子看向外面。

    “生气了?”萧翎问。

    “没有。”她的声音有点闷。“我就是记吃不记打,我就是个大傻子。”

    萧翎的眼底浮起笑意。

    这还叫没生气。

    “你先前问我,你有什么好?好似确实没有什么过人之处,不知书达理,也不温柔,还一堆的麻烦。我也不知为何这般认定,非你不可。”

    谢姝转过头来,小脸一片嫣红。“那是因为你没有得到!”

    萧翎眸色一沉,骤然深邃。

    “你怎么了?”

    “我说你是因为没有得到,所以觉得好。一旦你得到了,你会发现不过如此。”

    “娇娇,你在干什么?”

    “你不是知道我们那里男男女女都衣不蔽体,我脱两件衣服怎么了……你为什么不敢看我?你不是喜欢我吗?”

    “你清醒一点,你知不知道自己不对劲?”

    “我知道……我应该是中了药。”

    谢姝的脸越来越红,美目潋滟。

    当她察觉到身体的不对劲之后,她不仅没有害怕,反而在头昏脑胀口干舌燥时莫名其妙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何不趁此机会,绝了萧翎的念想。

    孰不知世间多少的念念不忘,大都是因为爱而不得。若是早早得到,没有遗憾之后,一定会不复当初的执着,甚至是觉得索然无味。

    “你知道?那你……”

    萧翎的话还未说完,谢姝已跨坐到他身上。

    媚眼迷离,衣裳半褪。

    “你不是想得到我吗?来啊!”

    第69章

    萧翎喉结滚动着, 天人交战。

    他所渴望的近在眼前。

    但他不能!

    “你怎么不动手啊?”谢姝面色潮红,气息已全乱。她细细娇娇地喘着气,眼底一片水光潋滟, 略带着一丝不满与委屈。这不满和委屈似钩子一般,直往人心里钻。一旦被钩上, 便再也挣脱不掉。

    她好热啊, 她好想啊。

    这人怎么回事啊, 为什么不动?

    她不耐地拉起萧翎的手,……不大吗?我胸大无……什么都不大, 就这个大,你怎么不摸?”

    萧翎周身的血在叫嚣着, 身体却更加僵硬。因为隐忍和克制, 他额间和手背上已然青筋暴起, 修长的手指关节泛着白。

    “娇……

    他才一张嘴, 就被谢姝给堵了。

    此时的谢姝觉得自己好像做了一场梦, 梦里她仿佛置身于茫茫沙漠之中, 烈日当空酷热难耐。她又热又难受, 到处找水喝。好不容易找到一处水潭, 那水又清又甜,没等她喝上两口就不见了。

    萧翎将拼命地拱来拱去的人按在怀中,他的眸色因为隐忍而泛红, 眼尾的美人痣愈发的妖冶。

    他知道只要遵循本心,就能得偿所愿。

    然而这不是他想要的!

    已经失了理智的谢姝一心只想得到纾解, 她胡乱地撕扯着自己的衣服, 又急切去扒拉萧翎, 当她的手从萧翎的衣襟内伸进去时,脑子似乎清明了一些。但这样的清明未能让她住手, 她继续往下摸索。

    这时马车颠簸了一下,她感觉更清明了一些,目光之中的迷离之色也少了几分,已能分辨出自己在做什么。

    她正骑跨在萧翎身上,而萧翎被她压着,一副任她宰割的模样!

    消失的理智回来的那一瞬间,她都佩服自己的豪放与大胆。“我……你……”

    “听说玉竹苑最负盛名的是一种茶,名为引香。这引香茶有催情之用,却并非媚药。凡饮了此茶者,若遇心悦之人必会动情。”

    还有这样的茶!

    谢姝表示,她真是开了眼了。

    “你知道茶有问题?”

    “不知。”

    这还差不多。

    “你为什么不知道?”

    萧翎还被她压着,闻言躺得更平,甚至还以手为枕,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娇娇,我会读心,但钻不进人心。旁人若无所思,我亦无所获,你不会以为我是故意的吧?”

    “天知地知你知。”

    “娇娇,你问你自己,你真的对我无半分情意吗?”

    谢姝:“……”

    她想说她没有。

    但是她知道不是这样的,虽说她给自己找了一个让对方得到之后就不再珍惜的借口,可是她一点也不排斥和萧翎发生关系!所以这么说来,她对萧翎并非毫无感觉。

    这样的认识让她慌乱,甚至有些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娇娇。”

    “你别叫我!”她心已乱,慌忙从萧翎身上爬起来,整理着自己的衣服。双手因为心慌意乱而有些发抖,拍掉伸过来欲帮忙的大手,她好半天才将松散的衣服整理好。

    “娇娇。”

    恼人的声音继续。

    “都说了,别叫我!”

    良久,谢姝平复情绪。

    垂着眸子,低声问:“刚才你为什么不要?”

    多好的机会啊。

    她都那样了,他还能忍得住,为什么呢?

    “娇娇,你抬起头来,看着我。”萧翎说,声线有着明显的隐忍。

    “我不看你,也能听得见。”

    “你要是再不看我,我就动手了。”

    谢姝听到这话,嗔恼着抬头。

    萧翎压着眉眼看她,一字一顿,“娇娇,我要的不是一时欢愉,而是天天活春宫,只羡鸳鸯不羡仙。”

    “!”

    ……

    举人巷口。

    一辆马车停在路边,马车的另一侧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陈颂,一个是白蓁蓁。

    白蓁蓁一身素衣,面色苍白而寡淡,许是夜里没睡好的缘故,眼下发着青,一双眼睛又红又肿,显然哭了很久。

    她长相本来普通,最多只能算是清秀,又因着病色而显得没什么精神气,如今又憔悴了许多,看上去更加的寻常。

    原本因为假郡主的事,她在白家的处境就艰难了许多。自从母亲出事之后,白家已无她的容身之处。不仅是得宠的姨娘庶女,就是父亲那几个不得宠的老通房,都敢欺到她头上。

    这几日来,她日日受欺,日日受气,实在是受不了。

    “陈大公子,当初我们家不嫌你们家门第低,只看重你的人品,这才同意将我许配给你。你我已经定亲,成亲是早晚的事,我……我……我母亲出了那样的事,我实在是不想在国公府再待下去,你能不能尽快娶我过门?”

    陈颂双手成拳,避开她试探着伸过来的手。

    “陈大姑娘,婚姻之事都是父母做主,你我如何能自作主张?”

    “你我已经定亲,不过是早些成亲而已,若是你执意如此,你父母定会同意。你放心,一旦我过了门,我一定好好照顾你的饮食起居,孝顺你的父母,让你安心读书。”

    她的许诺,不仅没让陈颂动心半分,反倒让陈颂觉得压抑。

    秦国公府的事,早已传遍。

    白大姑娘的生母因残害他人性命而被关押,先是秦国公休妻,后是郑家与其断绝关系。如此一来,白大姑娘这个嫡女的名分便保不住了。

    他比谁都清楚,如今这门亲事实在是不堪。母亲常夜里哭醒,自责自己一念之差害了他。父亲亦是时常唉声叹气,后悔当初鬼迷心窍结了这门亲。

    明学里的那些同窗们,更是有人明里暗里的讽刺他,嘲笑他想攀高枝却折了进去,好处没占上反倒惹了一身的麻烦。

    退亲这个念头不止父母有,他也有,他甚至想过如果退了白家的亲事,是不是还有挽回的余地?

    所以白蓁蓁这个时候想嫁给他,他怎么可能同意。

    “白大姑娘,这事我做不了主。”

    因着马车遮拦的缘故,经过的人不太能注意得到他们,但靠里面巷子口的人,却能他们的样子看得清楚。

    那坐在巷子口磕着瓜子的人,正是张阿嬷。

    张阿嬷一边吐着瓜子皮,一边大着嗓子道:“哪家的姑娘啊,可真够没脸没皮的。别人救了你的命,你倒好,转眼就想把人往火坑里推。一计不成又生一计,明知别人两家有意结亲,你横插一脚抢走人的亲事,真是缺了大德!”

    她是故意说给那两个人听的,不屑的眼神时不时往那边看。

    要她说,陈家也是活该,那家的陈家这大公子以前瞧着是个不错的,现如今只觉得可惜。

    唉。

    再一听白蓁蓁的哭声,她又一顿骂,“哭什么哭,你个丧门星,害人害己的玩意儿。害人不成,自己倒了霉,你怎么还有脸哭!”

    白蓁蓁脸色更白,拼命向陈颂解释,“不,不是这样的,之前在王府时她总往萧世子跟前凑,我以为她对萧世子有意。但那时她身份不高,我怕她越陷越深,实在不忍她走错了路,便想着若是她嫁进我们国公府,我也能照拂她一二……”

    “你说她在王府时总往萧世子跟前凑?”

    “是,是啊。”白蓁蓁心下一喜,面上却装做十分懊恼的样子。“那次我来找她,她告诉我她心里只有萧世子,哪怕是做妾也愿意……我便想着人各有志,既然她心意已决我也不好说什么。所以听到有人说你们两家有意结亲时,我怎么可能会信……自从那次见到你,我心里就有了你,你可明白?”

    陈颂突然觉得很可笑,他也确实笑了起来。

    只是笑着笑着,他的表情慢慢地变了。

    白蓁蓁刚开始还以为他是觉得自己真心错付,看错了人而觉得自己可笑。但当他用一种十分奇怪的目光看着自己时,她突然意识到不对。

    “陈大公子,……怎么了?”

    “原来那些人说的没错,你们白家的人为何要低娶或是低嫁,那是因为但凡是高门世家都不愿意与你们结亲。”

    “不,不是这样的,我真的只是看中了你的人品。”

    “你看中了我的人品,那你的人品呢?”

    白蓁蓁闻言,有些站不住,“你是何意?”

    “我是何意,你心知肚明。”陈颂的眼神越发的嘲弄。“我与她从小一起长大,她是什么人,我比谁都清楚。你说她在王府时总往萧世子跟前凑,你说她一门心思想攀上萧世子,且自甘为妾?”

    “没错,是这样的。”白蓁蓁急切地解释着,“她那时出身低,除了做妾还能做什么?我诚心想和她做朋友,她却不愿意。陈大公子,你不要被她骗了,她惯会利用自己那张脸骗人……”

    “你住口!”陈颂大怒,生平第一次与人急赤白脸,却不想居然还是一个姑娘,且还是与他定了亲的姑娘。但他的性格使然,注定说不出难听的话,憋了半天憋出一句,“你别忘了,她是你的救命恩人!”

    张阿嬷年纪虽大,但眼睛耳朵都好使得很。她头偏向这边,伸着脖子听他们争执,自然也听清了他们在说什么。

    当下“呸”了一声,说了一句:“什么东西!”

    这时又一辆马车朝巷子口驶来,她一眼看到坐在车前的多乐,惊喜地喊出声来,忙颠颠地跑过去。

    “哎约,多乐,可是你家公主殿下回来了?”

    多乐笑道:“正是呢,阿嬷,我家小殿下惦记着你们,特意回来看一看。”

    说着,递给张阿嬷一盒精致的点心。

    张阿嬷笑得见牙不见眼,努着嘴示意多乐往那边。多乐顺着往那边一看,看到了也往这边看过来的白蓁蓁和陈颂。

    多乐冷哼一声,抬了抬下巴,小声冲马车里面道:“小殿下,陈大公子和白大姑娘在那边。”

    谢姝自然是早看见了,“别管他们,我们走。”

    “阿嬷,等会我来找你说话。”多乐说。

    张阿嬷“诶诶”地应着,别提有多高兴。

    等马车进了巷子口,她朝那边得意地哼了一声,嗓门更大。“我可是看着公主殿下长大的,我早就说过她是个大富大贵的命。不像有些人,丫环的身子小姐的命,投胎投得再好也扛不住。还生了一副坏心肠,迟早要挨天打雷劈!”

    白蓁蓁身体晃了晃,下意识想去扶住陈颂。陈颂连退两步,冷漠的样子让她更加受不住,摇摇欲坠地只能扶住马车。

    她好恨哪!

    那个人是救了她的命,却也害得她好苦。若不是那个人,假郡主就不会被揭穿,她也不会沦为阖京上下的笑话。若不是那个人,母亲的事就不会包不住,她也不会连嫡女的身份都保不住。

    “现在她成了公主,人人都想踩我一脚,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是国公府的嫡女啊,我不顾出身愿意与你定亲,现如今你……你要悔婚吗?”

    悔婚二字,一下子扎进陈颂的心里,拔都拔不出来。

    他想!

    他的表情告诉了白蓁蓁,白蓁蓁扶着马车的手因为用力而差点抠出了血。

    “你若是悔婚,你的名声何在?便是你悔了婚,她也不会回头看你一眼。她已经成了公主,与萧世子门当户对,你觉得她还会要你吗?”

    “难怪她不愿意和你做朋友,你这品性实在……”纵然怒极恼极,陈颂还是说不出难听的话。“你可知她根本不可能与人为妾?你可知萧世子早就心悦于她?你可知她曾拒绝过萧世子?你什么都不知道!以你狭隘阴险之心,去揣度他人的光明磊落,你实在是恶毒!”

    “……竟然什么都知道!”

    “是,我什么都知道。”陈颂又笑起来,笑自己愚蠢,笑自己活该,笑自己可笑,笑自己可怜。

    最后他扔下一句话,“我不会娶你!”

    ……

    那边谢姝已到了谢家门外,多乐上前叫门。

    刘婆子一边问“谁啊,”一边打开门缝看,等看到多乐时,惊得话都说不出来,同手同脚地把门打开。

    叶氏听到动静出来,又惊又喜。

    “娇娇,娇娇,你怎么来了?”

    她拉着谢姝的手,左看右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

    这个时辰,家里除了她,就是谢则美。

    谢则美迈着小短腿,有模有样地过来行礼,“臣谢则美给公主殿下请安!”

    谢姝哭笑不得,问叶氏,“娘,他这是和谁学的?”

    “不知道啊,没人教他。”

    “我跟爹学的。”

    他这一说,谢姝想起来了。

    当初封公主的圣旨下来之后,爹确实行了君臣之礼,行了一半被她阻止,也不许其他人再行礼。后来一家人相处,便和从前一样,再没有过多的礼节。

    没想到就那么一下子,这小家伙就记住了。

    “二姐,二姐,你现在还是公主吗?”

    “是啊。”

    谢则美“哦”了一声,情绪有些低落,“那你是不是以后都不会在家里住了?”

    童言童语的一句话,听得叶氏眼眶一红。

    谢姝也有些难受,这一世除去最开始的四年,其余的时光她都生活在谢家,谢家才是她真正意义上的家。

    她思量一番,让人去给长公主带话,说自己今日就住在谢家。

    一听这话,叶氏喜极而泣,谢则美更是欢呼出声。等到谢则秀放学,谢十道下值归家,一家人欢欢喜喜地围成一桌吃了一顿团圆饭。

    烛光暖黄,亲人在侧,曾经最为寻常的日子,如今都成了难得。

    饭后,一家人坐着说话。

    原本这个时候,谢十道会把谢则秀叫去书房,然后考校儿子的功课。但今时不同往日,谢十道没走,谢则秀也没走。

    谢姝慢慢说最近发生的事,包括上次进宫。她如今的身份注定不会远离王权之争,所以她有意多说一些。

    谢十道听得认真,不时也说几句。父女二人有来有往,听得叶氏又欣慰又难过。

    时辰渐晚,谢姝回房。

    再次回到自己住了九年的地方,但见一切如故,桌净几明不染尘埃,连她上次忘了带走的一本游记都还原封不动地摆放在之前的位置。

    她拿起那本游记,怔怔出神。

    叶氏不知何时进来,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娘,你怎么这么看我?”她放下书,拉着叶氏一起坐下。

    叶氏爱怜地摸着她的发,轻声问:“娇娇,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她点了点头,顺势靠在叶氏身上,如同从前一样。

    叶氏就知道自己没有猜错,自己养了十几年的孩子,怎么可能不了解,女儿一进家门时她就看出了不对。

    这个孩子自小懂事通透,若真有心事,那必不会是小事。

    “娇娇,你能不能告诉娘,到底出什么事了?”

    “娘,如果有一道点心摆在你面前,你明知道它有毒,你又很想吃它,你该怎么办?”

    点心就是萧翎。

    谢姝不是一个会逃避问题的人,她知道自己或多或少应该是有点喜欢萧翎,但萧翎于她而言就像有毒的点心。

    叶氏当然不知道她把萧翎比喻成了有毒的点心,虽不解她的问题,却还是问道:“那若是吃了这点心,会出人命吗?”

    “不会,但会很难受,日夜都不得安生的那种。”

    这下叶氏更是不解,想了想,道:“娇娇,娘不知道你到底遇到了什么难事,也不知道你说的有毒的点心到底是什么,但娘知道,不管遇到什么事,娘唯一的心愿就是你的平安。如果那有毒的点心可吃可不吃,那你就不要吃。若是不吃会死,那你就吃。”

    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谢姝瞬间醒悟。

    多年以前,亲娘也说过,国仇家恨都与她无关,只要她好好活着。而现在娘也说,唯一的心愿就是她的平安。

    所以活着才是最重要的!

    这是她早就明白的道理,怎么就在萧翎的问题上钻了牛角尖呢。

    如果没有萧翎,她也能活得好好的,她又何必给自己找不自在。倘若真有那么一天,离了萧翎她会活不下去,那她就和萧翎在一起。

    思及此,她不由自主抱住了叶氏。

    “娘,你真好。”

    第70章

    ……

    翌日。

    在熟悉的房间醒来, 谢姝却怔神许久。

    恍若隔世,五味杂陈。

    门外,传来故意压低的说话声。

    “哥, 二姐还没醒吗?我想找二姐玩。”这是谢则美的声音。

    另一道声音还带着少年换声期的难听,压得更低, “二姐难得回来, 不许吵醒她。等她醒了, 你再进去。”

    “好吧。”

    谢姝听到兄弟俩的声音,快速穿衣起床, 等收拾得差不多之后,让他们进来。

    过了一会儿, 谢则美探出一个小脑袋, 眼睛骨碌碌地转着, 然后讨好一笑, “二姐, 你更好看了。”

    “一大清早的, 小嘴这是抹了蜜?”谢姝笑着打趣他, 看向他身后的谢则秀。谢则秀这个时辰还在家中, 显然今日应该不去学堂。而谢则秀不去学堂的原因,谢姝不用猜也知道。

    对于家人而言,她如今和出嫁的女儿也没什么不一样。难得回家一趟, 更难得在家里住一晚,所以一家人都备感珍惜。

    琉璃镜中照出她的模样, 让她有一阵恍惚。

    “二姐, 你这些天有没有想我?”谢则美挨着她, 仰着小脸问。

    她摸了摸小弟嫩嫩的小脸,真诚点头, “想了,二姐想你,想爹娘,想秀哥儿,想得都睡不着觉。”

    这个回答大大满足了谢则美小小的童心,却让谢则秀有些不太好意思。谢则秀到底是半大的少年郎,平日里又是略显古板老成的性子,听到二姐说想自己,纵然心里高兴,也不会表现出来。

    其实他也想二姐了。

    以前二姐老戏弄他,那些个歪理一套又一套,如今他想听都无处去听,每每想来都觉得很失落。

    姐弟几人正说着话,叶氏进来。

    一看孩子们和从前一样说说笑笑,她眉心一时舒展着,一时又有些不舍。

    前些日子,叶兰已搬去姜瑜那里。他们已是义母子的关系,姜瑜正在备考来年的会试,叶兰如何能闲得住,自然要去照料他的饮食起居。

    谢家虽不大,但一连搬走两个人,到底一下子冷清了许多。是以谢姝此次回来,所有人都很高兴。

    娘几个一同吃过早饭没多久,杜家那边就送了信来。一共有两个好消息,一是杜编修升了官,跳了两级升为侍读。二是杜明礼的谋职有了着落,谋到了宣明殿检讨一职。

    原本杜编修这次晋升的官职,是之前陈大人一直期盼的那个职位,这一点谢家人也知道。如今这位置换了人,说明陈大人的希望落了空。

    几家欢喜几家愁,叶氏又是感慨又是欢喜,还打赏了送信之人。

    或许从来都是相聚时短,别时难。

    不知不觉就到了申时,谢姝不得不离开。

    马车出了举人巷,她看到路边那个熟悉的身影时,心里一声长长的叹息。曾几何时,她有想象过今后的人生,那时设想都与那个人有关。

    无论门当户对,无论举案齐眉,陈颂都是那时最好的人选,谁能想到最后会成殊途陌路,如同春风来时路,归去却无影踪。

    一路街景变化,行人由少至多,行到繁华深处,突然不知从里冲出来一匹发狂的红棕骏马,眼看着就要撞上马车。

    说时迟那时快,一男子从临街的二楼跃下来,仿佛从天而降般落在那马背之上,然后将发狂的马给制住。

    须臾间,化险为夷。

    行人发出惊呼声,不时传来“好险”“走运”的字眼。而那被制服狂马的男子在一片赞赏声中朝马车走来,温和俊朗而又贵气。

    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他是大殿下!”

    很快恭维声四起,人们七嘴八舌地议论起来,有说“大殿下好身手”,有说“大殿下真侠义”,一时之间喧闹至极。

    此等情形之下,谢姝不得不出声感谢。

    “多谢大殿下出手相救。”

    李明仲听到她的声音,似是疑惑了一下,然后试探相问:“马车里的可是月城妹妹?”

    李明仲为长,她不便坐在马车内不动。于是不得不下了马车,向李明仲见礼,然后再次感谢。

    很快李明仲的侍卫到了,驱散了围观的路人。

    李明仲温和地看着谢姝,道:“不知是月城妹妹,幸好今日这事被我给碰上了,否则月城妹妹若是受了惊,皇姑祖母必定担心。”

    谢姝又道谢。

    她面上不显,实则脑子里想的全是昨天的事,她可是清清楚楚看过这位大殿下和白萋萋的活春宫,而今这位大殿下衣冠楚楚的站着,总觉得有几分违和。

    李明仲看了看她的随行之行,道:“月城妹妹带的人也太少了些。”

    她带的人少吗?

    侍卫配比正常,日常出门足够。

    “多谢大殿下提醒,日后我会注意。”

    李明仲走近一些,目光十分关切。

    “自上回见过月城妹妹之后,我一直惦记着。时常感叹幸好老天有眼,能让月城妹妹这些年平平安安。你我是至亲的表兄妹,你在我面前委实不必太过拘谨。”

    谢姝暗道,她可不是拘谨,她是不愿意和这位大殿下扯上关系。之前她闭目养神,没注意那疯马是从哪里跑出来的,也没看到这位大殿下之前在做什么。

    但后来的事情她可是看得明明白白,这位大殿下在制服那疯马之时,给那马喂了一粒黑色的药丸,然后没一会儿那马就老实了。

    所以今日这一出,应该不是巧合。

    “我刚认祖归宗,许多事情还未适应,还请大殿下见谅。”

    离得近了,李明仲更是看清她的容貌。

    凝脂如玉,芙蓉含春,容色极佳。哪怕是半垂着眸,看着乖巧柔顺的样子,也不掩那眉眼之间的灵秀之气。

    果真是难得一见的好相貌!

    “皇族规矩多,诸事讲究。月城妹妹日后若有什么不懂之事,尽可以来问为兄,为兄必定知无不言。”

    谢姝:“……”

    她有不懂的不会问自己的祖母吗?

    这个李明仲真是可笑,难道她还会舍近求远,不问自己身边的亲人,反倒去问一个不熟的所谓表哥。

    “大殿下的好意,我心领了。”

    “月城妹妹,你我兄妹,你千万莫要客气。”李明仲说着,从怀中取出一物,递到谢姝面前。“这是我的私令,可随时召唤我的私卫,你拿着,以备不时之需。”

    “!”

    刚才谢姝就看到他身上的这块令牌,还想着这东西之前在白萋萋那里,应是被他要了回来,没想到……

    “这么贵重的东西,我不能要。”

    “我是真心想照顾你,你拿着便是。”

    “大殿下,我养父一家门第虽然不高,但我也是读过一些书的,该懂的规矩和礼数我都知道。若是我记得不错的话,男女之间送这等私密之物可称为私相授受吧。难道皇家规矩不一样?”

    李明仲讪笑,“月城妹妹言重了,你我兄妹之间,只有互相照应,哪里来的私相授受?”

    他心下纳闷着,直呼不应该。

    这一招他几乎是百试百灵,以前那些姑娘在被他英雄救美之后已是娇羞难当,再一听到他的身份更是芳心暗动。等到他赠令牌之时,无一不是感动万分,恨不得将一颗心都给他,此后对他死心塌地言听计从。

    这个月城妹妹是不懂还是不开窍?

    如此一来,他便有些进退两难。

    但这个当口,谢姝却是想通了所有,有些哭笑不得。合着李明仲换了目标,新的目标就是自己!

    “大殿下,今日之事,我回去一定会告诉祖母。”

    “区区小事,倒也不必惊动皇姑祖母。”

    “这怎么能是小事呢,你救了我,我理应告诉祖母。若是祖母知道你担心我以后会遇到危险,还想把自己的私令给我,一定会对你大加赞赏。”

    李明仲急忙劝说,“月城妹妹,万万不可!”

    “为何?”谢姝装作不解的样子。

    “我不过是举手之劳,如何能当得起皇姑祖母的赞赏。”

    谢姝思索一会,像是认同他说的话。“大殿下说的对,这对你而言不过是举手之劳,那我就放心了。否则我还怕欠了大殿下你一个天大的人情,大殿下你日后要我还呢。”

    李明仲:“……”

    这个月城妹妹是真傻还是假傻!

    谢姝可不想再和他纠缠,这一切都是他的算计,既然他自己都说是举手之劳,那又何必再感谢呢。于是转身上了马车,在他难以置信的目光中离开。

    思及刚才发生的事,重重地“呸”了一声。

    渣男!

    ……

    公主府外。

    长公主正翘首以盼。

    雄伟壮观的大门,庄严肃穆,显得她的身形似乎佝偻了一下。等看到马车到了跟前,她的后背又挺得笔直。

    她亲自上前接了孙女,不过是一日不见,竟像是过了好些天一般,竟是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祖孙二人一同进门,很快融入富丽堂皇的尊贵之中。

    谢姝扶着她,细细地说起方才发生的事。

    末了,道:“他还想让我记他的好,孰不知我没拆穿他,都是给他脸面。”

    长公主先本还皱着眉头,后来听到孙女一早看穿了李明仲的算计,又是欣慰又是骄傲,之前因为孙女一夜未归而产生的失落感消失得无影无踪。

    这孩子不仅聪慧,且还十分通透,她没什么不放心的。但是安王一派竟然算计到她头上,这让她很不舒服。

    “你没要他的令牌是对的,否则必会落下把柄。”

    “我自然是不会要的,那令牌我以前见过。”

    这话让长公主愣了一下,“娇娇,你以前在哪里见过。”

    谢姝有所隐瞒,道:“在王府小住的那些天里,有一回我被推出来代为搜查聚仙阁姑娘们的房间,恰好在白家二姑娘白萋萋的那里见过。”

    长公主眉头骤紧,面露嫌弃之色。白家满门的乱,养出来的嫡女尚且不不了台面,何况是庶女。

    “这个仲儿,真是……”

    “所以啊,便是我没看穿他的算计,那令牌我也是不会收的。”

    “幸好你机灵。”长公主庆幸不已,越看自己的孙女越满意。“你这孩子什么都知道,什么都看得明白也想得透,那你怎么就觉得自己不喜欢翎儿呢?”

    说一出口,她又有些不安。

    虽说是自己嫡亲的孙女,但除去百日之前,拢共也就在自己身边养了几日而已。他们祖孙之间的感情极薄,比起她这个祖母,孙女肯定更亲近谢家人。

    “娇娇,……日是不是有什么事?”

    若不然为何临时起意去了谢家,又宿在了谢家。

    谢姝何等通透,从她在外面等自己,又怕自己说错话的情形来看,很容易猜到她的心思,自然是不希望她多思多忧,将昨日之事娓娓道来。

    隐去一些不能说的环节,只说自己因一时好奇,所以才让萧翎带自己去玉竹苑开开眼界,当然中了引香的事也没说。

    最后道:“您刚才问我为何觉得自己不喜欢萧翎,其实这个问题已经有了不一样的答案。我想我应该有点喜欢他,但还没有喜欢到要嫁给他的份上。”

    这……

    长公主拍着她的手,安着她的心,“无妨,不想嫁就不嫁。”

    她乖巧点头,心里想的却看来以后还是和萧翎保持一定的距离,否则长辈们都觉得他们在交往,她若是不嫁给萧翎,在长辈们的眼中岂不成了玩弄萧翎感情的渣女。

    基于这个想法,等萧翎再次上门时,她避而不见。

    隔着屏风,看着萧翎和自己的祖母说话。

    萧翎这次登门,是来送宴会帖子的。

    老太妃的寿宴终于到了!

    他们交集的开端就是因为老太妃的寿辰,若不是如此,谢姝也不会入住王府,更不会和萧翎有牵扯。

    透过屏风,谢姝看着萧翎。

    初见时惊为天人,那样的孤月之姿令人一眼惊艳,而今他容颜依旧,却似乎有了很多的不一样。

    他一进来,便察觉到屏风后有人。

    竟然在躲他!

    他递上帖子,说了几句场面话。

    长公主收了帖子,打趣道:“你祖母真是舍得,这是使唤你使惯了,这等小事也要让你跑一趟。”

    他说自己是顺道而已,真实的原因彼此心知肚明。

    隐晦的目光看向屏风后,手指动了两下。

    谢姝:“……”

    【啥意思?】

    她当然听不见萧翎的心声,只看到对方告辞之时那极其隐晦的眼神。

    两人再次见面时,就是老太妃的寿宴。

    王府外面车水马龙,府内华灯红彩处处可见,往来贵客如云,高冠锦衣比肩接踵。或是相互寒暄,或是熟人相见,热闹至极。

    此次寿宴对于谢姝而言,熟面孔不少。当初来王府小住的十三位姑娘,除了白家姐妹之外,已悉数来赴宴。

    谢韫一眼看到她,凤眸微眯。

    冷艳无比的过来,将她上上下下一通打量,然后摸着下巴露出满意的表情。“原来如此,这样终于对了。”

    她莫名,“韫姐姐,什么就对了?”

    “感觉对了。”

    “什么感觉?”

    这个谢韫说不出来,但她此前一直觉得谢姝太素,总觉得谢姝不应该是那个样子,所以一看到谢姝就手痒。

    “反正就是觉得你本该如此。”

    姣色无双,身份尊贵。

    “真想不到在我禁足之时,发生了这么多的事。”

    谢姝也说:“是啊,我也没想到。”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

    其他的姑娘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还是最早离开王府的柳湘第一个上前。有一就有二,有人见谢姝对柳湘还算客气,便也跟着一个个围了过来。

    想当初进王府时,谢姝是身份最低的那一个。而今斗转星移,她竟站在了所有人之上。便是今日所有来赴宴的姑娘之中,她也是身份最高的那一个。

    皇族孙辈中的几位郡主县主也来了,她们客客气气地和谢姝行了礼,谢姝也客客气气地与她们打了招呼。

    宴席还未开始,客人们都随意攀谈。

    隔着不远的距离,是一众公子们。其中身份最尊贵的当属几位皇孙,尤其是身为皇长孙的李明仲,那温和的气质与平易近人的态度,引得身边围着的人最多。

    当他毫不避讳朝这边望过来时,谢姝压根不看他。

    这个渣男,多看他一眼都觉得辣眼睛!

    那一群人中,萧翎也在。身为主家唯一的男丁,他的责任就是负责接待男宾客,所以他要招呼所有的男宾。

    他在人群中忙来忙去,应对自如,从容有度。

    谢姝知道他会读心,他若是有心让人宾至如归,那必定是轻而易举,是以能不断地听到有人在夸他。

    当然,也不一样的声音。

    李相如的声音不小,“听说长情前些日子还去玉竹苑消遣了一回,身边还带了一个蒙着脸的小男人。啧啧……此等艳福,着实是让人羡慕。”

    谢姝垂眸,看了看自己的小身板。

    她与萧翎站在一起矮那么多,可不就是小男人。

    巴结李相如的人不少,自有人附和,明里暗里的挤兑萧翎好男风。

    “若说小王爷这艳福,我等还真是享受不来。”

    “可不是嘛,只是可惜啊,这京中贵女万千,却无一人能让小王爷为之侧目。”

    这人话音一落,见萧翎眼神凌厉地看着自己,忙圆话道:“京中不知多少姑娘仰慕小王爷,小王爷却未曾看她们一眼……”

    “你怎知我未看?”

    谢姝一听这话,莫名感觉头皮一麻。

    她不露痕迹地往谢韫身后藏了藏,低头缩脑。

    这时她听到先前那人问:“小王爷,你在找谁?”

    她:“?”

    不会是在找她吧!

    【看不到我,看不到我,看不到我……】

    萧翎听到她的心声,但笑不语,目光越过人群看向她。

    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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