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衣香鬓影, 姹紫嫣红,如百花争艳。花团锦簇之中,众人一眼看到的是那最为醒目的红, 而那红衣墨发之人正是谢韫。

    谢韫在女子之中身高卓越,几乎将谢姝挡了一大半。是以不少人顺着萧翎的目光, 以为他看人的正是谢韫。

    “那不是谢大姑娘吗?”有人明知故问。

    有人声音夸张, “原来小王爷看的人是谢大姑娘。”

    谢韫:“?”

    谢姝:“!”

    两人四目相对时, 谢姝眨了眨眼睛。

    谢韫瞬间了然,小声道:“看来我禁足之期, 还发生了很多事。”

    “是啊,发生了什么多事。”谢姝说:“我的人生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相比起来, 其他的事也就不足为道了。”

    这倒也是。

    谢韫想了想, 又道:“这事应该更早吧。”

    谢姝闻言, 又眨了眨眼睛。

    可不就是更早, 早在她们还在王府小住时, 她和萧翎就已经纠缠不清了。

    过了好一会儿, 谢韫像是终于回忆完那段时间发生的事, 艳丽的脸上迸发出耀眼的光彩,凤眸中全是感叹之色。

    “怪不得,我就说世子表哥向来不愿意和女子多言半句, 那会儿怎地总是出现,还那般爱管闲事, 却原来是一早就看上了你。”

    谢姝心说, 一开始萧翎可不是看上了她, 而是盯上了她。

    这时又听到有人“咦”了一声,“小王爷看的恐怕不是谢大姑娘, 而是另有其人吧。”

    虽说没有指名道姓,却也让有心之人想到了谢姝,尤其是这边的姑娘们,几乎是齐齐朝谢姝看了过来。

    谢姝:“……”

    【萧翎,你有完没完?难不成你还想昭告天下?】

    他还真想昭告天下!

    萧翎想,那样他就能光明正大看。

    这时几位面生的姑娘过来,向谢姝和谢韫行礼。

    谢韫身形一动,将原本被她遮拦大半的谢姝显了出来,仿佛是拨开云雾见月明,刹那之间尽现光华。

    那样的娇颜玉色,那样的秀色可餐,眉眼般般入画,身段显山露水,端地是貌美犹如花照水,婀娜好比风拂柳。

    半晌,有人感慨,“月城公主真是风采过人,以前我等怎么不知京中还有这么一位姑娘?”

    “你不知,自有人知。前些日子月城公主还未认亲时,那白家庶子不是动了心思,说什么只重人品不重门第,未经得月城公主点头便宣扬得人人皆知。”

    ……还说白家什么时候重人品了,原来如此。幸好啊,月城公主拒了亲,又认了亲。听说镇南王府和白家断了亲,也不知是不是因为这事?”

    这些人议论着,不时看向萧翎。

    萧翎将所有人的心声尽收,狭长的眼睛在李相如和李相仲兄弟二人间隐晦地打了一个来回,然后落在李相仲身上。

    李相如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样子,对李相仲道:“听说前几日大皇兄英雄救美,救了月城妹妹,还真是巧啊。”

    “赶巧而已,救人之前我并不知是月城妹妹。”李相仲说。

    “是吗?”这话李相如当然不信,“听说大皇兄怜惜月城妹妹的护卫太少,还想将自己的私令送给月城妹妹,不想月城妹妹没要,大皇兄是不是很失望?”

    安王宁王明争暗斗多外,他们这对堂兄弟亦是如此,说是彼此监视也不为过。

    若是以往李相仲为了自己不可告人的目的,不论是英雄救美还是暗赠私令都会避人耳目,绝对不想别人知道。

    因为那些姑娘他真的只是利用而已,压根没有想过日后真的兑现承诺。反正到后来她们对自己死心塌地,又将清白给了他,只能是听之任之。

    但这一次不一样,他是认真的。

    当然他也知道皇姑祖母一向不参与皇储之争,若他直接上门提亲,皇姑祖母一定不会同意,所以他才会故技重施,以为谢姝和那些姑娘一样好骗。一旦谢姝入了套,倾心于他,到时候两情相悦,他不信皇姑祖母还会反对。

    千算万算,他没算准谢姝的反应。

    不过无妨,他并不会就此罢手。

    所以面对李明如这般明显的嘲讽,他面不改色,依旧温和,“二皇弟说的是什么话,月城妹妹受了那么多的苦,好不容易被认回来,我多照应一些也是应该的。萧翎,你说是不是?”

    萧翎还未回答,便听到有人喊着“让一让”的话,不多时就到了自己身边。

    一袭华服,折扇在手,正是章也。

    章也的桃花眼那么一流转,自然看到了这边的谢姝等人。他匆忙地向李明仲等人行过礼,然后兴高采烈地朝谢姝走来。

    “臣这厢有礼了,几日不见,小殿下风采更胜从前。”

    要么还得说是长情呢,眼睛比谁都毒,那会儿十几位姑娘,就数这位小殿下出身最低,却愣是入了长情的眼。

    谢姝有些日子没见到他,听说他也入了清风院,便也给他道了一声恭喜。

    他闻言,不仅不喜,反而一声悠长的叹息,桃花眼中仿佛凝结了一层雾气。“小殿下你有所不知,为了能和长情在一起当差,我可是把自己的终身都搭了进去。”

    “……”

    不少人伸着脖子,一脸八卦之色,眼神在他和萧翎之间来来回回。

    不会是他们想的那样吧!

    李相仲笑道:“萧翎,章也为了你可真是煞费苦心,你可千万莫要负了他。”

    这一拱火,香艳的味道更浓烈了些。

    刚刚过来给谢姝行礼的三位姑娘,一位是温华的嫡长女温绮,另两位来自梁国公府,一位是梁国公府的嫡女孟灵,另一位是庶女孟离。

    孟离站在孟灵身后,并不是很惹人注意,但谢姝还是留意到了她,只因她的怀中珍藏着一块明黄色的帕子。

    几乎是在李相仲开口的那一瞬间,她的目光就不自觉看向了那边,尽管只敢偷偷地瞄着,但那含羞带怯又情意绵绵的样子让谢姝瞬间了然。

    一个白萋萋,一个孟离,皆是楚楚可怜的美人。从这两位姑娘身上便能看出李相仲招惹的应该都不是高门嫡女,而是专盯着庶女下手。

    毕竟庶女更好拿捏,也更容易相信别人画的大饼。若是嫡女,恐怕从一开始就会逼婚,又何至于失了身还一无所有。

    李相仲的话听上去像是玩笑,实则用心险恶。

    章也摇着扇子,道:“我和长情情同手足,这辈子都会为彼此两肋插刀,谁也不会负了谁。我这人实诚,学不来那些个两面三刀的,表面上与人称兄道弟,背地底暗下黑手。大殿下,你说是不是?”

    李相仲依旧一副温和的模样,眼底却隐有一丝戾气。

    这个章也,仗着章相简在帝心,平日里连他这个皇长孙都不放在眼里,大庭广众之下也敢讽刺他。

    意欲讨好他的人,这个时候自然要替他出头,“章也,分明是你自己说话引人误会,你说什么为了小王爷连自己的终身都搭了进去,又怎能怪别人多想。”

    “你们应知我前几日才定了亲,但凡是个心思正的都不会误会我的意思。欲谋前程,先立家业,这是我父亲的原话。所以我若想入清风院,得先定下亲事。你说你们这些人哪,成天就爱多想,还爱往歪处想,真是心有龌龊,所见皆是龌龊。”

    说到这,章也还摇头啧啧两声,模样十分之嫌弃。

    那人反驳道:“好你个章也,倒打一耙!你说谁龌龊?”

    一时之间,气氛有些不对,眼看着就要打起来。这时向嬷嬷来了,她是来寻谢姝,说是长公主找。

    又看向谢韫,道:“谢大姑娘也一起吧。”

    二女相携离去,牵引无数的目光,化解了刚才的剑拔弩张。

    章也对着那人冷哼一声,然后退到萧翎身边,压着声音揶揄,“我就说你最近跟喝了大补汤似的,成宿成宿的不睡觉,还这么有精神,原来铁树开了花。”

    “你没开花?”

    “我说萧长情,你哪里有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那开的是什么花,结的是什么果。哪里像你,小殿下那朵桃花开在了你心尖上,瞧你这一脸的春心荡漾的模样。”

    萧翎闻言,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他桃花眼瞬间放光,“……默认了?”

    所以他说对了!

    ……

    正厅内。

    长公主和老太妃坐在上座,与众宾客言笑晏晏。

    等到谢姝和谢韫进来时,所有的目光都朝她们看去。两人一艳一娇,艳似火,娇如花,火比花艳,花又比火娇,竟是说不出来的相得益彰。

    她们一近前,老太妃就笑眯了眼。

    曾几何时,她与殿下就是这么要好。

    她心之所想,正是长公主之所思,两人对视一眼,皆是欣慰又欢喜。

    老太妃笑道:“说来也巧,韫儿这孩子平日里不喜与人来往,偏偏对娇娇不一样。先前臣妇还纳闷,如今却是想通了。”

    老一辈的情谊,在下一辈身上得到延续,长公主自然也是乐见其成。那一日她们祖孙还未相认,她与那假货来王府之时,已亲眼见到谢韫是如何的维护自己的孙女。

    后又听说孙女被谢家另一位姑娘为难时,谢韫为了孙女不惜揭穿自己堂妹的身世,因而被禁足多日,更是打心眼底感谢谢韫。

    “这孩子本宫一见就喜欢,模样性情都与芷娘你年轻时有几分相似。”

    事实上谢韫和老太妃年轻时一点也不像,谢韫高冷,而老太妃年轻时最是活泼开朗的性子。但长公主这话不是表面的意思,而是在抬举谢韫。

    谢韫与谢姝分开,一个到了老太妃身边,一个乖巧地去找长公主。

    很快陆陆续续地来人,皆是在坐各位王妃夫人们的女儿。所有的姑娘们先向老太妃和长公主请安,然后去到自己母亲的身边。

    众人客客气气,又热热闹闹,一时之间气氛融洽。

    突然莱芜郡主道:“方才听赵大姑娘说月城公主极善擂鼓,今日太妃娘娘寿宴,不知月城公主可否让我等也开开眼界?”

    被她点到名的赵芙也在,听到这话连忙解释,“之前她们问起月城公主住在王府时发生的事,我便如实相告。月城公主打得一手好鼓,这事不少人都知道。”

    言之下意,她可没有乱说话。

    自从那日被镇南王妃送回赵家后,齐国公夫妇是又气又臊,气她不争气,臊她丢了赵家的颜面,因此请了一位宫里退下来的嬷嬷专门教养她。不管她心里有没有服气,至少表面上看确实有些改变。

    自谢姝进来之后,她一直不怎么看谢姝,因为她怕多看一眼,就让自己心里的嫉妒像疯长的草一样。

    谢姝也没看她,而是看向莱芜郡主。

    莱芜郡主上回在高皇后独孤宫里受了气,这笔账她自然没办法找高皇后算,是以便算在了谢姝头上。

    她之所以提议谢姝打鼓,并非是为了让谢姝出风头,而是借机提醒在场所有人,所谓的公主之尊,不久之前还只是一个人人可欺的小户女。

    “月城公主,可是觉得为难?”

    “确实为难。”

    谢姝这话一出,所有人都看过来。

    曾经她以为这样的热闹富贵与她而言不过是一时云烟,而今这一切一点点变得真实起来,明明白白地摆在她眼前。

    她置身其中,又仿佛在冷眼旁观。她看着这些人,这些人也在望向她。她在这些人的随身之物上猜测着她们的性情,她们亦在试探着她的底线。

    “今日是太妃娘娘寿宴,寿星最大,客人们如何能喧宾夺主?我又怎么会为了让你开开眼界,而与你一同胡闹,传出去岂不让人笑话!”

    一个喧宾夺主,一个胡闹,如两记耳光打在莱芜郡主的脸上。

    莱芜郡主不依,“我怎么就胡闹了?我也是想给太妃娘娘的寿宴添些热闹。你不愿意,无非是觉得若是听了我的建议,有损你公主的颜面罢了。”

    说到底,还是眼红谢姝的公主身份。

    她以为自己这一刺,谢姝必无话可说。

    但是她错了,她只知道自己所认识的人当中唯有高皇后说话最难听,也只能高皇后能说出难听的话,却不知谢姝也不遑多让。

    谢姝冷哼一声,道:“公主的颜面,自然比一个郡主的颜面重要。你若是不服,等你当了公主再来与我一较高下。”

    长公主闻言,与老太妃相视一笑。

    老太妃笑道:“殿下你现在该放心了吧,臣妇就说,娇娇这孩子吃不了亏。对付这些人,她绰绰有余,又何需殿下帮忙。”

    这时一个丫环模样的人匆忙而来,战战兢兢地溜着墙边走,然后到了梁国公夫人那里,不知她说了什么,只见梁国公夫人的脸色瞬间难看起来。

    “出了什么事?”有人小声问。

    梁国公夫人起身,狠狠瞪了那丫环一眼。

    那丫环像是被吓坏了,一下子瘫倒在地,语无伦次,“夫人饶命,夫人饶……婢到处都找过了,就是不见二姑娘……”

    她这话一出,众人大惊。

    梁国公夫人的脸色更加难看,恨不得当场将这丫头踢死。

    “长公主殿下,太妃娘娘,我家离儿许是在哪里迷了路。这丫头大惊小怪的,扰了你们的兴致。”

    说着,她示意那丫头跟自己出去。

    老太妃先叫住她,“这事既然我已知道了,那还是多派些人去找,免得孩子迷了路心里着急。”

    接着又命王嬷嬷亲自带人去找。

    半个时辰后,王嬷嬷回来复命,说没有找到人。

    老太妃和镇南王妃齐齐心惊,因为连王嬷嬷都找不到的人,绝对不可能是迷路那么简单。

    原本众人还当是一桩小事,此时皆是上了心。你看我,我看你的交换着眼色,全都是隐晦之相。

    梁国公夫人再也坐不住,要亲自去找。有些人也说愿意帮忙找,至于真心帮忙还是想看热闹,只有她们自己知道。

    趁人不注意时,谢姝在长公主耳边低语几句,然后从旁边绕着出去。

    她一出去,直接去找萧翎。萧翎没看到,却遇到了章也。章也说萧翎回竹林雅居去取东西,去了已有一会儿。

    “小殿下,你当心李相仲,他对你没安好心。”

    “我知道。”

    “……知道。”章也似乎很意外,“你知道就好,他那个人看上去人模狗样的,实则手段下作。之前你们到王府做客时,他就安插了人想坑长情。你还记得那个白萋萋吧,她当初想给长情做妾,就是受了他的指使……”

    已有人朝他们看过来,谢姝也朝那边望去,一眼就看到了李相仲。当李相仲正往这边走来时,她像是没看见一般,转身就走。

    一边走一边思忖,既然李相仲在这里,那孟离能去哪?

    白萋萋是冲着萧翎来的,那孟离会不会……

    穿过月洞门,又过假山回廊,她直奔竹林雅居。连她自己都没有发现,她的脚步在逐渐加快。一路上随处可见的石榴树上,已再不见石榴果的踪影,仅余一树的绿叶。

    竹林雅居的石碑上,那人声勿近四个字如故。

    前屋没有。

    后屋没有。

    书房也没有人。

    【萧翎,萧翎!】

    她不停呼唤着,没有人回答她。

    她的心开始往下沉,虽然她不停告诉自己萧翎会读心术,肯定不会中别人的算计,但是她就是忍不住往最坏的地方想。

    如果萧翎中了算计,那她……

    她忽然发现,她很不想看到这样的事情发生。

    “娇娇,你在找我?”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她蓦地回头。

    萧翎就在她身后不远处,如春晓墨画,芝兰玉树。

    “你刚才去哪了,我怎么没看到你?”

    旋即她便想到了,这人最是知道如何躲避她的透视眼。

    萧翎看着她,目光如晦。

    “你为什么来找我,你在担心什么?”

    “我……”

    谢姝脑子一个清明,顿时大怒。

    “你又算计我!”

    她真气死了,难怪章也会说那样一番话,合着全是这个心机男的算计。

    “萧翎,真有你的,亏得我还担心你中了别人的仙人跳,没想到这个时候你还不忘算计我!”

    “娇娇……”

    “你别叫我!”她怒极要暴走。

    还未走两步,人已被萧翎拉住。

    “娇娇,我没有算计你。那个孟家的二姑娘……”

    “她在哪?”

    萧翎听出她语气中的急切,晦暗的眸色中瞬间光芒大盛。然后那光芒不断变幻着,诡异而危险。

    “娇娇,我夜里又梦到你了。”

    她一脸懵,这人这个时候怎么会说这么莫名其妙的话。

    梦到她?

    还又?

    这时一片竹叶随风飘过来,从她眼前悠悠落下。

    倏地,竹叶像是一道绿光,劈开了她懵然的思绪。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男子,毫不意外地从对方的目光中看出那满溢出来的情动之色。

    所以他说的不是普通的梦,而是春梦!

    第72章

    阳光穿过竹叶, 在地上投出竹影的同时,洒下斑驳的光。光影在他们身上流转着,一时之间如梦如幻。

    但这梦若是春梦, 便有几分古怪了。

    又一片竹叶飘落,那抹绿割开他们纠缠在一起的目光, 将他们的旖旎与古怪一分为二, 瞬间分得明明白白。

    谢姝下意识往后退两步, 稳了稳心神。

    不管是什么梦,那都是梦。

    一个梦而已, 还能如何。

    “我知道了,那个孟二姑娘在哪?”

    “她已不在王府。”

    不在王府?

    “你做了什么?”

    “你应该问她想对我做什么?”

    谢姝哼哼着, 很显然孟离并没有得手。

    “既然你没事, 那我就走了。”

    她却是忘了, 自己还被萧翎拉着。所以这一动作不仅没走成, 反倒被萧翎收力一带, 两人又靠近了一些。

    光影在萧翎脸上移动着, 眼眸中的光芒也随之变化, 如极光漫天, 千变万化却始终将她包裹其中。

    她挣了挣,没有挣脱。

    “萧翎!”

    “你在担心我?”

    “是。”

    这一点谢姝并不否认。

    但那又如何。

    “萧翎,我承认, 我可能是有一点喜欢你,我也确实担心你出事, 可是这点喜欢远远不够, 不够支持我不顾一切和你在一起。我这么说, 你能明白吗?”

    萧翎看着面前的少女,压抑着内心的悸动。

    突然, 他欺近。

    “一点是多少?”

    谢姝:“……”

    这人怎么听话怎么不听重点!

    “你还没有回答我,孟二姑娘是怎么回事?”

    萧翎正了正神色,“你很快就会知道。”

    如此,谢姝便没再问了。

    前面还有一堆的宾客,他们不宜耽搁太久。

    两人出了竹林,快到热闹之处时,谢姝有脚步迟疑了一下。因为她透视眼看到了隐藏在树影假山处的两个人,一个是姜瑜,一个是谢韫。

    而萧翎脚步未停,继续前行。

    须臾,谢姝便明白了。

    “姜瑜是你找来打掩护的吧?”

    “真聪明。”

    “还用你说!”

    萧翎暗沉的眸中隐有笑意,眉梢都透着欢喜。

    当他们走过去时,最先看到他们的是当然是姜瑜。在姜瑜的提醒下,谢韫也朝他们看了过来,明艳的脸上划过一抹了然之色。

    谢韫原本就是来找谢姝的,见到谢姝的第一件事,就是告诉谢姝有关孟离的消息。听王府小门的门房说,孟离早些时候说自己不舒服要回家,人已经离开了王府。

    消失传到的时候,不少人都不满孟离的不知礼数,外出做客先行离开而不与主家打招呼,也不和自己的嫡母知会一声,说得好听是随性,说得难听是不懂规矩。

    因此梁国公夫人的脸面很难挂住,即使长公主和老太妃都没有说什么,还关心了几句,她依然觉得难堪。

    大胤四大国公府,齐、秦、鲁、梁,其中就数梁国公府行事最为低调。但在二十年前,梁国公府并不是如此。

    那时重元太子尚在,与太子妃孟氏夫妻恩爱。尽管重元太子体弱,却非短命之人,若是好好保重,也未必不能活到七老八十。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一场风寒要了他的命。他一死,安王和宁王就显了出来,梁国公府不得不避其锋芒。

    这些年来,比起其它的国公府,梁国公府可谓是默默无闻。

    几人说着话,一齐同行。

    一路上谢姝问起姜瑜的学习,姜瑜也问起她的近况。

    “若能高中,我想外放。”

    他这话一出,谢姝心下一动。

    “你想去哪?”

    “我想回月城。”

    月城两个字,是他们之间最应该讳莫如深的地方,但却是谢姝如今的封号,也是她的封地。她的荣耀源于此,也将盛大于此。

    “好,月城在你手上,我最放心。”

    姜瑜看了前面的萧翎一眼,问她,“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小王爷的心思,应该很多人都能看出来。

    “我啊。”她笑了一下,“自然是遵循本心。”

    “你向来比谁都看得明白。”姜瑜也笑了一下。

    小人精自小聪明,他委实是有些多虑了。

    前面的萧翎停了下来,然后等他们走过去时,自然而然在将他们分开,然后泰然自若地与谢姝并行。

    姜瑜犹豫了一下,识趣地快走几步。

    谢姝知道,萧翎一定听到了自己和姜瑜的对话。

    【所以你以后别再问我喜不喜欢你,有多喜欢你的话。我若爱你至深,非你不可,我必然会由着自己的心,否则我也不想勉强自己。】

    “我也是。”

    他也一定会遵循自己的本心,哪怕终其一生,也要美梦成真。

    ……

    几人还未到热闹之处,远远传来喧闹声。

    那喧闹之中,不知是谁左看右看,然后“咦”了一声.

    “小王爷去哪了?”

    “他可是主家,哪有把我们这些客人扔在这里的道理。他必是在哪里去躲清闲了,我们可不能依啊。”

    “对,对,正是这个理,哪有主家躲清闲不管客人的,我们去找他!”

    不知谁起的头,接着不少人响应。

    李相仲对这样的情形很满意,尤其是这些人被怂恿着真的要去找萧翎时,他更是觉得势在必行。

    谁知这些人刚走出去没几步,他就听到有人惊呼一声“小王爷。”然后他就看到萧翎和姜瑜一道过来,后面还跟着谢韫和谢姝。

    章也桃花眼转啊转,拨开人群。

    “长情,你可算是来了,这些人闹着要去找你呢。”说着,他不停给萧翎使眼色。

    萧翎还未说话,姜瑜抢先一步,“是我有事找小王爷,这才耽搁了小王爷。”

    “原来是你小子拖住了长情,你可是不知道,这些人刚才都要闹着去找长情,我拦都拦不住!”

    众人讶然,他们是失忆了吗?

    若是他们记得不错的话,这位章三公子不仅没拦,反而要跟他们一起去找小王爷!

    在听到有人质疑自己没拦时,章也挤眉弄眼地看向李相仲和李相如。“你们可别光说我啊,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大殿下和二殿下也没拦吧。”

    此时的李相仲满腹惊疑,他从最初的难以置信到失望,再到看到谢姝时的怀疑与惊讶,表情是变了又变,险些让人看出端倪。

    李相如怀疑的目光在几人之间来回打转,然后问谢姝:“月城妹妹和谢大姑娘方才去哪里了?怎么和萧翎他们碰上了?”

    谢姝道:“之前孟家的人说他们家的二姑娘找不到,我们想着孟二姑娘许是迷了路,我与谢大姑娘对王府颇为熟悉,便结伴去寻。”

    李相仲终于回过神来,急切追问,“人找到了吗?”

    谢韫可不傻,哪怕不知李相仲的用心,也能从李相仲的神情之间看出他对这件事情的过于在意。

    “大殿下认识孟二姑娘?”

    李相仲心下一惊,连忙否认,“……不,不认识。我怎么可能认识她。只是今天这样的日子,若是出了什么差池,王府怕会被人说三道四。萧翎,你说是不是?”

    他努力想从萧翎的表情中看出点什么,无奈一无所获。

    不应该啊。

    若按计划,萧翎此时根本应该出现在这里,中间到底出了什么差错?那个女人又在哪里?

    “既然人没找到,要不要我找人帮忙?”

    “多谢大殿下好意,人是没找到,但……”

    萧翎的这一个但字,将李相仲的心提得老高。

    李相如玩笑道:“萧翎,你就别逗大皇兄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最是怜香惜玉的性子,怕是不愿那孟二姑娘出什么事。你快说,人到底怎么了?”

    这个问题不仅他关心,所有人都想知道。

    李相仲被他这么一讥讽,老大的不高兴。然而温和宽仁的面具戴久了,此时也只能憋屈自己不去计较。

    萧翎看了一眼谢韫,谢韫心领神会。

    “据小门的门房说,孟二姑娘身子不适,已先行离开。”

    有人八卦没听到,失望不已。

    时辰差不多,宴席开始。宾客们依次给老太妃贺寿,并送上贺礼。整个流程十分顺利,顺利到许多人都忘了孟离的事。

    一直到寿宴结束,梁国公夫人派回去的人还没有来复命。

    宾客们一一告辞,王府外面的马车陆续离开。

    谢姝扶着长公主,在众人的拥簇下往出走。老太妃和镇南王妃并萧翎一起送他们,一路有说有笑。

    中间隔着几个人,谢姝没看萧翎。

    【我说世子爷,你就别卖关子,这宴席都结束了,你总该告诉我那孟二姑娘到底去哪了吧?】

    萧翎笑而不语,望向王府外面的方向。

    难道在王府外面?

    谢姝如是想着,心里的疑惑结成了团。出了王府后,她一眼看出一辆马车的异常,瞬间恍然大悟。

    原来人真的在王府外!

    这时李明仲过来,对长公主道:“皇姑祖母,您瞧着有些累了,不如仲儿送您一程?”

    长公主淡淡地道:“不用了,你月城妹妹会照顾我。”

    “月城妹妹年纪小,皇姑祖母想来也很是心疼她。正好我顺路,送你们一程也不妨事。”

    他说话时,眼睛一直在看谢姝,那样的含情脉脉,实在是让人不舒服。

    谢姝目光极冷,毫不客气地道:“大殿下此言差矣,我年纪虽小,但照顾祖母是我分内之事,就不劳外人插手。何况大殿下想来等会还有得忙,莫让佳人等得心急。”

    她这话一出,众人皆惊。

    当着所有人的面,她一指那辆马车。那马车顶带明黄,雕刻繁复饰有蟠龙,正是李明仲的座驾。

    “佳人想必等了许久,大殿下还是赶紧去安抚为好。”

    顺着她的手指,有人这才注意那马车的车门底下压着一抹粉色。若不是仔细瞧,或许不会有人注意,一旦被指出来,便再也不容忽视。

    从那抹粉色来看,应是姑娘家的裙摆。

    李明仲大惊,因为他一眼就认出那裙摆的颜色,正是孟离今日的穿着之色。

    他又惊又疑,下意识看向萧翎。

    而此时自有人先行一步,只见李明如一把将车门打开,将里面的人完完全全显现出来。随着一声声的惊呼,众人都认出马车里的人是谁。

    梁国公夫人脑子“嗡嗡”作响,冲了过去。

    嘈杂声中,似在昏睡中的孟离动了一下,然后慢慢睁开眼睛。当她看到梁国公夫人的脸时,整个人还处在迷茫之中。

    “你怎么会在这里?”梁国公夫人的声音可以称得上是咬牙切齿。

    孟离感觉自己的头疼得厉害,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里。她明明记得她看到萧世子落了单,一个人往僻静之处而去。她便以为自己的时会来了,悄悄地跟上去。

    然后……

    有人打昏了她!

    再然后她就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时已有不少人围了过来,其中包括李明仲。

    李明仲一脸的震惊,“你是谁?你怎么会在我的马车上?”

    “我……”孟离张着嘴,却不敢往下说。

    “大皇兄,这位就是孟家的二姑娘。难怪之前你听到人不见了,那么着急,却原来你们……”

    一听李明仲因为自己不见而着急,孟离的目光都泛起了痴意。

    李明仲如何能认,“二皇弟,你胡说什么?我根本就不认识这位孟二姑娘,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在我的马车上?孟二姑娘,你仔细想想,你是怎么不小心跑到我的马车上的?”

    孟离哪里知道自己是怎么来的,但她此时却知道自己应该怎么说:“我……不舒服,实在是难受得紧,所以我就胡乱寻了一个马车歇息,没想到竟然睡着了……”

    这个解释虽牵强,却也能含糊过去。

    李明仲松了一口气,梁国公府夫人也松了一口气。

    当孟离下马车时,从她怀中掉出一物。

    那物明黄之色,很难不让人注意,一时之间将原本掩盖过去的事又折回到原点。

    “这帕子瞧着不像是孟二姑娘的东西吧。”有人说。

    只要不是个眼瞎的,都能看出来。

    孟离原本脑子就乱,此时更是慌了神。

    她慌乱地去捡帕子时,已有人比她快一步。

    这个人是向嬷嬷。

    很快,帕子就到了长公主手上。

    长公主翻看了一会儿,眼神凌厉地看向李明仲,“仲儿,这是怎么回事?”

    “皇姑祖母,我什么都不知道。这帕子确实是我的东西,先前我不知落在了哪里,想来应是落在车里,被这位孟二姑娘捡了去。”

    孟离顺着李明仲的话,声音极小,“我……没看清,还以为是自己的帕子。”

    “这颜色不难看清吧,孟二姑娘莫不是眼神不好?”李相如嘲讽道。

    梁国公夫人哪里看不出来自己这个庶女怕是和安王世子早已不清不楚,她不在意一个庶女的名声,但她不可能让自己的亲生女儿被一个庶女连累。

    “二殿下有所不知,我家离儿打小眼神不好,认错东西是常有的事,便是认错人的事,也时有发生。”

    她当嫡母的都这么说了,孟离只能背负起这个眼神不好的名声。

    至始至终,李明仲都没有看孟离一眼。

    他今日失了算,满肚子的怀疑,一是怀疑自己反被萧翎将了一军,二是怀疑是孟离不听自己的话,想借此逼自己娶她。

    相比前者,他更倾向于后者。

    因为这些年来他行事隐蔽,除了他自己,没有人知道他与哪个姑娘往来密切,所以他觉萧翎不可能知道。

    而孟离,是他第一个目标,也是最痴情于他的姑娘,更是最为逼切想嫁给他的人。基于这个理由,他更相信是孟离的算计。

    他不看孟离,反倒关心谢姝,“月城妹妹,让你受惊了。”

    谢姝差点吐出来。

    渣男!

    她从祖母手里将那帕子拿过来,然后扔给李明仲。

    “大殿下,东西收好了,莫要再丢了。毕竟不是所有的姑娘都和孟二姑娘一样眼神不好,若是再被别的姑娘捡去了,到时候你恐怕真是有嘴也说不清。”

    “多谢月城妹妹提醒。”

    谢姝不看他,对孟离道:“孟二姑娘,以后眼睛放亮点,无论是人还是东西,都要看清楚才行。”

    孟离咬着唇,楚楚可怜地应下。

    她没有听出谢姝话里的用心良苦,旁人却是听得明明白白,包括李相仲。

    李相仲刚想为自己分辩时,便看到萧翎不知何时到了谢姝身边,正低声和谢姝说着什么,那神情举止间都透着熟稔。

    萧翎对谢姝说的是,“娇娇,别多管闲事。”

    谢姝点头,“我知道的。”

    她最多是提醒,旁的不会再做。

    两人相处默契,这种默契自然而然,他们自己一无所觉,但别人却能一眼看出。所以他们此时的样子,落在李明仲的眼里是无比的刺眼。

    尤其是萧翎的目光有意无意看向他时,他更觉得自己受到了极大的挑衅,有些话未及细思已脱口而出。

    “时过境迁,许多人怕是忘了,当年若不是镇南王未能及时赶到,乾门关便不会破,月城也不会被屠。月城妹妹,难道你也忘了吗?”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

    除了萧翎。

    萧翎甚至还对他笑了一下。

    这一笑,让他如坠冰窟。

    第73章

    自乾门关破, 月城被屠以来,朝野上下众说纷纭。镇南王增援不及是事实,但这些年他一直固守在乾门关也是事实。

    当年之事巧合重重, 宛如天意。哪怕是不少人心有疑惑,哪怕是猜测者众多, 不管如何都没有确凿的证据, 所谓的孰对孰错也只在私下流传。

    一旦被摆到了明面上, 尤其话还是从李相仲这个皇长孙口中说出来,那便不是传言猜测这么简单, 势必要论个清楚明白。

    而李相仲图的是一时之快,话一出口已是后悔不迭, 当他看到萧翎那个笑容时, 立马知道自己或许是落入了别人的圈套。

    然而众目睽睽之下, 说出去的话如覆水难收。他心下冰冷, 后背跟着一阵阵发寒, 脸色也白了几分。

    沉重冷凝的气氛中, 萧翎的耳边响起一道只有他才能听到的娇脆声。

    【萧翎, 你故意激他, 到底有什么打算?】

    别人没看到他对李相仲那个挑衅的笑容,谢姝却是看得真真切切。谢姝隐晦的目光看向他时,他也正好看过来。

    忽然, 谢姝福至心灵。

    【你想把事情闹大?是不是想闹到陛下面前?】

    萧翎的长眸颤动一下。

    【我知道了。】

    谢姝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她对李相仲道:“乾门关破,月城被屠, 这些事我都没有忘。但是大殿下, 你说这一切都是镇南王的错, 可有证据?”

    李相仲无言以对。

    当然没有。

    如果有,镇南王府早已不在。

    “我只……是觉得如果镇南王救援及时, 那一切都不会发生……”

    “大殿下真的以为只要镇南王救援及时,那一切真的不会发生吗?蛮丘狼子野心,与贼子勾结里应外合,倘若镇南王一行早些时日抵达,焉知不会同中埋伏而全军覆没?”

    老太妃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感激地看向谢姝。十三年来,纵然没有人在明面上说道他们镇南王府的错处,但质疑的声音从来不曾断过。

    这么多年来,无一人试想过若她儿及时赶到,真的就能确保乾门关不破,月城也能安然无恙吗?更没有人在意当年为了将蛮丘赶出乾门关,她儿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伤。一将功成万古枯,又有多少大胤将士战死沙场。

    她眼眶温润,随即感觉有人握住了自己的手。

    一抬头,见是长公主,瞬间感动落泪。

    谢姝不等李相仲反应过来,又咄咄逼近,“大殿下乃是皇孙,一言一行都代表着皇家。你今日当众指责镇南王不作为,将当年之事全推到萧家头上,到底是何忧心?”

    这时萧翎把握时机,质问李相仲,“大殿下此言,伤的不止是我镇南王府上下的心,还寒了所有边关将士的心。既然大殿下仍有质疑,那我们这就进宫请陛下定夺!”

    李相仲终于明白了,这就是萧翎的目的!

    “萧翎,你父王与我父王一向交好,我并非是在质疑你们萧家,而是为你们感到惋惜……”

    他想说他只是随口一说,他想说何需闹到陛下面前。但此时的情形已由不了他,不仅萧翎会寸步不让,他的死对头李相如更是会推波助澜。

    “大皇兄,你都说这样的话了,想来皇伯父也是这么想的,你还说皇伯父与镇南王一向交好,你让萧翎情何以堪?这种事我们说了都不算,还得让皇祖父做主,你说是不是?”

    他想说不是,可他的身份和自尊容不得他低头。

    何况这里并非他们小辈,还有长公主。

    长公主一锤定音,“依本宫看,这事还是当着陛下的面说清楚为好,免得日后还有人说三道四。”

    如此一来,他只能被裹挟着进宫。

    与他一同进宫的,有萧翎和谢姝,还有李相如。

    长公主和老太妃等人并未一起,老太妃原本是想跟去的,被长公主制止了。

    “芷娘,我们都老了,这些事也该由他们年轻人去面对。”

    一句话,成功让老太妃歇了心思。

    如今的镇南王府唯萧翎一个男丁,萧翎不仅是萧家的独苗,也是萧家的未来,所以这些事也只能是萧翎去面对。

    李相仲以为,仅是他们几个小辈的事,便是闹到皇祖父面前,也不过是小辈之间的打打闹闹,应该影响不了大局。

    但他万万没想到,进宫之后才得知景元帝此时正与几位重臣商议要事。其中不仅有他的父王安王,还有他的皇叔宁王,以及章相等一众臣子。

    当景元帝听完事情的经过之后,龙颜大怒。

    天子坐明堂,为何能安枕无忧?

    一是朝堂安稳天下无事,二是有良将镇守边关。如今镇南王尚在边关忠心耿耿,皇族之中竟然有人翻旧账,让他如何安抚军心。

    早前他还觉得这个大孙子是个稳重的,没想到言行如此之不妥当,当着人前议人是非,还闹到了他面前。

    他这一怒,安王赶紧认错。

    “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是儿臣教子不严,儿臣这就带他回去好好管教。”

    “且慢。”萧翎出声,道:“安王殿下,大殿下之所以质疑我父王,想来应是听过不少人这么说。”

    不少人三个字,很是微妙。

    老奸巨猾如安王,此时面色都隐隐有些变化。

    “贤侄,你这是何意?”

    “臣与大殿下一样,这些年也时常听到有人如此议论。”

    安王眯了眯眼睛,看着萧翎。

    论长相,安王似景元帝多一些,眉宇间更多凌厉之色,与宁王老好人的模样大不相同,而他们的儿子似乎反了过来。

    萧翎越过他,面向景元帝,“陛下,臣有事要奏。”

    李相仲一时回不过神来,纵然他不知道萧翎要奏什么事,但在这样的情形之下,必然不是什么好事。确切的说,应该是对他不利之事。

    果然,萧翎一开口,他再一次后背发寒。

    萧翎说:“当年臣的父王率兵增援,行军途中遇山洪突发,泥石阻路,将士们不得不易道而行。这些年来臣翻遍当地县志史料,得知那年少雨,本不该有山洪,却不知为何突发。”

    一殿寂静,唯有他的声音。

    他的话,自有人反驳。

    反驳者不是安王宁王,而是章相。

    章相道:“天灾难测,事先应该多少有预示之兆,只不过是未有人留意而已。”

    “章相所言极是。”萧翎点头,“我亦如此想,是以便派了人去查探。谁知这一查更是蹊跷,有人在山洪突发的前两天,听到山腹中曾传出轰鸣声。而我派去的人也去轰鸣声传出的地方看过,竟然发现了石壁上的焦黑,以及一些硝石残屑。”

    这话一出,不亚于山洪突发。

    景元帝厉目如炬,龙颜震怒。

    当萧翎呈上硝石碎渣时,第一个质疑的是李相仲。

    “谁知道你是从哪里弄来的东西,你并不能证明东西是从山洪之地而来。更何况即使是遇山洪突发,易道而行便是,也耽搁不了几日。”

    “大殿下所言正是。”萧翎认同了李相仲的话,却话锋一转,“泥石阻路绕道便是,确实不会延误太多时机。真正让大军行路受阻的不是山洪,而是痢疾。”

    痢疾二字一出,所有人都沉默了。

    因为在场的所有大臣,几乎都知道当年的事,只不过那时所有的关注点都在山洪之上,很少有人注意到这件事,甚至很多人认为这不过是镇南王为自己未能及时增援而找的借口。

    景元帝道:“你说的这些,当年的奏报里都有。”

    “回陛下,臣并非旧事重提,而是有所发现。那日月城公主认亲,臣听到她提及定远侯曾写给陛下的那封信,忽然有所启发。”

    说到这,萧翎看到谢姝一眼。

    【真是受到我的启发?】

    他的手指动了一下。

    “后来臣派人去查,果然查到一件事。那便是当年绕道经过眉山县时,恰逢眉山县南豆长熟,将士们吃了没有煮熟的南豆,故而上吐下泻。”

    “你查清了痢疾的原因,那又如何?”

    是啊。

    这又如何呢?

    谢姝很赞同景元帝反问,隐隐有些担心。

    【萧翎,如果只是这样的证据,根本说明不了什么。时过境迁,我若是李明仲他们,我会合理怀疑那山壁上的焦黑和地上残留的硝石都是有人事后为之。】

    萧翎听到她的心声,手指动了一下。

    【还有南豆的事,同样的道理,事情已经过去十几年,很多事情都说不清,这事也不足以证明什么。】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谢姝:“……”

    【你什么都知道,那你为什么要来这一出,除非你根本就没想过要什么结果。】

    这下,萧翎的手又动了一下。

    “陛下,臣不想如何。今日若不是大殿下将乾门关破,月城被屠的事都算到臣的父王头上,臣也不愿叨扰陛下。”

    谢姝:“……”

    原来他真的不想要什么结果。

    但是为什么呢?

    疑惑的不是止是她,其他亦是如此。

    李明仲都糊涂了,事情好像又绕了回来。

    安王再次开口,“父王,是儿臣管教不严,儿臣这就把仲儿带回去好好管教。”

    又对萧翎道:“翎儿,我与你父王情同手足,这次的事是仲儿一时糊涂,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安王殿下言重了,臣岂敢与大殿下计较。”

    “本王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安王的目光朝谢姝看来,“今日这事,说来也是仲儿心疼月城,难免说话直了些。”

    谢姝:“!”

    你个老狐狸,居然祸水东引。

    这么大的锅,她可不背。

    “安王殿下此言差矣,我与大殿下拢共见过三回,哪里来的深情厚意,竟让他为了我口不择言?”

    安王一愣,委实没料到谢姝这么不给他面子。

    “血脉亲情,根深蒂固,哪怕是未曾见过,也不会改变。”

    谢姝当然不会信他的鬼话,天家之中,何来的亲情,骨肉相残,兄弟操戈之事难道还少吗?

    他和宁王斗了这么多年,真当世人都是瞎子吗?

    但他们再是斗得你死我活,却不知陛下或许根本就没有考虑过在他们之中二选一。因为就算重元太子逝世多年,陛下的怀中依然珍藏着自己嫡子的遗物。

    那是一只纯金的长命锁,正中刻着一个仁字。

    “哪怕未曾见过,也不会改变?”她似是在思索安王的话,然后喃喃,“小时候我常听我父亲提起太子殿下,我父亲说太子殿下最是仁厚,他们之间的兄弟情谊纵然是相隔阴阳,却近在咫尺。我虽未见过太子殿下,但我知道他必然是个极好的人。”

    她无端提起重元太子,瞬间切换话题。

    安王和宁王不愧是兄弟俩,即使斗得不可开交,皱眉的动作倒是一致。

    景元帝凌厉的目光一缓,渐有怀念之色。

    擎儿与他这个舅父最亲,同仁儿也最为要好,那句纵然是相隔阴阳,却近在咫尺的话听起来确实像擎儿才会说的话。

    他朝谢姝招手,示意谢姝上前。

    左看右看,上下打量,越看这孩子越长得像自己皇妹,怜爱之心油然而生。

    谢姝在他的注视之下,又道:“如今我父亲和太子殿下已经团聚,想来他们兄弟二人又能日日以茶代酒,把酒言欢了。”

    一句话,听得身为帝王的他都有些动容。

    好一个以茶代酒,好一个把酒言欢。这孩子居然还知道仁儿的身子不好,可见擎儿生前确实没少提起仁儿。

    天家之人多薄情,帝王为最。

    帝王心术最是诡谲,他自己可以杀伐果决,可以以江山社稷为重而枉顾亲情,却又希望骨肉至亲对他有情。

    他年纪越大,越是希望如此。

    所以谢姝的话,大大满足了他作为长辈的心。

    当他慈爱地问起谢姝在公主府吃得如何住得如何时,众人的表情都是震惊和意外。因为这些年来即便是对着李明仲李明如等皇孙,他也从来不曾有过如此和蔼可亲的模样。

    谢姝一一答着,言语之间全是感恩。

    这样的态度,更让他满意。

    “你想要什么就和皇舅爷说,皇舅爷什么都能答应你。”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在深思。

    好在谢姝是个姑娘,若是个男子,那这话的分量就太重了。

    “这辈子能做爹娘的女儿,能和祖母团聚,臣女再无所求。”

    这个爹娘既指她的亲生爹娘,也指她的谢家爹娘。

    这时外面传来太监尖细的声音,说梅妃娘娘来了。

    很快,所有人识趣告退。

    景元帝将谢姝留下,与他和梅妃一起用了晚膳。

    梅妃身为后宫第一宠妃,长相言行完全出乎谢姝的意料。谢姝原以为但凡是宠妃必定美艳不可方物,再不济也是中上之姿。

    却没想到梅妃不仅不年轻,长相也十分普通,勉强过得去。不仅如此,她的一言一行也无丝毫骄纵之态,看着就像是一个寻常的妇人。用膳之时,她的表现更像是一个老妻,一应侍候景元帝的事都不假他人之手。

    而且她对谢姝的态度也很自然,仿佛是家里来了一个小辈那般。她自然,谢姝也就自然应对。如此一来,一顿皇家晚膳吃得像是家常便饭,让景元帝龙颜大悦。

    谢姝告辞之时,她还客气地邀请谢姝以后常来宫中玩。

    出宫之时,天已黑透。

    华灯已上,灯火万家。

    未上马车,谢姝就看到了马车里的人。

    昏暗的光线中,萧翎的脸有些模糊,五官也难分明,唯一双狭长的眼睛如弯刀泛寒,冷冷地望向皇宫。

    等谢姝上了马车后,那泛寒的弯刀收起,变成两弯明月。

    谢姝也不废话,直接发问。

    【你知道今日之事不会有结果,为何还来这么一出?】

    “你以为他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

    这个他,谢姝知道是谁。

    是陛下。

    略一细思,谢姝便明白萧翎的用意。

    世间有很多事,明明真相摆在眼前,却依然有很多人视而不见。欲盖弥彰,自欺欺人,无形之中蒙上一层窗户纸。

    仿佛只要不把这层纸给捅破了,那就能相安无事,当作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而萧翎今日这一出,用意就是破了这层纸。

    “你悉知人心,也闹到了陛下跟前,却仅是达到让别人知道当年隐情的目的,你甘心吗?”

    “我是能悉知人心,但我不能掌控人心,尤其是帝王之心。”萧翎的声音低了下去,眉眼间全是怅然之事。“这才是最痛苦的,明明什么都知道,却更清楚明白自己什么也改变不了。”

    “萧翎……”

    “今日人好多,好吵。”

    “谁让你比别人听到的声音多。”

    有所得,必有所失嘛。

    “我头好疼。”萧翎揉着眉心,“娇娇,你能让我靠一靠吗?”

    谢姝:“……”

    这人竟然还会装柔弱。

    她刚想拒绝,不经意间瞥见萧翎眼下的疲色,不知为何心软了一下。

    算了吧。

    不就是靠一下,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如是想着,答应了萧翎的要求。

    萧翎靠了过来,却十分克制。

    车内光线昏暗,外面的灯火不时从微动的帘子缝隙中洒进来。光影在他脸上移动着,出尘绝艳的五官越发的温润如玉。

    这抹艳色落在谢姝的眼底,恍惚之中竟然莫名有种沧海桑田千帆已过的错觉。仿佛是经历了无数的世事变迁之后,才换来的岁月静好。

    “梅妃是怎么回事?”

    “世人只知梅妃原来当宫女时煮得一手好茶,这才入了陛下的眼,实则不然。她虽长相寻常,但低眉之时的神态,与昭和皇后有几分像。”

    原来如此。

    此时马车已行至街市之中,两边铺子酒家灯笼盏盏连成一片,入目所及皆是灯火阑珊,与白昼时的景象完全不一样。

    蓦地,谢姝瞳孔猛缩。右边一家酒楼的二楼一片漆黑,但那漆黑之中却有无数的刀光乍隐乍现。

    与此同时,萧翎也睁开了眼睛。

    他感知到危险的气息,掀开帘子的一角。

    然后对谢姝道:“娇娇,等会你直接回公主府,不要回头。”

    “好。”

    谢姝应得十分干脆,等人下了马车后,她立马命令车夫赶紧走。

    望着马车如箭一般绝尘而去,萧翎暗沉的眸中风起云涌。

    这个小没良心的!

    第74章

    透过马车, 谢姝清楚看到那酒楼的二楼之上,数十道黑色的身影如落叶一样飘下来,然后将萧翎团团围住。

    很快, 一片刀光剑影。

    这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残酷的厮杀,她望着被黑衣人围住的那个人利落地解决掉一个又一个攻击自己的人, 身手如幻影变形一般, 让她有种不太真实的感觉。

    马车跑得很快, 不多时她就什么也看不清了。

    车辙的声音在寂夜中分外的清楚,仿佛在一寸寸碾压在她心上。不知过了多久, 她命车夫停车,吩咐随行的侍卫回去探查情况。

    一刻钟后, 派出去的侍卫回来禀报, 说是危机已经解除。

    半晌, 她吁出一口气, 然后让车夫调头。

    越近血腥气越浓, 地上却不见一具尸体。街道两边的铺子灯笼依旧, 酒肉香气飘出来的同时, 喧闹声不绝于耳。

    一眼望去无丝毫异样, 除了街角那个扶墙而立的人。

    萧翎听到动静望过来,幽冷的眸中隐有光亮。

    他那月白色的锦衣之上,血花朵朵, 触目惊心又荼蘼艳丽。冠玉般的容颜在夜色中恣意而邪肆,正蛊惑着人心。

    谢姝从未见过他这个样子, 一时被震撼。

    “不是让你不要回头吗?”他的声音低沉得吓人, 却又透着一丝愉悦。

    “到底朋友一场, 我来替你收尸。”

    闻言,他低低笑起来。

    这不仅是个没良心的, 还是一个口是心非的。

    他舔了舔唇,“娇娇,过来。”

    谢姝莫觉得他这个样子太危险,不由得迟疑了。

    “你没事,那我就走了。”

    这分明是个陷阱啊!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连尸体也没有。

    打斗肯定是真的,但这人身为王府世子,还是唯一的独苗,身边不可能没有暗卫保护,更不可能这时候还孤仃仃的一个人,摆明了知道自己会回来。

    “娇娇,过来。”

    这声音越发的危险,如同魔鬼在召唤。

    突然他神情一变,谢姝只感觉眼前一花,然后他就到了自己跟前,紧接着箭矢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射在了地上。

    他动作极快,几乎是转瞬即逝的工夫,已将谢姝藏好。

    隔着废弃的杂物,谢姝看到他又被一群黑衣人围住,但同时他的身边也多了守护之人。下一瞬,又是一场刀光血影。

    不多时,另一行人冒出来守在谢姝附近。谢姝见过这些人,尽管祖母从来没和自己提过,但她知道这些人是保护自己的暗卫。

    “你们分一半过去帮他!”

    暗卫们听令,分出一半去帮萧翎。

    有了这些人的帮忙,萧翎那边渐占了上风。

    四周明明并不安静,但谢姝只能听到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声。恍惚之间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一日,她独自一人在藏身之处等待着,与她一起沉默的,还有一堆尸体,包括她的母亲。

    半个刻钟后,血雨腥风停了下来。她看着那锦衣之上越发血花盛开的男子一步步朝自己走来,不知为何心口有些堵得厉害。

    她想站起来,却发现自己好像动不了。

    遮住她的杂物被挪开,男人的脸在她面前清晰无比。这么的近,近到她都能看到对方脸上被溅上的血迹。

    男人嫌弃无比地看了一眼自己身上的血迹,然后双手在没有染血的地方擦了擦,接着将自己的大掌递到了她面前。

    她未有丝毫的犹豫,直接把自己的手放上去。

    一拉,一起,她终于站了起来。

    地上是一片横七竖八的尸体,终于有人从酒楼出来,然后是尖叫声。

    她看着身边的人,须臾间明白所有。

    这确实是陷阱,但不是为她准备的。

    【前面的人是你自己安排的,你的目的就是为了引出后面这批人,对不对?】

    萧翎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夸她,“真聪明。”

    她就知道!

    先前那人的尖叫声将酒楼里的人全招了出来,有人惊慌失措,有人高喊着“死人了”,然后仓皇跑远。

    不多时,京城守卫赶到。

    为首之人一问情况,得知是谢姝和萧翎遇袭,当下面无人色。

    这还得了!

    天子脚下,还未到宵禁之时,一个公主和一个世子居然被人刺杀,这种事情自大胤建朝以来还是头一回。

    很快,这事就惊动了不少人。

    章也带着清风院的人赶到时,萧翎正准备送谢姝回去。

    “长情,长情,你怎么样了?”他上上下下将萧翎一打量,忽然惊呼,“你受伤了!”

    随着他这一声惊呼,萧翎转身看他,而谢姝也在这个时候看到萧翎后背的伤。那一道伤口从右肩斜下,横拉个半个背。

    “你受伤了,你怎么不说?”谢姝这才想起来,难怪这人此前一直都是面对自己。“你赶紧去找大夫,别管我了。”

    章也也帮腔,“长情,你听小殿下的话,自己的身体要紧。莫要英雄救了美,反把自己的命给搭上了,岂不是白忙活一场。”

    谢姝:“……”

    这是损友吧。

    她也得尽快回去,若不然祖母得到消息必定会着急。

    “行了,各走各的,章三,你照顾好萧翎。”

    说罢,她就上了马车。

    章也啧啧两声,“小殿下这气魄,还真是不一般哪。我说长情啊,你就乖乖听小殿下的话,赶紧保命要紧,否则……”

    萧翎的眼神睨了过来,成功将他没出口的话咽了回去。

    这会儿的工夫,谢姝的马车已经走了。

    马车刚到公主府,就看到长公主行色匆匆地出来。

    祖孙二人碰了个正着,长公主在看到孙女安然无恙的那一瞬间,悬着的焦灼之心终于放回了原处。

    “祖母。”

    “娇娇,你有没有事?”

    “我没事,萧翎受了伤,但性命无碍。”

    “那些人胆子实在是太大了!”长公主沉着脸,她可是亲身经历过争储的人,自然知道这些明争暗斗有多血腥和残酷。

    祖孙俩进了府,公主府的大门随即关上。

    谢姝扶着她,一一说起在今日发生的事。

    其实不用谢姝说,以她的地位和人脉,宫里的那些事她就知道了,遇袭的事她也第一时间得到了消息。

    末了,谢姝说:“祖母,在我这里,安王不可以,宁王也不可以。我与萧翎的想法一致,他亦是如此。”

    这一点尽管他们未曾明确商议过,但她知道萧翎与她的心思是一样的,他们都不愿意安宁两王之一成为最后的赢家。

    “顺王平庸,一昧依附宁王,平王有腿疾……”

    “祖母,嫡系尚有人在。”

    长公主闻言,先是惊讶,然后缓缓点头。

    吉祥如意的八角宫灯悬挂着,灯火从宫灯的绢纱中透出来,华贵而又温暖。这光照在她的身上,竟让她的模样看上去苍老了些,那鬓角的银丝已然清晰可见。

    她慈爱而欣慰地看着自己的孙女,“祖母老了,这些事你和翎儿商量就好。”

    她的娇娇啊,如此的聪慧懂事,无奈在情之一事上太过执拗。可怜翎儿那孩子,怕是还有得煎熬等待。

    凉风一吹,她不由得咳了起来。

    谢姝忙她将扶进屋内,又是给她倒水又是给她顺气,等她不咳了之后,又服侍她歇息。

    一通折腾下来,已夜深人静。

    向嬷嬷告诉谢姝,近几日长公主的精神似乎是好了一些,不知为何今日又咳了起来,许是方才着急心焦的缘故。

    “小殿下,老奴斗胆一问,你先前不让殿下吃药,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太妥当……”

    谢姝闻言,看着她,道:“嬷嬷在怀疑什么?”

    她叹了一口气,“老奴可能是年纪大了,有些爱疑神疑鬼。太医说殿下是心病,如今小殿下您回来了,殿下心情一好,病也就好了一些。”

    “嬷嬷,你有话但说无妨。”

    犹豫再三,向嬷嬷迟疑地说起一件事。

    那是一件旧事,确实的说并不是公主府的事,而是颜家的事。

    颜家被牵连之后,被抄家流放,颜知雪也被抬进鲁国公府为妾。那时长公主曾偷偷派人私下去打点,希望颜家人在流放路上少受些罪。

    而那个人就是向嬷嬷。

    向嬷嬷受长公主之命,负责替颜家人打点,还送了一些东西过去,无意中听了那么一耳朵,好像颜老夫人因为吃错了药,病情加重了许多。

    “老奴这些日子也不知怎地,就爱想以前的事,这越想就越觉得不对。那颜老夫人和颜大姑娘感情极好,颜大姑娘为了颜老夫人的身体不知操了多少心,还亲自试药开方子。许是老奴听错了……”

    “那嬷嬷可还记得当时颜老夫人吃的都是什么药?”

    “这个老奴记得。”

    因为那时颜家人已经落难,颜老夫人吃的药都是向嬷嬷送去的。

    向嬷嬷找来了当年的药方子,交给了谢姝。

    药方子的字迹十分娟秀,一看就是出自女子之手。向嬷嬷说这是颜知雪的笔迹,药方子也是颜知雪自己琢磨出来的。

    “小殿下,老奴可能真是多心了。”向嬷嬷叹了一口气,“但愿是老奴想多了。”

    ……

    翌日一早,萧翎遇刺之事便传得沸沸扬扬。

    早朝之时,景元帝龙颜大怒。先是斥责京城守卫不作为,然后一连撤了几位要员,其中就有守卫郎中令和中尉等人。

    一番雷霆手段之后,京中震荡。

    安宁两王相争已久,京内京外分力抗衡。安王主内,宁王主外。安王的权力在京中,京城守卫就在他的管辖之内,而西山大营则在宁王的掌控之中。

    先前温华突然请辞闭门失过,西山大营那边也小小乱过一阵。而今京城守卫要员被撤,安王势必要头疼一些时日。

    这些事看上去全是人为,但若是站在另一个角度去看,不难发现处处都是帝王的平衡之术。

    波诡云谲之时,竟然传出景元帝忧心长孙的婚事,要亲自为长孙议亲的消息。当然他身为天子又是男子,自然不可能亲历亲为,而是将这件事交给后宫的妃子。

    后宫之中掌事之人是淑妃,位高之人是高皇位,但出乎世人的意料,景元帝居然将这件事交给了庄妃。

    庄妃是景元帝登基那年进的宫,也算是宫里的老人。她膝下虽无皇子傍身,却育有两位公主。这些年来她行事低调,为人谨慎,颇有一些风评。

    她领了这差事之后,邀请京中的世家贵女们进宫说话。

    谢姝自然在邀请之列,且身份地位是所有的贵女之最。若只是庄妃的邀请,她完全可以找个理由拒绝,然而这件事情的源头是景元帝,她便不好不给面子。

    临出门时,长公主不放心地千叮万嘱,最后还是那句话,她是公主之尊,若真有什么不对或是不愿意的事,直接翻脸走人。

    她一一应着,说自己会注意。

    马车行至半途,被人拦停。

    拦车的人是章也,虽然是一身的官服,但扇子不离手。

    “小殿下莫怪,臣是受人之托,来给小殿下送信的。”

    说完,那双桃花眼都快眨抽了筋。

    这个人除了萧翎还能有谁。

    她已将药方子托那邓喜转交给了萧翎,所以她以为萧翎给自己写信肯定是说这件事,当她将信一拆开时,一时之间有些莫名其妙。

    信的内容和药方子没有一丝半点的关系,上面写的是一首词:竹林风,叶纷纷,黯然销魂无人知。相思雨,冷瀮瀮,肝肠寸断乞君怜。一帘幽梦难自持,几时能得两情悦。

    这又是相思又是梦的酸词,是生怕她看不懂吗?看来有些人在养伤期间,委实太闲了些,净想一些有的没的。

    “他伤势如何?”

    “他后背有伤,虽不在要害,伤口却不浅,太医说需要养上一段时日。小殿下,长情还有一句话让臣带给您。”

    还有话?

    谢姝又来了精神,心想着这话总该是与药方子有关吧。

    等了一会儿,不见章也开口。

    “章三公子,你但说无妨。”

    “那臣就说了啊。”章也看上去面有羞赧之色,实则桃花眼亮得吓人,一看就是兴奋到了极点。

    谢姝狐疑,到底是什么话,能让章三激动到这个样子?她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刚想让章三不用说了,章三因为激动而发颤的声音就响了起来。

    “长情说,请小殿下莫要忘了他。”

    “……”

    萧翎那个王八蛋!

    好半天,谢姝才重新找到自己的声音,咬牙切齿,“你回去告诉他,让他问问他自己,他是谁啊?”

    章也笑得见牙不见眼,桃花眼都弯成了一条缝。

    “好嘞,臣一定把话带到。”

    萧长情啊萧长情,谁让你以前不近女色,你小子也有今天。

    他退到一边,让谢姝的马车过去。

    谢姝捏着那封信,恼怒无比。

    姓萧的正事不干,这种闲事恨不得弄得人尽皆知。还黯然销魂无人知,伤成那样还做春梦,怎么不骚死他!

    她恨恨地想着,脑子里无端浮现出一幅画面。

    竹林雅居的幽室之中,伤在后背的人只能趴着,正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的竹林。也不知他想到了什么,神情渐渐变得委屈起来,然后黯然落泪。

    那凄楚可怜的样子,当真是我见犹怜。他不停地向门外张望着,戚戚哀哀像个怨夫,仿佛正等待着一去不归的妻子。

    妻子这两个字,让她愣了一下。

    却在下意识没由来地代入了自己,好似自己正是那个丈夫还卧病在床,却红杏出墙要去找下家的渣女。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差点把自己雷得外焦里嫩。

    她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

    幽幽的淡香从信纸散发出来,凑近一看还能看到其中花瓣一样的纹理。她心下冷哼一声,暗道姓萧的不愧是王府世子,写个信都这么讲究。

    一路上,她反复看着那信。

    快到皇宫时,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蓦地瞪大眼睛。

    这不是信。

    这是情书!

    第75章

    ……

    一入宫门, 她所有的思绪全部敛去。

    重重宫阙彰显的不仅是至高无上的尊贵与荣耀,还有着天下最无解的阴谋算计,一个不小心便是万劫不复。

    行到后宫岔道时, 领路的小太监见她并未拐弯而是直行,连忙出声提醒。

    她眉眼未动, 反倒示意小太监跟上自己。

    小太监急道:“月城公主, 这条道才能去往长春宫。”

    长春宫是庄妃的宫殿, 小太监也是长春宫的人。

    “谁说我要去长春宫?”她继续前行,小太监无法, 只能忐忑不安地跟上。

    宫庭深深,小太监几次提醒, 左顾右盼似乎想找什么人去长春宫报信, 却无奈也不知怎地, 一路上竟没碰到什么人。

    他自然是不知道, 谢姝有透视眼, 一旦远远瞧见宫女太监, 便能有效避开。

    直到越走越不对, 他才回过神来。

    ……不是去往独孤宫的路吗?

    而谢姝, 正是要去独孤宫。

    独孤宫冷清如故,安静到不像是宫中的宫殿,更似那深山老林中的别墅。独孤宫里的宫人们见到她, 无一不是惊讶。

    有人赶紧去通传,不多时依旧是雪衣素面的高皇后亲自迎了出来。

    阳光正好, 她这一身的雪色在日头下越发的醒目刺眼, 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凄凉, 与金碧辉煌的皇宫形成鲜明对比。

    她心中惊喜,说出来的话却是口不由心, “今日是庄姨娘设宴,你怎么到本宫这来了?”

    “皇后娘娘是主母,臣女是客人。自是要先来给娘娘请安,岂能急着去赴一个姨娘的宴,而忘了礼数规矩。”

    谢姝顺着她的话,也称呼庄妃为姨娘,这般示好令高皇后很是满意。

    二人入殿之后,宫人们奉茶上点心。

    这一次自然也不是那又苦又涩的茶,而是那极品的龙井,点心精巧雅致,一看就是用心准备之物。

    果盘底下的叶子牌还在,贵妃榻下的游记却换了一本。

    谢姝道:“臣女最近读过一本游记,觉得颇为有趣,便想着与娘娘一同分享。”

    说着,她将书呈上。

    高皇后还在思量她的话,那分享二字直叩心间。

    “本宫入宫多年,来来回回不知见过多少人,你还是第一个想到本宫的人。”

    语罢,她自嘲一笑。

    这一笑有几分苦涩,瞧着有些寂寥。

    “臣女以前在澜城时,曾听一个老人说过,她说世人生来孤独,来时一人,归时一人,仅此而已。”

    高皇后闻言,似受到震动。

    喃喃着:“好一个仅此而已。”

    良久,她淡淡一笑。

    “你年纪不大,倒是通透。”

    “臣女不过是拾人牙慧,说起来当年在澜城倒是更自在一些。那里不似京中这般规矩多,人情往来也要随意一些。每逢节庆喜事,鼓声喧腾,打牌九划拳者比比皆是。”

    牌九二字,让高皇后神色一动。

    “不知澜城的牌九与京中有何不同?”

    谢姝故意引导,已将话题引到了牌九之上,自然是有一番细细解说。她说得极细,不时还比划几下。

    高皇后被她说得兴起,将果盘里下的叶子牌取出来,然后再招呼两个嬷嬷一起,四人开始打起了牌。

    殿外,小太监焦急万分,几次想溜回去给庄妃报信,都被独孤宫的人给拦了下来。

    殿内的几人,一连打了好几圈,用的都是澜城的打法。如此一来,不论是高皇后,还是那两个嬷嬷都已学会。

    高皇后意犹未尽,却不得不出声提醒谢姝。

    “时辰不早了,你该去庄姨娘那里了。”

    谢姝也觉得差不多了,起身告辞。

    高皇后叫住她,问:“你可知今日宴无好宴?”

    “臣女知道。”

    她自然是知道宴无好宴,只因李相仲已将自己视为下一个目标。

    而那庄妃,明显是安王一派。

    安王妃陆氏出身淮阴侯府,其母是庄妃的表姐。安王妃身体不太好,向来深居简出,景元帝将李相仲的亲事交给庄妃也正是因为这个原因。

    庄妃的年纪看上去比高皇后大一些,无论是言行举止还是穿衣打扮,一看就是那种端庄的类型。

    哪怕是如今受到陛下的倚重,也不见半分张扬,就算是今日邀请众女进宫说话,一应陈设也不见铺张。

    唯一值得说道的,便是摆在正中间的几盆极品菊花。菊花已半开,有玉壶春、绿牡丹、墨荷,还有白玉垂帘等。

    宫宴大多会巧立名目,庄妃此次的宫宴便是赏菊宴。

    谢姝到的时候,分外的安静。所有人都在凝眉细思,不时观赏着那几盆菊花,似是在琢磨着什么。

    庄妃看到她,目光微动。

    她今日虽未精心打扮,却也不会失了分寸。一袭符合自己公主品阶的华服,以及头上的步摇珠翠,完全将她的娇妍显露出来。

    相比上次在独孤宫里的初见,此次她们彼此都对对方有了不一样的认知。

    庄妃惊叹的是她的貌美,还有她那与年纪并不相符的平静从容。她则感慨于庄妃上次的不显山不露水,和这次的大方得体。

    众女之中,她身份最高。是以庄妃给她留的位置离自己最近。锦缎的垫子垂下,绣工十分的精美,将座位原本的样子遮盖住,只余奢华与富贵。

    她扫了一眼,眼底泛起一抹寒意。

    那被遮得严严实实的座位底下,赫然是一只大耗子!

    看那大耗子的样子,应是正处于晕迷之中。一旦等会醒了,趁人不备时窜出来,第一个受惊的便是她。

    她面上不显,见过礼之后泰然自若地坐下。

    今日进宫的除了世家贵女们,还有几位郡主县主充当气氛组。皇孙之中来了两位,一位是李相仲,另一位是作陪的平王世子李相堂。

    平王因为腿有疾,平日里不怎么在人前露面。李相堂往常都以在家中给父王侍疾的理由,对很多事都是能推就推。

    他相貌算不上多出色,仅能算是周正而已,加上沉默不言的性子,最爱被李相仲拉着当自己的陪衬。

    谢姝一来,人就齐了。

    莱芜郡主对她的姗姗来迟很是不满,出言讽刺道:“月城公主怎地来得如此之晚,真是让我们好等。”

    “我方才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一句话,成功让不少人变脸。

    庄妃到底是宫里的老人,闻言面不改色。

    “月城公主来得正好,方才正好有人提议以这几盆菊花为名,各自作一首诗。”

    谢姝对此一点也不意外,甚至觉得如果光是作诗那都是简单的,就怕有人自以为才华得不到施展,又拉着别人一起才艺表演。

    这时李相仲站起来,徐徐踱步到那盆白玉垂帘跟前。

    一时间,所有的目光全聚集在他身上。

    只见他作沉思状,然后缓缓吟诗,“……垂帘百媚生,拂衣暗香来。”

    拂衣二字,恰好是谢姝的名字。

    如此一来,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皆是明了这位皇长孙的属意。

    庄妃笑道:“真是好诗,月城公主,你以为呢?”

    谢姝心下冷笑。

    这些人的意图还能再明显一些吗?

    “庄妃娘娘有所不知,臣女对琴棋书画并不精通。”

    庄妃愣了一下,“月城公主说笑了。”

    谢家虽门第不高,但身为官家小姐怎么可能不通诗文。

    几乎大部分的人都是这么想的,气氛微妙之时有人出声道:“庄妃娘娘有所不知,月城公主确实不太精通琴棋书画。当日臣女与她一同在王府小住时,她便亲口说过谢家未曾给她请过女夫子。”

    说这话的是赵芙。

    赵芙当然不是有心给谢姝解围,而是趁机贬低谢姝,好让众人知道谢姝就算是被封了公主,骨子里也是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小户女。

    她自知姑母厌了自己,恐不能如愿嫁进王府,因着这个原因,她对谢姝已是恨极。纵然她对李相仲无意,但见李相仲对谢姝示好之后,不由得让她的恨意浓烈了几分。

    庄妃听了她的话,假装惋惜。

    “月城公主这些年受苦了。”

    谢姝垂眸,“赵大姑娘所言并不完全属实,我养父母确实未给我请过女夫子,但我不精通琴棋书画很大一部分是自己的原因。”

    言之下意,不是她自己懒,就是她自己笨。

    她这般自贬,越发称了有些人的心意。

    莱芜郡主险些喜形于色,“月城公主倒是实诚,我……”

    “我近日也得了一首词,就是有点不太应景。”

    庄妃怔了怔,道:“无妨,月城公主若是愿意,也可说出来听听。”

    谢姝闻言,慢慢起身。

    左右分别走了两步,身形转动之时,将自己座位底下的情形尽收眼底。那大耗子身体抽动了两下,应该快要苏醒。

    她心道萧翎啊萧翎,对不住了,借你的词一用。

    “竹林风,叶纷纷,黯然销魂无人知。相思雨,冷瀮瀮,肝肠寸断乞君怜。一帘幽梦难自持,几时能得两情悦。”

    一首词完,众人皆是神情微妙。

    莱芜郡主先前被谢姝打断了话,恼怒之色仍在。却听完谢姝的词后,自以为拿住了谢姝的错处,立马转怒为喜。

    “月城公主,难道……已有心悦之人?”

    大胤民风虽不及前朝那般迂腐,但这般相思怨情的诗词也不适合示于人前,更何况还是出自一个未出阁的姑娘之口。

    庄妃面色尴尬,欲言又止。

    谢姝仿佛一无所觉,表情平静。

    众人猜疑之时,李相仲居然称赞谢姝这词做得极好。

    他此等做派,无非是让人以为谢姝这词是为他而作,正应合了他前面作的那首诗,一旦传扬出去,势必会让世人将他与谢姝当成一对两情相悦的男女。

    谢姝不看他,皱了皱眉,“原来这词是有人写给心悦之人的,都怪我才疏学浅,竟然没有看出来。”

    “这词不是你写的?”有人下意识问道。

    “当然不是。”谢姝摇头,“这词是别人写的,我瞧着好像还不错,便借来一用。还以为只是有点不太应景,没想到如此之不应景。”

    莱芜郡主差点憋出一口老血,狠狠地瞪着她。

    她一脸无辜,又道:“也罢,我就不献丑了,你们还有谁得了诗,赶紧说出来听听。”

    这个时候她还站着,而那座位底下的大耗子已经醒了,正晃晃悠悠地往外爬。随着一声尖叫,刚爬出来的大耗子受到了惊吓,慌不择路地钻进了庄妃的裙底。

    庄妃猝不及防,大惊失色,一时之间因为跳脚躲避而仪态尽失,看上去十分狼狈。期间还因为踩了自己的裙摆险些倒在李相仲身上,幸好被李相仲及时推开。

    如果谢姝没有一早识破……

    原来这就是他们的算计!

    大庭广众之下因为意外让她和李相仲搂抱在一起,到时候一传十,十传百……众口铄金,纵然她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好一个庄妃,好一个李相仲!

    那大耗子十分机敏,从庄妃的裙摆底下钻出来之后,开始四处乱窜,吓得众女花容失色,尖叫声不绝于耳。

    最后经过宫人们一通手忙脚乱的折腾,它终于被逮到。

    “宫里怎么会有老鼠?!”

    不知谁喊了这么一声,得到不少心有余悸的附和。

    庄妃受了惊吓,脸色有些发白。

    “宫里有些地方年久失修,生了一些蛇虫鼠蚁也不足为奇。”

    “怎会如此?不是说自淑妃娘娘掌管后宫以来,后宫井井有条吗?怎么会有老鼠?”

    “这……”庄妃似是很为难,说自己要去换身衣裳失陪一下。此举看上去是躲避议论淑妃的是非,实则不尽然。

    须臾,谢姝便明白这是他们计中计。

    这些年来后宫的掌事之权都在淑妃手里,今日宫里出现了老鼠,那一定是淑妃的失职。所以李相仲和庄妃联手,一个算计的是她,另一个算计的是淑妃手里的权利。

    果然是人吃人的后宫,人均八百个心眼子。

    更可怕的是,计中计不是最终,连环计才是常态。

    当一个宫女撞上她时,她看着自己身上被浅到的茶水,再一次清楚感觉到被别人算计自己的算盘珠子崩了一脸。

    “月城公主殿下,奴婢真的不是有意的……”宫女说着,急切地想要过来替她擦拭,好似忘了手中的东西一般。随着这个动作,那托盘一个倾斜,剩余的茶水眼看着又要洒出来。

    情急之下,她伸手一推,宫女始料未及朝一旁歪去,然后倒在地上。

    “殿下饶命,殿下饶命……”

    “无妨,你起来吧。”

    “是奴婢不小心,脏了殿下的衣服,殿……赶紧去换一身吧。”

    “我说了无妨。”

    “殿下,您身份尊贵,又是我家娘娘请来的客人,若是您失了仪态,奴婢便是罪该万死。求您可怜可怜奴婢,去换一身衣裳吧。”

    “你看,这不是什么也看不出来吗?”

    谢姝看着自己衣袖的几点湿印子,不以为意地翻转几下,将那湿印子反转到了里面,不仔细瞧确实看不出来。

    饶是如此,那宫女依然在提醒她。

    她一副不为所动的样子,让人找到了嘲讽她的由头。

    “月城公主真是随意,衣服脏了都不愿意去换,看来是真不介意。”莱芜郡主的声音有些刺耳,对众女道:“方才你们也瞧见了,我等被那耗子吓得不轻时,月城公主面不改色。”

    又是脏,又是不怕老鼠,这番话着实是在埋汰谢姝。

    谢姝眼尾余光瞄到不远外那被遮挡的一抹明黄色,话锋一转。“我年幼时,我父亲跟我说蛮丘贼子狡诈如鼠,我大胤子民纵然深受其扰,却不可惧它,所以我从小就不怕老鼠。”

    众人讶然,这下没人敢接她的话了。

    如果还说自己怕老鼠,那不就等于承认怕蛮丘贼子吗?

    李相仲看上去温和依旧,心中却是无比恼怒。他望着谢姝那张出水芙蓉一样的脸,实在是想不明白这般娇艳的女子怎么不怕老鼠。

    在所有人的无言以对中,谢姝的声音尤其的掷地有声。

    “鼠在暗处,终有一日见天。我父亲还说过鼠患迟早能除,到时关内关外说不定会亲如一家。”

    “说得好!”

    这威严的声音一出,立马跪了一大片。

    景元帝现了身,稳步过来。

    他看着谢姝,不由得想到了自己的外甥。

    只有那个自己亲自养大的孩子才知道他的心思,将蛮丘拦在关外从来都不是他的目的,自他登基以来,他的野心就是收服蛮丘。

    几十年过去,这个目的一直没有达到,随着他年岁渐老,他越发迫切和焦虑。

    一是安王只有守关之计,无收服之策,不能永绝后患。二是连日来请立储君的奏折再次堆满他的案头,朝中大臣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一个时辰前,他又收到了蛮丘在边关频频生事的奏报。万般心焦后便想着四处走走清静一下,不想就听到了谢姝刚才那番话,让他烦躁的心瞬间得到了安抚。

    他看向谢姝的目光渐生慈爱之色,“难为你那时年纪尚幼,还能牢牢记住你父亲说过的话,朕替你父亲感到欣慰。”

    擎儿若在,那该多好。

    擎儿生前最疼这个孩子,他这个当皇舅爷的更应该怜爱一些才是。

    思及此,他当即下旨,“传朕的旨意,即日起将澜城归于月城公主封地!”

    谢姝:“……”

    众人:“!”

    第76章

    所有人愕然。

    不就是不怕老鼠吗?

    这位月城公主怎么就多了一块封地!

    自大胤建朝以来, 藩王因功绩过人而被赏封邑之事并不为奇,但已有封号封地的公主新增食邑的旨意,这还是头一回。

    不说是旁人, 便是陛下嫡亲的胞妹瑞阳长公主,这些年来食邑一直是瑞阳城, 从未再添过其它的封地。

    一时之间, 无数羡慕嫉妒的目光看向谢姝。

    莱芜郡主一口银牙险些咬碎, 她原就不忿谢姝一个外姓女居然成了公主,如今听到谢姝的封地又添了一城, 恨得她心都在滴血。

    澜城不比月城小,完全可以再以此城作为另一人的封号封地, 却不想皇祖父居然一起堆砌到一个外姓女的头上。

    真是气死她了!

    当她看到谢姝谢恩时, 景元帝那威严而又怜爱的眼神时, 更是气得头昏脑胀。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这个外姓女为何如此幸运?

    这时庄妃换了衣裳回来, 见此情形愣了愣, 赶紧上前来给景元帝请安, 同时隐晦地看了李相仲一眼。

    李相仲虽懊恼今日算计未成, 但对谢姝得到景元帝的赏识,封地又添一城的事很是高兴,想娶谢姝的意愿也更强烈了几分。

    得知谢姝的封地又添了一城, 还是与月城不相上下的澜城,庄妃娘娘的第一反应自然是震惊, 随后就是向谢姝道喜。

    她开了头, 紧接着在场所有人恭喜谢姝。

    那几盆菊花幽幽地开着, 不因被人吹捧则绚烂,也不因被人冷落而黯淡。不论是热闹还是冷清, 该花开时开花,该花落时凋零。

    它们原本是宫宴的主角,此时早已被人遗忘。

    庄妃递了一个眼色给自己身边的嬷嬷,那嬷嬷便示意两个太监过去将那跪在地上的宫女拖下去。

    “慢着。”

    谢姝这一出声,那几人停了下来。

    她走到宫女面前,道:“你可能不知道,我年幼时曾经流落在外,逃难之时一身褴褛,所以几点水渍对我而言真算不了什么。”

    宫女瑟瑟发着抖,又不停磕头。

    庄妃的脸色变了变,对景元帝说:“这奴才一向懂规矩,哪里知道月城公主是这般随和的性子。”

    “庄妃娘娘宫里的人,规矩自然都是好的。”谢姝展示了一下自己看不出污渍的衣袖,“但臣女再三说不妨事,她还不依不饶,非要臣女去换身衣裳,臣女觉得这规矩也好得太过了些。”

    景元帝可不是傻子,更不是昏君。

    他凌厉的目光看着庄妃,“这是怎么回事?”

    “陛下,臣妾方才去更衣了,并不知详情。”庄妃面有愧色,“是臣妾平日里管教不严,日后定会注意。”

    然后她又对谢姝道:“这奴才是个认死理的,还望月城公主原谅则个,莫要与她计较。”

    “庄妃娘娘言重了,臣女只是觉得她太过执拗,听她的意思若是臣女不去换衣裳,她必会受到娘娘的责罚。”

    景元帝闻言,眉头皱得更紧。

    帝王之气一起,其威严令人胆寒。

    他的目光从庄妃到李明仲,再到谢姝。从凌厉到不悦,再到渐渐缓和,转瞬时如生死关头,一时死一时生,须臾之间已是劫后余生。

    庄妃咬了咬牙,道:“是臣妾御下不严,请陛下责罚。”

    她低着头,一副很是惶恐的样子。

    良久,景元帝虚扶她一把,“奴才们犯了错,管教便是。”

    她眼眶一红,全是感恩之色。

    李相仲不知何时站到谢姝旁边,一副好兄长的模样,“月城妹妹,你不愿换衣裳那就不换,这不是什么大事,不必放在心上。”

    谢姝点头,“大殿下说的极是,是我小题大做了。许是我以前听过一些世家高门内的龌龊事,心在戚戚焉,难免小心谨慎了些。”

    这话委实太过直白,众人皆惊。

    庄妃面有震惊之色,羞愤而委屈,不等她以此还击,谢姝又开口了。

    “臣女长于市井,见识粗浅,言语无状,还请庄妃娘娘见谅。”

    她这一自贬,庄妃还能说什么。

    不过是几句话的来回,她一时激进一时退让,反倒让人摸不清她的路数。不说是庄妃和李相仲,便其他人也被她弄得有点糊涂,猜不透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但无论她是个什么样的,李相仲已越发认定。

    瑞阳长公主是景元帝的胞妹,圣眷无人能及。所以早在苏二丫还是郡主时,李相仲就动了心思。只不过苏二丫好掌控,又委实蠢了些,他一直将其当成退路,并不急着议亲。

    如今,他却是急了。

    一是他母妃的身体每况日下,淮阴侯府亦是如此。二是他父王侧妃所出的两个弟弟已经崭露头角,对他的世子之位虎视眈眈。

    他看着谢姝,眼神更加温和。

    “月城妹妹这些年受苦了,你现在已经是公主,那些事还是忘了的好。”

    “大殿下此言差矣,过往种种,皆是我人生经历,我如何能忘。正如蛮丘贼子对我大胤做过的那些事,难道也能忘吗?”

    你这个渣男是谁啊,你让我忘我就忘,你脸也太大了。

    谢姝心下腹诽着,面上却是一派肃穆。

    她上纲上线,又扯到国家大义之上,李相仲不得不替自己辩解,“月城妹妹误会为兄了,为兄是怜惜你,怕你囿于受过的苦而无法开怀,并没有别的意思。”

    他拼命给庄妃递眼色,庄妃心领神会。

    “月城公主,你确实是误会大殿下了。他最是和善的性子,也最见不得有人受苦受难。上回他不顾自己的安危,当街勒住发狂的马救了你,你可还记得?”

    当景元帝望过来时,庄妃逮着机会好生将那日的事说了一遍,仿佛自己亲眼所见一般。

    末了,感慨道:“大殿下这样的性子,往往帮了别人,有时还落不下好,臣妾听着都替他不值。”

    这话分明是在说谢姝不知好歹。

    谢姝道:“确有此事,但大殿下说他是举手之劳,让臣女不要放在心上。臣女最近也不知犯了什么冲,先是在大街上差点被发狂的马给冲撞了,后又遇到刺杀之事。幸好有萧大人护着臣女,否则臣女恐怕凶多吉少。”

    这话一出,所有人的脸色全变了。

    她却仿佛一无所觉,还在那里感叹,“萧大人为救臣女而受伤,这样的恩情臣女铭记在心,一刻也不敢忘。”

    言之下意,她只领萧翎的情,而不把李相仲救过自己的事放在心上。从她话里的意思延伸,又是另一层暗示。若是有人往深一想,便不难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她没看上李相仲,但对萧翎印象不错。

    这个结论不少人都已得出,包括景元帝。

    景元帝深深地看她一眼,若有所思。

    帝王不语时,人人皆道是深沉。

    一时之时,气氛压抑。

    长春宫外的一处树后,高皇后不知站了多久。她先是看到景元帝被众人恭送出来,然后是谢姝在向庄妃告辞。

    望着谢姝的背影,她对身后的嬷嬷说:“走吧。”

    那嬷嬷问:“娘娘为何不让月城公主知道?”

    “全是她自己的应对之策,本宫并未帮上忙,又何必让她知道。”

    “月城公主是个有福气的。”

    不是谁都有这样的运气,不仅破了别人的算计,还意外得到了封赏。那可是一座城啊,多少王孙梦寐以求的东西。

    高皇后摇了摇头,道:“这可不是福气,而是她自己的本事。”

    她们却是不知道,走远了的谢姝不经意地回了一下头,已透过重重障碍物将她们的身形看得一清二楚。

    那一抹雪色在富丽堂皇中显得那么的孤傲,又是那么的寂寥。

    转角之时,彼此再看不见。

    微凉的风之中,充斥着干爽的秋意,途经座座宫殿时,又裹挟着锦绣腐朽的气息,令人闻之沉闷。

    谢姝以为自己的暗示足够清楚,但没想到李相仲依旧锲而不舍。

    当李相仲追上她时,她不得不停下。

    “月城妹妹,你方才说萧翎救过你,你因此感激于他,一刻也不敢忘。那你可知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我为何要知道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萧翎是什么样的人,没有人比她更清楚,她更不需要别人来告诉她。

    李相仲一脸急切,似是难以启齿一般。“月城妹妹,你年纪小,有些事或许不太清楚。萧翎他……他不近女色,他或许喜欢的不是女子,你可明白?”

    “大殿下要说的就是这事吗?”

    难道这事还不够吗?

    李相仲很是不解,他比萧翎到底差了哪里。

    当务之急,他就是要让谢姝对萧翎反感,所以又道:“为兄是怕你被他蒙蔽了。你应当听过他的一些事,他绝非你所看到的那样。前些日子,他竟然携男子同往玉竹苑享乐,还替一位小倌赎了身,这事你可知道?”

    “知道。”

    “你不知道……么?你知道!”李相仲心下一喜,“你知道就好。你既然知道他做过什么,当知他的本性,日后千万莫要和他走近,免得……”

    谢姝打断他的话,“大殿下,你为何不问我是怎么知道的?”

    外面传的是萧翎携一男子同在玉竹苑寻欢作乐,并没有传他替一个小倌赎身的事。李相仲也是派人特意去查过,才知道得这么详细。

    他惊疑地看着谢姝,“难道月城妹妹派人查过?”

    除了这个原因,他想不出还有第二个。

    谁知谢姝闻言,竟然笑了。

    她这一笑,极娇又极艳,一时让李相仲看入了痴。

    李相仲心痒难耐地想着,这样的女子莫说是有尊贵的身份,单是如此的美貌也足以让人费尽心机。

    “月城妹妹既然查过他,当知他……”

    “我没有查过他。”谢姝看着他,一字一字,道:“因为和他一起去玉竹苑的那个男子,就是我假扮的。”

    好半天,他才消化这句话。

    “月城妹妹,……你若是好奇那样的地方,何必让一个外人带你去。你怎么不找为兄,为兄是你兄长,断然不会让这样的事传出来。”

    “原来大殿下是玉竹苑的常客。”

    “不,不是的。”他又气又急,连忙解释,“我会比他更小心……”

    “怪不得没人传大殿下,原来是大殿下更小心。”

    渣男!

    骗了那么多姑娘,却没有人知道,还真是小心。

    “大殿下若是没有其它的事,那我就走了。”她正欲走,不想又被李相仲拦住。

    此时的李相仲看上去还是那么的温和,只是那温和的表象已经出现了斑斑裂痕,眼看着就要分崩离析。

    “月城妹妹,你误会了,我没有去过那样的地方。我的意思是若是你喜欢,无论什么地方我都愿意你去,且一定会保护你。”

    “大殿下,又想把自己的私令送给我吗?”

    李相仲以为她想通了,要自己的私令,不由得大喜过望,急忙将自己的私令取出来,递到她面前。

    她当然不会接,半垂着眸子。

    这样的她,安安静静又花容月貌,如煦色韶光让人沉迷。

    李相仲咽了咽口水,靠近了一些。

    “月城妹妹……”

    “大殿下这块私令闻着一股子的脂粉味,想来经了不少姑娘的手吧。”

    李相仲闻言,脸色大变。

    “你……”

    “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何知道?”谢姝不动声色地退后两步,神情平静而眼神讥诮。“说来也巧,我曾经在一位姑娘那里见过这块令牌。而那位姑娘,大殿下应该知道是谁。”

    温和表象之上的斑斑裂痕瞬间炸开,须臾间碎成了渣。

    一如李相仲这个人。

    李相仲被揭了老底,不敢置信地看着谢姝。

    这时已有不少姑娘出宫,许多人都看到他们在说话。

    谢姝又连退几步,然后继续前行。

    李相仲脸色变幻着,一时阴沉一时狠辣,他盯着谢姝的背影,目光不再温和,而是越来越阴鸷,最后全是疯狂之色。

    ……

    宫门外,相熟的姑娘们互相道着别,有些还约着过几日再见。

    温绮应了孟灵的约,目光却不自觉往谢姝那边看。等看到谢姝快要上马车时,她像是终于下定决心般过去。

    谢姝颇为意外,问她有什么事。

    她迟疑着,几番欲言又止。

    “月城公主,臣……女……”

    “温大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又是几番欲言又止后,她张了张嘴,“臣女方才看到你和大殿……

    “温大姑娘中意大殿下?”

    谢姝的话太过直白,顿时让温绮闹了一个大红脸。

    这一刺激,温绮憋着的话瞬间就吐了出来。

    “不,不是的,臣女和大殿下一点关系也没有。大殿下那个……女也不知道怎么说,就是觉得他喜欢的姑娘不少,未必都是真心,所以……”

    “谢谢。”

    “月城公主,你……”

    “谢谢你的提醒。”

    谢姝再一次道谢。

    温绮松了一口气,心知谢姝已经明白自己的意思。

    她和孟灵交好,没办法说出孟离的事。

    那日梁国公夫人一回去,就好生审问过孟离。孟离初时还咬死不承认,直到被嬷嬷验出非处子之身后,这才交待了所有事。

    而李相仲不仅说自己不认识孟离,反而由着庄妃张罗婚事,梁国公夫人一气之下,将孟离送去了庄子。

    这些事,她当然不会说。

    “那臣女,臣女走了。”

    她行着礼,暗想着自己与这位月城公主还是表姐妹,若不是父亲当年的疏忽,她们表姐妹俩也不至于生分成这样。

    “温大姑娘,算起来我应该叫你一声表姐。若是表姐不嫌我烦的话,我日后能不能去找表姐玩?”

    “可以,当然可以!”她欢喜起来,拼命点头。

    她并没有看到,谢姝眼底那一闪而过的复杂。

    车帘垂下,遮住了光影,却遮不住谢姝的视线。谢姝看到她欢快地跑回去,不知和孟灵说了什么,神色之间是那么的开心。

    马车驶离,车辙的声音像是压在谢姝的心上,莫名地沉重。有那么一瞬间,她多么希望自己的怀疑和猜测全是错的。

    然而,事与愿违。

    当她陪祖母去王府探望受伤的萧翎时,从萧翎那里得到了药方子的消息。药方子本身没有问题,但巧的是药方子上面有三味药与养气丸的配方重合。

    这样的巧合,如同一直悬而未落的山石,终于落到了实处。

    竹林青翠如故,不惧秋色与寒凉。白衣墨发的男子立于竹林间,飘逸出尘不似凡人,更不一个伤患。

    而谢姝一进竹林雅居,就看到了这样的萧翎。

    萧翎将药方子的事说完之后,捂着自己的心口。

    “你怎么了?”谢姝下意识去扶他。“你不在屋子里养伤,跑出来做什么?”

    他虚弱地摇了摇头,“我没事,我只是不愿你见到我伤重在床蓬头垢面的样子。”

    谢姝:“……”

    这人不是受了伤,而是有病!

    她松了手,抱胸而立。

    “娇娇。”萧翎看似越发的虚弱,可怜巴巴地望着她。

    她无情地拆穿他,“世子爷,萧大人,若是我记得没错的话,你的伤在后背吧,你怎么捂着心口啊。”

    他直起了身体,半点也不羞愧,“后背够不着。”

    “……”

    姓萧的,你赢了。

    谢姝哼了一声,转身就走。

    突然眼前一花,原本还在身后的人,如移形幻影一般到了面前。

    “娇娇,你为何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我救过你?又为何说你一刻也不会忘记我?”

    她是这么说的吗?

    她的原话不应该是记得他的恩情,一刻也不敢忘,而不是不会忘记他这个人。

    但……

    她确实是想让人误以为如此。

    “是我说的。”所以她大方承认,“还不是那些人的算计太过恶心了些,我不胜其烦,只想尽快他们死心。我想着我们朋友一场,你应该不介意给我当成盾牌一用。”

    “不介意。”萧翎说。

    他巴不得人尽皆知!

    他的眼神无比幽深,深渊之处乍起的火光极其的绚丽,哪怕是什么都没说,什么也不问,答案已是昭然若揭。

    谢姝避开他灼热的视线,伸手接住一片飘落的竹叶。或许自己对他的喜欢不止是一点,应该是比一点多一点。

    他压着眉,火光从眼底溢了出来。

    “多一点是多少?”

    谢姝:“!”

    大意了。

    她怎么又忘了,这人会读心术!

    第77章

    手中的竹叶似乎都变得烫手起来, 灼得她掌心火热。那热一直延续到心间,心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不是害怕。

    而是她好像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自己现在没那么在意和防备萧翎的读心术。

    这个发现让她心惊的同时,又有几分说不出来的动摇。

    “我不是说过让你别问。”

    “好, 我不问了。”

    “那天晚上的事,是你帮我的第六件事。”

    “好。”

    萧翎似乎变得很好讲话, 又靠近了一些。

    他从来不知仅仅是这么看着一个人, 却能让他如此的欢喜。无论眉眼, 无论颦笑,便是那发际恣意张扬的小绒发, 在他眼底都是无比的可爱俏皮。

    谢姝不避他的目光,问:“那晚刺杀的人, 你可知是谁派来的?”

    他眸中的光极速隐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无底的漆黑。

    死士如死物, 内里一片虚无, 若无刺记, 很难辨出是谁的人。但那批人的手法同九年前的极其相似, 应是同样的幕后主使。

    几乎不用他回答, 谢姝已从他的表情中猜到是谁。

    他以身试险, 还受了伤,图的到底是什么?

    有时候谢姝觉得自己很了解他,他的心机他的城府在自己面前一览无遗, 但此时此刻,却又觉得他太过深沉, 无法一探到底。

    等等。

    自己这是在想什么?

    她竟然想真正去了解一个人!

    萧翎看她的目光又发生了变化, 越发的深不可测。

    四目相对, 一切的一切,彼此都心知肚明。

    “娇娇, 在你心里,我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谢姝早有答案。

    “有毒的点心。”

    且还是色香味俱全的那种,让人垂涎,又惧怕其毒。

    “有毒的点心?”萧翎咀嚼着这几个字,“为什么是这个?”

    “自己想。”谢姝别开视线,岔开话题。“上次你找人试了药,可有什么消息?”

    萧翎目光沉了沉,应是猜到了其中深意,不由得嘴角往上扬了扬,当谢姝有些嗔恼地看他时,他又往下压了压。

    “据那人说,服用了养气丸,又用安神花充枕头睡觉之后,夜里睡得很是香沉。”

    应该是这样的。

    若不然祖母也不会觉得有用,而用了这么多年。

    “那这一次,你也找了人试药吗?”

    萧翎点头。

    谢姝神情严肃起来,“我派人问过查过颜老夫人,她一直用安神花泡水喝,且未到流放之地,中途已经病逝。她年纪大,死因或许很复杂,但那方子中的几味药和安神花结合在一起定然有些不妥,否则也不会有人质疑她吃错了药。所以这次试药的人,你事先要与其说清楚,另外我出五百两作为补偿。”

    “小殿下心善,臣定会安排妥当。”

    这都什么时候了,竟打趣起她来。

    她哼哼着,“我可不像某些人,承诺的银子不给,还用大王八抵账。”

    萧翎扶额,暗骂自己自作自受。

    “我错了。”

    “你哪有错啊,你那时候多威风啊,比民间那些大财主还要厉害。我当时就是一个给你做工的小可怜,你还不是想怎么欺负就怎么欺负,想怎剥削就怎么剥削,我连说理的地方都没有。”

    “娇娇,这件事你是不是打算念叨我一辈子?”

    “是。”

    话一出口,空气都热了几分。

    一辈子啊。

    听起来像是互许终身。

    这时竹林外响起一声哨声,萧翎的脸色微微一变。

    他让谢姝等在原地,然后如一道疾风般,瞬间就没了踪影。

    谢姝愕然,说好的受伤呢?

    一刻钟后,他再次如旋风一样回来,表情有些凝重。

    “章三出事了。”

    ……

    章也此时头都大了。

    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昨夜他不过是下值后与两个同僚约在清风院附近的酒楼吃酒,谁知醉酒之后醒来身边躺了一个女子。

    这女子他还认识,正是秦国公府庶出的二姑娘。

    白萋萋哭得死去活来,几度寻死都被人给拦下。虽然她已整理过鬓发与衣服,但那种与人欢好过的痕迹依然可见。

    这里离清风院最近,已有人报了官。

    因着是清风院自己人犯了事,自然惊动了院正方大人。不多时秦国公白荣和白萋萋的生母婉姨娘赶到,那与白萋萋长相相似的美妇一进门就哭天抢地。

    “我的萋儿,出了这样的事,你可怎么活啊!”她楚楚可怜地看向白荣,“国公……儿若是活不了,妾也不活了。”

    她年纪已不小,但动人的风情入骨,一垂泪一低头之间,将白荣的花花心肠拿捏得恰到好处,若不然也不会受宠这么多年。

    白荣认出了章也,常年被酒色浸染的脸上假装出恼怒的样子,实则心中大喜。如果自己的庶女能攀上章家,对他而言只有好处。

    “章贤侄,这到底怎么回事?”

    章也抿着唇,一言不发。

    之前方大人已经问过了,那两位与他同饮酒的同僚也被问过话。他与同僚们的话都对得上,那就是他们确实一起喝过酒,一直到近子时同僚们离开。

    这种酒楼的雅间皆有床铺,为的就是客人们酒意正酣,宵禁之后正好歇息一晚。他迷迷糊糊记得自己酒气上头,人也十分困倦,等同僚们走后没多久便已歇下。

    而白萋萋说的话,让他十分震惊。

    白萋萋说自己心疼原来的嫡母张氏受苦,想趁着张氏被流放之前打点一二。他先是百般推脱,后来答应见自己,并与自己约在了酒楼。

    “……着章相何等人物,有其父必有其子,章大人定然不会欺我一个女子。他与我约在子时,还在酒楼,想来是怕被别人看到。没想到……竟然……”

    她扑进婉姨娘的怀里,再次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方大人已请了稳婆验过她的身,她的身已破,且身上残留着男子的东西表明她几个时辰前确实与人欢好过。

    “姨娘,出了这样的丑事,我还不如死了算了。”

    白荣闻言,嚷嚷着,“我说章贤侄,我好好的女儿被你祸害了,你可不能就这么算了。”

    这时章相也来了。

    白荣一看到章相,眼神都热烈了几分,“章相爷,你来得正好。我们白家也是有头有脸的人家,你家的小子欺负了我的女儿,这事你若不给我们一个交待,我定要去请陛下做主!”

    他的目的不是定章也的罪,而是借此与章家联姻。

    章相沉着脸,怒其不争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你有没有做过?”

    “没有。”

    章也回答得斩钉截铁,纵然他不记得睡着之后的事,但有没有做过他还是知道的。何况他是当事人,他有没有约过白萋萋难道他自己不知道吗?

    白萋萋分明是在撒谎!

    这事棘手,所以他在等萧翎。

    除了萧翎,他不知道还有谁能破这个案子。

    听到他不承认,白荣差点跳脚。

    “章相爷,方大人,我女儿这个样子,他说不认就不认了?你们看看,我家萋儿一看就是被欺负狠了,他得便宜还不认,提了裤子就不认人,我可不答应!”

    方大人都觉得没耳朵听,这哪里是一个国公能说出来的话,更不应该是一个父亲当着女儿的面能说出来的话。

    他看着章也,道:“章也,你熟知大胤律法,当知此事一旦坐实必是严惩,刑罚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我知道。”章也还是那句话,“我没有做过,如何能认?”

    “你还说你没做过?”白荣一把扯过白萋萋,往他怀里推,他一个闪躲,白萋萋差点倒地上。“你看你干的好事?你把我家萋儿祸害成这样,你还睁着眼睛说瞎话!我告诉你小子,我白家也不是好欺负的,这事你若是认了,那我们就是一家人。你若是不认,就等着被流放吧!”

    “我不认。”

    “你小子……”

    “住手!”

    随着这道声音响起,章也的桃花眼中终于有了光。

    萧长情,你可算来了。

    他可怜巴巴地看着来人,当看到萧翎并不是一人前来,身边还跟着谢姝时,他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小殿下怎么也来了!

    谢姝的到来,让所有人意外。

    众人向她行礼,她示意不必多礼,然后说:“刚巧我与祖母在王府做客,萧大人一听章大人出了事,不顾一身的伤也要来一趟。他因救我而受伤,于情于理我也要陪他一起来,正好有个照应。”

    这解释倒也合理。

    自她一进来,白荣的眼睛差点就长在了她身上。

    那目光先是惊艳,后是邪气,再然后是可惜。惊艳她的容貌之妍丽,不管不顾地生了邪念。又惊觉她现在的身份,暗处扼腕可惜。

    若是上回把人带走了,那么这位公主殿下就是自己的女人。女人嘛,自然是跟了哪个男人就是哪个男人的人,纵然是公主之尊也是如此。

    萧翎寒刀般的眼神睨向他时,他头皮一紧。

    “长情大侄子,没有的事,没有的事。你来得正好,萋儿可是你的表妹,你……”

    “白国公,我祖母早有吩咐,你我两家已经断亲。”

    萧翎走到章也面前,问了一些问题,期间那两位同僚一起补充。

    “长情,我从未与白二姑娘约过见面,更不知她为何会在这里。”

    “你放心,我一定会查清楚。”

    得到萧翎这句话,章也一直没着没落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这事十分之蹊跷,如果说还有一人能还他清白,那必是萧长情无疑,否则他便是死了,也要背负污名。

    而白萋萋此时已哭得快要晕过去,“章大人,明明是……与我约好的,若不然那么晚我一个姑娘家怎么会出门,又怎么可能到这里来?”

    她与人欢好过是事实,被人发现在章三公子的床上也是事实,这般确凿之事,任是章三公子长了一千张嘴也不可能说清。

    这会儿的工夫,谢姝已将雅间里的角角落落扫视了一遍,甚至隔着雅间的实木板墙,还能将左右两边的雅间看得清清楚楚。

    【萧翎,右隔壁的雅间就是上回白萋萋与李相仲相会的地方。而且床铺很乱,瞧着应是有人睡过,你要不要去搜查一下?】

    萧翎的手正好放在桌子上,在所有人都没注意的时候,修长的手指轻轻叩了两下桌面。

    【为什么不搜查?】

    谢姝不动声色,靠近那面木板墙。

    离得近了些,也就能看得更清楚。

    【我看到了,那枕头里面有个东西,一个足以证明李相仲来过的东西。】

    谢姝垂着眸,瞄到萧翎的手又动了一下。

    【你知道是什么东西?】

    萧翎朝她看过来,眼神说明了一切。

    白萋萋还在哭,“章三公子,你都把我这样……还不认,你是不是想逼死我?”

    章也自来桃花眼含笑,此时却是从未过的厌恶。

    他竟不知一个世家出身的大家闺秀无耻起来,居然能到这个份上。手段之下作,比起那烟花柳巷子的姑娘也不遑多让。

    “白二姑娘,我有没有约过你,你最是清楚,我有没有欺负过你,你也最是清楚。你红口白牙地诬陷我,难道不是想逼死我吗?”

    “章相爷,这我可要说你了,你儿子不懂事,难道你也不懂吗?”

    章相垂手而立,“既然已经报官,那便依律法行事。若他真有罪,该怎么刑罚便怎么刑罚,若他没有做过的事,我相信方大人和萧大人会还他一个清白。”

    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看着是不着调了些,但绝对做不出来这样混账的事。

    白荣不干了,“好你个章劲之,你还自诩修的是什么大儒之道。如今你儿子做了丑事还不认,我看你还有没有脸在清流文人面前装模作样!”

    “案子还未断定,白国公可不能信口雌黄。”

    “……”白荣气极,对方大人道:“方大人,你可都听见了,这事你若不能秉公办理,我必是要去陛下那里参你一本!”

    他们争执之时,谢姝已朝白萋萋走去,随着她越来越近,白萋萋无端觉得紧张起来。

    “月城公主,你也是女……

    “我是女子不假,但首先我是个人。”谢姝神色平静,如水的目光清澈见底,仿佛能照清所有的魑魅魍魉。

    白萋萋听出她话里有话,越发的楚楚可怜。

    “臣女知道自己出身不好,没能托生在嫡母的肚子里。嫡母此前待臣女并不算好,纵然她被父亲休弃了,但臣女想着母女一场,还是想为她做些什么。谁知臣女的一片孝心,换来的却是这样的下……

    那婉姨娘也跟着哭起来,母女二人抱在一起,看上去好不可怜。

    【萧翎,她必是不会主动说的,但她不傻。她能答应李相仲这样的事,应是李相仲对她许了极大的好处。】

    这一点,萧翎也猜到了。

    他手指轻叩一下桌面,又看了谢姝一眼。

    谢姝脑子里灵光一闪,须臾间明白了他的用意。

    【我明白了,你不想打草惊蛇,你想捉贼拿脏。那东西对李相仲尤为重要,对白萋萋也是如此,不管东西是谁藏在那里的,他们一定会想方设法拿回来。】

    他没有再敲桌面,而是垂眸一笑。

    然后他不知和方大人说了什么,方大人一挥手,便有人过来要把章也带走。

    “你……们这是做什么?”白荣惊问。

    “章也是疑犯,自然要先收监,等审问查明真相之后必会给你们一个交待。”

    “……我家萋儿……”

    方大人道:“国公爷,令爱的事尚未查清,还请令爱暂时委屈一下。正好我在附近有个宅子,就委屈令爱先在宅子里住下。”

    “这怎么就不清楚了?”白荣的目的没达到,不甘地嚷嚷起来。“我家萋儿摆明被他欺负了,还要怎么查?”

    “国公爷,律法自有律法的道理,他既然未认罪,那便不能结案。你放心,若真是他做的,我们清风院自有一百种法子让他认罪。”

    白萋萋靠在婉姨娘的身上,脸色白得吓人。

    当她听到谢姝的话后,更是血色尽退。

    谢姝说:“这事我既然知道了,那便不能袖手旁观。出了这样的事,最怕就是白二姑娘想不开。所以我愿意陪白二姑娘去方大人的宅子,直到结案为止。”

    方大人立马表示感谢。

    白萋萋哪里愿意,拼命拒绝,“臣女低贱,岂敢劳烦公主殿下。”

    “你我相识一场,我不嫌麻烦。”

    “殿下,臣女这一身的污秽……”

    “我知道,你确实脏了。”

    人脏,心更脏。

    白萋萋还想说什么,被她一句给堵了回去。

    “白二姑娘不必再拒绝,你应知我并非为你,你也无需自作多情。”

    说完,她望向萧翎,眉眼一弯。

    【萧翎,人我会看好的,接下来看你的了。】

    她眉眼这一动,如盈盈春水潋滟生波,一时美不胜收。

    白荣看入了迷,不自觉咽了咽口水。

    “白国公,你如果再用这种恶心的眼神看本宫,本宫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当球踢!”

    这还是谢姝第一次自称本宫。

    白荣讪讪,“殿下误会了……”

    萧翎森冷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对谢姝道:“小殿下若是想挖人眼珠子当球踢,臣愿意效劳。”

    他:“!”

    第78章

    ……

    方大人的宅子, 离清风院不远。

    闹中取静,倒也清幽。

    宅子里里外外除了方大人安排的人手,就是谢姝的人。而白萋萋的身边, 只留了婉姨娘一人陪同。

    母女俩所到之处,皆有人跟着。

    白萋萋倒是不哭了, 眼见着处处被人监视, 只能坐着发呆。婉姨娘还在抹着眼泪, 一遍遍地控诉着章也的恶行,反反复复地泣诉着自己女儿的不幸。

    一天下来, 她们不吃也不喝。

    天色渐黑,白萋萋依旧保持着不变的姿势, 坐在院子里。

    婉姨娘的声音已小了许多, 隐有几分嘶哑。

    “萋儿, 萋儿, 我可怜的萋儿……”

    这些话刚开始还有些感情, 到后来越发的干巴, 像是和尚念经一般。她一边念着, 一边不停窥探着周围人的表情和脸色。一旦有人多看了一两眼, 她的声音便有了起伏,听着哀切了几分。若是无人注意她们时,她便与女儿窃窃私语。

    “萋儿, 我们现在怎么办哪?”

    白萋萋听到她这声问话,呆呆愣愣的眼珠子动了动, 下意识去看向不远处。

    屋檐下, 灯笼已起。

    一桌一椅摆在台阶之上, 玉叶金柯般的少女躺在紫檀木的醉翁椅上,轻盖着白狐毛皮的毯子, 慵懒而贵气。

    圆脸的丫头立于桌前,正给少女沏着茶水。茶水幽香四溢,混着琉璃盘的果香一起飘飘散散,惬意而自在。

    明明同处一间宅子,一个院子,境遇却是天上地下。

    白萋萋望着躺在椅子上的少女,眼底隐有些许的不甘。她咬着唇,直至将唇咬到泛白无血。五指不由得用着力,死死揪自己的衣裙。

    这时一个侍卫过来,呈上一方食盒。

    那食盒雕花描金,里面的佳肴更是香气扑鼻,一打开便让人垂涎欲滴。

    多乐将食盒里的菜出来,摆在圆桌上。樱桃肉、蟹粉狮子头、翠珠鱼花、还有龙井虾仁等四道荤菜,再配以茄鲞和紫红玉菜等两道素菜。

    “这些又是小殿下爱吃的菜,萧大人可真是贴心。”

    谢姝不置可否,她深以为在拿捏人心这块还真没有几个人能比得过萧翎。萧翎若是想用心,必能让人在吃穿上感到舒服又妥帖。

    如果照这些说来,通晓人心似乎是个极大的优点,她也因此而受了益。

    送饭菜的侍卫刚退下,又过来一个侍卫。只见这侍卫不知和她说了什么,她平静的神色中隐有一丝玩味。

    就着灯火明月,这些精心烹制的佳肴更加美味。

    她慢慢地吃着,无比闲适。

    白萋萋眼底的不甘更甚,嘴唇都快咬出血来。

    婉姨娘嘶哑的声音有气无力,“萋儿,萋儿,你怎么这么命苦啊……”

    “姨娘,……想问问章三公子,为什么要这么对我?我也是世家高门里的姑娘,他怎么能如此作践我?”白萋萋终于出了声,凄切而悲苦。

    “他为何如此,你心知肚明。”

    谢姝冷冷地开口,然后在白萋萋藏不住的怨恨中到了跟前。

    她微俯着身,讥诮地看着白萋萋。

    “你是个什么样的人,我比谁都清楚,你实在不必在我面前装什么世家高门里知书达理的大家闺秀,更没有必要摆出这副被人欺负了还无处伸冤的可怜相。”

    “月城公主,你对臣女全是偏见。当初因为臣女那嫡姐,你对臣女生了误会,而今你已知道她是个什么样的人,为何还是对臣女没有任何改观?”

    “我倒是很想对你改观,但你的所作所为实在是让人高看不起来。你当知世间真的有不透风的墙吗?但凡你做过什么,必会留下痕迹。”

    且不说这一次的事,便是上回在王府时,她想置自己的嫡姐于死地已是恶毒至极。纵然白蓁蓁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一码归一码。

    白萋萋心虚低头,“臣女不知殿下在说什么。”

    婉姨娘又哭起来,“公主殿下,我家萋儿受了这天大的委屈……”

    谢姝不看她,目光不离白萋萋,“前几日,我在一家茶楼喝茶,恰好看到你和一名男子进了那家酒楼。”

    白萋萋闻言,猛地抬头。

    “你……”

    “若是我猜得不错,他是不是对你许了天大的承诺?”

    “你……”

    “你不必如此惊讶,这并不难猜。能让你如此不计清白与名声豁出去的东西,要么是泼天的富贵,要么是无上的荣耀与权势。他是不是告诉你,无论将来你嫁人与否,他都会兑现自己的诺言,让你成为第二个敬贤皇后。”

    敬贤皇后是大胤第一位皇后,也是李氏第一位摄政监国的皇后。她的贤德名声代代传颂,自来被奉为天下女子表率。但最为让世人津津乐道的并不是她的贤名,而是她二嫁女的身份。

    自她以后,便打破了二嫁女不能入皇族的规矩。

    “……是怎么知道的?”白萋萋的脸白的吓人,眼中满是惊愕之色,这是她和那个人床笫之间的私密话,旁人如何能知。

    她惊疑着,愕然着,又不敢置信着。

    谢姝但笑不语,“你信了?”

    “我……”

    白萋萋当然信了。

    她不信,还能如何?

    “他为了让你相信他,必是将自己最重要的东西赠予你,以做信物。你等了一天,他始终未露面,也不曾捎消息给你,反倒有空回到酒楼去找东西,你猜他找的是什么?”

    方才第二个侍卫传递给谢姝的消息,正是有关李相仲。

    李相仲悄悄回到酒楼,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当他在那雅间之中四处找寻时,被一早守在那里的萧翎和方大人逮个正着。

    当时萧翎的手上,正拿着他要找的东西。

    他一见那东西,整个人都傻了。

    而今,白萋萋听到谢姝的话,也傻了。

    “不,你……们怎么知道的?”

    谢姝自然不会告诉她具体的内情,“苟合之情,岂能当真。便是信物,亦不过是陷阱里的诱饵。就算你真的算计成了,如愿赖上了章也,你真以为他将来会兑现承诺吗?”

    “……会的,他会的,他说过我才是最适合他的女人。如果不是他处处被自己的庶弟掣肘,如果不是我的出身不够,他一定会堂堂正正地娶我!”

    “他不会娶你,现在不会,将来就更不会。你若真想和他在一起,抛开正室的身份,眼下倒是极好的时机。”

    婉姨娘显然是知情的,听到谢姝的这番话后,拼命地朝白萋萋使眼色。

    白萋萋心犹不甘,“……为什么要听你的?”

    “你可以不听,等到对质之时,若是我没有料错的话,他一定会将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你头上。看在你我同为女子的份上,我才会好心提醒你,该怎么做,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说完,谢姝不再看她,转身离开。

    夜风已起,凉意渐深。

    事关皇孙,势必要捅到景元帝面前。

    景元帝面沉如水,在听完方大人的叙述之后勃然大怒。

    他怒指着跪在殿中的李相仲,“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相仲被逮了一个现形,虽极力解释自己确实在酒楼过了夜,却丝毫不知隔壁发生了何事,但面对方大人说的床铺上残留的男女欢好的痕迹一事时,无法自圆其说。

    他想说许是白天那雅间也住了人,又被方大人一句事发之后那雅间就被清风院掌控之后无言以对。

    章也喊着冤,“陛下,臣不曾与那白二姑娘有约,也不曾与那白二姑娘行过苟且之事。若有半句谎言,臣愿以死谢罪!”

    章相也在,道:“臣愿担保,若这个不孝子有半句谎话,我章家满门愿以死谢罪!”

    “父亲……”章也双手成拳,桃花眼中满是悔恨。他若是再小心一些,若是再警醒一些,又何至于让父亲如此。

    景元帝气得头昏脑胀。

    他指着李相仲的手指都在发抖,忽地转向了安王。

    安王大半夜的被急召入宫,脸色也不好看,“父王,您保重龙体。事情还没弄清楚,未必就是仲儿的错。”

    萧翎上前,行礼,道:“陛下,可要传白氏?”

    “传!”

    很快,白萋萋被带上来,与她一起的是谢姝。

    看到谢姝,景元帝愣了一下。

    谢姝解释过后,他便示意谢姝退到一边。

    经过一天不吃不喝的煎熬之后,白萋萋看上去更加的楚楚可怜。她软软地跪在地上,泣不成声,“陛下,臣女,臣女有罪,臣女有罪!”

    方大人得了景元帝的眼色,问她,“白氏,你何罪之有?”

    “臣女最近忧心嫡女,伤心过度,脑子不时犯糊涂。昨晚不是章大人约了臣女,而是……她眼神怯怯地看向李相仲。

    李相仲还想否认,就看到她用帕子抹起眼泪来,那帕子绣工精美不是凡品,但尤为令人侧目的是它的明黄之色。

    “臣女与大殿下两情相悦,情到浓时失了分寸。臣女乏累之后离去,不想身体实在是有些受不住,便折返回去打算歇一歇。谁知认错了门,进了章大人的房间,更没想到一时晕了过去,等醒来后惊慌失……

    听她这么一说,峰回路转。

    李相仲面色不断地变幻着,一时青一时白一时黑,尤其是听到她说起两人相处的种种细节之后,脸都快挂不住了。

    他先前还否认来着,这下无异于自打耳光。

    不等他为自己辩白,太监来报,说是梁国公求见。

    梁国公不是一个人来的,身后还跟着他的庶女孟离。

    当孟离和白萋萋一样诉说她和李相仲相识相处的种种时,李相仲的脸面已经掉到了地上,再也捡不起来。

    “陛下,臣女实在是走投无路了。一时糊涂失了清白,若是大殿下不要臣女,臣女就只能一死!”

    说完,她便要往雕龙包金的柱子上撞。

    谢姝眼疾手快,拉住了她。

    她哭着,凄凄惨惨。

    梁国公是又气又臊,老脸通红,“陛下,臣教女无方,臣该死!”

    景元帝何尝不是又气又臊,他生平所求便是史书留芳,被世人称之为明君圣贤。而今他的长孙,竟因女色被人指责,他这个当祖父的焉能好受。

    安王也气,却不得不替自己的儿子擦屁股。

    “父皇,仲儿向来稳重,许是在情之一事上太过懵懂,这才铸成大错。儿臣以为,好在男未婚女未嫁,又都是两情相悦,不如将这二女一起接进王府,也算是成全了他们的情意。”

    他说的是接进王府,而非娶。

    梁国公不乐意了。

    他的女儿再是庶出,也万没有为妾的道理。

    “陛下,我孟氏一族从未出过小妇女,臣不同意!”

    白萋萋嘤嘤地哭着,如果可以,她也不想做妾。

    但白荣不比梁国公,一见捞不着好处跑得比谁都快,所以并没有跟着进宫,而是称病躲在国公府里,任白萋萋一人面对。

    梁国公想让自己的女儿当正室,安王却不乐意。在安王看来,未出阁便已失身的女子不堪为妻。

    “梁国公,我安王府的世子夫人,岂能是品行有污有人?”

    “安王殿下莫不以为,是臣的女儿自己污了自己?”

    梁国公这话怼得好。

    谢姝不免对他高看了几分。

    这时她忽然感觉萧翎的神色起了变化,紧接着她就听到李相仲的声音。

    李相仲对景元帝道:“皇祖父,孙儿知错了。孙儿于情之一事上确实太过懵懂,这才有了今日之错。孙儿有错,白氏和孟氏亦不是清醒之人。若她们之中一人成了孙儿的正室,孙儿日后岂不是依旧懵懂。所以孙儿想娶一通透明理之人,孙儿恳求皇祖父,替孙儿与月城妹妹赐婚!”

    谢姝:“!”

    众人皆惊,齐齐看向她。

    她发现自己还是低估了李相仲的无耻,这个渣男哪里来的脸求娶自己!

    李相仲所用的套路都是一致,先是设计英雄救美,然后假借保护之名送出私令,得到别人的芳心之后又是毁其清白,再操控她们物尽其用。

    这也叫懵懂?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个李相仲,真是恶心到我了!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人,我都当面拆穿他的真面目了,他居然还要娶我,分明是想报复于我!】

    萧翎岂能不知道李相仲的龌龊心思,道:“陛下,大殿下情债未清,声名不正。大胤律法有云:法不容情,天子亦然。大殿下既犯了事,如何能反被赐婚。若是传扬出去,律法何以正民心!”

    景元帝眯了眯眼睛,威严之中又有几分思量。

    一殿寂静,气氛诡异。

    良久,他问谢姝。

    “月城,你意下如何?”

    谢姝想。

    帝王之心最是难测,李相仲再是不堪,那也是陛下的长孙。而她再是看上去得宠,也不过是个外姓人。若陛下真心疼她,便不会将这个问题抛给她。

    所以这或许就是生死存亡的关头。

    如果让她嫁给李相仲这样的混蛋,无异于置她于死地。既然人都要死了,那么所谓的吃不死人的毒点心倒是可以吃上一吃,或许还能逃出生天。

    她半低着头,没有看任何人。

    【萧翎,完了,陛下这么问我,应该是有些意动。我娘告诉我,若是不吃有毒的点心会死,那便去吃。如果我现在不得不吃,怎么办?】

    这话在心里刚过,她就看到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不知为何,她心口的闷堵一下子就散了。

    【本着公平公正的原则,我还是要郑重地问一问你。你可愿意?】

    她不知萧翎此时的想法,更看不清萧翎的身体,自然不知道萧翎的身体已僵,血却在沸腾欢呼。

    半晌,她看到萧翎的手指又动了一下。

    ——我愿意。

    第79章

    众目注视之下, 她缓缓抬头。

    视线所及尽是辉煌瑰丽,那世间最至尊荣耀的龙椅之上,是整个大胤的天。天意难测更难违, 这种感觉在此时尤为深刻。

    “回陛下的话,臣女年幼, 不敢擅自私定终身, 一应婚姻大事自有长辈做主。陛下也是臣女的长辈, 原本陛下做主亦可。然臣女听祖母提过,臣女与萧大人自小有婚约, 后因两家渐行疏远而搁置。近些日子祖母与镇南王府的太妃娘娘再续情义,婚约之事又被重提。此事千真万确, 臣女不敢隐瞒。”

    这话一出, 所有人又看向了萧翎。

    萧翎道:“陛下, 此事臣也知情, 因着婚约还未过明路, 两家长辈不愿声张。但婚约一事千真万确, 还请陛下明查。”

    景元帝皱着眉, 抚着短须, 谁也知道他在想什么。

    除了萧翎。

    萧翎从他的心声中听出了迟疑与惋惜,迟疑是怕伤了他与长公主之间的兄妹情意。惋惜是痛心于自己长孙的荒唐,想着若是能娶一个通透明理的正室, 这个长孙或许还能迷途知返。

    人心之复杂,从来都不单一。再是良善如明灯之人, 光影之下自有阴暗面。帝王之心更为深沉, 江山社稷与朝堂权衡往往远胜于骨肉亲情。

    “皇祖父, 婚约一事或许只是皇姑祖母当年的戏言而已,否则那假郡主还在时, 怎地未曾听她提起过。”李相仲走出了这一步,已然抱着豁出去的心态,他恳求着景元帝,“孙儿爱慕月城妹妹,还请皇祖父成全!”

    说完,伏地不起。

    景元帝眉头皱得更深,威严而凌厉的眼神似在权衡什么。

    谢姝都快被恶心吐了。

    姓李的渣男豁得出去,难道她就豁不出去吗?

    她深吸一口气,道:“大殿下爱慕我?我怎么听着瘆得慌。前些日子大殿下当街制服那发狂的马,事后又要将自己的私令送给我。这路数与大殿下对孟二姑娘和白二姑娘的一样,敢问大殿下将我当成了什么?”

    “月城妹妹,我对你的心意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法?不过是我没有收你的私令,没有被你骗了清白之后,用一块明黄的帕子打发罢了。”

    白萋萋的手里,还捏着那明黄色的帕子。那帕子与孟离那日怀里掉出来的一样,都是在与李相仲有了肌肤之实后得到的。

    听到谢姝的话,白萋萋低声啜泣起来。

    孟离原本是真心痴恋李相仲,甘愿被其指使利用,如今看穿了他的真相面,痛苦失望之余,自有一番悔恨在心头。

    她没有哭,表情却比哭还难看。

    李相仲不看她,也不看白萋萋,此时满脑子都是谢姝。一是如何报复自己所受到的羞辱,二是事成之后如何折磨谢姝。

    “皇祖父,除了月城妹妹,孙儿谁也不娶!”

    这是威胁!

    萧翎立马回应,“陛下,大殿下明知月城公主与臣有婚约,还执意如此,分明是想强抢臣妻!请陛下为臣做主!”

    【萧翎,我还不是你妻子呢,怎么就强抢臣妻了?】

    谢姝心里这么反驳着,同时又有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似乎并不讨厌。

    她冷冷地看着李相仲,“大殿下,请你不要再为难陛下!陛下是一国之君,肩负大胤江山与天下万民,励精图治殚精竭虑不敢有一日懈怠。你身为皇孙,不思量为君分忧,反倒借着自己皇孙的身份四处骗色,你对得起自己的身份吗?你对得起陛下吗?”

    李相仲怒极,龌龊的念头越来越疯狂。

    “月城妹妹,只要你嫁了我,我一定改,我一定改!”

    只要嫁了他,他自有法子将这个女人训得服服帖帖!

    “大殿下,你何必自欺欺人。你说你懵懂,却能骗得白二姑娘与孟二姑娘失心又失身,这真的是不懂吗?这根本是在作恶!如果你真的不懂却知道怎么祸害人,那就是又蠢又坏!”

    一声祸害人,一声又蠢又坏,已将李相仲的老底扒得干干净净。

    “月城妹妹,你别以为我心悦于你,你就可以不把我放在眼里!”李相仲咬牙切齿,“皇祖父,她看不起孙儿,一点脸面都不给您,枉您还如此看重她,不仅封她一个外姓女为公主,还赐了两座城池给她当封地,她这是恃宠而狂!”

    得不到就毁掉是吗?

    真是太好了!

    “陛下,大殿下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臣女父母早亡,多年来飘零在外,好不容易认祖归宗,余生原本只想着好好孝顺祖母,不给李家和霍家的列祖列宗抹黑!如若大殿下非要说臣女蔑视君王,恃宠而狂,那臣女只能以死谢罪!”

    死是不会死的,她更不会为了一个渣男去死。

    【萧翎,等会记得拦着我!千万别让我假戏真做了。】

    当她毅然决然地要撞柱时,萧翎身形一动堵住了她的去路,她一个收力不及,狠狠撞在对方的身上。

    【我让你拦着我,没说让你当墙让我撞!还有你身上怎么这么硬,撞得我鼻子都快歪了!】

    这人看着温润如玉皎皎君子的模样,没想到身材还挺有料。如果不是要做戏,谢姝必定要摸一摸自己的鼻子有没有被撞歪。

    她心里的声音有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娇嗔,而她说出来的话却是字字凛然。

    “萧大人,你别拦着我!”

    萧翎:“……”

    这简直是在要他的命!

    皇帝的眼皮子底下他不能失礼,一是怕君王翻脸无情,二是怕坏了谢姝的名声。他双手张开着将自己当成了一堵移动的墙,不敢主动与谢姝身体接触。

    “小殿下,你切莫如此。陛下圣明,定会为你做主。”

    “可我……不想陛下为难。”

    【他可是李相仲那个渣男的亲祖父,相比这个外甥的女儿,他肯定更心疼自己的孙子。】

    景元帝不知她腹中言语,更不知她和萧翎之间不为人知的互动。眼见着事情闹成这样,帝王的威严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抹黑。

    这样的时刻,李相仲居然还不死心。

    “皇祖父,你看他们……

    “他们怎么了!”

    一道饱含着怒气的声音响起,长公主沉着脸进了殿。她因为走得急,气息有些不稳,但握着龙头杖的手却未抖一下。

    她给陛下行了礼,又质问李相仲。

    “仲儿,你告诉我,他们怎么了?”

    李相仲心头大恨,出口的话却是,“皇姑祖母,求你成全我和月城妹妹!”

    长公主虽不知之前发生了什么事,但见自己的孙女一脸悲愤的样子,以及那明显是要撞柱的姿态,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怒极,然后举起了手中的龙头杖,不由分说朝李相仲打去。

    一边打,一边骂。

    “你个混账东西,在外面祸害了别的姑娘还不够,还想祸害我的娇娇!逼娶不成,还想逼死她,你是不是想要我把这条老命也给你!”

    她本就是习武之人,打起人来精准狠。

    安王欲阻止,也挨了好几下。

    李相仲被打得受不住,四下逃窜。

    一时之间,殿内全是又打又骂的声音。众人见陛下都不拉架,谁也不敢在这样的时候去触长公主的霉头。

    长公主是安王的姑母,又是李相仲的姑祖母,安王被她打了,也就打了,李相仲被她打了,那更是打了就打了。

    梁国公恍惚记起,这位长公主殿下以前是何等的飒爽英姿,又是何等的护短。早年他年少时,曾经不止一次羡慕过霍擎有一位爱儿护儿的母亲。

    长公主出够了气,这才收手。

    她走到谢姝面前,谢姝适时扑进她的怀中。

    “娇娇不怕,祖母在呢。我李央这辈子就你一个孙女,谁要是敢算计你,想害你,那就是想要我的命!便是我豁出这条命去,也不能看着你被人欺负。”

    说完,她又向景元帝请求。

    “望皇兄念在霍家就剩这一点血脉的份上,允许臣妹自己给这个孩子张罗亲事。”

    景元帝头疼起来。

    唯一的亲妹妹说出这样的话来,显然是把他也给怨上了。

    他嫌弃地看着被打得狼狈不堪的李相仲,又是痛心又是怒其不争。这个长孙平日里看着还不错,怎地行事如此之不堪,险些坏了他们的兄妹之情。

    “老二,你还不快把这丢人现眼的东西带走!”

    这声老二,是在叫安王。

    安王也气李相仲给自己丢脸,却又不能不管自己的儿子。

    “仲儿,你还不快给你皇姑祖母赔礼道歉?”

    “免了!”长公主一挥袖,“我老婆子当不起他的礼,你让他以后少动歪心思,若是让我知道,我必会不轻饶了他!”

    安王连连称是,越发没脸。

    景元帝有意安抚自己的妹妹,问:“方才这两孩子说你与萧太妃有意结亲,可否要朕为他们赐婚?”

    长公主一听这话,下意识看向自己的孙女。

    她的娇娇儿,这是开窍了?

    她又看向萧翎,暗道这两孩子莫非……

    而萧翎,此时所有注意力全在谢姝。

    谢姝没怎么犹豫,毕竟一开始是她要利用萧翎,眼下事情闹到这个地步,她和萧翎的亲事无论如何都躲不掉。

    赐婚是荣耀,不要白不要,但还是要问问另一个当事人。

    【萧翎,你愿意吗?】

    萧翎心道,他都快愿意死了!

    他压抑着内心的狂喜,动了一下手指。

    得到他的回复,谢姝轻轻朝自己的祖母一点头。

    长公主顿时喜上眉梢,“臣妹但凭皇兄做主!”

    景元帝见终于哄好了自己的妹妹,龙颜终于展露出一丝笑意,当即下旨为谢姝和萧翎赐婚。

    天子金口玉言,尘埃落定。

    谢姝的心情异乎寻常的平静,丝毫没有自己以为的那样纠结。甚至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并不惧怕无时不刻的被人窥探着内心。

    难道是习惯了?

    不能吧。

    这样的事也能习惯!

    其实可能真是习惯了,若不然她也不会如此放松。譬如此时,她胡思乱想着,压根没在意自己的心思全落在了萧翎的掌握之中。

    萧翎唇角扬起,很快又压下。

    趁着气氛缓和之时,梁国公出声为自己的女儿争取李相仲的正妻之位。不管他此时如何看不上李相仲,却已没有任何的退路。

    “陛下,臣惭愧,没能教好自己的女儿,害得她被人三言两语就骗去了清白。恳请陛下看在我们孟氏一族忠君不二的份上,给臣的女儿一条活路。”

    说实话,谢姝对他印象不错。无论他有没有私心,就冲他能为自己的女儿出头这一点,便比那白荣之流不知高尚多少。

    孟离越发羞愧自责,抽泣不已。

    白萋萋也跟着哭起来,“陛下,求您也为臣女做主!”

    到了这个地步,她也没有任何的退路。

    李相仲失了算计,眼睁睁看着谢姝和萧翎被赐了婚,嫉妒使他面目全非。他的脸面已被人撕破,还扔在地上践踏,他索性破罐子破摔。

    “皇祖父,这事并非孙儿一人之错。若非她们生性放荡,又岂轻易就将清白给了孙儿。孙儿有今日,全是受她们迷惑。”

    景元帝的头更疼,气得不想再看到这个孙子。

    “孟氏为正,白氏为侧,退下吧!”

    “皇祖父!”李相仲不甘。

    安王今日丢尽了脸,赶紧将他拉出去。

    众人出宫时天际已隐有一丝光亮,灰白色的光透过云层,似天眼乍开睨视着天地万物,初时漫不经心,尔后曙光漫天。

    那光照进人间,无论黑白炫彩,一时铺陈开来。不管表面浮华绚丽,还是内里乌烟瘴气,这一切于天地而言不过是朝夕的转变,周而复始永不停息。

    谢姝望着萧翎,那张玉面隐在光线之中,乍阴乍阳正邪难辨。如这晨曦之时的风云涌动,明明难以琢磨,却又让人不觉害怕。

    从此,他们便是一路人。

    萧翎将她和长公主送上马车,然后目送怪车驶离。

    长公主为尊,其他人也一同恭送。

    等到公主府马车走了,晨光将所有人难看的脸色照得一清二楚。

    萧翎向安王和梁国公告辞,顺道恭喜他们。

    他又看向李相仲,“恭喜大殿下妻妾和美,大喜之日臣必定上门讨杯喜酒喝。”

    李相仲也不装了,越看他越觉得碍眼,“萧翎,你是不是很得意?”

    “大殿下若是指陛下赐婚之事,那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陛下恩德,臣感激不尽,也欢喜不尽。”

    萧翎说这话时,双手朝皇宫一拱。

    谢了皇恩后,他声音低了一些,对李相仲道:“今日这事说来还得感谢大殿下,大殿下恐怕不知,臣一直属意月城公主,纵有婚约一说,但月城公主对臣始终不在意。若不是大殿下衬托得好,臣也不能这么快如愿。”

    李相仲气得脸都快歪了,“你……”

    “臣与月城公主大婚之时,还请大殿下记得来喝喜酒。”

    “萧翎,你欺人太甚!”

    “彼此彼此。”

    ……

    折腾了一宿,谢姝确实累了。

    一回到公主府,她立马洗漱睡下。

    这一觉睡得是昏天暗地,醒来之后一时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望着繁复精美的帐顶,发呆了好一会儿。

    多乐听到动静进来,声音都透着欢喜。

    “我的小殿下啊,你可算是醒了。今天喜事连连,先是宫里来人,传了你和世子爷赐婚的圣旨,接着镇南王府的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就来了……”

    “怎么不叫醒我?”

    她的圣旨,她得去接旨啊。

    “殿下心疼你,让我们别叫你。”多乐一边侍候她穿衣,一边絮絮叨叨,“奴婢瞧着殿下似是有些不太开怀,定是舍不得你。”

    琉璃镜中,映出她此时的样子,也照出她身后的富丽堂皇。

    短短数月,经历太多。

    从谢家到公主府,她还没来得及和祖母好好相处,转眼就要嫁人。她经历两世,换了人间,换了天地,又接连换了爹娘,无论什么环境她似乎都适应得不错,但祖母呢?

    祖母年纪大了,失去的又太多,如果她嫁了人,这偌大的公主府便只剩祖母一人,祖母该如何面对接下来的孤独寂寞?

    她是公主,驸马理应随她同住。但镇南王府与公主府情况差不多,若萧翎成了上门的驸马,那老太妃和王妃怎么办?

    思及此,她一连叹了好几声。

    万分纠结之时,她半点也没有察觉到自己已将萧翎会读心的事抛之脑后,所有忧烦之事也毫无关系。

    收拾妥当后,她出了还巢院。

    快近正殿时,透过雕花的门窗,她一眼看到了坐在主位的祖母。祖母正和老太妃正说着什么,看上去不仅不伤感,反而一脸的欢喜与期待。

    等她走得更近一些,殿内的声音传了出来。

    “快,快去取皇历!”这是祖母的声音。

    很快向嬷嬷就将皇历取来,呈到祖母手上。祖母急切地翻看着,然后一指皇历,“芷娘,你来看看,这个日子不错,离得最近。”

    老太妃凑过去一看,当即笑眯了眼。

    “恰好半个月后,确实是最近的好日子,臣妇也觉得极好。”

    “那就这么定下了。”长公主道。

    谢姝:“……”

    发生了什么事?说好的舍不得她,说好的黯然伤感呢?

    竟是如此的迫不及待!

    第80章

    这时长公主看到了她, 笑着让她过去。

    她一进殿,老太妃和镇南王妃的眼睛就像是长在了她身上,一个慈祥怜爱, 一个欢喜喜爱,二人皆是笑容满面。

    等她见了礼, 老太妃问她有没有睡好, 镇南王妃问她怎么不多睡一会儿。她作害羞状, 一一回答着。

    长公主脸上的笑一直挂着,无比欣慰。

    女子得嫁良人, 若还能得婆家看重与喜欢,远胜过一切虚名与富贵。

    她的娇娇儿啊, 谁会不喜欢呢。

    谢姝乖巧地坐在她身边, 很快便知道几位长辈之前那般高兴的原因。一是几人商议好, 谢姝和萧翎成亲之后, 或是住在公主府, 或是住在镇南王府, 她们都可以跟着一起住。二是她们想趁着自己现在身体还算硬朗, 欲结伴出京游玩。

    一听她们的打算, 谢姝便明白了。

    所谓的游玩并不是真正的游山玩水,她们的目的地必是乾门关!

    老太妃和王妃一个十三年没见过儿子,一个十三年未曾与丈夫团聚过。而长公主则是想重走儿子生前的足迹, 看一看儿子誓死守护的地方。

    “祖母,要不要我陪你们一起去?”

    谢姝这话才一出口, 立马受到三位长辈的反对。

    长公主说:“你们成家之后, 就是萧家和霍家这一代的家主, 家主岂可随意离开?”

    就算他们不是家主,也不可能离开。镇南王拥兵边关, 再是忠心耿耿,皇帝也未是完全放心,所以萧家必须有家眷留京以作掣肘。

    这点长公主知道,老太妃和王妃亦是心知肚明。

    老太妃笑眯眯地道:“娇娇,你不用担心我们,有那么多侍卫跟着呢。我和你祖母年轻的时候就想出去走一走,一直未能成行。如今年纪大了,再不出去恐怕就走不了了。”

    说着,她和长公主相视一眼,既有期待,又有怅然。

    人生将尽,时日已不多。

    有些事有些遗憾,她们也该去做了。

    “翎儿他爹一去十几年,我怕我这把老骨头等不到他归京的那一天。他回不了家,那我就去看他。”

    镇南王妃嘴上虽不说,但夫妻一别十几年,她又岂会真的不思不念。

    “寒冬将至,若不然明年开春再走?”谢姝又建议道。

    乾门关苦寒,祖母和老太妃年岁已高,未必能挨得住。

    长公主拍着她的手,“娇娇,你父亲离开多年,再无归期,祖母想去看他,已经等不及了。”

    当年霍擎战死,死后尸骨按其遗愿葬于乾门关。

    思及亡父,她瞬间泪目。纵然父女情缘仅四年,且聚少离多,但霍擎给予她的父亲足够温暖她一生。

    良久,她轻轻点头。

    “那祖母就去吧。”

    亲生父母已经不在,但她还有养父母。生恩难忘,养恩亦不能忘。所以成亲这样的大事,她想亲自告诉谢家的养父母。

    一进举人巷,熟悉感扑面而来。

    巷子看似未有任何的改变,历经沧桑风雨的牌坊依旧屹立着,俯看着牌坊底下这条巷子里的人生百态与悲欢离合。

    张阿嬷的身影是牌坊底下的一道风景线,嗓门还是那么的亮堂。当马车经过时,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咱们的月城公主回来了!”

    一声月城公主,惊动四方。

    多乐在热闹声中将点心递给她,乐得她咧着嘴笑。这一笑露出了豁着牙,皱纹也比过去深了几分。

    她不停地说着“恭喜月城公主”“老婆子我也跟着沾光了的话”,还不忘向旁人炫耀她手里的点心。

    马车未停,一直到谢家。

    叶氏听到动静,欢喜地迎了出来。

    谢姝和萧翎被赐婚的事早已传开,她不知具体内情,自从听到消息后一直忧心谢姝对萧翎无情,恐怕对这门亲事不满意。

    关上门,阻隔着了街坊们羡慕的目光。

    因着谢姝来之前未提前知会,是以家中只有叶氏和谢则美母子。距离上次谢姝回家已有些日子,谢则美一见她就粘着不放。

    小胖手掰着指头算,然后两只手都举起来,“二姐,你都这么多天没回来了!”

    “这么多天啊,那确实是有些久了,二姐该罚,现在就给你赔罪。”

    谢姝说的赔罪,就是各种各样好吃的点心。

    长公主府的点心比之镇南王府的点心更胜一等,大多都是宫廷里的方子,看着精致无比,闻着更是香气盈鼻。

    谢则美咽着口水,装作大人的模样,“既然二姐如此诚心,那我就收下了。”

    他学着谢十道平常的样子,一手摸着下巴,一手背在身后,惹得叶氏和谢姝都笑起来,直呼他是个小机灵。

    叶氏甫一见女儿时,见谢姝面上并无愁容,心下已经略定。如今看到她笑得毫无顾忌,一如从前的样子,越发安了心。

    等到谢则美沉浸在美食中时,母女二人说起体己话来。

    谢姝将定亲的前因后果一一道来,听到白萋萋意欲嫁祸给章也时,叶氏惊呼连连,等听到背后指使之人居然是李相仲时,她更是瞠目结舌。

    最后听到李相仲居然请陛下赐婚时,她气得咬牙切齿,一股脑把生平能说得出来的脏话全倒了出来。

    “怎么会这样无耻的人?他……是皇孙哪!”

    “人心之坏,可不分贵贱。”

    “幸……

    是啊。

    幸好。

    谢姝心道,幸好有萧翎。

    叶氏气得心口疼,好半天才缓过来。仔细思量这门亲事的由来,竟是被人逼迫到无路可退之故,一时心疼又一时担忧。

    “娇娇,这门亲事你可愿意?”

    “娘,我愿意。”

    “那就好。”叶氏这才真正安心,看着出落得如花似玉的女儿,眼神中不自觉流露出慈爱与不舍。“上回你说的那个有毒的点心,现在如何了?”

    谢姝抿唇一笑,倒也大方,“吃了。”

    叶氏先是讶然,尔后恍然大悟。

    原来萧世子就是那有毒的点心!

    但怎么就有毒了呢?

    谢则美正吃着点心,小耳朵听了点心二字,黑葡萄似的眼睛灵活地转向了他娘和他姐,“二姐,你吃了什么点心?好不好吃?”

    叶氏:“……”

    谢姝愣了一下,然后“扑哧”一声。

    谢则美已迈着小短腿过来,左瞅瞅右瞅瞅,也没看出点心在哪里。“二姐,有毒的点心是什么样的?……也想吃。”

    这个小吃货!

    谢姝忍俊不禁,替他擦了擦嘴边的点心屑子,“有毒的点心不能吃。”

    “那二姐为什么能吃?”

    “因为二姐也有毒啊,以毒攻毒,所以那点心只能二姐一个人吃。”

    叶氏闻言,哭笑不得。

    什么也有毒,还以毒攻毒?

    “你个促狭鬼,又戏弄你弟弟。”

    谢姝笑起来,“戏弄弟弟要趁早嘛。”

    恍惚之间,仿佛回到了从前,一切都不曾改变,她还是谢家的二姑娘,爹娘口中的乖女儿,弟弟们眼里爱戏弄他们的二姐。

    但事实是,这样的时光已一去复返。

    “二姐说的对,弟弟就是用来戏弄的。”

    少年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很快谢则秀走了进来。他显然走得急,额头还能看见汗意。他正在学堂上课时,忽然听到有人说二姐回家了,他赶紧向管夫子请假,一路狂奔而来。

    谢姝看着他,笑容中隐有几分酸涩。

    “我们秀哥儿又长高了。”

    谢则美人小鬼大,口齿倒是伶俐,嘴皮子十分利索地说起了刚才的事。“哥,二姐说那有毒的点心只能她吃。”

    谢则秀已经懂事,自然知道自己二姐口中有毒的点心并不是真正的点心。

    他有些担忧,“二姐,你明知有毒,为何还要吃?”

    “因为不吃会死。”谢姝笑着说。

    谢则美不明就里,一下子扑过来抱住她的腿,“二姐,你不要死,你不要死。我的点心都给你吃,我不要死!”

    她:“……”

    叶氏一把将小儿子拉过去,“你二姐的意思是她离不开有毒的点心,不是真的会死,娇娇,你说是不是?”

    离开萧翎会死吗?

    谢姝问自己。

    她发现自己居然回答不上来。

    “是这样吗?”谢则秀也问她。

    她在三人的目光中,慢慢点头。

    谢则美一抹眼睛,又拍拍自己的肚子,“二姐,我也离不开好吃的点心。”

    小孩子的伤心来得快,去得也快。他“蹬蹬”地将盒芙蓉酥捧过来,献宝似的给了自己的娘和二姐哥哥每人一块,并催促他们赶紧吃。

    几人吃着点心,气氛瞬间轻松。

    正热闹着,刘婆子进来禀报,说陈夫人来了。

    一听到陈夫人的名字,叶氏敛了笑意,看向谢姝。

    很明显,薛氏这个时候上门,必然是知道谢姝回了谢家,所以她要见的人不是叶氏,而是谢姝。

    谢姝想了想,让她进来。

    一段时日不见,她憔悴了许多。

    曾经交好的两家人,如今已是陌路。她的已不复从前熟稔随意,神情间也尽是拘谨与忐忑之色。

    请过安后,叶氏示意她坐下说话。她小心翼翼地看了谢姝一眼,在听到谢姝说“坐吧”之后,这才堪堪地半坐着。

    “臣女早就说过公主殿下是个有福气的,听说公主殿下被赐婚给了萧世子,臣妇打心底高兴。”

    “陈夫人有话直说,不必绕弯子。”

    薛氏表情一讪,“……臣妇也算是看着公主殿下长大的,多日不见公主殿下,想着来给公主殿下请个安。”

    谢姝不会读心,却也知她绝非只是来看自己。要么是有事,要么是想借着这次机会,对外释放谢家与陈家和好如初的信号。

    真正说来,陈家的所作所为都能理解,所以谢姝才会见她。

    但仅此而已。

    她告辞后,叶氏长长叹了一口气。

    等到谢十道回家,一家人又团聚。

    听说薛氏今天来过,他也是一声叹息。

    说起陈家,夫妻俩都是心情复杂。毕竟陈大人之所以晋升无望,是被自己女婿的兄长给截了去。而陈家与白家的那门亲事,如今更是说不出来的糟心,为此陈家没少被人笑话。

    “听说那白家大姑娘一直催着要进门,见天的缠着颂哥儿不放。”叶氏摇着头,她还没见过哪个高门大户的姑娘会那般行事。

    那白家啊,真是内里一团龌龊。

    嫡女不堪,庶女更不堪。

    谢十道是男子,心思没那么细,还以为自己的女儿对陈颂尚有余情,在听到这话之后,频频给自己的夫人使眼色。

    叶氏没看见,急得他连连咳嗽提醒。

    谢姝又好笑又感动,道:“爹,我没事。我对陈颂本来就没有男女之情,因着以前两家交好才有了来往。”

    “那就好,那就好。”谢十道感慨着,“萧大人是破案奇才,陛下极为赞赏。我瞧着他对你很是上心,这门亲事又是陛下赐婚,……愿意?”

    “爹,我愿意。”

    “愿意就好,愿意就好。”

    他是男子,又是父亲,能问出这样的话已是极限,所以听到女儿说愿意之后,反倒自己闹了一个大红脸,但心里却很高兴。

    父女二人说话,叶氏已去张罗饭食。

    一家人其乐融融地刚吃完晚饭,萧翎来了。

    他一身常衣,未着官服,夜色烛光之中分外的皎如玉树。

    谢十道赶紧上前,与他寒暄。

    谢姝注意到他在与父亲说话时,狭长的眼尾不时往他们这边看。看的却不是自己,而是娘和秀哥儿。

    哪怕仅是一个眼神,已让谢则秀感觉到压力。

    “二姐,你有没有觉得萧大人的眼睛好像能将人看透?”

    “或许吧。”

    谢则秀:“……”

    从小到大,这种感觉他只在二姐面前感受过。二姐最是敏锐聪慧,无论他想藏什么东西都能被一眼看穿。

    他皱起眉来,隐约觉得自己好像窥破了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所以二姐说萧大人是有毒的点心,难道是因为萧大人更厉害吗?

    这时谢则美冒了出来,迈着小短腿朝萧翎走去,手里还举着一块点心,“给你吃,这点心没毒。”

    萧翎接了他的点心,还道了谢。

    他学着谢十道的样子,摆着手,“不用客气,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

    “对,我们是一家人。”萧翎说这话时,看向谢姝。

    【看我干嘛,没毒的点心你还不快吃。】

    他压了压嘴角,将点心送入口中。

    时辰已不早,谢姝辞别父母弟弟。

    一出门,她就看到不远的暗处有一个人。

    那人的身影很熟悉,正是陈颂。

    有那么一瞬间,她心情复杂。

    陈颂也在看她,目光因为在暗中而大胆。

    那个曾经叫他陈大哥的姑娘,如今已是他可望而不可及的人。明知道已经完全没可能,但他还是控制不住自己的心,一听到谢姝回了谢家的消息,他就不管不顾地赶来。

    他痴痴地望着,心想着哪怕一眼也好。

    忽然他看到萧翎冰冷如刀的眼神扫了过来,浑身不由得僵硬。

    “陈公子,既然来了,何必鬼鬼祟祟?”

    【你就不能当没看见吗?叫他出来做什么?】

    谢姝不解。

    但她很快就知道萧翎的意图:宣示主权!

    萧翎对陈颂道:“我与小殿下的婚期已定,就在半个月后,到时候陈公子若是有空,可以来喝一杯喜酒。”

    陈颂低着头,双手握紧。

    半个月后,这么急吗?

    同样这么想的还有谢家人,之前听到谢姝告之婚期时,他们也觉得太急。如今看到萧翎这般做派,自然便以为是他催得太紧。

    他在众人的注视之中亲自扶着谢姝上马车,生怕别人不知道他们如今的关系,以及他们即将成为的关系。

    谢姝被他这先是宣示主权,后又秀恩爱的一通操作弄得哭笑不得,却也由着他去。

    告别谢家人,马车驶离。

    一直到拐弯之时,陈颂还在原地。

    谢姝收回视线,转头就对上萧翎幽幽的目光。

    “怎么是你来接我,你是不是有什么事?”

    “我想你了。”

    “……”

    他们昨天才见过,想什么想啊。

    这男人简直是随地开屏!

    “我若是记得不错,定亲之后的男女不宜相见吧。”

    “约定俗成的规矩,守它作甚!”

    “那皇族的规矩你总得守吧。”谢姝想到一事,眼波流转。“若是我记得没错的话,哪怕我们是夫妻,你想见我也得有召。”

    君臣有别,凌驾于夫妻之上。她真正想表达的是,哪怕他们成了夫妻,有些事暂时也是不行的。

    这话里的意思,萧翎一听便知。若是他想入她的罗帐,必须她同意。所以哪怕两人成了亲,也不能有夫妻之实。

    他眉眼低了下来,气息逼近。

    她感知到危险,身体往后仰,紧张地咽了咽口水,“萧翎,我还没准备好。你想要的天天活春宫,能不能缓一缓,好吗?”

    这声音娇软中带着一丝可怜,瞬间入骨。

    萧翎眼底的幽火乍起,骨头缝都在叫嚣着不同意。

    “好不好?”

    这一声更是带着乞求与撒娇,险些要了他的命。

    他仿佛感觉压在心底深处的巨兽冲了出来,正贪婪地垂涎着近在咫尺的美味,恨不得一口吞食入腹,然后嚼得连渣都不剩。

    那个不字在他喉咙滚了又滚,最后出口的却是另一个违心的字。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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