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

    马车刚到公主府, 便看到李相如从里面出来。

    一身锦衣华服,气色不错,看上去一脸的春风得意。

    安宁两王明争暗斗多年, 从来都是你方唱罢我登场,谁也不肯被压一头。因着李相仲的事, 朝中弹劾安王的折子多了许多。安王父子被世人诟病, 对宁王父子而言自然是喜事一桩。李相如本就是张扬的性子, 岂能不喜形于色。

    他望着先下马车的萧翎,眼睛眯了眯。

    萧翎不看他, 伸手扶谢姝下来。

    “哎哟,瞧瞧这郎才女貌, 真是让人好生羡慕啊。”

    谢姝也不正眼瞅他, 将他无视得彻底。

    他心下懊恼, 连声骂娘, 一时忘了自己今日来公主府的目的, 也忘了自己刚刚好不容易见到了长公主, 顺利地表达了示好之意。

    “萧翎, 当年我就说过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如今应验了吧。”

    这句刺激之下说出来的话,立马让他所做的一切打了水漂,他却丝毫不知。见萧翎和谢姝还不理他, 说出来的话更加的刺耳。“你看你杀不死,雷劈不死, 蛇咬也不死, 命可真硬啊, 听说你那双生哥哥就是被你克死的,你可千万别克了我的月城妹妹。”

    他话还没说出来时, 萧翎的气势已变。

    等他这话说出来后,谢姝立马明白萧翎为何变脸。

    这个李相如,真是个满嘴喷粪的玩意儿!

    “二殿下,你今天吃了吗?”

    李相如愣了一下,还当谢姝是在和自己寒暄,下意识回答,“吃了。”

    “吃什么了?”

    “吃……了黄焖鱼翅,百鸟朝凤……”

    “原来二殿下吃的是人吃的东西啊,我还以为二殿下今日魔障了,不管不顾吃了黄金夜香,说话的味儿这么大。”

    李相如的脸,瞬间就黑了。

    他就是魔障了也不会去吃那些东西啊!

    这个月城,说话怎地和皇后娘娘如此之像,怪不得母妃说皇后娘娘与月城趣味相投,难道就是这么个相投法。

    谢姝可不管他的脸色,继续输出,“半吊子打摆,半桶水乱晃,二殿下今日倒是闲情雅致,竟然晃到这里来了。”

    他气极,暗道这个表妹长得倒是如花似玉的,没想到嘴这么毒。听说大皇兄在皇祖父面前死活要娶她,定然也是被这张脸给迷惑了。

    “月城,你说话怎么这么难听!”

    “二殿下自己耳朵不好使,还嫌别人说话难听。听说这些年来,你们宁王府死的庶子不止一个,又是被谁克的呢?我来算算啊,第一个死的庶子好像只比你小几个月,那时宁王府只有你一个子嗣,难道他们都是被你克的?”

    李相如的面色更加难看了,不敢置信地瞪着谢姝。哪个大户人家没有阴私,他也确实有死了的庶弟,且还不止一个,但从未被人说道过。

    这个月城,竟如此维护萧翎!

    萧翎森冷的气势渐去,狭长幽漆的眸中浮起淡淡的笑意。心间不知何时起了火,须臾间火光一片。

    又热又暖,还烫得厉害。

    他看着站在自己身前的少女,以一种保护者的姿态冲在他前面,对李相如反唇相讥,为的就是替他不平。

    “娇娇。”

    这一声太低太沉,谢姝没听到。

    “二殿下怎么不说话了?你脸色怎么这么难看,不会是快被自己熏晕了吧。”她指使跟随李相如的侍卫们,“你们还愣着干嘛,还不快扶你们的主子回去!”

    李相如一把甩开真过来扶他的侍卫,“月城妹妹,我母妃与你母亲是亲姐妹,我是你的表兄!”

    “没错,你是我表兄。表兄担心我被人克死,特地跑到公主府来提醒,这份情我领了,日后见到皇舅爷,我必是要念叨一番。”

    “月城妹妹,表兄与你们开个玩笑,你还当真了。”李相如面色几变,最后尬尴地挤出笑来。

    “我也和表兄开玩笑呢。”

    李相如一听这话,以为她再是嘴上不饶人,到底还是好糊弄,瞬间一扫尬尴,“萧翎你也真是的,这还没成亲呢,怎么就一副驸马的做派。”

    这声驸马的做派,可不是夸人的话。自古公主大多下嫁,大胤公主们的驸马有能力的不多,多的是依附着公主名头与地位的人。

    他是在讽刺萧翎躲在谢姝身后,由着谢姝替自己出头。

    谢姝眸光流转,瞄了一眼萧翎。

    “萧大人,你愿意当这个驸马吗?”

    “臣乐意之至。”

    李相如:“……”

    这两人真的是……

    他怎么像心口中了箭一般难受呢?

    凉凉的夜风一吹,他蓦地清醒过来。自己原本是来示好的,不想脑子一热说了那些话,不仅没讨了便宜,反而被奚落得里外不是人。

    他懊悔着,憋屈着。

    “我刚才都是玩笑话,今日特意来公主府,就是来恭喜你们的。”

    “原来咒我被克死是恭喜我,那我知道了。”

    “月城妹妹,表兄都是担心你。你金枝玉叶,又是霍家唯一的血脉,我是怕……怪我这张嘴,说话太直太实诚,但是好事不怕坏,你们说是不是?”

    说完,他生怕谢姝揪着不放,赶紧告辞。

    一边上马车,一边还大声替自己辩解,“我真的是开玩笑的,你们千万别当真,否则就显得太过心胸狭隘了。”

    他上了马车之后,气得又是踢又是踹的,显然是懊恼之极。

    谢姝将一切尽收眼底,冷哼一声。

    “娇娇。”

    这一次,她听见了。

    但她装做没听见。

    不为别的,只因这声“娇娇”像是裹着缱绻的糖衣,听起来仿佛有丝丝缕缕的甜直往她的心里钻。

    太暧、昧了!

    “娇娇。”

    “别叫了。”

    “你刚才为什么替我出头?”

    谢姝觉得这话问得实在是奇怪,如今他们已经定亲,在世人眼中和世俗的定义中他们都已是一体。一个被欺负了,另一个岂能袖手旁观?

    “因为你很快就是我的驸马,你是我的人,我怎能让人欺负你。”

    她的人啊。

    这句话怎么如此的悦耳。

    萧翎眉梢上扬,尾端的美人痣都透着无尽的欢喜。

    ……

    李相如有句话倒是提醒了谢姝,他们的母亲是亲姐妹,她和鲁国公府的关系在世人看来,那可是亲得不能再亲。所以借着这次定亲之事,她决定去鲁国公府一趟。

    鲁国公对她的态度和上次一样,不冷也不淡。这样的态度恰恰说明了一个问题:那就是她的母亲在闺中时并不得鲁国公的疼爱。

    怪不得在月城的那几年,母亲很少会说起鲁国公这个父亲,提及的只有外祖母与温华。

    温华还在闭门思过,不见人也不出门。

    他的院子分外的安静,打扫的下人们进出都轻手轻脚。紧闭的门隔绝着所有人的探视,却挡不住谢姝的目光。

    谢姝在温绮的陪同下前来,站在门外道:“舅父,我过些日子就要成亲了。嫁的是镇南王府的萧世子,陛下赐的婚。”

    好半天,里面一点动静也没有。

    温绮有些担心,忙大声传述,“父亲,月城公主来看您了。她与镇南王府的萧世子半月后成婚,婚事是陛下亲赐。”

    她以为自己的父亲正在歇息,唯恐回应不及时让谢姝又心生怨恨。

    她却是不知道,谢姝将屋子里的情形看得一清二楚。温华根本没有睡觉,也不可能没有听见她们的声音。

    他在作画!

    屋子的四壁之上挂满画作,皆是山水花鸟图。

    突然谢姝瞳孔一缩,视线落在其中一幅山水画上。那画没什么特别之处,唯一不同的是色彩艳丽,因为画的是满山春花烂漫的风景。

    但那幅画下面还有另一幅画,画中之物也是盛开的花,只不过不是山花,而是养在院子里的娇花。

    一片片、一丛丛、一朵朵,或是种在花圃中,或是养在花盆中,红的紫的白的黄的到处都是。其中有几盆正含着苞,放置在石台之上。

    这院子,这花……

    她心间惊涛骇浪,面上却是不显。

    温绮见父亲迟迟没应声,焦急起来,“父亲,父亲……您没事吧?”

    屋内传来低沉的声音,“我没事。”

    这声音没什么大的起伏,只是有些虚弱。任是谁听了都会以为温华刚才身子不适,应该是在休息。

    然而谢姝却是看得清楚,温华之所以回应,不是因为温绮的焦急,而是纸上的那幅画已经完成。

    “父亲,您没事就好。月城公主来看您了,她已被陛下赐婚给镇南王府的萧世子,半月后大婚。”

    “知道了。”温华的声音又低了一些。“长公主与萧太妃有旧情,萧世子亦是人品出众。这门亲事极好,臣在此恭喜公主殿下。”

    温绮松了一口气,欢喜不已。“殿下,我父亲说这门亲事极好,恭喜殿下。”

    谢姝听到了,但更看见了。

    此时的温华背手而立,正站在那幅山水画前。他的脸朝着画的方向,谢姝看不见他的表情,从他的摸着画上景物的动作来看,他在描绘的不是面上的那幅画,而是底下的那幅画!

    烂漫的山花仿佛瞬间化成了腥风血雨,浸染在底下的那幅画上。那一片片的色彩全染成了血红,那一丛丛的花团锦簇变成了一具具尸体。

    “殿下,请回吧。”他说。

    回哪?

    谢姝慢慢垂眸,遮住满目的悲凉。

    半晌,她抬起眼皮,眼底是一片冰冷。

    温绮见她不说话就走,以为她在生气自己父亲的轻慢,一路上不停地解释。“殿下,我父亲就是那样的性子。他必是觉得有愧于你,所以不愿见你,你千万别生他的气。”

    “他真是这样的性子吗?我可是听人说过,说他对那个苏二丫很是疼爱,连你这个亲生女儿都比不过。”

    ……是他以为苏二丫是你,所以才偏疼了些。我知道他的心思,我不怪他。他最是疼爱小姑,小姑的死让他痛苦不堪。殿下,你能来看他,他定然很欢……

    “你别说了。”谢姝停下来,望着天际。

    人人都说温华最疼母亲,母亲生前亦是这么认为。

    往事已被掩埋在月城的疮痍之下,这么多年过去,母亲早已成了一堆白骨,是非黑白皆出自活人之口,又有谁能辨其中真假。要想揭穿温华伪装之下的面目,光凭一幅画和她的片面之词显然不够。

    “殿下,你生气了?”温绮小心翼翼地问她。

    她摇了摇头,这不是生不生气的问题。

    这是恨!

    这是仇!

    温绮见她摇头,松了一口气。

    她能来国公府,最高兴的就是温绮。温绮以为她一是念着骨肉血亲,二是愿意与自己交好来往,为此心中很是欢喜,恨不得将温家最好的一面全展现在她眼前。

    “你不生气就好,我真怕你恼了我父亲,以后不来了。”

    听到温绮这话,她心情倏地复杂无比。但神情始终平静,眼波未见一丝波澜,甚至还与温绮游览了国公府的景致,以及又陪着温夫人说了一会话。

    直到离开鲁国公府,上了马车之后她的脸色才慢慢淡下来,任由所有的情绪极速地涌现,清楚地浮于表面。

    她命车夫调头,转去清风院。

    到了清风院,她对守卫自报姓名,守卫一听她的名头,连忙请她入内。

    远远看到萧翎和章也,正在说些什么。

    章也黑着一张脸,桃花眼中再无之前的多情,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经变故之后的深沉。他这般状态,显然是被白萋萋的事刺激得不轻。

    谢姝走近,两人一前一后看过来。

    “臣给小殿下请安。”章也挤出笑模样来,似乎想和从前一样。“上次的事,真是多谢小殿下相助。”

    “你不用这么客气,以前你也帮过我。”

    “臣那都是受长情的托付……”章也惭愧起来。

    经此一事,他已收起了玩世不恭之心。

    以前还觉得姑娘家哪怕是有些小心思,终归都有些可爱之处。无论是认识的还是不认识的,相熟的还是不相熟的,他都乐意给几分笑脸,因而得了一个风流的名声。

    但白萋萋的所做所为真是恶心到他,他现在才知道原来有些姑娘家的小心思,比杀人见血的刀还要可怕。

    “我这次长了一个大教训,日后我也和长情一样不近女色。”

    萧翎睨他,“我不近女色,但我近我将来的夫人。”

    谢姝:“……”

    我就在这里呢!

    什么将来的夫人,他们还没成亲。

    她以为章也会像以前一样打趣萧翎几句,或是损一下,没想到章也居然十分认同地点头,“我以后也只近我将来的夫人。”

    章也的未婚妻是他的姨家表妹,两家长辈很久以前就有意联姻,但他一直躲着。原因无它,只因他以前觉得表妹是个书呆子,为人古板又无趣。而今他却觉得表妹那样的性子极好,没有别的姑娘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小心思。

    他拍了一下萧翎的肩,识趣道:“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萧翎将谢姝领到一间屋子,然后关门。

    这屋子一看就是他的办公间,桌上是一摞又一摞的卷宗,墙上挂着一把剑。哪怕是极其简单的布置,也能感受那扑面而来的严肃与正义。

    他把凳子擦了又擦,这才让谢姝坐下。

    谢姝低着头,眉眼垂着,纤细的十指交握着。细白的手指,淡粉的指甲,如凝脂玉一般,在不停地松开又合拢,无意识地撩拨着人心。

    被撩拨的人没能经受得住,大掌将其包裹,然后缓缓屈膝半蹲,狭长幽深的眼睛精准无比地去捕捉她的目光。

    “娇娇,出了什么事?”

    手被包着,她也懒得去挣脱。

    “我今天去鲁国公府了。”

    “我知道。”

    她的一举一动,萧翎岂能不知。

    “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是。”

    她吁出一口气,将自己在鲁国公府的所见一一道来。

    萧翎听完,问她,“那画有什么不对?”

    “很不对。”

    那山水画下的那张画,画的正是她和母亲在月城的家。母亲在准备回京之前,已将院子里的花草清理了一遍。

    种在花圃里的花草未动,开得正艳的那些也没动,但那几盆未开的花,母亲已提前送给了相熟的姜夫人,即姜瑜的母亲。

    所以温华并非是母亲出事之后才到月城,他一早就到了!

    “我母亲明明已将那几盆花送给了姜夫人,他若不是一早就到了月城,且还偷偷去看过我们,根本不可能画出那幅画。”

    那么当年她应该没有听错,和王岳说话的人就是温华!

    萧翎掌下的力道紧了紧,“娇娇,不急,有我呢。”

    确实急不来。

    谢姝看着半蹲在自己面前的男人,忽地有那么一瞬间的走神。好似上辈子青春年少时做过的少女梦,梦里的白马王子应是如此,俊美而虔诚。

    且这男人半蹲的姿势挺像求婚哪。

    就差一枚戒指了!

    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声,很快有人敲门,说是有命案。

    “我躲一下。”谢姝说着,还真找了一个地方藏好。

    她已把自己藏好,一抬头就看到萧翎直勾勾地盯着她,那眼神让她心悸到颤抖。

    【不是有命案嘛,你还不快去开门!你别管我了,我躲这里挺好的,保证不会让人看到我,更不会坏你的事。】

    外面传来女子哭泣的声音,萧翎却还在看她,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

    【萧翎你丫的,你看我干什么?你是不是看我像命案!】

    “不是。”

    【不是什么不是,还不快去忙自己的,别再看我了!】

    “好。”

    见他转身,谢姝暗自松了一口气。

    忽地他回头,“娇娇,什么是白马王子?戒指又是何物?”

    “!”

    第82章

    外面越发嘈杂起来, 有差役们的喝斥声,伴随着女子“萧大人,您可是青天大老爷, 您一定要为民妇做主”的哭喊声。

    谢姝急得不行,再次催促。

    【你怎么还不走?】

    “娇娇, 你还没有回答我。”

    这是必须要知道答案的意思。

    【萧翎你丫的, 我真是服了!好吧, 我告诉你得了,白马王子就是骑着白马的王子。戒指就是指环, 这下行了吧!】

    原来如此。

    萧翎深看她一眼,这才去开门。

    门一开, 女子的哭喊声先是骤然一停, 然后又起。

    “萧大人, 民妇的男人死得好惨哪, 您一定要为民妇做主啊!”她容貌秀丽, 颇有几分姿色, 声音更是婉转动人。

    地上有一具男尸, 脑袋被砸得血肉模糊惨不忍睹, 隐约还能看到白白的脑浆流出来。

    一旁的差役们押着一个中年男子,那男子生得壮实,一看就是寻常人家的劳力。他见到萧翎之后, 也喊起冤来。

    “萧大人,草民冤枉啊, 是她百般勾引草民, 约草民与之幽会。谁知今日草民一去她家, 才发现张掌柜死了。她说是草民杀了张掌柜,草民实在是冤枉啊!”

    “都给我闭嘴!”

    一个看上去是差役之首的人喝斥他们, 上前来向萧翎禀明案子。

    死者姓张,盛京人氏,是一家粮铺的掌柜。

    这女子名叫玉三娘,是张掌柜的妻子。她原是京中百花苑的花娘,两年前被张掌柜赎身后娶为正室。

    大胤没有明文规定妓者不能为妻,是以便有一些不介意的人愿意娶风尘女子,其中以商贾之人居多。

    而被押解的男人叫秦五,是张掌柜所在粮铺里的苦力。

    一个月前张掌柜替东家收粮时,被高处倾倒的粮袋突然砸中伤了腰,因而成了瘫子。

    据玉三娘所说,自她男人瘫了之后,总有不怀好意的登徒子在她家附近转悠,其中以秦五为最。

    她害怕秦五,只能躲着。没想到她日防夜防,这秦五竟然闯进她家中,当着张掌柜的面欲对她行不轨之事。

    张掌柜对秦五破口大骂,她又拼命挣扎着不肯从,秦五一怒之下用凳子猛砸张掌柜的头,把张掌柜给砸死了。

    从她零乱的头发与被撕破的衣服来看,更加佐证她的说法。

    “当家的,你死得好惨哪!都怪……没能护住你,我也没能护住我自己……呜呜……”玉三娘哭着,才往张掌柜那边看了一眼就立马转头。

    张掌柜的死状确实不堪入目,她这样的反应也不足为奇。

    但秦五的说辞完全不一样,秦五说自己是外乡人,若不是张掌柜替他说好话,他也不能留在粮铺做活,因此他很感激张掌柜。

    张掌柜出事之后,他念着这份恩情有意帮衬一二,平日里不是帮着打水就是帮着做些粗活,为怕别人说闲话,所做之事都是偷偷摸摸。

    原本他对玉三娘很是尊重,却没想到对方居然勾引他。他没把持住,一来二去便和对方有了奸情。心想着日后自己可以与对方一起照顾张掌柜,也算是报答张掌柜的恩情。

    今日他如约和玉三娘私会,谁知一进屋不见玉三娘,反而看到倒在地上已气绝的张掌柜。他慌忙逃离之时,玉三娘恰好回来,一口咬定是他杀了张掌柜。

    对于他的说辞,玉三娘哭着否认。

    “你胡说,你胡说!秦五,分明是你见我男人瘫了,想霸占我。我不从你,你便杀了我男人逼我就范。”

    她哭着,喊着,看上去凄楚可怜。

    “萧大人,您是青天大老爷,人人都说没有您破不了的案子,您一定要为民妇的男人申冤哪!”

    秦五也急着替自己辩解,“玉三娘,你一个勾栏里出来的烂货,是你勾引我!我没有杀……没有杀人!”

    “秦五,你冤枉我!”玉三娘哭得是肝肠寸断,“当家的,你怎么就这么去……说过要让护我一辈子,你说过要让我过好日子,你怎么能这么丢下我不……我被人欺负,任我被人冤枉……”

    这时秦五似是突然像是明白了什么,蓦地瞪大眼睛,“我明白了!肯定是张掌柜出事之后你耐不住寂寞,你嫌他是累赘。你给老子下套,你让老子当你的替死鬼!”

    “……口喷人,是你百般纠缠于我。我知道了,我男人之前出……定就是你害的!”

    二人相互指责起来,各执一词。

    为首的差役又出声喝斥他们,“大人面前,休得喧哗!”

    玉三娘止了泪,用袖子按了按眼角,哪怕是这么一个简单寻常的动作,经由她做起来,竟然别具一番风情。

    “萧大人,民……妇还有证据,民妇能不能单独和您说。”

    不等萧翎回答,她猛地磕起头来,“求求您了,求求您了!”

    【萧翎,不要答应她!你不是会读心吗?那你应该听出这女子想说的是什么事,完全没有必要单独听她说。】

    这声音娇脆中带着几分焦急与担忧,但在萧翎听来却是越发的悦耳。

    玉三娘还在磕头,凄楚可怜又坚持。

    谢姝见萧翎在考虑,更是着急。

    【萧翎,你干什么啊?如果你没听出她要说的是什么,那就留一个同伴下来陪你,反正不能和她独处。】

    萧翎强压着唇角的弧度,对玉三娘道:“跟我进来。”

    谢姝:“……”

    这混蛋肯定是故意的!

    门半掩上,并没有关实。

    玉三娘跪在萧翎面前,柔柔弱弱地仰起自己脸。

    “萧大人,民妇方才未有实言。那秦五强迫民妇,民妇虽尽力挣扎,但仍被他得了手,您看他在民妇身上留下的印子……”

    她垂着颈子欲掀开自己的衣服,见萧翎似乎真的俯身来看,顿时心下一喜,“萧大人,您怎么摸……”

    “摸什么?”

    她愕然抬头,震惊于这屋子里居然还有人。一看之下,她不止震惊于屋子里有一个姑娘的事实,更震惊于这姑娘的容貌。

    同为女子,她自知自己长相不错,以前在花楼里除了比不上花魁娘子,她也是叫数一数二的美人。

    但她从未见过眼前这样的美人,娇花一样的好看,长着一张让男人痴迷的脸蛋,还有着一副令男人欲罢不能的玲珑身子,偏偏又透着几分冷淡与贵气。

    一时之间,她回不过神来。

    谢姝拉着萧翎的手,漫不经心地用帕子擦拭着。擦了左手擦右手,两只手轮着来。如水的眸子泛着恼意,余光嗔睨着萧翎。

    “萧大人这手若是摸了不该摸的东西,那就脏了。”

    【你是不是傻啊?别告诉我,你没看出这女人的不怀好意,明知是个套子你还往里面钻,我看你是不活得不耐烦了!】

    “小殿下教训的是,臣一定谨记,万不敢去摸不该摸的东西。”

    小殿下三字,惊得玉三娘倒吸凉气。

    难道这位姑娘就是月城公主?

    方才她还以为……

    当谢姝朝她看来时,她感觉自己像被剥光了一般。面色不由得发白,下意识揪紧自己的衣服。

    “你刚才说萧大人摸什么?”

    “民妇没……”

    “你记住,萧大人是我的人,他能摸什么不能摸什么我说了算。”

    萧翎听到这话,眼底顿时一片火光。

    他压着眉,声音又低又沉,“那小殿下说说看,臣能摸什么?”

    【摸我!】

    “……”

    【满意了吧,你个大骚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你分明就是故意的,你就是想看到吃醋的样子。这下好了,如你所愿了吧,哼!】

    确实是如愿了。

    萧翎眼底的火光更甚,势如毁天灭地之态。

    谢姝不看他,却能感觉到这份炙热。

    【别看了,赶紧审案子吧。这玉三娘的路数如此的恶心人,不用想也知道背后捣鬼的人是谁,除了李相仲没有别人。】

    他的右手还被谢姝拉着,动手指的同时难免划过谢姝的掌心。

    谢姝:“……”

    这男人简直是得寸进尺!

    她手一松,道:“萧大人已知这位苦主的遭遇,还不赶紧审理。”

    “臣这就审。”

    萧翎双手交握着,似是想将刚刚被触碰过的感觉牢牢留住。

    半晌,他吩咐外面的人,去把章也请来。

    与此同时,那些差役们终于看到谢姝,皆是大吃一惊。得知谢姝的身份之后,又连忙齐齐行礼。

    章也很快赶到,只见萧翎把他叫到一边,不知和他说了什么,他频频点头之时,不停地看向玉三娘和秦五。

    最后道:“我都知道了,这案子你不用管。”

    经过白萋萋一事,他的怜香惜玉之心已死。

    萧翎拍拍他的肩,然后和谢姝一起离开。

    清风院没什么景致,青砖砌成的高墙四四方方,一砖一瓦都有分明的棱角,与那随处可见的獬豸图腾一样,张扬着正义的个性。

    两人一出清风院,谢姝眼睛四下那么一看,不意外在街角的一辆马车内,看到了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那马车瞧着很不起眼,车夫亦是寻常,但是马车里的人可不寻常。

    【萧翎,看到那辆马车没有,李相仲就在那马车上。他正透过帘子缝朝我们这边看来,一副很失望的样子。】

    李相仲怎能不失望。

    这计划如此的出人意料,他还想着借此恶心恶心萧翎,好出一出心头的恶气。所以他迫不及待地跟过来,没想到却看到萧翎和谢姝一起出来。

    他一拳捶在车壁上,脸都有些扭曲。

    忽然马车外响起萧翎的声音,惊得他一阵心慌。

    “不知大殿下驾临,臣有失远迎,还望大殿下莫怪。”

    李相仲惊疑不定着,扭曲的脸一时僵住。

    这个萧翎真是太可怕了!

    他面色几变,掀开车帘,“我路过。”

    “原来大殿下是路过,既然都路过我们清风院了,臣真应该请大殿下进去喝杯茶。”

    谢姝:“……”

    【这个李相仲,确实应该去你们清风院喝茶!】

    萧翎心想,这个喝茶应该不是他说的喝茶吧。

    “可惜臣还有事,不能亲自招呼大殿下。大殿下若有兴致,也可自行去清风院。恰好有一桩案子极有意思,应是很合大殿下的心意。”

    李相仲一听这话,便知自己的算计已被看破。

    他眼睛抬了抬,望向没有跟过来的谢姝。

    那样的绝色,又那样的可恨。

    哪怕是再见,他依然有着浓浓的不甘。

    “萧翎,你是不是很得意?”

    “得偿所愿,难道臣不应该得意吗?”

    “好一个得偿所愿,我倒要看看你能得意到几时?”

    经过上次的事,李相仲的脸面已碎得彻底,如今想装都装不下去。更何况他这次学聪明了,一应安排皆未插手,所以他笃定玉三娘的事牵扯不到自己。

    “萧大人,我可是皇孙,你再是厉害,也不过是个臣子。”

    “大殿下说的极是,然陛下的孙子不少,大殿下也不过是其中一个。”萧翎顿了一下,又补充道:“安王膝下也不止大殿下一个儿子。”

    正是最后这句话,让李相仲有种不太好的预感。

    很快,他的预感便成真。

    几日后,他的庶弟因剿匪之时揪出两名蛮丘的细作,从而立下大功,受到陛下的夸奖与赏赐,一时风光无二。

    一夜之间,也不知从哪里传出来的风声,说是安王有意废了嫡子的世子之位,欲改立自己庶子为世子。

    谢姝听到这消息时,已经几日没出门。

    因着待嫁之身,哪怕是备嫁之事不用她亲历亲为,但总有一些事情是需要她参与的,比如说试嫁衣。

    及地的琉璃镜映出她完整的样子,花容月貌,瑰姿艳逸,便是她本人所见,都忍不住惊艳惊叹,更何况是旁人。

    “小殿下,您真好看。”

    这话多乐一连说了好多遍,词穷却真诚。

    “小殿下,聘礼单子您看过了吗?”她替自家主子整理着衣摆之时,瞥见桌上的聘礼单子像是未被动过的一样,这才有此一问。

    镇南王府一早就送了聘礼过来,单子折起来极厚。谢姝不用看也知道萧家必定下了血本,绝对不会亏待她。

    原本王妃还要另给她备一份嫁妆,被祖母婉拒。

    祖母说了,两家皆只有一根独苗,东西都是她和萧翎的,其实不用分什么聘礼嫁妆,左不过是左口袋出右口袋进的事。

    她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有些恍惚起来。

    这就要嫁人了吗?

    风吹着纱帘,一阵又一阵的飘扬。

    鱼缸里的老六不知人间愁滋味,依然睡得昏天暗地。偶尔伸出脑袋探一探,很快又缩回自己的龟壳之中。

    若是人也能如此,倒是自在。

    “多乐,你有没有发现老六最近越来越懒了?”

    多乐一听,忙凑过来一看。

    “世子爷不是给了一本书吗?奴婢找来看一看。”她说着,便去找那本《养龟要术》。

    “小殿下,这里怎么有二百两银票?”

    看到书里夹着的那两张银票,谢姝怔了一下,尔后失笑。

    这时有下人来报,说是萧翎到了府门外。

    “让他进来便是。”

    ……殿下,世子……想让小殿下您出去见他。”禀报之人支吾着,心里也很是纳闷,不明白那位世子爷为何骑马过来,且还不下马入府,偏要小殿下去见他。

    谢姝亦是疑惑,暗道那人在搞什么名堂。

    想了想,还是决定出去看一看。

    嫁衣繁复,穿脱皆是不易。她便没换,直接穿着出门去。等看到府门外的一人一马时,眼前瞬间一亮。

    那马通体雪白眼睛明亮,毛皮油泽光滑,体态健美神骏,一看就是马中极品,优雅而气宇轩昂。

    那人一身白衣面若冠玉,眉眼似皎月星辰,俊美如天上谪仙,无疑是人中仙品,矜贵而温文尔雅。

    这是活生生的白马王子!

    第83章

    四目相对, 一眼万年。

    萧翎狭长的眸中,唯有那一抹红。

    龙凤金绣的嫁衣曳地数尺,华美绝伦。赤金凤冠之上点缀着宝石珍珠, 流光溢彩。金绣与宝石珍珠将那张绝色的小脸衬得越发的光华耀眼,一如耀世明珠般璀璨。

    心之所愿近在咫尺, 一身嫁衣艳丽如火, 一双美目如水潋滟, 这般装扮这般姿态正是嫁给他的模样。

    他翻身下马,一步步上前。

    纵然侍卫无数, 下人众多,他眼里仿佛只有一人。

    谢姝身形未动, 心却是激荡得厉害。她看着那白衣胜雪的男子走近, 到了自己面前后拿出了一枚戒指。

    确切的说是指环。

    羊脂白玉的指环, 雕刻着缠枝叶纹, 正中是一朵精美的牡丹花。无论玉质还是雕工, 皆是不可多得。

    她下意识伸出自己的手, 动了动自己的无名指。

    萧翎心领神会, 立马将玉指环套在她的无名指上。肌肤相触之时, 似冰火相融,不断地碰撞拉扯,迸发出绚丽的火花。

    风动, 云动,心动, 情也在动。

    “白马圆梦, 不知小殿下可喜欢?”

    “还不错。”

    虽然不太一样, 但心意和仪式感都有了。

    “小殿下喜欢,臣亦喜欢。愿来日悠悠, 小殿下也能替臣圆梦。”

    “……”

    他的梦可是春梦!

    所以他此举是有图的,图的就是日后那天天活春宫,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梦成真。

    “小殿下,你可愿意?”

    谢姝不看他,心肝都在颤。

    食色性也,她也不能免俗。

    所以有什么不愿意的呢?

    不过是早晚而已。

    “且等着吧。”

    这是她的回答。

    公主府威严雄伟的门庭之下,那一红一白的两人离得极近,仿佛是冰与火完成了融合,幻化出奇丽的风景。

    所有人看着他们,皆是一脸莫名其妙。

    不远处,长公主扶着向嬷嬷的手,亦是一副看不懂的样子。她眉头一紧聚拢一时舒展,皱眉是因为看不懂萧翎的操作,欣慰是因为那一对金童玉女实在是好看。

    一红一白,红的如火,白的胜雪,一热一冷原本最是不相宜,但混在一起仿佛是雪上火在烧,浓烈而艳丽,竟是说不出来的赏心悦目。

    “这两孩子,真是越看越让人喜欢。”

    她感慨着,忽然想起一事。

    “当初芷娘在万福寺见到娇娇,一是喜爱娇娇的小模样,二是喜欢娇娇的命格,这才邀请娇娇去王府小住。那签文是怎么说的?命中有时终须有,富贵荣华自由天,千里姻缘一线牵,葫芦石榴俱双全,如今前三句都成了,就差这最后一句了。”

    “殿下放心,小殿下的福气还在后头呢。”向嬷嬷道。

    这话长公主爱听,闻言开怀一笑。

    她反复呢喃着那签文,“好一个千里姻缘一线牵,这根红线从京城到月城,又将我的娇娇带回了京城,这都是天意啊!”

    谢姝和萧翎一过来,听到的就是这句话。

    二人对视一眼,似有什么东西呼啸而过。

    那是一道雷!

    【如果说真有什么把你我连在了一起,一定是九年前的那道雷。如果不是那道雷,你如何会读心术,又如何会因为我的透视眼而注意到我。】

    所以那道雷电就是他们之间的姻缘线。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表示认同她的说法。

    离得近了,长公主看着眼前这对璧人,自然是越看越满意。

    “翎儿今儿这一出倒是新鲜,这白衣白马的不知有什么讲究?”

    “回殿下的话,这没什么讲究,不过是小殿下喜欢而已。”

    谢姝:“……”

    这人居然就这么把她给卖了!

    长公主闻言,哈哈大笑。

    一边笑一边打趣自己的孙女,“这白衣白马一相配,确实是与众不同,我家娇娇儿眼光极好。”

    她笑着笑着,忽然打了一个哈欠,神情已肉眼可见的速度困倦起来。向嬷嬷赶紧催她回去歇一歇,她强打着精神让谢姝自己招呼萧翎,扶着向嬷嬷的手往回走。

    谢姝望着她的背影,渐渐皱起眉来。

    “娇娇,刚才你祖母很是内疚,她不愿你看到她这个样子。”

    “我知道。”

    “她好像是还有些后悔,后悔没吃什么东西就来见你。”

    谢姝心一惊。

    “你有没有听出是什么东西?”

    萧翎摇头。

    谢姝心沉了沉,看了他一眼。

    “萧翎,我就不留你喝茶了,你快回去吧。”

    萧翎岂能不知她有多担心长公主,便是再想和她多待一会,此时也只能走人。她送也不送,不等人离开,提着嫁衣的裙摆往自己的院子走。

    一番折腾之后换上常服,迫不及待地去看祖母。

    原本她想着祖母应是睡了,她正好找向嬷嬷了解一下情况。没想到祖母不仅没睡,反而一副精神气十足的样子,一扫之前的倦乏之态。

    见此情景,她不仅不喜,反而心下一个“咯噔”。

    “祖母,您方才不是泛了吗?怎么不歇着?”

    长公主听出她语气中的担心,眉眼之间全是慈爱,“祖母没事,坐了一会儿就好了,你别担心祖母。”

    她岂能不担心。

    尤其是在祖母的袖子里看到一包东西时,心情瞬间无比沉重。

    “祖母现在瞧着,气色确实好了一些,是不是吃了什么东西?或是喝了什么东西?”

    长公主一怔,暗道不会吧。

    娇娇儿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刚刚确实是吃了一点东西,为怕等会又精神不济,她还故意带了一点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

    “你这孩子,真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向嬷嬷惊呼起来,“殿下,您吃什么了,奴婢怎么不知道!”

    “岂能让你看出来。”长公主说着,将袖子里的那小包东西取出,“诺,就是这个,安神花。你最近一直念叨说这东西不好,还把枕头里面的全换了,也不知搞什么名堂。”

    谢姝急问,“那祖母是用这花泡了水喝吗?”

    长公主摇了摇头,面有羞赧之色。“我那日在床上捡了一朵落下的,也不知怎么想的放在嘴里嚼了嚼。这一嚼瞬间神清气爽,人也不困了,身体哪哪都舒服。”

    向嬷嬷一听这话,急得不行,不停自责,“小殿下,是老奴失职,老奴竟一点也没有察觉,老奴真是该死。”

    “这安神花有宁神静气之用,你们放心吧,不会有什么事。”

    “祖母,事情不是您想的这样。”谢姝递了一个眼色给向嬷嬷,向嬷嬷赶紧把颜老夫人的事说了一遍。

    长公主听完,神情渐渐凝重。

    “你的意思是,当年颜老夫人之死或许和安神花有关?”

    “老奴也不清楚,但万一呢?殿下您是千金之躯,万不敢有一点闪失。”向嬷嬷越说越自责,后悔自己一时大意,居然没发现主子的异常。

    若不是小殿下察觉不妥,一旦酿成大错,这可如何是好?

    “向嬷嬷,你先出去一下,我有话和祖母说。”谢姝道。

    她想,有些事已不能再瞒着祖母了。

    长公主从未见过她这样,莫名一阵心慌。心慌之时浑身也跟着难受起来,下意识就想去吃安神花。

    “祖母!”她扑过去,制止长公主的动作,“你是不是觉得不吃这花就浑身不舒服?”

    “娇娇,这……母吃过,并无不妥之处,反而颇有效果……”

    “正是因为如此,这花才有问题!”

    谢姝也是刚想明白这一点。

    这花有药效,但更有瘾!

    先不说这花,她要说也要从更早说起。深吸一口气后,她说起当年听到的那个声音,以及对温华所有的怀疑,只除了那幅画。

    “祖母,温华很可疑,他的母亲颜知雪亦如此。”

    长公主震惊不已,尔后叹息,“娇娇,这些事你怎么不早告诉我?”

    “我怕自己想多了,我怕自己冤枉了好人,我更怕祖母伤心难过。”谢姝靠过去,依偎着她,“祖母,我知道您念着旧日的情意,对颜知雪印象极好,我不忍心破坏祖母心中的这份美好,便想着等事情查清楚了再告诉祖母。”

    “你这孩子……”长公主因为她的靠近而心头一软,“祖母什么风浪没见过,无论什么事,祖母都受得住。”

    丧夫丧子这样的事自己都能挺住,又有什么事是承受不住的。

    “我知道祖母厉害,但人生若梦,骨肉亲情和知己情谊最是难得。所以我希望祖母心有所依,有亲情亦有知己之情,纵然岁月无情亦隽永不散。”

    谢姝的这番话,似雨露洒在长公主心间。

    宫闱之深,人心之杂,长公主什么样的人没有见过,什么样的阴谋诡计没有经历过。那些看不见的刀光剑影,那些数不清的魑魅魍魉,她从未惧怕过。

    她一生荣华,半生孤苦,世人羡慕她的尊贵荣耀,也怜悯她的亲缘浅薄,所有的尊贵与孤苦将她托举在高处。尽管高处遍地霜寒,她也没有软弱过。

    而今她的孙女啊,竟然想用自己稚嫩的肩膀替她遮风挡雨,如何不让她动容感恩。

    颜知雪……

    如果真是一个包藏祸心的,她绝对不会姑息!

    但是她用这花的事,全是她自己做主,并非是被人算计。

    “娇娇,祖母的事与她无关。”

    “真的无关吗?”谢姝反问,“当年祖母想用这花充枕头,不是问过范太医吗?据我所知,范太医与颜知雪的外祖父曾有过师徒之情。”

    长公主一怔,然后想起了这茬。

    半晌,她喃喃着:“祖母真的是老了。”

    ……

    一夜斗转星移。

    翌日一早,祖孙二人便出了门。

    公主府的马车直奔鲁国公府,听到她们登门,温家上下顿时忙碌起来。

    鲁国公为首,其后是温夫人,一家人浩浩荡荡出来迎接。这等情形落在外人眼中,无一不认为是长公主与谢姝祖孙二人对温家的看重。

    进到国公府,长公主开门见山要见颜知雪。颜知雪如以往一样,还是借口自己卑贱之人不能污了贵人的眼,拒绝来见长公主。

    温夫人陪着小心,道:“两位殿下莫怪,姨娘就是那样的性子。她不是有意怠慢,而是真的不愿见人。”

    长公主站起来,淡淡地说:“也罢,既然她不肯来见本宫,那本宫就去见她。”

    说完,也不等鲁国公说什么,直接命温夫人带路。

    温夫人自然不敢再推辞,领着她们前往颜知雪的住处。

    远远看到那院子匾额上不知二字,长公主脸上划过一抹怅然之色,但很快又消失不见。

    不多时,有人从院子出来。

    那人素面朝天,身上无任何的首饰,清瘦的脸庞之上,一双让人过目难忘的眼睛正朝她们望过来,隐隐可见一丝水光。

    她遥遥地行着礼,一直到她们到了跟前还没直起身体。

    “妾给殿下请安。”

    “知雪。”长公主唤着她的名字。

    她半抬着头,含着泪望着长公主,“妾卑贱之身,恐污了殿下的眼。”

    “这么多年未见,你还是这么的多礼。”

    “殿下也还是这么的平易近人。”

    进了院子,花香扑面而来。那些菊花有的开败了,有的正盛开着,红的白的黄的绿的,依旧争奇斗妍着。

    长公主左右环顾一番,然后随颜知雪进到屋子里。

    檀香幽幽,窗明几净。

    颜知雪半跪着,娴熟地沏茶,一套动作下来行云流水。

    “是紫笋。”长公主闻了闻茶香,道:“这么多年了,你还记得本宫的喜好。”

    “妾如今居于这后宅之中,成日无所事事,除了养茶读书之外,便是回顾过去的种种。这一日一日,年复一年,又如何能忘。”

    无论是言语,还是语气,字字动人心,亦安人心。

    这样的人,很难让人去揣测。

    长公主恍惚了一下,然后似不经意地提及,“本宫记得你提到过一种花,那花名为安神花,用那花泡茶喝也是极好的……”

    颜知雪瞬间色变,“殿下,万万不可!”

    “为何?”长公主装作疑惑的样子。

    “因为……那花不妥。”颜知雪看了一眼温夫人母女和谢姝,欲言又止。

    温夫人立马会意,说是前些日子庄子上送了一对孔雀过来,邀请谢姝去观赏一二。

    谢姝想了想,点头同意。

    赏孔雀虽是借口,但国公府确实有一对白孔雀。她们去的时候,那公孔雀正追着母孔雀跑,一边跑一边抖着自己的尾羽,然后开了屏。

    温绮欢喜不已,“这孔雀倒是个机灵的,前几日无论臣女如何逗它,它都不为所动。今日公主殿下来看它,它立马开了屏。”

    谢姝看着那开着屏神气活现的公孔雀,不知为何想到了萧翎。

    当然,这样的念头只是一闪而过。

    她身在温家,岂能真的放松自在。

    赏了孔雀,温绮邀她去自己的院子坐一坐。

    一路上,温绮说起一些京中的趣事,她一边听着,一边眼观八方。穿过假山园子,一座好像没人住的院子空空荡荡地坐落着。

    “那是哪里?”

    “……是沈祖母的院子。”

    鲁国公有两任妻子,发妻郭氏,继室沈氏,为了区别二位已故的老夫人,府里的孙辈称她们为郭祖母和沈祖母。

    这沈祖母,指的就是沈氏。

    谢姝对沈氏所有的印象,就是一个崇拜脑。

    “我从未见过外祖母,不知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沈祖母去的时候,臣女年纪还小,许多事也不记得了。听母亲说,沈祖母不爱出门,成日里最喜欢的事就是吟诗作对。”

    若不是痴迷诗词,也不会因为崇拜一个人而不管不顾。牺牲自己的终身不说,还让自己的女儿由一个妾室教养。

    母亲的院子找不到任何破绽和痕迹,那沈氏那里呢?

    谢姝如是想着,向温绮表示自己想去沈氏的院子看一看。温绮不疑有她,只说那院子多年未住人,怕是有些残破。

    说是残破,其实也只是旧了一些。

    推开门,积年的灰气扑面而来。

    这院子显然不常有人打扫,比不得母亲的院子。

    一应家具全落了灰,门窗房梁之上结满蜘蛛网。桌上摆放的梅瓶之中,干枯的枝条已看不出原本的面目。

    绕过四面折屏,进到内室。内室布置简单,最为显眼的就是一排书架。书架满满当当,同样落了一层厚厚的灰。

    温绮怕她生气,小声道:“沈祖母生前不喜欢人打扰,所以这院子不常有人来打扫……”

    “死后万事空,这些事都不打紧。”

    人都死了,生前所有的痕迹迟早都会消失。

    何况沈氏身为当家主母,不住在正院,反而居于这等偏僻之地,想来对身外之物并不怎么看重。

    她一寸寸地看去,不漏过任何一个角落。

    蓦地,她目光一凝,看向床头的一个小布偶。

    那是一只布老虎,拍干净之后才可见精湛的绣工。这样的布偶一看就是孩童之物,而沈氏只有一女,所以这布老虎应是温容小时候的玩具。

    “这东西会不会是我母亲的?”

    “……应该是的,殿下你要不要拿去留个念想?”

    温绮的话,正中她下怀。

    她点点头,小心翼翼地将布老虎揣进袖子。

    垂眸之际,眼底一片晦暗。

    第84章

    出了沈氏的院子, 两人返回颜知雪的住处。

    还未近前,便看到颜知雪恭送长公主出来。也不知她和长公主说了什么,只见长公主一脸的怅然与怀念, 然后虚扶了她一把。

    远远看去她更加清瘦,宽大的素衣被风一吹, 越发显得风骨犹在, 且颇有几分世外之人的感觉。

    这样的一个人, 实在是很难与恶这个字联系在一起。

    谢姝下意识捏紧了手中的布老虎,望了望无边无际的天。

    天有些阴沉, 凝重而沉闷,厚厚的云层笼罩着, 如同重重的阴谋诡计。明知或有风雨欲来, 却什么也看不透。

    祖孙二人汇合之后, 离开鲁国公府。

    上了马车, 长公主说起颜知雪。

    “她说安神花或有不妥之处, 当年她的祖母可能正是喝了安神花泡的水, 所以才死在了流放途中, 她为此很是后悔自责。这些年她不愿见人, 日日研佛不敢懈怠,一是想为自己年少轻狂赎罪,二是已绝了红尘之心。”

    “那她为何不告诉世人?”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 “安神花不易得,寻常人难得一见, 她想着应该不会有人像她一样突发奇想, 用那花泡茶饮水。”

    她皱起眉来, 因为颜知雪的神态举止和说的话毫无破绽,真诚坦然一如从前, 实在是很难让人怀疑。在她提到范太医时,颜知雪更是自责不已,怪自己曾与范太医提起过安神花,险些害了人而不自知。

    “娇娇,当年你听到的声音或许是温华的,他的姨娘会不会并不知情?”

    谢姝没说话。

    她从袖子里将那个布老虎拿出来,仔仔细细地翻看着。

    长公主问她,“这东西从哪来的?”

    “我在我外祖母的屋子里找到的,想着应该是我母亲小时候的东西,便要了过来。”她捏了捏布老虎,随后“咦”了一声,“祖母,这里面好像有东西。”

    早在看到这布老虎的时候,她就发现里面有东西。那东西看着是一个小纸团,被揉巴着塞在正中间。

    拆开之后,果然如此。

    小纸团应该有些年头,纸张已变得脆弱。她小心翼翼地将其展开,当上面的字迹露出来时,那暗红的颜色让人心头一紧。

    字是血字,写的是颜知雪三个字。

    而这三个字,又被用血划了一个大大的叉。

    长公主愕然,“……是谁写的?”

    “应该是我外祖母。”

    “你外祖母生前最是崇拜知雪,为了知雪她费尽心机嫁进鲁国公府,就是为了护住知雪不受人磋磨。”

    是啊。

    沈氏之所以嫁进温家,就是为了颜知雪。

    谢姝想,或许沈氏和自己一样,察觉到颜知雪的问题,却苦无半点证据,更无法对任何人诉说,只能将暗中发泄悲愤的情绪。

    这纸条不能证明任何东西,但至少说明了沈氏生前对颜知雪是痛恨的。当年那个为了自己的偶像不顾一切的人,临死之前该是多么的悔恨。

    “祖母,你说我外祖母有没有后悔过?”

    “当年你外祖母十分执着,哪怕是郭氏嫁入国公府之后,她依然不肯嫁给别人。所以……后来郭氏去世,有人便说是你外祖母的算计。”

    “我外祖母那时不过是别府未出阁的姑娘,且不说她的手伸不了那么长,便是能伸过去也是鞭长莫及,如何能算计一个国公夫人。若说郭氏之死是颜知雪做的,反而更合理一些。”

    长公主喃喃,“如果她真是个坏的,那该是何等的心机深沉。”

    这个她,当然是说颜知雪。

    谢姝点头,“她的心机,应该比我们想的还要深。

    若不然萧翎也不会什么都听不出来。

    “怎么会这样呢。”长公主反复回忆着之前两人的种种,竟是半点可疑之处都找不到,“我居然没有看出来,难道当年她就是装的?娇娇,这事祖母一定会派人去查,若她真是个包藏祸心的,祖母绝对不会姑息!”

    然而不等她派出去的人查出些什么,翌日一早便收到颜知雪自尽而亡的消息。

    收到这个消息时,祖孙二人正在用早膳。她自是不信,反复问那报信之人,得到的结果都一样。

    谢姝也不信,所以决定亲自去看一看。

    她到鲁国公府的时候,颜知雪的尸身还未收殓。

    颜知雪是自刺而亡,利器是一根金簪。簪子刺破她喉咙最薄弱的地方,然后完全贯穿。这种死法触目惊心,表明了死者强烈的赴死之心。哪怕是站在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也能感受到死者临死之前的那种异于常人的坚决。

    温华也在,瞧着比前些日子清减了许多。他默默地跪在自己姨娘的尸体旁,一言不发,一动也不动。

    温夫人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劝他,“世子爷,你别这样。姨娘已经去了,你就让她早些入土为安吧。”

    他还是不动。

    鲁国公神情悲恸,也跟着劝道:“华儿,你姨娘被困红尘多年,如今终于解脱了。你就让她走吧,让她随佛祖西去。”

    他的手上拿着一张纸,纸上写着一首诗。字迹娟秀,与屋子里随处可见的佛经字画字迹一致。

    诗中表达的全是禅意,大意是在人间已无挂念之事,还不如早登极乐,早些去追随佛祖,所以这是颜知雪的遗言。

    温华听到他的话,艰难地往旁边挪了挪,温夫人立马吩咐人上前收殓颜知雪的尸身。

    谢姝不露痕迹地给身边的婆子递了一个眼色,那婆子立马上前去帮忙,等尸身收殓好之后朝她点了一下头。

    她垂着眸,这才彻底相信。

    颜知雪是真的死了!

    温绮年纪小,不太敢看这样的场面,低头小声啜泣着,“昨晚我来看她时,她和我说了很多话。还说她已见过故人,心中再无牵挂。我还当她是一时感慨,没想到她居然存了死志……”

    “节哀。”谢姝说。

    “我只是替她感到惋惜,原本她也是高门大户的嫡长女,若颜家没有出事,她便能风风光光地嫁进我们温家。而不是一顶小轿从后门抬进来,半辈子都活得不愿见人。”

    谢姝想。

    如果她是颜知雪,她一定会有怨。怨天怨地怨老天不公,怨当权者不仁怨自己命运不济,而不是心如止水无怨无尤,活得像个苦行僧。

    所以颜知雪真的不怨吗?

    下人们正要把颜知雪的尸身抬走时,温华上前按住,低低地唤着,“姨娘。”

    “姨娘!”

    一道悲痛的声音从外面传来,伴随着有人说着“王妃回来了”的话,很快便看到宁王妃的身影。

    宁王妃应是走得很急,气息都有些喘。她一看到已经盖住的尸身,身体晃了一晃,被左右两边的嬷嬷一把扶住。

    缓了一会后,她迟疑上前,慢慢揭开尸身上的白布,仅看了一眼便受不住。

    “怎么会这样?我上回见她的时候还好好的,她还说会好好保重身体,要亲眼看到我……心想事成的那一天。”

    所谓的心想事成,是指她入主后宫,成为后宫之主。当然这话她是不敢对外说的,因为她若想成为皇后,那么前提条件是宁王是皇帝。

    “发生了什么事?姨娘怎么就突然想不开了?”

    她四下一看,一眼看到谢姝。

    “月城,你怎么会在这里?”

    “我替我祖母来送故人最后一程。”

    温华也看到了谢姝,似乎愣了一下,尔后目光渐渐黯淡感伤。“殿下,你大婚在即,此地不宜久留,莫要沾了晦气。”

    宁王妃道:“至亲去世,这有什么晦气的。容娘可是姨娘养大的,月城本就应该过来。何况若说晦气,谁也比不过萧世子。”

    她这话有些尖锐,又夹杂着一丝私人恩怨。

    温夫人连忙打圆场,“王妃和公主殿下都念着姨娘的情,齐齐来送她最后一程。她若是泉下有知,必定会欢喜。”

    谢姝此行的目的已经达到,她就是来亲眼验证颜知雪是不是真的死了,剩下的事她并不合适参与,于是便向众人告辞。

    鲁国公依旧不冷不热,温夫人想让温绮送她,被她拒绝。

    她还未出国公府,宁王妃追了上来。

    “月城,你怎么能就这么走了?”

    不这么走了,难道还要留下来吃席吗?

    谢姝反问:“不知姨母有何高见?”

    “你这个孩子……”宁王妃到了跟前,一脸不虞。“你娘是姨娘养大的,你身为你娘的女儿,便是叫姨娘一声外祖母都不为过。”

    “这话真是好笑。”谢姝望向沈氏院子的方向,“我娘是温家的嫡女,吃的用的都是温家所出,与一个姨娘有何关系?”

    “你外祖母不管事,你娘从小就跟着姨娘,无论是识字作诗,还是养花怡情,皆是姨娘一手所教,难道这也叫无关吗?”

    “她是温家的妾室,吃的用的全是温家的,为温家做点事难道不是应当?听说姨母年幼时曾养在颜姨娘膝下,若说认外祖母这样的,姨母的孩子们更合适一些。”

    宁王妃一噎,“他们姓李,如何能乱认亲戚?”

    姓李是了不起,但不姓李也不想乱认亲戚。

    “姨母,我姓霍。我们霍家世代忠良,我祖父一生戎马立下赫赫战功。我父亲为国尽忠战死沙场,我们霍家人铁骨铮铮,岂能认一个妾室为至亲,你委实是太过为难我了。”

    “你想想你母亲……”

    “我母亲有亲娘,我也有亲外祖母。”

    “若你外祖母在,想来也会同意你叫姨娘一声外祖母。”宁王妃不知想到什么,眼底的恨意一闪而过。“当年你外祖母可是说过,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姨娘。她费尽心机嫁进温家,也说是为了姨娘。姨娘担了这么大的名头,难道不值得你叫一声外祖母吗?”

    须臾间,谢姝明白了对方的恨意从何而来。

    她随手摘下一片桂花树的叶子,遮住自己的左眼。“一叶障目,不见山。姨母不会真以为我外祖母为了嫁进温家不择手段,害死了你母亲吧?”

    宁王妃闻言,大惊。

    “你……”

    “你以为我外祖母害死了你母亲,而我母亲又抢走了颜姨娘的关爱,所以你恨我外祖母,也恨我母亲。”

    这么直白的话,听得宁王妃心惊肉跳。

    因为她确实是这么想的,也因此恨意难解,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人当着她的面前戳穿。

    “你胡说八道什么,我……”

    “姨母不必否认,我有没有说对,你心知肚明。不仅如此,你甚至还以为是我外祖母容不下你兄长,而害死了他。”

    宁王妃的脸色已大变,不敢置信地看着谢姝。

    谢姝口中的人,正是郭氏所出的嫡子温晋。温晋是温家嫡长子,温华是庶次子,若不是温晋死了,鲁国公府的世子之位落不到温华头上。

    而温晋的死因是一场风寒,且正是死在沈氏嫁进来的那一年。

    “有人曾经说过,凡事莫过原由,但看结果。结果是你母亲死了,你兄长也死了,我外祖母无子,她和我母亲都死了。那你说谁赢了?是你母亲还是我外祖母?”

    宁王妃惊愕着,心都快跳到了嗓子眼。

    是啊。

    谁赢了呢?

    不是她母亲,也不是沈氏,而是……

    可是姨娘也死了啊!

    “……少在这里挑拨离间,姨娘不是那样的人,她待人以真,她与世无争……”

    “有时候不争就是争,你且看她给自己争来的自在日子,给她儿子争来的世子之位,难道这也叫不争吗?”

    “但她也死了!”

    “那是因为她目的都达到了!”

    谢姝在说出这句话的同时,脑海中蓦地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她不再与宁王妃纠缠,转身快速离开温家。

    未直接回公主府,而是去往清风院。

    萧翎不在清风院,出来的是章也。章也告诉她,萧翎昨日出京查案,至今未归。她便留了口信给章也,让萧翎回来之后去找自己。

    一天过去,她没有等来萧翎,等来的又是章也。

    章也说萧翎人在西山大营,需要清风院派人过去协助。

    “小殿下,长情说了,让臣务必带小殿下过去。”

    “……”

    所以萧翎应该是遇到棘手的事,希望得到她的帮助。她若要跟去,自然不能以自己原本的面目与身份,必须要乔装成清风院的差役。

    再好的乔装,其实也是破绽百出。好在领头人是章也,随行的另外三个差役应该都是章也的人,一路上没有人好奇她的身份,也没有人乱打听。

    西山大营是盛京城的第一道屏障,也是守卫皇家的主力军。

    进了军营的范围,远远看到路边的一人一马,章也惊呼起来,“是长情,是长情!”

    那马上的人正是萧翎,他的身后是连绵的山林。这个时节还可以看见山中的红叶,虽已过了盛景之期,但依然有着凋零又艳丽的美感。

    红叶映衬着他,俊美之中又有几分肃穆。

    不知为何,谢姝的心突然乱跳了一下。

    到了萧翎跟前之后,章也极有眼色地带着另外几人先行。

    谢姝和萧翎在后,萧翎问她有什么事找自己,她说暂时不急,反问萧翎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自己帮忙。

    萧翎点头,将事情细细道来。

    玉三娘已经认罪,承认是自己受人指使杀死了张掌柜,又嫁祸给那秦五。据她招认,指使她的人是百花苑一位叫妩娘的女子。

    而那妩娘,也死了。

    妩娘死的那天晚上,接过一位客人。

    “那客人是军营里的人?”

    “是,他叫吕晁,已投案自认。”

    都投案自首了,还查什么?

    谢姝下意识皱眉,粗长的假眉毛顿时滑稽起来。

    “他是替人顶罪?”

    萧翎压了压嘴角,“是,且也已承认。”

    “他碰到了你,不认也得认。”谢姝哼了一声,眉眼间有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得意,这样的表情让她装扮成糙汉子的脸越发滑稽。

    偏偏她一时忘了自己此时的模样,举止一如从前。

    “他顶罪的人是谁?”

    “郭旭,宁王妃的表弟。”

    “难怪!”她两掌一拍,“我就说宁王妃怎么无缘无故说你晦气,原来如此。”

    “那你觉得我晦气吗?”

    “晦气什么?”她哼哼着。“我岂是怕晦气的人。”

    【别人不知道,你还不知道吗?论晦气谁能比得过我,我可是死过一次,阴曹地府走过一遭的人。】

    “那倒是。”

    萧翎的话,换来她一个白眼。

    正是这个动作,古怪好笑到让萧翎破功。

    她被笑得莫名其妙,还当自己脸上沾到了什么东西,一摸之后才反应过来,她现在的样子确实很好笑。

    装扮好的时候,她自己照镜子都差点笑出了声。

    “好你个萧翎,我是为了谁才弄成这个样子的?”

    “我,是我。”萧翎欺近。

    她是为了自己而来!

    眼前的人,有着抹黑了的脸,又丑又粗的眉毛,还有两撇胡茬,这样的伪装让她面目全非,但一双清透的眸子依旧,胜过世间万千风景。

    而这风景,正是自己最为眷恋之处。

    山风徐徐,凉意渐深,红叶被吹得瑟瑟作响,不时有几片红叶凋落,被风卷在半空中飞舞着,最后心不甘情不愿地归于尘土。

    一如谢姝此时的心。

    飘忽着,挣扎着,又不愿意尘埃落定。

    她没有避开,任由萧翎的脸在自己的瞳仁中放大。

    前面的章也忍不住回头,看到的就是萧翎替谢姝整理眉毛的情景,当下桃花眼闪了闪,然后抬头看了看山中的红叶。

    长情和小殿下应该是两情相悦的吧?

    萧翎听到他的心声,嘴角不自觉地扬起。

    他们当然是两情相悦!

    第85章

    ……

    自温华闭门思过后, 西山大营由潘将军暂代主帅一职。潘将军是宁王的心腹,其母是淑妃的妹妹。

    观其长相与身量,妥妥的武将模样, 坐姿狂放大马金刀,说起话来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一皱眉一瞪眼足以吓哭胆小之人。

    “郭旭那个不争气的混账, 亏我平日里那么器重他, 没想到他居然狎妓!”

    他一拍桌子,气得吹胡子又瞪眼。

    “他自断前程, 还犯下命案,我岂能姑息。萧大人, 你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若不能严惩, 如何能正军心!”

    “潘将军大义。”

    萧翎老神在在地喝着茶, 半点不急的样子, 让潘将军摸不着头脑。“萧大人难道还没有找到东西?”

    这个东西是指杀害妩娘的凶器。

    其实早在吕晁去顶罪时, 凶器已随身带去, 所谓的找凶器不过是萧翎的借口, 他真正的目的是帐册。

    吕晁是郭旭的亲信,深知郭旭很多见不得人的事。据他交待,郭旭杀妩娘的原因并不是男女私情, 而是妩娘知道郭旭的秘密。

    郭旭在军中任司仓都尉一职,掌管粮草与军需。这个职位称得上是大营第一肥差, 军中所有的供给都经他的手, 他有足够的权利偷梁换柱。比方说将一部分军粮换成陈米霉米, 然后再将军粮通过粮铺高价卖出。

    那张掌柜所在的粮铺就是其中的渠道,其背后的东家正是他的夫人。

    张掌柜是粮铺的管事, 多少知道一些内情。若是还有用时,他自然不会起杀心,一旦没了用处,他岂能容着这个隐患存在。

    所以他使了一招借刀杀人,经由妩娘这条线怂恿玉三娘杀了张掌柜,却不想被妩娘以此威胁,逼他为自己赎身,并索要一大笔银子离京。

    当日他饮了酒,一怒之下失手杀了妩娘。

    事后他清醒过来,连忙安排人打点,谁知萧翎动作太快,他无计可施之下对吕晁恩威并施,让吕晁替自己顶罪。

    如今他已被吕晁供出来,人也下了清风院的大牢。

    据吕晁招供,郭旭多年来偷换粮草与军需,并非真的能一手遮天瞒天过海,而是上头有人。而这个人,并非是宁王,而是潘将军。

    他们如今所处的地方就是潘将军的营帐,萧翎与其喝茶闲聊时,同其他差役们站在一起的谢姝已将营帐的角角落落扫视了几遍。

    【萧翎,他床铺底下有一个暗格,暗格里有几本账册模样的东西,不知是不是你要找的账册。】

    应该就是的,否则也不用藏得那么严密。

    章也就坐在萧翎旁边,见萧翎一直与潘将军闲聊,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低声提醒萧翎,“长情,东西我都带来了,什么时候动手?”

    他说的东西是搜查文书。

    潘将军这个级别的官员,不是说搜就能搜的,得有陛下的旨意才可。所以萧翎先行一步稳住潘将军,搜查文书的事由方大人暗中去办。

    而他此行,表面上是来帮助萧翎,实则就是来送文书的。

    至于……

    他看了一眼站在差役之中的谢姝,有些不得其解。

    长情为何让小殿下一同前来?

    难道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长情思念太过,假公济私与小殿下在军营相会?

    但这不对啊!

    谁家姑娘与情郎相会打扮成这样,这哪里相会啊,这分明相残,残害对方的眼睛,看一眼就想吐的那种。

    他哪里知道,谢姝的作用就是事半功倍。同样是搜查,若是有了谢姝的帮忙,那就是手到擒来。

    谢姝低着头,因为在一众差役中个子最低而不显眼。

    【萧翎,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萧翎听到这话,朝章也伸手。

    章也心领神会,将搜查文书取出来。

    一见这文书,潘将军大惊。

    “萧大人,你想做什么?”

    “对不住了,潘将军。搜查文书在此,还请潘将军行个方便。”

    “萧大人,你不是处理郭旭杀妓的案子,怎能搜查我的营帐?”

    “潘将军还不明白吗?郭旭倒卖粮草和军需,你是他的同伙。陛下听闻此事,极为震怒,令我等务必彻查清楚。”

    萧翎说完后一声令下,差役们便齐齐开始翻箱倒柜。

    谢姝:“……”

    她去还是不去呢?

    此情此景,竟有一种熟悉的感觉。

    是了。

    他们刚认识之初,她便被这人支使着干过同样的活。哪知兜兜转转,她都是公主了,还要做这样的事。

    她睨了萧翎一眼,装作东找西找的样子。似是不经意地提醒其中一个差役,然后几人合力将床板打开。

    暗格露了出来,有人惊呼出声。

    “萧大人,找到了!”

    萧翎这才过来,将暗格中的账册取出。

    从开始搜查到找到东西,前后不过半刻钟,快得让潘将军自己都反应不过来。人人都说这位萧世子是破案奇才,当真是名不虚传。但这样的事情落到自己的头上,自然是没有敬佩,只有恼恨。

    章也“啧啧”两声,“还得是我们萧大人出马,兵贵神速所向披靡,你们说是不是?”

    他话是对所有的差役说的,桃花眼却是看着谢姝。

    谢姝:“……”

    不愧是死党,逮着机会就夸,是怕她嫌弃萧翎吗?

    萧翎一挥手,示意差役们将潘将军带走。

    潘将军咬牙切齿,此时才算是回过神来,明白萧翎从昨日到今日一直找自己聊天的原因,一是为了麻痹自己,二是想探自己的口风和底细。

    他瞪着萧翎,“萧翎,你这个黄口小儿,你居然算计老夫!”

    萧翎一把掀开营帐的帘子,高声道:“潘将军身为军中主帅,居然与郭旭合谋倒卖军中的粮草与军需,如此德不配位,实乃我大胤军中第一害群之马!”

    外面的士兵们一听,一片哗然。

    有人说难怪最近的饭越来越难吃,又有人说刚发的冬衣比往年薄了许多,还有人说前两个月的军饷都没发。

    一时间,怨声载道。

    群情激愤之时,不少人开始念起温华的好。

    谢姝听着他们说温华如何的体恤士兵,如何的平易近人,又如何的以身作则,只觉得无比的讽刺。

    从账册来看,郭旭和潘将军勾结在一起也不止一年两年,不过是温华离开之后变本加厉了而已。

    这一次温华什么都没有做,却平白无故涨了声望。从某个角度来说,竟是谢姝和萧翎成全了他。

    何其可笑!

    【萧翎,我想我大概知道颜知雪和温华母子俩的目的是什么。】

    萧翎闻言,朝她走来。

    “你跟着我。”

    “是。”

    他看着她,示意她往下说。

    【颜知雪原本是世家嫡长女,若无意外她会成为鲁国公的正室,但后来颜家受到牵连,她成了罪臣之女,被迫当了鲁国公的妾室。一个是正室,一个是妾,这样的天差地别,她难道真的没有怨吗?】

    【她有怨,但她不能说。因为圣意难违,因为君王大于天!所以她恨,她恨整个李氏皇族,她与温华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李氏一族不得安宁。他们的目的太大太空,以至于世人根本看不清,反而以为他们无欲无求。】

    他们看似不贪慕权贵,那是因为他们恨权贵,恨不得掀翻李氏王朝的天。他们看似不结党营私,哪怕人人都以为他们是宁王一派,他们却不争权夺利,全都是因为他们根本不在意宁王是否成事。

    这样的人,在世俗眼里就是无欲无求!

    萧翎若有所思,递了一个眼神给章也。

    章也一挥手,命人押着潘将军走。

    而萧翎和谢姝走在最后面,期间萧翎不断放缓脚步,始终与谢姝离着不到两步距离。

    “你跟上。”他对谢姝说。

    谢姝又称是。

    在所有人看来,萧翎对她的态度明显不一样。尤其是当她快走两步差点撞上萧翎,萧翎下扶了她一把时,那些士兵的目光已变得古怪起来。

    很快,有人交头接耳。

    “萧大人,不会真喜欢男人吧?”

    “不会吧,那人长得又矮又奇怪,脸黑腰又粗,萧大人怎么吃得下去?”

    谢姝:“……”

    她哪里脸黑腰又粗了!

    忿忿不平之时,又想着这些人并不知道自己是谁,传来传去都是萧翎的风评被害,与她有什么干系。

    正想着,萧翎停了下来。

    他微低着头,狭长的眼睛牢牢地锁定谢姝。

    “娇娇,夫妻本是一体。”

    谢姝:“……”

    她又大意了。

    “知道了。”

    什么夫妻一体,他们还没成亲呢!

    【赶紧走吧,正事要紧。我刚才说到哪了,……说到颜知雪和温华的目的。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话,若想骗人先骗己。他们以正直良善的外表示与人前,忘记自己所做过的恶,完完全全骗过了所有人,包括他们自己。】

    他们作诗作画,诗画之中都全是伪装,可谓是伪装到了极致。连同他们自己的心,也都彻彻底底地被自己欺骗。

    【所以无论是他们身边的人,还是他们的至亲,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好的。就算你有读心术,我是透视眼,也敌不过这样恐怖的人心。】

    “人心之诡,比妖魔更甚。”

    这话谢姝认同。

    比起妖魔,人心更可怕。

    两人齐齐沉默,任凉风穿过,一下子冷到心里。

    出了大营,渐入山林,道路渐窄。

    突然她眼神一变,与此同时萧翎似乎也觉察到了什么。一眨眼的工夫,两边山林窜出来不少黑衣人。

    章也大喊,“有埋伏!”

    那被押解的潘将军哈哈大笑,“老夫活不成,萧翎你这个黄口小儿也活不成!今日你们都得给老夫陪葬!”

    “你给我闭嘴!”章也喝道,刚想让萧翎带着谢姝先走,却发现来路和去路也被堵住了。

    四面被围,唯有一战。

    因要护住谢姝,萧翎自是无法放开,他带着谢姝想冲出去,无奈黑衣人实在是太多,一批倒下又来一批,仿佛无穷无尽。

    双方厮杀之时,潘将军一直叫嚣着,但没有人理他。这些围攻之人显然不是来救他的,根本不管他的死活,他们的目的是所有人。

    刀光血影的混乱中,他被乱剑砍死,没几下就咽了气。

    暗中保护谢姝的人全现了身,纵然一个个身手了得,但无奈黑衣人实在太多,很快就损失过半。

    章也一边打一边骂,“他娘的,这也太看得起我们了。就为了杀我们几个,居然派出了上千人!”

    没错。

    上千人,或许还不止。

    照这样下去,哪怕是身手再好的人,也会力竭而亡。

    【萧翎,你别管我了。你一人突围出去,去找人……】

    谢姝在心里大喊,却被倒在自己脚边的尸体打断。

    这人举着剑,原本是偷袭杀她的,她一无所觉之时,人已经被萧翎斩杀。萧翎拉着她,护在自己的身后。

    她看着萧翎拉着自己的手臂上有一道剑伤,伤口正流着血。

    “萧翎,你走吧,再这样下去我们都会死!”

    “那就一起死。”

    一起死啊。

    谢姝眼眶一热,忽然觉得心也跟着热起来。

    围攻的渐渐逼近,他们被包围在中间。萧翎浑身是血,不知是他的,还是别人的,章也亦是如此。

    “娘的,想不到老子要死在这里!”许是生死关头,章也是脏话频出,“长情,干他们就完了,多拉一个垫背是一个,这帮孙子也太狠了,黄泉路上咱们还可以让他们抬着咱们走!就是可惜了……”

    他看向谢姝,意思不言而喻。

    谢姝道:“没什么可惜的,又不是没死过,这种事我有经验。”

    “……小殿下,……说什么?”

    这时围攻者们的后面传来一阵骚乱,然后便是刀剑相搏的声音。来人更多,说是数倍之多亦不为过。

    赤黄兵服,皮甲护身,皆是皇族护卫的打扮。

    他们与黑衣人缠斗在一起,势如破竹,很快胜负便见了分晓。黑衣人倒了一大半,另一小半被俘虏。

    护卫们齐刷刷形成两列,然后便见一人一马缓缓前来。那人一身白袍银甲,凤翅缨盔,其缨为明黄色。

    “三殿下,是三殿下!”章也认出来人,高喊起来。

    一听三殿下这几个字,谢姝下意识朝那边看去。

    只见那人已下了马,朝他们走来。

    剑眉星目,气宇不凡,他的怀中有一块玉佩。那玉佩与李相仲和李相如,以及自己的那块都极为相似,正是当年景元帝所赐。

    这就是重元太子之子李相尧!

    李相尧到了跟前,认真地看着萧翎。

    章也过来,问:“三殿下,你怎么回京了?”

    “长情大婚,我岂能不来讨一杯喜酒喝。”

    他虽皇孙,却是所有皇孙中唯一一个有封地之人。他的父亲重元太子死后被封为永定王,封地为永州和定州,而他则顺理成章继承所有。

    六年前,安王和宁王一致对外,几次三番进言,使得景元帝不得不让他就藩。他既然是藩王,进京一则要有诏,二则可带一万私兵。

    今日若不是他的这些私兵,萧翎谢姝和章也几人恐怕凶多吉少。

    【萧翎,你和李相尧的关系很好吗?】

    谢姝问完,便看到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殿下能来喝臣的喜酒,臣荣幸之至。”

    “也不是光为了喝喜酒,我还想见一见那被你夸得天上有地下无的霍家表妹。你来信说她是人间独一色,堪比天上月,我心想着是什么样的天仙,能让你萧长情动了凡心,无论如何都要来看一看。”

    谢姝闻言,以手掩面。

    姓萧的牛皮吹得这么大,什么人间独一色,什么天上月,她听了都觉得臊得慌,说什么也得帮着遮掩一二。总不能这个时候和李相尧相见,然后让对方被她这个鬼样子吓一大跳吧。

    她想得好,无奈有人砸场子。

    章也见她挡着脸,还以为她受伤了,急问:“小殿下,你怎么了?”

    她:“……”

    防火防盗防不住章三!

    章也这一喊,成功吸引了李相尧的目光。

    他眯着眼睛往萧翎身后看,“这位是……”

    【萧翎你丫的,谁让你把我夸成那样,这下被打脸了吧。】

    谢姝无奈地放下手,从萧翎身后出来。

    经过之前那场混乱,她已是一身的狼狈。眉毛歪了不说,胡须还掉了一半,脸上本就涂得黑,还溅到了血,要多滑稽多滑稽,要多可笑有多可笑。

    章也终于回过神来,下意识捂住自己的嘴。

    小殿下这个样子……

    自己不会闯祸了吧?

    “那个长情,小殿下,我……真不是故意的!”

    萧翎狭长的眼睛里隐有笑意,旁若无人地将谢姝脸上的血迹擦掉,然后再整理了一下她的胡须和眉毛。

    谢姝:“……”

    【萧翎,你真是够了!这个时候你秀什么恩爱,我顶着这样一张脸,别人只会觉得你奇怪,你重口味。】

    “你口味才重,你连有毒的点心都吃。”

    “……”

    两人窃窃私语,举止亲昵。

    李相尧用眼神问章也:这人到底是谁?

    章也捂嘴摇头,示意他问萧翎。

    萧翎牵起谢姝的手,对李相尧道:“三殿下,臣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是臣未过门的妻子,月城公主殿下。”

    李相尧明显愣了一下。

    半晌,他艰难地挤出了一句话。

    “长情的眼光,还真是与众不同。”

    第86章

    谢姝硬起头皮, 与他见礼。

    表兄妹俩一个称呼对方为三表兄,一个则称月城妹妹。

    章也还捂着嘴,一时看看谢姝, 一时又看看李相尧,一时再看看萧翎, 桃花眼左右飘移着, 表情越来越古怪。

    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闯祸了!

    长情不会怪他吧?

    小殿下不会怪他吧?

    才这么想着, 便感觉萧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尽管这一眼似乎不辨喜怒,他却心下突地一凉, 直呼自己要完。

    为了弥补自己闯下的祸,他干干地道:“三殿下你有所不知, 小殿下平日里不是这个样子, 她原本好看至极。是不是啊, 长情?”

    谢姝:“……”

    萧翎如果不是觉得她好, 怎么会和李相尧吹牛。

    问题是她现在这个鬼样子, 别人再说她是天仙, 李相尧也不信哪。何况她好不好看, 并不是重点。

    她看了萧翎一眼, 那粗眉胡茬分外的醒目。

    【萧世子,自己吹的牛,还不赶紧收一收?】

    萧翎压着嘴角, 对李相尧道:“她是什么模样,臣最是知道。”

    这回答还真是模棱两可。

    山风来时, 裹挟着浓浓的血腥气。

    李相尧的人清理完尸体后, 护送几人回京。

    谢姝原本想着赶紧回公主府, 卸去自己这一身的乱七八糟,好好地洗个澡休息一下。哪知他们还未到城门口, 便有急召让所有人进宫。

    无法,所有人只能顶着一身的血污与狼狈去面圣。

    依照大胤祖制,藩王进京可带一万人,入城则最多两千人随行,李相尧却只点了两百精兵随行。

    一行人长驱直入,直奔皇宫。

    长公主并几位亲王也在,长公主站着,几位亲王都跪在地上,殿内气氛十分之凝重,很显然在他们来之前景元帝已经发了好大一通火。

    甫一见他们的样子,景元帝和长公主瞬间变脸。

    “你们这是怎么了?”长公主急问,她自是一眼就认出了自己的孙女,见孙女这副样子满眼都是担心。

    谢姝轻轻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无事。

    萧翎上前,将他们遇袭之一一道来。

    李相尧随后,补充说明。

    “上千人?”景元帝厉目一冷,盯着跪在地上的几个儿子。忽然他一拍龙椅,扶着太监的手走下台阶。

    先是踢了最前面的安王一脚,然后每个儿子都没落下。

    “你们当真是朕的好儿子!”他指着安王,又指着宁王,“军中将领私换军粮军需,竟然还想杀人灭口!”

    “父皇,不是儿臣做的,儿臣完全不知情啊。”宁王拼命为自己辩解,怒视着安王。“事情已经出了,儿臣没有必要这么做,一定是有些人借机陷害儿臣!”

    安王低着头,“父皇明鉴,西山大营那边儿臣半点手都没有沾过,无论出了什么事也祸及不到儿臣,儿臣岂会做这样的蠢事。”

    “够了!”景元帝大怒,指着他们的手都在发抖,尔后猛烈地咳嗽起来。

    他年岁已高,这一咳嗽看着身体也跟着佝偻了几分。帝王的威仪仍在,如山一般,但却已有了重重暮色。

    长公主连忙出声,“皇兄,保重龙体!”

    “他们……是不是都盼着朕早死!”

    这话实在是太重,不说是几位亲王吓得伏在地上,萧翎和谢姝等人也一并跪了下来,一时之间殿中的气氛更加沉重。

    君王迟暮,底下的儿子一个比一个不安分,景元帝刚才那话并非是气话,而是他不得不承认的实话。

    他看着所有人,这才注意到了谢姝。

    “……是谁?”

    谢姝回道:“陛下,臣女是月城。”

    “月城?”景元帝又眯起了眼,多看了两眼,“你怎地这般模样?”

    “回陛下,是臣让月城公主前去襄助。”萧翎主动解释。“先前月城公主在臣家中小住时,臣便发现月城公主极为擅长找东西,所以臣便想着有她帮忙,或许能事半功倍。”

    这个解释,同时解了章也和李相尧的疑惑。

    景元帝似是信了,尔后怒火又起,指着自己的几个儿子喝斥着:“今日若是月城有个好歹,你们怎么和你们的姑母交交待!”

    长公主神情肃穆,心中亦是后怕。

    若是娇娇有个万一,她该怎么办?

    “你们可真是好啊,一个个的都等不及了吗?”景元帝还在骂,“朕还没死呢!你们睁大眼睛看看,这江山还是朕的!”

    四位亲王越发伏低身体,诚惶诚恐。

    “滚!”景元帝大吼,“你们几个给朕滚出去!”

    几位亲王出了殿后,却是谁也不敢走,皆是守在外面。

    长公主上前,将景元帝扶回龙椅。

    景元帝又连咳几声,然后以手扶着额头。

    “阿央,朕……”

    “皇兄,是时候做决定了。”

    这个决定,指的是立储君。

    景元帝闻言,下意识看向李相尧。

    【萧翎,你快听听,陛下到底属意谁?】

    谢姝虽低着头,眼尾的余光却是看着萧翎。

    萧翎闻言,袖子里的手指向李相尧。

    【太好了,与我们的目标一致。】

    这是一个好消息。

    谢姝想。

    反正不能是安王,也不能是宁王,至于顺王和平王,也不是好人选。

    这时景元帝朝她看了过来,说了一句毫不相及的话。“这孩子和你年轻时真像,朕记得你那时就是如此胆大妄为。”

    这话是对长公主说的,指的是长公主年轻时为见霍濂扮成士兵混进军营的事

    长公主肃穆的脸色缓了缓,紧着又现出几分怅然。

    景元帝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全退下。

    所有人一起出去,李相尧正欲送长公主等人出宫时,殿内传来景元帝的声音。

    “尧儿进来!”

    李相尧听到这话,在几王的注目中转身回去。

    长公主叹了一口气,这才细细打量谢姝。

    谢姝小声道:“祖母,我没受伤,萧翎护着我呢。”

    “那就好,那就好。”长公主连说几遍,注意到萧翎和章也身上的伤后,连声让他们赶紧回去治伤休息。

    几人刚走去没多久,梅妃匆匆而来。

    眼看着梅妃让人通传之后被请进殿,长公主皱了皱眉。

    “娇娇,你觉得这位梅妃娘娘如何?”

    “宫里人的都说她虽得宠,却一直安安分分,但我不这么认为。”

    “哦?你怎么看?”

    “祖母可还记得那日,她底下的人行事张扬,丢了东西就要搜别人的身,可见是仗着自己主子的势。若她真是一个安分的,必定会约束自己的下人。”

    长公主欣慰点头,“你能这么想,祖母就放心了。这宫里啊,怎么可能会有安分的人,宫墙从来不动,但宫墙里面的人心如风,永不会停歇。”

    是啊。

    这宫里的风怎么会停呢。

    所以哪怕没有颜知雪和温华母子,李氏皇族内的争斗也永远不会停。

    天不知何时暗了下来,这种灰暗压着的不仅是世间万物,还压着人心,莫名让人感到恐慌与不寒而栗。

    谢姝喃喃,“要变天了。”

    ……

    皇家是天下最要脸面的人家,所有的丑闻与秘辛恨不得烂在那金碧辉煌的宫墙之内。是以围杀一事未公之于众,最后景元帝处置的结果是安王去守太庙,宁王则被派去修皇陵。

    当然,两王守太庙与修皇陵之事,皆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但在这个节骨眼上,李相尧的归京难免让世人揣测不断。

    东风压西风,又有回旋风。如同不平静的朝堂。身在这波诡云谲中,当局之人谁也不能独善其身。

    西山大营的事也跟着落下帷幕,官方对外的说法是潘将军畏罪自杀,营中上下齐齐整治,温华官复原职。

    所以这一番折腾,反倒成全了他。

    谢姝听到这个结果的时候,心情极为复杂。

    对此,萧翎又让信鸽给她送了信。

    信上只有四个字:别急,快了。

    这个别急是指什么,她知道。这个快指的又是什么,她也知道。曾几何时,他们已然有了只言片语就妙懂的默契。

    思及初识的种种,恍若隔世。

    眼看着他们的婚期将近,原想着可能要等成亲那一日才能相见,没想到景元帝在宫中设宴,他们又见了面。

    此次宫宴的主题,是为了给李相尧接风。

    李相尧看到她时,明显又是一愣。

    怔愣过后,对身边的萧翎道:“长情的眼光,果然与众不同。”

    前后两个与众不同,代表的却是完全不一样的意思。

    她浅浅笑着,作羞涩状。

    宫宴之上,她终于见到了后宫真正的掌权者:淑妃。

    淑妃已是高龄,头发却是极乌。从保养得宜的面庞上看,自然是看不出真实的年纪。与景元帝坐在一起,看着就像是老夫老妻。

    当她上前请安时,淑妃打量了她好一会儿。

    末了,赞道:“早就听说你这孩子长相出众,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又对长公主说:“长公主好福气。”

    从表情和言语来看,淑妃可谓是滴水不漏。

    一个能在宫中多年,且稳居高位的人,定然不可能是简单的人,但谢姝却不合时宜地想起高皇后嘴里的老妾二字。

    若是高皇后在……

    正思忖着,殿外的太监高喊:“皇后娘娘驾到!”

    这怎么想什么来什么!

    然而相比她的惊喜,有些人的表情颇为耐人寻味。

    以往这样的场合,高皇后从来不会参与,是以淑妃便心安理得地坐在景元帝的身边,凌驾在所有的后妃之上。

    但今天,高皇后来了!

    高皇后今日倒不是一身雪衣,而是凤袍加身,华贵大方。她一来,气氛一瞬间发生了难以言喻的变化。

    有人窃窃私语,惊讶她的到来。

    她目不斜视,直接到了淑妃和景元帝面前。

    先是给景元帝请了安,然后睨着淑妃。

    淑妃不得不起身,不等她给自己安排一个位置,高皇后就开了口,“淑姨娘就站在这吧,等会本宫若是想喝个茶吃个点心,由你来侍候。”

    众人闻言,皆是一脸讶色。

    淑姨娘三个字已是不留半点情面,还让淑妃像个宫女似的侍候,无疑是把淑妃的脸面摁在地上踩。

    高皇后不以为意,淡淡扫了一圈所有人之后,问景元帝,“臣妾以为姨娘侍候正室是天经地义的事,不知陛下以为如何?”

    景元帝头疼起来。

    这个高氏啊。

    还真是和她父亲一样,又冷又硬。

    “皇后高兴就好。”

    “这是规矩,臣妾谈不上高兴。”

    “……”

    淑妃无法,只能像个宫女似的站在高皇后身边。她倒是想装病或是装年纪大了受不住,但当她刚露出些许端倪时,就听到高皇后更加扎心的话。

    高皇后说:“淑姨娘确实年事已高,看着像是站都站不住。这么大的年纪,委实不宜太过操劳。依本宫看,这后宫的事务……”

    “皇后娘娘,臣妾受得住。”淑妃连忙打断。

    前些日子,庄妃就生了夺权之心,若不是她尚有手段和威信,只怕不止是庄妃,便是看着不争不抢的梅妃也想上来咬一口。

    “淑姨娘受得住就好,若是受不住,尽管告诉本宫,本宫可不是不体恤人的正室。”

    “……”

    眼瞅着淑妃一大把年纪还要受这样的羞辱,有人看不下去。

    莱芜郡主上前,道:“皇后娘娘,臣女近日听说南边有一物,名为仙掌。此物长满针刺,人畜不能近。一旦落在哪里便成片漫延,令人不堪其扰。臣女以为此等无用又乱占之物,应当见之除之,不知皇后娘娘以为如何?”

    高皇后冷哼一声,眉眼全是凉意。

    不等她开口,谢姝也上前,“皇后娘娘,臣女以为莱芜郡主此言不妥。”

    所有人都看着她们,包括景元帝。

    景元帝挑了挑眉,示意谢姝有什么说什么。

    谢姝道:“莱芜郡主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仙掌之针刺,原本是它的叶子。因着环境险恶,渐渐变成针刺的模样。它之所以如此,并非是故意,而为了活下去。至于它百无一用,更是无稽之谈,敢问莱芜郡主可知它会开花结果,花可观赏,果可食用?”

    “没错。”李相尧也站出来,“定州以南,也有此物。正如月城公主所言,它会开花结果,且花极美,果极甜。”

    莱芜郡主原本是想讽刺高皇后是仙掌,浑身是刺一无是处,还占了不应该占的位置。没想到被谢姝和李相尧前后一挤兑,被问得哑口无言。

    高皇后冷笑出声,“这姑娘家,若不能出门走走,多见见世面,那就该多读点书,切莫一知半解就出来卖弄,丢人现眼还贻笑大方。顺王妃,这一点你这个当母妃的失职了。”

    顺王妃连忙称是,面红耳赤。

    莱芜郡主忿忿然,退下去的时候瞪了谢姝一眼。

    谢姝退回自己的位置上,下意识看了萧翎一眼。

    宫宴开始,先是舞乐。

    琴声悠扬,舞姬翩翩。

    群臣与君同乐,一派祥和之相。

    宫宴过半,一个太监不知和李相尧说了什么,然后李相尧离席。

    谢姝见之,心下一惊。

    【萧翎,那个太监不对劲,他袖子里有一把匕首,你快跟上去看看!】

    萧翎遥遥朝她轻轻一点头,起身离席。

    一刻钟后,两人都没回来。

    她有些坐不动,思虑再三决定出去看一看。

    出去之后四下环视一圈,没有任何异常,也没有看到他们的踪影。她又往前走了走,远远看到假山后的凉亭似乎有人。

    等走近一些,这才看清楚那人是谁。

    李相仲!

    李相仲似是喝醉了,满面潮红。

    这时又有人过来了,是温绮。

    温绮东张西望,像是在找什么人,看到谢姝之后,又惊又喜,“殿下,你怎么也出来了?”

    谢姝笑了笑,“出来透个气。”

    温绮看到了那边的凉亭,道:“孟灵还在亭子里等臣女,臣女失赔了。”

    “等一等。”谢姝想了想,说:“我出来有一会,都没有看到孟大姑娘,想来她已经回去了。若不然你先回去看看?”

    “……不打紧的,臣女先去亭子里看一看,她若不在,臣女再回去。”温绮不明所以,还要往亭子去。

    “温绮,这里不是鲁国公府,若是冲撞了什么人,终归不好。”

    温绮闻言,瞬间明白她的意思。

    “多谢殿下提醒,臣女这就回去。”

    走了几步,温绮又回头,“殿下,她们都说你性子古怪不好相处,臣女却觉得你是面冷心热。”

    这个她们,是指京中的贵女们。

    谢姝垂眸,眼底一片复杂。

    她不是面冷心热,她只是……

    她瞳孔一缩,因为她看到有人进了凉亭。

    突然熟悉的气息靠近,紧接着她被人拉到了假山后。

    【李相尧怎么样了?】

    “他没事。”萧翎温热的气息近在咫尺。

    【我刚才如果不拦着,温绮就会落到李相仲手上。她是温华的女儿,温华是我的仇人,原本我不仅不应该拦她,且还应该推她一把,可是我却心软了。我是不是很没用?】

    “娇娇……”

    谢姝叹了一口气,微噘着嘴。

    【萧翎,我真是个没出息的东西!】

    “不欺弱,不助纣为虐,你做得对。”

    萧翎看着眼前的少女,如诗如画一般。眉如远山,眸似秋水,唇如春花,应是诗中最美的风景。远山带笑,秋水送波,春花含情,一垂首一低眉皆是妙笔丹青。勾得人不断地沉醉,意欲去沾染那春花的颜色。

    当少女的贝齿咬着自己的唇时,那泛起的粉白如落英一般惹人怜惜。他喉结滚了滚,目光紧紧盯着那抹潋滟的色泽。

    一阵嘈杂声传来,几个看上去品阶较高的宫女朝这边走来。

    【李相仲这个恶心的渣男,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谢姝正腹诽着,突然被捂住了嘴。

    “?”

    她又没说话。

    这个男人捂她的嘴干什么!

    第87章

    ……

    几个宫女从他们的藏身之地经过, 不多会就到了亭子那边。

    “啊!”

    “啊!”

    “啊!”

    此起彼伏的尖叫声传来,很快惊动了参加宫宴的人。一群人来得极快,呼啦啦地朝亭子涌去, 像是有人造势引领一般。

    谢姝嘴被捂着,一双美目满是情绪。

    【萧翎你丫的, 你搞什么名堂?我说话了吗?你就捂我的嘴!】

    尽管她没有说话, 但气息还是溢了出来, 如火般灼烫着别人的掌心。

    萧翎眸色极暗,喉结又滚了滚。

    方寸之间, 呼吸之时,全都是忍耐与克制。近在咫尺的渴望, 可望而不可亵渎的人, 如火烧心般折磨着他。

    半晌, 他终于将手放开。

    得到喘息后, 谢姝嗔了他一眼。

    这一眼, 将刚刚捺下去的火又燎了起来。

    “娇娇, 你别这样看我。”

    谢姝心尖一颤。

    她听出了他的言之下意。

    意思是再看我就把你吃掉!

    【知道了, 那么多人过去了, 显然是早有预谋,我们等会也过去。】

    萧翎回了一个好字。

    逮着机会,他们不露痕迹地混在人群之后。

    前面传来一道迟疑的声音, “大殿下,你……你这是……?”

    一阵女子的哭声传来, 有人惊呼, “你又是谁?”

    谢姝心下复杂又起, 下意识看向萧翎。

    她救了温绮,是不是害了另一个人?

    【萧翎, 我刚才看到一个宫女模样的人进了亭子,她……】

    萧翎微俯首过来,压着声音,“她有所图,明知而故意。”

    不是害了无辜之人就好。

    谢姝想。

    所以李相仲费尽心机设计这一出,原本以为自己的陷阱能网住一条大鱼,没想到却来了一只别有用心的虾米。

    他还不得怄死!

    李相仲确实快要怄死,他虽酒气上头,但在那一通尖叫声后清明了一些。他面色潮红,费力睁大眼睛看着哭泣的女子,在看清对方那一身的宫装时顿时酒醒了不少。

    这个女人是谁?

    那宫女抽泣着,“奴婢方才从这里路过,听到亭子里有动静。进来一看大殿下一人在此,本着问大殿下是否要奴婢去叫人,没想到大殿下他……他……”

    她衣衫被撕破,明眼人一瞧就知道发生了什么。

    众人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但归根结底一句话,这事很严重,可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秽乱宫闱。

    这事惊动了如此多的人,自然瞒不过景元帝。景元帝匆匆而来,高皇后也陪着一起,其后是浩浩荡荡的一行人。

    李相尧也在其中。

    他朝萧翎和谢姝这边看来,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亭子里传来李相仲带着醉意的辩解,“皇祖父,孙儿喝多了,出来透个气。谁知这宫女闯了过来,还说要服侍孙儿。孙儿还当是在自己府中,便也就没有推拒……”

    为了计划看上去是巧合,他确实把自己喝醉了,方才一时脑子不太清醒时,眼见着一个姑娘撞了进来,便以为是计谋得逞。

    “大殿下,您误会奴婢了,奴婢不是这个意思……”那宫女的哭声大了些。

    景元帝气得面色铁青,怒视着李相仲。

    这个长孙真是不成了!

    他一指那宫女,“这是哪个宫里的?”

    有人小声回道:“是梅妃宫里的。”

    梅妃似是愣了一下,“陛下,这奴才臣妾瞧着眼生的紧,许是前几日被派到臣妾宫里的新人。”

    宫里上下事务皆由淑妃掌管,这事问到最后自然是落在淑妃头上。淑妃心知自己是被人摆了一道,暗恨不已。

    她在后宫当权多年,岂能不知被多少人觊觎,这一个个表面上对她恭维巴结的妃嫔们,背地底不知多少人骂她算计她。

    而梅妃,嫌疑最大。

    “回陛下的话,前几日宫里新进了一批人,臣妾便各宫分了分。想着这些人跟了主子,自有主子教他们规矩。”

    言之下意,是梅妃没有教好规矩。

    梅妃向来不争不抢,闻言红了眼眶。

    “陛下,您最是知道臣妾的心,臣妾哪里有心思在这些事情上……但眼下出了这样的事,臣妾难辞其咎,请陛下责罚。”

    她的意思是她一门心思都扑在景元帝身上,因而疏忽了其它事。

    论说话的艺术,后宫的这些妃子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强。

    她们相互推诿着,唇枪舌战。

    高皇后道:“陛下,不管是谁的错,大殿下酒后胡来是事实,这事总得有个说法。”

    那宫女听到这话,哭声又大。

    “求皇后娘娘给奴婢做主!”

    “本宫不管事多年,你求错人了,你应该求淑姨娘。淑姨娘,后宫事务皆是你掌管,你说这事应该怎么办?”

    淑妃今日被当成宫女使唤,正一肚子憋屈,“皇后娘娘在此,臣妾岂敢僭越。”

    “你现在知道自己僭越了?”高皇后根本不给她面子,看向景元帝,“妾室掌家本就是乱家之源,陛下您说是不是?”

    谢姝闻言,心下一动。

    【萧翎,听高皇后这意思,她是不是有什么想法?】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果然。

    这宫墙之内,树欲静而风不止,谁也无法真的自在。

    景元帝根本没有办法回答高皇后的话,因为早年让德淑二妃分掌后宫事务的人是他,哪怕是在高皇后进宫之后,他也没有撤回这个旨意。

    帝王心术,所做的一切皆是平衡,平衡朝堂,平衡后宫,让底下的相互存在,又相互制约。如今被高皇后贴着脸问,他的尊严和老脸都有些挂不住。

    “你!”他指着李相仲,“你自己犯的糊涂,这人你带回去。”

    李相仲无法,只能遵旨。

    他以为事情这样就完了,谁知景元帝接下来的话才是致使一击。

    “传朕的旨意,从今日起,撤去李相仲的安王世子之位!”

    “皇祖父!”

    “陛下!”庄妃求情,“仲儿是安王府唯一的嫡子,请您三思!”

    嫡子尚在,万没有改立庶子的道理。

    对于这点,所有人都是震惊不已。

    诡异的沉默中,有人提了建议。

    “这有何难,让安王妃从庶子中挑一个记为嫡子便是。”

    这话是高皇后说的,瞬间解决了安王府只有一个嫡子的难题。

    如此一来,庄妃便没有理由再求情。

    李相仲的酒是彻底醒了,他不明白自己谋算得如此周密,不仅失败了不说,且还丢了他最为在意的世子之位。

    到底哪里出了差错?

    “皇祖父,皇祖父,求您再给孙儿一个机会,孙儿知道错了,孙儿真的知道错了!”

    景元帝指着他,“你……你真是太让朕失望了!”

    天子一怒,金口玉言。

    众人私下议论此事,难免有人提到孟离与白萋萋。那二女还未过门,李相仲的后院又新添一人,可见这位被夺了世子之位的安王府大公子行事之荒唐。

    温绮也赶了过来,一脸震惊。

    若不是公主殿下提醒她,那么冲撞大殿下的人就是自己。大殿下喝醉了酒,若是真对自己做了什么,那她……

    思及后果,她面色渐白。

    孟离和李相仲的事,她知道的颇为详细。她不仅知道孟离与李相仲的私情,更知道李相仲的那些手段。所以她立马想到了今日这一出可能并非是巧合,而是李相仲在算计她。

    她慢慢朝谢姝靠拢,低着声再次道谢。

    “殿下,大恩大德,臣女没齿难忘。”

    谢姝道:“我并非未卜先知,只是之前好像瞧着大殿下去了那边,所以才提醒你。”

    这个解释,温绮半点也不怀疑。

    “殿下,日后你想让臣女做什么,尽管吩咐。”

    有那么一瞬间,谢姝脑海中闪过一个卑鄙的念头,但旋即就被她压了下去。她可以恨,可以报仇,却绝对不能泯灭自己的良知。

    若不然,她与颜知雪和温华何异。

    “举手之劳而已,换成旁人我也会提醒。”

    “殿下,果然是面冷心热。”

    谢姝别过脸去,一时之间竟无法面对温绮全然信任自己的眼神。

    温绮以为她是不好意思,越发觉得她这个人可交。

    “殿下,您大婚之前,臣女能去给您添妆吗?”

    大胤女子出嫁前,皆有添妆之礼,一是亲戚,二是知交好友,无需邀请,愿者自来。但皇家规矩不同,添妆之人必须得到允许,方才能参与此礼。

    面对温绮真诚的目光,谢姝思量一下后点头同意。

    温绮开心至极,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到了添妆之日,她第一个到公主府。

    谢姝请的人极少,未出阁的姑娘除了她之外,就是谢韫。

    谢韫添的东西极多,尤以色彩鲜亮的衣裙为最。她左一件右一件地比划着,恨不得谢姝将这些衣裙齐齐换个遍,好让她过足瘾。

    谢姝给多乐递了一个眼色,多乐很快取来一物。

    那是一个小巧的美人布偶,描画着精致的眉眼,有着如云的假发与玲珑的身段,还穿着夸张艳丽的华服。

    温绮发出一声惊叹,“……也是布偶吗?怎地如此好看?”

    谢姝将东西递给谢韫,“韫姐姐,这布偶的衣裙可换。你若是嫌她这一身不好,你可以换上你喜欢的样式。”

    这东西就是古代片的芭比,正好符合谢韫的小爱好。

    谢韫凤眼一亮,接了过来,一时爱不释手。“殿下,你是怎么想到这个法子的?难怪姑祖母说你聪慧,我怎么就没想到!”

    若是她早知有这个法子,可以一解自己的手痒,她又何至于一直忍着。

    “只要有心,法子总比困难多。”

    只要有心!

    谢韫笑起来,“殿下这个妹妹,我可真是没白认。”

    温绮看着她们,心生羡慕。

    离开之时,她小声对谢姝道:“殿下,真希望有一天,臣女也能成为你的好友。”

    谢姝没有回答她,她有些失望。

    她对自己说,只要她有心,一定会有那一天。

    但是她没有看到,谢姝眼底的复杂。

    ……

    大婚这一日,谢家人全到。

    谢姝盛装完毕,来见亲人。

    叶氏痴痴地看着她,几度红了眼眶。尤其是当她跪在自己和丈夫面前时,更是没忍住落下泪来。

    谢十道亦是动容,虽眼睛微红却没有失态。

    夫妻俩赶紧上前,将她扶起。

    叶氏拉着她的手,像是怎么也看不够。“我的娇……眨眼就长这么大了。”

    回想这孩子被他们捡到时,仿佛就在昨日。

    谁能想到,这孩子居然有如此尊贵的身份。

    女儿出嫁,当父母的自有一番交待。

    谢十道显然有所准备,对谢姝的交待并非寻常人家的那种“今后汝为妇,勤俭切莫忘”“恭孝遵妇道,言行皆有度”之类的话,而是“乾坤天地广,愿汝心自在”这样并不是很合时宜,却又寄予着祝福的叮嘱。

    拜了父母,谢姝再拜长公主。

    长公主没什么交待,只有一句话。

    “愿我的娇娇儿往后皆顺遂。”

    谢姝辞别他们,出了公主府。

    府门外,萧翎已在嫁辇前等候。

    红色蟒服,玉带金冠,端地是人间富贵树。那狭长的眸中盛满深情与欢喜,眼尾都透着得偿所愿的春风得意。

    二人一起上了公主嫁辇,仪仗开路,锣鼓喧天,绕盛京城一圈后,彰显皇家威仪之后,他们再回到公主府。

    观礼者众多,王公贵族世家大户,热闹非凡。当景元帝和高皇后一同前来时,将公主府的热闹与荣宠推向了最高峰。

    繁复的仪式过后,谢姝终于给坐下来歇一歇。

    她是公主之尊,自然不需要等新郎来揭盖头。自行将凤冠取了,靠在贵妃榻上一边吃着点心,一边休息。

    礼已成,府中的喜宴随之开始。

    刚吃了半块点心,外面的下人通报,说是驸马爷到了。

    不多时,萧翎进来。

    一眼就看到她慵懒自在的样子,眸色暗了暗。

    屏退所有的下人,房间里只剩他们俩。

    此时此刻,谢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们的关系已经发生了实质性的变化。从此以后,在世俗之中他们就是夫妻了。

    好半天,竟是谁也没说话。

    她看着萧翎越走越近,然后挨着她坐下。贵妃榻虽宽,但原本她就是靠着的,萧翎一坐下之后瞬间显得姿势暧、昧。

    萧翎将她手中的半块点心拿走,无比自然地放进自己的口中。明明只是一个吃点心的动作,她看着却觉得脸上发热。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禀报,说是前面有人闹事。

    一问之下,才知道是温三老爷一口气喝了两壶酒,一下子把自己给灌醉了,如今人正在宴席之上发着酒疯。

    谢姝心念一动,看向萧翎

    【萧翎,你是不是打算今日……】

    萧翎点了点头,握着她的手。

    “你是否觉得晦气吗?”

    “当然不!”

    就让他们的喜气,冲散所有的晦气!

    第88章

    ……

    此时的温三爷一脸醉态, 被带到了帝后面前。

    他满面酡红,一看就是喝了不少。猫着眼左看右看,不耐烦地甩开押着他的两个侍卫, 一嘴的胡话。

    “你们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我可是鲁国公府的三爷,我哥是温华……温世子你们知不知道, 我哥最是厉害, 你们谁也比不了, 比不了!”

    “温三爷,你刚才说温世子是你见过厉害的人, 无论遇到什么样的事都脱身,哪怕是叛国这样的大罪, 他都能全身而退, 可有此事?”

    温三爷明显还在醉意中, 闻言拍着自己的胸脯, “那是当然, 王岳知道吗?王岳不就是乱臣贼子……他的儿子一直是我哥养着的, 又被我哥一手弄进了千林卫。后来王岳的事败露, 我哥屁事没有, 是不是很厉害!我可告诉你们,你们别看不起……们若是敢动我,我哥可饶不了你们!”

    “老三, 你说什么胡话?”温夫人一过来,听到的就是温三这些话, 吓得脸色都白了。

    今日萧霍大喜, 鲁国公和温华父子未能前来。鲁国公说自己身体抱恙, 而温华则说自己虽官复原职,但一年闭门思过之期未到, 不宜做客吃席。

    “嫂子……说嫂子啊嫂子,你嫁给我哥这么多年,竟是一点也不了解……成日活得小心翼翼的,孰不知有我哥在,你谁也不用怕!”

    温夫人的脸更白了,“老三!”

    她想堵住温三爷的嘴,也想把温三爷拉走,可是帝后面前她不敢造次。何况刚才问温三爷话的人不是别人,而是章相,她再是内宅妇人也知是陛下的意思。

    但温三爷说的话太过耸人听闻,吓得她跪在帝后面前,“陛下,娘娘,臣妇的小叔子一喝多了就说胡话,什么大逆不道的话都敢说,求陛下娘娘宽宥,臣妇这就带他走。”

    温三爷听到陛下娘娘几个字,酒意像是醒了一些。

    他晃晃悠悠的,也跟着跪下。

    “……说的都是胡话,胡话……臣喝多了,喝多了。”

    章相上前,禀报景元帝。

    “陛下,据温三爷所说,温世子与王岳是好友,那当年姜尚义杀了王岳之后,又要杀他,是否另有隐情?”

    这个问题一抛出来,众人皆惊。

    姜瑜也在宾客之中,不由得双手握成了拳。当他看到萧翎和谢姝过来之后,紧握的拳头这才慢慢松开。

    萧翎朝他轻颔首,他便退到了一边。

    几人未急着近前,而是在外围静观。

    温夫人惊慌的声音响起来,“陛下,娘娘,我夫君与王岳是旧识不假,但他绝对不可能和王岳同流合污。”

    温三爷的酒看着已醒了不少,眼神慌乱而又有一丝迷茫。

    章相忽地一喝,“本相刚才听得分明,你不仅说温世子能从叛国这样的事中全身而退,还说就算是他谋害了自己的嫡母,也能神不知鬼不觉,可有此事?”

    这下众人更是震惊。

    温三爷的酒也全醒了。

    “……都是胡说的,胡说的!”

    “陛下面前,你敢胡言乱语!”章相的声音更厉,“这两件事你若不说清楚,那就是欺君之罪,你可要想清楚!”

    欺君之罪四个字一出,温三爷看上去整个人都傻了。

    “我,……下,臣没有乱说。臣的兄长确实和王岳有交情,养大了王岳的儿子也是事实,这事众人皆知,臣说的句句属实。”

    这事是明面上的,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但奇怪的是王岳被扒出来才是真正的乱臣贼子之后,竟无一人将其与温华扯上关系。

    章相皱着眉,又问:“那你说的害死嫡母一事,又作何解释?”

    ……母之事,我也是打个比方。我那嫡母是因为丧女之痛无法承受,这才重病而亡。她生前挂念着我那远在月城的嫡妹,平日里日日去嫡妹的院子里采摘鲜花泡茶喝。她死后……无意间看到兄长作了一幅画,画中那院子里的花全死了……我一时脑子糊涂,便胡思乱想起来……”

    说完,他像是怕众人不信,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说的都是真的。

    “你们若是不信,去我兄长的屋子里找,必定能找到那幅……真是喝多了,胡言乱……

    气氛烘托到这里,谢姝知道萧翎该上场了。

    两人一对视,一同上前。

    喜宴之上,有人闹事,新郎新娘闻讯前来,在所有人看来他们必定觉得晦气无比,却无人能知他们此时的心情。

    萧翎道:“陛下,温三爷所说,未必是胡言乱语。”

    他如今是提刑官,说出来的话绝对不可能是无凭无据。所以他拿出了一样证据,那是一封信,是王甲申的遗言。

    王甲申在遗言中先是忏悔自己父亲的所作所为,且表达了自己身为人子甘愿代为受过的意愿,又回忆了自己离开父亲拜师学武的种种。

    “这信是他留给臣的,臣一直不得其解,不知他是何意,如今看来他那时或许已经对温世子有所怀疑。”

    因为信中王甲申说自己离开父亲后,父子二人便再也没有见过,所有的书物往来皆要经由温华之手。这些话的深意,表明的是他受温华所控,而他的父亲王岳或许也受温华所制。

    景元帝捏着信,脸色极沉。

    所有人大气都不敢出,一室的喜庆之色,气氛却是极其的凝重。

    “陛下,刚才温三爷说温国公夫人最喜用花泡水喝,那为何她死之后,温世子会作一幅那样的画?若此事为真,是否意味着那些花有问题?”

    这一点很多人都想到了。

    温夫人也记得这事,当时她也是吓了一跳,打扫那院子的下人说是万物有灵,那些花之所以死了,是在为主子们送行。但世子爷让她勒令下人们不许传这样的话,更不要议论此事,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与麻烦。

    如今想来,忽然有些不寒而栗。

    这时她听到萧翎问温三爷,“温三爷,你说的那画可确有其事?”

    “……,有!”

    萧翎闻言,向景元帝请示,“陛下,不论是姜尚义蒙冤十几载,还是假郡主一事都和温世子脱不了干系。若想还温世子清白,还得查个水落石出才是。臣请旨,先从温三爷提到的那幅画查起!”

    “臣附议!”方大人站出来,“请陛下恩准,臣这就去鲁国公府将温世子与那画带来。”

    温夫人大急,却也无法。

    景元帝沉思一会,看向长公主。

    “皇妹,今日是你府上的大喜之日,你意下如何?”

    长公主脸上的喜色全退,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严肃。

    “陛下,臣妹想知道当年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如此一来,景元帝便准了方大人的请求。

    方大人立马带了人手前往鲁国公府,他们速度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将温华带来,但那画却不见踪影。

    温三爷不敢看温华,慌乱地喃喃着:“我明明记得有的,怎么会没有呢?”

    “确实没找到你说的那幅画,不过我把温世子屋子里的花草画全带来了。”

    一堆画卷被抬上来,呈到景元帝面前。

    景元帝看着温华,一言不发。

    这么一个无心权势的臣子,怎么可能会有不臣之心……

    面对景元帝的质问,温华的回答恭敬又从容。

    他说他早年与王岳有些交情,抚养的栽培王甲申一事也从不避人。若他真怕王岳的事会连累自己,他便不会这么做。

    至于温三爷提到的画,他也大方承认。他说当年沈氏死后,温容院子里的花一夜之间全败,他甚觉蹊跷,便画了下来。至于那幅画,他说年头久了,自己也忘了放在哪里。

    这样的回答,这样的解释,配着他的态度,似乎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

    谢姝已将那些画看透,也找到了温三爷说的那幅画。

    【萧翎,温三爷说的画就在这堆画里,和我说的那幅画一样,它们都被其它的画给盖住了。你过去找,我告诉你是哪一幅。】

    萧翎将那些画一一展开,等他拿到第六幅时,谢姝告诉他就是这一幅。

    他装作有些疑惑的样子,将这幅园景图反复观看,然后对景元帝道:“陛下,这幅画之下,好像还有另一幅画。”

    温华听到这话,眼神划过一丝难以察觉的波动,很快又恢复平静。

    “陛下,臣记起来了,臣觉得那画不太吉利,便又画了另一幅画将它盖起来,想来就是这一幅。”

    园景图被拆开,下面果然还有一幅画,正是温三爷说的那幅。温三爷抹着额头上的汗,仿佛是逃过一劫般,一脸的心有余悸。

    反观温华,平静至极。

    事情到这里,看上去像是已经完结。

    萧翎请示的声音,再次响起。

    “陛下,既然温世子有画中藏画的习惯,不知道这些画里是不是还藏着别的东西?”

    帝王多疑,景元帝也不例外,他再是觉得温华不可能叛国通敌,但种种疑点叠加在一起,他自然是要查个清楚。

    他应允了萧翎的请求,令萧翎仔细检查所有的画。

    这个时候,谢姝终于在温华身上感觉到了情绪波动,因为对方的手微微曲了一下。

    萧翎翻看着那些画,看似认真,实则在等谢姝的提醒。

    “就是那幅!”

    当他打开一幅春花图时,谢姝说。

    他将春花图拆解,果然露出了里面的画。

    画中的小院宁静美好,院子里的花草栩栩如生,在场众人不识画中之处,皆是想不通这样的一幅画为何要被隐藏。

    姜瑜看着这画,觉得隐约有些眼熟。等他终于忆起画中之地是何处时,就听到谢姝颤抖而不敢置信的声音。

    谢姝指着画,看上去像是因为情绪十分激动而说不出话来。

    “娇娇,娇娇,你怎么了?”长公主关切地急问。

    “祖母,祖母,这……是我和我娘住过的院子!”

    话音一落,她就看到温华袖子里的手曲成了拳。

    温华必定想不到,四岁的她还能记得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她给多乐递了一个眼色,多乐很快领命而去。不到一刻钟,多乐气喘吁吁地跑来,手里也拿着一幅画。

    “前些日子,我记起了很多小时候的事,某天夜里做梦,我清楚梦到了小时候和娘住过的院子……醒来后我便将它画了下来……祖母,你看!”

    她画中的院子和温华的那幅画极像,不过视角完全不一样,一个视角是院外望去,一个视角是从院内往外看。但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这两幅画的是同一个院子。

    众人议论起来,有人说温华去过月城,能画出这样一幅画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舅父,你说你到月城的时候,我母亲已经遇害……你告诉我,这画又是怎么回事?”

    “殿下,你舅父思念你母亲,这才画了你母亲生前住过的院子。他怕自己赌物思人,又将画藏了起来……

    “不是这样的!”谢姝突然大声,指着画中的那几盆含苞未开的花,“早在我和我母亲准备离开月城时,就将这几盆花送给了姜夫人。他若是在我母亲遇害之后才到月城,又怎么会画得出来!”

    所有人哗然。

    所以温世子是一早到了月城,却没让定远侯夫人知道吗?

    长公主压着悲痛,质问温华,“本宫记得你一接到擎儿的信就离京,按理说你应该早就到了月城,你却说你到月城时为时已晚,难道这全是你的谎言吗?”

    哪怕是这个时候,温华的表现依然毫无破绽,面上只有悲痛自责,没有一丝恐慌。

    “殿下,这是臣之过,臣路上病了几日,回京之后也向陛下禀明过此事。千错万错都是臣的错,殿下想怎么处置臣,臣都半句怨言。至于这画上的花,臣曾听容妹来信提起过,没想到竟然全对上了。”

    狡辩!

    谢姝知道这人的心理素质简直强到可怕,对于这样一个人,若想抓住他害人的证据和把柄难于登天。原来人心之诡,纵然有金手指都无可奈何。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哪怕是再难,也不能轻言放弃。

    “又是巧合?为何如此之多的巧合?”

    是啊。

    为什么这么多的巧合呢?

    尽管没有确切的证据,但在场的人皆持怀疑态度。

    谢姝缓缓垂眸,任由眼泪落下来。

    “小时候我娘常和我说起京中的事,她提到最多的人不是外祖母,也不是外祖父,而是舅父。她说舅父是世间最好的兄长……她说她心里没有在家从父,只有长兄如父。”

    【萧翎,你快听听,温华的心里有没有波动?】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那就好,证明这个路子是对的。】

    “我娘说她小时候生病,都是舅父陪着她。舅父为了哄她喝药,都会自己先……里若有什么新奇的玩意儿,舅父总会给她买。她说这辈子能和舅父当兄妹,是她最大的福气。若有来生,她想当舅父的长姐,换她来照顾舅……父,你怎么忍心眼睁睁看着她死在你面前!”

    前面的话,让温华心绪的波动渐大。

    尤其是那句“如果有来生,她想当舅父的长姐”的话,让温华完美的表情终于裂开了一道缝隙。所以当谢姝最后质问时,那道缝一个猝不及防隙骤然变大。

    仅是一个瞬间的事,足够让多疑的帝王看清楚。

    “好一个温华,当真是瞒得朕好苦,给朕查!”

    一个查字,那可不是简单的问话。

    而是查封鲁国公府,务必求一个水落石出。

    谢姝被长公主扶着,脸上的泪还在流,眼神却是无比的坚定。

    好好的喜宴出了这样一桩事,来喝喜酒的人谁不说一句晦气。然而这样的晦气啊,应该到此为止了。

    帝后摆驾回宫,温家人也全被方大人押回清风院。

    一场喜事落幕,多年前的种种却会随之一一揭开,直到真相大白。

    宴终人散,唯有宫灯照影。喧嚣过后,留下来的都是自己人。有老太妃和镇南王妃婆媳,有谢家人,还有姜瑜和叶兰。

    长公主看了看自己的孙女,又看向萧翎。

    这两个孩子啊,一个比一个主意正。

    真好。

    她也该放心了。

    “娇娇,翎儿,你们早点去歇着吧,明日一早还要进宫谢恩呢。”

    且不说是赐婚,单是谢姝如今的身份,大婚后的第一天必须进宫。这一天折腾下来说不累是假的,她也不矫情,当下和萧翎一起告退。

    屏退所有人后,喜房内只剩她和萧翎。

    龙凤烛烧了一截,火苗跳跃。

    “温华不会轻易认罪。”她说。

    因为没有凿实的证据。

    萧翎回道:“无妨,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这倒也是。

    谢姝打了一个哈欠,摆了摆手。

    “不想了,我们都早点休息吧。”

    她倒没那么别扭,脱了衣服就躺进被窝中。

    很快,萧翎也上了床。

    锦帐将他们圈于一方天地之中,呼吸之间皆是彼此的气息。若非理智尚存,若非还能压住心底翻涌的巨兽,只怕他已化身为龙,不管不顾地上天入地翻云覆雨。

    他躺着一动不动,反倒让谢姝觉得有些不太自在。

    太安静了!

    如果一点动静也没有,岂不让人怀疑?

    “萧翎,我要不要叫两声?”

    萧翎:“……”

    还叫两声,是不是想要他的命?

    他喉结滚了滚,道:“睡吧。”

    第89章

    ……

    翌日。

    谢姝迷迷糊糊地被叫醒, 闭着眼睛习惯性地伸着懒。这一伸,碰到了床上的另一个人。当下睁开了眼,对上一双狭长幽深的眼睛。

    萧翎一身红色中衣, 墨发散着,瞧着艳丽似妖, 但一张玉面却清新出尘, 矛盾而俊美至极, 仿佛是寒玉浸了血。

    他眸色极幽极沉,深邃如渊。

    谢姝呆了一会儿, 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她成亲了!

    所以以后似乎要习惯身边多了一个人,且不分白天黑夜。

    半晌, 她举起了手。

    “早。”

    她此时的样子映在萧翎的眸中, 如极渊之地盛开的花, 娇嫩而美好。明明纯白如玉, 却让人无端地生出摧残之心。这个念头一起, 不多时便如野火漫延。

    只要自己稍稍一动手指, 就能将她一口吞下, 然后为所欲为……

    心起了火, 眼神亦是。

    她吓了一跳,双手下意识抱住自己。

    【萧翎,我事先和你声明过的。我们还要多接触, 多培养感情,不能一上来就天天活春……听到没有?】

    多乐已经进来, 后面还跟着两个捧着衣裳的丫环。

    当着下人的面, 很多话不宜说。

    萧翎垂了垂眸, 眼下的青影便浓了几分。

    很显然,他没有睡好。

    一番收拾过后, 新婚的小夫妻去给长辈们敬茶。

    昨夜里,老太妃镇南王妃婆媳就住在公主府。除了她们,还有谢家一家人。谢家人起得最早,其次是老太妃。

    所有人坐在一起说着话,说的都是小夫妻俩年幼时的趣事。像是约好的一样,没有人提起昨日发生的事。

    正说着话时,向嬷嬷在长公主耳边耳语着什么。

    很快,谢姝和萧翎就到了。

    他们一进来,众人的目光便不约而同看了过来。

    长公主慈爱地看着他们,在看到萧翎眼下的青影时表情有些微妙。发生了那样的事,这两孩子肯定没有心情圆房,怕是一宿都没有怎么睡好。

    只是当她的目光转向自己的孙女时,疑惑了一下。

    她的娇娇儿,好似睡得还不错。

    这一个睡得好,一个没睡好……

    须臾,她便明白了,目光有些意味深长。

    萧翎已知她在想什么,颇有些无奈地看了身边的谢姝一眼。

    这小没良心说睡就睡,完全不管他的死活。可怜他美味的点心就在嘴边,馋得他都快发疯,却要硬生生忍着不吃。

    敬了茶后,小夫妻俩准备进宫。

    进宫之后先去给景元帝请安,出乎谢姝的意料,高皇后也在。

    请完安,景元帝留萧翎下来说话,谢姝则陪高皇后前往独孤宫。

    宫墙依旧,那些琉璃翠瓦也如故。凉风吹来时,高皇后关切地问她冷不冷。她笑着摇了摇头,说自己不冷。

    两人行至御花园,隐隐听到有人在哭。

    离得近了,方才看清那是一个宫女。那宫女见到她们,忙擦干眼泪上前请安。高皇后看也不看,一句也不问,目不斜视地继续往前走。

    那宫女咬了咬牙,追上来。

    “皇后娘娘,求您给奴婢做主!”

    “你是故意在这里等本宫的吧?”

    心思被戳破,宫女的神色慌了一下。

    “皇后娘娘,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她又哭起来。

    高皇后冷笑一声,“你脚下就是路,怎么就没路了?”

    “皇后娘娘,求您救救奴婢,您若是不救奴婢的话,奴婢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死路也是路。”

    宫女彻底傻眼。

    高皇后还是一个眼神也不给她,反倒又问谢姝冷不冷。

    谢姝何等聪慧,回道:“方才不觉得,这往后宫里走,臣妇觉得确实是越发的冷了。”

    从臣女到臣妇,她发现自己改口的倒是自然。

    “是啊,这后宫人心太杂,污糟的事多了,阴气是一年比一年重。哪怕是盛夏酷暑,本宫亦是觉得透骨的冷。”

    高皇后感慨完,这才看了那宫女一眼。

    “说吧,怎么就无路可走了?”

    那宫女见高皇后终于问了,表情明显一松。“回娘娘的话,奴婢叫初晓,是淑妃宫里的。前些日子,梅妃宫里的采薇姑娘耳环掉了一只,非说是奴婢捡了。她搜了奴婢的身,没有找到东西依然不信,这事月城公主应该还记得。”

    谢姝当然记得。

    这初晓就是当日那将耳环踩在脚底的人。

    她将那日的事情说一遍,听得高皇后冷笑连连。

    “奴婢原以为事情过去了,没想到埋下了祸根。近几日采薇姑娘四处散播谣言,说奴婢与张公公有染……奴婢实在是没脸见人了!”

    后宫之中,什么龌龊事都有。

    若有那主子不受宠的,为了给自己的主子争取机会,多半是要借助外力,最好是能与皇帝身边的人搭上线。

    而初晓说的张公公是吴应的义子,吴应是景元帝跟前最得用的太监总管。若她只是一个寻常妃嫔身边的人,倒还能说得过去,但她可是淑妃宫里的人。淑妃掌管后宫多年,地位十分稳固,完全没有必要为了上位而让自己身边的人去讨好一个太监。

    这事往小了说是私人恩怨,往大了说是后宫风气。

    宫宴之后,淑妃被训斥,梅妃也没落下好。景元帝一怒之下,夺了淑妃的后宫理事之权,交到了高皇后手中。

    很快,那个叫采薇的宫女被带过来,一同被请来的还有梅妃。淑妃之所以没来,是因为抱病在床。

    面对初晓的质问,采薇自然是极力否认。还说这话自己早就听人说过,宫里传了也不止一天两天。

    梅妃一脸受辱的表情,“宫里早有的传言,怎么就是臣妾宫里的人传出去的?”

    “奴婢亲耳听到的,采薇姐姐和人说,说张公公与奴……冷宫幽会,张公公还亲自给奴婢戴上了合符,让奴婢日夜不离身。”

    合符所求,一为盟约,二为情。

    男女用来,一般皆是为情。当这宫女一说出合符二字时,谢姝便明白今日这一出是冲着谁来的。

    采薇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发生着变化,双手揪着自己的衣裳。

    ……婢,奴婢没有说过这样的话,你这是血口喷人!”

    “你说过,你明明说过!你红口白牙污蔑我,我已没脸见人了!”初晓哭喊着,朝高皇后不停磕头,“皇后娘娘,奴婢和张公公真的没有苟且。如果采薇说的是真事,那和张公公幽会的必然另有其人!”

    梅妃的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了。

    “皇后娘娘,这事既然事关臣妾宫里的人,臣妾难辞其咎。臣妾愿为娘娘分忧,自请查清此事。”

    “皇后娘娘。”初晓不停磕头,“求您给奴婢做主!”

    她见高皇后似在思量,把心一横。

    “奴婢命贱,若不能保全名声,唯有一死以证清白!”

    两方僵持不下,将难题抛给了高皇后。

    若是以前,高皇后大可以置之不理,但如今高皇后既然接手了后宫主权,这样的事自然不可能不管。

    谢姝心下一动,似是受不住般捂住肚子。

    “皇后娘娘,臣妇身子有些不适。”

    高皇后一听,立马扶住她。

    她趁机抓住高皇后的手,递给对方一个隐晦的眼神。

    高皇后瞬间明白她的用意,命人将初晓和采薇先带下去,说自己过后再审,然后又让人赶紧去请太医。

    一回到独孤宫,她便恢复成没事人的样子。

    “你个小机灵。”高皇后莞尔。

    这孩子知道自己为难,方才是故意给自己解围。

    谢姝羞赧一笑,“臣妇也是没有法子,谣言这种事最是难查,那两人各执一词,恐怕一时很难分出黑白。”

    高皇后叹了一口气,“原先本宫一直闭居在此,图的就是清静自在。一旦走了出去,往后这些龌龊事怕是不会断。”

    “娘娘可是后悔了?”

    “没有。”

    高皇后看着她,目光平和,“你上回送给本宫的游记中夹着一纸书签,书签上写着:孤独是我,繁华是我。尊贵荣耀是我,甘于平淡亦是我。本宫身处这世间最为荣耀之地,拥有世间女子最向往的尊贵身份,却早已心冷。但你说的对,本宫可以孤独,也能繁华似锦!”

    那书签本来就是她故意夹在书中,正是为了让高皇后看到。

    若高皇后继续图清静自在,偏居在这独孤宫中,一旦安宁两王任何一派上位,必将困死于此,再无出路可言。

    所以她劝高皇后,一是不忍对方没有好下场,二是在帮自己和萧翎。

    “臣妇无聊时乱写的话,若能让娘娘有所感触,那便是再好不过。”

    有心还是无心,高皇后心知肚明。

    这孩子与她脾气相投,且还十分聪慧机灵。

    “今日这事,你怎么看?”

    原本她若是不问,谢姝有些话也是要说的。

    “娘娘应该也看出来了,此事不简单。初晓明着是为自己的名声叫屈,实则另有所图。而那个叫采薇的似是有些心虚,频频去看梅妃的脸色。”

    “你的意思是,谣言确实是采薇让人传的?”

    “不是。”谢姝摇头,“相反,臣妇觉得这一切都是初晓的阴谋,或者说是她背后之人的算计。”

    高皇后闻言,神情严肃起来。

    初晓背后的人,那就是淑妃。

    但淑妃为难一个宫女,是何意?

    这个答案谢姝知道,因为淑妃第一个目标根本不是采薇,而是梅妃。梅妃的身上,有初晓提到的合符。

    而淑妃的第二个目标,是高皇后。

    若高皇后一直往下查,必定能查出梅妃的问题。一旦陛下震怒,一是会处置梅妃,二是对高皇后也会迁怒,到时候淑妃便能除去梅妃这个宠妃,又能从高皇后手中夺回后宫之权。

    所以绝对不能让淑妃赢!

    “娘娘,臣妇听说梅妃在未承宠之前,一直在冷宫当差。您说她有没有可能那时候就认识张公公?”

    高皇后听到这话,先是脸色一变,然后渐冷。

    良久,她紧紧抓住谢姝的手。

    “你这孩子,真是本宫的福星。”

    ……

    清风院的地字牢。

    阴暗潮湿,泥腐味浓重。

    最里面的那间,关着温华。他背手而立,面向后墙。哪怕是身在地牢之中,他的姿态都是那么的从容。

    他听到牢门外传来的动静,也听到有人朝他这边走来,他依然一动不动,似是在欣赏墙上的斑驳与前人留下的痕迹。

    来人是谢姝和萧翎,他们从宫里出来后,就直奔此地。

    快近时,谢姝让萧翎不用再跟着。

    萧翎小声嘱咐,“有事叫我。”

    他自然是不会走的,目光紧随着谢姝,务必让人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

    谢姝继续上前,到了那间牢房外。

    隔着牢槛,她打量着温华。

    如他们预料的一样,温华被关进来之后一言不发。

    “温华。”

    听到她的声音,温华慢慢转身。

    两人一个在牢内,一个在牢外,谁也没再说话。

    温华以为她会哭会质问,但却没想到她如此的平静。这种平静太过不符合她的年纪,让温华心惊起来。

    “臣如今说什么,殿下是不是都不会信?”

    “那是自然。”

    便是语气,也极其的平静。

    温华背在身后的手交握着,生平第一次觉得有什么东西超出了自己的掌控。

    “那殿下为何要来?”

    “因为我想亲耳听到你认罪。”

    “臣何罪之有?”

    谢姝走近一些,平静的眼底全是冰冷。“你的生母颜知雪是不是从小就教你,若想骗人先骗自己?”

    温华眯了眯眼。

    “她是不是还说道过,无论自己做过什么,永远要记得自己是一个好人。只要你自己相信自己是一个好人,那别人也会跟着相信。”

    这下温华更是心惊。

    地牢光线晦暗,一如他的眼神。

    “臣不知道殿下在说什么?”

    “你知道,这些年你就是这么做的。当年你早早就到了月城,却一直躲着不露面。你偷偷去看过我们,甚至还亲眼看到我母亲是如何被害的。她倒在你面前的时候,是不是还没有闭上眼睛?”

    温华表情未变,呼吸却是乱了一下。

    他拼命让自己不要去想,努力克制着自己。

    但谢姝岂能如他所愿,继续往下说:“她死不瞑目,你是不是不敢看她的眼睛?你仓皇而去,甚至都不敢将她的眼睛合上!”

    是!

    这个字从温华的心里闪过,他立马又否认了。

    他什么也没有做!

    谢姝朝萧翎那边看去,萧翎朝她轻轻点头。

    温华也看到了萧翎,眼神越发晦暗。

    这两个人……

    为何让他觉得如此的不舒服?

    “殿下,这都是你的猜测,臣没有做过。”

    谢姝目光更冷,带着几分讥诮。

    “你错了。”

    “臣何错之有?”

    “我不是猜测,因为我母亲遇害之时,我也在。”

    “!”

    第90章

    温华望着她, 眼神一点点地变化着。仿佛是平静的海水在慢慢地退去,渐渐露出底下的嶙峋与凶险。

    她不躲不避,反而更近前一些。

    隔着牢槛, 光影忽明忽暗。

    “我听到了你的声音!”她又说:“当然,那时候我并不知道那是你。当我知道你错认别人是我之后, 我对你便起了疑。”

    “你早就知道!”

    “是。”

    温华从来没有这么心惊过, 从小他就知道自己聪明, 长大后更知道如何利用人心。但他完全没有想到,一个四岁的孩子会有这样的城府。

    流落在外, 被人收养,进京近十年, 始终未露出一丝端倪。哪怕是揭穿顶替自己之人时, 亦表现得滴水不漏。

    这是何等的心机!

    “这次的事, 也是你的算计?”

    “可以这么说。”

    至少那幅画就是。

    温华的目光又变了, 诡异而奇怪。

    他在打量谢姝, 用一种十分古怪的眼神。震惊的、惊叹的、甚至是佩服的, 完完全全地像在看一个怪物。

    “姨娘说的对, 人心之深, 天外有天。”

    “若说人心之深,颜知雪才是天外天。”

    如果不是她和萧翎有金手指,又怎么能看出颜知雪的不对。

    温华古怪的眼神中有一丝疑惑, “你如何知我姨娘心深如天外天?”

    姨娘的城府,他都看不破, 旁人是如何看穿的?

    谢姝当然不会告诉他, 自己和萧翎有过人之外。

    “我见过她, 表面上看确实毫无破绽,无论言谈举止还是习性, 让人挑不出一星半点的不对。但世间万物从无完美,物如此,人亦如此。”

    温华皱起眉来,似是在琢磨她话里的意思。

    半晌,道:“原来表现得太过完美也是一种破绽。”

    “正是。”

    温华的目光又开始发生变化,退去的海水慢慢上涨,渐渐没过了嶙峋的礁石,重归于一望无际的平静。

    他看着谢姝的眼神也随之从古怪变成从容,面部的肌肉放松而自然,呈现出一种虽将赴死却无惧无怕的淡定。

    “纵你知道我是个坏人又如何?你一人之言不足为信,你们既没有亲眼看到我作恶,也没有手握我害人的证据,光凭你们的猜测,不可能定我的罪。”

    确实。

    他们没有证据。

    但……

    “不合上意,君王疑之,焉有活路?”

    “纵然君王,亦不能无罪而斩臣子。”

    谢姝看着他,不得不承认他是一个极其难缠的对手,心机城府与心理素质皆是常人难及。对付这样一个人,唯有强攻其心。

    “温华,你有没有想过自己这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温华交握在身后的双手滞了一下,似是有什么东西从他眼前飘过去,他好像看到了幼年的自己。

    那时姨娘告诉他,国公府欠他,温家欠他,李家人欠他。他这辈子要做的就是夺回温家,让李家人不得安生。

    他做到了。

    但这是姨娘让他做的,他自己呢?

    须臾间,多年的习惯让他屏蔽了心底异样的感觉,重归一片虚无。

    “你不觉得自己可笑吗?”他问谢姝。

    谢姝反问他,“你不觉得自己可怜吗?”

    不等他反驳,谢姝又道:“你这辈子骗尽世人,包括你自己。你扮演着世人眼中不争权势,无欲无求之人。你的夫人仰慕你,你的孩子敬重你,而你却骗了他们。他们因为你,不仅对人性失望,日后又该如何自处?”

    他平静的脸上,终于有了情绪。

    夫人,绮儿?

    “你们定不了我的罪,陛下也定不了我的罪,她们……们……”

    “你真以为只要心机深,人人都耐何不了你吗?你当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孰不知自己种下的恶如这地牢,困住了你自己的一生。哪怕你还活着,却已经死了。”

    “我就算是死了,也绝非罪臣!”

    谢姝认真地看着他,然后笑了。

    “温华,当年的事定不了你的罪,那其它事呢?远的不说,就说西山大营倒卖军粮军需一事,这么多年你全然不知,难道不是失职吗?”

    温华听到这话,神情一凝。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但死有何惧呢?

    “你少吓唬我,我根本不畏死。何况失职而已,最多不过被罢官。”

    “温华,你觉得我们真的拿你没有办法吗?无论数月还是几年,我们一定有办法将你绳之以法,不死不休!何况证据而已,事在人为。所以不管你如何狡辩,你最终难逃抄家之罪。依大胤律法,抄家抄产之后,当事者斩首示众,家眷没入官奴,女眷则沦为官妓。

    你的夫人何错之人,你的女儿又何错之有?她们爱慕你,敬重你,难道有错吗?你可以一死百了,但她们呢?为何她们对你的罪一无所知,却要因为你的恶而余生无望?”

    她的眼神无比的坚定,让人对她说的话坚信不疑。

    哪怕温华不愿意去信,但却知道她绝非虚言。

    何况……

    温华的目光朝不远处看去,萧翎还在那里。如地底深处冒出来的上古寒剑,屹立在这罪恶之地,势必要涤清世间一切魑魅魍魉。

    这两个人……

    哪怕仅是看着,竟是如此的让人不舒服,仿佛自己的所有都被看透,包括他隐藏起来的那个自己,都在他们的面前无所遁形。

    【他动摇了吗?】

    谢姝问萧翎。

    萧翎慢慢走过来,站在她身边。

    “温华,你应当知道我的手段。清风院的几百种刑罚,每一样都令人生不如死。不过是迟认早认而已,你最终的结局都不会变。你若早些认了,一则少受皮肉之苦,二则我们或许还能向陛下求情,让你的妻女不至于沦为官妓。”

    “你们……”

    温华终于明白了,或许从更早的时候,他就已经被他们盯上了。可笑他还以为自己一生算尽人心,骗过了所有人,也骗过了自己。

    到头来他不仅没有骗过所有人,也没有骗过自己。

    如果姨娘还在……

    不。

    姨娘也没有办法了。

    若不然,姨娘就不会选择自尽。

    这两个人,明明年纪不大,却比他以为的还要可怕!

    【他是不是已经动摇了?】

    萧翎的手动了一下。

    谢姝心下有数,再加一把火。

    “温华,你反正是难逃一死,认与不认你都得死。你仔细想想,是拉着你的妻女和你一起死,还是给她们一条活路?”

    如果温华已彻底没有心,那必定是不在意温夫人和温绮的死活。但谢姝觉得他既然能作出那些画,说明他或许还有所惧。

    温华看着他们,在挣扎。

    “我如何信你们?”

    不信拉倒。

    谢姝淡淡一笑,对萧翎道:“我们走吧。”

    他们还没走出地牢,温华叫住了他们。

    “但愿你们说话算数。”

    谢姝和萧翎相视一眼,没有说话。

    当他们快要走出地牢时,温华隐隐约约的声音传来。

    “不管你们信不信,我曾经很想当一个好兄长……”

    谢姝闻言,脚步迟滞一下。

    出了地牢,萧翎问她,“你信吗?”

    “信与不信,不重要。鳄鱼的眼泪,不值得相信。”

    “鳄鱼?”

    “南边人称之为土龙。”

    土龙萧翎知道,便没再追问。但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妻子不愧是异世之人,知道的东西还真是不少。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臣能伴小殿下左右,实在是受益匪浅,还望小殿下日后多多指教。”

    谢姝抬了抬下巴,“这个好说。”

    萧翎:“……”

    ……

    两日后。

    城门外。

    温华认罪,温家被抄。鲁国公和温华父子被斩,温三爷一支幸免于难,已迁回祖籍,其余人被判流放,

    从世家贵夫人到罪臣之妻,温夫人深受打击。哪怕是温华已经认罪,她还是无法相信自己的丈夫是那样一个人。

    她神情恍惚着,不时喃喃自语,看上去精神状态不是很好。

    温绮扶着她,一步步地往前走。

    这时一辆马车追出城,停在她们面前。

    一看那马车的制式与马匹的佩戴的当卢,便知来人是谁。

    谢姝下了马车,到了母女俩面前。

    温绮羞愧难当,不敢看她。她什么也没说,示意多乐将一个包裹交给温绮,温绮愣了一下,然后不肯收。

    “殿下……不起。”

    如果不是父亲……

    “你没有对不起我。”

    “可是臣女的父……女从来都不知道,原来那些事都是他做的。……到底怎么想的啊?就为了他的生母委屈,他居然害了那么多人……”

    不说是温绮不明白,所有人都不明白。

    但谢姝明白,温华是颜知雪的儿子,从一出生就注定要承载颜知雪给予他的一切。

    “山高水长,这些东西你拿着。”

    “殿下,臣女有愧……”

    “你看看你母亲,你们需要这些东西。”

    “你已经帮了我们很多,臣女知道若非你和萧大人向陛下求情,我们……是要充为官妓,便是流放,去的也是若寒之地,又怎么能去庆州。”

    庆州虽是流放之地,但不仅气候相宜,且流放之人不必服苦役。尽管无诏不能出,无赦不能免,却可以和寻常百姓一样谋生过日子。

    温家这样的大罪,能流放去庆州已是恩典。

    谢姝绝非做好事不留名的人,这个消息也是她故意透露给温绮的。她要的不是温绮对她的感激,而是不希望自己被人怀恨。

    有时候人心之诡,连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

    她从多乐手中拿过那包东西,塞到温绮手上。

    “相识一场,这是我最后能为你做的。此后天南地北,便是再有相见之日,你我注定殊途陌路。”

    至此,她们之间再无瓜葛。

    温绮捧着东西,落下泪来。

    她泪眼朦胧地目送谢姝上了马车,然后看着那马车消失在城门之后。

    就在几日前,她还想着能和殿下成为好朋友。

    而今,再无可能了。

    高耸的城墙沉默如山,迎人进城,送人远去。

    那马车入城之后,直接回公主府。

    一下马车,谢姝就看到等在门外的萧翎。

    萧翎一身官服,显然刚从清风院过来。那官服之上的獬豸张牙舞爪着,虽可怖却让人安心,一如他这个人。

    他看着谢姝走近,小声问:“娇娇,你没事吧?”

    谢姝摇了摇头,突然环住了他的腰。

    【也不是一点事都没有,不知为……突然觉得很难过。哪怕是大仇得报,我的父母也不会回来……】

    他先是身体一僵,然后将怀中人的紧紧抱住。

    “他们若是泉下有知,也可以瞑目了。”

    【话虽如此,但死去的人真的能泉下有知吗?世间所有的一切都是活人说了算,无论真相还是对错,只有活人才有机会去分个清楚明白。萧……庆幸我还活着。】

    “我也庆幸。”

    庆幸你活着,庆幸你能跨越异世而来。

    萧翎如是想着,将她拥得更紧。

    所有的侍卫和下人都转过脸去,不敢看他们。

    众人心里皆是想着,新婚燕尔嘛,自然是如胶似漆。

    唯有萧翎自己知道,他们确实是新婚,但根本不可能如胶似漆。这个拥抱是他们迄今为止最亲密的举止,且还是大庭广众之下。

    风吹着他们的衣袂,如一对神仙眷侣。

    长公主和老太妃远远看着,相视一笑,然后悄悄避开。

    “或许明年咱们都要当曾祖母了!”老太妃笑着说。

    “应是快了。”长公主点头。

    她们嘴上这么说的,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悉数入了萧翎的耳。

    萧翎心下叹息,恐怕要让她们失望了。

    莫说是孩子,便是圆房都遥遥无期。

    当天夜里,两人还是同床而眠,也还是如前几日一样无事发生。

    谢姝一觉睡到天亮,压根不知道身边的人一夜辗转。

    她醒来时再看到眼前放大的俊美面庞,已经有些适应了。不得不说,纯天然的美男真是赏心悦目,单是这么看着就觉得人生美好。

    【真帅啊,世上怎么有这么帅的男人!】

    帅这个字,萧翎自然能猜到是什么意思。

    他眼底一片幽深,喉结不自觉滚了滚。

    正当他以为谢姝还要欣赏自己的美色时,谢姝似想起什么一拍自己的脑袋。

    “我差点忘了,我们该圆房了。”

    圆房二字,如干柴烈火。

    “娇娇……”

    “不是你以为的圆房。”

    谢姝嗔了一眼,从床底下取出几样东西,一样是雪白的白绸,一样是两个小瓷瓶。

    “你不是说我懂得多,让我多多指教你吗?那我现在就教你怎么圆房。”

    说罢,她把瓷瓶里的东西倒在白绸上,白绸上瞬间开出一朵艳丽的红花来。

    她吹了吹,然后将白绸放在一旁晾着。

    “这样就圆房了。”

    萧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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