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1
061
钟水跪在菩萨前:“今日定是菩萨保佑, 我兄弟几人不但死里逃生,遇到好人给了一吊钱救急,竟还碰上愿意带我们兄弟一起出海的商队。菩萨保佑, 菩萨有灵啊!”
另外几人也神情激动。
事情还要从晚上说起。
他们身无分文,只有小娘子送的一吊钱,勉强可以坐船出海。
他们几人对着一吊钱, 决心先去近些的岛屿, 先换些东西来, 卖了以后有了钱, 再慢慢往远处走。
他们有一批货物, 还在岛上, 本来坐船便是要去运回来,谁知遇上了风浪, 船没了。
只要能将货物运回来卖掉, 就不愁没有下次出海的钱,届时小娘子要的土豆, 他们便能运回来。
他们兄弟几人常在海上漂,熟悉海中岛屿, 与岛上之人经常往来。
那能吃的土豆,便是在很远的一处大岛上换来的。
这样商定好,虽然还是提着心, 总算可以吃一顿饱的, 好好睡一觉。
几人正在喝粥, 忽闻庙外有人。
几个汉子面面相觑。
这里是一处破庙, 难道是乞丐流民?
青浦县流民杀人之事他们有所耳闻, 不由都抄了家伙,紧张地往外看。
“什么人?”
庙门外一片漆黑, 伸手不见五指,只有一辆马车发出昏黄的光。
那是一辆鎏金雕花大马车,车沿上挂着四盏牛角灯,光便是那灯发出的。
四匹马正打着响鼻。
一黑衣青年浑身冷肃,他恭敬地掀开车帘,一只苍白的手伸出来。
袖口是金线绣的卍字福寿纹,腰间缀着五彩丝绦并饕餮纹环佩,道袍暗纹在黑暗中波光粼粼。
众人顺着那只手看去,只见那人头戴幕离,手里握着一把洒金扇。
通身气派,非富即贵。
“不知这位老爷——”
“听说你们要出海?”那青年嗓音轻柔。
虽看不清脸,却让人相信是一位温和清俊的郎君。
“回老爷,是的,我们明日便搭船走。”
“我有一艘大船,正缺几个熟悉海上之人,你们可愿意搭我的船?”
还有这等好事?
几人意动,却不相信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但这人看着通身气派,绝惹不起。
“放心。我的船队你们听过——”
直到上了船,钟水等人还跟做梦一样。
这样大的船,再大的风浪也翻不了。
他们看见这船,便下定决心要跟着孙家的商队走。
*
孙柳卿摇着洒金扇懒洋洋推开房门。
“咻——”
一柄剑自竹中飞出,架上他脖颈。
孙柳卿叹气:“这是做什么?”
顾剑绷着小脸:“怎么这样久?”
“年纪不大,脾气不小。”
话刚落,脖子上一道血痕。
孙柳卿伸出手指,抹了一把,指尖嫣红,他伸出舌头,尝了尝,笑:“这么容易生气怎么行?”
他懒洋洋地将扇子一合,也不管顾剑的剑,倒头就躺进床帐里。
顾剑剑指喉咙:“事情办得如何?”
“办好了。”孙柳卿闭上眼睛,“累死了,一夜没睡,下次要办事能不能提前吩咐,孙家的东西,牵一发动全身,你以为说一声就行?”
顾剑抿唇。
孙柳卿嗤笑:“我昨晚忙了一整夜,四处打点,这支商队派出去,没点东西回来,孙家会做赔本的买卖?”
他抱着褥子嘀咕:“一个个的,就会使唤我。我要睡觉了。”
顾剑冷哼一声,扭头要走,想起什么,又冷冷道:“孙学桉为何没死?主子要他死。”
孙柳卿背着他睁开眼睛,秀丽的脸上表情阴冷,“你自己下的手,怪我?”
顾剑抿唇:“你说一炷香,时间不对,不然他必死无疑。”
他冷冷道:“再有下次,杀了你。”
孙柳卿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躺着,衣衫大敞,放荡不羁,“孙学桉可不是孙靖安,要杀他,你再多练两年。”
顾剑冷哼一声:“主子让我告诉你,别再往三皇子那里递消息。”
说完,他一个飞跃,人已消失在原地。
孙柳卿瞳孔微微一缩,手指攥紧。
顾平章……可真是好样的。
他一脚踢翻枕头,吓得门外伺候的人立即跪下求饶:“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
顾剑刚从墙上翻下来,正要偷偷溜进房里,领子被人揪住。
他条件反射伸手一拧——
“疼疼疼疼——”
他立即松手,抿唇回过头,视线看向陶姜胳膊:
“何事?”
陶姜捂着胳膊,没好气道:“昨晚又上哪去了?一大早翻墙进来。我昨儿就瞧见你床上没人,今日特地早早在这儿守株待兔。”
她叉腰:“被我当场抓获了吧!”
顾剑嘴角抽抽。
他绷着小脸,抱紧竹棍:“昨日出去玩了。”
陶姜眼皮一跳,拧着他耳朵:“你看我像傻子吗?”
“你小子,最近天天不着家,再不管无法无天了。”
“陶姜。”顾平章平静的声音传来。
陶姜扭头。
顾剑趁此机会立即溜走。
陶姜气呼呼:“你又让他干什么去了?”
顾平章:“他有自己的事要办。”
陶姜狐疑:“真的?”
“嗯。”
陶姜带上剩下的五颗土豆,坐上马车去庄子。
他们到的时候,吴均正在田里忙。
敲门,开门的是吴家娘子。
妇人吓得脸色发白,忙上前,就要跪下行礼。
“不用这么大礼。”陶姜将一包炸鸡奶茶递给她,“给孩子们吧!”
妇人不敢,忙道:“小人带娘子去看稻,前两日刚种下去,都按娘子吩咐种的。”
陶姜让顾剑将东西放他们院里,给小孩子趁热分了。
她跟妇人去看。
“可有遇到什么问题?”
“没有。”妇人忙摆手。
远远的,陶姜看见吴均扛着锄头在水田里忙。
看见陶姜和顾平章,他立即上来,满脸惶恐:“小人脏污,污了小娘子和郎君的眼。”
陶姜摆手,蹲下去看秧苗。
长势很好,青翠挺拔,很有生机。
她拿出那五颗土豆给吴均。
“这——”
“这是海外带来的土豆,我教你怎么种。”
她握着着方才让人找的菜刀,拿起一个土豆。
顾剑如临大敌地盯着那把刀。
他看一眼陶姜,目露纠结。
顾平章看她一眼。
陶姜才不知道他们想什么,她举着土豆,指着上面的小窝窝:“这里的坑看见了吗?这里可以发出芽儿,长出植株。这土豆,像花生一样,是结在地底下的。”
她找到一个窝窝,切了两刀,将有窝窝那一块挖出来。
一个土豆五六个窝窝,她切了五六块。
吴均:“小人懂了,剩下的小人来。”
陶姜将刀给他。
顾平章和顾剑这才移开视线。
陶姜弯腰在水沟里洗了洗手,站起身,正对上顾平章的视线。
“种植之法亦是那人所教?”
“咳咳,对!”陶姜差点呛住,忙扭头道,“我来帮你找块适合种土豆的地。等有了足够的种子,明年我要种许多。”
吴均忙背上土豆种子领路。
这个庄子周围的地都是顾平章那所谓朋友的。
吴均领着他们走了一圈。
陶姜选了山脚下较为干燥的一块地。
吴均一家很勤快,这些地都休整得很好,提前预备着主家想种什么。
陶姜让他挖了一个寸余深的坑,将切好的土豆种子扔进去。
埋了土,浇上一些水。
“这样便好了。”
陶姜交代好每个坑之间的间隔,以及施肥等注意事项,便带人回了。
碰到两个捧着奶茶喝的小家伙,嘴边油汪汪的。
看见陶姜,他们怯怯地缩在门后面,被他们爹娘拉出来,要他们向主家道谢。
两个小孩儿稚声稚气地说:“谢谢小娘子!”
陶姜笑眯眯摆手。
马车刚行驶起来,陶姜:“哎呀!”
顾平章和顾剑都看过来。
“我忘记拿葡萄枝了。回去种我们家院里。”
“改日让人送来。”顾平章道。
也只能如此。
这马车是租的,青布小盖,比起金老板的,简陋很多。
马车刚停,陶姜还没站稳,斜面里一个人激动地冲过来。
顾剑反应迅速,不等人靠近,就将那妇人扭住了。
“顾小娘子,是我,吴娘子!”
那胖妇人肩膀被顾剑抓着,动不了,龇牙咧嘴摆动四肢,场面别提多滑稽。
陶姜哭笑不得:“顾剑。”
顾剑将人松开。
“哎呀。”吴娘子看了一眼顾剑,被他阴沉沉的眼神吓了一跳,忙跑到陶姜身边,自来熟地挽住她胳膊,“你们家这位小郎君身手好生了得,一只手抓着我,我动都动不了呢!”
陶姜尬笑:“他们一家子人力气都大,我那个妹妹,力气比他还大呢!”
“喝!”吴娘子惊呼,“他这么小的人儿,力气已经这样大了,比他还大,还是小娘子,可了不得。”
“吴娘子找我有何事?”
“哦,是这样的。”妇人笑眯眯地凑过来,“前儿我不是用小娘子说的法子去调制那什么眼影么?”
陶姜:“成功了?”
“害,别提了。我才知道这有些事啊,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小娘子你可得再帮帮我才成!”
陶姜将她领进门里。
“上次来没来得及说,小娘子你们家这院子真不错。”
她指着院子一角的斑竹,再指着青石板上顺着竹管流进水缸的泉水:“风水好。”
陶姜一笑:“我知道的肯定说。那东西我也只是想了一下,也没做过。”
吴娘子拿出自己做失败的眼影,陶姜伸手摸上去,硬得跟砖一样。
“太硬了,若是能像印泥一样松软,蘸取颜色后在皮肤上一碾,那颜色能晕染开便好了。”
“印泥?”
“差不多。”
吴娘子若有所得地走了……
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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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姜鬼鬼祟祟抱着顾平章的新衣裳去水边洗。
那日衣裳沾染了她身上泥水, 东一块,西一块,脏了。
水边洗衣的妇人们见了她:“顾小娘子。”
看一眼她抱的衣裳, 笑:“给夫君洗衣裳啊?”
陶姜窘迫点头::“是呢是呢!”
她将衣服放水里,拿出皂角,使劲搓了搓。
妇人们一边洗, 一边瞧她。
陶姜埋头跟衣服奋战。
她自己的衣裳, 都是扔盆里踩两下就行。
婶娘看不过去才帮她搓一下。
她蹲累了, 一屁股坐下, 也不顾水边草地上的泥土。
她搓啊搓啊, 觉得差不多了, 抓着袖子,让衣服在河里随着水流飘动, 将皂角冲洗干净。
等她抓回来一看。
不由满脸郁闷。
沾了泥水的地方, 还是一块一块的印子。
陶姜抬头看了看其他妇人,见她们身边都是堆成山的衣服, 正舞着棒槌使劲捶打。
她不禁长吁一声,抹了把额头上的汗。
“小娘子!衣服冲走啦!”
陶姜抹汗的手一僵, 扭头一看,河水冲着衣服,跟漂流勇进似的, 一溜烟就窜出十来米。
她倒吸一口凉气, 爬起来, 立即往河里跳。
“哎!”妇人们都顾不上洗衣服了, 都站起来往河里看。
这条河名唤蒲家江, 水流不缓,那衣服一下子就被水冲远了。
更惊奇的是, 顾小娘子看着娉娉袅袅,水性竟这样好。
只见她一个猛子扎进去,如同一尾鱼,追着衣服就是一阵游。
她浮水的姿势还跟他们水乡之人不一样。
她左一下右一下,动作不知怎么,竟有一种美感,让人看得入神。
有个妇人看她都追出那么远,一拍大腿:“遭了!再往前要到水坝!我得叫人去!”
大家都在岸上追着陶姜跑,大喊:“小娘子,别追了!前头
殪崋
危险!”
陶姜在水流里,耳边都是哗啦啦的水声,两岸芦苇荡随风摇曳,该死的衣裳,刚才差一点点就够到了。
她几次伸手,衣裳从她指尖扫过,就差一点点,勾得她总觉得自己马上就能追上,等游得累了,才发现游出去好远。
水流越来越急,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身后追赶似的。
经验告诉她,地势在往下走,前头很有可能是瀑布之类的。
不能再追了。
她满脸失望,正要上岸,却瞧见那衣裳给一块水中大石拦住。
她一喜,忙游过去,抓着衣服上岸。
先将衣裳扔上去,她两只手抓着芦苇丛,有点脱力。
突然,眼前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
不待陶姜惊喜,那只手抓住她,揽着她肩膀,将她抱了上去。
她全身都在滴水,还没反应过来,一下子撞进对方怀里。
“砰”地一声,身体跟身体相撞,她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声。
她都懵了。
要不是认出这人是顾平章,她高低得骂两句没事吧。
顾平章就抱了那一下,以至于陶姜总觉得是自己脱力出现了幻觉。
可能不是抱?
她满脸呆滞,抬头。
顾平章将她推开,将衣服丢她头上,声音冰冷:“穿上。”
陶姜浑身湿漉漉地,往下滴水,抱着衣服,一个指令一个动作。
她穿上衣服,抬头一瞧,喝!怎么这么多人?
这才想起刚才追着衣服跑,太傻了吧!
她小脸涨红,也不知道是不是糊涂了,将脑袋往顾平章怀里一扎,不肯见人。
大家发出善意的唏嘘。
陶姜发觉做了傻事,立即红着脸推开顾平章,抱起衣裳,尬笑:“怎么这么多人?”
“小娘子,水性真好!”
“比那水上常年来往的船夫还好呢!”
“游水那叫一个俊呐!”
她跟顾平章往前走,大家围着她问:“你那浮水的招式是自个儿琢磨的?”
陶姜一个劲点头:“是的是的!”
终于走出包围圈,陶姜一看,好家伙,离洗衣服的河口足有一里地。
她后知后觉:“你怎么来了?”
跟在后头的顾剑看她一眼,又看顾平章一眼。
方才,那妇人慌慌张张跑来,道:“你们家小娘子给水冲到坝下去了!”
顾平章正在整理屋子。他们那屋别人是不让进的。
陶姜不拘束这些,但是大家都知道,顾平章不喜别人进,大家畏他,都从不进去。
陶姜想不起来这些,都是顾平章收拾的。
说来也怪,顾小郎君平日里温和,从不给人脸色,也不发脾气,但大家伙就是畏他。
那妇人话一出口,院里所有人都慌慌张张往河边跑。顾剑跃出去的时候,顾平章已经离了很远,甚至都没人发现他何时出去的。
是他第一个来到河边,将陶姜拉上来。
顾平章看了陶姜一眼,浑身气息都冷。
他抿唇,冷嗤:“听闻有人洗衣服跳河了,来瞧热闹。”
陶姜小脸涨红,哼了一声,想起什么,臭屁道:“他们夸我水式好呢!”
顾平章冷笑:“呵。笨蛋一个。”
陶姜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浑身炸毛:“啊啊啊啊我不是笨蛋!”
顾平章拿起湿漉漉的衣裳,非但没有洗干净,还因为在水里沾染水草,染上了奇奇怪怪的污渍。
“不是?不洗也不过如此。”他三十七度的嘴巴吐出冰冷的字。
陶姜给说的哑口无言。
她看看身旁翎儿和明笙几个,自觉失了面子,丢人。
她磨了磨牙:“顾平章!”
顾平章懒洋洋看她一眼。
陶姜一把抓过衣服,瞪他一眼:“你等着!”
她踩了顾平章一脚。
顾平章看着鞋,沉默。
“谁让你骂我了!”
陶姜气呼呼抱着衣裳溜了。
她回家,夯吃夯吃拿着葫芦瓢往木桶里舀了大半桶水。
然后将衣服丢进去。
脱了鞋,站进去使劲踩。
她还不信了。
她把衣服当阶级敌人,使劲踩。
顾平章回来,陶姜正将裤脚卷起来,光着两条白皙细腻的小腿在桶里踩衣服。
看见顾平章,她扭头继续踩。
其他人立即跑到店里去忙了。
顾平章缓缓走过来。
陶姜额头上都是细汗,她随手一摸,抿着小嘴。
顾平章叹了口气。
陶姜气呼呼使劲踩。
“你这样洗不干净。”
陶姜才不管他呢。
哼,她就不信了!非得洗干净让他瞧瞧厉害!
正憋着气准备干出个样子,顾平章突然伸手,将她从桶里拎出来。
“!”
陶姜正要说什么,顾平章拿了个小凳,委屈两条长腿坐下,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抓起衣裳一角。
“做,做什么?”
少年的脸精致,轮廓分明,浑身贵气。
他侧头,抿唇:“去换身干衣裳。”
那双眼睛宁静平和,漆黑一片。
陶姜:“你,能洗干净?”
顾平章懒得搭理她。
他垂了眸子,认真清洗,动作一丝不苟。
太阳晒着,他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整个人平静从容,仿佛手里的不是一件衣裳,而是一本古籍。
陶姜噔噔噔跑去换了身干净衣服,立即噔噔噔跑出来。
她蹲在顾平章旁边,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她怎么都揉不掉的污渍,在顾平章手里乖乖融化,仿佛遇见天敌,夹着尾巴逃了。
皂角仍旧是她的皂角。
水也是一样的水。
她睁大眼睛看着。
看见顾平章额头的汗,她哼哼两声,拿出帕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他额头上扫了一下。
顾平章看过来,她扭过头看花看草。
顾平章:“要擦便好好擦。”
“谁要擦啦?我还生气着呢!”
顾平章漫不经心一点点搓洗污渍,闻言,挑眉:“那衣裳你洗?”
陶姜讪讪,鼓着腮帮子:“低头。”
顾平章一笑,听话地低下头来。
陶姜看着他笑容呆了一呆。
说实话顾平章不爱笑,爱板着脸,小古板一个。
顾平章看她。
陶姜忙将脑子里没用的甩出去,兢兢业业拿出帕子给他擦汗。
“好,好了。”
顾平章垂下眸子,睫毛长长的,在眼下形成一片阴影。
陶姜蹲着,时不时偷偷看他脸一眼。
顾平章站起来,陶姜吓了一跳。
他将衣裳拿出来,两只手拧水。
他的指节很长,骨节分明,在水里泡了,指关节有些发红,拧衣服的时候,小臂上青筋鼓起,充满了力量。
那湿漉漉沉甸甸的衣裳,在他手里乖乖巧巧,两下便拧干了。
陶姜立即跑到院子里,将竹竿搭好。
顾平章将衣裳抖了两下,将褶子抖开,再仔仔细细铺在竹竿上。
陶姜站在一旁,踮起脚,凑近了仔细看,真的一点儿污渍都没有了。
她回过头,顾平章拎了洗衣服的水,拿着葫芦瓢,一瓢一瓢,浇在花上。
少年身姿颀长,气质出尘,一丝不苟的样子,陶姜看出了神。
她歪头盯了半天。
顾平章收拾了桶和瓢,将青石板上的水渍冲洗干净,走到她面前,在她额头一戳。
“干嘛?”陶姜捂住额头。
“傻了?”顾平章嗤笑。
陶姜拉着他。
“你站好。”
“何事?”
“站好!”
陶姜拍拍他胳膊,往他面前一站。
尴尬的事情发生了。
顾平章喉咙里笑了一声。
陶姜只到他下巴。
她吹了吹刘海儿,握拳:“你长得也没有很高。比我高那不是正常的么?”
“嗯。”
“我还会再长一点儿。”
“一点儿是多高?”
陶姜伸出手比划了一下:“大概会长这么多。”
说着,她踮起脚,往他嘴巴上够了够:“大概能长这般高。”
她心里畅享蓝图,上辈子她就一米六八,这辈子肯定还能长那样高。
想得太过出神,脚下一崴,她“哎呦”一声,只觉得嘴唇擦过干燥冰冷的肌肤,被一只手臂揽住了。
顾平章抿唇。
唇上擦过的地方仿佛还残留有滚烫的温度,热辣辣的,分不清是刺痛还是其他。
清甜的气息挥之不去,渗入骨头缝里一般。
他攥紧手指,眉头一拧,将人提溜着站好。
翎儿和明笙慌张的声音响起:“我们什么也没看见!”
陶姜错愕张大嘴巴。
几个小丫头涨红着脸掩面而逃。
陶姜脑子里轰地一声。
她刚才是擦过的是,顾平章的嘴巴?
她惊恐地睁大眼睛,一把捂住嘴唇,瞪着顾平章。
忙往后退一步,哆哆嗦嗦:“你,还我初吻!”
顾平章脸色一瞬间发黑。
063
063
“平章兄?”
陶姜心虚, 趁机忙溜走了。
顾平章被同窗叫走,很晚才回来。
院子里两盏灯发出昏黄的光晕,蚊虫绕着光晕扑打。
今夜没有月, 漆黑一片。
草丛里不知名的蛐蛐叫个不停。
顾平章提着灯,披了一身凉意。
他站在门前,浑身凛冽散去, 顿了一会儿, 他推开门。
视线首先看向床帐。
没有看到应该在那里的人。
他走进屋里, 将灯放到桌上。
“顾剑。”
顾剑从房梁上跃下, 道:“搬到薇姐儿屋里去了。”
顾平章抿唇:“知道了。”
下颌冷硬, 一身凉意。
顾剑退出去。
他看了一眼顾平章的背影, 笼在黑暗中,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顾剑躺在屋脊上, 看着黑夜, 听着虫子吟唱,思绪飘远……
翌日。
陶姜打开门, 伸了个懒腰。
顾平章正在院里用膳。
陶姜没心没肺,昨日的尴尬早就抛到脑后。
“夫君, 早啊!”
顾平章:“嗯。”
陶姜洗漱完,也噔噔噔跑来用早饭。
顾平章放下碗:“今日起我去府学读书。”
“啊?”
院考通过后考生要进入府州县学,这陶姜是知道的。
各级学校都有限额, 府大概是四十名, 州三十名, 县二十名。
陶姜立即加快速度, 三两口将一碗粥喝完, 擦了一把嘴,起身:“走吧!”
顾平章懒洋洋道:“去哪?”
陶姜眼睛放光:“府学呀!”
她催着顾平章出门。
她这样积极, 顾剑忍不住狐疑。
一路上,陶姜向顾平章打听:“府学有多少学生?多少教官?学生学问都如何?教官学问如何?”
顾平章:“问这些作何用处?”
陶姜心虚,移开视线:“关心夫君你嘛!那些同窗好不好相处?都系哪里人士?”
顾平章深深看她一眼。
正好前头走过去一个青年,陶姜眼睛一亮,伸长脖子。
这个人不就是分店开张第一日她递了传单小纸条的人吗?
她看了两眼,没想到青年若有所觉,回过头来。
一见他们,青年脸上露出笑容。
陶姜心扑通一跳。
“平章兄。”
陶姜深吸口气,原来是顾平章认识的人啊。
顾平章:“子然。”
陶姜在一旁盯着人瞧。
这青年长相俊美,一身青玉色纱道袍,气质矜贵。
他察觉这道强烈的视线,看了陶姜一眼:“这位是——”
顾平章抿唇,气息有些冷。
“我是陶姜,我见过你的!”
冷子然失笑:“顾小娘子?”
陶姜点头:“是的是的!对面炸鸡店是我们家的。我还给你发过小纸条呢!”
冷子然笑:“平章兄的字,我认得。”
“走吧。”顾平章看了陶姜一眼。
陶姜看看冷子然,看看顾平章,视线又在周围张望。
看帅哥对眼睛很友好。
她咧嘴笑。
到了府学门口,陶姜被人拦住:“女子不得入内。”
陶姜看着清一色的清俊青年,失望。
她瞪了那拦人的一眼,对顾平章摆摆手:“顾平章,我走啦!”
她又对冷子然笑眯眯告别:“冷兄,再见!”
她跟顾剑一前一后,一动一静,慢慢下山去了。
冷子然含笑:“这是平章兄的妻?”
顾平章看他一眼,目光漆黑:“嗯。”
“真活泼。”冷子然笑。
顾平章淡淡道:“走吧。”
回去的路上,陶姜抓着顾剑:“姓冷,跟冷凝儿什么关系?”
“兄长。”
“这样啊。”陶姜摸着下巴,啧啧啧,是个帅哥呢。
她又瞪了一眼背后山门,拿狗尾巴草鞭打草丛:“切,女子不让进去!等我日后建个女子学校,男子不许进。”
顾剑嘴角抽抽。
他以为陶姜就是说说而已。
“可惜了。”陶姜又叹息。
“里面多少帅哥啊!多好的机会!”
顾剑嘴角抽抽,提醒她:“你已经嫁人了。”
陶姜幽怨地看他一眼:“不用你提醒。”
想她上辈子都没谈过恋爱就穿了。
帅哥这么多,要多多谈才不吃亏啊!
晚上,大家吃过饭纷纷休息。
陶姜哼着歌儿走进顾薇屋子。
薇姐儿都不在,她一个人住多开心!以后都不用跟顾平章一个屋子了。
可她往床上一看,不由睁大眼睛。
床上铺盖怎么不见了?
只剩下个光秃秃的竹板床怎么睡?
婶娘屋子给明笙和小鲵住了。
她敲门,两人正卸了钗环准备歇下。
打开门,见是陶姜,问:“小娘子,可是有事?”
“隔壁屋子床上褥子哪里去了?你们可见到?”
两人摇头,四只眼睛里都是迷茫:“没见。”
陶姜又去敲其他人的门,问了,都说没见。
他们白日里干活,没注意到是有的。
陶姜对着光秃秃的空架子床,傻眼了。
这怎么睡?
没法子,她只得去敲顾平章的门。
顾平章开门,问她:“何事?”
“你可有见到薇姐儿屋里的褥子?谁将她床上褥子搬走了?”
“没见。”
陶姜一脑门子疑惑。
顾平章说完,淡淡看她一眼,便要关门。
陶姜忙一只手一只脚伸进去,死命趴着,狗腿道:“夫君,我要在这屋里睡!”
顾平章懒洋洋道:“如今这是我的屋子。”
陶姜狗腿:“我错了,我不该不说一声就搬走,但我也是为了夫君你着想啊!我在这屋里,多影响你看书!”
她义正言辞:“我为了夫君,什么都愿意做的,何况区区一间房子!当然是让给夫君了!”
顾平章:“哦?什么都愿意做?”
陶姜握拳:“夫君你说!”
顾平章嗤笑一声:“不必。”
说着就要关门。
陶姜垮下脸,哀怨地看着他。
顾平章道:“你说梦话,满床滚,磨牙,打鼾……”
他每说一样,陶姜眼睛就睁大一点。
“胡说!我怎么不知道!”
“哦?没人告诉你?”
“我又没跟别人一起睡过——不对,我才不会磨牙打鼾呢!”
顾平章:“你搬走正合我意。”
他含笑:“没有人打鼾说梦话,睡得好多了。”
陶姜心虚了,不可置信,难道她当真睡觉打鼾?还磨牙?还说梦话?
她眼巴巴盯着顾平章:“夫君~”
她抓住顾平章手臂摇了摇撒娇:“就让我睡一晚嘛,等我明天找到新褥子,一定不再来打扰你。”
顾平章抿唇:“若要不打扰,一开始就不要打扰。多一日少一日有何区别?”
他神色有些冷。哐当一声关上门。
陶姜傻眼了。
她狠狠拍了两下:“哼,不让进就算了!我才不稀罕!哼!”
她转过身,顾剑跟幽灵似的站在院子里。
陶姜吓了一跳,捂着小心脏。
突然,她眼睛一亮,嘴角扬起。
“扑通”一声。
门口人影倒在地上。
顾平章握着书的手一顿,起身走来,打开门。
“陶姜。”
陶姜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顾平章眉头紧蹙,抓住她手腕,把脉。
陶姜趁他分神,立即爬起来溜进屋子里。
顾平章错愕。
“哈哈哈!”陶姜抱着枕头躺床上,得意:“我就要睡这里。”
她不管顾平章,丢了外袍,钻进被子里就呼呼大睡。
顾平章站在床边,看着床上的人。
陶姜圆圆的脸贴着枕头,一条腿搭在被子上,眼睛闭上,很乖巧的样子。
顾平章揉了揉太阳穴。
像孙靖安那样杀了?
她罪不至死。
他叹了口气,熄灯,躺到另一边。
陶姜睁开眼睛,美滋滋地抱着枕头,一不小心乐出了声。
空气安静。
她立即瞅瞅顾平章。
“陶姜。”顾平章声音沙哑。
陶姜心虚,不敢说话。
顾平章半晌又不说话。
陶姜不由怀疑,真这么生气?不就是睡一晚么?之前又不是没有一起睡。
她一个女孩子都不计较,大男人有什么好生气?
难道已经有心上人了?!
“!”
陶姜一骨碌爬起来,爬到顾平章身上,幽幽道:“顾平章。”
顾平章抿唇,一把将人掀下去,道:“你是女子,男女有别你不懂?还是你想履行夫妻之实?”
陶姜心头火起,真有心上人了?
还凶她。
“哼!我们只是假夫妻而已。”
陶姜摆手:“这不重要。”
她眼睛里八卦之魂熊熊燃烧:“你跟我说说,看上了哪家姑娘?我帮你娶回来!”
顾平章:“陶姜。”
陶姜乐呵呵地凑近,撒娇:“说嘛说嘛!是那日在扬州花船上遇见的吗?”
她正兴奋呢,肩膀被人握住。
握得紧紧的,仿佛要将她骨头攥碎。
陶姜傻眼。
她后知后觉顾平章反应不对。
不由往后缩:“做,做什么?”
顾平章抓着她,她逃不掉。
陶姜开始害怕:“你怎么了?病了吗?”
说着就往他额头上摸。
顾平章居高临下看着她。
看她因害怕而退缩。
小心翼翼,担心他生病。
“以后离我远一点。”少年声音沙哑。
陶姜有些伤心。好感刷了那么久,她都觉得起码是好兄弟的关系了。
一朝回到解放前?
她真的要哭晕。
“怎么了嘛!”陶姜委屈巴巴。
她嘀咕:“哼,只见新人笑,那闻旧人哭!”
顾平章:“……”
他揉了揉眉宇,冷漠:“睡觉。再说些无稽之谈,我就将你丢出去。”
陶姜哼哼两声,不情不愿闭上眼睛。
暴君!
06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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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柳卿斜倚着栏杆, 将一把洒金扇摇来摇去,秀丽的脸上笑眯眯的:“城东周氏酒楼收留了你们赶走的人,为的是店里的方子。我已派人处理了。”
顾剑绷着小脸。
“这已是华亭县本月第三起。青浦和扬州自不必说。”孙柳卿懒洋洋道, “每日尽处理这些鸡毛蒜皮之事。”
“当吴国公的走狗才算大事?”
“你的武功路数,有杨家的三分真传,你是杨家什么人?”
“不该知道的不要打听。”
孙柳卿笑了一声:“顾平章也不吩咐我干活, 我闲得慌。你虽有杨家三分真传, 却没有杨家刚硬之气, 剑势阴毒, 走的是一剑封喉杀人的路数, 与杨家也算不得同出一源。”
顾剑抿唇。
孙柳卿眼睛一闪, 唇角上扬,满是愉悦。
“嚓——”
顾剑怀中竹剑飞出, 架在孙柳卿脖颈上, 剑锋阴寒。
孙柳卿只是笑:“小家伙,脾气这样大可不行。”
顾剑一脚踢上他肋骨, “砰”地一声。
孙柳卿撞在柱子上,捂着胸口, 脸色惨白,嘴角一抹血色。
“你再而三试探,找死。”
“哈哈哈哈哈。”孙柳卿笑, 眼泪都出来了。
两人之间剑拔弩张, 千钧一发。
“当当当——”
轻轻的敲击声打破了对峙。
孙柳卿手边暗道里滚出一卷竹筒。
他懒洋洋倚在地上, 随手抓起, 打开, 将竹筒随意一扔。
那竹片制成的圆筒在地上咕噜噜滚出老远。
孙柳卿伸出白嫩嫩的手,拿出里面的纸条。
两列小字。
看完, 他朝顾剑意味深长一笑。
顾剑握紧手中的剑。
“是顾家的消息哦。”他细长莹白的两根手指捏着纸条,一截细细的腕子晃来晃去,充满了挑衅意味。
“仓啷——”
顾剑将剑横到他脖颈,冷冷看他一眼,伸手从他手上拿过纸条。
他扫了一眼,眉头一皱。
“唉。”孙柳卿双手往脑后一枕,一副看好戏的样子。
顾剑“咻”地归剑入鞘,扭身就走。
*
陶姜躺在一把竹条躺椅上,在院里晒太阳。
风轻云淡,桂花树叶沙沙作响,空气里都是桂花甜蜜的香气。
正似醒非醒,半梦半睡间,好像听见有人唤她的名字。
她沉在梦中,难以分辨。似乎是应了一声,又不记得了。
直到肩膀被人摇晃,脑子里混混沌沌霎时散去,只留一丝黏着的记忆。
“陶姜?”
她睁开眼睛,看向来人。
“婶娘?”她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婶娘!”
她一骨碌爬起来,抱着婶娘又跳又笑:“你们回来啦?薇姐儿呢?”
她扭头,没瞧见其他人,以为还在后面。
婶娘不说话。
陶姜才发现婶娘风尘仆仆,平日里一丝不苟头发都梳得整整齐齐的人,竟然有一丝慌张和杂乱。
头发也没梳好。
“怎么了?”
陶姜拉着她坐下,给她倒了碗水,捧给她,“婶娘,喝水。”
沈三娘有些走神,抓着碗,一口气喝下去,才发现渴了似的。
陶姜看这情况不对,心里有些着急。
婶娘开口了。
一开口就吓了陶姜一跳。
“薇姐儿她——”
顾平章和顾剑恰在此时回来,婶娘哭着道:“薇姐儿她说要去从军打仗!她连夜跑了!”
陶姜张大嘴巴,半天没有反应。
她回头,顾平章神色冰冷。
“我让人去找了。”
“这是怎么回事?”陶姜看看婶娘,再看看顾平章。
“怎么突然就要去从军——”她突然想起来几个月前,因为流民的事,薇姐儿确实说过想从军打仗。
但她明明劝下来了。
“这事说来话长——”婶娘抹了把眼泪,抓着顾平章,“得想办法将她追回来,她一个小娘子,哪能上战场,那刀枪不眨眼,蛮子屠了多少人了!万一有个好歹可怎么办呢?”
“嗯。婶娘放心,会追回来。”顾平章拍拍她的手。
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顾虑,婶娘始终不说顾薇怎么突然要去从军。
陶姜想破头也想不到原因。
顾平章竟然也不问。还是都知道了?
她又担心顾薇路上遇到坏人,又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让小姑娘受刺激了。
没过两日,家里来了个出乎意料的人。
婶娘这辈子经过大风大浪,顾平章既然说了会将人带回来,就说到做到。
她一边记挂着顾薇,一边开始处理三家店铺的事宜。
陶姜倒成了打酱油的。
这日,她在院里晒桂花。
太阳很好,院里的含笑花开了。
花骨朵圆嘟嘟的,开了的花半含半开,故称含笑。
花开六瓣,呈白玉色,花瓣厚,椭长,很清丽,花蕊呈橘黄,是很端庄秀丽的花。
院子里的桌上,椅子上,空地上,全是一盏一盏的竹编簸箕、笸箩,里面晾着桂花、栀子花、茉莉花。
陶姜站在一堆花香中间,哼着歌。
她哼着哼着就忍不住扯着嗓子出声:“是郎给的诱惑,我唱起了情歌——”
正张着嘴巴,视线一瞥,突然扫见一道光风霁月的身影。
她嗓音一抖,狠狠走了调,立马闭嘴,小脸涨红。
……好丢脸。
欧阳桐站在门口,弯腰作揖。
那是一个很正经的礼仪,散发出他骨子里的教养,以及世家百年熏陶。
寻常人做不出来那种味道。
这个人身上有很深的世家烙印,刻进骨子里的气韵,温文尔雅,光风霁月。
陶姜头一次被人这样行礼,有些手足无措,忙在围裙上擦了擦手,笑道:“欧阳公子,找顾平章吗?”
她引着人进来,看到满院都被花占领了,她忙将桌上的两个装桂花的簸箕抱起来,放到顾平章屋子里地上去,又搬来一把椅子。
“请坐请坐。”
欧阳桐笑着道谢。
“院子很好。”他看着院里的花,神情温和。
“啊哈哈,花有些多。但也别有一番意境。”
“极是。”
陶姜给他倒了碗茶,递过去的时候才发现碗上有个豁口。
她要收回来,换个碗。
总觉得这豁口跟欧阳桐的气质不匹配。
美人就该配华服美玉。
欧阳桐抓着碗:“多谢顾小娘子,不必麻烦。”
说完,他便静静坐着。
那样昳丽漂亮的一张脸,陶姜一步都不想挪开。
欧阳桐温和道:“不知平章兄在何处?我去找他也可。”
陶姜摆手:“我给你找回来!”
她不情不愿地一步三回头地往外走。
“你等着啊!”
出了门,她便撒腿狂奔,往府学跑。
一路上,她在想,欧阳桐来找顾平章做什么?
讨论学问?
有可能。
但她总觉得欧阳来凤今日有心事的样子。
她跑到半路,突然懊悔地一拍脑袋。
她应该派个人去找顾平章呀!
这样她就能多多看看帅哥的脸。
这样近距离欣赏美色的机会不多,唉!
她一边懊丧,一边加足马力,一溜烟跑到府学,说清来意,那上次说“女子不许入内”的,打发了人去传话。
陶姜抹了把汗,瞪那门房一眼,蹲在地上数蚂蚁。
过了好久,她都不耐烦了,有个人跑来,道:“顾案首同窗之邀,到冷府上鉴定画迹去了。不在府学。”
陶姜傻眼。
她晃下台阶,心里纠结了一番,决定去知府府上给顾平章留个话,留完立马回去看帅哥。
正好眼前路过一个牵着驴子的人,她跑上前,说好价钱,便让人扶着上了驴背。
这驴子傻头傻脑的,大大的毛茸茸的黑脑最新资源都在疼训裙期六陆伍零叭巴而五袋,憨厚的眼睛,眼睛一圈上是白的。
走路稳稳当当,乖乖由人牵着。
陶姜要去知府府上,牵驴的打死也不敢牵着驴跑到冷府门前。
还隔着半条街,就将陶姜放下。
她只得自己倒腾两条腿走过去。
到了大门前,正好碰上冷凝儿的丫头携着几个小丫鬟说说笑笑从侧门里出来。
看见陶姜,双方都说“巧”。
陶姜问她:“顾平章是不是来你们府上了?”
丫鬟想了想,问其他人:“大爷回家了?可带了客人?”
大家都摇头。
那丫鬟打发了个小厮去前院书房,让去打听打听。
过了一会儿,小厮跑回来,道:“书房里说刚才散了,顾案首才走了一炷香功夫。”
陶姜心道真是绝了。
她摆摆手,拒绝了丫鬟要拉她进去看冷凝儿的邀请,只道家里还有事等着,她还得找人去。
她一边走一边想,今天这都叫什么事!
她看了看天色,后悔就不该自己出来找人。
这下好了,人没找着,欧阳桐估计等不住已经走了。
真是浪费看帅哥的机会。
那牵驴的还在街口等。
她骑到驴背上,晃晃悠悠往家去。
小脸垮着。
到了家门口,给了人家五枚铜钱,她垂头丧脑迈进大门。
突然,听见屋里清润温和的声音。
她眼睛一亮,脑袋立即扬起来。
还没走呢!
顾平章何时回来了?
她提起裙摆就跑,噔噔噔跑进屋里。
才发现屋内气氛不对。
顾平章表情平静。
欧阳来凤满脸内疚。
她才想起,放在好像听见一句“我不知道她为何——”
说的谁?
顾平章看向陶姜。
陶姜给看得打了个哆嗦。
干嘛这么吓人。
她道:“我在外头找了一圈,跑到府学,人家说你去了知府府上,好不容易到了冷府,人家又说你刚走。”
她赶紧趁机多看了两眼欧阳来凤。
顾平章身上气息愈冷。
欧阳桐拱手告别:“来凤先行告辞,若有在下能帮上的,平章兄只管开口,来凤定全力以赴。”
顾平章:“不必,请。”
陶姜:“怎么刚来就要走?”
欧阳来凤苦笑一声:“劳烦小娘子了。”
陶姜眼巴巴看着人走了。
顾平章嗤笑一声。
陶姜:”干嘛?”
婶娘看着欧阳桐背影,语气古怪:“他来做什么?”
“他知道了薇姐儿的事?”婶娘语气尖锐。
“他是君子,守诺,不会毁一个女子声誉。不要再提此人。”顾平章冷淡道。
婶娘拍拍胸口:“那就好那就好。”
她愁云满面:“唉,薇姐儿她——都是这些日子心野了,胆子那样大——”
“薇姐儿到底怎么了?”陶姜生气了,都不告诉她。
婶娘目露难色,难以启齿似的。
“到底怎么了?”
“唉!造孽!”
陶姜听完呆住了。
他们家在扬州的店,竟然跟欧阳府在一条街上。
后院侧门,正对着欧阳家的大宅后院。
那欧阳桐经常打门前过。
薇姐儿不知怎么,就喜欢上了。
胆子也大,当面挑明。
欧阳桐以婚约在身,且婚事皆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理由,说只当她年龄小,是一时胡言乱语。
他说女子声誉重要,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此事。
让她日后千万休要再如此。
顾薇知道两人不可能,便要跑去从军。
两个月就发生这么多事,陶姜满脸复杂。
06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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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姜还有点自责。
就一点点。
薇姐儿该不会是被她影响了?
她站在那儿发呆。
明笙在门口喊婶娘核账。
婶娘应了一声, 愁眉苦脸地出去了。
“你从哪里找的人去追薇姐儿?”陶姜抓住顾平章。
“朋友。”
陶姜开始回忆剧情,这两年正是战事频繁的时候,顾薇一个人, 战争哪里是简单的事情?
她急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这都几日了还没有消息吗?”
顾平章站在窗口,看着院子角落的斑竹:“没有。”
他皱眉,突然, 看向门口。
直到顾剑走进来, 陶姜才发现他。
“顾剑?是不是薇姐儿有消息了?”
顾平章也看过来。
顾剑抿唇, 绷得紧紧的:“传来消息, 顾薇已经入了军营, 上了战场。”
陶姜张口无言, 她惊呆了:“这怎么办?”
她看向顾平章:“不能将她带回来?”
“她不肯回来。她说要杀尽敌人,要将蛮人赶回域北。”
顾剑又道:“如今北方战事吃紧, 官府处抓人充军, 薇姐儿扮作男子入军营毫无阻碍。前几日在与蛮人一次交手中,她所在的十人小队在她的带领下, 大获全胜,全歼蛮人百人。她如今已被升为十人长。”
空气沉默了。
陶姜:“薇姐儿, 还挺厉害。”
顾平章沉默着。
“让他亲自去,将人带回来。”顾平章道。
顾剑领命走了。
顾平章没说“他”是谁,顾剑显然是知道的。
他们这些消息都是哪里来的?从边关到华亭上千里, 千里马连日跑, 也得跑死几匹。
陶姜感觉有些不对劲。哪里不对劲又说不上来。
“谁去带薇姐儿回来?谁能把她带回来?”她是真的疑惑。以薇姐儿的力气, 除非是顾剑的身手, 不然用蛮力是不可能扭得过她的。
她心底隐隐觉得, 或许这是命运的安排呢?
顾薇力能扛鼎,天生蛮力。
书里她死不瞑目。
这辈子如果能在战场上发挥自己的力量, 未尝不是活出了自己。
以大业朝如今岌岌可危的战力,如果再没有能打仗的人,就算有顾平章在,没有人可用,他也无计可施。
她怕大业朝走向书里的命运。
届时蛮族铁蹄南下,多少人都要死在屠刀下。
光是想想,她都打寒战。
“能将她带回来的人。”顾平章道。
陶姜看他一眼,嘀咕:“什么嘛!”
这厮跟顾剑绝对有秘密。
不告诉她,她也早晚会知道的。
她可是手握剧情的女人,没什么事情能逃过她的法眼!
哼!
*
“主子让你亲自去将人接回来。”顾剑抱着竹棍。
孙柳卿脸上笑容一僵:“我手头诸事脱不开身,我派最得力的手下去。”
顾剑拔出剑:“别人带不回来。”
孙柳卿:“如今正是计划关键时刻,我怎能在这个关头跑到边关?就为了一个小丫头!”
顾剑不耐:“你想让主子亲自跟你说?”
孙柳卿不说话了。
顾平章。
再来一次,顾平章会杀了他。
上次小巷中,没有陶姜出现,他必死无疑。
他还不能死。
顾剑冷哼一声:“主子让做的事自有道理,你不要命,想死就试探。”
“主子才没有我的耐心。”
人走了,孙柳卿拿起一盏茶,眼里阴冷闪过,白嫩的手指一松,茶盏坠在金砖上,“啪”!热水四溅,瓷片乱飞。
一片碎瓷溅在他手背,那莹白的肌肤上霎时划破一道长长的血痕,鲜血一滴一滴渗出,汇成线,滴落在地。
下人听见声音,吓得哆嗦。忙跑进来,白着脸打扫。
“郎君,您的手——”
孙柳卿低头,侍女浑身都在发抖,脸色青白,一副要吓死过去的样子。
“滚!”他一脚将人踢翻。
“郎君饶命!郎君饶命!”一地人跪下。衣摆簌簌在抖,个个抖得跟寒风里的破布一般。
孙柳卿眼神阴郁。
侍卫提起被他踢得晕过去的丫头,恭恭敬敬将人拖了出去。
“杀了。”
“是。”
闻言,其余人抖得更厉害了。
*
这日,陶姜出门闲逛。
顾剑跟着她。
他们家店所在这条街叫东外街,旁边有一座桥,就叫东外侨。
沿着东外街往北,路过一泊大湖,叫放生池。
湖的南边有个桥,叫做郭门桥。
下了桥便是华亭县衙。
若是沿着郭门桥这条小巷往南,再碰到一座拱形石桥,这便是净土桥。
净土桥下有家书斋。临着施家漾。
陶姜看到人头攒动,好些人挤在一处,不由走近了瞧。
主要这些人有男有女,这种情形甚是少见。
至少她没见过。
府学门前立着“女子勿进”的牌子。
东外街上的书斋可没有一个女子进去。
这一家倒是奇了。
她瞅着一个空子便挤了进去。
人群传来骂骂咧咧的声音。
“别挤了!”
“谁啊!把我鞋子挤掉了!”
……
顾剑:“……”
他抱着竹棍,一眨眼不见了陶姜身影。
对她这项本事,他是服的。
若是有什么挤人堆的比试,她准能拔得头筹。
他想象了下陶姜若是拔得头筹,得意洋洋的臭屁样子,嘴唇扬了扬。
陶姜挤到柜台前,眼疾手快从掌柜手里抢过最后一本。
她挤的时候便了解清楚了,原来如今有个很有名的写书人,名字唤作黄粱人的,写了一本痴男怨女的话本,书斋特地请了有名的人物画家,为书中人物画了画。
掌柜手中这本被众多女子争抢的,便是画家笔下众多男子的集合,因着太受欢迎,专门出了一本画册集锦,没成想刚出来,便被一抢而光。
据说里头的男子个个俊美漂亮,如今在小娘子们中间很是受欢迎。
来抢的大多是丫头婆子之类的。
见陶姜抢走了那本,大家纷纷争抢,陶姜立即跳起来,将书扔给顾剑,将钱放到柜台上,钻进人群里就溜了出去。
她抓着顾剑,头发也挤乱了,衣服也挤破了。
就连鞋子,也丢了一只。
顾剑绷着小脸,嫌弃地看她一眼。
陶姜拧着他耳朵:“你小子,嫌弃我?”
她捧着两本册子,细细数落:“还记得你刚来我家时候的样子吗?”
“你,小小的,瘦瘦的,衣服破得跟什么似的,两只脚比黑炭还黑。”
“跟个小乞丐似的,还特别凶,小狼崽一样,盯着人看。”
顾剑抿唇。
陶姜哼哼:“我当时就想,这谁家小乞丐呀!又脏又臭!”
顾剑冷着脸扭头。
陶姜:“但是我一看,脚上那么深一道口子,连双鞋子也不穿。就这么走来的。多可怜呀!”
顾剑看她一眼。
“我就想,我要把他喂得白白胖胖的,嘿嘿。”
“别忘了你已成亲。”顾剑看着她手中书册。
陶姜摆手:“知道知道!你个小屁孩少操心大人的事!”
把顾剑气走了。
陶姜回到家,婶娘一看陶姜的狼狈样子,已经见怪不怪。
“又去哪里淘玩了?”
陶姜神秘兮兮地拉着婶娘,跑到她房里,两眼放光地将两本册子拿出来。
“嘿嘿,我买到了好东西。”
“什么东西?”婶娘疑惑。
陶姜先打开画册。
一副美男出浴图,将婶娘吓了一跳。
陶姜眼睛睁大,傻笑:“嘿嘿。”
哇哦,抢到宝了。
婶娘连忙抓着她的手阖上:“要死!什么东西!”
婶娘脸色涨红,眼神四处张望,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
她板起脸,清了清嗓子:“陶姜,这种东西,怎么能看呢?快将它丢了,趁着平章没有发现!”
“快快快!”
陶姜紧紧抱着:“不行!我还没看呢!花了钱的!”
婶娘一听,咽了口口水:“也,也是。”
“那,看完了丢?”
两人一拍即合,立即关上门看起来。
“这个不错呀,这个脸型流畅,丹凤眼,眼型跟顾平章有些像。”
婶娘立即否认:“胡说!平章比他们好看多了!”
陶姜讪讪:“也是!没有人比顾平章更好看了!”
她翻过一页,眼睛突然一亮,咽了口口水:“这个这个!这个好看!”
婶娘立即点头:“这个不错!”
陶姜手指抚摸过画上人的脸型,歪着头瞅了瞅:“这个气质不错。”
再翻过一页,陶姜和婶娘两人同时发出惊呼。
画中男子栩栩如生,温柔多情,一身文人气息,尤其难得的是,这男子身姿挺拔,坐在一株桃树下看书,桃花瓣落满衣襟,别有一番风味。
满地落花给这男子增加了无限遐想空间。
让他的三分英俊变成了七分。
旁边还用小字备注了,与他相恋的是菓子铺的小娘子。
“吃食铺的小娘子?那不是我吗?”陶姜美滋滋。
婶娘没听见。
两人脑袋挨着脑袋,肩膀挨着肩膀,鬼鬼祟祟凑近,趴在桌上看了半天,啧啧感叹,迟迟才念念不舍地翻到下一页。
页面翻过去,看清这一页上所画内容,两人同时发出惊呼。
陶姜傻傻看着,小脸发红,眼睛发直,只觉得脑袋一热,傻傻笑出声来。
突然,一滴殷红滴在纸上。
两人呆住,半晌,婶娘反应过来,摸了一把自己鼻子,猛地看向陶姜。
“陶姜,你流鼻血了!”
陶姜傻眼。
两只手捂着鼻子,满手血。
两人正狼狈地打转,视线突然瞥见一个人。
婶娘眼睛睁大:“平,平章。”
陶姜捂着鼻子,惊恐地扭头。
正对上顾平章冰冷的视线。
顾平章走过来。
陶姜和婶娘两个人吓傻了。
门,门什么时候开的?怎么一点声音都没有听见!
顾平章丢给她一方帕子,视线一转,扫见册子上的画。
空气安静得可怕。
陶姜一动也不敢动。
她又瞅了一眼那裸男图。遗憾地看了眼围着身下的衣服。
这画师真是太客气了。
顾平章视线扫过来,陶姜心虚扭头。
顾平章冷笑一声,将两本书收起,头也不回地走了。
陶姜满脸伤心难过:“那话本我还没看——”
婶娘嘴角抽抽,都什么时候了,她当她要撒个娇挽回一下,结果竟是这。
果然,顾平章一听,身上气息更冷了。
婶娘长叹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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婶娘赶紧带她出去, 舀水给她洗脸。
院里众人被她满脸血吓到:“小娘子怎么了?”
说到这个,婶娘老脸一红:“咳咳,天气燥热, 容易上火,容易上火。”
陶姜捂脸。
“我给小娘子泡个菊花决明子茶,去火!”小鲵跑来道。
陶姜一边洗脸, 一脸郁闷。
真是出息。看个话本子还留鼻血。
……好丢人啊。
她洗了脸, 换了一身衣裳, 抓心挠肝地想知道那话本子写什么。
可恶的顾平章, 她看个话本子怎么了嘛。
她干嘛那么怕他呀!
陶姜干活都心不在焉的。
顾剑从门口晃进来, 陶姜偷偷瞥一眼窗边看书的顾平章, 立即顺着墙根溜过去,一把抓着顾剑。
顾剑:“?”
“过来过来。”
陶姜:“啊哈哈, 宝贝儿。”
顾剑抖了抖鸡皮疙瘩。
“做了什么亏心事?”
陶姜瞪他一眼:“说什么呢!看书的事情怎么能叫亏心?”
她搓搓手, 小脸发红:“那个,你帮我去净土桥的书斋里再看看呗, 看今日话本子还有没有卖的呀?”
顾剑抱着宝贝竹棍扭头就走:“不去。”
陶姜:“……”
她眯眼威胁:“真不去?”
顾剑绷着小脸:“不去。”
气势威胁无效,陶姜气馁, 垮下个小脸:“哼!”
她瞪顾剑一眼,蹬蹬蹬跑去干活了。
她将晒好的桂花、栀子花、茉莉花……装进布袋里,打包好, 摞在库房, 以备店里用。
正夯吃夯吃干活呢, 瞧见顾平章出门了。
她眼睛一亮, 立即丢下干了一半的活, 蹬蹬蹬跑到屋里。
“放哪里去了呢?”她嘀咕着,上下翻找。
她将顾平章桌上书籍全都拿下来, 挨个翻看,《三字经》、《百家姓》、《幼学琼林》、《上孟下孟》之类的,是衷哥儿用的。
《春秋》、《史记》之类的,是顾平章看的。
翻完,她又跑到床前,盯着叠放整齐的被褥,上手开始翻腾。
枕头扔地上,被子掀开来抖一抖,褥子整个儿翻起来,看看底下有没有藏东西。
也没有。
她又跑到箱笼柜子前,垫着脚,挨个儿都打开看了。
没有。
她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满脸失望。
哎那话本子她还没看呢!听说可好看了!
真是让人抓心挠肝。
正惆怅呢,门口传来一道小丫头的声音。
陶姜探头一看,原来是冷凝儿身边名为春喜的大丫鬟,正找她呢。
她一头杂乱地走出去:“冷小娘子找我?”
心里嘀咕,准没好事。这小姑娘骄纵任性,被他爹逼着嫁人,心气儿不顺,想一出是一出,要是找她去家里,她一定拒绝。
都找她好几次,不知怎么,黏上她了。
她又不是大小姐,去了他们那高门大户里,说话走路都格格不入的,吓人。
打死也不去。
春喜是个喜庆丫头,性子也好,是冷凝儿她娘奶妈的女儿,从小跟冷凝儿一起长大。将来冷凝儿嫁人,春喜是要带过去的。
春喜穿着一件桃粉色褙子,大红石榴撒花裙,手上戴的金丝缠花镯子,脖子上挂着金镶玉长命锁,发髻上簪着一枝红宝石眼的金钗。
放在普通人家,活脱脱一副大小姐模样。
冷凝儿母亲外家是做皇商的,富可敌国,冷凝儿那是锦绣堆里长大的大小姐,从小拿玛瑙当石子儿丢着玩的。
上辈子,陶姜跟冷凝儿还能比一比。
这辈子,比不了一点。
“顾小娘子。”春喜一见着她便先露出个笑。
陶姜心里警惕。
冷凝儿她可应付不来。
拒绝的话已经放到了嘴边。
“我们家老夫人今日做寿,家里戏楼请了京城里有名的班子来唱戏,小姐请了好些姑娘手帕来家里玩,她让我请顾小娘子也去呢!”
陶姜把拒绝的话咽下去:“唱,唱戏?”
“是呢。京城里德胜园的班子,宋柳声也来,他唱的《锁麟囊》那叫一个好呢!他如今炙手可热,还给皇上唱过戏呢!”
陶姜一听,这还得了,古代的明星!那肯定得去听啊。
“我们小娘子说了,这华亭县,就数顾小娘子是个不同的人物,她就喜欢您。您不去,她这戏听得也没意思了。”
陶姜心里美得,顿时眉开眼笑:“去,我收拾收拾就去!”
“好嘞。”春喜也笑,“今日家里人多,免得冲撞了小娘子,我家姑娘让我专门带小娘子去。”
陶姜立即唤来明笙。
明笙最会梳头了。
她又换件衣裳。
考虑到冷家老夫人做寿,穿得喜庆些,也不用太打眼。
不过,她一想,不对呀,以她的身家,想在人家富贵堆里打眼,真是瞎想。
就算把金的银的玉的全摞身上,也不够看的。
索性打扮不失礼也就是了。
这次换的是件鹅黄竖领对襟衫,并彩蝶戏花裙,图的就是个颜色鲜亮,喜庆。
明笙怕可惜了衣裳,给她脸上薄薄涂了层颜色,肤色看起来不过略略淡了一些,不似雪一样白。
这身颜色衬得她小脸红润,一双眼睛极有灵气。
明笙简简单单插了根白玉钗,那钗子是个松鹤嘴的,嘴里衔着一颗金丝缠花球,独出心裁。
说起这个金钗,还跟顾平章有关呢。
陶姜又想起顾平章没收她话本子之事。
心想,冷凝儿肯定有,到她那里去看岂不更好?
嘿嘿。
她带上明笙,随着春喜,高高兴兴坐上马车去冷知府家看戏去了!
“那宋柳声长什么模样?”陶姜很好奇。
春喜捂嘴一笑:“不是我说,那宋郎君长得哟,真跟神仙似的。”
她这么一说,陶姜可就兴奋了。
她立即抓着春喜:“快说快说!”
春喜道:“我们府上规矩极严,那班子到戏楼唱戏,就住在前院,我们后院里的女眷是见不着的。做寿期间人多,夫人怕冲撞了女眷,戏楼到前院那条路上,都挂了帷幔。”
“那看不到了?”陶姜失望,大感上当。
春喜扑哧笑出声来:“那日可巧,我们姑娘打发我给大少爷送一碗蒸酥酪。我刚到前院垂花门,只见花园里走出来两个人。”
陶姜和明笙感觉要说到点上了,不由抓着春喜,满脸期待。
“世上竟还有这样的男子。他的眼睛水一样的,十根手指白嫩嫩的,葱根儿一样,手腕子细白绵软,肌肤细腻得羊脂玉一般。我们大少爷也算是一等一的俊秀人物,跟宋柳声站一块儿,竟粗犷许多。”
春喜道:“我知道小娘子跟一般人不一样,才跟小娘子说这些。在别人面前是万万不敢的。我们夫人若是听见我这样说男人,非打死我不成。”
陶姜拍拍胸脯:“放心,你们夫人不会知道的。”
春喜又笑:“难怪我们姑娘喜欢小娘子呢,谁能不喜欢呢。”
把陶姜说得很是不好意思。
心里又得意,挺了挺小胸脯,我果然招人喜欢!
她又缠着春喜:“再说说那宋柳声!”
春喜用帕子捂着嘴,笑个不停:“我知道的都说了。再没见过了。小娘子可不能跟别人说我见过,不然我娘要收拾我的。”
陶姜讪讪,脑子里满是春喜的话。
听着是个美男哇。
“对,这宋柳声在京城里是个炙手可热的人物,皇亲国戚座上宾,自打给皇帝唱过戏,身价水涨船高。我们家这次能请来他,还是托了京城里伯爵府呢。”
陶姜觉得有些熟悉。她睁大眼睛——
“知府老爷是伯爵府二爷,大爷袭了爵,正是承恩伯。”
陶姜心道,我滴乖乖,怪不得冷知府能娶皇商吴家的嫡女呢。
感情人家出身伯爵府哇。
冷夫人说不定高嫁了。
“我们老爷三年任满,明年不定调回京城里去。”
陶姜立即握紧她的手。
冷凝儿这个朋友她交定了!
家世不家世的倒是其次,主要是看上她这个人活泼开朗性格好好相处!
到了冷府,隔着一条街,就听见园子里人声敲锣打鼓声。
街上的人都往那边瞧热闹。
冷府派了人维持秩序,让马车通过。
门前长街上,一整条街都停满了马车。
从这头望不见那头。
松江有头有脸的都来了。
陶姜他们从小侧门进。
过了垂花门,穿过抄手游廊,经过几间抱厦,从天井里穿过去,一个偌大的花园子出现在眼前,足有他们家院子十倍大。
那花也是成百倍的多。
目之所及,山茶,含笑,素馨,茉莉,栀子……只能用怒放来形容。
花园里还有池子,池子里游着鸳鸯、鸭子,还有只开屏的孔雀,她甚至在山上瞧见了猴子……
这还是陶姜头一次来冷府。
以前知道冷府有钱。
今日才知道何为有钱。
一个伯爵府的嫡次子府上就这样了,那吴国公府,那皇宫岂不是更加雕梁画栋、金碧辉煌?
春喜拉了个送果盘的小丫头问:“老夫人到了吗?”
小丫头说:“夫人和女客们都在戏楼前坐着,等老夫人一来,就可以开席。”
“姑娘呢?”
“姑娘和京城里来的大姑娘、二姑娘,还有王家的、柳家的姑娘们,都在园子里坐着呢。夫人让姑娘们单独坐一桌,说大爷府上的两个姑娘好不容易来一趟,怕她们扰了姑娘们的兴致。”
园子里人来人往,但都井然有序,丫鬟们排成队地轻移莲步,裙摆微微泛起涟漪,也是这花园里的一道风景。
远远的,她瞧见了高挑的飞檐重楼。
春喜连忙拉着陶姜进去。
“姑娘,看谁来了?”
冷凝儿正夹在大伯府上两个姑娘中间,浑身难受,扭头一看,立即高兴:“顾小娘子!”
她几乎是飞扑出来的,仿佛见到了救星。
陶姜打量着这间花厅。
它是单独隔出来的,只坐了十来个年轻姑娘。
这些姑娘们环肥燕瘦,风情各异,也看着她。
陶姜打门里一进来,大家就觉得眼前一亮。
好漂亮的小娘子。
那眼睛有灵气似的,真真的跟个小狐狸一样。
这样的气度,众人一时分辨不出她是哪家的。
冷凝儿拉着她,让人在身边摆了张椅子,坐下,清了清嗓子,对旁边的姑娘道:“大姐姐,你不是说顾案首那篇咏梅诗做得好么?赞不绝口的,这位便是顾案首的夫人,陶姜。”
陶姜明显感觉旁边那位姑娘的眼神变了,目光盯着她,跟要穿透似的。
大姐姐?
岂不是伯爵府上的嫡小姐?
她抬头,笑眯眯点头:“冷姑娘。”
冷姑娘颇为清高地扫过,没搭眼。
其他人一看,顿时也不跟她说话,凑到冷姑娘身边逗趣。
足以见这位姑娘的家世。
傲视群雄啊。
陶姜笑眯眯看向冷凝儿。
冷凝儿缩了缩脖子,有些心虚。
陶姜:“那宋柳声何时开唱呢?”
她是来看美男的。
说着,她伸长了脖子,看向对面戏楼。
这楼那叫一个精致气派。
飞檐立柱,雕花琉璃,极尽讲究。
戏楼的台子就在二楼,隔着五十来步,二楼的鼓乐声仿佛自带音响,清晰地传到耳边。
冷凝儿忙道:“快了快了!”
刚说完,锣鼓敲响,琴拉响。
未见其人,先听见一道唱腔:
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度鹪桥。①
……
这声音婉转圆润,华丽厚重,让人叫绝。
在场众人皆伸长脖子。
只见一顶大红花轿出场,里头坐着身穿红嫁衣的身影。
那张脸给这喜庆的颜色衬得光彩夺目,让人呼吸为之一滞。
小娘子们忍不住发出惊呼,随即捂着嘴小脸通红。
就连孤傲的承恩伯府大姑娘,也红了耳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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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头传来一阵动静, 冷凝儿带众人前去给老夫人拜寿。
冷老夫人是伯爵府的老夫人,本该在京城伯府里住,但因为格外疼爱小儿子, 便随着小儿子一家来了松江。
承恩伯府在京城里可能算不上顶“贵”,但放在地方上,那就不一样了。
一进前厅, 陶姜抬眼一看, 坐了好多人。
也只有这种场合, 女眷才能碰见男客了。
她一眼就看见了与冷大少爷坐一桌的顾平章。
顾平章自然也瞧见了她。
几乎是同时, 他便看向她。
陶姜颇为心虚, 想往后藏一步, 随即一想,凭什么呀!顾平章能来看戏, 她怎地就不能?
她又没做亏心事。
她待会偷偷找冷凝儿看话本子!
老夫人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 满头银丝,脸盘红润, 声气儿足,一听便知身体很好。
冷家众人先给老夫人拜寿, 送上寿礼。
说些什么“福如东海”啦,“寿比南山”啦,“益寿延绵”啦, “萱草长春”啦……
全是吉祥话。
众人也一片其乐融融, 欢声笑语不断。
冷家人拜完, 老夫人点了顾平章, 眼睛炯炯地看着他:
“这个小郎君是哪家的?长得神仙似的, 坐在那里,将我们家的几个毛猴子都比下去了, 我一眼就瞧见了。”
顾平章站起来拱手,声音平静,如泉石相击,清润低沉:“青浦县顾平章,祝老夫人松鹤延年,金桂生辉。”
他送了一副亲笔写的寿字给老夫人。
老夫人喜得什么似的,打开端详了半天,道:“刚健遒劲,气象万千,内敛自持,好字,难得,难得!”
她又招手,让顾平章上前来,走近了,仔细端详半天,感慨:“真真是神仙似的人物,字也好,人也好,无愧案首之名。将来只怕是状元也做得!光看你这一手字,我便知道你比我家几个孩子好了。”
顾平章拱手,清冷矜贵,道:“老夫人谬赞。平章惶恐。”
老夫人竟是直接拉着他坐在自己身边,与小孙子冷顷燃一左一右。
可见其喜欢。
在场诸人心里都道,他好是不假,怎么老夫人就这样喜欢了?
难道是送了“寿”字?
有那后悔没送字的,只差跌足长叹了。
今日来的,不少都是前来巴结献礼,为的就是在冷知府面前挂个脸。
没想到被一个穷学生抢了风头。
陶姜看着前头的顾平章,没成想他平静的视线扫过来,与她对上。
陶姜立即扭开头,看向戏台。
老夫人出来,台上众人都等着老夫人开口。
她瞧见宋柳声,看着发呆。
心想的是,今日的顾平章是平日里没见过的。
顾平章在她跟前就是嘴毒,不饶人,事儿多。
今日的他跟她简直像两个世界的人。
顾平章好像很给老夫人面子啊。
她仔细回忆,顾平章字写得好,与他的性格经历不无关系。
都说字如其人,一个软弱的人,字也木讷绵软,立不起来。顾平章的字大气回肠,刚健遒劲,更有往回“收”的内敛书卷气,可以说兼之大胸襟大气魄与内敛自持。
这是原作者写的。
她当然没见过书里的顾平章写的什么样的字。
但刚刚那副“寿”字她可是见了的。
从小跟着爷爷练字,她自己写一手被爷爷说“没风骨”的簪花小楷,于字一途没有丝毫建树。但是,这看字的本事,她还是有的。
顾平章写的这幅字,可不就应了原书里“既大气回肠,刚健遒劲,又有往回‘收’的内敛书卷气”?
她忍不住又偷偷扭头去看前头的顾平章。
他那一张精致的脸,那一身出尘的气度,简直将花厅里所有男子都压下去了。
怪不得老夫人一眼就看见他呢。
突然,冷凝儿推了陶姜一下。
陶姜立即回过神来,知道这是轮到她祝寿了。
若是平常,这样的日子是轮不到她这样身份的来老夫人跟前的。将寿礼给冷府管家,人家能不能收还两说呢。
今日冷知府看母亲喜欢顾平章,大家自然讨她开心。
陶姜作为顾平章夫人,也算是华亭一个“传奇”人物。
老夫人还说过想见一见。
大家自然变着法的让她高兴。
陶姜笑着道:“晚辈陶姜,祝老夫人笑口常开,心宽增寿!”
她送上的是一副自己绣的花鸟画。
来参加寿礼,总不能两手空空。
想来想去,贵重的拿不出来,那只能手艺来拼了。
幸好她平日里练习绣技,还是有几幅能拿得出来的作品。
老夫人眼前一亮:“这又是哪里来的小娘子?仙女似的。”
冷凝儿噘嘴:“老祖宗,可不能说她是仙女,我们是猴儿!我不依!”
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了。
老夫人更是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说不是猴儿!”
她仔细看着陶姜绣的画,忙招手:“好孩子,你上前来,我仔细看看。”
陶姜走近,老夫人的手在她脸上摸了摸,老人肌肤松弛,斑点可见,但是一脸慈祥,笑容和蔼。
陶姜的视线跟顾平章对上。
说来奇怪,今天不知道对视了几次。
老夫人拿着那张绣品,与旁边的冷夫人道:“你们家也是见过世面的,你瞧她这副绣品。”
冷夫人不以为意。
心想,老夫人人老了,喜欢普通老百姓的普通玩意,都是些上不得大雅之堂之物。
这样想着,表面上却笑着接过来,道:“老夫人都赞不绝口的,那定然是难得一见,我也来长长见识。”
老夫人笑而不语。
冷夫人拿过来放在手上,托起来漫不经心那么一看。
眼睛蓦地一睁,惊讶:“这——”
老夫人笑了:“我说这小娘子人也长得好,手艺也好。这样的绣品,我小的时候还见过,后来再也没有这样的手艺了。难为她小小的一个人,绣得这样好。”
冷夫人这才惊奇地看向陶姜:“你这绣技从哪里学的?”
陶姜没想到一块普通的绣花引起这样的事情。
听老太太的话,这绣技如今失传了?
她老老实实道:“家里老人教的。”
她奶奶教的,也没错了。
冷凝儿突然道:“老祖宗,你看陶姜这样好,什么样的人才能娶到她呢?”
老夫人人虽老,心却明,看她眼珠子在顾平章和陶姜身上打转,惊讶道:“难不成是顾小郎君?”
“对了,老祖宗不愧是老祖宗!”
老太太是真的奇了。
她拉着两个人的手看了又看,大笑:“真是再好不过的一门婚事,金童配玉女。”
陶姜尴尬地看着顾平章。
顾平章面色平静,向老太太道谢。
承恩伯府二小姐,冷霜儿凑到姐姐冷香儿身边,嘀嘀咕咕:“居然还真是。”
冷香儿视线从顾平章脸上掠过,淡淡道:“没听见老太太说,金童玉女。”
冷霜儿吐了吐舌头。
其他人七嘴八舌:“这顾案首未来不定金榜题名,打马游街,届时可就不是金童玉女了。”
老太太的视线终于移到戏台上。
戏终于开始唱了。
陶姜盯着戏楼,两眼发呆。
总觉得顾平章对老太太很随和呢。
当然了,人家是伯爵府老太太,他一个平头书生,当然要恭恭敬敬了。但是吧,顾平章这人,可不是会为了五斗米折腰的软骨头。他要是不愿意,这知府府他都不来,别人绝计勉强不了。
他不但来了,还认认真真准备了寿礼,寿礼还送到老太太心坎上,这就不一般了。
陶姜想啊想啊,仔细回忆剧情,勉强从角落里扒拉出一句跟顾平章和冷府老太太有关的。
那是顾平章殿试被点为状元后不久,他还只是个翰林院编修,在翰林院修《太祖实录》的时候。
他的身体那时候便很不好,春寒料峭,他踽踽独行,衣衫单薄,在出宫的路上咳血晕了过去。
老太太进宫见太妃。他们家有位先帝的妃子,先帝驾崩,成了太妃,跟其他两位太妃一直住在延福宫吃斋念佛。
老太太不时进去找老姐妹说说话。
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大都不在了,老太太活到八十几岁,能见到小时候的人,是很难得的,很高兴的。
路上瞧见了被雪埋了一半的顾平章。
她看见那样一张脸,只觉得小时候也见过这样神仙一样的人,只是时间太久,都记不清了。
她叫人忙把人抬到太医院。
后来送了几车药材,连自己压箱底的人参、灵芝一类都送去了。
只说“缘分”。
顾平章能活下去,那几车药材功不可没。
后来魏王打入京城,顾平章阴差阳错成了太子宋熙的老师。后来又入了内阁,权利渐重。
要说跟冷老太太的交集,也就这一点。
陶姜怎么想也想不明白,索性不想了。
顾平章的脑子,那是她能参透的么?
还是别为难自己。
她痴痴地看戏,看戏台上的宋柳声,跟着众人叫好。
唱完了《锁麟囊》,又唱《四郎探母》,陶姜就不爱看了。
冷凝儿也不爱看这个,从小到大,凡过寿都唱这个,都看腻了。
她拉着陶姜要偷偷溜。
陶姜还待挣扎,冷凝儿一句:“我听小丫头说瞧见你上净土桥买话本子去了?”
“是呢。”
“净土桥的那算什么,走,我带你看看我的收藏。”
闻言,陶姜毫不犹豫跟着她溜了。
话本子不话本子的还是其次,主要看冷凝儿人好,想跟她玩儿。
春喜还提醒冷凝儿:“老太太还在兴头上呢,姑娘这么早跑出来,当心夫人念叨。”
冷凝儿才不管呢。
他们都逼着自己嫁人,怎么没人管管自己高兴不高兴?
她拉着陶姜,一脸神秘地将她带到小书房。
“春喜,沏茶!”
然后,陶姜便看见这丫头从腰间掏出一把黄铜钥匙,打开地上一个金丝楠木雕花的嵌玛瑙大箱子。
“这可都是我的宝贝。”她两眼放光地捧着几本精挑细选的放她面前。
春喜自觉地站到门口站岗去了。
陶姜一看,学到了。
她败就败在没安排一个站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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陶姜满怀期待地打开一本。
“哇哦!”
冷凝儿凑过去看了一眼:“你手气不错, 这是我最最喜欢的一本!”
陶姜立即坐到榻上,斜倚着靠枕,选了个最舒服的姿势, 拿着书看了起来。
要知道她之所以穿越,就是因为看了本小说。
缠绵悱恻的爱情故事可是她的最爱!
这书的插图甚是精美,男子的风流, 女子的娇羞尽在笔下。
她一看作者, 又是黄粱人。
冷凝儿迫不及待要跟她讨论剧情, 一会儿凑过来瞧她看到哪里, 顺便指点两句:“这个丫鬟, 记住她!”
陶姜点点头, 扭头背过去看:“不要剧透!”
冷凝儿不甘心地拿过一本新的看。
但是过一会儿又要探头去瞧她的进度。
她憋得不行,昨儿熬夜看完, 没有人可以说。
“看到哪里了?他们两个私奔没有?”
“什么?私奔?这么刺激?”
冷凝儿狠狠点头:“你快看快看!后头还有更好看的。”
陶姜看得津津有味。
主要是这个黄粱人文笔好, 里头五个男子各有各的特色,英俊潇洒的皇子, 才华横溢的状元郎,叱咤沙场的将军, 温和儒雅的王侯,活泼开朗的世家子。
那相府小姐呢,刁蛮可爱, 惟妙惟肖, 栩栩如生。
无论哪一对都能磕起来。
没错, 这还是一女五男的修罗场文。
陶姜很快就磕上了。
书页翻过一半, 她已经跟冷凝儿展开了激烈讨论。
“将军最好!我最喜欢将军!”冷凝儿据理力争, “他为了小姐去从军,好不容易才当上大将军, 他多爱小姐!他们俩必须在一起!”
陶姜也不退让:“状元郎最好,他内敛持重,隐忍的爱意你感受不到吗?他默默为小姐做了那么多事,雨夜撑伞,酷暑遮阳,他的爱是沉默无声的,这样的爱最动人好嘛!”
“将军!将军为了救小姐,为她吸毒!连命都不要了,他最爱她!”
“状元郎!状元郎为她做菜洗衣,为她不远千里运来她喜欢的泉水,她说的他都放在心上,他是最爱的!”
“将军!”
“状元郎!”
两个人争得脸红脖子粗,吵得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
冷凝儿得意一笑:“你后边没看,将军还为小姐做了好多事情,那个状元郎,被皇帝赐婚,他为了权势,迟疑了!”
“我不信!怎么可能!你一定在胡诌!状元郎那么爱她!”
“将军才是为了权势,邻国公主屡次欺负小姐,就是因为将军摇摆不定!他的爱有瑕疵!”
两个人寸步不让,就差打起来了。
春喜站在门口,额头青筋直跳,远远瞧见一个前院的丫头,立即跑来报信:“来人了!”
冷凝儿一听,立即将书一抱,丢进箱子里。
陶姜攥着自己那本没看完的,往袖子里一卷:“我还没看完,我看完再跟你理论。”
冷凝儿深吸口气:“反正最后跟小姐成亲的一定是将军。”
陶姜:“一定是状元郎。”
春喜迟疑道:“我更喜欢活泼的小公子!”
陶姜、冷凝儿一起回头,同时道:“不可能!”
门口一个小丫头道:“姑娘,前院里顾案首教小的来跟顾小娘子说一声,该回了。”
陶姜一看天色,好家伙,确实该走了。
她举了举手,指着袖子,冲冷凝儿眨眨眼睛:“冷姑娘,我看完了还你,改日跟你辩,今日便告辞了。”
冷凝儿方才争得眼红脖子粗,这会子又舍不得,念念不舍地将人送走。
“明日就来找我,不来我去找你,后面的还有好多有意思的内容呢,我要好好跟你掰扯。”
眼看走到门口了,陶姜只得敷衍点头:“我回去便彻夜苦读,将剧情读透了,跟小娘子讨论。”
“我走啦!”陶姜挥挥手。
袖子还被冷凝儿抓着。
她都瞧见马车旁等着的顾平章了,不由伸手,将冷凝儿的手捋下去,尴尬一笑:“啊哈哈小娘子快回去罢!”
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冷凝儿眼巴巴看着。
搞得她好像一个渣男。
顾平章深深看她一眼,率先上了马车。
陶姜跟着上去。
顾剑一扬鞭子,马车“哒哒哒”跑了起来。
陶姜故作自然地将袖子理了理,务必保证袖子里藏的书不被人发现。
顾平章向她袖子上扫了一眼。
陶姜立即咳嗽两声,转移注意力:“你怎么来了冷府寿宴?”
“你为何来?”
“我,我当然是受邀前来,方才冷小娘子还送我出来,你看到了吧,我有多受人喜爱!”
她说着想起宴席上冷老太太对她的夸赞,臭屁起来:
“老太太还说我是仙女一样的人物呢!”
“哦。”
陶姜想到自己被没收的话本子,决定据理力争一下,凭什么呀,她的话本子,凭什么就给没收了。
“你将我话本子放哪里去了?”
“扔了。”
“扔了?!”
陶姜忍不住坐起来,凑近顾平章,睁大眼睛瞪他:“你怎么可以扔了!我还没看呢,花了钱的!”
她今日穿鹅黄的褙子,豆绿彩蝶戏花百褶裙,衬得她人比花娇,整个人如含笑一样,活泼,清丽。
尤其一双眼睛,乌黑明亮,水洗过一般干净。
盯着人的时候,眸子里一览无余,透着憨娇。
顾平章淡淡道:“你不该看。”
“凭什么!”
“你已嫁人,不该流连其他男子。”
陶姜不可置信:“不流连其他男的,难道流连你?我们又不是真夫妻。”
顾平章身上气息已然有些冷了。
陶姜毫无所觉,举着十根手指头,细数:“第一,你嘴巴太毒,第二,你事儿又多,第三,你一点儿也不体贴,第四,你这个人没意思,第五——”
第五她不敢说了,顾平章身上好冷。
“第五,怎么不说了?”顾平章似笑非笑。
陶姜缩了缩脖子,嘀咕:“第五,你,你故意吓人,你凶!”
说完,她立即撅起屁股要往后面挪动。
感觉此时的顾平章有点子危险,还是不要在老虎头上拔毛了。
偏偏马车这时候一阵摇晃,陶姜一个没坐稳,一头栽下去。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
顾平章抿唇,睫毛一颤,微微垂下,就那么冷冷地看着她,眼睛里冷漠快要溢出来。
两人嘴唇贴着嘴唇,呼吸融着呼吸。
窗外是温柔的夕阳,一道光透过窗隙照进来。
风不甘寂寞,撩动车帘,花香钻了进来。
鼻尖漂浮着桂花香气,甜腻醉人,陶姜感觉自己脑子晕乎乎的,直愣愣瞪着顾平章。
唇上贴着的唇是干燥的,清冷的气息拂过,掺杂了酒的清香。
他的瞳孔如同晶莹剔透的琥珀,眉眼精致得不像真人,皮肤羊脂玉一样白皙。睫毛好长,她鬼使神差般伸手轻轻拂过,指腹触到肌肤,微微泛凉,细腻柔软。
小孩子“咯咯咯”的笑声银铃般洒落一地,马车“哒哒哒”踏在青石板上,人声喧闹,顾剑扬鞭,“啪”一声抽打在马背上……
夕阳是橘红色的,将人的脸照得通红。
顾平章被她压在身下,冷漠侧头,躲开她的唇。
陶姜嘴唇从他脸上滑过,一头栽进他脖颈里,脑袋软乎乎地,嘴唇贴上微凉的肌肤。
一股若有似无的冷香,仿佛从他身上散出,要很用力才能闻到。
勾得她忍不住小狗一样嗅了嗅。
顾平章脸上残留着温热,好像灼烧一样挥之不去。
少女的墨发瀑散开来,浑身滚烫,呼吸喷洒在他颈间,甜腻的气息渗入骨髓。
他攥了攥手指,一把抓住她乱摸的手,冷漠道:“还不起来?”
陶姜意犹未尽地、晕乎乎地爬起来。
顾平章浑身冷气,一把将她提溜到旁边,垂下眼睫,漫不经心地整理衣物。
陶姜傻了半天,还在回味方才的事情。
“你身上是何香味?”她傻傻地问。
顾平章冷冷看她一眼。
陶姜打了个哆嗦,脑袋终于清醒。
她砸吧砸吧嘴:“你喝酒了?好辣!”
顾平章抬眸,静静看着她。
陶姜被他看得怕怕的,不由后退,想起什么,扬起下巴,挺起胸脯,倒打一耙:“扯,扯平!这纯属意外,我可没有故意占你便宜!”
她视线飘忽,刚才真是飘了,怎么敢上手摸他眼睫毛的!
她虚张声势,像个被人踩了尾巴的炸毛猫。
顾平章伸手捡起一物,缓缓举起来,淡漠道:“何物?”
陶姜一看,暗道不好。
她往袖子里一摸,我的天,话本子刚才掉出来了。
要命!
她立即一个飞扑,企图在他打开之前抢过来。
没想到人是扑过去了,却栽在顾平章身上。
书被他举高了,除非站起来,不然甭想拿到。
“我的书!还给我!”
顾平章抓着她颈子,将她放到一边,漫不经心伸出手指,缓缓翻页。
这书封面上被冷凝儿谨慎地糊了层纸,从外表看不出任何东西。
可若是打开,那可太精彩了。
扉页便是五男一女的画。
陶姜看他要翻开,简直像等着砍头一样着急加慌张。
冷凝儿说了,这话本子是孤本,她可还有一半没看完呢!
要是看不到状元郎最后跟女主在一起,她,她都不能想象日子会成什么样。
她一着急,直接爬过去,抓着顾平章,伸手够他手里的书:“你还给我。”
顾平章一只手就将她按住了。
陶姜急得呀,急得什么都顾不上了。
她看看顾平章,看看他手里的书,再看看他,再看看书,急得一口咬下去:“你还给我!”
顾平章手一顿。
陶姜也顾不得许多了。
既然咬了他耳朵,那就咬吧,书一定要拿到!
顾剑和明笙一掀开车帘。
陶姜骑在顾平章身上,咬着他耳朵。
顾平章抿唇,视线冷冷地扫过来。
两人一僵。
明笙捂脸转身:“我,我什么也没看到!”
车外,婶娘睁大眼睛,她一把捂住衷哥儿的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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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平章这回是真生气了。
他先下了马车。
陶姜秒怂, 站在他跟前,垂着脑袋,蔫头耷脑:“抱歉, 我错了!”
少女只露出一截白皙脆弱的脖子,以及圆圆的后脑勺。
头发丝儿也没精打采地垂着。
顾平章淡淡道:“错哪了?”
“我不该咬你耳朵!下次不会了!”
陶姜期期艾艾,眼睛寻摸着顾平章手里的书, 道:“那你也不能抢我的书——”
顾平章冷笑一声, 毫不留情翻开:“这是什么书?”
陶姜心道完了。
她缩了缩脖子:“话, 话本。”
她不死心, 嘀咕:“谁也没规定还不能看话本啊!”
陶姜眼巴巴瞅着他。
她以前傻才让他打手心, 现在绝不可能!
两人僵持着, 陶姜表面认错,心里没打算改, 也不认为自己有错。
她在心里嘀咕, 暴君!
顾平章看透了她。
他将书往她怀里一塞,冷漠地走了。
陶姜吃惊, 抱着书,人傻了。
“哎你不罚我啦?”
顾平章一句话懒得跟她说。
陶姜一开始还挺开心的。
她光明正大看画本子。
一边看, 一边嘴唇疯狂上扬,忍不住笑出声来。
看到伤心的地方,又拿着帕子抹眼泪, 两个眼睛哭得核桃一样。
只一晚上, 她就将剩下的全看完了。
看完了, 她困了, 打盹儿, 端着灯往床跟前挪。
顾平章安安静静睡着,人偶一样漂亮精致。
陶姜熄了灯, 躺在床上,半天睡不着。
外头月亮惨白惨白的,将屋子里照得一片惨淡。
她有些害怕,看话本的激动褪去,开始提防黑暗里要钻出什么吓人的东西来。
她挪到顾平章身边,背后抵着他,安心许多。
她偷偷掀开他被子,先是一只脚塞进去,接着是另一只脚,然后是屁股,最后整个儿上半身也挪进去。
终于安心了。
她拍拍被子,闭上眼睛,酝酿睡意。
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东一榔头西一棒槌。
蓦地,眼前飘过今日马车里的画面。
她忍不住摸了摸嘴巴。
光顾着发呆了,她的初吻啊!
上次那个不算!
这次可是亲得结结实实。
哎都怪顾平章太好看了。但凡换个丑点的,她当时肯定跟他拼了。
算了,也不能算吃亏。
她还趁机占便宜了呢!
幸亏她机灵,及时倒打一耙,不然被顾平章看穿就不好了。
她不知想到什么,小脸通红,立即蛄蛹,“快睡”!
不能想了。
哎顾平章这人除了脾气坏点儿,事情多点儿,也没有很差劲。
可惜了。
她侧头眨巴眨巴眼睛,盯着顾平章瞅了两眼,又伸手摸摸他长长的睫毛。
这人安安静静闭上眼睛,一脸精致,看上去很是安静,招人喜欢。
她恋恋不舍地摸了几下,狠狠收回手。暗骂自己,下次可不能再手贱了。
再好看也不是她的。
她扭回脑袋,乖乖将手缩进被褥里,以防蚊虫叮咬。
她迷迷蒙蒙间提醒自己,明天一定要早醒,巷子里公鸡叫第一声的时候,她就得睁开眼睛,钻回自己被子里去。
不然被顾平章逮住,准没好果子吃。这人今儿还生气呢!
她谨记着大公鸡打鸣,谨记着早醒,谨记着不能被顾平章发现,结果就是,做了一晚上不知名的梦。
院里叽叽喳喳,太阳晒到脸上。
她迷迷糊糊听见什么,随即一阵晃动,天旋地转。
“地震了?”她一个机灵惊醒。
正对上顾平章清冷的脸。
陶姜躺在他被子里,两条腿大爷似的搭在他身上。
她头皮一麻。
糟糕!
“我,我怎么在你被窝里了!”她虚张声势,“我又梦游啦?”
顾平章笑了一声。
莫名发冷。
陶姜麻溜地下地,一溜烟跑了。
跟被狼追的小鸡崽子似的。
“你跑什么?”婶娘不解。
陶姜蹲下来洗漱,后脑勺上一撮头发调皮地翘起。
漱了口,她才道:“我把顾平章得罪了,他很生气。”
婶娘:“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你哄哄他就好了。”
陶姜:“怎么哄?”
婶娘脸一红,想到昨日的事情。
“昨日在马车里,你们——”
陶姜脸色一变,立即捂上婶娘的嘴。
顾平章夹着两本书路过,身上一股冷气。
等人走了,陶姜摆摆手,尬笑:“昨日那都是意外,意外。”
顾剑经过,听了这话,看了她一眼。
陶姜看他们两人都出去了,这才拉着婶娘,鬼鬼祟祟跑到角落里:“怎么哄?”
婶娘眼珠子一转:“你凑过来。”
陶姜凑过去。
婶娘在耳边说这样那样。
陶姜小脸皱成苦瓜:“非得这样?做两个菜不行?”
“你都说他很生气了,两个菜那是一般生气的时候哄的。”
陶姜不情不愿:“哦。”
她撸起袖子:“行吧。”
*
顾剑跟着顾平章穿过后巷。
拐过弯,与一人擦肩而过的瞬间,那人身体忽然倒下来。
顾平章表情平静,微微侧身。
“扑通”一声,伴随着一句娇气的“哎呦”!
一柔弱女子摔在地上,眼眶含泪,控诉:“你!”
顾剑想起陶姜那句意外,嘴角抽了抽。
顾平章垂眸,眼里平静无波。
女子不知为何颤了颤,艰难地爬起来,嗫嚅:“抱,抱歉。”
一瘸一拐地连忙跑了。
她懊悔,多好的机会。
这个顾平章一点儿都不懂得怜香惜玉!
顾平章站在那里,浑身的冷气从家里出来便越来越盛。
顾剑拱手:“我让人去查。”
“不必了。”一道轻佻的嗓音响起。
孙柳卿迎面走来,右手摇着他的洒金扇。
左手则吊了起来。
“一个勾引你的女子而已。”孙柳卿笑眯眯的,“诺,身份都在这里了。”
说着,递出一封信。
顾平章没有接。
他淡淡看着孙柳卿。
“你们家小娘子不肯回。”孙柳卿摊手,“边关我去了,白跑一趟。”
顾剑:“胡说,你出手,她不是你的对手。”
孙柳卿轻蔑道:“士别三日当刮目相待。你们家的小娘子如今已是百人长,她的一身力气,就连我也制不住。”
他没好气地用扇子指了指自己吊起来的胳膊:“瞧见没!你们家小娘子干的好事!”
顾剑抱着竹棍:“真没用。”
“怎么说话呢!我是要将人全须全尾绑回来,若是一剑杀了倒还简便。”孙柳卿看了顾平章一眼,“我看她在军营里混得挺好,如鱼得水。日后不定是一员大将。”
他面色古怪:“若是掌了兵——”
顾平章淡淡扫他一眼。
孙柳卿住了嘴,摇了摇扇子:“吩咐的事我办完了,孙学桉醒了,我得回趟京城。”
说完,他将信封往顾剑怀里一丢,抬脚要走。
“去办一件事。”顾平章平静的嗓音响起。
孙柳卿面色一拧,回头,警惕:“何事?孙学桉我杀不了。”
“你未免高看了自己。”
孙柳卿:“你!”
他气得一张秀丽的脸扭曲。
“将黄粱人抓了。”
“黄粱人?”孙柳卿面色古怪,“他不就是个写话本子的?抓他做什么?”
顾平章丢下几个字:“三日内要见人。”
顾剑:“让你抓你便抓。薇姐儿你抓不回来,黄粱人再抓不到,我看你也别当什么鬼先生了。我都替你丢人。”
说完他抱着竹中剑跟上顾平章。
只留下两个冷漠的背影。
孙柳卿气得踹在一株枣树上。
那手臂粗的树“咔擦”一声断了。
*
下午,陶姜按答应冷凝儿的,去了冷府。
冷凝儿一见她,就抓着她讨论。
两人又分别为自己磕的CP摇旗呐喊,一致认为对方磕的才是邪.教,争得面红耳赤,就差扯头发打起来。
陶姜仅剩的一丝理智告诉她,惹不起惹不起。
她转移话题:“下册到底何时才能出?小娘子有没有人脉?届时结局出来,我们便不用争了。”
说到这个,冷凝儿便愤恨:“那黄粱人着实狡猾,没有人知道他的真面目,我派出的人,没有一个能找到他。”
陶姜:“那便只能等了。好想看到状元郎娶到心爱的女人。他好爱!”
“跟小姐成亲的一定是将军!将军!”
陶姜一看情况不对,立即站起来往外走:“哎呀!时间不早,我该回家了,再晚我夫君该着急了。”
冷凝儿嘴里的话一停,脚下跟上她,冷哼一声:“依我看,你那夫君也没什么了不起,你还不如跟了我,本小姐有花不完的钱,也不用开什么炸鸡店,还要干活。”
陶姜心里嘀咕,跟了你才难伺候呢。
顾平章虽然事儿多了一点,但他起码情绪还算稳定。
嗯,稳定的冷漠。
这大小姐就不一样了。
再说了,开炸鸡店那是自己当老板。
跟打工哪能一样?
她羞涩一笑,用帕子捂了捂嘴角,扭捏道:“哎,谁叫我喜欢他呢!一日见不到他,我就思念得紧。我夫君他长得也好看,才华也高,我这辈子能嫁给他,真是八辈子修来的福分呢!”
冷凝儿鸡皮疙瘩掉一地,皱着脸:“真,真这么喜欢?”
陶姜故作扭捏,一甩帕子,娇羞一笑。
端的是做作矫情到极点。
她这副样子,别说冷凝儿,春喜都一脸惨不忍睹地背过身去。
“走,走吧!”冷凝儿立即摆手。
她们正好走到了垂花门。
冷凝儿一脸受不了地摸着手臂上的汗毛跑了。
陶姜扑哧一笑,大步迈过垂花门。
正满脸得意,抬眼,她笑容一僵。
顾剑望天。
陶姜看看身后垂花门,再看看这两人。
小脸一下子涨红:“都,都听见了?”
顾剑:“嗯。”
顾平章率先走了。
陶姜只得亦步亦趋跟上。
她尴尬摸头:“啊哈哈我跟冷小娘子开玩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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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平章:“是么?”
陶姜讪笑:“当然啦!”
顾平章身上气息又冷下去。
“哎呀, 夫君,你怎么来接我啦?”陶姜一蹦一跳跟在他身边,“你不生气啦?”
那她不用哄了!
“我回去给你做你最最爱吃的鱼!”
顾平章:“不敢劳烦。”
“这怎么能算劳烦呢!你可是我最最敬爱的夫君, 为你做鱼我心甘情愿。”
“花言巧语。”
“哎呀这算什么花言巧语!我花言巧语的时候你都没见过。”陶姜嘀咕。
顾平章深吸口气:“什么时候?”
“啊?”
“我没见过的花言巧语,什么时候?”
陶姜心虚,胡说八道:“啊哈哈跟小娘子玩的时候啊, 还能是什么时候。”
顾平章深深看了她一眼。
陶姜抹了把汗。
她从小儿就嘴甜, 哄得全家上下要星星不给月亮。
小时候上幼儿园, 就表现出不俗的社交天赋, 结交了幼儿园所有小朋友。
更可怕的是, 长大后, 好几个幼儿园同学跑上门,道:她说过长大了要嫁给他。
开玩笑, 做人哪能这么认真。
她总觉得顾平章能看透她, 非常可怕。
一路上如坐针毡。
幸好半路上顾平章似乎有什么事,先行离开。
她才松了口气。
她跟顾剑面面相觑。
“你不是他的跟屁虫, 你怎么不跟着他呀?”
顾剑绷着小脸:“我是你的跟屁虫。”
陶姜嘴角抽抽。
“你小子,长进了, 还会怼人了。”
陶姜想起什么,立即兴致勃勃地凑过来::“我给你讲个特别有意思的故事!”
顾剑扭头,做拒绝状。
陶姜揽着小孩肩膀:“我就知道你想听!”
“我看了个特别有意思的话本子, 这里面的女主是相府小姐, 她长得又漂亮, 性格又刁蛮可爱。”
“书里有五个男子与小姐产生感情纠葛, 足足五个哦。”
顾剑忍不住看她一眼。
陶姜兴奋了:“这五个人中, 最好看,最爱小姐的, 便是状元郎了。我跟你说……”
顾剑深吸口气,吐出让陶姜惊讶的三个字:“《春风缠》。”
“你你你!你怎么知道?”
顾剑用奇怪的眼神看她一眼。
耳廓却悄悄红了。
“你也看好状元郎对不对!最后小姐一定嫁给了他!”
顾剑抿唇:“我不同意。”
“?”
“分明是会使剑的最厉害。”
陶姜一脸深沉,长叹口气:“果然是小孩子啊。谈恋爱可不是比武。”
她用看小朋友的眼神看顾剑一眼,敷衍:“我也是,怎么能找小孩子讨论这种事呢。”
她摇摇头:“我磕的CP一定是真的!”
顾剑嘴角抽抽。
不过,想到主子去做什么,他不由幸灾乐祸起来。
“如果不是状元郎,你怎么办?”
陶姜恼怒:“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顾剑嘴角微勾。
*
过了几日,陶姜正在院里晒花,春喜急急忙忙跑来,拉着她就跑:“小娘子,快跟我走!”
把陶姜吓了一跳。
“怎么着,干什么去,怎么这样着急?”
“哎呀,您不知道,黄粱人出了新的话本,《春风缠》下册出了!小姐已经买了,就等您一起看呢!”
她这么一说,陶姜可就精神了。
她倒腾着两条腿,跑得那叫一个快。
“小娘子!等等我!”
“哎呀,春喜,该锻炼了,瞧瞧你这呼哧带喘的。”
陶姜折回来,拉着她就跑。
好不容易到了冷府,春喜两条腿颤颤巍巍,抖得跟九十岁老太太似的。
遇见的丫头都惊了:“春喜姐姐,你这是怎么了?”
“没事,没事。”春喜龇牙咧嘴。
陶姜已经进了冷凝儿的暖香院。
“陶姜!快来!”
冷凝儿正探头看,一瞧见人,立即招手。
两人凑到一桌,冷凝儿迫不及待拿出两本。
“诺,一起看!”
陶姜斜倚着榻就看起来。
冷凝儿学着她的样子,倚着另一边。
春喜坐在门槛上,捶胳膊腿,打发小丫头们外面玩去,别扰了姑娘们看书。
一时间,院子里静悄悄,偶有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以及屋里两个人较劲似的翻页声。
春喜探头瞧了一眼,两个人动作整齐划一,翻页那叫一个用力。
跟书有仇似的。
也不知道这黄粱人写了什么,两个人都气成这样。
她好笑地弯了眼睛。
太阳晒得人懒洋洋的。
她拿出针线活计来,倚着门槛干活。
正绣一朵海棠,里屋传来气愤的声音。
“啊啊啊这个黄粱人,我要把他大卸八块!”
屋里传来摔砸声。
春喜一惊,立即起身,还没走到屋里,冷凝儿气势汹汹地走出来,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陶姜在后头也是一脸气愤。
不过她还有点理智。
“小娘子,冷静一点。”她忙将人抓住。
春喜忙扔了针线活跑来:“我的祖宗,你可动静小点。好不容易夫人和老爷将人撤走了,你再把人招来!”
冷凝儿:“你去,让人将那个黄粱人抓来。”
她丢了话本:“这本不算,本姑娘要他重新给我写。”
陶姜狠狠点头。
这逼绝对在报复读者。
陶姜也没了留下来的心思:“小娘子,我先家去了。抓到人了务必通知我,我倒要问问他是怎么个意思。”
冷凝儿要气晕过去:“好!”
陶姜蔫头耷脑地回到家里。
顾平章正在看书。
他表情平静地看向陶姜。
陶姜没心情理会。
她垮着脸,心里如同吞了苍蝇一样。
上不来下不去。
唯有将黄粱人问个清楚方能解心头怒意。
这叫什么事!
早知还不如不看。
这样状元郎就一直是她心中的美好形象。
她揪着一根狗尾巴草,使劲鞭打竹子。
一地残叶。
顾剑:“你霍霍它们做什么。”
陶姜扭头,看他半天,想到什么:“你能不能找到那个写话本的黄粱人?”
顾剑往顾平章方向看了一眼。
“不认识。找不到。”
陶姜心中一股愤怒,不吐不快。
她气愤道:“你不知道他多过分!他居然将光风霁月的状元郎写成了个糟老头子,娶了二十房小妾,生了三十几个孩子,简直就是色中饿鬼!跟上册绝不是一个人!”
“?”
“那个将军,也只娶了十房小妾!凭什么他比状元郎娶的少!”
“气死我了!”
她“噼里啪啦”抽打竹丛,浑身冒火,吓得明笙和小鲵见了她就绕着走。
顾剑要走,被陶姜一把抓住,继续发泄:“这也就算了,他疯了吧,五个男子,最后全都娶妻纳妾花天酒地,个个肥头大耳!这是报复谁!”
啊啊啊啊啊!
重金求一双没有看过的眼睛。
她一脸痛苦,满心伤怀。
她的状元郎啊。
光风霁月的少年郎。
怎么就成这样了?
眼见走不掉,顾剑道:“话本而已,何必认真?”
陶姜狠狠瞪他一眼。
“我投入的感情是真的,我那么喜欢他!他伤心,我哭得眼睛都肿了,比他还难过。结果呢,黄粱人这狗逼把他写成了个什么?他对得起谁?”
她撸起袖子,“下次要是遇上了,我非把他揍成猪头不可!”
她还是觉得一身怒火无处发泄,噔噔噔跑到屋里,伸手夺过顾平章手中毛笔,“啪”拍了一张废纸,咬牙切齿画了个丑八怪。
顾平章拿笔的手顿着,平静地看她一眼。
陶姜哼了一声,将笔塞进他保持不变的手里。
然后拿着画好的人头噔噔噔跑出去,钉在桂花树上,拿起扫地笤帚,开始扇脸。
左一下,右一下。
一边扇一边撸袖子,小脸气得涨红,放狠话:“别让我碰见你,碰见你我非揍死你不可!你还我光风霁月少年郎!”
顾剑嘴角抽抽。
顾平章揉了揉眉头。
他起身,看了陶姜半天,抿唇:“顾剑。”
顾剑抱着竹中剑上前。
顾平章递过一卷纸条,表情淡漠。
顾剑拿过看了一眼,表情古怪。
他抱着竹棍出门。
路过陶姜,树上的纸已经被她扇烂了。
她气喘吁吁坐下,端起茶壶一口气喝完,抹了嘴,长舒口气。
顾剑用怜爱的眼神看她一眼。
他一路飞檐走壁,翻墙进了一户人家后门。
院子里空空荡荡,曾经跟着孙柳卿的黑衣侍卫见到他,恭敬低头。
“人还在?”
“主子没吩咐,不敢让他走。”
顾剑深吸口气,推开门。
“小心——”
“当啷”!
一只铜镜丢过来,顾剑闪身躲过,砸在门上。
他绷着脸,抿唇,看向屋里的人。
“咦?咋是个小孩?”
青年懒洋洋地倚在书桌上,翘起二郎腿。
顾剑抽出长剑。
“哎哎哎有话好好说嘛!小小年纪,脾气这样暴躁,不好,不好。”
黄粱人一溜烟跑到金丝楠木桌后,钻进去,只露出个脑袋,两只眼睛滴溜溜转。
顾剑将纸条掷过去,不偏不倚,正好砸在脑门上。
“哎呦!缺了德的,怎么一个个都是这副——”
他瞪着眼前剑尖,瞪成了斗鸡眼,咽了口口水,“这副英明神武的模样!我看这位小郎君很适合当我下本故事的主角!”
“打开。”
顾剑冷冰冰拿剑指着他。
黄粱人不情不愿打开纸条,眼睛瞬间瞪大:“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气呼呼站起来,衣袖空荡荡的,气愤道:“把我的《春风缠》改成那个鬼样子,我都不敢想会被人怎么骂了,还要让我写,不写了!”
他躺在地上:“有本事你就杀了我,我不干!”
他一边撒泼耍赖,一边偷偷瞧顾剑。
“嗯。”
顾剑答应着,提起剑,劈下去。
“啊啊啊我开玩笑的!”
黄粱人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迅速跑到另一边,趴着桌子警惕看他。
顾剑:“三日内,写不出来——”
他提起剑,剑锋阴寒。
黄粱人:“写,我写!”
“哐当”!
顾剑将一个包袱扔在桌上。
黄粱人吓了一跳。
“什,什么?”
“报酬。”
“啊?”
他小心翼翼打开,看到金光闪闪,立即红光满面:“你就是我的衣食父母!你要早拿出来咱还浪费什么时间,写,不让我写我跟你急。”
“我这便让状元郎死于马上疯。嘿嘿。”
他冲顾剑挤了个媚眼儿。
顾剑嫌弃,扭头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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