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图谋
太华宫正殿, 碧瓦朱甍。
“太华宫大比自这炷香点燃起正式开始。”
一魁梧壮汉手持玉简,面不改色,昭告台阶下琳琅满目的弟子们, “诸位考生需在落日前找到考试地点。”
“邹副堂主,我们不同门弟子间的考点也不一样吗?”有弟子问道。
“自己想!”邹无忌将玉简合上,转过身, 手背在腰后, 优哉游哉地走进正殿, “要是考场都没找到,那可是交白卷呢。”
邹无忌话音刚落, 广场上的弟子在混乱中迅速找到了同伴。
“听听!”琼音一把抱住廷听的手臂,紧张地看着那一炷香,“不一起吗?”
“我猜测不同门弟子的考试地点不同。”廷听思索着,看向走过来的齐修,他一袭圆领宝蓝色长袍, 紧皱着眉,“你能卜出考点所在地吗?”
齐修也摇头:“太华宫内设置了扰乱卜算方位的阵法。”
他说着, 抛起手心的黑白棋子。蓝光笼罩在棋子上, 灵力呈白线, 眼见就要铺成一张棋盘, 下一秒就像是被什么阻拦, 骤然失力, 棋子也随之落下。
“不行。”齐修百思不得其解, 看着再次消失的棋阵, 总感觉忘了什么。
不应该啊, 既然是考试,就更不应限制弈修的技艺, 为何会出现此等状况。
“分头行动比较好,如果意外找到了其他门的考点,用玉牌联络吧。”莫言笑快步走过来,他身着紧身黑衣,苍白着脸,恹恹地提议道。
“琼音跟着莫言笑吧,他擅武,护得住你,免得你被人恶意淘汰。”齐修看向琼音,友善地说。
“好吧。”琼音遗憾地松开手,走到了莫言笑的身后。
连最擅长找东西的弈修都毫无线索,更何况另外三人。
最终四人兵分三路出发。
太华宫上有十座大山,三十六小峰,下有灵泉与矿脉,山下压着护山大阵,与水墨灵兽相协,其下又有老祖亲绘的聚灵画。
廷听捏着玉牌,一股气飞到极高处,俯瞰太华宫。灵力弥漫,山水如画。
廷听靠近缭音峰,唤出桃夭琴,手指放下,银弦颤动,琴音似山泉撞石乍碎,清越动听。
山间、水边栖息的水墨鸟兽抬起头,跟着乐曲声啼鸣,朝向声源飞起,伴乐起舞。天空因此染上飘逸的墨色,如同展开一副动人的画卷。
一曲毕,廷听已经感觉到一只鸟雀站在了她的肩上。
“你们知道音修的考试地点在哪儿吗?”廷听一边拨弄琴弦,发出清灵的短音,一边问。
别说是站在廷听肩上的小乌鸦,连其他绕着她飞的鸾鸟们都不约而同地互相看了看,迷茫地看着她,像是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毫无线索。
到此刻,廷听觉得事态真的严峻起来。
齐修卜不了卦,连老祖亲笔画出的水墨灵兽们都不知道考点,她一个本就不擅长找东西的音修根本无从找起。
说到底,音修只要拿着乐器,太华宫哪里不能考?
廷听与水墨灵兽们道谢,脑子里开始慢慢回忆邹无忌宣布考试时的所有细节,硬是找不到半点有用的信息。
蓦然,一阵笛声从下方的山林间传来,只见一把剑破空而来,袭向廷听身侧的鸟雀,鸟兽们翅膀扑闪,躁动起来,慌乱地逃开。
“什么人?”廷听转身,都没奏曲,指尖划拉过去,琴声化作波纹,笔直地撞上那把剑,她迅速落下,盯着袭击她的方向,看到了山道上站着三人。
“廷听!这里!”
朝廷听挥舞着手臂着的是绯扇,她红衣似火,披帛飘飞,身侧站着两人,男修持笛,女修持剑,正虎视眈眈地看着廷听。
廷听看到绯扇的脸,脸色顿时变差。
她老记仇了。当初和绯扇的争吵虽然尽是鸡毛蒜皮的幼稚之事,却直接让她因此不怎么回屋舍,屡屡回去都迅速离开,就是不想和这位大小姐碰上。
“初试是找考场,你们为何袭击于我?”廷听抱着琴,眼神锐利地看着几人,按着琴的手蓄势待发。
“没有呀,只是想让你看到我们而已。”绯扇无辜地说。
听罢,廷听沉默了片刻,皮笑肉不笑地说:“你们把我叫下来的方式就是刺杀我?”
绯扇愣了下,马上解释起来:“我们家都是这样的,和信号弹差不多,有用就行!我没有恶意!”
廷听半信半疑,她不了解修仙界四大世家是什么规矩,但绯扇看着确实没说谎,她准备回头去问问对这方面有了解的人,看着家伙是不是在忽悠她。
“你知道考场在哪儿吗?”绯扇期待地看着廷听,“有线索也行,我们在这儿兜兜转转找了半天都没发现什么东西。”
“我要是知道考场,我早就去了。”廷听否认,“还轮得到你们把我从天上打下来吗?”
“你真的不知道吗?”绯扇凑近了,小声说,“我可以用法器和灵石和你换!”她一靠近,廷听就能感受到她法衣上繁复的精密的符印,散发着财富的光辉。
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永远的利益。
廷听艰难地摇了摇头:“我若是知道就告诉你了,我真不知。”
“那好吧。”绯扇长长地叹了口气,刚准备离开,一左一右的手臂就被旁边两人架住。
“她骗你呢!”男音修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绯扇,语速极快,“她与大师兄朝夕相处,他负责了好几年的大比之事,定会透露一二!”
“她说什么你就信什么?她就是不想告诉你!”女剑修看着廷听的背影,“你们不是舍友吗?你去问问她啊!不然我们得找到猴年马月区?”
绯扇喊住廷听:“大师兄有没有和你说过什么?”
廷听转过身,看着这一左一右两个人,指尖一下下敲着琴木,思索起她直接把这两个人淘汰掉,会不会对她考试中“德”一项的分数有影响:“没有。”
“不可能!”那男音修当即否定。
廷听完全不懂他们脑子怎么长的,匪夷所思地问:“如果我真的知道考试线索,你们认为长老们会让我参加考试吗?”
他们好似认定廷听就必然会比他们多得到考试的内容,默认她不会凭实力参加考试,也不考虑她可能因此失去资格。
男修一噎,他总不能在考试中质疑长老们不公正。
眼看着廷听就要走掉,女剑修不耐烦地拔出了剑,剑光呈弧线攻向了廷听的背影,灵力碰撞到地上炸开,溅起层层沙尘,模糊了视线。
“我发现了,你们根本不是想找我商量线索,只是想找茬而已。”幽幽的声音从沙尘中飘出来。
琴音震荡,不过一声就将眼前的遮挡尽数散开,
少女怀中抱琴,浓郁的灵力在她指尖流转,银簪垂下的流苏微晃,臂弯间的披帛被风撩起飘动,宛若深红的霞光,唯独笑容阴沉,来势汹汹:“我不懂你们为何笃定我知道考场。”
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但你们执意要污蔑我作弊的话,我就不客气了。”
“绯扇,她既不愿意说,那我们就先把她困住!”男修侧着头看着那绯扇,再看向廷听的眼神带着不加掩饰的轻蔑,“不过是个恃美上位,仗势欺人的新弟子罢了,只怕这金丹境都是吃丹药吃上去的花花架子。宣兰,我们上!”
“不必和这等装腔作势之人多言!”宣兰抬剑护在绯扇面前。?
花花架子??
廷听的眉毛一抽,敷衍的笑容遽然消失,战意决堤。
他们太懂如何仅凭两个词点燃了廷听的气焰,他们若只误会廷听和池子霁的关系,觉得池子霁不守规矩私下泄题,她都不在乎,但他们居然瞧不起她的实力!
气氛绷紧,战斗仿佛一触即发。
廷听一跃而起,抱着桃夭琴的手一拨琴弦,另一只手按在暗格上,握住剑柄,碧绿色的剑身随着嗡嗡的剑鸣出窍,在空中与袭过来的剑相撞。
“琴中剑?!”宣兰愕然,手腕一颤,向后一退,蓄力而后又紧追而上,“你会剑术!”
“多稀奇啊,你们都能幻想到池师兄给我透题,却想不到他教我习剑?”廷听凉凉地说,她单手比不过宣兰两手的气力,眼见就要后退,下一秒她按在琴弦上的左手一挑。
随着低沉的一声,宣兰突觉身上像是压了块巨石,额间滚落汗珠,却咬着牙不愿退半步。
清脆的笛声响起,宛如林间鸟雀啼鸣,断断续续的笛音化作无形的薄刃,呈弧线从四面八方朝着廷听飞来。
廷听头都不转,左手指尖滑向琴弦的力道和弧度如行云流水,几乎照着男修吹出的曲调完美复制了一遍,更加悦耳动听。
音波如涟漪泛开,抚平了一切攻势。
那男修先是一愣,而后气急败坏地喊道:“砍她的琴!”
还是音修最懂如何激怒音修。
“你怎么不来试试?!”宣兰“呸”了一声,她力气明显比廷听大,但廷听每回不是用巧劲避过,就是用琴音区震她的腕骨,疼的她一激灵。
湍急的琴音接连不断地涌开,那男修艰难地躲避着,倒是本就靠山崖在喊着“你们别打了!”的绯扇躲避不及,被掀翻之后笔直地摔下了悬崖。
男修惊愕地看着空荡荡的山崖,往下瞅了瞅,水流潺潺,再没看到那个红彤彤的身影,不可思议地喃喃:“一个修士怎么能掉下悬崖?不是会飞吗?”这,这不用他救吧?
男修左思右想,认定绯扇是故意想离开战局去找考场的,嫌弃她临阵脱逃,也没再管她。
“也不知道你比师姐好在哪里。”宣兰剑招如翻飞的卷云,两剑碰撞,不断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心里越想越气,啐了一口,“算了,男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怎么连我也一起骂!?”男修重返战场,拿着笛子刚准备吹奏,猛地震撼地看向宣兰。
没人理他。
廷听摸索出他们的实力,当即不留情,剑意凛冽,向宣兰的手臂斩去,她擦身而避开,宽大的袖口被撕出一道豁口。
“你得意什么?”宣兰恶狠狠地看着廷听,“你也不过是靠着池子霁才能居我之上罢了,如果没了他,你能打败我?”
廷听差点一口气没缓过来。
“没长眼还没长脑子的东西!”廷听气急,将剑丢开,空出来的右手立即抚上琴弦,双手齐奏,急促的琴音响起,震得女修浑身一麻,狼狈地后撤。
廷听紧追其上,见她两眼发晕,高高地抬起手,在空中划出一道凌厉的弧线,“啪”地一下打在了她的脸上。
“哐当。”
宣兰的剑摔在了地上,她也被随之而来、避无可避的琴音掀翻在地,她捂住脸,不知是羞愧地涨红了脸还是被廷听打红的,眼睁睁看着廷听怒气冲冲地走到面前。
“我这身修为难道是池子霁给我的吗?”廷听气势汹汹地质问,“我一个金丹期的音修,在入门这么短的时间内,和你们学的基础剑招能哪里不一样?”
“我的琴、我的剑他也能替我练?你们是下雨天没打伞脑子全是水,哪怕半点思考能力都没有吗?!”
廷听怒火中烧,这些人全盘否定了她的努力,将她日以继夜的修行归咎到一个男人身上,还试图用污蔑来影响她的大比成绩。
宣兰一懵,看着廷听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不服气你不去和池子霁说,跑来当面嘲讽我,你敢说你不是抱着欺软怕硬的心思?”
那男修追过来想挡在宣兰的面前,被廷听喊了声“滚开!”,脸上也被她打了一巴掌,浓郁的灵力凝聚在那一掌,打得人头晕脑胀。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这一下打得可比打宣兰时重多了。
男修怔怔地张着嘴,脸上的刺痛感一阵接一阵,他没想到廷听竟然敢打他的脸,忿然作色,难以置信地指着廷听,手指颤抖,半天没说出话来,低下了头。
廷听攒起手指,不知何时缠绕在他俩身上的银色琴弦绷紧,绑得人不得动弹。
“刚刚叫的不是很凶吗薛承业?”宣兰嗤笑,“你行你上啊!”
“你!”薛承业愤然,挣扎着想挣脱身上的琴弦,身上被琴弦勒出数道血印,“你还说呢,最开始不是你说的,我们两个人对付她绰绰有余吗!”
宣兰骂骂咧咧:“那还不是你给的消息不准?!你不是说她是个花架子吗!”
“这件事难道你一点责任没有?”薛承业吹眉瞪眼,“不是你说她就是靠着池子霁的庇护吗?”
庇护?
廷听麻木地听着他们狗咬狗,觉得他们对池子霁抱有绝对错误的认知,就像是她刚入太华宫时,曾刻板地误以为他是风光霁月的正道大师兄。
他是吗!?
“停一停。”廷听扯了扯琴弦,两人倏地安静下来,无比耻辱地看着她,眼里泛怂,也不敢再像之前那般当面质疑她。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廷听想了想,碧绿色的剑尖抵着薛承业的脖颈,似乎下一秒就要在那薄薄的皮肤上划出一道血口,“你是音修,怎么和绯扇这个新入门的画修混在一起的?”
“她,她是太史家的大小姐!”薛承业脸色难看,视线晃了晃,语气坚定,“我想和她打好关系很正常吧?”
太假了。
廷听一眼就能看出薛承业在说谎,放下剑,笑了声,她笑薛承业还拿她当傻子糊弄,找理由都那么不走心:“你若是想巴结她,她刚刚逃跑的时候你就该追上去,而不是抓着我不放。”
她声音清甜,一字一句却紧追不放,薛承业咬着牙不说。
“那我盲猜吧,是不是魏紫派你来的?”廷听轻飘飘地说。
“不是!”薛承业斩钉截铁地否认。
廷听笑着:“是她啊。”
薛承业瞪着她,眼见地颓靡了下来,低下头不再作声。
宣兰也放弃挣扎般闭上眼,似乎不愿再看他的蠢像。
“为什么帮她?因为钱财,权利,恩情?”廷听手托着下巴,蹲在两人身旁,兴致勃勃地一个一个说过去试,这个时候她倒格外耐得下心,声音都甜了三分,“总不会是恋慕她吧?”
薛承业浑身绷紧,似乎怕自己不小心再露底,但他实在没想到廷听太过敏锐,几乎是立刻就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
“你喜欢她?”廷听意味深长地说。
薛承业只感觉自己像是被架在处刑台上,结果旁边这个言笑晏晏的处刑官还慢条斯理地磨刀,生怕他不能细细品味其中妙处。
“天哪,连我都从同窗的口中听说魏紫和蓝珊二人恋慕池子霁的事,你不会不知道吧?”廷听故作浮夸的语气如箭矢般穿过薛承业的胸膛,“还是说——”
“你明明知道她喜欢别人,还上赶着帮她铲除情敌?”
廷听弯着眼笑着,青色的裙摆如花般铺在地面上,微风撩起她柔软的发丝,她好整以暇地看着薛承业,生怕他感受不到她别具一格的“关心”。
杀人诛心,不过如是。
宣兰汗流浃背,她都能感受到薛承业脊背紧绷,时不时颤抖一下,按捺着压力,也不知他是惧还是被气的。
薛承业生怕廷听再给他补一句“你真大度”,他都做好了再被捅一刀的准备,却没想到廷听没再刺激他,站起身来就要离开,不禁质问:“你就这么走了?!”
廷听步子一停,转过身,疑惑地看着浑身狼藉的薛承业:“你们身上难道还有什么值得我停留的价值吗?”
“囿于情爱,明知没好处还奋不顾身,甚至甘于放弃大比,还没自知之明地挑衅我。”廷听一个个给他数,说着说着笑起来。
“那如果是你会怎么做?”薛承业不信邪地问,执拗地想从廷听身上得到一个答案,“面对一个你喜欢但不喜欢你的人。”
“这还不简单?”廷听想了想,不假思索,“变得比他强。”
“就这样?!你懂不懂情爱啊?”薛承业振振有词,“爱和强大不能一概而论!”
“你没懂我意思。”廷听知道薛承业脑子不太好,竟怀念起池子霁说话时无需过多解释,恨不能走一步想三步的刺激感,“如果足够强,她可能就喜欢你了。”
薛承业脑子一空。
“再不济,我都比他强了,还不能强取豪夺吗?”廷听想起她看过的两百多本话本子,合情分析,“届时哪怕是外界都只会觉得必定是他想攀附我,对我心怀不轨,有所图谋。”
薛承业呆滞又落魄地坐在原地,陷入了漫长的思索,哪怕廷听走了都没注意到。
廷听摆脱了路上偶遇的麻烦,重新踏上寻找考场的路。
既然出发点太华宫正殿并非考点,她也去缭音峰确认过没有人,她先后去了讲道台、试剑山,都空无一人,寂静无比。
廷听提着裙摆降落在了逐月峰上,她走到池子霁洞府门口,左右一看,蓦然发现门口的水缸里只飘浮着几片花瓣。
她来回走了好几圈,都没看到那个养了条璨假龙的水缸在哪儿,心中浮起疑惑。
廷听来这儿阅书数次,池子霁忙事也会唤她来此练剑,每次都能看到那条璨假龙一见她就冲出水面,生怕她瞻仰不到它的美貌,
现下消失不见,怎么想怎么不对劲。
廷听走到那洞府门口镇着的金色符印下,抬手用灵力绘出图案,半晌,符印一动不动,门没有打开,她陷入迷茫。
池子霁不可能为了一个大比还换个锁吧?
下一秒,廷听腰间的玉牌颤了颤,她拿起看到齐修给她单发了一个“林”字。也不知齐修是遇了事还是有禁制,问他是遇险了还是不好说,久久没得到回复。
没有更具体一点的线索吗?还是说,这些古怪之处就是线索?
廷听离开逐月峰,思索时飘得慢悠悠的,她俯瞰着下方,刚好飘到了香饕山。
太华宫食堂位于此山山脚,临水傍山,环绕山底一周,红墙绿瓦,外观类似人间的鼎盛酒楼。
水流沿着香饕山一路向东,在入门考试时曾助她一臂之力的水墨蛟便栖息于此。
人都消失了,这大家伙不可能也原地消失吧?
廷听落到水面上,灵力将水向四周推开,她弹起《梅花三弄》,好几节过去才停下手,清澈的水面缓缓流淌,下面没有半点水墨蛟的动静。
出人意料的,一个细长的身影骤然冲出水面,鲛人银蓝色的发丝在阳光下晶莹剔透,少年亮着眼,伸开双臂伸向飘在水上的廷听,似乎想要拥抱她:“听听师姐!”
“萧粼?”廷听疑惑。
“进考场的阵法在水下!”萧粼拉住廷听的手腕,他一拉,没拉动,回头发现廷听目光审视,心里焦急又无奈,“我骗你做什么?”
廷听想了想:“打击报复。”
萧粼深吸了一口气,无比诚挚地看着廷听:“我不怪你,那是池子霁行凶,你保护了我不是吗?”
“保护?”廷听罕见地露出了愕然的表情,她打量着萧粼,完全没想过这家伙会这么想。
最开始是她抱着审问及行凶的目的去找的萧粼,然后引来了更杀气腾腾的池子霁,她才不得不为了线索将萧粼保下来,只是他受伤未愈,廷听又不能冒着被邬莓发现的风险去药堂找他。
爱上一个差点杀了他的人??脑子没毛病吧?
廷听:“你在水下设了埋伏?”她说着目光开始扫视水下的动静。
“我心悦你,这话不作假!”萧粼诚挚地说,“这只是初试,我有骗你的必要吗?”
廷听:“那谁知道呢。”
萧粼明知廷听不光谨慎还油盐不进,却还是不由得心梗,他少有的剖除利益,真心实意的想帮一人,结果对方还不信他,逼得他开口带了灵力:“我以心魔发誓,没有骗你。我刚刚看到好几个修士下去了。”
廷听思忖片刻,见另一侧也有人冲下了水面,也潜入水中,水下鱼群游动,花瓣顺着水流飘动。
相比起入门之时的狼狈,廷听经过一番艰难的苦涩的炼体,现下在水中堪称如鱼得水,不一会就触碰到了水底的阵法。
萧粼速度极快,拉着廷听的手腕引着她往水底游去,廷听一眼看到水底一个金灿灿的巨大阵法泛着光辉,而在水上分毫看不到。
真的在水下吗?那齐修那个“林”字又是什么呢?
阵法大亮,璀璨的光芒瞬间笼罩了他们。
一阵天旋地转。
廷听脚碰到地面,站稳,捏了好几个清洁术将身上弄干,环视四周,发现他们所在之处正是讲道台的一角。
讲道台建于十山其一的青云山顶,是个面阳的圆形高台。
台上宽敞明亮,用轻纱般的长布包围,木质桌案整齐排开,分成了数个区域,不同的高台上坐着不同的长老,他们面前疑似擂台的圆盘上有弟子正在进行相应的考试。
明明廷听刚刚在外界去往讲道台的时候那里空空如也。
“听听师姐,音修在考场在那边!”萧粼指着东南侧的高台,也是琴曲声源之处。
“琴声?”廷听面露迷惑,提步她大步向前,仿佛站在门口却迟迟没有找到钥匙,直到走到音修的考场边上站住。
包括毕牧歌在内,上首的共有八人。
其中五人为音修一门的长老、夫子,一人是来自执法堂的监督,另一人是别门书录,来保证考试的公平公正。
最后多的那个是池子霁,他和考试没半点关系,似乎只是来听曲儿的,他眉如石棱,眼尾稍扬,一袭朱袍,金镶玉蹀躞带绕在劲腰上,明艳得夺目。
但此时此刻,他专注地看圆台之上的紫衣女子,好似眼里再容不下其他人。
日光之下,魏紫脸上带着浅笑,发间的凤尾金簪流光婉转,她的指尖在琴弦上舞动,情意满满的琴声萦绕在周围,绵延不绝,动人心扉。
廷听停下步伐,看着池子霁的目光诡异了起来。
萧粼紧跟在廷听身后,他哪怕不像廷听那样熟悉琴曲,但也很快想起来魏紫弹奏的正是《凤求凰》。
“听听师姐,没事的。”萧粼看到这一幕,先是一喜,而后立刻装得担忧又体贴,抬手小心翼翼地拉住了廷听的手腕,声音柔软又清灵,“大师兄地位高,性情不定,朝令夕改也是常事。”
终于,魏紫一曲毕。她面上含羞,期待地看向上首。
日光锃亮,如在人身上披着层朦胧的金纱,池子霁眸光带笑,开口。
“魏紫师妹技艺娴熟,万里挑一,此曲情感深厚,格外与众不同。”少年的声音轻快而从容,毫不吝啬夸奖。
从头到尾,池子霁都未曾往廷听他们所在的方向看过哪怕一眼。
廷听眼眸漆黑,好似再听不到别的声音,她灵力炸开,浓郁得让人徒生醉意,毫不犹豫拔出剑,碧剑如翡,剑尖在日光下散发着凛凛寒光。
不过转瞬,廷听就出现在池子霁的面前,手中的剑高高扬起,锋芒毕露,在一片喧哗中,毫不犹豫地插向池子霁的心口,用力地一捅。
周围传来惊呼。
廷听利落地将剑拔出来,鲜红色的流体缎带顺着剑甩在四周,她恶狠狠地看着“池子霁”,一字一字、咬牙切齿。
“没品的东西!”
话音刚落,周围的景象如冰雪融化,如从高处落下的强坠感涌出。
廷听再一睁眼,她正坐在讲道台的下方,不出她所料,周围满是身处“睡梦”中的同窗。
她抬头,恰好对上不远处池子霁津津有味的目光,他眉眼弯弯,正笑着鼓掌,四周许多长老正难以言喻看着池子霁。
“捅得好。”
第22章 斗琴
讲道台上。
“嘶……”
看到这一剑捅下去的人感同身受地捂住了心口。
当然, 更多的是不约而同地看向了坐在长老们之间的少年,他马尾高束,身上穿的是平日里最常见的白与玄, 矜贵又清湛。
“感觉如何?”邹无忌看乐子般抬了抬下巴。
邹无忌正坐在池子霁身侧,知晓池子霁大比不管事,表面代宗主之名坐在此, 实则光明正大的摸鱼, 从头到尾都只是盯着他那小师妹在看。
原本长老们大多观察着不同的弟子, 唯独池子霁一人独树一帜,不遮不掩, 只盯着他那小师妹。
众人难免爱凑热闹,廷听不光以一敌二,甚至掺杂上了情感纠纷,最后还捅了顶着池子霁脸的幻影一剑,以考试而论未免过于精彩, 相较起来,其他弟子们中规中矩的画面就显得乏善可陈。
“捅得好。”池子霁眼里满是欣然。
“荒唐啊!”林兽峰的长老看到池子霁这副模样, 深以为戒, 摇了摇头, 他没想到这后生看到如此景象不光不介意, 反倒赞叹有加, “别人只是要爱情, 你这小师妹是要命啊!”
“哪里荒唐?”旁边幽幽传来一个女声, 她身穿粉裙, 满头珠翠, 艳丽不可方物,一看身段便知是个舞修, “我倒觉得那小姑娘敢爱敢恨,行事果决,让人钦佩。”
“她就是知道了那是梦境才敢下手的!”
“这不正说明她聪慧吗?”
“你!”
池子霁望着平台上的少女,她头上水镜般的画面化为泡影,昭示着梦境的结束,人也悠悠转醒,慢吞吞地站起身来,四周张望着,直到对上池子兴味的目光。
初试的第一道题,即找考场。
所有考生陷入了同一场梦境,梦境如水中花,虚幻而脆弱,实则考场就在他们脚下,只看他们能不能意识到自己身陷梦境。
在意识到自己身处梦境同时,也就答完了第一道题。
邹无忌:“你那小师妹的分数不会低。”以直报怨的思路很对。
池子霁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
只是其他长老谈及自己弟子时难免谦虚几分,池子霁倒好,一副“我家师妹如此优秀很正常”的架势,理所当然的让人无言。
“就是不知她最后那一剑会不会有什么影响。”邹无忌迟疑着思索。
池子霁转头,黝黑的眼神瞥了眼打分的考官:“我本人都不在意,有什么影响?”
“你小子不要恐吓考官!”邹无忌狠狠地拍了下池子霁的肩膀:
考官会为每个弟子在梦境中的行动打出“德”、“智”分,其中“智”一试主要看能不能从梦境中醒来。
池子霁朝着廷听招了招手,廷听疑惑地指了指路,不确定她能不能直接过去,直到池子霁点头才提着裙摆小跑着来到池子霁面前。
邹无忌在旁边瞪着池子霁的行为,无声指责他的随心所欲。
就在廷听都开始思索要不要道个歉的时候,池子霁开口问:“怎么发现是幻影的?”
“之前到逐月峰的时候只是怀疑。”廷听解释,“但模仿成池师兄的幻影处处违和,才肯定的。”
“哪儿违和了?就因为他对着别的女娃娃夸了几句?”坐在旁边的邹无忌探过头来,他变化术在身,坚毅的脸上胡子拉碴的,狐疑地看着廷听。
“他穿着红衣,但池师兄只在外出伏魔时会穿红色,这几日应当都没有出太华宫。”
邹无忌非要杠:“就不能是例外,恰好他今天出去了没和你说呢?”
廷听一噎,不依不饶:“那曲《凤求凰》弹得很一般!”
“是,那个幻影很没品。”池子霁肯定了廷听的说法,“我是很苛刻的。”
“这倒也是。”邹无忌认可了池子霁的自知之明。
其实不光因此,明明萧粼紧跟在廷听身后,池子霁却半点反应没有,相比起那夜的杀意过于平静,好似觉得不重要,介于池子霁根本不是会憋着的性格,那就只能是假的了。
“快去考试吧,别被你这没心没肺的师兄误了时辰。”一旁的舞修长老朝着廷听摆手,催促道。
“准备弹什么?”池子霁轻声问道,声音里透着信赖,似乎比廷听自己还笃定她的能力。
廷听笑着刚开口:“关…”
背后不远处传来诧异声:“魏紫师姐今年弹的是《关山月》?!”
“她不是擅长轻快些的曲子吗?今年怎么一改风格?”
廷听一愣,疑惑地转过身,看向坐在音修考官面前的紫衣女子,流畅的琴音萦绕在考场之上,周围隐约可见夸赞声。
明明敏锐地能听见每一个音,廷听还是着了魔般下意识快步向乐台走去,以至于错过了池子霁伸出来的手。
邹无忌意味深长:“哟,撞曲了。”
池子霁专注地望着廷听的背影,纤细中是满满的坚定,仿佛一棵茁壮成长小树,无论风雨都无法摧折。
“音修多半会备有其他曲目,以免和之前的考生撞曲。”林兽峰的长老慵懒地说道,“你那小师妹若是机灵,便会避开她那还有些名声的师姐。”
“名声?她有什么名声?”
“她不是池子霁的青梅吗?”林兽峰长老反问。
池子霁缓缓转过头,眼里满是迷茫:“我哪儿来的青梅?”
林兽峰长老睁大了眼,指着台子上的人:“魏紫啊!那个台上弹琴的那个不是你的青梅吗?!”他都知道你个当事人不知道?!
“魏紫是谁?”池子霁迟半拍地意识到问题,蹙起眉。
林兽峰长老指着池子霁半天,见他脸上的疑惑半点不作假,半晌拍了下大腿:“荒唐啊!”
邹无忌嗤笑了声:“堂堂一峰长老尽信这些子虚乌有的谣言。”
“她不会换曲。”池子霁笃定。
林兽峰长老不以为然:“即便她们技艺差不多,排在后面的考生天然就输上一筹。”
音修考场传来隐隐的喧哗声。
乐台之上琴音阵阵,随着琴音起伏,灵力飘荡之中在魏紫的上方汇聚成模糊的边疆之景。
“琴音化境?”有人倒吸了一口气,“这是元婴以上音修才能做到的事。”
“想来魏师姐突破元婴指日可待!”
魏紫无名指压双弦,猛地掐起,随着铿锵的一声,若有骏马奔腾,将士持枪拼杀,很快又缓和下来,随着泛音渐浅,最终又归于无垠的荒凉。
“弹得好稳啊!”有人压着声音夸赞。
确实稳。
廷听站在乐台边,盯着魏紫的指法,确乎精通琴艺,但她越听越觉得古怪,面上浮现迷惑,有些地方和她预料中相差甚远。
“她的琴艺在太华宫如何?”廷听随口一问。
“你不知魏师姐?”站在廷听不远处的人惊诧不已,用一种“你这都不知道你亏了”的可惜眼神看着看着廷听,“魏师姐自幼在皇宫中习琴,后同年与大师兄一同进入太华宫,当得起出类拔萃。”
廷听掐指一算,这练了得有十来年,琴艺理解上应该不会出问题,她眼底浮现了然,紧接着恹恹起来。
那多半就是人出了问题。
魏紫先是抱着琴先朝毕牧歌行了礼,而后笑着朝台下招了招手,俯视的视线最后在廷听的身上停了下,她似乎觉得稳操胜券,嘴角弧度不减。
“不愧是魏师姐,短短一曲弹得层次递进,雅致中又不失力度!”旁边的师妹红着一张脸,跑向魏紫:“这是我听过最好听的《关山月》!”
廷听挪开视线,没说话。
“就你嘴甜。”魏紫从乐台上走下,一双柔荑白玉无瑕,摸了摸师妹的头发。很快旁边就有好些弟子围住她交口称赞,恨不能将平生的词汇全拿出来。
他们越夸,廷听的眉头就蹙得越紧,她双臂环在身前,看向了坐在乐台上方的毕牧歌。
毕牧歌坐在监考官身侧,她神色淡漠而慵懒,一如既往,似是不为任何外物所动。
“廷听师妹与我同为琴修,”温柔的声音穿过人群,围在魏紫身边的人纷纷退开一步,魏紫嫣然一笑,似是无辜地看着廷听,“觉得我弹得如何?”
“魏师姐你就是太谦虚了!”旁边马上有人附和,瞥了廷听一眼,“一个新进门的散修弟子,哪里比得过师姐你自小习琴。”
“薛承业,你拉我干什么?!”他恼火地拍开扒拉着自己,想让他不再说话的薛承业。
薛承业收回手,尴尬地站在一边,他看了看魏紫,又看了看平淡的廷听,低下头说不出话来。他耽误了些时间,在不久后也突破了梦境。
魏紫蹙起眉,疑惑地看了他一眼,但也没当回事,很快就挪开视线。
廷听无言地看着这些人,因为太过寻常不光提不起生气的心,竟有几分怀念。
上一次她遇到这种同窗质疑她琴艺的场合,好像已经是十多年前了。
在那之后,廷听年年魁首,从未失手,纵有人质疑她的脾性、修为都没质疑过她的琴艺。
“你这是什么眼神?”他好似被廷听的目光一烫。
廷听没理会他的问题,转而问了个问题:“你弹过古琴吗?”
“我学的是萧,怎么会弹琴?”那人秒答,马上意识到廷听的质疑,“就算没亲自弹琴,也能品出琴艺的好坏,弹琴又不是只弹给内行听。”
廷听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雅俗共赏的道理倒是没错,只是捧他师姐的时候还要踩她一脚的就很没礼貌。
“廷听,快到你了。”一个扑棱着翅膀的书童冲到廷听的面前,手中拿着纸卷和笔,凑到她面前问道,“你要不要换曲目?”
薛承业立刻意识到了什么,他紧张地看着廷听,张了张嘴,不知该说什么。
“师妹年纪小,有勇气,愿意横冲直撞地闯一闯也是好事。”魏紫耐心地看着廷听,如同和善而体贴的过来人,“但不能徒有勇气,对不对?”
廷听定定地看着魏紫,她对情感本就敏锐,哪里能看不出来魏紫是想借此生事,暗示她知难而退。
两人在乐台下无声对峙。
一个是刚出过彩的同门师姐,另一个是还不算熟悉但出过风头的新弟子,难免有人目光在两人之间游移,气氛不知觉紧张起来,仿佛有硝烟味无形中弥漫开来。
“为什么?”廷听困惑地看着魏紫,问出了从一开始听到曲时的最大的疑惑。
为什么要在大比上刻意和她撞曲?为何选了曲又没有好好演奏?为什么要让她退缩?廷听还有很多很多问题,最终都浓缩成了这三个字。
魏紫诧异地对上廷听的目光,她没想到廷听会问出这个如此简单的问题,她还以为这是个很聪慧的师妹,可以马上意识到她的用意。
“廷听师妹莫不是在明知故问。”魏紫轻笑了声,抬手用袖口掩住嘴角,意有所指地往上首长老们的方向——亦或是池子霁的方向瞟了一眼。
廷听眼底漆黑,凝视着魏紫,心口的火苗如被泼了一大桶热油,猛地蹿了起来。
“总有人因为意外得了珍奇,却不知这只是一时眷顾,注定不能长久,却还执着不放。”魏紫不徐不疾地说着,若有所指。
“不换。”廷听当即转头,看向来询问的书童,说完,她快步跟着书童朝乐台走去,步伐果断,如刚出鞘的利剑,微现锋芒。
书童见廷听不换,将她领到乐台边上,犹豫了下,小声提醒了她一句:“切忌怒火影响了你的琴声。”
廷听怔了下,伸手摸了摸书童毛茸茸的小脑袋,扬起明媚的笑容:“不必替我担心,我也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了。”
书童一懵,涨红了脸,却还是在同行人的催促下离开继续去领考生了。
“下一位考生,廷听,演奏曲目是——《关山月》。”
随着宣报声,周遭的目光的目光瞬间集中到了即将走上台的廷听身上,那其中掺杂着诸多惊愕、怀疑、难以置信甚至是恶意贬低的情绪。
“她怎么敢的?!”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撞曲在大比中已经十年未见了,这一回不光撞,还是紧跟在上一个身后演奏,堪称离奇。
“紧接在魏紫师姐之后考相同的曲子,还不改曲目?”
“是不是太心高气傲了,完全不懂什么叫避开锋芒啊。”
乐台下议论纷纷,时不时还有目光落到魏紫的身上,不可思议地看着廷听的身影,猜想起来。
“她是故意撞曲的吗?不会吧,她不是个新弟子吗?”
有人闷着声嘲笑起来:“许是只会弹《关山月》,找不到换的曲子呢。”
“我觉得你们说得很有道理。”人群中突然冒出来个少年声。
众人转头。
只见一个相貌陌生小公子身穿宝蓝圆领衫,手持折扇,扇尖一拍手心,压低声音,笑着提议道:“要不要赌一把,是魏紫师姐赢呢?还是这位名不见经传的新弟子赢呢?”
明知太华宫禁止弟子私赌,却还是以身犯禁。
“这有什么可比性吗?”一人插着腰质问,完全不当回事。
“是啊是啊,都选魏紫师姐的话,那有赌的必要吗?”旁边的人议论纷纷,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你是谁啊?”
“我乃弈修。”齐修饶有兴致地抬起手,一个锈金色的秤忽然出现在眼前,虚影一边盛放着一座缩小化的灵石山,“我出一百上品灵石赌台上这个妹妹赢。”
旁边的声音陡然一静,本来想随手举报齐修的人也蓦然停下,用看人傻钱多的目光看着他。
这是哪儿掉下来不谙世事的傻少爷。
一百上品灵石!都够买下几件寰灵阁摆在台面上灵器了!即使即刻离开太华宫,都够一个普通修士衣食无忧过个百来年!
重利当前,不少人的道德感直线下降,觉得朋友之间有些小小的押注完全无伤大雅。
“不为钱财,主要是图个热闹。”齐修眉眼弯弯,笑得轻松愉快,让人感觉不到半点攻击性,声音和钩子似的诱人上当。
这种以一得百,天上掉馅饼的好事,打着灯笼都难找,即便最开始持抗拒态度的,都还是有人瞅着那一百上品灵石动了心弦。
就试一点,没了也不亏,赚了那就是一大笔呢。
“我全压听听!”琼音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把兜里的灵石一砸,虽然远不及齐修那一百上品灵石多,但分量也不轻。
莫言笑看了看压魏紫那边零零碎碎的灵石,再看向仅凭两个人就将廷听这边压出个了灵石山的筹码,一言难尽地摇了摇头。
“哪有你们这样押注的?”
说着,莫言笑也摸出了个袋子,掂量掂量,同样毫不犹豫地放在了廷听的位置上。
琼音:“我还以为你多坚定呢!”
齐修笑眯眯的没说话。
这些弟子们不懂事,因为不管压哪边,哪边压得多,他作为庄家都不可能亏,是真图个热闹罢了。
“你不是机关一门的弟子吗?你怎么也压她?”旁边有认得莫言笑的音修弟子瞪大了眼,匪夷所思,“你不是爱财吗?不瞎就应该压魏师姐啊!”
“嗯……”莫言笑沉默了下,苍白的脸上浮现出思索,似乎在回忆,“正是因为我不瞎,所以我才觉得廷听会赢吧。”
他必定会更相信他亲眼所见的,就像时不时就会和他一起出现在药堂病床上的廷听。
齐修笑吟吟:“压定离手哦,考试开始就不许压了。”
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转过去,一看心之所向的魏紫竟然筹码还比不上一个新弟子,都难免起了气焰,灵石小山愈堆愈高。
直到廷听抱着琴走上乐台,坐在中央,双手缓缓放在琴弦上,台下的嘈杂声才渐退。
廷听垂眸,指尖按在琴弦上,熟稔的一拨,如同练习过千百遍,无论外物侵扰,她的手都能够凭借肌肉记忆奏出脑中的音。
她的指法流畅而轻巧,其声并不像魏紫弹奏的那般铿锵有力,却仍如钩子扯住了在场之人的耳目。
哪怕只一声,都足够动人心弦,平静地将人带回那凄凉的战场上。
两人弹得是同一曲,风格却截然不同。
越是内行,越是能从简短的音中窥见演奏者的水平。毕牧歌不自觉柔和了眉眼,相反,魏紫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起来。
直到下一节响起,众人才恍惚地意识到乐曲还在继续,而他们无形中陷入了由乐曲编织的回忆中。
周遭没有半点人声,只余琴音在少女指尖干净地盛开。
她的手指宛如在琴弦上舞动,极具韵律,每一下都看起来无比轻松,让人不由自主地专注于曲中万千,而非提心吊胆生怕她下一个轮指不够美,泛音不够曼妙。
她在弹将士戍未归。或老或少的战士夜下把酒共饮。
他们面容灰黑,拿罐的双手粗粝,抬头遥望故乡月,热酒入喉,辛辣勾缕缕酸楚,还来不及感怀昨日还在谈笑功名的战友今日毙,翌日又踏上了前赴后继,折戟沉沙的战场。
思念化作血汗尽数淌在了黑硬的泥土上,层层叠叠,无休无止。
没有半分灵力的波动,无形的琴音在上空交汇,形成了苍凉的月光,静静地照应着地上残破的旗帜,无人收殓的尸骨,砂石埋没的头盔。
如音律作笔绘制的清晰画卷,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展开,根本无法忽视。
这才是琴音化境。
而不是用溢散的灵力掺着琴声做出的虚像。
一曲毕,明明只是片刻,却好像过了许久,余音不在场只在心。
周遭鸦雀无声,只剩浅淡的呼吸声。
廷听安静站起身,看向台上坐着的考官。
事实胜于雄辩。
当差距过大的时候,再将其他人与廷听去比较,是对她的不尊重。没有人会在这样一曲珠玉前再去质疑廷听,更多的是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她。
她是如何能在这般年纪拥有如此娴熟的琴艺?
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每个音都恰如其分,多一分冗余,少一分浅薄。
她拥有得天独厚的技艺,却不会让人觉得是炫技而去过分关注,似乎这于她而言只是经过千锤百炼后工具,而她能用这些工具将曲子演绎得淋漓尽致,哪怕是外行都能体会到曲中充沛的情感。
对于曲子的演奏并没有一个标准答案,但廷听站在那,就好像提供了一张完美的答卷。
“她是一天能练二十个时辰吗?”说话之人难掩艳羡,初次如此直面人与人的参差,仿佛廷听一天能多活几个时辰。
“恐怖……”
“她才刚及笄没多久吧?大师兄怎么慧眼识英的?”有人看向不远处被评眼光长远池子霁,回头打量着廷听的面貌,“怎么早先我就没注意到她呢?”
他们大多觉得廷听运气好,自恃美貌,不过是恰巧合上了池子霁的眼缘,现下一看,理解了一切后自觉肤浅,没想到他们以狭隘度人,倒闹得贻笑大方。
听着这些对廷听的夸赞,之前出言或讥讽、或否定过廷听的弟子此时噤若寒蝉,脸色臊得慌,恨不得找个缝钻进去,生怕有人把他们刚刚的话拿出来当众调侃。
“技艺上佳,情真意切。”毕牧歌说道,自打才试开始她就没出过声,现在却开了玉口,“你去过战场?”
“外出历练时去过凡间战场,曾与边疆战士有过交情。”廷听抱着琴抿起唇,没再接着说下去。
但即便廷听不说,旁人也能通过刚刚那一曲的意象中猜到,她去日谈天的人来日就命丧疆场。
战场无情,生命易逝。
那是她的第一次出长音阁历练,也是最后一次。
“嗯。”毕牧歌挪开视线,看向站在乐台下、人群之后的魏紫,眼里带着淡淡的不满,“你觉得呢?魏紫。”
人本质慕强,弹过琴后的廷听身上带着天然的吸引力,许多人这才慢半拍的意识到魏紫还在,面上平添尴尬与踌躇,不太敢看向刚刚还被他们捧着的魏紫。
“……廷听师妹天赋异禀,弟子甘拜下风。”魏紫笑容僵硬,硬生生咽下那股堵着的气。她明显没想到毕牧歌会当众点她,可她也心中有虚,知晓毕牧歌必然看出了她行的伎俩,才略施小惩,当众下她面子。
魏紫不是第一次如此行事,只是第一回闹到大比上,也是觉得廷听太过特殊。
廷听缓步走到魏紫前方,她在乐台上,魏紫在乐台下。
“廷听师妹有何见教?”魏紫声音温柔,装出一副服输的大度模样,袖中的手攒得死紧,手心印出了月牙型的血印。
廷听看着魏紫的眼神逐渐失望。
这眼神如火焰般灼烧了魏紫的心,她已经许多年没有被架在台上下不来,花费了全身力气才保持住一身庄重与体面。
“你还是没懂我为何生气。”廷听轻轻地说,她难得当众如此明显地表现厌恶,“我不在乎你有没有耍手段与我撞曲,不在乎你当众讥讽我。”
“可你不过是站在亭台楼阁中沉浸在你想象中的壮阔战场,太过虚浮,忽略了最重要的悲意。”
廷听掰着手指细数,她忽略围观的视线,直直地盯着魏紫,根本不在乎魏紫的难堪,只想用言语作匕首利索地剖开魏紫的心。
哪怕是企图污蔑她的薛承业和宣兰都没有让她如此愤怒过。
“你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理由,将这场考试当做你勾心斗角的工具。”廷听指向池子霁所在的方向,头都不回,眸光凌厉,毫不留余地的斥责着魏紫,“琴对你来说算什么?你不是练了很多年吗?你现在就拿着你不熟悉的、可能临时练了两三天的曲子来对付我?!”
到底有多傲慢,才能这么若无其事地侮辱人啊?!
“你不尊重我,不尊重这首曲子。”廷听凝睇着魏紫,一字一字,简截了当地说,“同样不尊重你自己!”
说罢,廷听一拂袖,决绝地转身离去。
这番话振聋发聩,台下一片寂静,似是连呼吸都忘记了,诸多目光停留在廷听身上。她背影锐利而飒然,仿佛毫不在意考试结果,直到身影远去,消失在人前。
不知过了多久,
众人缓慢拾起声音,面面相觑,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何是好。
下一个上场的弟子心慌意乱地跑上乐台,眼神不知所措,想到廷听又莫名定下神来,心中盛着向往与钦佩,郑重地坐到了台中央。
悠扬的琴声渐起,带着生涩与认真。
停滞的时间终于开始流动,干涸的河流重新焕发生机。
徒留魏紫怔愣地呆在原地,恍惚中说不出来话来。
第23章 道歉
“一出好戏啊。”
有长老看着毕牧歌的方向调侃。
眼见着魏紫在原地站了下, 很快就转身朝着廷听离去的方向追去。
邹无忌瞪大了眼:“那小姑娘怎么跟着去了?”
“她们不会打起来吧?!”邹无忌实在不放心,生怕让执法堂的弟子去处理不够周全,最后稀里糊涂的变成大混战, 毅然决然站起身准备亲自去处理。
还得他来!
池子霁刚要站起来,又被邹无忌一把给硬生生按了回去。
“给我等等,你可不能去!”邹无忌眼看着池子霁挑起眉, 严词厉色, “这种情感纠葛你一去那还得了?”
两个音修女弟子还在邹无忌可以解决的范畴内。
再加一个池子霁那简直是火上浇油!一发不可收拾!
“到时候发生了什么我会留存下来, 你们一个都不准去。”邹无忌说完火急火燎地冲了出去,生怕他再晚一步现场就变得昏天黑地, 不好甄别。
这一个接一个和下饺子似的跳下讲道台,被按在座位上的池子霁满眼遗憾,觉得眼前的一切都是那么索然无味。
乐台下,齐修笑着将押下的注退还给了周围的弟子。
“本就是玩笑罢了,哪里能真的触犯宫规呢。”齐修调侃着, 看着那些押了魏紫的人拿回灵石后脸上的愧疚愈发浓重,这才满意的功成身退。
“琼音, 看哪儿呢?”齐修往考场外走去, 看向还在发愣的琼音, “我和莫言笑可都是考完了才来的, 你这是打算压轴呢, 还是大轴呢?”
琼音立刻收回视线, 匆匆跑向药修的考场。
另一边。
邹无忌很快就找到了廷听和魏紫二人。
好在他速度够快, 这二人一左一右站在瀑布下, 尚且没有动武之兆。
邹无忌眼疾手快的从衣兜中摸出执法堂专用的记录留影珠, 注入灵力将其开启,生怕漏掉未来的呈堂证供。
气氛凝滞, 空气中只剩瀑布冲刷石面的声音。
她们没急,邹无忌已经蓄势待发,准备好随时将两人按住阻止一场斗殴发生。
半晌,魏紫一拱手,深深地低下头:“我通过手段得知你的考试曲目,想通过撞曲让你退却,同时从大师兄身边离开,此举轻视、侮辱了你,我向你道歉。”
别说廷听,邹无忌都一愣。
他眉头一皱,发现事情和他想得不一样,但无疑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
“你弹得很好,所以夸奖与成绩都是你应得的,我输得心服口服。”魏紫声音平和,却逐渐低迷起来,“我完全理解殿下为何偏袒你。”
哪怕是她也无法拒绝乐台之上廷听的身姿。
她弹得多好啊,如行云流水,真切动人。
越是弹琴,魏紫越能了解廷听的厉害需要反反复复的钻研,日以继夜的练习,更不用说她顶着纷繁的舆论上台要面对的目光与压力。
魏紫知道,却还是做了,她也不是被指责过手段下作,但她早已习以为常,只不过这是第一次被当众指着鼻子骂她有多么傲慢无礼罢了。
廷听在乐台上那般耀眼,无人出其右,好似她天生便应该扶摇直上,站在高处。
同为金丹境,魏紫却能感受她们之间的天堑。
“我生而卑微,从小于乐坊被迫习琴,我不爱它,但我除了弹琴什么都不会。”魏紫缓缓站直身,攒紧了手,仿佛在说着她过去的耻辱,眼里盛着自卑与不甘,“世家贵女抚琴为雅,而我跪在贵人妃子面前弹琴谋生。”
“我一直理所当然地将琴当作安身立命的工具,利用起来毫无负担。”
廷听沉默了片刻,蓦然轻笑了下。
“你不会以为我是大家小姐,高高在上地指摘你吧?”她眸带笑意,仿佛要看穿魏紫那单薄的身躯。
在廷听眼里,比起阴晴不定的池子霁,魏紫的情绪可简单多了。她的怒气在刚刚的大比上发泄完了,现在平静下来,魏紫这一出其实并不出乎她意料。
魏紫愕然,在廷听的目光下突然感觉无处遁形。
“你的道歉认真,但诚意不足,恐怕是觉得输给我也不丢人,表面功夫做好了,先维护住辛苦经营名声再说。”廷听思索着,笑容明媚,一针见血。
“你还在找藉口呢。”她轻叹。
“也不介意告诉你,我是战乱中遭遗弃的孤儿,自小寄人篱下,学不好琴就吃不上饭,与琴相依为命。”廷听平淡地说,丝毫不忌讳她的身世。
她没有高高在上的身世,也没有雪月风花的闲情。
她的琴陪她活过了十几个秋冬,是她的另一半灵魂。
路都是自己选的。
“难怪……难怪。”魏紫好似站不住,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扶着头,脸上恍然。
她之前便觉得廷听不似凡间世家贵族女,也没听过姓“廷”的修仙世家,但气质上却天然有股受过受过熏陶的从容与雅致,眼神明亮似点星,无半分自卑,哪怕陈述自己平凡的身世都落落大方。
“我听说你更擅长轻快些的曲子。”廷听看着魏紫的眼神里带上了浅浅的遗憾,“我本来以为能听到你最好的琴音。”
魏紫被那遗憾的目光灼得浑身疼痛,不由自主地低下头。
相比起来,她对于廷听的嫉妒和厌烦显得那么浅薄、可笑。一想到她想用手段将廷听打退,廷听却曾期待着她的琴声,她越觉得窘迫。
魏紫埋着头,捂着脸,仍不断有泪珠从手缝中溢出,滑落在地,打湿泥土,涂出一个个深色的圈。
她从未意识到她如此肤浅,弱小又不择手段,哪怕踏上了修仙路都未有分毫改变,这些年好似都虚度了。
魏紫不停地道歉,原本温和的声音不自觉开始颤抖,蹲下抱住自己的双臂,哭得字不成句,不知是哭她的错误,还是哭曾经的卑劣。
廷听沉默地看着魏紫泣不成声。
躲在石后的邹无忌看着廷听的目光也一变再变。
邹无忌看着池子霁长大的,哪里不知道他什么德行,不光看人下菜,精通君子之仪但全看心情用不用,遇到事端不想着解决净想着怎么有趣怎么来。
武力是越修越强,这脾性也是越修越歪。
这些年池子霁难得有个偏爱的人,廷听看着也是个乖顺听话的孩子,如果能安安分分的在一起,不闹出什么红杏出墙的大事,邹无忌也能安下心,再不用成天担心太华宫出个十恶。
只是可惜廷听这般心性被池子霁看上,多少有点倒霉。
可惜,烂桃花也是桃花,没办法唉。
邹无忌心虚地又怜爱地看了廷听一眼,只能日后对她关照些了。
哭声渐消。
魏紫用清水抹了抹涩得发疼的脸,声音嘶哑:“宫中的议论我与殿下的是谣言。”
“我与殿下并非青梅竹马,他是皇子,我不过是在筵席上奏乐的琴女,我后来被皇后看中留下,与他多见过几面罢了。”
“你喜欢他?”廷听随口问道,她的修为尚且不够她感觉到石后来自邹无忌的难以置信的视线。
“年少时钦慕过这般遥不可及的存在,以为能救我脱离苦海。”魏紫苦笑,“不过战乱后跟在殿下身后进入了太华宫,也算吧?”
廷听想到池子霁那个性格,一言难尽。
她之前就猜测过他修仙前的身份,想过世家子却没往皇宫里猜。
那池子霁洞府中那些前朝未修撰的珍贵典籍就有迹可循了,多半是亡国时以免被敌军付之一炬,从书库里一股脑拿的。
廷听疑惑:“你现在还喊他殿下,他会不会觉得你在讥讽他?”
“我也就私下喊喊,习惯了。”魏紫低声,“殿下看着随性,实则是个很高傲的人,从皇宫到太华宫,顺风顺水直至今日,从未受过挫折。”
“我针对你也并非因为我爱慕殿下,只不过是我觉得殿下理应配最好的人。”
石头后缩着的邹无忌大为震撼。
他人已经三百来岁了,但还是难以理解现在的女娃娃脑子里到底在想些什么,怎么还给一个陌生人操起爹妈的心了?
闭关修炼的宗主都不在乎池子霁结不结道侣!
廷听:“最好的人?”
“我之前觉得,是和殿下同为七星的禄存星——姜望月。”魏紫略显愧疚,“但现在我已经不这么想了,你很好,最重要的是殿下喜爱你。”
她其实没有资格置喙什么,之前是她魔怔了。
姜?月??
廷听眉头一皱:“她和姜新月什么关系?”
“你见过上清门宗主的次女?她们是姐妹。”魏紫讶然,她临近大比才回宗,自然不知晓姜新月曾朝廷听求婚还被池子霁当场遣返的事故。
“记忆犹新。”廷听难以言喻地挪开视线。
池子霁对其他七星印象不好,她也不太关心这些流言蜚语,若有事届时再说也来得及。
“对了。”魏紫想起一件事,犹豫地看着廷听说道,“我之前误以为你是攀炎附势、仗势欺人的无能之人,是因为你的舍友,那位太史家的大小姐这样说过你。”
“她外表看着天真,心思却不一定。我曾在宫中见过外表嚣张跋扈、大大咧咧,实则心细如发的妃子,你与她共处一室,终试还会遇到,万不可小觑她。”
廷听看着魏紫的双眼,听得出魏紫现下没有说谎。
她在初试时遇到过绯扇,却并没有感觉到敌意,但也没有说出什么有价值的话,恶事也是绯扇旁边那两人做的。
若绯扇心机如此,她一个画修,借刀杀人有什么目的?
假如绯扇是明目张胆的太史家细作,除她之外,莫非别的太史家细作,她想借外力将廷听淘汰出去,让太史家占据更多进入藏宝阁的名额?
……
初试与复试相隔一天。
通过初试的弟子们自由选择同伴,人数不超过五人,由事务堂综合初试成绩与修为颁布任务,最终根据完成任务的质量和时间打出分数。
事务堂。
四方立柱,石面砖地,人来人往,只有复试的弟子们紧张地等待着考试任务。
“廷听师姐?!你有队伍了吗?”一个刚走进事务堂的弟子一眼就在人群之中看到了廷听,思及她在初始中大放异彩的架势,当即热情似火地冲了过来。
熟人之间早已组好了队,但仍有弟子企图临时找同伴。
廷听侧过身,还没看到人,就发现背后和门神似的站了一蓝一黑两个人,将她和唤她的弟子完美隔开。
“咳咳,小师弟,是我们两个长相实在平庸,还是我们站得不够高呢?”齐修一手搭在腰上,身穿宝蓝长袍,俊逸逼人。
莫言笑垂着眼,苍白的面庞让他眼下的青黑格外明显,紧身黑衣让他比起修仙者更像人间话本中冷酷无情的刺客。
本是要冲向廷听的小弟子猛地刹住,在这两座山面前犹豫了片刻后又希冀地开口:“我不是来拆散你们的,我只是想来加入……”
眼见齐修的笑容愈发深,他声音越来越小。
齐修和善地开口:“这个队伍里已经容不下再多一个人了。”
“抱,抱歉!”小弟子露出了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容,丧气地遗憾出门,刚一出门就险些撞上一少年,刚想道歉就发现那道身影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弟子狐疑地挠了挠头,嘀咕着难道是大白天看错了,也没太在意,快步离开了。
“觊觎听听师妹的人犹如过江之鲫。”齐修转过身,做作地长叹一声。
莫言笑凉凉道:“先下手为强。”
廷听陷入深思。
“听听?你在担心什么吗?”琼音出声拿着玉简跑到廷听身边。
“内容是什么?”莫言笑探过头来。
琼音摇了摇头:“早着呢,上面设了禁制,要到明日开考之时才会解开。”
四人拿完考题就离开了事务堂,商量去山下集市看看,也为复试做准备。
廷听:“你们知道绯扇在初试成绩如何吗?”
她这么一问,莫言笑迷茫地看向了齐修,充分表明他不认识这个人。
琼音警惕起来:“你怎么突然问起她来了?她做了什么?”
“你这话问得巧。这位太史家的大小姐乃画修才试魁首,出梦境也出得早,目前分数与你不相上下。”齐修看着廷听,好整以暇地问,“你在怀疑什么?”
廷听将魏紫口中消息连同她的怀疑一起说了出来。
“我也怀疑过绯扇。但她实在太明显了,真的有这样不遮不严恨不得告知天下自己可疑的细作吗?”齐修蹙起眉,百思不得其解,“我之前也猜测过这有没有可能也是她的一种伪装。大智若愚?”
表面最不像细作的人反而就是细作。
琼音不擅长这种推理题材,也不了解绯扇,陷入迷茫。
莫言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轱辘话,埋头想了想,含糊地打破了沉寂的空气:“明天复试,我们四个同年魁首联手难道还考不赢她一个吗?”
琼音:“就是!我之前去问过邬师姐,事务堂分配给新弟子的任务都很简单的,最难的也就是伏魔!”
还是那种闹不出什么风浪的魔物,动静大的早就被池子霁那等修为的人诛得灰都不剩了。
“太华宫名声在外,其他宗门表面不会交恶,邪道也大多避让。”齐修笑着安慰廷听。
“其实只要不遇到十恶就行吧?”莫言笑话音未落,就被齐修死死地捂住了嘴。
齐修语气微妙:“莫兄,这话可不兴说。”
“你们算卦的就是忌讳一堆。”莫言笑不以为然地推开齐修的手。
琼音好奇地看向廷听:“说来,大师兄这回会监考吗?”
“他之前说不负责此次大比。”
四人商量好分头行动,齐修与琼音负责采买阵材、药材,莫言笑去补充他的机关配件,廷听负责搜集有没有可能用得上的
法器。
市集上人来人往,修仙者与普通人并无大差,左边一个热腾腾的包子铺,右边一个修士席地而坐,叫卖“童叟无欺!清心丹!十灵石一颗,先到先得!”
廷听避开这位丹修殷切的目光,走过一个岔道。却不想,旁边狭窄巷子里遽然伸出一只手,将措不及防的廷听拉了进去。
廷听杀意凛然的琴弦已经在她周身炸开,抵住对方的脖颈,下一秒她就听到了那熟悉的闷声。
“池师兄?”廷听惊讶地抬头,看到少年近在咫尺的精致脸庞,想松开手,却被他捏住了手腕。
“自保意识尚可,但是不怎么敢下手啊。”池子霁蹙起眉,竟透出些不满,可惜地看着廷听,“若要出行,最派得上用场的应该是我才对。”
他自然听到了方才四人讨论历练时需要物件的话。
廷听迷惑地看着池子霁:“我也买不起池师兄啊。”
她什么身家,池子霁什么身家?
池子霁略微睁大眼眸,似是没想到廷听会这么说。
廷听看了看四周,狭窄的巷子背光,潮湿而阴暗,墙上爬满了青绿的苔藓,他们要非常小心,才不会贴到脏兮兮的墙壁,不解:“师兄把我拉到这里来做什么?”
“当然是避嫌。”
池子霁笑着,迅速从纳戒中取出了满手的法器,发簪,项链,扳指……上面带着浓郁而熟悉的凛冽灵力,看得廷听眼前发晕。
“师兄见不得人,不能陪你去历练,只能给你多带点行装。”池子霁调侃道,将廷听耳垂上的耳坠取下,将他手心的小剑形的耳坠拿起,小心翼翼地给她戴了上去。
廷听紧张地感受着他生涩地将耳针推进她的耳垂。凉手衬得她耳朵好似发烫,她眨了眨眼,麻木地像个美丽的傀儡被妆点了个遍。
“池师兄是去监考别人吗?”她小声问。
“当然不。”池子霁声音轻快,“师兄自有事要做,哪儿能时时刻刻盯着你们。”
廷听一听池子霁这语气便觉得不对劲。
“廷听——?”
巷外突然传来莫言笑的呼喊声,似乎疑惑廷听跑到哪儿去了。
廷听一僵,刚想看向巷子外的身影,下颌骨就被少年冰凉的手锢住了。
“怎么?”池子霁弯起眼眸,不紧不慢地将廷听的发丝拨到她耳后,“你又想把我撇下,去追你的同伴了?”
少年垂眸,紧紧盯着廷听,眼中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身影。
四目相对,廷听竟感觉空气都变得稀薄了几分,不远处的声音逐渐模糊,只剩下两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她心跳下意识漏了几拍。
第24章 尊重
“廷听?”
莫言笑一回头, 在一个阴暗的巷子里看到了少女怔愣的身影,问道:“你怎么站在那儿?”
廷听缓缓偏过头,眸光闪烁, 耳上还有未散的热意,故作镇定地说:“没什么。”
除她之外,无人知晓那巷子来去匆匆, 如昙花一现的少年。
他们很快便和琼音、齐修汇合。
四人商议好对策, 也不准备回太华宫, 在清音城郊外找了个偏远点的地方,设置起传送法阵, 只等第二日考卷的禁制解除,迅速将目的地绘入阵内,抢占先机!
翌日清晨,考卷上的金色禁制“啪”地解开。
琼音急忙打开玉简:“处理兴民镇上潜藏的魔物?”下面的地图标注了兴民镇所在之地。
四人作为新弟子之中境界和修为都最高的一组,拿到的自然是历练委托中最难的一份。
“果真是伏魔?”齐修走上前看了眼琼音手中的地图, “这位置有点偏,可能是‘前夜’遗留下来的混种残留。”他说着, 立即动手完善起传送阵, 生怕晚了就慢别人一步。
前夜, 便是在百年之前, 灵气干涸, 资源枯竭的时期。
太华宫老祖登仙将灵气重返人间, 海量的魔物殊死一搏, 战争随之打响, 尸山血海, 生灵涂炭,持续了数十年之久。
人类正式迈向了崭新的时代, 喧嚣也渐渐低迷,现存的魔物大多不成气候。
“潜藏?”莫言笑脸色一青。
他不怕和魔物打架,就怕魔物玩躲猫猫。要知道在众多宗门长年累月斩杀魔物的攻势之下还能活到现在,说明有点儿东西。
琼音:“问题不大!齐修如果算不出来就让他再想想办法。”
廷听好奇地看向齐修:“我还没见识过弈修的测算法术呢。”
齐修欲言又止。
兴民镇位于照山之脚,临河而建,山清水秀。
四人到来之时恰逢下雨,淅淅沥沥的雨滴在石瓦片上又落下屋檐,在沾着黄泥的地上晕出圈圈水洼。
街道上行人不多,有撑着伞的,也有被这雨水打个措手不及蒙着头巾奔走的,溅出一片片水花。
“娘——他们为什么不撑伞也不会被雨淋啊?”一个扎着冲天髻的女孩扯着自己母亲袖子,指着蓦然出现在镇子上的陌生人。
头上包巾的妇女一僵,以为自己女儿撞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正准备敲她的脑袋,蓦然感到一阵让人头脑一清的风,侧过身刚好看到了两男两女。
他们俱是少年模样,男的俊俏,女的秀美,宛如误闯人间的仙人,衣衫薄而飘移,齐齐站在雨中却不沾片许水珠,出尘不染。
妇女睁大了眼:“仙,仙师?!”
“什么?!”
别说街道上有人不顾雨淋回过头看过来,连房屋二楼的窗都“啪”地打开,里面的人探出头来张望,在看到四人的身影时不由得雀跃惊呼。
“有仙师来了!”
“仙师仙师,麻烦您们看看我的女儿根骨如何?能不能跟着你们一同去仙门求学?”刚刚的妇女急忙提溜着自家女儿,一把推到了廷听的面前,殷切地问道。
那女孩皮肤黄黑,脸上两处驼红,水汪汪的黑眼睛好奇地望着他们,像是还不知道这些人为什么和她以前见过的不一样。
“凡是讲究缘法,莫要强求。”齐修状似高深莫测地掐指,笑道,“我们与令媛并无牵扯,许是机缘并不在此。”
妇女一下子被他唬住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廷听看到站在自己右手边的莫言笑,他看着这片雨,脸色黑得像锅底。
莫言笑见廷听看过来,只是压低声音说:“许是打草惊蛇,这雨模糊了魔物的气息,更难找了。”
廷听轻声应着,眼眸中映出了连绵向远方的屋顶上的灰黑色阴影,魔气平均而浅淡。
她正思索着如何能将魔物强逼出来又不伤害到平民百姓,蓦地感觉有道视线落到身上,她迅速转身,穿过人群却发什么什么人影也没有。
莫言笑警觉:“怎么?有线索?”
“没。”廷听迟疑地说,“有人在看着我们,我不确定是不是监考之人,只能说没有恶意。”甚至有点熟悉。
没容得其他镇民热切地想把他们推怂着朝家里带,镇长火急火燎地跑了过来,旁边跟着他给他打伞的小厮跑得脸通红。
“仙长大驾,有失远迎。”镇长刚来便冲着他们一作揖,恭敬中带着谄媚:“鄙人张应,乃一镇之长。不如先下榻到庐舍之内,再做打算?”
几人一对视,应下来。
镇长家。
大堂内暖意轰轰,香炉里飘着有些杂味的檀香,桌上的茶杯中乘着热腾腾的青茶。
他们坐在两侧的靠椅上,一位一看就不是下人的清秀少女端着点心进来,一眼就看到了浑身贵气的齐修,顿时眼眸含春,袅袅婷婷地走过去。
“公子,请用。”
齐修端着茶杯一口没喝,转过头,看到少女的时候面色不改,猜出她大抵是镇长的家眷,露出了一个和蔼可亲的笑容:“小姑娘看着灵秀,像极了我那才及笄的小孙女儿。”
“……”
镇长女儿眼神一凝,手一颤,手中的茶壶嘴一歪,茶水无一例外地流到了桌子上。
只见齐修俊秀不凡的脸上露出了一个完全不符合他外貌的笑容,连眼神都透着长辈对小辈的慈爱。
不像演的。
镇长女儿也不是不知道修仙之人向来“表里不一”,但这一幕还是对她那平凡的三观造成了巨大的冲击。
很显然,她尚且不能接受如花似玉的自己向一个拥有孙女、自己爷爷辈的人献殷勤。
“您,您请用。小女子就不打扰仙长门谈正事了。”她很显然功夫不到家,悻悻然笑了笑,落荒而逃般快步离开了,刚好和自己父亲擦肩而过。
“你都有孙女了?”莫言笑震惊地看着齐修。
琼音压低声音:“藉口啦!藉口!”
张镇长走进来,没管自家女儿掩面冲出去的原因,大步走了进去,恰好看到梳着丱发,一身鹅黄裙衫的少女调侃着什么“熟能生巧”。
廷听捏着杯子看着他们笑闹,看到张镇长整理好行装走进来才开口:“多有叨扰,我们一行人来此确有正事。”
旁边几人立刻安静了下来,齐齐看向张镇长。
张镇长担任此职多年,见过的人也不少了,唯独没怎么见过仙人,现下这股凝视着他的视线着实让他有些压力。
“您说说?”
“兴民镇上有何异事发生?不止近日,几十年之内都行。”廷听柔和地笑了笑。
正坐在廷听对面的齐修捏着黑玉棋子,准备细细听他的回答,旁边的琼音拿着玉简准备记录,莫言笑望着门外止不住的雨水,恹恹出神。
张镇长听完一愣:“异事?”
廷听看着他的神态,心里不安一跳。
果不其然,张镇长皱着眉头捂着嘴深思了半天,最终还是摇了摇头:“没有。”
“兴民镇是百年前战争之后的灾民流浪至此建立的村落,后来发展起来成了城镇,长年风调雨顺,除了张家长李家短,今天李四家的鸡飞了,明天王五家的猫不见了之外,没出过任何事端。”
“仙长们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兴民镇,地图上就是这里。
他不知道魔物之事,那是谁委托到太华宫的?
廷听侧过脸,冲着眼神阴恻恻的莫言笑摇了摇头,证明他没说谎。要么是他觉得没有,要么就是他不知道。
她总觉得莫言笑有种想通过一些相对极端的手段来获得可用信息的气质。
张镇长见几位仙长脸色都不太好,冥思苦想,汗都要下来了,才踌躇地说:“文家的小姑娘最近拿着本叫音希的作者写的话本子,违背她父母的媒约,嚷嚷着要谈一场人与妖之间的旷世绝恋,今日逃家了算吗?”
他在赶来见这些仙长们之前,刚好在面对哭闹的文家父母。
张镇长话音刚落,莫言笑和齐修的心神就被提起来了。
只有廷听注意到琼音拿着茶杯的手一哆嗦,茶杯中的水差点溅出来。
“逃家?人现在找到了吗?”莫言笑问道。
镇长摇头:“我回来的时候还没有。”
“平民难以理解妖魔之间的区别,混种魔物可能生出灵智,文家女许是被蛊惑了。”齐修站起来,快速跟上了笔直往外走的莫言笑的脚步。
魔物通过捕食人类来获得力量,文家女如果被勾走那就危险了。
廷听站起身来,笑着与张镇长客套了几句后辞别,带着神不守舍的琼音追上了风风火火的两人。
“怎么了?”
琼音强颜欢笑,干巴巴地说道:“那个音希写的话本子我看过,其中是有一本是写人妖殊途的,男主角是一条水蛟。”
“能操控范围降雨,确实与水有关联。”齐修回过头,“城镇临河,去河边看看?”
“那个姓文的小姑娘最好撑住,哪怕是跳河了只留半口气,琼音的医术都足够把一个普通人给救回来。”莫言笑飞向河畔,手中的千机罗盘已经松了扣,灵石泛起光华,锋光凛冽,蓄势待发。
琼音苦着脸:“您可真是高看我。”
“廷听,你能找到河里的人影吗?”齐修转过头,身边飘浮着数枚疯狂颤抖的黑玉棋子,偶尔有几道如棋盘线的光华流转。
虽然是这么说,但他看着这嘈杂的雨滴声,也没抱太大希望。
廷听怀中抱着桃夭,指尖按在琴弦上,闭眸蹙着眉。
靠近河畔,潮意浓重起来。
琴音突响,浓重的灵力散开,在潺潺的河面上带起一圈圈涟漪。
旁边的人屏息,生怕打扰了她的查探。
还未等她继续翻弄河流,一条鱼突然钻出了河面,张开大嘴冲着他们开口:“你们又是谁?在找什么?”
“鱼妖?”齐修怔了下,“你是否看到过一位姓文的姑娘?”
那条鱼的大眼珠子看着齐修,腮边突然浮现出了两坨奇葩至极的红色,扭了扭肥硕但灵活的身子,浑厚的声音满是娇羞。
“文家小姐?呀,你是说蓉蓉吗?我的恋人,她刚和我在河上泛舟,已经回家啦。”
琼音难以置信,左右踱步,浑身不得劲:“为什么?!”
她眉目狰狞地看着湖里那条胖头鱼,感觉脑子要炸掉了:“为什么!”
人与妖之间的旷世绝恋!但胖头鱼!
“我不能接受!”琼音尖叫着,被廷听一把抱住了手臂,“为什么是一条这么丑的胖头鱼!?”
“你是不是变成人欺诈了别人家女郎!你老实交代!”
“诶你小姑娘怎么说话呢?”胖头鱼眉头一皱,朝着琼音吐了口泡泡,“你们几个丑八怪!”
“懂不懂得欣赏美啊?我这优美的身姿,绝世的美貌,配文家那小丫头,那可是屈尊降贵了!”
琼音这辈子没有为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孩如此不平,她平静地指着胖头鱼:“莫言笑,上。”
“我刀上的毒你承受得住吗?”莫言笑戾气陡升.
原本空无一物的手臂后翻出来一堆散发着寒气的诡谲机关,指缝里夹着数个刀片,就要下手,马上一左一右分别被廷听和齐修架住。
“冷静!兄弟,冷静!它一看就是未造过杀孽的妖,我们不可擅自伤害它!”齐修一身冷汗,未曾想过有一天他不是被妖魔吓的,是被同伴吓的。
“你们不要和一条鱼斗气啊?!”廷听难以置信。
这两个人压住了脸色苍白的莫言笑手臂,手上的刀片没握稳划开了他的手指。
莫言笑低头一看,身体一震痉挛后麻痹,当即瘫倒在地,表演了一番什么叫被队友痛击。
廷听失声:“琼音!”
琼音呆了呆,马上反应过来,从纳戒中熟练地翻出药丸一把塞到他的嘴里,强迫他咽下去,一边流着虚汗一边说:“稳住,不要慌,我知道他刀上是什么毒!”
胖头鱼无言地看着他们兵荒马乱:“你们是被哪个门派逐出师门,落魄至此的吗?”
地上的莫言笑被迫咽下了感觉比他命还苦的药,眼前一阵阵发白。他没力气说自己这毒他熟,不用吃药再过个几炷香的时间,丹田周转几次就自愈了。
药见效很快,莫言笑的脸色迅速好转,坐起身来,其他人这才放下心,注意力重新回到河里那条鱼的身上。
廷听沉思片刻,遽然想起方才这条胖头鱼口中的话:“你刚刚说‘你们又是谁?’
“‘又’,你之前什么时候见过谁?”
胖头鱼眼珠子一转,左右看了看,目光停在了廷听身上,厚厚的嘴唇动了动:“昨天见过一个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味道和你很像的男的。”
“味道?”廷听陷入迷茫。
琼音断然:“‘长得不怎么样’,首先排除大师兄。”
“慢着。”齐修伸出手,三人一鱼的目光集中到他身上,他想了想,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有没有可能,不能用一条鱼的审美来判断人的美丑?”
胖头鱼怒斥:“你什么意思!?瞧不起我?”
“有道理,那既然是大师兄的话,文家小姐就应该是安全的。”琼音点头。
“你们为什么默认我身上的味道像池师兄?”廷听眼看着几人讨论起来,完全不理解他们的逻辑回路,赶忙说,“就算是池师兄,他难道‘恰好’来这里执行任务吗?!”
这也太凑巧了吧?
“因为你身上的味道除了我们之外。”琼音讶异又理所当然地说,“还是个男的,不就只有大师兄了吗?”
廷听想反驳,但一下子又想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转头看向那条胖头鱼:“长得怎么样不重要,他强吗?”
胖头鱼一听此话,变了脸色,不满地摇了摇尾巴:“水平一般叭,也就平平无奇的剑修。”
廷听沉默了。
“那应该安全了。”齐修安慰道,“我们去文家查探一下吧。”
“也好。”
几人很快将那条胖头鱼甩在脑后,四处打听之下找到了目的地。
……
文家。
传言之中拥有一位想谈一场人与妖间旷世绝恋的文蓉小姐的家。
家境不如镇长家富余,但布置齐整,院落之内养着一小池鱼,几盆假山石与花草点缀在旁。
“你们作为仙人,竟和我的父母沆瀣一气!”身穿玫色裙衫的女郎坐在石桌的一侧,手持巾帕,掩唇不可置信地望着面前的四人,眼里满是忿忿不平与不被理解的酸涩。
她正是文家独女文蓉。
“他虽是妖,却也与我一样是人间生灵!我们之间的爱正如音希先生所写,是跨越种族的、伟大而真挚的感情!”文蓉一副情比坚贞的模样。
廷听由衷赞叹:“你口味挺别致的。”
“音希先生写的是人妖殊途。”琼音正坐在文蓉的对面,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声音平静的不似以往。
文蓉一怔,而后立刻上前握住了她的手,眼中含泪:腾.熏.裙号亖尔贰二巫久义四七“你也读过音希先生的书?那你更应该理解我啊!”
“正因为我读过才更不理解!”琼音一拍桌面,气势汹汹,“话本扉页里的‘书中内皆为编篡,现实切忌模仿’,你是一字不看?”
文蓉被琼音的气势所震撼,松开手往后挪了挪,但也当仁不让:“朝露和黑蛟之间的情感多么真挚而凄美!是污秽的世俗规矩与人们的愚昧阻碍他们在一起,才有了令人遗憾的天人永隔的结局!”
“竟还是个悲剧……”廷听吃着文家父母送来的奶糕,与莫言笑、齐修一同如背后靠山般屹立于琼音背后。
齐修若有所思地看着琼音的背影。
莫言笑两眼放空,想起太华宫里那条整天热衷于要别人给它画眼睛的水墨蛟,完全想象不出来为什么会有人想和这种东西谈恋爱。
“你知道他们下场那么惨那你还要照做?”琼音质疑。
文蓉:“音希先生这是在鼓励我们要勇于突破世俗的枷锁,追求真我!也正因此,我才不愿被繁冗的规矩所束缚!”
琼音:“倡导自由,很显然不是让你一个手无寸铁的普通人逃出家门和妖怪谈恋爱。”
文蓉大声斥道:“你根本不懂音希先生!”
琼音:“……”
她抬起手捏住人中,像是从没遇到过如此严峻的问题,嘴里嘀咕着“没救了”“病入膏肓的恋爱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廷听还是初次见这般强势的琼音,有些新奇,看她面露疲倦,往前走一步,看着文蓉:“人妖殊途的问题无所谓啦,我想问问你,你知道你的恋人是一条胖头鱼吗?”
她在说起“胖头鱼”三字时仔仔细细,像是生怕文蓉听不清,尽显体贴和善。
“什么鱼?”文蓉迷茫了一瞬,很快反驳,“你们身为修仙之人,却不留余地地污蔑我心爱的郎君,又算什么君子?!”
“我们亲眼所见那条鱼,还能有假?”琼音气笑了,“它已经承认了在你归家之前,你们在雨中的河上泛舟。”
她话音刚落,就见文蓉的神色一愣,表现太像一个被妖物蒙蔽了双眼的纯真少女。
“你们不过也是受我父母所托,想来阻止我的人罢了!”文蓉掩面,“我与郎君情比金坚,他待我如珠似玉,说了命中只我一人,再无旁的莺莺燕燕。”
琼音平淡无波:“对对,它可以有别的鱼。”
齐修:“你这般倾心相付,可有想过,它可能只是馋你身子?”
却不想,文蓉一听,不光没警惕,反而红了面颊。
莫言笑果断转身:“没救了,就这样吧。”
齐修拉住莫言笑:“我对阵法有所涉及,我们一同在女郎家中布下护身阵,以防她遭遇不测。”
莫言笑认命,二话没说就从纳戒中倒出一大堆寒意凛然的机关,誓要将可能存在的危险扼杀于襁褓之中。
两人埋头如火如荼地布置起来。
“你不必觉得我们与你的父母串通,我对你与那条鱼的绝世恋情并不感兴趣。”廷听展颜,笑容甜美而亲近,“我们来兴民镇是为了伏魔,希望你在这段期间能在家中消停些时日,等我们办完事再继续,可以吗?”
文蓉望着廷听的双眸,宛如被蛊惑了般乖乖点了点头:“可兴民镇上有魔物吗?这里不同于京城,年年岁岁都风平浪静,毫无波澜。”
“我们也正在找呢,但没什么线索,本是借提醒你妖物危险的同时来向你打听些消息的。”廷听试探着问。
“我不知道。”文蓉蹙眉沉思片刻,提议道,“不过确实除你们之外确实看过一个少年修士,他朝着寺庙的方向飞去了,不知道对你们有没有用。”
“寺庙?”齐修心中疑惑陡升,“佛教中人?”
有佛门之人还将伏魔的委托派遣到太华宫??
若是这等棘手的魔物,太华宫又怎会派遣给了新弟子?
“雨水掩盖了香火味。”莫言笑意识到,不然他们第一时间就能察觉到兴民镇有座寺庙,他想立刻出发,却被齐修按了下来。
齐修:“少年修士?是何模样?”
文蓉回忆着,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说:“拿着把剑,长着一副不安于室又招人的模样。”
“你说什么?!”
廷听难以置信地睁大了眼,她承认池子霁性格是有点奇形怪状,不太正道,但她绝不能忍受文蓉质疑她的审美!
廷听还没来得及动作,就被齐修反手地按住了手臂,好似生怕她也“重蹈覆辙”,怒火中烧动手。
“冷静,冷静!尊重她人口味!”
齐修眼前发晕,苦口婆心地劝说,冷汗都差点下来。
“既然大师兄可能去过寺庙,我们也去看看!”
第25章 欢喜
四人离开文家, 赶往文蓉指给他们的寺庙方向。
“你与佛门有旧?”廷听看着莫言笑问道,心觉他虽行事干脆利落,但像刚刚那般焦急还是少见。
莫言笑“嗯”地应声:“儿时流浪, 病重之时曾受佛门方丈照拂,从而救回了一条命。”
“抱歉。”廷听放轻声音。
“无碍,都是旧事。”莫言笑声音干脆而果断, 显然是真不在意了。
寺庙位于小镇的边缘, 河流下游, 光是靠近就隐约能感觉到里面的血气。
守门的僧人看到几个不凡的身影,目光在廷听身上额外多停了刹那, 白净的脸上显露期待:“阿弥陀佛。施主们莫不是太华宫修士?太好了,小僧等你们许久了。”
几人互看一眼,琼音掏出玉简:“委托是你们下的?”
“正是,施主们快请进。”守门僧快步引着他们进门,边衷心夸赞, “施主们根骨甚好,假以时日定会功成名就。”
一进门, 规律的木鱼敲击声便停了下来。
寺庙有些破败, 连佛像上的金色大片残缺, 只剩下慈悲的面孔上细长的眼眸俯瞰着下方。庙内飘着股有些杂的檀香, 像是镇长家中的香味。
然而檀香掩饰不了弥漫的血厉之气, 浓郁得令人眼前发昏。
功德箱前的软布残破, 点香炉里的灰也不多, 都昭示着寺庙的贫乏。
寺庙内的僧人也不多, 甚至有一位的棕色长衫上还沾着大片的血色, 浓郁的魔气萦绕在他的伤口上久久不散,阻止着灵气的流转, 让伤口无法愈合。
坐在他身旁的僧人手持一灰白碗,将青菜叶子伙着凉米饭塞到伤者嘴里。
“那魔物凶狠,栖息于兴民镇数十年之久,已生灵智,杀害了我们数位僧人,罄竹难书。”守门僧双手合上,闭眸面露不忍,“可惜小僧们力有不逮,没有能镇住它的力量,才不得不委托予太华宫。”
“长此以往,魔物欲壑难填,必会残害凡人,望施主们尽快降服孽障,还兴民镇一个安宁。”
“你们损失了数位僧人的事只你们知晓?”齐修问道。
“是。”僧人点头,“此消息暴露出去必定引起镇民恐慌,所以小僧想将危险尚且集中在己身上,早些解决。”
这理由……
齐修不动声色地看向廷听,却见她一直定神望着佛像前放置着的木鱼,若有所思。
“伏魔便是我们此行的目的,你们不必担心。”琼音担忧地看着伤者,“不过在那之前,先让我为你们治疗伤势吧?”
守门僧惊讶,喜形于色:“施主是医修?”
“正是!”琼音跟着他快步走向伤者,面不改色地看着血肉模糊的狰狞伤口,熟稔地从纳戒中取出所需的药物与工具。
自“前夜”后,魔物反扑,修士与魔物间的战斗一触即发,往后百年之内,医修最常见的伤势便是魔物造成的伤口。
魔气会隔绝灵气自传,导致本不严重的伤口急剧恶化,最后危及修士性命。
琼音快步过来,疼得大汗淋漓的伤者立刻将手中的灰白碗筷放到一边,见她蹲下来快速整理,身上仿佛披着一层浅淡的金光,僧人的目光逐渐透出几分灼热。
“阿弥陀佛。”他闭上眼,唇角扬起,虔诚念道。
莫言笑正快步四处走动,检查着寺庙之中的魔气踪迹,试图找出有什么能用的线索。
齐修并肩走在廷听身侧,他见守门僧正关注着忙于救人的琼音,似乎不经意地问道:“是你们寺庙派发的委托?怎么没有直接将寺庙的位置标出来,害得我们好找。”
廷听见齐修问话,收回放在木鱼上的视线,转过头来。
守门僧一顿,转过身来,歉意地长叹一声:“事出从急,那位发派委托的僧人许是没注意。他已命丧魔物之口,我们对此也并不知情。”
齐修:“你们这两日可能见过除我们之外的修士?”
他问出了廷听最大的疑惑,若是池子霁在此,哪怕兴民镇有考题,也不可能对这等惨状置之不管。
守门僧迷茫地看着齐修,笃定地摇了摇头。
“未曾。”
“轰隆!”
门外一声惊雷轰顶。
天色已晚,黑云滚滚,层层压在头顶,偶有电光在云层间闪烁。
呼啸的风吹得破败的门窗呜呜直响。
廷听与齐修互看一眼,心中有疑,没再追问下去。
鉴于已有数位僧人遭到魔物袭击,琼音还在医治僧人,廷听嘱托莫言笑守在琼音身边,而她和齐修去寺庙后院魔物袭击僧人的事发点查探。
两人谢绝了想为他们带路的僧人,对方也不强求,只是为他们指了指路,笑称寺庙小,走两步看到魔气最浓重的地方就到了。
夜深人静之时向来是事故高发期。
“师妹如何看?”齐修轻声说。
声音在空旷的长廊上还能隐约听到幽幽的回声,石墙上绘着许多已然模糊的佛典壁画,只能猜测是火焰的形状,焰中还站着数人,似乎是在做法事。
“若只是一件两件意外,倒也罢了。”廷听并肩走在齐修身侧,喃喃道,“这寺庙的古怪之处远比文蓉要多。”
潮湿的天里点不亮火光,齐修从纳戒中拿出了一枚鲛月珠,将四周照得一清二楚。
廷听只能分辨出他们是否说谎,无法知道说话者的认知是否被蒙蔽,会不会因自身意志产生误解。
“文蓉没有说谎,她自称与妖相恋,但不是胖头鱼。那条鱼也没有说谎,他认为他与文蓉相恋,且刚与文蓉泛舟湖上。”
她的声音清晰如水滴,坠落在齐修的耳侧。
这就衍生出了数种可能。
一,文蓉有可能与妖相恋,但她被那条胖头鱼所蒙蔽。
二,文蓉分辨不出妖与魔的区别。
她的恋人实则是魔物,但根据僧人的证词,魔物已生灵智,同时蒙蔽了文蓉与那条鱼,让鱼妖自以为与文蓉恋爱,掩饰住魔物的真身。
这里暂且不去想她同时和多个妖产生情感纠葛,对他们的委托并没有意义的可能性。
文蓉的身边被他们布置了极其周密的保护措施,只要她听话,魔物不可能伤害到她。
“但刚刚那位僧人真话里掺假话。”廷听的步伐一缓。
阴暗的长廊之中残破不堪,战后的碎渣满地。
墙边杂草丛生,雨水冲淡了血气,空气中弥漫着潮腥味。
两人站在魔气萦绕的石墙边,四周并没有看到任何骸骨的痕迹。
齐修便回身看向廷听:“他哪些是真话?”
“他是委托人,魔物已生灵智,蚕食了他们数个僧人,他们力有不逮,不愿魔物残害无辜镇民,没见过其他修士都是真。”廷听直视着齐修。
“将危险集中到自己身上是假,不知道发派委托的僧人没标地点是假。”
廷听对声音何其敏锐,整个寺庙内没有一个元婴境的,僧人的谎话在她耳里堪称破漏百出。
“这佛门可真是不清净。”齐修思索着,调侃了句。
魔物对于有灵根之人的贪欲远高于普通人,无论他们想不想,它都会优先攻击他们。
但故意不标记寺庙地点的是为什么?
不想暴露委派身份未免不太可能,兴民镇就这么巴掌大,只有这一个寺庙,目标太大。
想拖延时间,让他们晚些找到寺庙?
可僧人们自身损伤惨重,若是没有琼音在,大抵撑不了几天。
还是说,他们在等什么?等人,还是等时机?
“魔物并不在此,我也不擅长追踪。”廷听摇了摇头,无能为力。
他们初来乍到,能得到的讯息还是太少了。
齐修见问题进入瓶颈,便换了个话题:“刚进寺庙时,你盯着木鱼看半天是为什么?”
他这么一提,廷听眼里立即浮现困惑,但又有些迟疑,见齐修似乎在整理思绪,才小声开口:“虽然我只在远处听了几下,但那只木鱼的声音有些奇怪。”
“奇怪?”齐修狐疑,他完全听不出差异,再加之刚进寺庙僧人就没敲了,更没印象。
“我说不清,我也没怎么接触过佛门。”廷听拿袖口掩住唇,蹙着眉,“但我就是觉得那个木鱼的声音不对劲,和我印象里的不一样。”
“无碍。说句不太好听的,比起那群和尚,我更相信你的判断。”齐修果断,宝蓝色的袖子随风晃了晃,细密而齐整的暗纹在鲛月珠的光亮下清雅而贵气。
齐修追问:“你能判断出那只木鱼的材质吗?”
“若是能想到,我也不会犹豫这么久了。”廷听有些苦恼,“听起来不太像我经常听到的乐器材料,可我又肯定我绝对听过。”
“这里破旧,香火也不旺,尽管往简陋的方向想。”齐修一边鼓励着廷听,一边想着木鱼的材质有异,僧人的谎言,寺庙的布置,是否能见微知著,窥见什么真相。
廷听思索着,目光缓缓停留在身侧的壁画上。
壁画上的金色已经掉得差不多了,只剩黑乎乎的两个人形以一个奇异的姿势相拥,一人盘坐,一人仰首。
廷听在对上佛瞳的刹那,脑袋如针扎般剧痛起来,耳垂上的剑坠灵力迅速护住她,却也没能阻止她被硬生生扯入晦暗之中。
周围的一切模糊起来,眩晕感骤起。
“呀。”
一个似笑非笑的声音响起,明明轻盈,却如撞钟般震回了廷听的意识。
廷听双眸失神,似乎还没从剧烈的震荡中缓过神。
恍惚中,她被一双白玉般的手托起了下巴。
近在咫尺的少年半跏趺坐于金莲之上,眼尾勾勒出一道狭长的红线,他肩挂白帛,裸露的胸口、手臂、胸口处金链迤逦而绕,圆润的耳垂上挂着大大的金盘坠。
廷听看清了他的脸,愕然地睁大了眼:“师兄?!”
不对,他怎么一身佛门的味?
“小施主看到的是你师兄?”少年勾起嘴角,毫无芥蒂地伸出手,想将廷听拉着坐到他怀里,却在看到她的耳坠时一顿。
他随意地伸出手去,想将那剑形的耳坠扯下来,下一秒手心却被一道凛冽的剑意擦过。
“嗯?”他蹙起眉往廷听的身后看去。
只见一个模糊的身影紧贴着廷听,左手死死揽住廷听的腰,却依然能清醒的看出是个一袭朱衣的少年,他手中持剑,威压狠厉,剑尖宛若点星。
“灵力化形啊。”
廷听头疼欲裂,她看到眼前莲座上的少年说了句,又将目光转向了她。
少年眸绕金环,手臂线条流畅而有力,胸腹分布有致,淡淡的金光落在他的身上,如笼金纱,带着蛊惑人心的圣洁与艳丽。
“无所谓,与我有缘的小施主呀,甩脱他罢。”
他缓缓展颜,微勾的舌尖泄处一丝邪意。
“由我来教你禅中绝妙之法。”
奇异的乐声在廷听耳畔响起,她隐约见到有无数个人影在周围跳舞,眨眼在欢喜,闭眼在狞笑。它们看上去不是欢快,而像是想将她撕扯而后吞噬殆尽。
廷听浑身发热,身后仿佛随时要消失的身影抬起手,那纤细的手如月影般模糊,却仍紧紧地贴住她的双眼,帮她摒弃一切歪魔邪道侵扰。
“听听。”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轻唤她的名姓。
廷听呼吸逐渐平稳,她以为池子霁留给她的灵力化形会指引她脱离困境,却没想到他另一只手贴住了廷听的脖颈,用风雨欲来的危险语气来了一句。
“我还没一个假货好看?”
廷听猛地被惊悚得脊背一颤。
也正是刹那间,眼前光影变换。
廷听一下没站稳,踉跄间被旁边紧张的齐修扶住。
齐修焦急地看着似是惊魂未定的廷听:“你没事吧?!你刚刚突然发起呆,没回应,吓了我一跳!”
廷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定过神,强压住翻涌的呕吐感,问:“我没事,齐修,你知道欢喜禅吗?”
齐修:“禅?我不懂佛门,欢喜……我记得佛门不是讲究六根清净吗?”
两个都不了解佛法的道宫弟子面面相觑。
“等等。”齐修脸色一变,来不及和廷听继续分析她注意到的古怪之处,“文家的阵法被动了!”
齐修拉着廷听径直往寺庙外冲去,到门口时冲着守在佛像旁的莫言笑喊道,“兵分两路,你们守在这里,我和廷听去看看!”
“魔物都引动了护身阵,你还要我留在这里?!”莫言笑对着笔直从上空飞过的齐修喊道。
“防止是调虎离山的可能!”
齐修的声音迅速消弭,昭示着两人的离去。
莫言笑“啧”了声,僧人见他们停留在此笑了笑,温柔说道:“不如坐下来歇歇,之后面对魔物也积蓄好气力。”
莫言笑转头,琼音确实累得有些乏力,她坐在地上,发丝贴着汗湿的额头,大口呼着气,像是呼吸有些不顺畅。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有些累。”琼音缓缓眨了眨眼,像是视野有些模糊,“奇怪,是太久没下山了吗,腿脚大不如前啊。”
莫言笑黝黑的眼眸盯着琼音,直到她背后发毛,不由自主地开口问道:“怎么了?”
他没说话,开始默默地从纳戒里开始掏刀片和机关,直到噼里啪啦在琼音身边铺了一地,精巧的机关配合着寒冽的刀光看得人心里凉飕飕的。
连旁边的僧人看到都情不自禁地往后退了退。
琼音见之咂舌:“虽然昨天买了一堆零件,也不能这么造吧?”
“我没钱。”莫言笑果决道,“但这些死物若是不用在刀刃上,便失去了他们应有的价值。”
琼音愣神着,突然从眼前瘦削的身影上看到了人性的光辉。
“也不知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莫言笑望向门外,有些躁意,很快又压了下来。
另一边。
廷听与齐修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了文家。却发现文蓉面色铁青地晕倒在了阵法之中。
“魔物受伤逃了。”齐修扫了眼现场,不解地盯着文蓉的身影,文家父母在他们的耳畔哭天喊地哀嚎,几乎要把他们耳膜给震破。
廷听看到围绕在文蓉身边的机关被触发了几个,浓稠如泥浆般的液体腐蚀了机关的一部分,不解道:“僧人受伤尚可理解,魔物为何会找上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闺中女性?”
“不知。或许她身上有什么我们没发现的蹊跷。”
齐修解开阵法,走进去将文蓉拎起来,翻了翻她的眼皮,查探着她体内的气息,确认她并没有什么问题,手一抹她的脸上,抹下来一层青色粉末。
他盯着手上的粉末,眯起眼,掐着文蓉的穴位将她强行叫醒,脸上的笑容堪称恐怖,似是风雨欲来。
“文女郎。”齐修语气柔和得令人头皮发麻,“你的时间不多,我限你在我的耐心耗尽之前,解释清楚你在我的阵法之中装模作样的原因。”
文蓉一睁眼就被眼前这个俊朗但极具威慑力的脸吓到了,因为齐修的动作,她僵硬的身体不小心扭了扭,脖颈处的骨头摩擦发出了轻微的咯吱声。
廷听望着文蓉的脖颈处,怔然半晌,瞳孔一缩,只觉寒意如冰锥般落入衣领,让她脊背发凉。
“我,我说,你们离开不久后,我的恋人来寻我,说你们是名门正派要来欺压残害他的人。”文蓉瑟缩着说,试图硬气却显得很是无力,“他是无辜的,他并没有做伤天害理之事,他不过是想与我厮守罢了。”
齐修怜悯地看着文蓉,钳制着文蓉脖颈的手却并没有半分松懈。
“齐修,我想起来了。”廷听蓦然开口,此时此刻她好似已经完全不在乎文蓉的问题,声音笃信而森寒,“那个木鱼的响声,是敲击骸骨的声音。”
而那个木鱼的形状恰巧与人类头骨极其相似。
齐修对上廷听的视线,两人不一而同地想到了一个存在——秘宗。
廷听回忆起了在结缘寺郊外她亲手杀掉的秘宗弟子,地上无辜之人的尸骸触目惊心。
难怪,被佛门剔除出去的秘宗一派拥有欢喜禅再正常不过。
一时之间,不止整个城镇只有一座寺庙却依然破旧,过于浓郁、萦绕不散的戾气,明明多人受重伤,池子霁却分毫没有理会的意思,全有了答案。
那些僧人手中灰白色像是骸骨造的碗筷、他们放在一边金漆斑驳的器杖、墙上模糊的壁画,欢喜佛的幻境陡然可疑了起来,连初次见面僧人赞他们根骨好的话语,此时想来只觉毛骨悚然。
秘宗一切力量都建立于其他人的苦痛与绝望之上,人人得而诛之。
廷听拿出玉牌,白玉随着灵力的注入泛起光华,很快玉牌就传来了琼音的疑问。
“听听?怎么了?”
听声音应该暂时没事。
齐修从善如流:“我们来迟,在文家没找到魔物的踪迹,你们小心寺庙。魔物可能朝着你们的方向冲去了,我们马上赶到。”
琼音:“好,交给我们吧!”
玉牌的光芒随之消散。
“那群僧人的境界不比他俩,怕的是秘宗那些我不了解的污遭手段。”廷听说着往外走,纳戒中冒出的银线如绳索般捆住了文蓉。
两人不顾文蓉的反抗与哭诉,在文家父母慌乱的呼声之中,和押犯人似的带着文蓉一起前往寺庙。
“秘宗仅我所知的,便是抽人根骨,以骸骨、人皮制造邪器,更不提那些以沸锅炮煮、焚烧的残酷手段。”齐修试图回忆自己仅有的知识储备。
邪道秘宗因为罄竹难书被赶尽杀绝,廷听和齐修自打出生以来压根没见过活生生的秘宗僧人,现下能迅速反应过来都是因为两人都修学仔细。
那寺庙中的血戾味不光有他们僧人被魔物蚕食的原因,更有他们长年累月的暴行累积下来的厉气。
被他们两个雷厉风行的人绑在后面的文蓉本想挣扎,在听过这些话后直接被吓得眼泪汪汪,哽咽着:“你们要带我去哪儿?”
高速飞行下,潮湿的风如刀片般刮在文蓉的脸颊上,她脸生疼泛出血色,身上如琴弦的银线将她的肉勒成一截一截的,她只感觉平生从未受过这般苦楚。
可这回再没有温和且矜贵的仙长好声好气安慰予她。
伴随着清寒的风而来的,是廷听不容置喙的声音。
“你既然执意不听话,那就让你看看你的恋人是个什么东西好了。”
天空中又降下了雨。
两人拎着一人,疾速朝那所诡异而破败的寺庙冲去。
突兀的,风带来了一股水裹挟着血的浓烈腥气。
寒冽的风飕飕往里寺庙刺,破旧的门扉晃啊晃,枯叶在地上不断摩擦,魔息涌动。
他们远远看到寺庙门内,一团黑影咬住僧人的禅杖强夺后逃窜,动作迅捷但仍中了几刀,按捺剧烈的痛楚,几个闪身伴随着诡异的咀嚼声消失在了在了众人眼前。
“我的禅杖!”僧人慌张地摔倒在地。
莫言笑定定地看着僧人空荡荡的手,古怪地扬起眉:“禅杖为镇压魔物法器,为何你的会被夺走还被它啃了?”
“这,我也不知。”僧人避开莫言笑的目光,气喘吁吁地倚靠在墙上。
魔物的口粮包括但不限于人类,妖物、动物也吃,只是它们更热衷于吃人。
但它们可不吃金属。
那根毫无威力似乎只有装饰意义的杖子是什么东西做的?
下一秒,魔物突然一个踉跄,完好无损的半身被后方旋转着飞来的数个圆盘形暗器切开一个巨大的口子。黑与红杂糅的黏稠血液倾斜而出,地面被腐蚀地发出“滋啦滋啦”的灼烧声。
然而这样都无法阻止魔物的脚步。
它长着血盆大口,密密麻麻如同长了满嘴的鲨鱼齿,势要将僧人一口吞下。
莫言笑甩出手中的金网,细密的金网如同无缝天衣,笼罩在魔物的上方,嫌弃地骂了句:“受伤了怎么还这么难抓?!”
眼见魔物脚踩一个僧人,借力就要逃出金网的范围。
一道威严而清亮的琴鸣,音波带着巨大的震慑力将狼狈不堪的魔物“啪”地从空中打落,死死地压在了地上。
金网迅速擒住魔物,收缩,束缚得它动弹不得。
“听听!”
琼音欣然抬头,看向飘下站在寺庙门口的二人,发现他们背后还拎着一个人,愣了下,“文蓉?你们怎么把她带过来了?”
金网中的魔物突然褪去了一身黑色魔气,显露出其已然千疮百孔的人身。
青年浑身血与泥,狰狞的血裂之中遍布小刀剌的口子,腿脚断了一只,氤氲着魔气、如泥浆的血液不断地涌流到冰冷的石面上。
“鸿瑞!”文蓉几乎失声,她睁大了眼,声音凄厉又哽咽,开始全力挣扎着想要逃离廷听的束缚。
被称为鸿瑞的魔物抬起头,额头的血迹汩汩流下,映出他异于常人的翠色眼眸,他张着嘴,脸色惨白而无力,浑身透着一股诡异的蛊惑感:“蓉…蓉蓉。”
“放开我!你们这群冠冕堂皇、道貌岸然的修仙者!”文蓉眼泪决堤,愤恨地骂着无动于衷的几人,“鸿瑞温和又避世,清清白白!”
“你们嘴上说着通达明彻,却连我们最坚贞的爱情都容不下!我们不过是想安安静静的在兴民镇上共度一生而已!”
“你的恋人是魔物?不是那条鱼?”琼音突兀地开口。
文蓉用手扯着廷听束缚在她身上的琴弦,手臂隔着衣物都勒出了数条血痕:“我什么时候说过我的恋人是条鱼?!是你们擅自揣测、污蔑他!”
“和你泛舟湖上的那家伙是条鱼。”廷听平淡地说着,“你没有认出那天和你在一起的根本不是你的恋人。”
文蓉当即:“那是那条鱼在骗我!一个妖怪的伪装我一个普通人如何能识破?!”
琼音失望至极地看着她,质疑:“你连恋人是谁都认不出来,哪里来的脸面和我说你们是爱情?!”
“这魔物利用你的无知,在我们到来的那天用鱼妖来混淆我们的视线,掩饰自己的魔物本体,用哄骗你的方式洗清你的嫌疑。”齐修走到魔物身边,对于魔物故作无助的姿态视而不见。
数颗黑玉棋子星罗棋布般摆出一个阵,压在魔物身边,扯着它向寺庙外飘去。
“你要对他干什么?!”文蓉望着恋人酸涩又依依不舍的目光,不依不饶。
“蓉蓉,你这作的是什么孽啊!”
寺庙之外,不知不觉来了些人,其中为首的便是文家的父母,两人鬓间花白,忧愁地望着文蓉。
文蓉浑身一僵,哭得两眼红肿发红,在看到鸿瑞被像丢垃圾一样丢在地上时再也忍受不住哭闹:“为什么你们偏偏就要针对我们呢?!你们仙人不也有和妖谈情说爱的吗?”
雨水将她的发髻和裙衫淋得透湿,一时之间她竟分不清哪些是雨水哪些是眼泪,只觉得她像极了书中人,被这个世界的一切所针对。
“平凡人分不清妖与魔的区别,今日既然有人在,我便说说其中的区别。”齐修缓步向前走,步伐平稳而沉静,宝蓝色的衣摆矜贵地摇曳着,像是与文蓉之间隔着天堑。
白日还觉温文尔雅中的俊逸少年在文蓉心中已经完全变了个模样,不再是明秀文雅的仙家公子,而是个刻意拆开她与恋人的无情伥鬼。
镇上百姓看到金网之中惨烈但人模人样的魔物面露不忍:“这,长得眉清目秀的,竟是个魔物?”
“妖物混迹于人群之中修行时虽会化作一部分人形,但绝大多数都会保留一部分极其明显的本体特征,如鸟妖的翅膀,树妖的枝干。”齐修娓娓道来,“但魔物不同。”
“他们化作人形是为了混淆人眼,博取同情从而达成杀害、吞噬人类的目的。”
方才议论纷纷的镇民立刻闭上了嘴,后怕地看着地上的魔物。
“鸿瑞不食人,他就算是魔物也是魔物中的例外!”文蓉抓着裙摆坚持道。
“你说的不算。”莫言笑皱起眉,冷淡地看着文蓉。
“人类与魔物的战争自彻底爆发以来到今天,已有百余年之久。”廷听像是在回忆。
“魔物吞噬人类是为本能。百年之前,强大的魔物撕裂修士,吞噬其丹田、根骨直至将人蚕食殆尽,弱小一些的则吞噬凡人之脑,取其精华来变强。”
“本能是——”文蓉试图想打断她。
廷听望着文蓉:“魔物看你,亦如你看你的盘中餐,你会克制本能与你盘中的豸肉产生爱恋之情吗?”
文蓉涨红了脸:“你怎么知道我不会是那个例外呢?”
“我是战争之中的孤儿,险些成为魔物的食粮。也曾看到驰骋沙场的边疆战士被魔物带走生命。”廷听平静说道,“黄沙埋骨,哀嚎遍野。”
“魔物是人类永恒的敌人,没有任何例外。”
“你们口说无凭!”文蓉倔强地瞪着他们。
“小僧作证。”寺庙中传来轻缓的脚步声,几位僧人站在门后,禅杖轻响,撑在地上,稳住他们看似虚弱的身躯,“此魔物残忍杀害数十位寺内僧人,绝非文施主口中的温善无害之人。”
文蓉僵硬地看着寺中人:“你,你们怎么能确定是鸿瑞做的呢?”
“亲眼所见。”僧人们闭眸陈述。
“鸿瑞,你说句话啊,是你做的吗?!”文蓉希冀地看着鸿瑞,语气满是祈求。
魔物看着她,斩钉截铁地回应:“不是。”
文蓉的眼里一下子亮起光,像是有了反击与挣扎的力量。
她刚想抬起头说话,却在刹那之间睁大了眼,她只觉得眼前有条白线一闪而过。
她恋人的头颅直直坠地,摔得血肉模糊,黑红的血液如四溅的水珠,其中几滴打在了她的身上。
巨大的荒谬感灌顶,伴随着身上剧烈而焦灼的疼痛感,文蓉惊惶地抬起头,只看到廷听的手中不知何时持着一把剑,散发着令人胆寒的剑意。
廷听的细发被凉风带起,从剑尖散开的灵气宛若羽衣,祛除了魔物周身的幻影,露出其狰狞鬼魅的本体。
文蓉僵在了原地,双眸无神,仿佛失去了一切支撑自己的力气,跌坐在地,泥水溅到裙摆上。
魔物已死,雨水骤停,只剩久久未散的乌云依然高悬天际。
“这就是你义无反顾所追求的爱恋吗?虚假、盲目又易碎。”廷听手腕一颤,灵力猛地震碎了魔物的一切,连灰烬都未曾留下半点。
廷听甩了甩剑,在一片死寂中开口道:“不过我仍未弄清楚它在我们来之后仍不吞噬你,反而要反复欺骗、蛊惑你的原因。”
文蓉张了张嘴,大脑一团乱,说不出半个字。
齐修苦思:“我也苦恼了许久,都深陷危机了总不会是还想着当储备粮吧?”
“母体。”僧人突然开口,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他温和而笑,声音如敲响的钟声,穿过文蓉的耳膜,在她的脑中轰鸣回响,“它是混种魔物,在身体虚弱状态下,出于延续的本能,需要寻找下一代的繁衍对象。”
可以是文蓉,也可以是别人。
只不过像她这样简单好骗还固执的也不好找就是了。
他们四人过去见到魔物都是就地诛杀,不曾了解潜藏的混种魔物还会有这样的原因。
雨一直下,击碎了文蓉的一切信念支撑。
文蓉瘫软摔倒在地,恍惚又落魄。
“你不会同它——?!”琼音难以置信地看着看着文蓉。
僧人继续说:“若是身怀了魔物,待到生育之时,魔物会剖开母体,将母体作为食量啃食殆尽。”
好巧,僧人的这个回答还完美解答了齐修心中的其他疑惑。
“正好,处理完魔物,我们再来处理一下其他问题吧。” 齐修得到了答案,豁然开朗,友善提议道。
廷听反手将剑归回琴中暗格,转身走向寺庙。
她看到僧人用炙热而赞赏的目光看着她,像是在评估一盏绝色器物,只觉胸膛内火光熊熊燃烧。
“我推测师兄留着你们,不过是鉴于你们身上有考题的线索。” 廷听往前走,步伐平静,她抬起眼,飘飞的雨擦过她的颊边,眸光如冽,“魔物已死,你们也不必活着。”
虽然也不知道他人到底飞哪儿去了,可廷听想到之前幻境中的紧密相贴就头皮发麻,虽都不是本人,但不愿再多想,只想尽快把这张考卷答完。
“施主何出此言?!”僧人们迟疑着后退了一步,险些踏到了莫言笑未曾整理干净的机关堆上。
齐修站在廷听身侧,笑道:“你们早知文女郎的恋人是魔物,却装模作样到现在,莫不是觉得我们会让你们安然无恙地留在兴民镇吧?”
“——想将我们一网打尽,然后嫁祸给魔物的秘宗僧人们?”
第26章 浮光
“仙长?!不可!”
镇民们惊呼, 试图阻止杀意凛然的廷听继续向前,直直逼近寺庙里的僧人们。
然而正如文蓉无法阻止她斩杀魔物,镇民们同样无法阻拦廷听一行人捣毁这座秘宗寺庙。
秘宗之人, 人人得而诛之。
“你们身为方外修仙之人,怎可滥杀无辜!?”
一个白发老人站了出来,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质问道, “师父们保护了兴民镇多年, 已被魔物所害, 今日竟要惨遭你们的毒手!”
廷听脚步不停,视而不见, 听若惘闻。
镇民们一下子急了!
有的从旁边屋子后院里掏出锄头和撬棍,甚至还有人拿着扫把就急冲冲地跑到寺庙的门口,挡住廷听的去路,牢牢地将寺庙内的僧人们护在身后。
廷听一停,站在左侧的莫言笑“啧”了一声, 齐修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镇民之后的僧人。
那些秘宗僧人们笑容越来越深,像是对于被普通人阻拦的他们而由衷地发哂, 眼神肆意地透过人群打量着他们。
“仙长们有所不知。”
张镇长往前踏一步, 双手放在身前, 颇为苦口婆心, “兴民镇风调雨顺, 无魔无妖, 突发的水患也是师父们帮忙平定的, 这回出现了魔物也并没有伤害到镇民, 反而是师父们损伤惨重。”
“仙长们, 反正你们已经降伏了魔物,可以功成身退了, 不如就当不知道此事离去吧。”白发老者哀愁着说道。
“这里位置偏僻,只有我们常年镇守于此。”守门僧悠悠开口:“你们倒好,一来便吵吵嚷嚷着想砸镇民们赖以生存的信仰?太华宫真是好大的威风啊。”
莫言笑眸色一沉,陡然从廷听身边消失。
琼音不解地看着尽力维护着僧人的镇民们:“秘宗之人罔顾性命,以人为材制作邪器,他们拿的是你们的性命!”
“仙长不知道!”
一个大娘甩了甩手中的布巾,脸上洋溢着笑容,眼边的皱纹挤到了一起,好声好气地说着,“那些孩子有慧根,八辈子修得的好福气哩,幸而有佛祖看中,得了点化,是奉天意当菩萨座下的小仙童去了!”
“就是!去年是李大娘家的乖囡,今年恰巧可就是咱家了,你们可莫要坏了咱家的好事!”站在镇长身侧的壮汉大声说着,瞪了他们一眼。
琼音感觉凉意灌顶,心中发慌,下意识往后一退。
恍惚间她眼前这些看似淳朴的人无比惊悚,每个人的嘴里、手里都沾满了刺眼的鲜血,而他们浑然不知,只觉得这是幸事。
“我们从镇民手中所得之物也尽数用之于民,又有何不可?”
其中一个僧人嘴角的弧度狂妄至极,充满恶意地看着他们四人,“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仙门,要与这些老老实实过日子的普通老百姓作对吗?”
不久前他们还被众星捧月,转眼就成为了众矢之的。
“我等秘宗从无过错!”
僧人往前一步,虔诚又平和,“你们口中的恶行不过是我宗佛法中的一部分罢了,愚昧的世人无法参透我等的境界,我们才不得不沦落至此。”
镇民们齐齐整整地拦在廷听他们的面前,如同磐石壁障横亘在他们之间,拦的他们不得寸进。
“穷山恶水出刁民。”
齐修轻嗤一声,手中的黑玉棋子向空中一掷,与旁边的白玉棋子连城线,冲着那位僧人露出了温和的一笑,好似觉得这些人愚蠢而不自量力,“你为什么会觉得——”
“这些凡人拦得住我们呢?”一个淡漠的声音在僧人耳畔响起。
那人近在咫尺,吐息舒缓,如毒蛇吐信,不知从何而来,却如一层浓重的阴影笼罩在了所有人的头顶。
僧人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脖子一凉,反射性地转过头,薄如蝉翼的刀片径直在他的脖颈上划出一条流畅的血口。
温热的血溅出一大片红花,血管炸裂迸发,红得那么刺眼。
他感觉到胸口一阵强烈的闷痛感如血液逆流般冲上眉心,喉口似压了颗蒺藜,眼前发黑,嘴里念叨着“毒”,很快喘不过气,颓然倒下,气息须臾消失。
血迅速从他背后蔓延开来,染红了他棕黄的衣衫。
莫言笑将手中的刀片往背后一弹,精准地刺到了背后僧人的脖颈。
诡异的寂静铺展开来,直到又一人轰然倒地,才如鼓鸣般惊醒了外面的镇民。
“杀人了!杀人了!”人群之中传来惊惶的喧哗。
“大师被这些外来者给杀了!”
张镇长像是也完全没想到他们会如此不听人劝,独断专行,当即气得一拍大腿,破口大骂:“你们这群黄毛小儿怎敢如此嚣张!”
“做了这断人生路的事,你们也不怕遭报应!”早晨还笑盈盈地将自家女儿推到他们面前的妇人朝他们啐了一口。
“他们今日敢不顾一切杀这些出家人,明日是不是就要朝我们动手了!”人后有人大声叫嚷着。
张镇长也阴恻恻地盯着他们,白日还温和着拿好茶点心和和气气地招待他们的人,现下翻脸如翻书般,脸色铁青,像是面对着要屠戮他们家园的世代之敌。
其他镇民们纷纷被激怒,双目泛红,眉目狰狞,气势汹汹地拿着手中的农具向他们攻击而来。
仿佛他们自己的精神倚仗被摧毁了,辛苦守卫的祖业也要被破坏殆尽,甚至不再惧怕刚刚将魔物果然地斩于剑下之人。
廷听迟缓地眨了下眼,看着穷凶极恶的镇民们陷入了疯狂,向她挥刀而来,一切画面在她的眼中缓慢得如同树枝生长。
她突然想到了几年前,她在长音阁时出行伏魔,恰巧遭遇人间战争。
战乱之时,败者被当做战利品烹煮分食,流离失所的穷苦百姓易子而食。
火光漫天,哀声遍野,人世的哀苦怨憎化作了天空中凄寥的鸦鸣。
时过境迁,廷听现在睁眼闭眼还能看到今日之人明日逝,闻到充盈在鼻内沾满血与泪的硝烟味
“你们与这些人废话这么多干什么?”莫言笑手中的机关变换了形态,其中的金属绳索弹射而出,眨眼间便勒断落荒而逃的僧人的脖颈。
廷听转眼看到莫言笑脸上的血印,缓过神后毫不犹豫往前走,指尖用力一起,琴音猛地传开,如风雨欲来的轰鸣雷音,语气笃决。
“斩杀秘宗之人不必提前上报三法司,我们负责除掉他们,教化刁民之类的后续都由他们负责。”她语气笃决,目光凌厉。
“这不是提议,是律令!”
淋淋的雨滴避走,寺庙旁的树木从中而断,破败的寺庙房梁上传来腐朽将倾的吱哑声。
廷听指尖的流出的琴音似泛起一圈圈波纹,无形的空气震荡,撞碎屋檐边落下的雨滴,雨滴撞上音波后瞬间炸开,散落成无数碎珠,晶莹乍破袭向冲向她的镇民们。
镇民们一经碰到便如遭雷击,七零八落地晕倒在了地上,昏睡而去。
门后剩余的僧人们倏然被震开,狼狈地歪斜倒在地上,惊愕地看着走到自己面前的莫言笑。
齐修一同走进来,听似体贴,实则无比讥讽:“很遗憾,对付你们还用不了多高的水平。”
莫言笑面无表情地俯瞰着他们,步步逼近,手中的转垣罗盘似天女散花,闪烁着无情的寒光。
倒下的僧人们汗流浃背地不断往挪移。
有的不小心撞到了地上残留的机关,被直接切断了手腕的筋骨,有的被散碎在地面上如雪籽的刀片划开皮肤,很快便身中剧毒而死。
刚刚还自诩正道的最后一位僧人蜷缩在地,趴伏在冰冷的石地上,皮包骨般的手指还在向门外伸,似乎在等着什么人。
呼吸声被风声掩埋。
除开他们四人,其他都无一例外地倒下了。
“结束了?”琼音小心翼翼地环顾四周,松了一口气。
廷听拍了拍她的肩膀,看着莫言笑蹲在寺庙里勤勤恳恳地回收着还能返修、二次利用的机关。
齐修走到寺庙最接近门口的那具尸体的身侧,陷入了思索:“他们敢以这等修为来欺骗、埋伏我们的倚仗是什么呢?他们不写委托人的又是为了拖延什么呢?”
他喃喃着:“他们是在等谁吗?”
“啪、啪、啪。”
三声鼓掌突兀地响起,仿佛从悠远之地传来。
四人冲出荒凉的寺庙,齐齐看向天空。
幽暗的空中不知何时挂起了一弯莹亮的金轮。
“多聪明的孩子啊。”
一位身披金袈的青年含笑飘浮在半空之中,他像是即将享受一席盛筵,兴致极高。
他一张如玉慈悲面,偏偏脖上挂着一条眉骨串,手中的禅杖上是缠绕堆叠的骨架和眼珠,腰上别着一只人皮小鼓,不仔细看极易误以为他是慈悲为怀的佛门正道之士。
“不枉我听这些不成器的小子们的胡言,不远万里来这等偏僻小地看看太华宫天赋异禀的弟子们。”
他轻笑着垂眼,如千斤重鼎压在了四人身上,让人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脊椎被压得酸疼欲裂不断作响。
“我乃秘宗方丈浮光,你们或许听过我的名讳。”
他飘于上方,身上披着一层璀璨的鎏金,如皓月当空。
浮光穿着干净又风流,如避世隐士,偏偏周身缠绕着浓稠的压抑感,好似他周围的一切颜色被他抽空,只剩下纯粹的黑与白。
四人艰难地抬起头仰视着他,视线都险些模糊,那股刺骨又难以撼动的压力震得他们难以移动,连呼吸都变得无比困难。
齐修颤颤巍巍地用手捂住嘴,指缝间渗出血迹,直往地上落,艰难又模糊地吐出一个词。
“十恶。”
齐修一说,其他三人心跳几乎停滞。
十恶,顾名思义,是修真界自悬赏榜上选出的十大恶贯满盈之人,十人之中便有两位秘宗之人,其中一位早些年与池子霁交战后负伤而逃,至今下落不明,另一位就是浮光。
十恶虽然无论出身,无论境界,最低也有出窍境,但出窍境的十恶却远比普通的出窍境修士要可怕。
他们阴狠狡诈,毫无底线,草芥人命,践踏律法,无所不用其极。
而在场的四位当中,境界最高的廷听也不过金丹大圆满,距离出窍境差了一整个元婴境,且在不少修士眼里,修士踏入元婴境才是真正踏进了修仙之路。
浮光是无法逾越的壁障,是降临头顶的死相。
在他无差的压制之下,人连挺直脊骨的力气都要被抽空,廷听意识到即便他们四人的金丹同时引燃,都无法撼动浮光分毫。
廷听迟钝地眨了眨眼,看到额头的汗滴落到睫毛上,又从眼前坠落,这股重如泰山的压迫将她的骨骼挤得咯吱咯吱响,而她如同愚公,想要撼动层峦叠嶂的高山。
廷听头疼欲裂,她知道一旦落到秘宗之人的手中便是生不如死,可她现在还能做些什么?又能做什么?
夜间的风凉得刺骨,穿透廷听的胸膛,然而她愈是死撑,浮光眼中的赞赏与贪欲便愈深。
“我与那些被你们处理掉的三脚猫的可不同。”
浮光声音柔和似水,缓缓飘下,他的目光一一打量过四人,如赏析着博古架上的珍奇,眼神逐渐从欣赏变得惊喜。
几人的呼吸如石子般卡在了喉口,感受着那股毛骨悚然的气息扑面而来,似是阴森的鬼手抚过他们的面颊。
空气如同密不透风的箱笼,将他们死死禁锢在原地。
浮光如在园中散步般缓缓走动,最终停在了廷听的面前,朝她伸出一双白玉手,袖袍上金线流光婉转,却如无法挣脱的蛛网,占满了廷听的视野。
无垠的死寂像是锁链缠绕在他们身上的黑烟,即将占据他们的一切。
浮光的指尖贴在廷听的两颊边,像是在捧着自己心爱的灵器。
“你身上有惹人厌的家伙的气味呢。”
浓重的檀香扑鼻而来,廷听看着浮光,瞳孔不断颤抖着,像是她岌岌可危的意识。
“嗡。”
琴音猛地一震,带起一层激荡的音波,如落入水中的鹅卵石,骤然击破了这令人心生绝望的沉寂。
浮光一怔,目光下移,看到廷听用她不知何时已鲜血淋漓的手指攒着琴弦,眼中染上怜爱。
“我的藏库之中恰巧并无琴修。”
浮光扬起嘴角,声音缱绻:“世人皆知我制造傀儡的技艺高超,成为我的傀儡,你定会实力大涨,无需再忍受日复一日的乏味修炼,思考一个又一个无法解决的问题。”
“我会炼好你的神魂,永葆你的美丽。”浮光的眼神逐渐变得狂热,像是已经想到了他手下的又一新作,连语速都愈来愈快,“好姑娘,让我来接手你的一切。”
“…不要……”廷听艰难地张着嘴。
“什么?”浮光靠近。
一团烟雾在眼前膨胀开来,眼前的身影立刻消失,浮光慢慢悠悠,如同猫捉老鼠般任由他们闹腾。
他随手晃了晃,散开烟雾,视若无睹地赤足跨过满地的黑白玉棋与银线,线与线交汇的空白之处放置的机关立刻被触发。
从斜侧方弹射而出,如飞花般的机关撞上他的法袍,却如同撞上了铜墙铁壁,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浮光饶有兴致地转过身,看着将廷听拉回身边的两位少年:“你们这手是太华宫学的?怎么看着像是千机城的东西?”
似乎比起被冒犯,他心中更多的是讶异与惊喜。
千机城与佛门、长音阁,乃至百药谷、剑阁一同被列为五大宗门,其主修机关术、阵法与占卜,对毒术也稍有涉猎。
莫言笑警惕至极地看着他,压低声:“分头跑?”
如果浮光只追一人,那另外三个人就能最大程度的存活下来,等到太华宫的救援。
齐修目光四散,看琼音焦急地往廷听嘴里连塞几颗药丸,而后迟疑地望向屋檐边下七零八落的普通镇民。
是了,他们如果跑掉了,曾经创下屠城之绩的浮光怎么会放过这些凡民?他们厌烦这些肇事恶民,但这些镇民也该要交由三法司来安排教化,罪不至死。
齐修艰难地摇了摇头。
可他们要跨境界对付造下血海杀孽的浮光便如以卵击石,蚍蜉撼树。
他们还能做些什么?
“你们不必忧心,我对太华宫的弟子总是格外‘偏爱’。”浮光笑意盎然,颇有些意味深长,像是与太华宫有世仇。
他一挥长袍,对身边的阵法视而不见,齐修这才发现他那格外不同的袈衣背面是双面绣出的皑皑骸骨堆,令人毛骨悚然。
浮光俯瞰着四人,眸光中带着丝丝愉悦:“让我欣赏完你们临死前的最后一场戏,再投入熔炉烧制吧。”
说罢,他拿起腰间的小鼓,手轻轻一敲,鼓点诡异,面前突然列出一整排被丝线吊在半空中的修士傀儡,他们个个闭着眼,脸上是两条血红如泪的线,总共有十八个之多,触目惊心。
傀儡们的服饰各有不同,有的穿着剑阁的衣服,甚至有的就穿着佛门的袍衣,一看便知是残害了不少同宗门弟子。
琼音牙齿紧紧咬着混元参片,一字不发,手心明黄色灵力汇聚,凝成了一枝金灿灿的银杏枝。
温和而明丽的灵力扩散开来,如细绳般牵住了每个人。
“听听,莫慌。”齐修信任地看向廷听。
廷听一手抱着桃夭琴,一手覆在放着玉牌的裙侧,看向齐修,见他脸上还有一道血口,扬起的笑容灿烂而轻松。
廷听初次见齐修笑得如此轻松肆意,往日里他总是矜贵又自持。
齐修:“在下不才,让你奏完一整曲的能力还是有的。”
廷听一下明白齐修已经知道了她联系太华宫的事,这是在暗示他会努力拖延时间的。
廷听将灵力汇聚在手上,手上的伤口在琼音的帮助下迅速痊愈。
她没有与她的同伴们说,她的听力其实在方才的攻势中同样受到了影响,伤口的愈合也没有减少痛楚的蔓延,她将几乎麻木的手放在了琴弦上。
剧烈的痛楚让廷听的头脑更加清醒,浮光那轻视而玩味的态度同样让人怒火中烧。
廷听的心火越烧越旺,如业火焚尽了她的一切退却与惧意。
她手指如生灵性,如千百次的抚过琴弦,而后用力一划。
琴音清冽如急雨,裹挟着澎湃的灵力冲破了地面,如化实质,似要唤醒这整片地域。
“嗯?”浮光侧过身,似是听到了马蹄声渐进。
霎时之间,若有虎跃龙骧的铁骑踏沙而来,复原着廷听曾在战场之上望到的横戈跃马的英姿。
烟雨小镇转眼便被黄沙掩盖,轰鸣的马蹄声震荡人心。
浮光像是终于被提起了些兴趣,抬起手,口吐经文,十八个形态各异的傀儡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向地上的几人。
齐修一把护住琼音,四人向不同的方向跃起,灵活地避过袭向地面的傀儡。
地上的灰与砂石被火药引爆,遮蔽了几人的视线,很快,黄沙之下的傀儡又以诡谲的弧度冲出,纠缠不休。
浮光看着艰难避开他傀儡们攻势的几人,饶有兴致地问道:“我记得你们修道讲究斩三尸,灭人欲,追求太上忘情,但是近万年以来,飞升的也不过是画中仙一人。”
一提到太华宫老祖的题字,浮光便难以自控地露出厌恶之情。
前夜之时,修真界秩序紊乱,并无律法的约束,更无正邪之分,秘宗在佛门之中也光鲜强势。
直到太华宫老祖出现终结了前夜,规范了修真界律法,一下子将秘宗打入了邪道之类,见者诛之。
“虚伪的正道压抑自我,清净绝智,用道德拘束天性,过得如同苦行僧一般,又有什么意思?”
浮光一甩手,手下的三位剑修傀儡的剑刚要齐齐架在莫言笑的脖颈,就被廷听的琴音拦下,他也不恼,引诱道。
“不如同我一般,想做什么便做什么,快活似神仙,一切欲望都满足了,便能直接飞升。”
他的一字一句都压着鼓点,像是带着勾魂夺魄之韵,听得人思绪紊乱,一不留神便要被他带跑。
“若人人都同你一般放纵,世道便乱了。”
琼音被齐修护在身后,掐着渗血的手臂,艰难地维持着精神,声音微弱。
“医者仁心呀。”浮光好整以暇地望着琼音,调笑,“假使人人都被我做成傀儡,便用不着医修劳苦了,只缝缝补补就够了。”
“你将人做成傀儡,同样是泯灭人智的行为。”
莫言笑高高跃起,抬手架住紧追不放的剑修傀儡,手腕被震得骨头都要裂开,又在琼音的灵力下迅速愈合,他苍白的脸上满是汗滴,在空中反身,身形如弓般扯开,用力踹开一个体修傀儡的脸。
重击之下,傀儡的脸直接碎成了灰渣,露出下面空洞的核心。
莫言笑的机关几近耗尽,不过是硬着头皮在支撑,听到一声呼唤后转头,突然看到齐修朝着他丢过来一个纳戒,豪气万丈冲他开口:“砸!”
齐修右额头已经红得流血,一手护住琼音,另一只手里不知从哪里摸出来了数十个纳戒,灵器和符咒不要钱地往外丢,硬生生在空中炸出了一连串的光。
翻腾的能量宛如潮起,流光映在他的身上,犹如天火降临。
刺目的光白昼降临,追着他的傀儡有四个在浓烈如岩浆的灵力浪潮之中四分五裂,化为尘埃。
“符咒、机关、灵器用完了再买就好!”齐修气喘吁吁,眨掉流到眼皮上的血珠,喉咙有些嘶哑,但透着股摄人心魄的从容,“只要我在,我就不允许这些废品伤害我的同窗!”
浮光哼笑了一声:“有点儿意思。”
他将手中的人皮鼓放下,攒住那根邪杖,用力地朝地上一杵,脖子上的头骨链突然发出咯吱咯吱的阴森笑声,连绵起伏,不绝于耳。
被浮光操控着傀儡周身浮起一层金光,动得更加敏捷而多变,甚至数个集中施展起术法。
“我若是能擒获太华宫的音修,那可真是扬眉吐气。”浮光一攒拳,数个傀儡立即呈圈状围在了廷听的身侧。
当年画中仙的音修道侣也是威名赫赫之人,让想冒犯画中仙的人吃尽了人世间的苦头。
浮光挥了挥衣袖,金色的光华如细沙般落下:“可惜了你们之中竟没有个剑修,不然我还能新仇旧账一起算。”
绚烂的火光骤然爆发,轻松击碎了被抛掷到廷听身侧的四叶花型防御阵。
“听听小心!”琼音慌张地看向被围攻的廷听。
廷听精准避开朝她袭来的火钩,身法灵活得不似一个音修。
她左手搂琴,指尖在弦上如鱼得水,散开层层赢绿色的光华,右手握着一把细剑,转身便砍下了想要近身偷袭她的傀儡的头颅。
她的手腕被震得发麻,身体却如千锤百炼过后仅凭着熟稔便能避过傀儡的攻势,只不过在记忆之中的引导着她的是一把更为凛冽且澄澈的剑意。
廷听表面不显,思绪却混乱至极。
刀光剑影之中,她的手法也越来越狠,琴音似兵戈相撞,急切而锋利,她已经不像是在抵御,而是在发泄。
浮光的部分话恰巧戳中了她的迷惘。
廷听过去于长音阁修习,师长们讲究的正是避人世,断人欲,追寻太上忘情之境,从而得道飞升。
她因战争被遗弃,从而被长音阁收养。
她第一次走上战场那天,看见一个险些因妖而丧命的戍守边疆的战士,出手相助,违背了不得插手凡间事务的师命。
那位战士朝她露出感激的笑颜,短短几个时辰便义无反顾奔向战场,命丧黄泉。
而她长音阁的师长一边责怪她,一边领着当时无措而迷惘的她直面马革裹尸的战士们:“你看看,你救得了他一时,救得了他一世吗?”
“命里如此,你什么都改变不了。我们修士不可留恋人世,自古便如此。”
那时稚嫩时的自己反问“那为何这个世上要存在战争?”
“正是因为人之欲如沟壑难填,斗争便永不停止,廷听,你可不能耽于人欲,有损道心。”
自古如此,便对吗?
可如果没有了情与欲望,还能被称之为人吗?修道修到了最后,反而要舍弃人的本质和身份?
自打那天起,廷听便不知不觉钻进循环往复的牛角尖之中,无论师长们如何恨铁不成钢地教诲她都无济于事。
“你若非道心有疑,也不会卡在金丹的瓶颈吧?”浮光盯着廷听,一针见血,“你的灵力早已盈满,已有几年了吧?”
天空中雷鸣忽闪,如劫难预兆,蓄势待发。
廷听持剑的手一紧,体内灵力混乱,与她的摇曳不定的心一般。
但她也知晓,即便不断人欲,也必不可能如浮光这般为所欲为。
“太华宫老祖曾言,以人为本,人性不可泯灭,修道即是修心。”
琼音艰难地开口,坚定不移道,“人类有德,依道而行,仁义礼高于律,讲究道法自然,你既不遵律法,大肆杀戮,胡作非为,是为恶。”
廷听蓦然转过头,怔愣地看着琼音的方向,发丝随风飘扬,刹那之间,丹田内似天光乍破,裂出一条金色的缝隙。
一句“以人为本”如雷光击穿了她混沌的思绪。
体内压抑已久的灵力开始迅速运转,似是迫不及待地想冲破那层近在咫尺的薄薄瓶颈。
耳畔的尖锐鸣声刺得她头脑胀痛,她筋疲力竭硬撑着一口气,不远处飘浮着的浮光高高在上,在她眼里模糊得如同一个刺眼的光弧,好似遥不可及。
体内的金丹如同心跳般颤抖,带着跃跃欲试,廷听突然想到,他们的力量集合起来也无法撼动浮光分毫,那雷劫呢?
雷劫根据不同的修士、境界都会有不同的数量,她破金丹境挨过,眼下突破元婴,若天资好,最高能有九道,最低也该有个三、五道。
即便无法对他造成多大的伤害,至少也能给他劈一层皮下来吧?!
廷听深吸一口气:“齐修,莫言笑,琼音!”
她声音刚落,天际便闪现一道刺目的电光。
三人齐齐被这道光亮夺取了视线,看到廷听周身浮动的灵力,瞬间领会了她的意思。
天穹之上层叠的乌云不知何时汇聚成了螺旋状,传来阵阵轰鸣,空洞的中央闪烁光亮,汹涌雷光猛地直击而下。
磅礴的能量坠落,以无可阻挡之势砸向廷听,顺势击穿的那破败寺庙的屋顶,在万丈光芒之下,一切邪物无所遁形,转瞬便毁于一旦。
周遭的人立刻后退,像是被生怕劫雷误伤波及。
莫言笑仰头看着那来势汹汹的雷击,丢出的机关未曾有半分影响那似是源源不绝的劫数。
廷听蓦然往前走了一步,恐怖的是,她手中的琴音未曾因为雷劫有半分迟缓出错。
浮光眼疾手快地斩断了身边的傀儡线,往后飘了飘,那线上倏地炸开电光,看着便让人头皮发麻。
他不是没历过劫,但他拿来对付雷劫的办法多种多样,可不是拿人身直接去接。
那轰雷掣电愈来愈凶悍,比起锤炼根骨,更像是想直接将人送走!
“你现在消耗你自己的精力,之后若是没力气应付雷劫,你就死这儿了哦。”浮光刚想避开雷劫,习惯地向上方飞去,突然凭空撞上一道屏障。
他还未来得及细看是什么,就被迎面而来的灵力涡流卷入,熟练转手掏出一个傀儡推入其中做替身。
背后一左一右赫然是遍体鳞伤,但仍举重若轻的莫言笑和齐修。
雷光夺目,以至于浮光根本没注意他们在战斗之中布下的阵法,这一次的远比上次要繁复和耗费。
“一个阵不行就换一个。”莫言笑死死盯着浮光。
齐修笑道:“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和十恶来碰碰财力。”
“荒谬。”浮光淡漠地抬了抬下巴,挥开脖颈上的骨链,头骨们萦绕在他的腰边高速旋转,“莫非以为仅凭你们就能赢过我吗?”
“当然没有。”齐修身边的棋子颤栗般抖动,在空中划出一条条星线,“但那又如何?”
廷听感受着琼音的灵力缠绕在她的身侧,睁开眼,体内的灵力在一次次抽调之中逐渐精纯,手中的曲调愈加澎湃。
她浑身疲乏却又充斥着冲破瓶颈的兴奋与肆意,像是沉疴终愈,流水决堤。
廷听看到体内的金丹裂开,从中生出一个婴状体,灵力冲刷丹田,粗暴地拓开筋脉,她如同一棵树苗刚直直立起就被雷劫劈歪,不过转眼又重新仰起头,反反复复,没有休止。
她从不向往飞升之道,但她的梦中此世四海升平,安居乐业,烽火消弭,战士们平安返乡,不会再有她这样的孤儿。
她希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冤屈得平。
廷听知道这不过不切实际的宏愿,注定难以实现,但放在她眼前能的事务她便要解决。
“这些修士在惨遭你毒手前,都修为不菲。”廷听艰难地开口,直视着浮光,一步一向前,膝盖痛如针刺,雷追着她劈,也没办法阻止她半分,“而现在,他们却脆弱至此。”
雷霆之下,原本围绕在廷听身边的傀儡尽数化为齑粉。
灰飞烟灭,隐约还能听到解脱的魂音与祝福。
“你罪无可恕!”
暴怒之下,已然分不清哪些是她的琴音,哪些又是击到她脊背的雷光,灵力似骏马奔腾,江翻海沸,永不停歇。
“回去之后记得和邬师姐说我不喝药。”莫言笑咳出一滩血,震声呵道,将自己浑身的灵力连上所有机关,霎时间机关扭转之音不绝于耳,刀锋锃光,似暴雨梨花,万箭齐发。
齐修扣住阵眼,酣畅淋漓地喊了出来:“这个我说了也不算啊!”
被灵力拂过的植被无一不飞速生长,一时之间长到了完全不符常理的高度,盈绿如碧玉,傲然挺拔。
春生心法在丹田内以可怖的速度运转,如有灵木支撑着廷听不断向前。这可让枯木逢春,重伤暂愈,难度极高的长音阁内门心法,,此刻在廷听手中却好似无比简单。
她的衣摆被撕裂,手腕焦黑,桃夭琴的暗格遽然脱落,其中之剑如有神智般“嗖”地飞出,倚着那无上天雷与浩然音波,势不可遏地冲向浮光的眉心。
浮光见那剑鸣清越,带着人心悸的熟悉感,不由得嗤笑着抬起手,经□□转,重重屏障横亘在身前。
终于,第九道劫雷落下。
廷听眼前一片空白,浑身失力,好似神魂都已飘至上空,只能用尽最后一口气,用力往前一推。
很快,浮光心中那股惊骇的熟悉感成了真。
一道凛冽的剑光从高空斩下,以万夫莫敌之势劈开邪瘴,凛冽的寒光似霜雪,为那柄和着琴音的剑破开了前路。
浮光瞳孔细缩,脸上温柔慈善的虚伪面具终于撕裂,细长双眸睁大,宛如见到了昔日仇敌,带着不加掩饰的阴狠。
他想向后退,却又被背后密不透风的阵法和机关锁得不能动弹,只能看到那柄青绿色的剑尖冲到了眼前。
浮光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开口。
“别来无恙啊,破军。”
第27章 心跳
剑尖刺穿了浮光的头颅,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没有血液迸射,也没有惊惧呼叫,如什么都没有发生般, 被捅出来的头颅空洞里还能传来呼呼的风声。
不过一瞬,就将浮光统治的黑夜破坏殆尽。
浮光狼藉地从空中坠落,摔倒在地。
“别来无恙啊, 破军。”浮光慢吞吞地从地上爬起, 阴阳怪气地笑道。
“这个称呼被你一喊就格外晦气。”
一线曦光之下, 少年一袭红衣从空中俯冲而下。他甩了下剑,俯瞰着浮光, 带着不加掩饰的厌弃。
像是看到了扰人的虫豸,好处理,却难以斩草除根。
浮光僵硬地扶了扶自己被捅歪了的头,还能看到灰尘不断从缝隙里掉落,皮下空洞无物, 只能看到一枚维持着躯壳移动的灵器。
“又是傀儡。”池子霁并不意外,他扶住昏厥过去的廷听, 从纳戒中扯出一件玄衣覆在她身上, 任由琼音急急忙忙地上前接住她。
莫言笑怔然地看着浮光身上偌大的一条豁口, 身旁的齐修也愣了一下, 无奈地笑着长叹了口气, 只觉荒谬又在情理之中。
方才将他们死死压制住的浮光, 竟不过是个傀儡。
“你的剑意倒是凌厉了不少, 不错不错, 不过我也不差。”
浮光“咔”一声将脑袋扶正, 看向这位被他恨得牙痒痒的人,眼神突然一滞, 还以为傀儡被捅坏了导致眼花,惊疑地看着池子霁:“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艳?”
要知道,这个“不速之客”在浮光眼里,向来和无常没什么区别,见面就一身非黑即白,和赶丧似的。
若不是这张脸实在让浮光看着就觉晦气,这身夺目的红他指不定会以为自己认错人了。
池子霁很显然不愿将力气与时间耗费在一个傀儡身上,抬手就要再斩一剑,免生事端。
“哟,急了急了。反正我也没准备收回这具傀儡,让我看看。”浮光仗着不是本体在这,目光落在被池子霁挡得死死的人身上,只有一截衣袍垂落在地,耐人寻味,“这小姑娘是你什么人?”
“道侣?不像,你还是童子身。她的剑法和你有点像,同门师妹?你手把手教的?”
“你在污蔑人方面颇有天赋。”池子霁的剑尖贴着浮光的眼珠,若是浮光本体在这,他就不会只这么简单斩一剑了。
一个什么感觉都没有的傀儡有何用?
浮光看着池子霁那若有所思,恨不得将他千刀万剐的模样,更是满意地不得了,转头遗憾地看向廷听:“早知你会来,我就先将她带走了,等到了西域再好好养着,等来日制成傀儡,定当冠绝天下。”
浮光越说越陶醉,声音急促而兴奋,像是已经想到了那会是多么美妙的场景。
池子霁挑眉不语,轻描淡写地抬起手,五指一攒,浮光的头顶遽然出现六把银白色的剑意,“唰”地落下。
剑意森寒,无坚不摧。
浮光转眼便支离破碎,头颅终难维持,“啪嗒”一声砸到地上,落入泥泞之中,周围的水洼都冻成了冰渣。
池子霁一步步向前,白净如玉的脸上带着思索,朱衣似血,衣袂翻飞,还沾着未散的魔息。
明明他才是七星正道,看上去竟比浮光还要更让人脊背发凉。
“破军啊,你看看你,不光被十恶所厌,还被其他七星所忌惮。” 即便如此,只剩头颅的浮光仍然毫无恐惧,咯咯地嗤笑着,“你这副模样又与我们有何异?”
“将我与你归于一类人,未免大言不惭。”池子霁弯眸而笑,故作不解地看着浮光,“我可不会被人打碎脊骨和头颅,丢在地上碾碎。”
微风撩起他沾着曦光的发尾,尚有三分青涩的脸庞带着残酷的单纯,杀气都透着清冽。
“你们都没发现,你这位小师妹身上还绑着我们秘宗其他人的法器吗?”浮光满面狼藉,依然兴味,“太华宫也就这种水平嘛。”
池子霁蹲下,指尖按在浮光的傀儡头颅之上:“我本无意前往西域,你若实在迫切,倒也未尝不可。”
说罢,他指尖一颤,那破败的躯壳与忽闪的灵器一同灰飞烟灭,没有留下半点痕迹。
之前还叱咤风云的浮光转瞬即逝,久久萦绕于此的黑雾消散,镇子又恢复了平静而安宁的模样。
齐修与莫言笑怔愣地看着池子霁收起剑,怅然若失感如滔天的海浪席卷而来。
琼音如辛勤的蜜蜂为他们诊治着,灵力不足便又从纳戒之中拿出丹药往嘴里塞。
之前在打斗时见他们一个赛一个灵活,甚至给了琼音一种他们还很行的错觉,结果现在瘫下来一诊断,她的眉头就和上了锁似的再也没松过。
“大师兄之前与十恶交过手?”齐修开口。
“嗯。浮光不擅近战,在西域之外的地方遇到基本是傀儡。”池子霁果断站起,转身毫不犹豫地走向了廷听的方向,“我来此处理山后的魔物巢穴,处理残留的时候接到了传讯才赶往你们这儿。”
他武力强,却着实不太擅长阵法相关,赶到兴民镇被浮光设置的阵法难了一阵才破开,好在赶上了。
“此次是事务堂的失误,未曾查到镇上寺庙乃秘宗藏匿之土,涉及秘宗之事,无论大小,都不该拿给新弟子。”池子霁压抑住心里不断冒起的火,“我也向你们赔罪,看到这些僧人手无缚鸡之力,猜测与你们的考题线索有关便暂时没管。”
哪儿成想他们居然能联络到浮光。
池子霁走到廷听身边,她垫着玄衣沉沉睡去,身上所有法器都已破碎,历完劫之后,浑身萦绕着新芽初生般的翠色灵力,无论是焦伤、扭伤还是刀伤都已恢复如初。
池子霁伸出手,指尖贴上了廷听耳垂上灰暗的断剑耳坠。
只一瞬间,那诡谲画面如鱼贯而入。
一个邪佛顶着他的脸用微妙而妖祟的表情勾着廷听,企图领她坠入深渊。
池子霁的神色蓦然古怪了起来,他定定地盯着睡颜单纯的廷听,神色难以捉摸起来。
熹微的晨光披在少年的背上,如笼金纱,他眼眸黝黑,似是投不进半点光线。
池子霁一伸手,极轻地顺着玄衣将廷听裹起,牢牢地抱在了怀里,站起身来。
“大师兄?”琼音顺着池子霁的视线,迟疑地看向发丝凌乱散落的廷听,她靠在池子霁肩侧半点醒来的意思没有。
池子霁注意到琼音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提了提那玄色的外袍,直至完全遮住怀中的廷听,笑道:“我已通知了三法司,稍后事务堂的人也会来此处理后续。”
“你们做得很好,先回太华宫疗伤吧。”
“好的。”琼音非礼勿视地挪开了目光。
大师兄肯定不能害廷听吧?不至于要她来操心了。
齐修望着周围的颓垣断壁,天边的光亮逐渐扩大,仿佛能驱散这个小镇无边的阴寒,他站起来,被莫言笑扶住肩膀。
两人肩搭着肩,感受着想要睡个十天十夜的疲倦和干涸的丹田,只觉如大梦一场。
这短短的一天一夜,他们仿佛经历了太多事,地面上的冰块折射着落下的辉光,在空中映出一截模糊而浅淡的虹色。
没过多久,传送阵自几人脚下浮起,斗转星移,转瞬便回到了太华宫。
几人看着熟悉的石阶,只觉恍如隔世。
琼音定定地望着池子霁的背影,他抱着廷听如顺手一般转头就走,完全不觉得哪里不太对。
琼音突然朝着旁边伸出一只手,卡住了莫言笑的脖颈,如同扼住了他命运:“你想跑到哪里去?和我去药堂!”
莫言笑脸色惨白,竟比之前在和浮光对峙时还要凄惨:“我不吃药,我不吃!”
他希冀地看着齐修,却发现齐修也叹息着,对他渴望的眼神视而不见,带着他就往药堂方向的传送阵走。
“我不要见那个女人!”莫言笑凄厉地呼唤,喉咙哑得和破锣似的,还不死心。
齐修安抚道:“没事的,邬师姐的药见效快,你一闭眼就灌进去了。”
莫言笑心如死灰。
……
廷听已经许久没有睡得如此沉了。
在长音阁时,囿于修为瓶颈与生存压力,到了太华宫之后甚至多了一份暴露身份的危机感,一层层压到她头上,让她难以安眠。
灵力充盈在廷听的体内,温润如春日暖阳,环绕筋脉一周后又回到丹田内打坐着的小金人身上,循环往复,源源不断。
她仿佛回到了母亲的怀抱之中,感受着胎体传递而来的养分,灌溉着她的灵脉,领着她一点点凿开神识。
如天光乍破,那一片漆黑中透出丝丝缕缕的光线。
冰凉的灵力迅速将那阴影切割开来,以无可阻挡之势冲刷着未知的领域,带来的密密麻麻的酸涩感持续不断,难受得让人想挣脱开。
廷听皱起脸,“唔”着想要推开桎梏住她的力度,在睡梦中却如何也使不上劲,一通乱推,半点效果没有,最终只能任由那冰冰凉凉的触感将她越缠越紧。
体内的丹田如干涸了几年的枯田,饥渴地汲取着决堤的灵力瀑布,她的身体愈来愈亢奋,热意席卷而来。
廷听不再挣扎,反而去贴近那份凉意,让她得以喘息。
母亲应该是怎样的感觉?温暖的还是慈爱的?
廷听失了神,思索了半晌才想起来,她并没有母亲,脑子里也根本没有母亲的形象,一切都如同海市蜃楼,转眼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飘到鼻侧,廷听迷蒙地睁开双眼,浑身酸痛,意识却如有神助,不由自主地冲出了洞府。
缸中的璨假龙摆尾,嘴里咬着根水草,天边有白鹤悠然飞过,连阳光下的灰尘都一清二楚。
“刚突破元婴就神识乱飞,小心被冲撞了受伤。”
耳畔传来少年慢悠悠的声音,当即扯回了廷听的意识。
廷听一怔,慢吞吞地抬起眼,近在咫尺的雪白脖颈上有一浅浅的凸起,随着他的呼吸缓缓移动,耳侧紧贴着的地方响起平稳的心跳。
清浅的熏香味充盈在鼻腔内,仿佛无处不在。
廷听眼神一变,视线环顾四周,熟悉的博古架,翻倒的屏风,所处的位置无疑是池子霁的洞府。
玉简在地上摊开,深色的地毯上有湿漉漉的痕迹,旁边倒着被磕出个角的瓷杯,像是被一股脑从桌子上扫掉的。
而她正以一种霸王硬上弓的不正常姿势压在池子霁的身上,背后是空无一物的梨花木桌案。
廷听都不敢细想,在她睡梦中朦朦胧胧的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近了。
若不是池子霁已然发现廷听已经醒来的事实,廷听可能会下意识选择闭眼装睡,展示出自己多年以来在宗门之中摸爬滚打的演技,再等一个合适的——比如说若无其事地挪开身体的时机,再装作毫无察觉地醒来。
廷听刚想借力坐起来,即刻发现两只手腕都被池子霁紧紧锢住,她遏制住想要紧绷身躯的冲动,尽力轻松地问:“池师兄?”
为什么要囚住她?是她哪里引起怀疑了吗?
总不可能是唐突了他清白要她负责吧?!
“师兄听我解释,我绝无非分之想!”廷听无比真诚地说。
池子霁对上廷听的目光,一字未说坐起身来。
廷听被压着手坐到他腿上,看他乌黑的眼睫在瞳孔上打下一层浅浅的阴影,庞若珠玉,容姿卓然,像是陷入了思考。
池子霁越是不动声色,廷听便越是紧张,甚至都已经忘掉两人之间异常的距离,连他另一只贴着她后脖颈的手都宛如铁铐,带着难言的压力感。
他非逻辑天马行空的稚童,也不是身负重担的长者,明明逻辑缜密,偏偏肆意妄为起来让人捉摸不透,不好推测,廷听才会如此警惕他。
池子霁但凡说句话,廷听都能找到一个支点来解释一二。
令人窒息的寂静弥漫在洞府之中。
“我查看了你们的玉简,你们的历练任务是伏魔,在捣毁寺庙前就已经结束了。”池子霁不紧不慢地开口,没有接廷听刚刚的话题,“之后的无妄之灾不是你们的错,我未能及时赶到。”
“与师兄无关!”廷听攒起手指,“若是我们能早些警惕,回禀师门也好。”
她习惯于事后一遍遍地复盘当时的所作所为,找出把事情做得更完善的机会。
“我直接捣毁寺庙,少些线索但也能保证你们安全。”
廷听摇头:“谁也不能洞察所有意外。”
池子霁定定地看着廷听,蓦然展颜,其变脸速度之快让人格外不安,声音轻快:“很好,我也这么想。”
“池师兄?”廷听察觉不太对劲,动了动手,仍没扯动池子霁的禁锢。
“你想逃?”池子霁的手握得愈紧,探索的目光迫视廷听,“为什么?”
廷听敏锐地感觉到池子霁此时思维的偏激。虽然他好像平时也没有好到哪去。
“‘逃’是从何说起?现下没什么危险。”廷听停顿了下,没有点名她上半身靠在池子霁胸膛前,下面坐在他腿上的不太正常师兄妹关系的姿势,尝试委婉地问道,“但如此,是不是不太合礼数?”
廷听是考虑过想撩拨池子霁,但现在这个进度和她设想中稍有差距。
正常按照话本流程,他们现在还应该在似有似无的暧昧阶段。
而不是她一睁眼就坐在池子霁的腿上被他以禁锢的姿势抱在怀里。
“我看到了。”池子霁蓦然开口。
他看到什么了?说话能不能说完整?!
廷听心中一紧,她记忆稍有模糊,但使用长音阁的内门功法“春生”的时候,池子霁应该还没到吧?
廷听脑子已经发散到她对于池子霁有什么利用价值,她还有什么可以做的,就算她已经暴露了,既然池子霁还没把她丢到执法堂,就说明一切还有转圜余地。
“池师兄,你先冷静,我可以解释。”廷听怀疑起池子霁是不是故意话说一半想勾她上套。
“啪嗒。”
一个断剑耳坠凭空出现,落在了廷听的身上。
“顶着我脸的秘宗幻影勾着你往他怀里坐的时候,也没见你逃。”池子霁勾着嘴角,兴味地看着廷听反问,“礼数?”
“师兄听邬莓的话引领初破元婴的你修炼神识,怕你睡梦中不得其道,为你疏通灵脉,巩固根骨。”
“一个不怀好意的幻影就行,我便不行?”
池子霁言下的兴师问罪似是酝酿了大半宿,之前的歉意不过是“先礼后兵”一部分。
廷听眼神一凝,心中却如释重负。
好样的,只要她细作身份好好的,没半点问题,她就感觉什么都能接受。
“我没有不逃,也没有上当。”廷听认真解释,她清楚地记得她是被池子霁的灵力化形给拉住了,“多谢师兄救我回来,为我疏通筋脉。”
廷听十几年来可没这么近距离的接触过人,还是个同龄异性。
她紧张得连呼吸都想放轻,坐着的双腿不太敢乱动,生怕碰到什么不该碰的徒增尴尬。
池子霁望着廷听,看到她如坐针毡般,目光不敢乱瞟,生怕玷污了他的清白,不自觉透出一股生疏。
“你是我的师妹。”池子霁强调了一遍,分外不解。
他未等廷听露出诧异的神色,利索地手一收,将廷听抱在怀里,青丝如瀑缠在他的手指上,柔软如丝绸。
她身上还裹着池子霁的外套,两个人身上的气味逐渐相融。
“我的。”
池子霁说着着,手上的力气却愈来愈大,紧得廷听有些喘不过气,可她的手贴在池子霁的后背,却感觉不到心跳有分毫的改变。
廷听浑身一滞,豁然意识到从方才开始一直在疑惑的问题。
池子霁明明以一种仿佛珍爱她的姿态拥抱着她,她却感觉不到分毫对于爱恋的沉溺感,他明明说着拈酸吃醋般的话,却又像只是在表达着纯粹的占有欲。
但不管怎样,廷听都狠狠地不爽了起来。
“它为什么顶着我的脸?”池子霁手指按着廷听的手腕,轻轻地问,宛如鬓边耳语,带着不易察觉的引导。
廷听缓缓扬起了笑容:“因为师兄好看。”
身上的桎梏随之一松。
池子霁后退,眼神空洞地看着廷听,完全没想到她会说出这个答案:“好,看?”
他不知道他想要怎样的答案,但绝对不是这种。
“我未曾见过比池师兄更好看的人。”
廷听眸光清亮,口中的夸赞无比诚挚,只是一字一句都无关爱欲。
第28章 危险
“我未曾见过比池师兄更好看的人。”
……好看?
灵灯闪烁, 熏香缭绕。
少年衣袂齐整,袖口的绣金细纹迤逦拖下,托着廷听的手腕, 扶着她的手贴到了他的颊侧。
廷听感到手下的柔软,指尖生疏地一僵,耳侧边垂落的发丝落到她手背, 窣窣发痒。
他眉目如水墨画绢, 身形笔挺如松, 将廷听的手放到距离脖颈如此近的地方,姿态何其无害, 偏偏从骨子里透出一股异样的危险。
廷听不理解池子霁在想些什么,但他如此以容貌当做筹码般让出,定然有所图谋。
“我并非有意禁锢师妹。”池子霁闭上眼眸,漆黑的睫毛扫到她的尾指,声音低落, “我没想到太华宫竟会犯如此大错,我竟会顺势将危险放置到了你的面前。”
“我只是很担心师妹。”他轻轻地说。
廷听明知不对劲, 明知世界上越是色彩艳丽的生灵越是有毒, 明知越漂亮的男人越会骗人。
但她还是初次见向来意气风发的池子霁露出这般表情, 有几分动容, 被他死死压着的手也逐渐放松下来。
“我很担心你。”池子霁缓缓地睁开眼, 眸光潋滟, 笑意盎然, 语气纯粹, 偏偏眼底漆黑, “所以,之后不会再出现你离开我视线的情况了。”
“实在是太危险了。”
“池师兄?”廷听愕然, 指尖不自觉蜷起,拭过少年的颊边。
他是怎么能因为一个意外,思维直接发展到如此极端的?
但廷听心里第一时间想到的是这样更方便了两人增长感情,所谓细水长流,日久生情,她掌控住池子霁指日可待。
可惜很快她就意识到,宗门大比结束后接应人必定找机会见面,若她身后绑了个池子霁,简直不堪设想。
“这种意外也不是次次都有,更何况,哪有修士历练什么风雨都不见的?”廷听只能搬出理由。
“我不知浮光说的绑在你身上的邪器是什么。”池子霁欣然展露出他说一不二的态度,“既知浮光知晓你我交集,你还被别的秘宗之人盯上过,相比起历练,还是性命之忧更为重要。”
邪器?廷听一怔。
她身上什么时候绑了秘宗的邪器?浮光说的话可信吗?
廷听来不及去细想其中一二,池子霁的担忧很有道理,但凡没有细作身份,她不光不介意池子霁的这份诡谲的占有欲,甚至会欣然接受这强硬的保护。
每时每刻绑在一起,多好的朝夕相对、谈情说爱的机会啊!
廷听心中无比可惜,更为难的是,她必须找一个合乎逻辑的理由来拒绝,不然必然引起池子霁的怀疑,偏偏她此时此刻坐在池子霁怀里,手贴着他的脸。
她直觉开口拒绝的危险性不亚于当面红杏出墙。
廷听想到池子霁之前就敢拿剑别脖子的行为,心都凉了半截:“我们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在一起。”
池子霁好奇地反问:“凭什么不行?”
这么简单的事还能有什么他无法跨越的阻拦?池子霁眼中的理所当然直白到刺眼,认定他的提议没有任何问题。
哪怕有,也禁不起他的一剑。
“我晚间要回屋舍。”廷听开始漫天撒网式找理由。
“你已元婴,可以单独开辟洞府了。更何况你不是本就与舍友有龃龉吗?”池子霁回忆起来,如数家珍地反驳廷听,“逐月峰旁边有单峰名曰摘星,峰顶有观星楼,你可在此开辟洞府。”
廷听感觉她挖坑自己跳。
池子霁太了解廷听在太华宫的行踪,廷听甚至有彻夜在他洞府中观书的事迹,以至于一切理由都无比苍白。
廷听病急乱投医,回忆起以前在话本中看到的“她逃他追他们都插翅难飞”中女主角用过的离谱理由。
廷听只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她认真地看着池子霁:“师兄,我们是师兄妹关系,不是道侣,这样不合礼法。”
“礼法?”池子霁略微睁眼,有些讶异,很显然没有想到廷听会和他谈礼法,他饶有兴趣地笑起来,“礼法过去就是天家定的,你与我谈这个不如谈仁义道德。”
廷听一时到池子霁在皇宫中见多了玩弄规则的手段,更不介意践踏规则,就有些头皮发麻,不知从何下手。
“倒也无妨。”池子霁松开贴在廷听手背的手,转而将廷听凌乱的发丝捋了捋。
廷听这才发现她自打被救回来之后,披头散发,别说没半点装饰,里面裙子也褴褛不整,只外面套着件遮蔽的外袍,窘迫不言而喻。
“既然师妹说道侣便可合乎礼法地同进同出,紧密不分。”池子霁笑着,自认体贴地丢下一剂重药,“那我们便结为道侣如何?”
廷听哑口无言,难以置信地看着池子霁,却看不到分毫他在开玩笑的痕迹。
他是认真的。
“不好。”廷听果断地拒绝了。
“为什么?”池子霁托住廷听的脸,眼神体贴,声音不紧不慢,一字一句却相当咄咄逼人,仿佛要将她逼至无路可退才罢休,“师兄哪里不好?你说喜爱我的容貌,修为也并无置喙,还是说——”
池子霁抵着廷听的额头,呼吸交错,拇指捏过空无一物的耳洞,亲昵地质问。
“你早有别的想结为道侣的对象,才百般拒绝我?”
话音刚落,洞府之内的寒意陡增,似凛风骤袭。
博古架微微摇晃,方才倒在地毯上的瓷杯乍碎,清脆的声响如敲响的警钟,带着刺骨的压迫力。
“是谁?”他仿佛喃喃自语,“和你历练中同行的人?”
事到临头,廷听竟半点不奇怪池子霁会这样问。
不枉费萧粼那回的事迹,既已踏入陷阱,廷听不想把任何无关人士牵扯进来。
“与他们无关。”廷听抬手贴住池子霁的手,眸光笃挚,“是我认定,必然要双方心意相通,互持爱意才可结下契约,不可敷衍对待。”
要想骗过别人,必先骗过自己。
“我希望未来能和我喜爱,也喜爱我的人结下契约,祝愿师兄也能如此。”
池子霁浑身一滞,他定定地看着廷听的笑容,如同冷天被掀翻了热茶壶,迟钝地放下手,浑身透露出一股奇异的困惑。
“互持爱意?喜爱?”池子霁轻声说道,不再掩饰眼里的空洞,仿佛精致的脸庞上多了两个深不见底的窟窿,“为何你这般珍重?喜爱有何特殊?”
“宫妃为了家族与位份向一个灯枯油尽的老皇帝献媚,世家子弟对着每一个有点姿色的女子都说相同的情话,已婚配的书生拿着碎银几两去捧妓子的长裙。”
他一袭朱衣似火,偏偏整个人似极寒彻骨,与周遭的煦暖隔绝开来,带着极强的割裂感,却又如有浓墨泼在他身上,让人无法忽视。
“容貌,财力,权势,境界……人为了一切可以物化的资源,都能轻易地献上这些字眼。”
廷听看着眼前这张欺骗性极强的脸,他年少且矜贵,无比平静地表达着疑问,仍难掩心底的摒弃感。
即便他没有再禁锢住廷听的手,却仿佛有更深重的东西压在她的身上,让她无法摆脱。
“为什么?”池子霁再一次问道,竟不知道是在问廷听,还是在问自己。
廷听当然知道无论凡间还是修仙界,追名逐利,攀高接贵都是常事,哪怕踏上了寻仙之路,也不代表剔除了物欲。毕竟她自己最初接近池子霁也具目的性。
“喜爱与物欲不可混为一谈。”廷听握住面前少年的手腕,“喜怒哀乐是人的基本感情,无论高低都能拥有,是为真正的‘公平’。”
不同于权势往往掌控在少数人手中。
她这才明白池子霁过去为何对情爱那般不假辞色,连说她未来道侣的人选标准都是“志趣高远”的人,和喜欢没半分关系。
只因多年以来,池子霁观察到的现实如此。
“正因为众人皆有,虚情假意也格外多,但不代表真情便低贱。”
廷听的情爱理论大多纸上谈兵,但情感又不仅限于爱情,所以她说得真心实意且笃定。
池子霁瞳孔一动,似乎在思索:“也就是说。”
他尚且未能完全理解廷听的想法,根深蒂固的思想也不可能仅仅因为轻飘飘的几句话便改变,但这不影响他的目标。
“你不喜欢我,所以不愿意和我结为道侣。”
“我不是不喜师兄。”廷听每一听到池子霁那慢条斯理似在酝酿什么的语气,难免警惕,“只是要结下契约,双方要心意相通,情投意合才是。”
喜欢和爱可是两码事。
“更何况近日在太华宫,我也不会遇到什么危险。”廷听补充道,试图打消池子霁想时时刻刻盯着她的想法。
“谁知太华宫有多少细作。”池子霁漫不经心地说道,他不知此话恰好戳中了廷听的软肋,他一步退,步步退,却还是得不到他想要的结果,周身萦绕的灵力便逐渐难耐起来,叫嚣着放肆。
他无所察觉,廷听感觉到过于浓郁的灵力弥漫开来,涌上胸腹的窒息感,清冽的灵力带着致命的危殆感,如冰凉的锁链缠上她的脚踝、脊背乃至喉口。
如危境,又似亲昵的拥抱。
池子霁并没有恶意,甚至于是纯粹出于关怀的善意,任谁来都要为之动容,毕竟他连怜悯都吝啬于给予无关之人,更显得此时这份担忧弥足珍贵。
偏偏中间隔着廷听致命的身份差异,让廷听脑内的弦
紧绷,难以放松。
“池师兄的好意我明白,不过关心则乱。”廷听扬起明媚的笑容,“只是无论是保护还是道侣,都不可强求。”
不可强求。
在听到“强求”二字时,池子霁目光游离了一瞬,眉心微蹙,脸色透出几丝为难。
他遇事总是干脆利落,随心所欲,难遇困境,偏偏在廷听面前处处碰壁,他的常理不起作用,不得不耗费更多的精力来思考处理办法。
“既然你执意,那现不谈此事。”池子霁不愿再僵持下去,他转换思路,既然廷听表面不能接受,那只要她不知道,他想做什么还是能做。
元婴境和他的分神境而言还是差了整整两个境界。
此时的池子霁尚不知晓,廷听这句轻而短的一句“不可强求”在此后反而成为了桎梏他自身的锁链,愈缠愈紧,直至窒息。
“此事本应由你的师尊做,她既然疏忽了,那便由我来做。”池子霁托起廷听的手指,引着她站起身,在她疑惑的目光中笑道,“为你点燃一盏命灯。”
池子霁想拉着廷听往洞府深处走,走了一步,突然发现背后的人站定,如凝固住般纹丝不动。
池子霁感觉到被他捏在手心的手指开始极轻微地颤抖,慢慢转过身,不解地偏了偏头。
“怎么了?”
廷听瞳孔骤缩,如听到了什么极度恐怖的话。
她想要拼命压抑住颤抖的本能,但仍止不住地回忆起她在长音阁被点燃命灯时,身体如被虫豸啃食撕裂般,痛楚密密麻麻,一阵接一阵,似是没有尽头。
地下的木屋密不透风,昏暗无光,潮湿闷热。
廷听从小听力就好,即便在地下也能听到地上的弟子们日落而起,日落而息的对话与脚步声。夜晚万籁俱寂,就只有窸窸窣窣的隐约虫鸣了。
这些微不足道的声音,是她苦不堪言时仅有的能够转移注意力的东西。
“对不起。”廷听想要将手从池子霁手里抽出来,却被他拉住动弹不得,她用力地吞咽了下涎液,尽可能地用自然的口吻问。
“点命灯很痛吗?我只是……有点怕。”
第29章 别躲
明亮的灯光斜着照在少女的脸上, 映出了她失神的双眸。
她一手被池子霁拉着,另一只手扯着外袍以免掉落,明明站在温暖的室内, 却如同被扯进了死胡同,困窘地找不到出路。
池子霁蓦然顿住,他回头注视着廷听, 失语了半晌, 才开口:“你不要怕。”
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廷听如此外露地表现出惧意。
在池子霁的印象里, 哪怕被剑指着,被旁人诋毁谩骂, 甚至被浮光逼迫,廷听都未有半分退却与怯懦。
唯独此刻廷听这份死死压抑着的不安,让池子霁心中如被打翻了五味瓶,搅得他难以安宁。
“命灯是取你一缕神思,借由烛鲸油引燃的灯, 我能借火光判断你的安危。”池子霁将廷听拉到了怀里,生涩地用手轻拍她的脊背, “我只是担心你。”
“我不会害你。”
静谧的室内, 似只有清浅的呼吸声和她手心平缓的心跳, 一下又一下, 带着让人心安的韵律。
廷听手指一紧, 缓缓地眨了眨眼, 看着近在咫尺的朱红布料。池子霁可能没怎么抱过人, 不管是力度还是姿势都透出几分拙涩, 连安慰都像照本宣科。
可看起来却如此真切。
不疼?只是看安危?
廷听在长音阁时点命灯是被尤长老领着独自点的, 未曾见过其他弟子点命灯是何样,也不知晓命灯是何物。
那她以前点的“命灯”究竟是什么?
廷听尚且来不及细想, 就被眼前这稍用力的拥抱给打断了。
再如何,都要先把眼前的不定数给安抚下来。
“是我一时想岔了。”廷听脑中百般思绪,小心翼翼地回抱了下池子霁的腰身,声音诚挚,“师兄是自我入太华宫以来待我最好的人,也是我最信任的人,自然不会害我。”
她按下心中一点一滴堆砌起来的愧疚。
“对不起。”
廷听再抬起眼,更多的是执着的坚定,既早已做出了选择,便绝不会有半分动摇和后退。
“我不曾想你不知命灯为何物,吓到你了,怎会怪你?”池子霁松开手,引着安静又乖巧的廷听往洞府内的灵泉走。
廷听不知取神思和拔一根头发丝差不多,只池子霁小题大做,觉得灵泉有安神稳思的功效,正适合刚突破元婴的廷听用,但凡让外人听了都要吹眉瞪眼摇头来一句“溺爱不可取”。
清泉撞到如鹅卵石堆叠的灵石小山上发出泠泠之响。
廷听坐到灵泉池边,看着池子霁从纳戒中摸索出灯盏,油瓶和一本略显破旧的书。
少年骨节分明的手扒拉开书,准确地找到其中命灯的那一页,一字一字快速看过去。
廷听看到池子霁这副临阵磨枪的架势,竟不觉得不安,手捧起脸,好奇地问道:“池师兄在太华宫这么多年,没点过命灯?”
灵泉的香气慢悠悠地滋养着廷听的身体,抚平她稍显杂乱的神思。
“看过别人点。我的命灯是宗主点的。”池子霁迅速看完,随意地反问了一句,“谁配得上让我亲自点?”
“我呀。”
灵石小山散发着莹莹光辉,衬得廷听的脸白玉无瑕,她笑眼弯弯,双眸如盛着盈盈月光。
池子霁手一滞,倏地避开与她对视,垂下眼仿佛认真地看着书,只有轻振的羽睫能隐约泛出他的心虚。
“我会尽量放轻,很快就好,你不要抵抗,好吗?”
“嗯。”廷听闭上眼,生疏地控制着神识汇聚在眉心。
青色的光芒有些涣散,或许是因为刚突破元婴,尚且不能娴熟控制。
很快,有冰冰凉凉的触感碰到她的神识上。
廷听浑身僵住,手紧紧攒住衣摆,这种将神识暴露在旁人面前的感觉,任人拨弄的感觉让她头皮发麻,仿佛整个人被曝在日光之下无所遁形,下意识想逃避。
“不要躲。”池子霁沉静的声音在廷听耳边响起。
廷听一个恍惚,发现他双手扶着她的肩膀,紧接着她的神识上若有羽毛拂扫而过。
不过转瞬,池子霁便说着“好了”,松开了扶住廷听的手。
廷听再一睁眼,就看到池子霁神色如常,明明是初次,却如同做过千百遍般将瓶内的烛鲸油落到灯心。
灵泉边站着一只金灿灿的灯盏,云雷纹蜿蜒伸展,泉水飞溅,却未曾影响到池子霁手心熠熠生辉的火光。
“怎么了?”廷听见池子霁眉头蹙起,以为没弄好,问道。
“我把命灯放洞府里,我人在外看不到怎么办?”池子霁左思右想感觉不对劲,提手剑落,将那华贵的灯盏削了一半,只剩最上面的花形,托在了手上,“我随身带着吧。”
廷听奇异地看着池子霁。
她方才还觉得这人明明抱着她,心跳却再稳健不过,现下却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这一桩桩一件件,池子霁对她真的只是单纯的师兄妹情谊吗?
廷听没有再纠结,她之前为了保护她的细作身份已经三番五次拒绝池子霁,现下身份的问题暂已安全,她的第一要务又变成了池子霁。
她在兴民镇亲眼所见,破军星的一剑灿若繁星,旁人愈是惧其锋利,畏其凶戾,廷听就愈发想据为己有。
不管修仙界再如何粉饰,廷听都明白其实力为尊的本质。
池子霁外表再如何瑰丽,廷听为之心动的仍是他可以如此肆意妄为的仪仗,那堪称绝色的强大。
“既不喜我每时每刻守着你,可有喜欢的空峰?”池子霁将命灯放入袖中,问起廷听,“我代宗主行权,这等小事可直接安排。”
廷听感觉池子霁似在回避她的视线,都没有如以前那般毫不避讳、直勾勾的目光,她出于试探的目的,朝他招了招手。
“怎么?”池子霁靠近廷听,突然被她双手捧住了脸一拉,晃了下,一手撑在了她的裙摆上,他不由得瞳孔一缩,怔在当场。
贴在池子霁脸边的手柔软,带着磨茧的指腹从他眼下滑过,明明没用力,却在他无暇的脸上带出一条浅浅的红印。
池子霁能嗅到其上熟悉到让人心悸的浅香,廷听明明未施粉黛,却依旧带着股让他下意识想去追寻的香。
“我不喜师兄每时每刻和护孩子似的护着我,不是不喜师兄。”廷听目光带着些微的探寻,仿佛形势逆转,笑着说道,“我与师兄比邻而居好不好?”
正应了池子霁之前让廷听在摘星峰上开辟洞府的提议。
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廷听还是懂的。
摘星峰上建的观星楼与池子霁的洞府相对,之间不过一个跃身的距离,廷听若在其上弹琴,池子霁只会是第一个听见的。
池子霁的嘴唇翕动,眼前的笑容暂时抚平了他颇为刺挠的情绪,随之而来的却是更为困扰他的疑惑。
邻里关系确实比单纯的异门师兄妹要近。
但不够。
似乎具体要如何,池子霁也说不上来,但他心中沟壑难填,又不得其法,只是看着廷听的亲昵,认定他想要的不止于此。
“好。”池子霁印着廷听往他桌案的方向走,从玉简中翻出摘星峰的使用权契书等,一一拿给廷听让她盖章留印。
“说来,我的第二场考试的成绩如何?”廷听避免去直看池子霁玉简上的公文,他却毫不避讳,没当回事。
“成绩记录的是你们猎杀魔物为止的时间和成果。腾.熏.裙号亖尔贰二巫久义四七”池子霁虽然把当时沉睡过去的廷听揽在腿上,她也不怎么消停,但也没妨碍到他查阅消息。
廷听眼巴巴地看着池子霁,像是等放榜的考生,紧张又期待。
池子霁也没卖关子,直言:“同年的修士里,魁首是个画修弟子。”
“是完成题目的世间比我们快吗?”廷听肩膀一松,失落油然而生,她当天去的兴民镇,天将破晓的时候就回了,一路马不停蹄,总计都不到十二时辰,“画修?”
“那人独身从出行到归回只用了不到一个时辰。”池子霁说起来也透着不以为意,“她运势极好,他一下山,没多久就恰好遇到了两拨人争夺灵器,结果他们恰好两败俱伤,灵器误打误撞掉到她手里,恰好就是她考题需要的那个。”
廷听觉得自己已经不认识“恰好”两个字了。
可运势也是实力的一部分,既有人有这般机缘,更当防范。
“池师兄可知晓姓名?”廷听往前坐了坐,只见池子霁的喉结一动,眉梢微挑,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明摆着他不会去记无关之人。
对视不过片刻,池子霁就转过头,翻起事务堂和考官的记录,顺着名次找,找到了:“叫绯扇,是太史家的人。”
廷听眼神微变,惊讶却又不出乎预料。
那绯扇这个“运气”究竟是纯运气,还是太史家的手段所致就不知道了。
“终试比拼实力,我不会再输给她。”
……
近两日,完成了第二场考试的考生们正陆陆续续归回。
太华宗正殿外。
“邹副堂主,这是终试的安排,您看是否可行?”一个青年模样的弟子抱着玉简,希冀地看向坐在上首的邹无忌。
邹无忌恹恹地摆了摆手,满面疲惫,活像闭关了十来年然后突破失败了,落魄地回应:“这回终试不是安排得简单些吗?排排次序就行了。”
要不是堂主在外未归,哪儿用他一把老骨头回来主持大局。
没有池子霁的突发奇想,今年的大比四平八稳,重在平安顺遂。
“我也就是担心。这几年的大比事宜都是池道友一手把持。”
烂摊子你推我搡,最后竟落到了当初被池子霁甩玉简的普通负责人徐铭手里,他笑容无奈,一拱手,“我若是出了岔子可如何是好?”
“那你找池子霁去啊?!”邹无忌崩溃地喊,“他爱美人不爱江山,关我屁事?”
邹无忌一回头,见徐铭也不知是不是越想越紧张,脸都比平日白了几分,心一软,拍了拍他的肩,“你先安排着,若是出了意外,那群长老又不是瞎了。”
“是。”徐铭定了定神,苦着脸接下。
“有人?”邹无忌揉了揉眼睛,突然看见正殿外矗立的石柱后,闪过一抹绯色的衣角,他神识一扩,却发现并无人影。
“没有啊。”徐铭走到门外,四处打量了一番,回过头认真地看向邹无忌,“可是副堂主近日过度操劳?”
邹无忌皱起眉,没把徐铭的话当回事。
他嘴上调侃自己一把年纪,可没真觉得自己老花了眼,只是红衣可算不上什么线索。
只是能逃过他的神识,必然修为在他之上。
有这等修为的人,为何要来窃听大比相关之事?
第30章 吃醋
归清池。
位于太华宫河流上游, 形似天池仙境,云烟缭绕。
“首先恭喜各位弟子们完成前两场考试。”徐铭拿着玉简,紧张地站在众人面前, 汗顺着额边滑落,“终试内容为对战,结束后综合名次给分。”
水池上空是一片接一片如巨大荷叶般的冰面, 透明而光滑, 看起来极易碎, 就是诸位考生终试的擂台。
“按照惯例,长老们会根据终试成绩, 决定出代表太华宫参与论道大会的人选。”徐铭越说越快,好不容易说完,这才松了口气。
他往下一看,才发现考生们站在水面上,但大多都没有关注他。
人群之中两极分化。
普通弟子只想着大比尽快结束, 而内门弟子大多对进入论道大会的名额虎视眈眈,气氛紧绷。
虽不直白, 可人群之中总有若有如无的视线落到一个少女身上。
她双臂环在身前, 发间花枝形的银簪随风微晃, 墨绿交领披肩上细密的花纹栩栩如生, 银朱色的披帛随风摇曳, 衬得少女宛如仙灵。
只是站在那里, 她就如敛尽了日月光华, 周身萦绕着刚突破元婴的纯净灵元。
“怎么在这个时候突破元婴, 真棘手。”
“面对十恶还能完好无损地回来啊。”
嘈杂声议论纷纷, 或惊奇或复杂的目光落到廷听的身上。
他们几人历练撞上浮光的事转眼便传遍了太华宫,众说纷纭下, 甚至有人揣测浮光正是因记恨池子霁才想拿她解恨。
“本以为今年参加论道大会的人选差不多定了,现在可说不准了。”有人悄悄议论,拿不准地在廷听和其他内门弟子之间来回观察。
论道大会限制在修士在分神境以下,其中参与的元婴修士占一半。
通常情况下,当年入门的新弟子不知深浅,很少入选,偏偏今年出了廷听这么个在历练中突破,还格外出彩的意外。
琼音偷偷凑到廷听身边,挽住她的手,眼神充满故事,扫了眼廷听这身华服,指了指捻着她颈上佩环的红色绸带,满眼期待:“成了?”
“什么?”廷听愣了下,顺着琼音意有所指的目光,看到了看台上俊美无俦的朱袍少年,他正一手撑着脸颊,毫不掩饰地看着这边,似乎苦恼着这冗长的比试怎么还没结束。
“没有。”廷听一怔,摇头。
琼音诧愕,她很明显没有想到她会得到这个答案。
在兴民镇,她可是眼睁睁看着池子霁抱着人走的!
在琼音心中的剧本上,两人刚经大险,患得患失之后水到渠成,互诉衷肠,干柴烈火,现在廷听改头换面应该说好消息了!
反正无论如何都不该是一句轻描淡写的“没有。”
“我给你的那些话本子你到底看完了没有?!”琼音压低声音,恨铁不成钢溢于言表,“技巧要活学活用啊!”
“看完了。”廷听百思不得其解,不知道琼音说的技巧到底是什么。
话本子里的那些男主角哪有池子霁那么阴晴不定、难以理解?
看完了?那就是该看的都看了。
琼音更迷惑了,她看了看廷听,又看了看池子霁,一时之间竟不知道到底是谁不行。
两人完全没想到鸡同鸭讲,最后陷入了沉默。
莫言笑的问话打断了两人的说小话时间。
“这冰易碎吗?”一身黑的少年看向徐铭,声音利落,“擂台碎了如何判输赢?”
徐铭没有想到下方一片嘈杂之中有人理他,慌张地看着玉简,马上回答:“先落入水中的判输,否则仍旧看双方输赢。”
这一问,问出了关键点,不少人的注意被拉了回来。
只要将对方打落水,比起直接打赢要省力许多。
擂台赛为车轮战,胜者需要一轮轮比拼,直至决出最终的魁首,看似打架,实则是兼备实力、耐力与智慧的比拼。
廷听抬手碰了碰冰面,其中残留的灵力带着令人心悸的锐利,她侧过身遥望向看台上的池子霁,果不其然见他弯起眼,朝她招了招手。
人群之中,少年眉眼带笑,朱衣似烈阳,奕然如朝霞举,欣然于廷听的察觉与默契。
齐修注意到廷听的动作,手持折扇遮住下半脸,装作不经意地走到她旁边,朝她露出了疑问的眼神。
——如何?
经过兴民镇一行,有过同生共死的经历,哪怕终试中他们不再是同伴,廷听也不介意将她所知的告诉他。
廷听抬起握成拳的手,蓦然张开,眼神真诚。
会炸。
齐修目光了然,忽视周围探寻的目光,若无其事地轻声调侃起来:“本想送点防身之物给你,但现在看来是我多事了。”
他之前看廷听那身饰品只觉得池子霁很上心,直到今日一看廷听这身状似徒有美貌的长裙,差点被其下细密的花形暗纹那丝丝缕缕的灵力灼到眼,终于意识到什么叫铜墙铁壁。
“不如等大比结束,将突破元婴和大比夺魁的贺礼一同送你。”
“借你吉言。”廷听应道。
“现在剩的基本是内门弟子。”齐修环顾一周,还剩的不到百人,如数家珍般轻声说,“今年入门的弟子剩得不多,除开我们几个,还余画修绯扇,剑修一门的林濛,孔仙子门下的张莹莹。”
“都是女修?”廷听狐疑地看着齐修。
她只知绯扇,她练剑找的是池子霁,压根没见过其他剑修,虽说孔仙子所在的礼舞峰与缭音峰相邻,但她也没去过,更不谈认识谁。
“张莹莹是个男修。”齐修蓦然感觉到背后微凉的视线,卡壳了下,默不作声地往旁边挪了挪位置,试图证明自己的清白和无辜,“算了他不重要,你若想夺魁,需要注意的只有林濛。”
果不其然,距离一正常,来自看台的视线就换了方向。
齐修识趣地松了口气,继续解释:“林濛虽未达元婴,但身为剑修,天生擅武,还得蓝珊亲自教诲,是除你之外今年最可能夺魁的人选。”
廷听沉默了片许,才想起来蓝珊是谁。
兴民镇那短短十二个时辰,竟让她有种恍若隔世的感觉,只觉刚跨过生死危机,心境也为之一变,点头回忆。
“我知道了。”
徐铭大声一汗,灵力带着声音扩散至全场:“现在宣布第一场对决人选!”
数道金光在场内亮起,每个人面前飘浮着一张金色纸笺,上面写着对战之人的名字。
“如何?”齐修笑问。
廷听突觉如芒刺背,侧身看过去,对上一个少女的视线,她背着长剑,气势如虹,一股不夺魁誓不罢休的架势。
“想什么呢。” 廷听取下纸笺,指尖一颤,写着对战人名的纸笺燃烧起来化为了烟尘,消失在她的手中,“若是瞪眼就能杀人,我面对浮光时就不必可怜地等人来救了。”
说罢,她高跃而起,如云雾般落到了不高不低的一块冰面上,等待对战之人的到来。
冰面与冰面相距十丈有余,寒意在空中弥漫。
一位风度翩翩的白衣青年落到廷听的对面,他面带笑意,温和有礼:“久闻道友大名,在下陈贤,还望指教。”
冷风拨来丝丝符纸的气味,是个符修。
廷听一眼断出他同自己境界相似,明明是元婴初期的前辈,她却分毫没有自己会输的想法。
她反手唤出桃夭琴,指尖触向琴弦。
清泠的琴音从她指尖迸发,如粼粼月光般柔和,却在撞上对面如箭矢般袭来的符纸时爆发出惊人的威势。
“轰!轰隆!”一连串的炸声响起。
不远处的冰台上也逐渐站上人,数场战斗同时进行,碰撞产生的浓烟弥漫,霸占人视野。
陈贤隐匿声息,挥起臂膀,腕边萦绕着飞速转动的符纸,其上浮现金灿灿的光辉,他手指一掐,想迅速寻出廷听的所在地。
刹那间,他耳边弦声一震。
那是极轻、极美的一声,裹挟着强势得不讲道理的灵力,宛如利刃刺穿陈贤的大脑。
说时迟那时快,陈贤忍耐着切割般的剧痛,一手筑起防御,另一只手上的符纸化风。
他已然意识到视线妨碍不到一个耳聪的音修。
烟雾被凭空破开了一个大洞,其后显露出廷听的身形,她似是随意地拨弄着琴弦,曲不成调,却让人不敢小觑。
数张符纸“嗖嗖”飞出,火焰与狂风交织,汇聚成一条线袭向神色悠然的廷听。
陈贤见廷听抬起眼,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衣袂飘飞,没有半点身临绝境的紧迫感,反更像是壁画中悠然弹琴的女仙。
她是不想赢吗?
陈贤马上否定了这个可能,眼睁睁看着数道攻击即将如笼锁般锢住廷听。
下一秒,廷听的身影一晃,所有攻击无一例外地穿透了她的身躯。
毫发无损。
陈贤心中鸣铃大作,往后退避三分,却突然发现喉口一阵窒息,寒冷笼罩住他的浑身。
雷轰电掣间,他眼前一模糊,狠狠地一眨眼,发现自己竟如投降,径直地退到了寒水之中!
透过微微摇晃的水波,陈贤对上了廷听的目光,她飘在水面上,裙摆不沾水滴。
她尚未用出全力,这战局结束的过快,竟还没过到三个回合。
陈贤咳嗽着浮出水面,用灵力榨干衣物,百般不甘化作一声叹息:“我输了。”
“陈贤落入水中,此局廷听获胜!”徐铭高声宣布。
“刚刚我的方位颠倒是你的琴曲术法吗?”陈贤好奇地看着廷听,“我看到的那个‘你’是替身?”
他为了进入论道大会做了诸多准备,却对这个新入门的音修师妹了解甚少,只知同窗谈资中池子霁颇为偏爱她。
“都是幻术的一部分。”廷听拨弄了下琴弦,弹出《梅花三弄》的开头。
这不是她初次使用此招,却从未失败过,对付她同一年警惕她的同窗不一定管用,却对这些前辈有用至极。
简直不费吹灰之力。
“难怪。”陈贤摇了摇头,笑道,“若有荣幸,不是此等纷争场合,我再洗耳恭听道友的琴……曲。”
他的声音随着一道身影来到廷听身后,戛然而止。
“比试都结束了,还要与手下败将进行无谓的寒暄吗?”少年言笑晏晏,双手搭在廷听的两臂边,一袭朱袍似焰,漆黑的眼眸扫了陈贤一眼,专注地看向廷听。
廷听浑身鸡皮疙瘩冒起来,不是为池子霁从高台上下来拉她,而是他的行事作风和她截然相反!
她是觉得很轻松,但不代表她会这般目空一切地得罪人!
“是同门切磋,互有胜负,哪有什么手下败将?”廷听按住池子霁的手,笃定地看着陈贤,在他欲言又止的表情之中连连说了几句客套好话。
陈贤马上笑着顺着台阶下,果断转身离开了场地,生怕池子霁以为他看不懂眼色。
“池师兄怎么下来了?”廷听将池子霁拉到远离打斗场地的地方,困惑地问。
池子霁垂下眼眸,无声地看着廷听,眼中映出她疑惑的面庞,没有回答,如画的眸中氤氲着晦色。
他不说,廷听哪儿知道他在想什么。
廷听只注意到池子霁明明这几日未曾外出伏魔,今日却不同寻常那清净贵气的玄与白衣,反穿了身艳丽又典雅的红,让人群之中她一眼只能看到他。
总不能是她和男性修士打了一架吃醋了吧??
只见池子霁若有所思,不知道他到底想了些什么,突兀地开口:“我这身不好看吗?”
廷听一怔,下意识反驳:“怎么会?”
没想到的是,她话音刚落,冰寒的风从脚底升起,似无形的屏障笼罩住了两人。
不过眨眼,廷听偏过头都只看到雪白的结界屏障,再看不到外面的人影:“我还要考试……”
少年伸出手,将廷听的脸转回来,带着凉意的指尖贴着廷听的颊边,在她微睁大的眼眸下,于她额间落下了一个青涩的轻吻。
刹那间,廷听向来灵敏的听力仿佛失效,再听不到外界铿锵的交锋声。
不同于他身上玉石般的寒意,他薄唇温热,明明未曾有只言片语,却诉尽了他心中的辗转不休。
廷听抓着他肩侧的手攒紧,脊背僵硬,脑子里的字眼逐渐糊成了看不懂的线,她想开口制止却发现嗓子干得冒烟儿,字卡在了喉口。
这吻不过是蜻蜓点水的一瞬,轻的如花瓣被风拂下花枝,似羽毛扫过指尖。
池子霁松开,理了理廷听耳畔因为方才的战斗而略显凌乱的发丝,状似漫不经心,实则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地表达着他的不乐意。
“你在看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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