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朦胧
听听又在看别人了。
层层叠叠的冰台宛若天池上盛放的冰结花, 在日光下折射出瑰丽的色泽,众弟子于其上战斗,但有人的目光永远停留在一人身上。
少年撑着下颌, 垂眸坐在高台之上,身旁的长老们议论纷纷,似乎有说不完的话, 他安静得格格不入。
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 却仍会因廷听不断与同窗对视、谈天, 甚至是和其他人对战而不悦。
旁人欣羡池子霁的身份与境界,池子霁却困囿于此, 让他像个彻头彻尾的旁观者。
“你师妹天赋异禀啊,居然在终试之前突破了元婴。”舞修长老孔翎看到池子霁,他面无异色,眼眸却越来越凉的,也不知道在些什么。
孔翎迟疑了下, 问道:“你不高兴?”
“我想当她同窗。”池子霁漫不经心地回道。
池子霁的目光穿过人群,落在廷听身上, 扫过她如瀑的青丝, 扫过她皎洁的指尖, 最终停于她巧笑倩兮的脸庞。
听听又在笑了。
但凡他是廷听的同窗, 这些乱七八糟的人都不会有机会出现在她身旁。
池子霁越想越深, 脑中甚至都勾勒出了同窗之间, 细水长流, 亲密无间的景象。
“她那身新裙子真好看, 是你从哪儿家定的吗?”孔翎问道, 她为舞修,素来爱美, 从方才起就对廷听这身裙子颇为在意,看得她手痒痒,“这料子不常见啊,那压裙摆泛着光的细丝是什么?”
孔翎这么问,其实主要是喃喃自语,根本没想得到答案。
在她的心里,这群男修,尤其是剑修,哪儿能知道这等美丽之物的细节。
池子霁不假思索地回:“瑰蛛丝。”
“你怎么知道?!”孔翎当即惊愕地偏过头,匪夷所思地看着池子霁,像是看见天上下红雨,“瑰蛛丝,你这真是下了血本啊。”
“谁家敢接你这桩生意?这一丁点儿瑰蛛丝就值一条灵脉,做毁了这不得倾家荡产?!”
瑰蛛丝,顾名思义,瑰蛛的蛛丝。
只是瑰蛛数量极为稀少,生存于极寒之地不说,毒腺很是发达,隐蔽性极强,产丝量也不多。
其蛛丝在日光之下几近透明,泛着浅浅的光华,不光对灵力敏锐,韧度还强,是上好的法器材料。
“生意?当然不是。”池子霁讶然了下,理所当然地开口,“那是我做的。”
修士的法衣与凡人的衣服并不相同,并非是用缝纫织造,而是用炼器的手法,将各式天材地宝相融、取型,最终装饰。
廷听那条裙子下遍布暗纹,全是池子霁用灵力一笔笔绘上去的符印。
池子霁认真仔细到走火入魔,急切地以此去填补之前她濒死带来的不安。
他哪儿能放心将廷听贴身衣物假手于人?
“你……”孔翎目瞪口呆,她不意外池子霁的审美,毕竟他向来与剑修的刻板印象不同,但确实没想到他会亲力亲为。
做衣服??
而池子霁微微侧头,眼眸带惑,白净的脸上是纯质的疑虑,显然觉得此举天经地义,完全不理解孔翎为何会有这种问题。
他看得孔翎险些开始怀疑自己。
可孔翎知晓,这世上哪怕是情深义重的道侣,都鲜少有男子给妻子量体裁衣的。
不过,也或许正因池子霁年少未涉情爱,青涩而直接,突破人常规想象的关系,反而让人耳目一新。
“原是如此!”孔翎的思绪一牵扯到“道侣”二字,逻辑便顺畅起来,不管是池子霁想当廷听同窗的“吃醋”还是制衣的“体贴”,都合情合理。
孔翎用或钦佩或祝福的目光看着池子霁,仿佛在看一个坠入爱河的年轻人,脸上不禁扬起欣慰的笑容:“汝其勉之。”
池子霁更疑惑了。
他的手指一下又一下点在桌面上,目光在廷听和她的对战者之间转,廷听看着对手的目光如此专注,让他又开始烦闷。
“身份无法更改,但这不影响关系。”孔翎语重心长地说,“你当初作学子的时候不见她,她现如今走你过去的路,你不能去找她吗?”
池子霁大致明白孔翎的意思。
既定的事实无法更改,廷听也不可能被他关起来日日夜夜只对着他,那就只能让廷听的眼中他重要到无法忽视。
池子霁若有所思,却在看到廷听笑着与落败者叙话时,眼神蓦然沉了下来。
碍眼。
“你等等?你又要去哪儿?!”邹无忌坐在另一侧,一不留神就看到池子霁站起身,脑中一嗡,警惕起来,还没拉住人,就被孔翎扯了回来。
邹无忌瞪着孔翎:“你拉我做什么?”
“你一把年纪的人了,还管少年人关关雎鸠的故事?”孔翎睨了邹无忌一眼,满脸“你不懂”,叹息着摇了摇头。
“啥啊,这比试着呢?”邹无忌不过一转头,就已经不见了廷听和池子霁的身影,不禁迷茫了起来。
归清池上遍布冰雪,烟云都透着寒意。
更不谈比试的擂台都是由池子霁造的,他若想寻一方僻静之地隐蔽起来可太容易了。
看台侧后方,日光透过冰雕折射出幻梦般的色泽,光亮照射不到的阴影处不知何时站着两人的身影。
风雪寒冽,手心温热。
少年捧着少女的脸颊,闭眸轻吻,如玉的手指贴着她的下颌,朱色的衣袂与青色的裙摆纠缠在一起,仿佛不分彼此。
外面的凉寒与喧嚣分毫打扰不到他们。
廷听眨了下眼,两手握紧放在身前,整个人透出一股拘谨。
她初次被人亲吻额头。
廷听在凡间曾见过妇人抱着孩子亲吻眉心,她知其珍视与爱护,却未曾艳羡过旁人。
世上多得是没有父母也能活得好好的人。
廷听抬起眼,迷茫地看着眼前少年的神色,心跳奇异地与她手心下的频率贴近了。
他在习惯性地压抑着心中的急切。
廷听忽然意识到,池子霁其实远非他表现出来的那般肆意,亦或是他不过是在完全能够掌控的领域下肆意。
一遇到难以把控的事,池子霁就会警惕地将一切不定隐埋起来,面上依然同往常一样,似乎不愿被人察觉他的改变。
但廷听曾见过池子霁毫不犹豫拔剑指着萧粼的时候,就知他此时只是将她拉到角落里有多克制。
看台建筑后背光,阴影恰似轻纱笼在二人头顶。
池子霁垂眸安静地看着廷听,眼尾轻扬,嘴唇微红,衬得本就精致的少年面庞多了几丝艳丽。
他手紧握着廷听的腕骨,明显不想放开。
池子霁和廷听都知晓无论是场景还是时机,都并不合适再说些什么。
廷听感觉到他带着剑茧的指腹不经意擦过她的腕心,游移着何时将她放开。
池子霁从不遮掩他的占有欲,仿佛丁点儿风吹草动,就能调动他情绪,让他蹙起眉头。
廷听只觉得痒意顺着筋脉钻到了心里,让她心口发烫。
许多人难以接受这种极端到偏激的情感和行径,廷听也经常为池子霁的行为和逻辑所震撼,但她不光不反感,甚至挺受用的。
异于朦胧中需要揣测、不确定,反复质疑的情感,廷听还是初次体会到如此浓烈的、不容质疑的欲求。
不再是将她当做有天赋的弟子,趁手的工具,而是想要拥抱她,亲吻她,却又在懵懂中碍于外物压抑的情意。
池子霁就如同一团浓重的墨迹,遽然甩在了廷听的眼前,容不得她忽视。
“池师兄。”廷听扬起笑容,抬起手贴在了池子霁的脸上,就如同对待孩童时的玩伴般捏了捏少年的颊边,亲昵,却又不含半分旖旎,“怎么和小孩子一样患得患失?”
池子霁瞳孔一滞,角落处的冰雪落下。
“我与外人不过寥寥几句寒暄。”廷听笑容明媚,轻松地说,“不过是比个试,很快就结束啦。”
她说着朝着池子霁挥了挥手,提着裙摆轻快地朝比试场跑。
廷听看不到池子霁静静地站在原地,顾自陷入了沉思。
池子霁遥遥看着廷听灵动的身姿,目光丈量出两人之间骤然扯开的距离,霎时被她安抚下来的情绪再次涌动起来。
他瞳孔一动,足踝边未消散的凉意骤然化作数道无形的锁链,直直地朝廷听冲去。
那凉寒未带杀意,却以无可阻挡之势拦向廷听,仿佛下一秒就要将她的四肢缠住,往回拉去,死死地钉在原地。
人本性贪婪,得到了一点,便觊觎更多。
池子霁颊边还有未散的暖香,勾着他的欲念不断攀升,眼见就要抓住廷听。
下一秒,寒意就在要爬上廷听衣角之时,如云烟般彻底消散了。
日光之下,少女飘扬的发丝如同镀了一层浅浅的砂金色,无比夺目。
池子霁眉眼不自觉柔和了几分,看着廷听迅速回到考场,手边多了一张符纸,上面写着她第二场考试的对手。
廷听站回冰面,手中的符纸燃起,很快便攫取了外人的目光。
无人置喙她方才片刻的离席,只当她是暂且休息,无伤大雅。
“林濛,凌先生门下剑修。”林濛曲起腿后猛地一蹬腿,在空中翻身,脚跟点地,稳稳地落在了廷听对面的冰面上。
甫一落足,林濛遽然感觉到脚下冰面那源源不绝的寒意,如寒渊下的冰锥直往她脚底穿刺。
廷听反手唤出琴,手指搭在泛着青绿光华的的弦上,见林濛自报家门,正准备开口,反被打断了。
“我知道你,大名鼎鼎、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廷听师妹’。”林濛不假辞色地说,“当众斥责魏紫师姐不说,历练碰到十恶不光全身而退还突破了元婴。”
集万千宠爱于一身……?
廷听本来弦都已经挑起来了,在听到这个形容时也不免起鸡皮疙瘩,不知道林濛这个“万千宠爱”的范畴到底有多逼仄。
“怎么,你也是来为你家的师姐打抱不平的?”廷听感觉到那股明显的敌意,漫不经心地回。
一个“也”字,道尽了廷听有多不耐烦这种越俎代庖的行为。
“我可不是宣兰那种水平的剑修。”林濛察觉到廷听的态度,挽了个剑花,气势汹汹地看过来,“蓝师姐的私事也不容外人质疑。”
“你是音修,在崇尚音画艺术的太华宫自然炙手可热,现下是终试,我只不过要证明,我剑修一门也不差!”
“证明?”廷听不解,“你们剑修衰弱过吗?”
林濛见她的目光飘向看台上的俊秀少年,其意不言而喻,越发恼怒:“世人提及太华宫剑修,便只知池子霁一人。”
“蓝师姐勤学不辍,同门弟子日日夜夜不断修行,如何都不及他半分光辉!”林濛持剑,不甘溢于言表,如箭矢般弹射而出,斩向廷听。
廷听难得地来了兴致,笑容真切了几分,白玉般的指尖划下,琴音如暴雨倾落,疾且强势的雨滴毫不犹豫地冲向林濛。
林濛眼疾手快地避开,在密集如狂风骤雨的攻势下破开一条生路,她看似灵巧又从容,实则浑身绷紧,无比警惕廷听的每一次拨弦。
虽说剑修在武力上有可能跨境界胜利,那也要看人。
廷听目光紧追着林濛,指尖如拨弄着晶莹剔透的珠串,琴音不断滑落,风雪如狼似虎,从四面八方笼罩而来。
林濛不敢有半分松懈,她身姿如燕,轻盈而迅捷,几个回合下来竟不落下风。
相比起之前匆匆落败的陈贤,林濛明显十分熟悉廷听的招数。
这场新弟子争夺魁首的战斗很快吸引住看台上众人的视线。
“啧啧,这姑娘研究过小池师妹的打法啊。”邹无忌津津有味地评价,突然感觉背后一凉。
“她是谁?”少年的声音幽幽地响起。
邹无忌一侧头便看到刚刚还冲着廷听笑的池子霁翻脸比翻书还快,就像独守空闺的少年郎盯着不远处红杏出墙的恋人,浑身透着股怨气。
邹无忌吓了一跳,赶忙说:“我不是说你师妹会输啊!”
池子霁古怪地看了眼邹无忌,很明显他的重点不是这个,他也不认为廷听会输。
“她是谁?”池子霁很少会重复问题,现下却十分在意地又问了一次,仿佛十分耿耿于怀。
“蓝珊的师妹。”孔翎一顿,但她也不意外,调侃着问了句,“总不能是这个剑修小妹妹提起了你家师妹的兴趣,你吃醋了吧?”
“怎么会呢。”池子霁轻飘飘地说,黝黑的眼眸定在考场上,沉默片刻,侧过颜,突兀地又问了一句,“蓝珊又是谁?”
孔翎:“……”
第32章 春生
“呼……”
林濛喘着气, 在空中避开一道道月牙形的琴音,旋身落地,手不得不去扶冰面来维持平衡, 手心很快就被寒意灼伤。
她不得不迅速起身,拿着剑柄的手攒紧,额侧滑下点滴汗。
冷寒的天气未曾有分毫影响到林濛的身躯, 她双颊通红, 战意斐然, 想要胜利的欲望压倒了一切。
跨境界战最忌持久战,识海中的灵力容量具有本质差异。
林濛已力有不逮, 廷听仍能轻松影响她的行动,足以让人如临大敌。
好强。
“你很认真地研究过我的招式。”廷听蓦然开口,若有所思地说道。
恰是此时!
林濛瞅准时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劈开直线路径上无形的琴音,集一身灵力凝于剑尖, 眼见就要刺中廷听。
廷听不紧不慢地抬起眼,眸光清澈如冽。
林濛心觉不妙, 却根本收不住手上的攻势!
只见琴音化作玲珑剔透的水珠, 在撞上剑尖的瞬间炸裂开来。
泛音绵延, 随着在空气中震荡, 强大的力道震得林濛手腕剧痛, 剑脱手而出, 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 眼见就要摔在冰面上。
突然, 火光一闪!
“轰隆”的爆炸声骤然响彻, 几乎染红了这大片地域的雪色。
金红色的火舌刺目,霎时夺走了所有人的目光, 灰黑色的浓烟弥漫四散,四周惊呼声不绝,林濛的剑被爆炸的余力击到水里。
“轰天雷?!”旁边有人惊呼,一语道破袭击物的名字。
轰天雷是机关造物,由千机门发明,杀伤力根据制造者的境界和水平决定。
比试中本无禁忌,但刚才那一击明显是冲着人命去的。
最靠近爆炸源的冰面也随之炸裂,寒意迅速迸发,包裹住余温,锐利的灵力如针刺,险些刺伤周围弟子。
廷听一手挡在面前,突然的闪烁刺得她眼前泛白,近在咫尺的爆炸声把她耳朵震得生疼。
她只觉耳朵里一阵热意,仿佛有什么顺着耳廓流了下来。
廷听拿手一摸,果不其然摸到了血迹,血珠从衣服上滚落,分痕不染,体内的灵力如同熔炉中的火焰,迅速修补起她的伤处。
她防御得快,倒不是什么大伤,只是对于廷听而言手和听力都过于重要,只觉心有余悸。
浓烟之中,林濛紧闭着眼坠下。
她受了重伤,不省人事,雪衣遍布灰黑的痕迹,险些掉进冰凉的归清池中,被考官紧急用灵力拉住放到了地面上。
周围所有战斗都暂时停歇下来。
场面寂静的连风声都清晰可见。
“是她做的?”
“元婴对一个金丹,没必要吧。”
诸多目光纷纷落到廷听身上,议论声不止,虽也有少数人怀疑,但也没多言。
“她也受伤了,别污蔑人。”
廷听用清洁术将滑到脖颈上的血迹擦干净,心中止不住的疲倦。
本场考官徐铭瞬间慌了,仿佛完全没有想到会出这等事故,他表情一时之间无比复杂,急切地冲上前扶住林濛,扭头呼唤:“医修!医修何在?!”
以邬莓为首的医修火速前来,却在踏入考场之时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拦住了。
结界如穹顶,将整个考场笼罩在中间,其上不断有黑色的符文滑过,昭示着不详。
邬莓皱起眉,刚用手去触碰,随着“嘶”的痛声,她的手指就被灼出了焦黑的痕迹。
“邬堂主!”旁边的弟子愕然地想上手。
“别管妾身。”邬莓不耐烦地挥了挥手,随着紫色的光辉闪烁,她手上看似骇人的伤口飞速痊愈。
邬莓再想尝试忽视结界,直接用灵力去治愈结界中的人,遗憾的是,灵力刚触碰到结界,就被反还到了她的身上。
邬莓焦急地看向站到她不远处的池子霁:“这个结界是怎么回事儿?”
“爆炸产生的一瞬建起的结界。”池子霁指着地面。
融化的积雪之下,漆黑的结界符文显形,再不遮掩其嚣张的面貌。
“你就说这结界你能不能破?”邬莓急得火烧眉毛。
“若用武力强行破此结界,其中弟子恐性命不保。”池子霁压下剑,望向看台,眉宇间若有焦躁,看向对结界、阵法颇有研究的两位长老。
他不过一届没管宗门大比,竟能闹出这等祸事。
轰天雷,结界。
这究竟是谁的手笔,又想要做些什么?
结界外的长老们也没料到会出此祸事,纷纷从看台移步。
甘星、天罗两位长老首先来到结界边,他们一人温润如玉,另一人神色冷峻,对着地面繁复的符文和结界内的痕迹讨论起来。
“请君止步!”一声呵斥在结界内响起。
只见徐铭用灵力划出一条线,拦在了提步走向林濛的廷听面前。
徐铭面带犹豫,动作却无比坚决:“目前尚无证据,但你是刚刚林濛的对手,也非医修,暂且不要靠近。”
结界内并无医修,林濛的呼吸声渐弱。
她若非修士,早在轰天雷炸开的瞬间便会逝去。
池子霁站在结界边,看到廷听顿在了距离林濛两丈远的归清池边。
廷听安静地停了下来,不动声色,池子霁却蹙起了眉。
气氛凝滞。
“这非亲非故的,殷勤献给谁看?”一道不和谐的讥讽声划破了空气。
只见一身蓝白色的男子剑背身后,单膝点地,守在林濛旁边,牙尖嘴利地刺了廷听一句,面上不掩嘲讽,满是对廷听“虚情假意”的不以为意。
“结界只是暂时挡住了人。”忽地,一道熟稔的少年声凉凉地从他背后传来,吓得他汗毛直立,“你最好管住你的嘴。”
男子侧过头恰好对上池子霁黝黑的眼眸,他并没有感觉到分毫杀意,只是从上而下的威压按得他骨骼都被挤得疼了下。
“师弟慎言!”一持剑女子赶忙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护在两人身前,歉意地看向廷听,“抱歉,我知你并无恶意,师妹实力确实不及你,你也不必用轰天雷来平添事故。”
女子头梳堕马髻,身穿白长衫配着蓝条纹,身似柳条柔韧轻盈,眉眼间透着利落与包容。
“蓝珊师姐……”旁边的人唤了声师姐的名,又看了眼廷听,按捺下脾气扭过了头,没再说话。
徐铭想通过药物吊住林濛的命,却在喂了几颗药之后发现竟无半分效用。
旁边围着林濛的人心下也一凉。
“那轰天雷另有蹊跷。”莫言笑开口,“不知里面是否有什么别的法印或者药物。”
爆炸的一瞬吞噬了一切痕迹,没有任何残留能让他们研究。
“邬堂主,还有什么办法?!”蓝珊迫切地看向站在结界边邬莓,她握着林濛的手,恨不能以身相替。
邬莓看着近在咫尺,却硬生生被结界隔开的病患,面色凝重,摇了摇头:“只能看你们之中有没有弟子有疗愈的手段了。”
可医修弟子们的比试场地与他们不同,要想从人群中找到一个有治愈相关心法的简直难如登天。
廷听脸色一滞。
她目光摇曳起来,视线从林濛、周围的弟子挪到结界外长老们,最终在对上池子霁目光时避开。
廷听下意识攒紧手,心神不定。
长音阁的内门心法——春生。
廷听之前用春生心法是在兴民镇,那场战斗格外艰难,同行之人不一定察觉得到她做了什么,池子霁姗姗来迟,也未曾发现,
可如今大庭广众之下,她一旦使用春生,必然会被身经百战的长老们察觉,她的细作身份定然不保。
廷听回忆起被掌控住时的剧烈痛楚,瞳孔颤抖起来,她手掐住手臂,几乎要掐出红印。
若是暴露身份,廷听的性命不一定能保得住。
林濛和她非亲非故,她没必要非要牺牲自己来救人吧……?
要是她的心法也无用,届时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廷听艰难地垂下眼,避开再去看那道安静地躺在地上的身影,心中揪成了一个结,滋味苦辣,难受的几近窒息。
“林濛受伤不是你的责任。”
廷听一愣,看向站在身侧的齐修。
“莫要愧疚。这是加害者的错,谁知幕后黑手还有何安排?”齐修神色平淡,朝着她善意地笑了笑,“不要将自己暴露于危险之下。”
“林濛的性命与你无关,不过都是命数。”
廷听挣扎着深呼吸起来,抬起手按住突突疼的脑仁,心中的声音愈发吵闹。
叫嚣着她若是动手转头马上后悔,她的一腔好意不过是为了不生心魔的卑劣自私,她即便出手相救也有可能被污蔑为是罪魁祸首的装腔作势。
不要救。
廷听抱住桃夭琴,隔着几丈远,听着林濛的心跳声一下下衰弱,脑中的弦也越绷越紧。
不能救。
廷听的脑海中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如同吟着经书,手却没有半分颤抖地落在了琴弦上,
筋脉中的灵力如翠木生长,她闭上眼,指尖如千百遍熟练地拨动了琴弦。
“嗡。”
第一声琴音宛若破土而出的新芽。
也正是这瞬间,“轰隆”的巨响再度出现!
火光席卷向四周,远超林濛受到攻击时的威力。
廷听瞳孔一颤,体内的心法骤然停止运转,齐修护在她身侧,帮她挡住了爆炸的余波。
“蓝珊师姐?!”另一方的唤声凄厉。
乌烟被灵力拨散,地上倒下的人又多了两个,赫然就是蓝珊与刚才出言讽刺廷听的人。
他们闭眼,狼狈地倒在地上,身上散发出硝烟与焦糊味,甚至法衣的衣角都有烧黑的痕迹。
刚才那一下爆炸,明显比之前的那一下更猛烈。
“轰天雷的影都没看到,到底布置在哪儿了?!”
“连元婴境的剑修都没防住?结界也没解开,之后的威力愈来愈强要如何是好?”
其他弟子未尝想到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顿时脸色铁青,人人自危起来,开始怀疑地扫视周围的人。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
每一个人都可能是心怀不轨的始作俑者。
现下结界未解,谁也不知道下一个轰天雷何时来,会不会直接要人性命,众人再无之前只是见林濛受伤时的从容不迫。
寒天冻不住焦灼的气氛。
“完全没有线索吗?”有人不禁开口。
“我,我刚刚看到她。”一个人犹豫地出声。
他瞬间吸引了周围所有人期待的目光,眸光闪烁地指向廷听,“她拨了下琴弦,就爆炸了。”
周围的人顿时惊疑不定起来,即便之前信任廷听的人都难免再度用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说来,她是不是本就与他们有龃龉?”
一切都止不住人心不断揣测,窸窣声极轻,却清晰地传入人耳。
“她完美避开了轰天雷呢,之前那点伤也是,对元婴而言和擦破了皮似的,算得了什么。”
廷听清晰地听见林濛的心跳声缓和了几分,没有之前那般微弱如下一秒将熄的烛光,其他质疑声眨眼就被风吹散了。
“你是谁门下的?”齐修一展折扇,轻笑了声,好整以暇地呛起声来,“污蔑人也得拿出证据,我说方才你一呼吸,轰天雷就爆炸了,你难道也要自证?”
齐修站在廷听身侧,哪儿能不知道她的无辜?
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在哪怕谁都不信任,都很难不信任还想救人的廷听。
质疑者一噎。
“我与她们能有什么龃龉?”廷听瞟了眼刚刚出声怀疑她的人,随意地说,“莫非她们身上有什么我不知道的,值得我大庭广众之下圈住所有弟子,行谋杀之事的东西吗?”
哪怕是旁观者都沉默了,心虚地避开她的视线。
在现状看来,明显只有别人嫉妒廷听的份。
“听听。”
廷听突然听到极轻的一声,她侧过头,看到结界外的池子霁朝她抬了抬手。
池子霁独自站在远离人群的一侧,安静地注视着廷听,好似二人之间并未隔了一层危险的结界,
廷听走到结界边,见他压低声音,如同喃喃:“你莫要去理会其他人。”
廷听感觉到池子霁身上浅淡的情绪,察觉到几分异样,疑惑地看着他。
少年雪肤墨眸,透着疏离与距离感,唯独看着她的目光无比专注。
“受伤、死亡乃兵家常事。”他启唇,“外人的言论不重要,性命也不重要。”
廷听心跳一空。
她蓦然领会到池子霁的道心与她的道心截然不同,她心中纠缠了半天的死结也缓缓解开。
他们之中没有谁对谁错,只是单纯的不一样。
池子霁抬起手像是想要触碰她,手指触碰到结界上马上引起了激烈的反应,雷光与火光在他手边炸开,却影响不到他分毫。
他悻悻然放下了手,烦这结界,也烦不分青红的其他弟子,宁愿关在结界里的是他和廷听。
“池师兄,我并非悲天悯人的圣人。”廷听扬起了自出事故之后第一个笑容,仿佛阴霾散开,眼尾都透着雀跃,周身的灵力相比之前愈发凝实。
“我自私又斤斤计较,不过求个问心无愧。”
池子霁一怔,看着廷听转身,指尖若有虹光,日光落在她身上如同一层朦胧的金纱,踏出的每一步都如踏清云。
不出他所料,结界尚未解开,其中的弟子们愈发焦虑,情急之下甚至有破口大骂之势。
倒是碍着结界外的长老们之面尚未动手。
人群之中,廷听抱着琴仰起头,仿佛闹市中安宁的一隅。
廷听周身灵力如星光,顺着她指尖滑落的琴音闪烁出夺目的光芒。
琴声似瀑布倾泻而下,浓郁的灵力仿若带着山泉的清香,瞬间占领了整个考场,未有半个缝隙错过。
寒风化柔,仿佛沁上花香,叮铃的琴音宛如泉声泠泠,穿透心扉,浇灭了喷发的怒火。
弟子们偃旗息鼓,争执不休的声音陆续消失。
一个接一个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到少女身上。
她垂眸抚琴,琴弦上盛放繁花,银簪镀光,周身春意盎然,若有仙降。
清池上空似有鸟雀呼啼,琴音化作绵延的春雨。
无形的绿藤覆住漆黑的结界,撑起一片清新绿荫,护住了众人的心弦。
那清浅而温和的琴音宛如鸣钟,在众人耳畔重重地敲响。
所有愤慨与浮躁蓦然消弭。
众人如梦初醒,站稳身姿,胸口不知何时凝结的郁气化开,原本气急败坏脸色缓和,眼眸清晰,回过神来。
刚刚险些打起来的弟子脸上带着歉意,紧闭着嘴,不忍打断连绵宛若天上来的琴音,默默地行了个礼。
不少人慢半拍地看向结界外沉默的师尊,在对上视线的一刹那,意识到方才都做了些什么,羞愧难当,深深地低下了头。
就连原本躺在地上声息弱不可闻的人也徐徐睁开了眼。
“这等琴音化境!”孔翎长老不掩嘉许,眼底浮现兴奋,她看着廷听好似看着一块散发着光华的璞玉,无法忽视,爱而不得,“她才刚突破元婴境?!”
自灵气复苏以来,世间大多修士囿于心境,路上十个修士九个困于道心,俗话说,师傅领进门,道心看个人,只有一个字——“悟”。
正当长老即将议论起来。
蓦然,天际的云卷云舒泛起桃花色。
清越的铃声落下,少女周身灵力若有灵智般难耐地涌动起来,紧随的铃音一声接一声。
似有蛋壳的碎裂一声,她抬起眼,眼尾似有花形闪过。
元婴前期突破。
周遭人情不自禁屏气凝神,似乎生怕打扰了眼前突如其来的神通。
“叮铃。”铃声又响!
元婴中期突破。
云端泄出瑰丽的霞光,似丝绸飘落而下,披在了廷听的身上,铃声却愈发清晰,如同仙灵欣悦的催促。
元婴后期!
廷听睁大了眼,瞳孔若有金线描摹。衣袂被活蹦乱跳的灵力吹得飘飞,如瀑的青丝凌乱,银簪的流速似是应和着铃声,也发出轻轻的声响。
铃音再响!
眼见就要刹不住车,一路横冲直撞,直接逼出她突破元婴境进入出窍境的雷劫,金铃才不情不愿地消停了,化为光点,余音仍绕梁三尺,绵延不绝。
廷听竟在终试考场,如同踏台阶般一阶一阶走,直接走到了元婴境大圆满!
“金铃逐仙!”跟在毕牧歌背后的音律先生两眼发直,情难自已,压抑不住脸上激动的绯红,“古书中的传闻,我竟有幸亲眼目睹!”
传闻天上仙对于凡间具仙缘的天纵之才会降下昭示,催促其莫要留恋人世。
“我记得这孩子中试才突破的元婴吧?!”有人压着声音惊呼,不禁咂舌。
“这般资质是如何能在前十几年来籍籍无名的?”旁边有其他长老起了疑心。
这年头但凡有修行资质,多的是凡人愿意把尚在学语之年的孩童送去宗门教化,似池子霁十岁入门即崭露头角,哪能拖到廷听着及笄之龄。
“入门之时也不见你们觉得她天资聪颖,只看着我与池子霁口角相争,别人看不出又有什么奇怪的?”毕牧歌状似随意地说道,掩去眼底的若有所思。
“天才之间是有什么暗号吗?为何池子霁那厮就能先我一步发现她?”孔翎长老眼红到咬牙切齿,甚至起了皇帝的心,恨不能把廷听纳入彀中,爱才心切。
若说池子霁是横空出世的天才剑修,强的直白,让人无可置喙,廷听便如仙露明珠,道心澄明,美得惊心动魄,即知她强,目光却难以挪去关注她的武力。
孔翎长老忿忿不平地去找那根“眼中刺”。
却发现不远处,恰巧在廷听背后几丈的结界外,少年定定地注视着廷听的背影。
他一身朱红站在雪地里,墨发过雪而不染,神色迷茫而沉溺。
池子霁颤了下睫,振掉雪花,他的胸口滚烫得异常,仿佛要烧坏他的心与脑。
耳边的琴音熟悉如他与廷听初见时的琴音,却更上一层。
他的耳膜随着心脏一同震颤,奇异的共鸣摇晃灵魂,警告着他的沦陷,这毋庸置疑是俗世的喜爱,可他却分毫不觉得其污浊而低劣。
他所有初生的好奇、在意、独占欲、执念与爱意因廷听而起,也只属于眼前的一人。
问心无愧。
他要如何能够问心无愧?
常言,道不同不相为谋。
池子霁过去孑然一身走在他的道路上,从未因任何人有过半分踟蹰。
他初次觉得一个人如此遥不可及,仿佛廷听天生注定立于青云之上,璀璨似光。
众人皆在看她。
而他不过是个心思卑劣又轻浮的俗人,想要拥抱她,想要喜爱她,想要她一个笑意明媚的回首,想要她眼中只能看到他。
他想要他们走在相近相携的路上,不再分开。
“听听。”
少年无声地念着一个名字,如同念着一声即将捆缚住他一生的美好咒言。
第33章 态度
“结界解开了!”
笼罩在考场的结界碎裂出一道口, 缝隙迅速蔓延开来,随着“滋啦”的声音,结界骤然粉碎, 众人正要松一口气。
刹那间,数不清的凛冽剑光闪过,空中乍裂, 如启喙的雪鸮, 杀意凛冽地冲向结界边的一人。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剑意刺穿了徐铭的手背,他愕然地发出撕裂般的尖叫, 下一刻齿间就卡住了一块寒冰,如何都合不拢。
鲜血从手背汩汩地往外涌,冰面被染成猩红色,剧烈的痛楚让徐铭抖得似筛子,数道同样的剑意插在他的身侧, 仿佛只要他敢动一下就会被大卸八块。
徐铭连脸上的无辜都难以维持,他嘴唇干涩, 牙齿颤抖, 舌面被冰得发紫, 眼中难掩恐惧, 艰难地看向缓缓走向自己的少年。
在场之人无不噤声观望, 好似生怕被波及, 或震撼或惊诧的目光不断落到徐铭的身上。
雪地里万籁俱寂。
朱袍的少年踩在雪上, 无声无息, 不留半点痕迹, 剑尚未出窍。
他走到徐铭面前,略微偏头, 漆发顺着肩颈落下,精致的面庞上嵌着乌黑的双眸,无神地看着徐铭。
好像在看一个死人。
“不过一届未管大比,就有人把我当瞎子来糊弄。”池子霁轻笑了声,“多新鲜呀。”
池子霁话音一落,强硬的灵力就如刀般将徐铭的脸一整片剥了下来,其下显露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
众人定睛一看,当下一片哗然。
“徐铭”嘴卡异物,只能发出“唔唔”的挣扎声,池子霁之前太过安静,他就以为没有被发现。
此时看来不过是结界在时池子霁不好插手。
现在结界碎了,可不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
雪色的归清池上,如有一团不祥的红云沉甸甸地压下,按得人不能呼吸。
“慢着!”执法堂的弟子们黑压压地排开,人群后传来一个风雨欲来的急切声音,“先别急着下杀手!”
此话似一声惊雷,立于原地的其他人才意识到池子霁是真的起了杀心。
不同于外界的很多人只听说过池子霁的名声,太华宫内弟子对于他的印象不过是冷淡、疏远,远没有那么杀意凛然。
“死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池子霁笑意冰寒,有一种故作的讶然,声音轻快,“我没准备这么容易就让这件事过去。”
“残害太华宫弟子,嫁祸他人未遂,愚弄众人的罪则,之后到牢里再一一细数吧。”
邹无忌赶到现场,见还没血溅三尺,松了一大口气,哀怨地看了眼还笑着的池子霁,赶紧指挥人将那假徐铭抓了起来。
众弟子面面相觑,没想到你怀疑我,我怀疑你,最后罪魁祸首竟是被替换的考官。
“唔!”假徐铭被由手至脚、死死地束缚起来,就在双眼要被蒙住之时,深深地朝着廷听的方向望了一眼,而后被推了一把,围住带走了。
廷听不懂他那一眼是为何意,总不会是临走之前还想污蔑她一把,毕竟时至如今,也无人会怀疑此次事件会与她有关。
“好险……要不是大师兄一击制敌,继续比试,简直不堪设想。”后方的弟子长吁一口气,心有余悸。
“不过他到底图什么呢?”旁人百思不得其解,“他若想害人,何必在众长老面前设结界?找个无人之地岂不更好?”
“我怎么知道犯人怎么想的!”
廷听心中疑问同样不少,只是让她更为关心的是她自己的身份安危。
她对上不远处毕牧歌带有深意的目光,垂下了眼眸。
假考官被带走,终试暂停,执法堂搜查考场内的遗留踪迹,弟子们只能暂时回归修行。
宗门大比来得盛大,谁也没想到会在终试出此纰漏,暂停得也匆匆。
池子霁本想带廷听走,却被邹无忌按下带去了执法堂,一同调查此次疑案,他不得不眼睁睁看着廷听被她的师尊毕仙子带回缭音峰。
缭音峰。
室内茶香弥漫,室外莺雀啼鸣,花香四溢,宁静如世外桃源,分毫不受归清池的纷乱侵扰。
“这一步三回头的,和情根深种似的。”毕牧歌悠然倚在一根银丝上,手晃悠着茶杯,意有所指地说道,“他倒是喜欢你。”
“师尊说笑。”廷听正坐在毕牧歌对面的桌后。
她极轻地将茶壶放下,灵力托住底座,不发出半点声音。
毕牧歌沉思片刻,像是想不通地皱了皱眉,决定先将麻烦的事放一放,看向廷听:“你天资聪慧,自然知晓我将你唤到此地的原因。”
“是。”廷听垂眸,放下手。
哪怕瞒得过别人,也不可能瞒得过同为音修的毕牧歌。
在碎珏仙君入太华宫之前,世上音修只知长音阁的名号。
而医修心法除开百药谷、南疆的五仙教外,只有长音阁的内门心法春生,且春生心法极其挑人,一般人不能习得。
寂静如寒意般蔓延,仿佛暖光照不凉室内的阴影,凝结的压力沉在廷听的脊骨上,压得人喘不过气,
在结界碎裂之时,廷听已然做好了被揭穿细作身份,一同被执法堂抓走的准备。
廷听缓缓地深吸一口气,努力地放松下肩膀,过于紧张导致的听力模糊也消失,窗外的鸟鸣声钻入耳中。
但她没有被抓走。
四下只余她们二人,廷听在提起心的同时,也明确知道,事情还有转圜之机。
廷听抬起眼,直视向毕牧歌,眸光熠熠,没有半分游移。
毕牧歌既没将她供出去,就说明她身上还有利用价值。
她于长音阁有价值,于太华宫必然也有。
毕牧歌凝视廷听半晌,最终长叹一口气,神色复杂地看着廷听,如看美玉:“我就是想不通。”
“长音阁那群老不死怎么会把你送进来?”毕牧歌像是想起了许久之前的事,一手撑着脸颊,百思不得其解,“我以为他们会让你代表长音阁参加论道大会。”
正如曾经的池子霁之于太华宫,让廷听扬长音阁后继有人的威名。
廷听早已想清楚了,世上没有如果,她以为的和长音阁长老们想得不一样,但她敏锐察觉到,毕牧歌言语中带着一股异常的熟稔。
“许是有比我更好的人选。”廷听模糊地说,她既被揭穿,自要先表露出态度,转而开口,“我对灵宝并无念想,不过受挟来太华宫。”
毕牧歌挑起眉,不置可否,她显然不认为长音阁人才辈出,和春笋似的一个接一个冒尖:“你既拜我为师,我在太华宫便会护着你,但你要想好退路。”
廷听眸光一闪,脑子飞速揣摩起毕牧歌的意思。
护着?也就是说,毕牧歌不会主动揭穿她,也暂时不会将她交给执法堂。
只是退路,廷听敛眸。也不知毕牧歌这是在暗示她离开太华宫,还是让她弃暗投明,转拜太华宫门下。
池子霁曾言,廷听的修为异常停滞,加之身上被绑了邪器,结合在池子霁的洞府中绑命灯的过程与她在长音阁时的截然不同,答案已跃然纸上。
她要解决这邪器,无论最后是通过谁,无论她最后是否逃离,目前都不能离开太华宫!
“弟子于太华宫拜师学艺,并无他想,只愿他日能摆脱桎梏,不受制约。”廷听深深地躬身,借由姿势掩去她的表情,以免被看出端倪。
“我倒是没看错。”毕牧歌沉默半晌,长叹一口气,“你与我过去很是相似。”
廷听乍一听这话,以为是好势头,却未曾想到毕牧歌后面那一句“相似”,差点惊得她汗下来。
相似?!她一介细作,二人如何相似?
毕牧歌是长音阁中人?!
她猜到毕牧歌会和长音阁有关联,却没想到她这一试,竟试出了毕牧歌原是长音阁派出的细作
廷听连忙返回去想她刚刚说过的话,确认她的态度完美无缺,未曾半点供出长音阁的讯息,身为细作该有的态度也并无错漏,才松了半口气。
“当年我被派至太华宫来寻宝,未见其踪,我厌长音阁之迂腐,长留于太华宫。”毕牧歌饮了口茶,闲聊般说道,“入门大比之时见你,他们真是贼心不死。”
茶香弥漫,廷听却感觉有些喘不上气般,一阵晕眩。
她判断不出毕牧歌是真的背叛了长音阁,还是只是作为长音阁的细作来试探她是否忠心。
若毕牧歌是细作,太华宫怎能让一个细作坐上长老之位?
毕牧歌年岁不低,且已至长老之位,多年以来,却仍未有灵宝的行踪,那廷听能找到的可能性便更低。
若毕牧歌背叛了长音阁,那她是如何解除的邪器困扰?
还是说,毕牧歌未曾受邪器困扰,但她的背叛引起了长音阁中人的警惕,在廷听身上便用上了邪器控制,防廷听再度背叛?
如当真如此,“前人挖坑,后人乘凉”这句廷听拿来暗喻老祖师兄和池子霁的一句话,现下完美应验到了毕牧歌和她的身上。
事态发展超出了廷听的想象,她不由得陷入了沉默。
廷听虽觉毕牧歌大抵真的背叛了长音阁,但她不可能拿自己的性命与未来去赌毕牧歌的真实身份。
“灵宝传言世人皆知,修仙之人并未摒弃七情六欲,对宝物趋之若鹜也是常态。”廷听想了一个两方都不得罪的说法。
“算了,不说那虚无缥缈的东西。”毕牧歌摆了摆手,万分不理解地看向廷听,目光直白,“你是怎么惹上池子霁的?”
“他脾性说好听点是随心所欲,说直白点是阴晴不定。”
毕牧歌一想到这个让人头疼的名字,纠结半天,开口问道: “我听过一些关于你们的风言风语,你对他是真有意?还是?”
言下之意是觉得如果真闹大了,之后不知道好不好收场。
茶烟模糊了人的视线。
室外的鸟鸣骤然安静,宛如被按住了鸟喙,发出不了半点声响。
廷听看着茶中自己的倒影,看到自己那寂然的眼神时一停,柔和了表情,用犹豫不决的声音开口:“我一心修行,现下没有这方面的心思。”
廷听看过很多爱情话本,明白真情难求,也羡慕其中感情,但她现在自身尚且身陷囹圄。
邪器,细作,哪一个都如大山般镇在廷听的脊骨之上。
她其实没有那么多选择和机会。
廷听明白毕牧歌想问什么,想问她的心思,她和池子霁的感情。
她也曾市侩地想拿捏住池子霁的感情从而获利,但她心中没底。
毕牧歌眼中的池子霁阴晴不定,难以控制,廷听又何尝不因池子霁态度的捉摸不定而烦恼。
自进入太华宫以来,池子霁肯定了廷听的天赋和勤奋,各个方面照顾了她的感受,甚至从浮光手下救过她的命。
惊艳的容色,超脱于众人的修为,独一无二的关怀。
廷听如何能不动摇?
可池子霁不光高出她整整两个境界还身处一宫高位,所有人看到他们只会觉得是欣羡廷听能够得到一个绝对的上位者的帮助。
廷听不止一次地厌恶那样的冒犯,仿佛在无止境地贬低着她的能力,这不是池子霁的错,她却难以释然这份落差。
更何况他们的初遇就是一场名为“细作”的欺骗。
“池师兄曾因对我起了惜才之心,不知是真心还是一时兴起,想与我结下道侣之契来护着我。”廷听声音却极为真诚,带着感激,说话时未有半点犹豫,“我却不能利用他的善意。”
“其他弟子不过人云亦云,模糊了边界,才造成了误会。”
廷听仿佛分毫未曾察觉到窗外的来人。
少年倚坐在树上,黑色的发尾搭在树枝上,带着几分风尘仆仆,一看便知他是匆匆而来,只是安静得异常。
他定定地看着那纸窗,仿佛要将那窗户盯出一个窟窿,听着廷听那感激之言,似能想象到她脸上的笑容。
只他心中空荡荡的,偏过头,径直生起了对过去自己轻浮行径的恨意。
第34章 禁制
世间可有能回到过去的法器?
少年眼眸晦暗透着思索。
刹那之间, 他能想到的最直接的办法,便是想去扼杀过去做出无可挽回之举的自己。
很遗憾,以目前修仙界的水平而言, 尚无回溯时间的法器。
落叶从眼前晃悠着落下。
池子霁垂下眼,眼神阴沉,伸出的手放到膝盖上, 如一尊玉雕般定在了原地, 一腔热意缓缓变凉。
室内的谈话如同一个纯然陌生的难题砸到池子霁的眼前, 打得他措手不及。
池子霁再无法向过去面对旁人那样不在意地忽视,亦或是果决地否定。廷听说得没错, 是他过去的冒昧造成了如今他的困窘。
他无法再直面廷听疑惑的目光,无法轻易地说出结为道侣的话,甚至无法再轻言喜爱。
池子霁平生第一次有了退缩之意。
室内的对话声打断了池子霁的思路。
“现下没这心思也不代表以后没有。”毕牧歌撑着下巴开口,似是随意地说,“不说别人, 我记得大比初试的时候,外门的那条鲛人不就对你有意?”
池子霁的退却之意转瞬即逝, 他掀起眼, 睫如鸦羽, 眸光幽暗, 瞳孔锐利, 透过窗看着廷听的反应。
他对那条鱼可是印象深刻。
廷听面露难色, 没有分毫动容, 完全不像对萧粼有意的样子。
池子霁眼里可容不得半点沙子, 心里弥漫着狠意, 打起算盘。
“我知你对那鲛人无意,但以你的资质, 之后像他的人只会愈来愈多,若是真出了一个你喜欢的……”毕牧歌扯着嘴角,意有所指,“你那师兄在你身边,怕是后患无穷。”
一语中的。
“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令人心悸的沉默。
不止是毕牧歌,窗外的少年也静静地等待着廷听的回答。
上一任破军叛逃成为了十恶之首,池子霁身处破军之位,毁誉参半,多得是人艳羡他之资质,又不断贬低他肆意的性情,指责他难堪大任。
池子霁仍记得他成为破军的那日,修仙世家,也不知是姜、王、谢还是太史家的长老哀叹着摇头,指着他连道后患无穷。
他那时不以为意,完全没把那群老不死的话当回事。
今日却在窗外等着别人的回应。
毕牧歌口中的“后患无穷”对池子霁而言毫无杀伤力,若是换到廷听口中却截然相反。
廷听会说什么呢?
她现在没风月之思,却不代表未来没有,她若真喜欢上了别人呢?
池子霁知晓廷听心软嘴甜,说不出伤人之语,却止不住地去想她垂眼捏着手,腼腆地向他露出歉意的笑容。
光是想到那一幕,池子霁就心下一空。
“我无法对还未发生之事做出判断。”只听见室内,廷听犹豫片刻后回应,语气坚定,“但池师兄待我极好,我非恩将仇报之人,无论如何也不能说是‘后患’。”
池子霁盯着窗户,像是想望进廷听心底。
这话说得有理且挑不出错处,却又分毫看不出她的偏向。
若廷听当真如她所说,现下没有半点情爱心思,那池子霁反倒觉得不难办。
不过近水楼台,徐徐图之。
里间的话还没说完。
廷听:“池师兄也并非蛮不讲理之人,若我当真有心怡之人,他若不同意,必定有其理,那时再说吧。”
池子霁神色一下子变了,舌根凭空泛出几丝涩意,好似觉得这简简单单的一句夸他的话都带着刺。
池子霁不是、也不想当着通情达理之人。
他不明白为何廷听的“若有心仪之人”,自然而然地排除了他呢?联系上之前廷听说的“有恩”,池子霁心中徒然生出令人晕眩的荒谬感。
恩人?
池子霁喉口有气嗬出,脸上难辨嗤笑与讽刺,上扬的眼角透出几分尖锐。
毕牧歌说得没错,若是廷听有了其他心仪之人,那他可就不会再挂着一张好师兄的脸了。
“你没懂我意思,也罢。”毕牧歌长叹了口气,说完摆了摆手,“去休息吧,大比费心费力,也没想到会出这种意外,别累坏了。”
“是。”廷听行了个礼,心绪复杂,起身向门外走去,微凉的风吹散她肩上的茶香,抬头看向空荡荡的树枝。
廷听怎么会没懂毕牧歌是什么意思呢?
她可是亲眼见着池子霁拿剑指着萧粼,险些血溅当场的人。
大比中的轰天雷是有人暗中安排,池子霁却是个明摆着的、不知何时爆发的人形分神境轰天雷。
但廷听说的话也是认真的。
她无法预测未来,所以她现下根本无法想象出她会与池子霁以外的人有超越友人的关系。
廷听若当真有与旁人谈情爱的闲心,那也必定是摆脱了细作身份之后。
若池子霁大度不计较她的欺瞒,只怕那时候也不会再想见到她,更何谈隐患呢?
廷听顺着石砖地一步步向下走,想到有朝一日,池子霁再不会于人群之中首个找到她时唤出的“听听”,看到她不过厌恶地瞥一眼而后漠然地转过头,就像看到一个令人心烦的陌生人。
世人不光会贬低她,还会尽情贬低被她“玩弄”的池子霁。
廷听停了下来,目光穿过树梢泄露的光柱,停在了卵石尽头的朱袍少年身上,他目光灼灼,似遍野流火,仿佛下一秒要烫伤廷听的指尖。
“池师兄忙完了吗?”廷听若无其事地扬起笑脸,忍下了心中的疑惑,往池子霁走去,“找我可有事?”
问对方如果被骗会怎么办?这不就和犯人重回作案现场一样可笑吗?!
池子霁看着廷听轻快地朝他走来,笑意亲近,发间的银簪宛若翩跹之蝶,完全看不出她刚刚在毕牧歌面前说“无意”。
平时不觉有何,现在看着廷听轻车熟路的亲昵,他心中却不是滋味起来。
池子霁想要的绝不仅仅是对有恩师兄的亲昵。
“师妹。”池子霁若有所思,轻声唤道,“不,听听。”
他抬起眼,直勾勾地看着廷听的双眼,无半点避让:“你会骗师兄吗?”
为了其他人,刻意避开他这个后患,就像之前深夜去找那条鱼一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同旁人亲昵。
池子霁光是想到那一幕,剑意就要穿过他的骨缝,扎得他心腹生疼,以至于他语气极轻,却带着质问。
廷听步伐骤停,她眸光愕然,站在台阶上,和池子霁一上一下相隔不过几步,竟仿佛隔了好远。
她听到风声入耳,心跳如雨。
廷听确定池子霁是什么时候来到窗外的,那时她和毕牧歌关于细作的话题已然结束。
廷听于大比这段时日几乎都待在逐月峰,相比起过去更为熟悉池子霁身上的气息,他身上常熏龙涎香,伏魔回来才会熏少许檀香,因和她待在一起,偶尔会混着些淡淡的花香。
池子霁来寻她时未曾想到她们正在讨论的话题,灵力混着淡香不过露了一瞬就隐匿起来。
廷听又不是第一次在窗内被他守着,哪儿能注意不到?
她必然没有暴露,若不然池子霁不会只是这个反应。
“池师兄何出此言?”廷听眨了下眼,率先一步走上前,拉住池子霁的手腕,抬头看着他,“我能有什么事骗师兄呢?”
她最擅长的就是用反问来回答,从而掩饰她潜意识的心虚。
池子霁看着廷听潋滟的眸光,有几丝难以察觉的失神。
他陡然发现他变得和他以前嗤之以鼻的人一样,患得患失,欲壑难填,他比普通怨妇怨夫好那么一点的不过是他有能力动手罢了。
“没什么,不过随口一问。”池子霁避开廷听的目光,垂下眼,看到拉着他手腕的手,稍稍一偏,指尖相触,反手牵住后转过身,“我不喜欺瞒,我不瞒听听,听听也莫要骗我。”
池子霁突然一滞,手心的柔软像是拉扯着他的理智,让他迟半拍地回想起正常男女之间理应“发乎情止乎礼”。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在尚不懂喜爱以前,已经和廷听干过更多包括拥抱、亲吻在内的轻浮行径。
不觉尚好,一察觉,池子霁便浑身不自在起来。
“池师兄?”廷听倒没发觉池子霁哪里不对劲。
只是她的习以为常反而让池子霁更郁结。
廷听停下了步子,拉住了不断往前走的池子霁,见他回头,才困惑地问:“是我做错了什么吗?师兄特地来缭音峰寻我究竟为何?”
“你没错。”池子霁立即否定,他看着廷听澄明的双眼,压下心中辗转千回的繁复情绪。
他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目的,不过是想来找廷听,就来了。
但现成的理由多得是。
“执法堂找到了徐铭本人,他指认你舍友协同秘宗替换考官,可你舍友身上有她不在场的证据,审问中发现那秘宗之人被下了禁制,线索就断了。”
廷听甫一听到“禁制”时心中不由得一紧,面前的池子霁说起时带着些漫不经心,显然对此事并不关心。
“池师兄可见过那禁制长什么样?”廷听问道。
“还能如何?秘宗专属禁制,和那结界上的漆黑符文极像,触发时会有火色蔓延,直至将人杀死。”池子霁简简单单描述了一下,他不止见过一次,自然不奇怪。
池子霁话语中勾勒的图案,轻易地将廷听带回了她生擒萧粼的那个夜晚。
萧粼当时要说出是谁指派他来勾引廷听的人,喉口便是这样的禁制。
那竟是秘宗禁制。
廷听头脑有点混乱。
控制萧粼和设计大比事故的有可能是同一个人吗?
萧粼说勾引她是为了让她远离池子霁,可大比之时池子霁根本就不在考场内,还是说察觉到萧粼勾不到她,那人就换了个手法想嫁祸她?
廷听琢磨着问道:“池师兄对此人可有猜测?比如和太华宫有旧怨的秘宗之人?”
她不知要不要把萧粼的事说出来。
“老祖亲手将秘宗判为邪道,很难找到与太华宫没有仇怨的秘宗人。”池子霁对于找出究竟是谁没有头绪,他犹豫了下,“更何况我还杀了不少秘宗之人。”
廷听:“师兄觉得幕后之人是否潜藏在太华宫内呢?”
“若此人藏在太华宫内,不光避过了护山大阵,更躲过了众人眼目,至少是个极擅隐蔽的秘宗长老。”池子霁思索着,平淡说道,“不巧,有这等能力之人几年前死在了我手里。”
挫骨扬灰,丁点儿没剩下。
“你很关心此事?”池子霁偏过头,看向神色些许紧张的廷听,“为什么?”
“我身上绑有秘宗邪器。”廷听双手拉起池子霁的手,垂下的眼眸似有不安,“终试之时秘宗之人也想诬陷于我,也不知今后会如何。”
“我好像总是在给师兄添麻烦。”
池子霁眉头一跳,面上浮现狐疑之色,回想起廷听在大比之上硬气的回嘴,她一个人处理起来如行云流水,毫不落下风。
别说添麻烦,池子霁反倒希望廷听能真如她所说的那样,给他找点麻烦,才能证明廷听并非不需要他。
在喜爱之前,利用往往是最简单直接的关系。
“我帮师妹铲除后患向来是一厢情愿,乐在其中。”池子霁反手把廷听的手拢到了手心,另一只手将她被风撩得翘起的发丝抚下,而后将她拉近,“师妹于我从不是麻烦。”
“难道听听会觉得师兄是麻烦吗?”
池子霁笑着,上扬的眼尾似有一抹丹红,如有引导般问道,他劲瘦的双臂环在廷听腰侧,有几缕青丝不经意缠在了他的指尖。
被池子霁搂在怀中的廷听像是已习以为常,不觉得奇怪。
二人好似亲密无间,没有半分外人插足的余地。
“廷听!”石子路下方突然传来一个少年声。
廷听一愣,匆匆地回了池子霁一句:“当然不是!”就转过身,看向朝她挥着手的莫言笑。
只见莫言笑手里拿着玉简,手边的齐修在看到池子霁的刹那警惕起来,死死扯着莫言笑的手臂,表情一言难尽,视线来回在廷听、池子霁和莫言笑之间转,很是崩溃。
廷听提起裙子向她的生死之交们跑过去,发丝从池子霁的手心滑了出去。
池子霁看着廷听扬起灿烂的笑容从他身侧跑开,缓缓放下手,脸上笑意不变,安静而专注地望着廷听。
他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又来了。
明知她不过是和同窗闲谈,池子霁心中却依旧空落落的。
眼见廷听跑过来,池子霁周身安静,笑意轻快,好似等着师妹的好师兄,周身却萦绕着令人头皮发麻的危险感,齐修盯着莫言笑猛使眼色,生怕他看不懂。
“你干什么?”莫言笑皱起眉,推了齐修一把,对上齐修难以置信的眼神时还不咸不淡地回了句,“眼睛不舒服就去药堂喝药。”
“你!”齐修险些呼吸不畅,指着莫言笑的手颤了颤,他常年维持的礼节差点就此破裂。
“你们来寻我做什么?”廷听好奇地看着两人,“是有关大比之事吗?”
“是,终试虽未结束,但我们本年进入藏宝阁的人选已经定了。”莫言笑说道,看了看不远处的池子霁,礼貌性地问道,“你和你师兄说完话了吗?”
齐修的眼里闪烁着希冀,似乎觉得事情还没到无可救药的地步,忙道:“你有事忙的话不如我们下次再——”
廷听想了想,摘星峰与逐月峰相邻,她能自由进出池子霁的洞府,她和池子霁什么时候说话都行。
“我不忙啊。”她如是说道。
第35章 日后
桃花树随风唦唦作响。
深粉的树荫下, 少女言笑晏晏,和她的同窗们相处得和谐又轻松。
池子霁站在石阶上,安静地注视着廷听。
廷听或许自己都没有注意到, 她在和她的同窗们之间叙话时,远比和他一起时放松。
为什么呢?池子霁想不明白。
他对廷听的偏袒众所周知,教导, 赠礼, 保护, 每一项都做得远超旁人,偏偏他仍没有得到他想要的, 所以他才说出过“想成为廷听的同窗”的话。
但池子霁也说不清他到底想要什么。
池子霁的目光难得地落到了廷听身侧的莫言笑身上,他一身黑,皮肤白得像是不怎么见光,眉眼利落,黑衣下藏着一排又一排机关暗器。
自上次兴民镇一遇, 池子霁就将廷听身边的几人尽数调查了一遍。
他知道莫言笑孤儿出身,平时会向其他弟子售卖他制造的机关, 看着不善言辞, 实则友人极多, 堪称八面玲珑。
池子霁之前不觉有异, 现下却看怎么不是滋味。
“所以你们是来找我进藏宝阁的吗?”廷听从莫言笑手中接过玉简看了看, “终试还没结束呢。”
“除开我们, 长老们也告知了其他几个弟子, 剩下的考试只是筛选前往论道大会的人选。”齐修笑道, “名次不同, 能拿到的宝物数量也不同,你是本年魁首, 能拿两样呢。”
廷听眼前一亮,笑着说了声好,转头问:“琼音呢?怎么不见她同你们一起?”
“她是药修魁首,现下在药堂里忙着呢,说她不急着进藏宝阁。”齐修好心说道,“她托我们给你带话,让你好好挑,到时候给她长长眼界。”
“好吧。”廷听遗憾地叹了口气。
“你师兄忙吗?你可以请他陪着你一起选吧?”莫言笑看向廷听背后不远处的池子霁,平静地提议道,“他应该去过不少次藏宝阁,对于其中归类有所了解,知晓何物于你有用,必定比你凭空从头找到尾好。”
莫言笑的模样太过理所当然,完全没有注意到旁边齐修诧愕又欣慰的表情。
“还能这样?”廷听惊讶地问,犹豫地回头看向池子霁。
池子霁见到莫言笑对于廷听的善意与坦荡,竟觉得有些刺眼。
他心中藏了杂念,便无法如过去那般随意。
池子霁转眼一看廷听踌躇垂眼就知她怕麻烦人,果断答应下来:“我陪你去。”怕她多想,遂补充了一句,“藏宝阁内宝物繁多,大多挑人,我知其物在哪,但能不能看到它们全看自己。”
“多谢池师兄!”
廷听笑容明媚,心中却思绪万千。
这是她进入太华宫来首次进入藏宝阁。
若是此次没有寻到灵宝线索,不肯定她会不会被选中进入论道大会,下次想进入藏宝阁要么等明年的大比,要么立下不菲功劳。
宗门大比一结束,长音阁的接应人必会约定见面时日。
廷听没有很多时间,也没有很多选择。
说走就走,池子霁领着三人从缭音峰飞驰到藏宝阁。
太华宫十座大山绵延,流水潺潺绕山呈蟠龙形,藏宝阁便坐落于流水之睛的位置。
碧波荡漾,石灯环绕。
水中冒出的白烟隐隐散发着灵香,廷听细看,塔楼形的藏宝阁底座下堆砌的赫然是成千上万的灵石基底。
长音阁的藏宝楼可不是这般豪奢的大手笔!
“老祖有得天之才,其画作被众人奉为圭臬,一幅难求,这些普通灵石于她而言恐怕远不如她制颜料的灵石珍贵。”齐修看到廷听眼中的惊艳,解释道,“一般人也不会如此。”
“老祖在飞升前也因用度肆意被指摘过。”池子霁出示玉牌,与轮值的弟子说道了两句,侧过身引着“初出茅庐”的几位新弟子进门。
绯色的门缓缓打开,发出沉闷的声响。
甫一开门,若有金光迸射,浓郁的灵力似潮水奔涌,迎面扑来。
廷听踏进藏宝阁的第一步,就仿佛踏进了一片隔绝于世外的空间,大量的书柜垒在眼前,其上有书有画,好像一眼看不到头。
池子霁挥退了轮值弟子,看向廷听介绍起来:“一层是书馆,放有功法,杂记,地理图册之类的,二层开始有一些小玩意儿,你可以看看,但不建议拿。”
“我曾听言太华宫的藏宝阁是老祖的杂物库房。”齐修谈笑。
却不想池子霁沉默了片刻,狐疑地说:“其实也没说错。”
相比起其他门派恨不得把宝物全部堆在藏宝阁,生怕别人不知道其实力雄厚,老祖在里面堆了好多东西,是后人逐渐清理出来,才有了现在的规模。
廷听闻此话,只觉得头大。
她本来想着看老祖留下了什么宝物,顺着线索去找的。
但如果绝大多数全是老祖留下来的,再加上她一旦言语试探池子霁必然马上出事,她要找灵宝无异于海底捞针。
没走两步,几人兵分三路,各自寻宝。
“这些书我可以翻开看看吗?”廷听不知从何找起,四周张望着,顺着极其细致的索引走到一个标记为“乐”的书柜前。
池子霁亦步亦趋跟在廷听身侧:“随便看,其上有藏宝阁的徽记,你弄不坏。”
廷听顺着看到了好多古旧的乐谱,手却情不自禁在角落处一册崭新的乐谱上停住了。
在一众乐谱中它看起来格格不入,就像是刚绘制出来从未被翻阅过。
“在藏宝阁里,要相信你的感觉。”池子霁见廷听犹豫了下,挑了下眉,迅速扶着她的手将那册谱拿了出来。
廷听低头,发现那册乐谱上没有标题和署名,翻开来看,指尖打着拍子心奏了几行,是她从未见过的曲谱不说,还让她有股耳清目明的奇异感觉。
可她能带出去的物件只有两样。
廷听心中计较着,优先寻找灵宝线索,再选一样防身的宝物,若是拿了这曲谱,就没有了余裕。
“随心一点,日后随着你境界提升,进藏宝阁的机会还多着呢。”池子霁见廷听纠结地抱着谱子,割舍不下的模样颇为有趣,抬手想摸她的头,手伸到一半僵住,又若无其事地放下了。
廷听浑身一滞,缓缓地扭过头,对上少年的漆眸。
齐修和莫言笑许是已顺着木梯上了二层,结界将两层隔绝开来,寂静的书柜之间只剩两人极浅的呼吸声。
廷听眨了下眼,轻松地笑了笑,低声说着“也是”,手指紧了紧,最终也没有放下乐谱。
日后?她哪有那么多日后。
“这里没有碎珏仙君的乐谱,我带你上楼看看法器。”池子霁手指难得不似以前灵活,他偏过头,克制地不再去注视廷听,自然也没注意到她藏得极深的失落。
“好。”
藏宝阁里的木梯看起来仿佛年久失修,踩上去就“嘎吱嘎吱”响,每一阶不同,和奏乐一样。
“藏宝阁内有飞行禁制,上行只能走这木梯。”池子霁见廷听一手提着裙摆,在听到声时脸色紧张起来,扶着额牵住了她的手,“别慌,这梯子没问题,可能只是哪个老祖宗的玩心大。”
廷听看着池子霁拉住她的手,眸光恍惚了下。他的体温较常人更低,每次贴着手就似捧住一汪白玉。
她竟不知从何时开始习惯了二人的距离。
“我来得次数不多,你只看有什么法宝与你投缘。”池子霁步伐不紧不慢,红绸发带在黑发中若隐若现,走到二层时停了停,回头问,“有哪里累吗?”
廷听不懂拉着手走这几节梯子有什么累的,摇了摇头。
“境界与天赋决定了能上的楼层。”池子霁随口解释道,直接越过了二层,走到三层才回头看向廷听,“我以前没关注过,应是有许多音修的法器。”
廷听刚一走上三层,险些被璀璨的灵光闪了眼!
她避到池子霁身后想缓和下眼,不知从哪个方向骤然冲出一个硬邦邦的东西就往她怀里撞。
池子霁当即挡在廷听面前,用剑意去擒那物什,却见那正正方方的东西死死地贴住廷听的小腹,让他不知从何下手。
“有暗器?”
廷听用手扒住怀里那玩意儿,艰难地睁开眼,发现是个看起来灰扑扑的盒子,她手指一擦,发现是个木盒。
若不是她之前为练剑炼过体再加上有灵气护身,指不定要撞出内伤。
“投怀送抱?”池子霁微眯起眼,伸出手,五指死死掐住盒子边沿,把那恨不能粘在廷听身上的盒子硬生生扯了出来,轻笑了声,“急不可耐到这种程度也是少见。”
语气跌宕起伏,韵律十足,生怕这宝物听不出来他语气里的讽意。
池子霁话音一落,突然感觉到空气中的灵力蓦然凝固,他侧过头一看,只见许多法器都好似偏离了原本的位置,却都一动不动。
好似也觉得就这么扑上来有失身份。
池子霁的表情变得一言难尽起来。
廷听打开盒子,看到盒子里盛放着一枚流光溢彩的宝石,她拿起来又感觉质地软软的,闻气味有点像种子,好奇地问:“这是什么?”
“赶紧丢。”池子霁眼眸一凛,趁周围没人压低了声音,不加掩饰地露出了嫌弃的表情,“这是老祖留下的树种,传闻它选中的人会成为下一任太华宫宫主!”
说完还嫌晦气地摆了摆手,生怕沾上这大麻烦。
廷听手下意识一松,树种连带着盒子脱手掉落,飘浮在了空中。
让种子来选宗主?!别太荒谬了!
“所以池师兄的师尊也是它选的?”廷听匪夷所思地问道。
池子霁:“那倒不是,师尊是老祖亲定的。”
廷听默默地将企图爬上她身上的树种放进盒子里,死死地合上,找到前方一个博古架的空处,放了回去。
池子霁不放心,在数百个法宝“众目睽睽”之下,从纳戒中取出束缚类的法器,把那盒子封印在了博古架上。
任那盒子如何挣扎也没逃开。
“没事,师妹,今日之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池子霁熟练地处理完事故,安慰地看向廷听,“当宫主可不是什么好事。”
廷听现在还是元婴境弟子,若传出未来太华宫宫主的名号,她遭遇到的责难将会无穷无尽。
很显然,池子霁担忧的是廷听的境遇以及麻烦。
廷听还没想到这一层。
她如何也想不到,老祖遗宝竟如此有眼无珠,在无数弟子中精准地选中了她一个细作来当下一任宫主。
谁家当细作当到别人家宗主去的啊?!
经过这么一遭,廷听也对藏宝阁里的法宝失了几分敬畏之心。
她细细看过去,看见不少老祖的字画,从高山流水到人世繁华,画卷赏心悦目,只是如何也找不到与灵宝的关联,仿佛都只是普通的随笔。
廷听虽早有准备,再一无所获之时心中仍失落不已。
“你想寻怎样的法器?”池子霁见廷听细细打量,游移不定,半晌抉择不出,才开口。
廷听:“适合我的?能防身的?”反将问题抛给了池子霁。
她既尽力也着实找不到灵宝线,只能先紧着自己眼下的安危了。
池子霁看着廷听眸光期待地望向他,眼里不乏信赖,不由得想起了兴民镇一遇浮光之事。
“你身上的邪器只能找源头去解,要说‘防身’,我知有一物,不知——”是否与你有缘。
池子霁话没说完,声音骤然顿住,眼神复杂,着实想象不到能被老祖遗宝选中的下一任宗主能与老祖的什么宝物无缘。
池子霁沉默着绕过翘首以盼的诸多法宝,停在了墙壁上的挂画前,画中似是江南烟雨,一名撑着红伞的女子娉娉婷婷,背对而立。
廷听看着池子霁向画伸手,指尖在触碰到画纸的一瞬似穿过水面,伸进了画中芥子界,摸索片刻,拿出了一柄红伞。
再看画中,那名女子手中已无伞,躲在了树荫之下。
“老祖不喜她的画作被修士当做突破的工具,因此堆在藏宝阁也不愿被外人拿了去。”池子霁说着,将那柄红伞放到了廷听手中,“我猜测你喜爱红色,伞面有老祖绘下的墨梅,伞尖锐利,你也可当剑使。”
廷听接过,果不其然未被法宝排斥,挥舞了两下,手感竟确有七八分似剑,连同乐谱一同抱在怀中,笑着感谢道:“多谢师兄。”
廷听没说的是,她并非偏爱红色。
只是红色鲜艳夺目,好似池子霁初次持剑落在她的面前便是铺天盖地的红,让人难以挪开视线。
“还想再看看吗?”池子霁提议。
原本偃旗息鼓的法宝们当即一个激灵,似乎觉得这次不行还有下一次!
一两个法宝的动静原本不大,可数量多了,博古架上“咯咯噔噔”的声音在寂静的藏宝阁里就突兀了起来。
若是要寻灵宝的踪迹,哪怕之前已经看过许久,仍毫无灵宝线索,廷听此刻也应顺着池子霁的提议再查缺补漏的。
廷听对上池子霁专注的目光,也不知是不是怀中两件宝物沉甸甸的,只觉心中沉闷,最终摇了摇头。
“好,我带你去登记。”
池子霁走在廷听身前,顺着木梯向下走去。
三层璀璨的灵光缓缓从他身上抽离。
相较于成人宽厚的身躯,少年带着些青涩的身躯更偏紧实,腰身紧致,肩背瘦削,却犹如青松笔直,每一步都走得笃定而从容。
常人总是容易因为池子霁的可靠和能力而忽略了他的年龄。
池子霁站在廷听的前方,关怀着照料着她,实则两人相差的年份屈指可数。
在进入太华宫,遇到池子霁之前,廷听从未想过,也从未遇到过有人会这样善待她。
在长音阁中,廷听是其他弟子善解人意的同窗,是师长眼中的优异弟子,也是长老眼中乖巧听话的工具。
师长说练琴同修道一般,要排除杂念,摒弃人欲。
廷听在漆黑的房间练琴疲惫,夜深人静之时就会偷偷点起灯,看偷拿进来的话本中那不切实际的幻梦,在梦中朦胧地体会父母的关爱,恋人的钦慕,各种她不会拥有的、不可思议的情感。
现实不存在,幻想便格外珍贵。
池子霁曾言,廷听若是没被绑那邪器,指不定修为与他先进无二,她也因此在池子霁的身上去找她自己的可能性。
廷听不需要为了不可告人的目的潜入太华宫,不需要因为性命受挟而迫切地想要利用情爱控制住池子霁,她可以……
她可以问心无愧。
池子霁走到轮值弟子桌前,拿起玉简,用灵力勾画出法宝名。
廷听的目光如同被池子霁的朱袍灼到般,垂下眼,贴着红伞的指尖蜷起,宛如被惩罚只能捧着一块烫手的火石,只能任由那股热流无休止地往心头钻。
她安静地跟在池子霁身后,一言不发。
轮值弟子看到廷听怀里两样,惊讶道:“你新弟子没拿老祖的画册吗?”说着从背后的架子上取了一个巴掌大的簿册,塞给了廷听。
“画册?”廷听接过小簿册,翻开一看,里面是图画跟着各种各样的传说故事,说是画册,更像是话本子,“每个弟子都有吗?”
“嗯,老祖亲笔,每个来藏宝阁的弟子都有。”轮值弟子点头调侃,“学前堂的弟子们很喜欢,还争抢着要呢,传说他们个个都抱着希望觉得自己能以此找到灵宝。”
每个弟子都有?
廷听突觉手中看似平平无奇的小册子分量重了起来。
相比起大海捞针式寻宝,廷听直觉这人人都有的画册确实有极大可能包含着灵宝的线索。
“吊着这么多人胃口,老祖留下的灵宝究竟是什么?”廷听装作顺着轮值弟子的话随口一问,看向池子霁,疑惑不已,“师兄身为宗主弟子,知道什么吗?”
“我觉得并不存在灵宝。”池子霁平淡地抛下一枚火药。
“不存在?”廷听心中一愕,表面仍云淡风轻,“真的吗?”
若是灵宝当真不存在,那她的计划可就要大改了。
“不确定。”池子霁摇头,解释起来,“宗主曾言老祖性情随性至极,相比修行更重画艺音律等,我怀疑灵宝不过是老祖留下让旁人上钩来求学的诱饵。”
他所言非虚,无论灵宝是否存在,他大抵也不知情。
“原是如此。”廷听意识到无法从池子霁身上获得更多的线索,“也不知其他人若是知道灵宝不存在会不会大吃一惊。”
两人走出藏宝阁大门。
“师兄,多谢忙中抽闲陪我走藏宝阁。”廷听将乐谱放进纳戒,怀中抱红伞,持着玉牌快速说道,“我想先去药堂一趟,和琼音说些话,晚些再回摘星峰。”
关于灵宝,也不知还能不能有别的线索。
池子霁沉默了片刻:“去吧。”
廷听察觉到少年声难得的沉闷,扬起若无其事地笑容朝他摆了摆手,转身一挥袖摆,朝传送阵的方向飞去。
池子霁孑然望着廷听离去的方向,半晌,身后的门似又有动静,他在有人出来之前转身,刹那间消失在了原地。
莫言笑刚出来,左右看了看,疑惑道:“廷听和大师兄人呢?”
“你别管!”齐修急忙忙按下莫言笑的好奇心。
没有人注意到,在门将要闭合的时候,一个灰扑扑的木盒鬼鬼祟祟地探出角,见四周无人立即蹦跶了出来。
第36章 迷茫
药堂内, 午后。
日光穿过门槛落入屋内,墙侧的药罐“咕噜咕噜”地沸腾,一个个水泡炸裂, 浓郁的药香弥漫,
邬莓撩开幕帘飘出来,正准备, 找个躺椅靠一靠, 视线一飘, 突然在一个药罐旁的阴暗角落里看到了坐着的廷听。
她一身华裙,抱着膝盖席地而坐, 仿佛被阴影淹没。
“这是怎么了?”邬莓当即飘到廷听身边,拉着她站起来坐到木柜台里的座椅上,“来了怎么不说一声?来找琼音吗?她刚下山啦,估计明个儿早上回。”
廷听走出阴影,日光渐渐落在了她的脸上, 才显出她眼中的迷茫。
“有什么是妾身能帮你解决的吗?”邬莓的小手拉着廷听,贴近亲昵地笑着说, “哪怕是池子霁那厮辜负了你, 想给他下毒, 师姐也能想想办法哦。”
廷听眨了眨眼, 摇头:“不是。”
“感情问题吗?”邬莓随手给廷听泡了杯花草茶, 放到她手心后, 才用手撑着脸颊问道, “既不是负心汉的故事, 那是不是琼音那纸上谈兵的恋爱技巧不奏效?”
“是我的问题, 可能。”廷听捧着手中温热的茶杯,犹豫地说, “我不太想去用一些,手段?来利用池师兄的感情?”
她越说声音越小。
池子霁从未对不起她。
是她最初卑劣地想利用池子霁的感情从而逃脱细作的罪则。
可眼下这一桩桩一件件,让廷听那夜的笃定分崩离析。
廷听打小就知她自私利己,为了活下去可以不择手段,在进入太华宫时也并无半分愧疚,对师长,对同窗,她都可以坦荡地说出一句“问心无愧”。
唯独对池子霁不行。
无论是池子霁真不知灵宝存在还是执意隐瞒,若是继续下去,廷听近是无礼于池子霁,远在修仙路上易生心魔。
廷听犹豫了许久,一遍遍地说服自己,最终还是无法狠下心来继续恩将仇报。
“利用?两厢情愿的事怎么叫利用呢?”邬莓反问,很快她意识到廷听着话的潜意,反而兴致更甚,“还是说,你不喜欢他?一点感情也没有?”
“我喜欢池师兄,我也喜欢邬师姐。”廷听真诚地看着邬莓,其眼眸澄澈,无半点虚假。
“不是这种‘喜欢’,是那种更不一样的。”邬莓没想到廷听会说出如此孩子话的喜欢,她捏着下巴琢磨了会儿,“恋人之间的喜爱?”
廷听困惑:“像是话本子里那样的吗?”
“差不多?”邬莓苦恼地说道,她也不太懂如何要和小辈解释爱情这么缥缈的东西。
这下廷听没有马上回答。
廷听乖巧地垂下眼眸,沉默良久,似是在深思,半晌才迷茫地说出了一句:“我不知道。”
她过去在池子霁面前说得头头是道,实则不过和琼音一般,尽是纸上谈兵。
只是那时池子霁也不懂,所以廷听才能糊弄过去。
但凡换到如今,池子霁若是再问,廷听必定不到几句便会暴露出她对情爱的迷惘,不过是张纸老虎,一戳就破了。
“你见过人间夫妻?痴情男女吗?”邬莓搜刮起肚子里的存货。她也着实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成为别人的情感夫子。
廷听声音卡在了嗓子眼儿,半个字说不出来,她眸光闪烁,拘束地捧紧了茶杯,试图掩饰自己浅薄的见识。
她没见过。
廷听前十几年都被锁在长音阁之中,只游历过一次便再未出过大门。
与她的许多同窗不同,她对于世界的知识只能从同窗和书本中得来。
池子霁若是不与廷听举例,廷听都不曾知晓他曾经眼中的世间喜爱如此浅薄而低贱。
池子霁曾站在庙堂之高俯瞰世间百态,但廷听没有。
“我…不懂。”廷听无助地说道,眼中尽是空洞,如同一具心口没绘完整阵法就放置于人前的傀儡。
邬莓一怔。
如果面前有一架镜子,廷听定会发现她此刻的模样与昔日质问她的池子霁几乎一模一样。
“不懂有什么?喜欢也行,不喜欢就罢,也没人逼着你要谈情说爱。”邬莓抬起手,和拍小孩儿似的拍了拍廷听的头,轻松地笑着说,“你天赋甚好,专心修炼也挺好的。”
反正池子霁看起来可不像是不懂、无所谓的样子。
都分神境的人了,干什么专心霍霍新出炉的天才弟子,让他自己苦恼去吧!
“多谢邬师姐开导。”廷听心知她不可能心无杂念地修炼,也知邬莓一片好意。
廷听来药堂也并不是为了来找琼音,不过是给自己一个暂时逃开池子霁的理由罢了。
若不是邬莓注意到廷听,她在角落里习惯地躲一会儿也会悄无声息地离开。
廷听站起身,准备与邬莓道别之时,袖中的玉牌蓦然一震,她骤然停滞在了原地,心中升起几丝崩溃感。
“怎么了?”邬莓一边整理着茶具一边问道。
“琼音是在山下的清音城吗?”廷听迅速找回声音
,若无其事地问道,“我有话想问她。”
“嗯,你可以玉牌联系她。”邬莓笑着提议,“反正这两日无事,你在山下散散心也无妨。”
“多谢!”廷听匆匆道别,快速跑出药堂,在树林中见四下无人,抬手设下重重结界,才拿出玉牌。
——今日戌时,清音城古琢饰铺。
廷听的指腹压住后附的对接暗号“辛辰”二字,熟悉的窒息感铺天盖地地朝她压来。
她以为长音阁的人至少能等到大比结束,现下却如此急不可耐,仿佛生怕她在藏宝阁中得了灵宝的消息不上报。
每当廷听有了半分喘息的时刻,勒在她脖颈上的绳索就会适时地扯进,让她不要忘了她的“本分”。
廷听深吸一口气,揉了揉脸,等溢出胸口的不适感缓缓消失,平复下来,才用玉牌给琼音发了讯息,问她在哪家客栈落脚,明日不妨同归,才朝宫门的方向飞去。
幸好她今日与池子霁分开,幸好今日琼音在山下,不然她又得绞尽脑汁为接头找理由。
只可惜她如何都高兴不起来。
也不知琼音是否在忙,直到廷听下山,进入清音城,仍没有收到回信。
这回不同以往,廷听临时一人下山,不需要给别人带东西,也没有说话的人,竟有种无牵无挂上刑场的感觉。
暮时,夕阳西下,橘红的幕布披在屋檐与街道上。
街道上人来人往,小商贩吊着嗓子吆喝,疲惫不堪的工人低着头走过,带着孩童散步的妇女低着头说话。
谈笑声不绝于耳。
廷听孑然一身走在人群之中。
她过于专注,没有注意到旁边或惊艳、或憧憬的目光,路人下意识避开她的身侧,仿佛生怕唐突了仙人。
廷听耳力敏锐至极,不过绕了些路,就顺着人言确定了古琢饰铺的位置。
古琢饰铺位于清音城闹市一隅。
也不知长音阁是不是听到上回秘宗弟子之死的风声,考虑到在荒郊野外易生意外,廷听也不好解释,这才换了个合情合理的接头点。
店里的木柜台后,一名素色衣服的账房先生埋头“啪啪”地打着算盘,旁边花枝招展的女掌柜在廷听进门后只觉眼前一亮。
“这位贵客仙姿玉色,真是让小店蓬荜生辉。”女掌柜笑弯了眼,喜气洋洋地开口,“可是有心仪的首饰?”
廷听见无旁人,指尖连续拨动,一层又一层结界铺天盖地笼罩在了店内,她走到女掌柜面前,直视对方开口:“我受邀携簪‘辛辰’来见一主顾。”
女掌柜笑脸相迎,礼貌躬身,朝后方的幕帘抬了抬手:“早有听闻,主顾已至,您请。”
廷听闪身,不过转瞬就进入了幕帘之后,她顺着拐角木梯上了二楼,打开唯一的一扇门,一股龟甲香扑面而来。
房间内窗户紧闭,正对着窗的墙边摆着一扇三折屏风,房中央竹桌上摆放着茶具和棋子,房角放着松枝盆景。
一女子正端坐在竹桌的一侧,在看到廷听进门之后稍有讶然地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辨出了人,而后略微颔首,示意请她入座。
廷听反手关上门,目光扫视了眼前的人,确认没认错,才皱起眉:“路夫子?”
眼前的人赫然是当初宣告廷听成为细作的路灵韵。
廷听来时还以为会是上回掐着邪器打压、折磨她的黑衣人,却没想到会是路灵韵。
许是见得人多了,不再拘束于长音阁那一方天地,昔日还能差遣她做事的路灵韵,今日一看也不过如此。
“之前虽有听闻你的消息,但今日见你,方知传闻不假。”路灵韵温和地笑起来,细细地打量着廷听的衣着,看着看着不可思议起来。
因“前夜”的延续影响,修仙之人大多还是偏爱素色,不喜奢靡艳丽。
在长音阁时,廷听无依无靠,总是穿着长音阁分发的弟子服,素色清丽,现今换了个行头,银红配翡绿,裙摆似清波,银簪摇曳,恰似玄女入世,不显半分艳俗。
在路灵韵的眼中,细作潜伏进他宗汲汲钻营,大多瞻前顾后,隐姓埋名,生怕旁人注意到半分。
偏偏廷听完全出人意料,先是入了破军之眼,再而于太华宫大比一鸣惊人。
不到半年的时间,频频出彩,连其他宗门都听到了风声。更甚者有调侃长音阁,说继池子霁力压剑阁之名后,连音修都出了个廷听,只怕论道大会有得好看。
“传闻?”廷听坐到路灵韵对面,很快猜到能是什么言论,“如此这般反其道而行,倒也没人猜测我是细作。”
“确实如此。”路灵韵感慨,“你在长音阁时便聪慧灵活,长老们未曾看错你。”
廷听不动声色地应和着路灵韵。
她怀疑是尤长老私下与秘宗之人结交,在她身上绑了邪器,汲取灵力、压制修为的同时伤害她的身躯以控制她。
只是不知其他长老是否掺和此事。
“我独行出门太久容易引起怀疑,夫子有话不妨直说。”廷听开口,打破虚假的和谐场面,“师门此行寻我,可是问藏宝阁中灵宝线索?”
“你可有发现?”路灵韵问道,但她其实没抱太大希望。
这么多年,多少人前仆后继寻灵宝,指望廷听一人撞大运找到实属天真。
路灵韵心知廷听被派遣进入太华宫一事不简单,只是以她的身份地位并不清楚上位者的想法。
果不其然,廷听摇了摇头。
“藏宝阁中放置有大量的书册和功法,我前后寻了老祖留有的法宝和画卷,数量极多,画中有乾坤,身侧旁人在,我无法一一探查。”
“藏宝阁内设阵法,四周环水,水内潜有水墨蛟,以我的修为,尚不能潜入探查还全身而退。”
她说得仔细,一看就知是认真探查过的。
“也是。”路灵韵叹了口气,因知廷听在长音阁时的秉性,倒未生怀疑之心,“不过我来不止为此,还要给你带句话。”。
廷听疑惑地看着路灵韵,见她一字一字认真复述。
“——你不可参加论道大会。”
“为什么?”廷听一怔,心中升起极强的荒谬感,质疑,“我若能在论道大会上取得成绩,必然能提升我在太华宫的名声和地位,届时不是更易得灵宝线索吗?”
大比还未结束,进入论道大会的名单也没有公布,但廷听仍不理解。
她身处长音阁时无缘论道大会,现在换了个位置到了太华宫,还是不让她参加?!
“你之天资,众人皆知。”路灵韵耐心地看着廷听,眼中慈爱,语气却不容半分置喙,“长老不想看到你为太华宫披荆斩棘,对师门弟子下手。”
一如廷听离开长音阁的那天的光景。
“你,明白吧?”
廷听眼眸一颤,垂下了眼,喉口干涩:“弟子知道了。”
“时间也不早了,我先走了,你也早些回去,别引来旁人的怀疑。”路灵韵将茶杯往廷听面前推了推,悠然起身,体贴地说道,“找灵宝的时间多得是,你不必拘泥于区区一场论道大会。”
说罢,路灵韵就离开了房间,徒留廷听一人坐在棋桌前,看着囿于绝境的白子。
拘泥于?区区?
说得真轻松。
多少修士一辈子唯一一次扬名、取得高阶法宝,与各门各业修士面对面谈道的机会就是在论道大会。
廷听将面前未沾一滴的茶水往盆栽里一泼,正准备起身离开,却发现浑身僵住,如被千斤鼎镇在其下,难以动弹。
寂静的房间里突然多了一个人的呼吸声。
廷听盯着桌面上的人影,瞳孔骤缩,浑身紧绷若长弓,桌下的手猛然攒紧了衣摆,扯住一道道狰狞的褶皱。
“看来你在太华宫受了偌大的优待。”来人的声音熟悉得刻骨铭心,“连说话的语气都与上次不同。”
只见头戴斗笠的接应人慢条斯理地从屏风后走出,站到廷听的面前俯视着她:“你可是对宗门有所不满?”
“弟子不敢。”廷听闭上眼,压下疼痛引起的恶心感,“弟子知晓身份。”
片刻的死寂后,随着一声感慨般的叹气,架在廷听脊骨上的压迫力才慢吞吞地消失。
“你既在藏宝阁中未曾找到线索,那人身上呢?”接应人用手指骨节敲了敲桌面,“你这般有手段,连破军都为你倾倒,你未曾从他手里拿到分毫灵宝的线索?”
“我与池子霁的关系并未如外界谣传那般。腾.熏.裙号亖尔贰二巫久义四七”廷听喘过气来,呼吸反倒让体内的的筋脉抽搐得发疼,“他非愚昧之人,我试探过,却发现他认为灵宝不过老祖噱头,并不存在,我虽不确定真假,但他大抵也不知情。”
接应人思忖着没说话,倒听得出廷听没说谎,只是眼下来看,或许还有发展余地:“太华宫宗主闭关至今,宗内大小事务都压在破军身上,他能得知的事必然比你想象的多。”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他既为你破了例,你就不要把机会白白让给了旁人。”
廷听指尖一抽搐,听着耳旁如魔咒般的提议,如芒刺背,低下了头,她像是被剥了鳞丢到滚烫的泥地上暴晒的鱼,无地自容。
“反正以他的境界和长相,你也不亏,不是么?”
“……是。”廷听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出身体,悬浮在半空中看着傀儡般的躯体若无其事地回答,“弟子明白。”
接应人满意地离开了。
等再无人声,廷听才失魂落魄地站起身,下了楼,离开了饰品铺,连女掌柜热情的招呼声都没听到。
入了夜,街道上灯火通明。
清音城位于太华宫下,风俗也与常见的凡间城镇不同,越到夜间越热闹,橘与赤交织,蔓延出一片茫茫灯海,连星光也为之避让。
廷听如游魂般漫步于人群之中,双目彷徨。
接应人说了什么过分的话吗?不过是将她过去曾想过的话,几乎原封不动地在她面前复述了一遍罢了。
她当初不正是这样想的吗?
廷听抬起双手遮住了脸,之前出的冷汗让额侧的发丝贴在脸上,只剩呼吸的嘴唇一张一阖,愧疚、酸涩混着迷茫,像打翻了未知的味碟,让她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无助。
哪怕是来自宗门的打压和利用都未曾让她这般难过,甚至于她还弄不清楚她为何难过。
良知?愧疚?还是别的什么。
幼童手里拿着风车来回奔跑,插在木杆上的糖葫芦闪着晶莹剔透的光泽,汤饭的香味从小摊上弥漫开。
欢笑声与廷听擦肩而过,斑斓的灯火落在她垂落的发丝上。
廷听顺着石砖路笔直地往前走,将将要离开闹市的时候,路边一个青年仰起头笑着,拿着一盏河灯殷勤地问道:“仙子可要写个送福河灯?”
廷听停下步伐,迟钝地偏过头,付了钱拿起河灯。
河灯底座呈莲花形,纸糊的灯中央放着一根小巧的蜡烛。
廷听拒绝了商家借给她的笔,犹豫片刻,用灵力在纸上写下了“青云万里,岁岁无忧”的祝福语。
灵力落在朴素的纸上,仿佛星河为墨,落笔成辉。
廷听垂眸,安静地看着纸上的字,正准备放弃的时候,夜间带着烟火气的温风突然带来了一个极轻的呼唤声。
“听听?”
廷听滞住,当即眼疾手快地将怀中的河灯藏到身后,惊慌地转过身。
她的目光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到了灯火下的注视着她的少年身上。
少年困惑地看着廷听,上衣皎白,如同火光中未融的雪色,蹀躞带环劲腰,金线蔓延于玄摆上似活灵活现的游螭。
如造人时几点精心调好的墨滴,简单勾出了他的身形。
“怎么了?”
第37章 挑明
“听听?”
少女浑身一滞, 如梦初醒般转过身,雪色的裙摆随之绽开,浅银暗纹在暖光下尤为瑰丽, 看向池子霁的眸光带着无措。
她好似不知自己走在街道上有多么引人瞩目。
“怎么了?”池子霁轻声问道,缓步上前,像是怕惊扰了神魂, 直至走到廷听的面前。
“池师兄怎么在这儿?”廷听刚要若无其事地扬起笑容, 就被池子霁打断了。
“不想笑可以不用笑。”池子霁说道。
廷听闻言一顿, 脸上的笑容缓缓消失。
“师妹。”池子霁垂下眼,困惑地问, “你不必说谎,我只是不知,你是不是……不想见到我?”
池子霁在街道上看到廷听,瞻前顾后本没想叫住她。往日外人情绪他一看便知,唯独面对廷听, 他没了把握。
池子霁不确定廷听是否想见到他,直至看到廷听神魂微散, 仿佛下一秒就要迷失在路上不知去向, 他才开的口。
这种状态下的修士一经意外, 极易走火入魔。
廷听无措, 池子霁又何尝不是。
“不是!”廷听当即反驳, 眼神有些慌乱, 她对上池子霁的视线, 深吸了口气, 抬手拉住池子霁的手腕, 快步离开人群若有若无的视线。
池子霁安静地任由廷听将他拉到湖边的树荫下。
树梢若有虫鸣,湖面波光粼粼, 飘浮着一盏又一盏彩色河灯,形成一长条摇曳的灯桥。
此处远离喧哗,不再有打探的冒昧视线。
“我没有不喜师兄,也没有害怕、不想见到师兄。”廷听松开手,直视着池子霁,这话她说得笃定,绝无半点虚假。
“你可以反悔。”池子霁突然说道,语速极快。
廷听浑身顿住。
昏暗的环境,照不亮池子霁黝黑的眼眸,他安静地看着廷听,睫羽在眼下打下一层阴影:“我不会逼你。”
廷听从未见过池子霁这般模样,在反省自己的错误,不再肆意而强势,意气风发的外壳陡然如玻璃般破碎。
但池子霁做错了什么呢?做错的不是她吗?
“池师兄没有逼过我。”廷听微微侧过身,避开池子霁的目光,“错的是我。”
池子霁垂眸望着廷听,她字字在退让,却无一字合他所想。
“是我贪心,得师兄袒护教诲,不愿放手。”廷听抱着河灯的手攒紧,不敢看池子霁,“是我失了分寸。”
廷听想起方才人群中的一眼,只觉高墙骤塌,再难坚持下去。
事到如今,哪怕之后细作身份暴露,池子霁要找她算账,廷听也敢心甘情愿受罚。
说完,廷听心中一块巨石落下,松了一大口气,连眉目都清明许多。
她那通过话本子学来的、纸上谈兵的技巧哪儿派得上用场?她自己对情爱都一知半解,怎么能突发奇想,拉着别人玩过家家?
昏暗之中,无人察觉廷听眼尾若现的虹光。
只是灵力刚有蠢蠢欲动的趋势,下一秒又如被扼制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廷听提步,裙摆如水流般滑过青草,发出唦唦轻响。
她走到水边蹲下,指尖一擦,引燃灯烛,橙色的火光霎时充盈灯内,轻轻往前一推,莲花河灯顺着水波幽幽往前飘走。
幸好,现在一切都还来得及。
谣言终归只是谣言。
只要之后他们异门师兄们的关系并非改变,在修士漫长的岁月与大量的讯息冲击下,很快旁人的注意力也会改变。
火光在少女眼中乍碎,如璀璨的星点。
灯火在两人之间划出一道清晰的线。
池子霁沉默地听完,闭着眼,听着水波的声音,他融于昏暗,不动,也不出声,连呼吸也要消失在这寂静之中,宛如一幅精美的壁画。
分寸。
池子霁在唇舌中咀嚼着这个词,品出了其中滋味,才缓缓睁开眼眸,漆黑的瞳孔追随着光影落到廷听的轻松笑颜上。
世界突然变成了单纯的线和面,而他的眼中只能映照出廷听独一无二的身影。
他看不到华美的游船,碎金般的湖光,甚至看不到连成片的河灯。
池子霁走向前,如同穿着礼服走在前往祭祀的天台上,每一步都无比沉稳,直至走到廷听的身后。
他单膝压在廷听的裙摆上蹲下,两手撑在了她的身侧,却没有碰到她分毫。
如同漆色的斗篷披在廷听的肩后,笼罩住了她。
廷听感觉到身后的温度,稍微偏过头想,银簪不经意贴到了池子霁的下巴上:“师兄?”
池子霁盯着廷听的双眸,澄澈又真诚,无半点遐思。
他见过无数怀揣着喜爱的人,大抵清楚喜欢一个人该是什么模样,他不瞎,哪怕是连蒙带猜,也不该是廷听这般模样。
明明心中难过,却不愿告诉他理由,嘴上说着不讨厌、不排斥他,紧接着又要划清界限般说着分寸。
廷听也许不讨厌他,但也绝对说不上喜欢。
“师妹这是想与我划清界限吗?”池子霁轻笑起来,弯起眼眸,笑意照不进眼底,声音也轻而柔,似乎毫无攻击力,犹有透着寒意的危险感蔓延。
廷听的角度看不清池子霁的眼神,只能看到他收紧的下颌和微微凸的喉结,少年斯文的声音带着一股韵律感,混着温热的吐息钻入她耳中。
“没有。”廷听稍微一挪就碰到他,于是干脆就停在原地一动不动,心虚地说,“是我自私,对师兄起了利用之心……”
她话还没说完,便迅速被池子霁打断。
“这不重要。”池子霁直白道,习以为常地开口,“是我主动靠近的你,是我给你的机会,你对我起利用之心,这是好事,理应如此。”
“给了机会却不加以利用,乃愚笨之人所为。”
廷听差点没会过神。
按照常理而言,被利用的人轻则恼羞成怒,重则一别两宽,哪怕性情宽和之人,也很难像池子霁这般理所当然。
但她好像已经习惯了池子霁不太常规化思路,他太如果正常,廷听反而会觉得普通到有点不习惯。
“我反倒希望你多自私一点。”池子霁突然放缓语气,语气中带着一股诡异的亲昵,“听听或许还不知道师兄的价值,不懂为何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人谋求我。”
廷听蹲久了想换个正常谈话的姿势,她小心地避免触碰到池子霁,但这时她才发现两人挨得极近,她稍微往后一动,就靠在了池子霁的胸膛上。
“没关系。”
池子霁轻快地说,有礼地托住了廷听,防止她跌坐在地上,任由雪白的裙摆铺在他的膝上,“师兄教你。”
“这偌大的修仙界看着超凡脱俗,实则与俗世并无区别。”
“世人图我,不过图我之相貌、天资、实力、权利。”池子霁看着廷听的侧颜,格外耐心,手心挽住她柔软的发丝,“像你曾见过的姜新月,便是如此。”
“她?”廷听疑惑。
“她在想什么其实不重要。”池子霁说道,“但她能带着上清宗之人冲到太华宫来,其实也代表了她那宗主父亲的意思。”
“我师承太华宫宗主宗人恒,可他为剑修转画修,他之剑术学自如今的十恶之首,曾经的剑尊,老祖的师兄——平胥之。”
廷听一怔,她曾在邬莓师姐口中听过这位十恶,只是不知其名,未曾想今日会从池子霁口中听到。
“我是宗主弟子,更是世上唯一继承了平胥之衣钵之人。”池子霁松开手,看着廷听挪着手转过身看着他,笑意盎然,“而宗主闭关,绝大部分太华宫之事落到了我手中,已两年有余。”
廷听有种池子霁在把自己分门别类,称好斤两摆在她眼前的怪异感。
“被宵小忌惮又觊觎也是常事。”池子霁认真地望着廷听,“你说着‘利用’,但你想要以及得到的实在太少太少了。”
哪有人会跟着他,只想着一心一意修行,登堂入室的?幸亏廷听没和凡间的士子似的行卷于他,以求功名。
“我希望你利欲熏心,谋求我的一切。”
晚上吹拂,带着草地与泥土的潮香,远处游船上的欢悦之声突然变得很远。
廷听为保持平衡扶着池子霁的手臂,膝盖压着他的腿,这时她忘记了她是个修士,明明可以用灵力控制住身体,只顾得上去思考池子霁话中之意。
眼前的少年面如冠玉,过去良好的出身让他一言一行都透着矜贵的雅致,连脸上清浅的笑意都标准如画中人。
唯独眼中透着几乎不加掩饰的情绪,好似贴着一张□□,单露出一双明眸。
那其中是堂而皇之的偏爱与渴求,是撕裂一切伪装后的赤忱,是不接受拒绝的单纯的强势。
廷听突然感觉他好似变了又好似没变。他不再拿剑指着人,直白的透着杀意,拿出了他的希望和一腔诚意认真地询问。
可他说着可以反悔,说着不会逼人,实际还是充满了不容拒绝。
“一切。”廷听念着这两个字,注意到池子霁眼中的期待,下意识避开他的视线,困惑地思索起来,心中缓缓升起不可思议感。
这一切对于廷听而言都太过陌生。
她不得不和小儿学步般小心翼翼地揣摩,以免出现错漏,事情迈向无法控制的结果。
只可惜,随着廷听的思路延伸下去,哪怕她对情爱堪称七窍通了六窍,答案也指向一个极为恐怖的方向。
完了。
谣言此时已完全不重要了。
廷听脑中如有铃响,脊背下意识挺直,浑身似石雕般僵在了原地,喉咙几近失声。
少年冷静中透着执着的叙述,压在她身侧的手臂,坚决而不容置喙的态度……
廷听终于清晰地意识到片刻之前的想法是错的。
来不及了。
“如何?”少年眸如弯月,眼尾上扬,犹如飞鸟那丹霞色的尾羽,慢条斯理地拂开将要落在她发间的叶片。
“听听学会了吗?”
第38章 清醒
现实是残酷的。
随着风吹水波晃荡, 廷听思绪也混乱起来。
廷听始终未曾想到,当她真切地准备放弃,将两人的关系止步于“亲近的师兄妹”, 不再有半点逾矩的时候……
池子霁诚挚地告诉她,她的计划不过存在于想象之中,毫无可实践性。
鱼急着上钩, 完全不顾钓鱼人的意见。
她甚至都想好了要如何和琼音解释!
廷听慌乱地去追池子霁的双眼, 发现他一直安静地注视着自己, 未曾有半分挪移,似乎在等待着她的回答。
“怎么会?”廷听失声呢喃, 每个字都透着难以置信,她下意识想往后退,但身后即是绵绵湖水,她退无可退。
池子霁喜欢她?为什么?!
他到底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廷听瞳孔摇晃,自发地开始给池子霁这通对白找理由。
不, 他也不一定是喜欢吧?
他也可能是误把过于亲昵的师兄妹情、占有欲当成了喜欢?他其实,其实没有喜欢自己。
二人距离如此之近, 池子霁甚至能看清廷听微缩的瞳仁线条。
廷听的匪夷所思, 怀疑, 下意识的逃避, 都清晰地映入了他的眼中。
池子霁笑容不变, 只觉躯壳化作一尊玉山, 从里至外透着凉意。
他不奇怪廷听的反应, 甚至早有预料, 只是亲眼所睹时还是难免失落。
廷听下意识的质疑不光表现出她的不喜, 还想要打消他意图。
池子霁无奈地说:“如何不能?”
廷听酝酿了一肚子的质疑和提议,一瞬间如被冰水扑了的火苗, 还没烧起来就冒了黑烟。
廷听看清了池子霁明明嘴角弧度分毫未变,眼中却含不易察觉的、安静的低落,只觉心中如有针刺,扎得她浑身酸涩不自在。
她不是想要池子霁难过的。
“师兄,你听我说。”廷听按着池子霁的手腕,镇静地组织起措辞。
池子霁耐心:“嗯,你说。”
“师兄不必如此隆重地对待师妹……”
“听听是觉得我是把钱财身家往外洒的人吗?”池子霁笑出了声,万万没想到廷听的思路能拐到这方面来,“宗主除我之外无弟子,我若想要师妹,多得是人削破头冲上来。”
“可是我没有。”
他回答得从容,若抹朱砂色的眼尾带着些无奈,眉目精致如精雕细琢的画中灵,却在出入俗世时沾上了人欲,偏偏骨子里透着不可一世的矜贵。
廷听一时语塞。
池子霁一副耐心任她反驳的模样,让她意识到接下来的质疑都再无必要。
可是廷听已下了决心,哪怕她无法承认她的细作身份,也不能在在这欺瞒的基石之上再建立更多的关系。
多可笑啊?
廷听的细作身份一旦曝光,不管是她的来历、来后的态度、境遇和说过的承诺,全都会蒙上名为一层欺诈的黑布。
连身份都是假的,那她还有什么是可信的?
“池师兄,你已分神境,寿命足有千余年。”廷听艰难地开口,但却如何都说不出剩下的话。
可廷听不说,池子霁又怎会不懂?
老生常谈,修士寿命漫长,此时的眼前人转头便是过眼云烟,在动辄几百、几千岁的修仙者眼中,两人不过加起来才堪堪而立之年,实在太过稚嫩。
他们还会遇到很多很多人。
不必执着于现下。
夜风摇晃树影,发出唦唦轻响。
空气陷入了长久的寂静,连呼吸都要湮没于风中。
两人定在了原地,一动不动,似乎在等待着谁先打破这份僵局。
廷听无措地抓紧了手边的柔滑的衣袖,她何尝不懂这个道理,夫子不断地警醒着她,要用长远的目光去看待一切。
眼下的一切都不过浮华一刹,转瞬即逝。
可廷听就活在当下。
哪怕廷听能想象到未来的哪天,她的身份被揭穿后池子霁的变化,他可能厌弃,可能转身走向她人,甚至冷眼以待。
她都无法对这份推到她眼前、就差塞到她手心的善意与喜爱置若罔闻。
它珍稀如廷听从未见过的宝物,带着令人心悸的暖意与璀璨。
它是这个和她年龄相近的少年那直白的、没有半分手段的一腔赤诚。
“我不过是个普通人。”廷听磕磕绊绊地说。
“你怎么会这样想?”池子霁讶然地挑起了眉,无比笃定地说,“你独一无二。”
池子霁并无部分人眼中“每个人都独一无二”的想法。
他的眼中阶层分明,世人天然便分三六九等,有人之生命碌碌无为,轻如鸿毛,似若蚍蜉,有人生来便注定居庙堂之高,执掌权与生死。
人和人不一样,廷听与旁人更不同。
只是和他也不同。
“你觉得几十年、几百年之后我回首如今,会后悔说出这番话。”池子霁思索片刻,说道,“可世事不定。”
池子霁低头挨近廷听的额头,发丝相触,笑着说:“指不定用不了这么久,我就徒生意外,英年丧命,死前还想着尚有遗憾未了。”
池子霁看见怀中的少女怔住,不可思议长大了眼眸,就差伸手把他的嘴给捂住,心中竟升起了几丝快意。
“你说什么呢?!”廷听厉声。
她是真想不到最忌口业的修仙界,有人能放肆到开口论生死。
话本子里出现类似喜不喜欢的对话,顶多是主角一方说自己和别人来刺激另一方,谁和池子霁一样开口直接送自己去世!
池子霁之前拿剑指着萧粼的时候可一副谁奈他何的模样,现在可好,得不到个喜欢,变得命比纸薄了?
“没关系,反正届时听听功成名就,声名显赫,只怕也不在乎早时认识的师兄的死活。”池子霁“安慰”起来,“别人问起一句,指不定还能得个‘不熟’。”
这都哪儿跟哪儿了?
说得有模有样的,他怎么不去写话本?!
廷听:“池师兄!”
“好师妹。”池子霁言笑晏晏地答应道,身上若隐若现的危险感消失,抬手抱住了廷听,手轻轻地在她背后拍了拍,仿佛在安抚着她,“不用怕。”
“我没有在逼你,也不用急着给我答案。”池子霁感觉到廷听拘束到不敢动,叹了口气,“我不是告诉了你,若是不喜就利用我与十恶之首交往甚密的把柄吗?”
廷听垂着眼,看着眼下布料上细密的盘纹,心中否定。
她不是讨厌池子霁,她是厌恶着细作身份,以及随之而来的千重束缚。
“若是我做了你不喜欢的事,你反手捅我一刀也无碍。”池子霁想了想,贴心地补充道。
他总是能把一件看似正常而普通的事越说越离奇。
池子霁握着廷听的右手,稍微比划了一下,示意给她看,似乎他口中的“教学”还没结束:“听听放心,我不会把剑指向你的。”
他话音刚落,就感觉到怀中的廷听一僵,缓缓地抬起头,额前的发丝凌乱,眼眸里满是困惑与不安。
池子霁眸光一顿。
廷听眼下的模样,和方才他在街道上遥遥望见廷听彷徨的状态一模一样。
池子霁心中升起一阵极强的荒谬感,连挡在廷听背后的手都一松。
他能确定时至今日,廷听绝不是怕他,那廷听为什么会觉得他会用剑逼她?
“真的?”廷听小声地说,像是实在没忍住心中的疑问,“哪怕我做错了事也不会吗?”
池子霁盯着廷听,看得廷听心虚地想再低头,却被他拿手指抵住了下巴,不容她再避开分毫。
他话已至此,廷听却仍这般模样。
池子霁一时之间拿不准廷听是在隐瞒什么还是单纯杞人忧天。
廷听在问出口的瞬间就后悔了,哪怕她很快就找到了能替自己找补的理由,她也不能在这种状态画蛇添足地解释。
紧抵在下巴上的指腹带着剑茧,池子霁没用多少力气,却带着股不容置喙的强势感。
廷听闻得水流声哗哗,却无法安定下她的心弦,甚至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池子霁一旦安静下来,反而比他随意地谈笑时更恐怖。
凉意如藤蔓缠绕上身,廷听突然冷静了下来,如淋冰水,别说慌乱,连迷茫都荡然无存。
她这一刻终于再次认清两人之间横亘的差距。
在她的境界达到和池子霁相同的分神境、有能力和他谈判之前,她并没有谈及喜爱的能力。
修仙界暗藏着弱肉强食的规则。
单方面的压制会使另一方丧失抉择的权利。
“不会。”池子霁目光一寸寸地从廷听的脸上滑过去,最初本是想看出她的心思,没过几刹就走了神。
只觉得近得能碰到她纤长的睫毛,目光在触及她的嘴唇时蓦然偏过了头,仿佛生怕被烫伤,搅得人心口不宁。
“师兄的剑不会指向你。”池子霁为掩饰这份恼人的青涩与闪躲,松开锢着廷听的手,假作漫不经心地说道,“别人就不一定了。”
他稍微想一下,也大致能猜到廷听不安的几种可能。
哪怕是热恋中的爱侣,也会互相猜忌,更何况不过是熟稔的他们呢?
突然,池子霁浑身一滞,看向低头埋在他肩膀处的头,腰后多了一双环住他的手:“听听?”
他连眉眼下意识柔和几分。
“我一心修炼,师兄近日莫要扰我心神。”许是捂在衣里,她的声音稍有模糊,但完全不影响听,仿佛有几分亲昵的埋怨,“住在逐月峰旁边,除了师兄,我也不认识什么旁人。”
也是。池子霁平淡地心想。
之前的萧粼不过是条漏网之鱼。现下两人近在咫尺,哪里还容得下别的活物。
他看不到廷听低头垂眼,双眸沉静而坚定,眸光熠熠,没有半分眷恋。
第39章 七夕
“多有叨扰, 请问琼音道友在吗?”
一女子背后负剑,身着白长衫利落地跨过门槛,走进药堂, 见药堂现下人不多,才开口问道。
“琼音?有人找你?”幕帘后钻出一个人。
只见莫言笑身上还缠着未拆的白布,手里、肩膀甚至是头顶都摆着几只机关鹊, 造型颇为奇特。
“找我?”柜台后冒出一个头, 只见琼音发丝凌乱, 双眼无神,不知是几宿没睡好。
很显然来点名找她的人是极少数, 哪怕是没什么精神,琼音都眯起眼仔细地看着来人:“你是?”
“我知道。”莫言笑迅速反应过来,“喜欢大师兄但打不过他的那个剑修,好像叫什么…呃。”
他一顿,陷入了沉默。
琼音差点倒吸一口凉气, 莫言笑着一出把她给整清醒了,她小心地看向来人, 笑容果不其然有些微妙。
气氛稍显尴尬, 好在并没有持续多久。
“蓝珊, 你寻我师妹是何事?”幕帘后又飘出来一个幽蓝色的娇小身影, 她看着莫言笑, 不客气地说道, “你药喝了吗就跑出来?”
邬莓这般一说, 琼音的眼神马上变了。
毕竟蓝珊和魏紫这两个名字还是她告诉廷听的。
“久违, 邬堂主。”蓝珊笑着看着坐在柜台上的邬莓。
“这些客套话便免了。”邬莓摆了摆手, 身上挂着的银饰叮铃铃地响起来,“直说吧, 总不能是我不方便听的事吧?”
“自然不是。”蓝珊笑着解释道,并未对邬莓堪称咄咄逼人的态度有半分反应,“是我想寻廷听道友,之前她救我师妹一事还未感谢她。”
“我记得你好似也是廷听道友的友人?”蓝珊转头看向莫言笑,声音柔和。
“嗯。”莫言笑点头。
“你找听听做什么?”琼音脸上满是抗拒,质疑地看着蓝珊。
蓝珊平淡地瞥了琼音一眼,笑着回答:“我不是说了吗?答谢她呀。”
琼音很明显不是这个意思,她天然觉得蓝珊和廷听不对付,也并不觉得蓝珊去找廷听单纯只是为了答谢。
她看着蓝珊无奈的笑容,似乎分毫不把她的质问当回事,只觉违和与反感,不想与之多谈。
“答谢廷听?”莫言笑愕然,不可置信地上下扫了眼蓝珊,“这是实话吗?”
“未有半句虚言,道友何出此言?”蓝珊如同被莫言笑的言语刺伤般抿起唇,面露低落,鬓边细发垂在脸侧,“可是我做错了什么?”
“先不提你的师弟师妹在大庭广众之下出言不逊,毫无尊重,可见教养一般。”莫言笑想了想,说,“你对大师兄有意众人皆知,你是去示威的还是去找茬的?”
好直白!
琼音震惊地看着莫言笑,没想到她不敢说的,这家伙竟然敢推到台面上和当事人正面对峙。
蓝珊慌乱地摆手:“我并无此意!千真万确!”
莫言笑那张平淡无波的脸上露出了几分讶异,上下看了看装得很温和正经的蓝珊,都没细想,摇了摇头。
他不信。
蓝珊那张温和亲近的脸差点没崩住,放在桌子上的手都攒了起来,深吸了一口气。
邬莓侧过脸,装作若无其事地死死憋住了笑意。
“道友许是对我有误会。”蓝珊抬起手,将发丝捋到而后,轻声说道,专注地看着莫言笑。
“误会什么?”莫言笑困惑了下,始终不了解,“你是如何做想,来寻廷听的友人问他们的行踪,我们看上去是会给友人找情敌的人吗?”
蓝珊一噎:“我说了赔罪。”
“感谢也好,赔罪也好,不带礼物?”莫言笑匪夷所思地反问,“连我这个无父无母之人都知道的道理,你不知道?”
蓝珊如鲠在喉,看着莫言笑的眼神都带了几分咬牙切齿,她强压下那股劲,妆点在脸上的笑容浮于表面:“我自是备了礼,在纳戒之中,只是不知廷听道友是否会喜欢。”
“你还找不到一个内门弟子?”邬莓挑起一根眉毛,疑惑地看着蓝珊。
“我确实没找到她。”蓝珊苦笑,“摘星峰也好,缭音峰也罢,我都去过。”
连个人影都没有!
莫言笑肯定:“我也找过,她确实不在。”
琼音眼看局面要僵持下去,生怕在药堂内闹出事,作为在场唯一顾全大局的人,不得不开口,“我不知道听听具体在哪,如果不出意外,她应该是被大师兄挟持了。”
邬莓露出了不出意料的了然神色。
“挟持…?”蓝珊的神色空白了一瞬,能看出琼音并未说谎,但显然没想到她会听到这样一个词。
“不然你和池子霁过过招,看他能不能让你见见他那宝贝小师妹?”邬莓友善地提议,似乎觉得十分可行。
“邬堂主说笑。”蓝珊僵硬地笑了笑,临走前瞪了莫言笑一眼,匆匆告别转身离去。
“她凶我做什么?”莫言笑意外地看着蓝珊的背影,“莫名其妙。”
“谁知道呢。”邬莓咯咯地笑着说,等蓝珊的背影完全消失在视线里,她才看向琼音:“知道为什么我放下手里的事出来吗?”
琼音困惑地摇了摇头。
“离她远点,虚伪之人。”邬莓不客气地说,用小手狠狠地点了点琼音的额头,“和你们这种一眼能看出来历的小家伙不同,我看不出她是从哪儿来的。”
说罢,邬莓没理会琼音的反驳,想着既然池子霁和狗一样守在廷听旁边应当也不会出什么事,便放下心,转身回去督促其他患者喝药了。
“那我也走了,七夕这几天正是赚钱的好时机,你若是有机会记得帮我多宣传一下。”莫言笑郑重地握了握琼音的手,抱着他精心研制的机关鹊离开了。
“等有廷听的消息了,我再给她送两只。”
琼音无言地挥别了莫言笑。
连她都不清楚廷听具体在哪,更遑论其他人。
正如她们所猜测的那般,廷听近两日确实没出门。
准确地来说,是没出逐月峰池子霁洞府的门。
但廷听也没和池子霁待在一起。
池子霁出门在外,廷听拿着那本从藏宝阁拿的的曲谱在洞府内练了好几天,练得头晕目眩,手腕发酸。
廷听感觉到修为滞涩,灵力不顺,意识到这或许并非元婴境能研读的曲谱,便转头翻起那本老祖亲笔的画册。
画册讲得似是一些不知真假的神话传说。
什么七彩葫芦化人,九色鹿行善,河神试人心,哪吒闹海,神灯许愿……
廷听越看越入迷,直到翻完了整本画册,才在尾页看到一句“最危险的就是最安全的地方”。
廷听一怔,这句话写得突如其来,似是和书中任何一个故事都毫无关联,就像是编篡者随性留下的一句话。
这难道是灵宝的线索?
最危险的地方,这个危险是说极险的禁地,还是说最明显的地方?
偌大一个太华宫,哪里“危险”?
廷听头疼,不知道打得哪里哑谜,翻来覆去仍是找不到线索,也不知是不是今日不宜钻研,又从纳戒中取出一本琼音送她的话本。
只是今日不同往日,廷听现在再看话本中的爱恋情节不再抱有学习的心态,心情也轻松了许多。
可惜,廷听刚看到话本中妖女试图拿还魂丹救她早逝的白月光,而后被夺了心头血的佛子当场撞到的剧情,洞府门口传来了动静。
“请问大师兄可在?”女子的声音清晰地传入洞府内,“小女子冒昧上门,实乃有要事相商!”
廷听拿着话本的手顿住,书里的精彩纷呈的剧情迅速寡淡下去,她左右一看,将话本夹在了画册和曲谱的中间,这才走向洞府门口,解开符门。
门一开,廷听就看到了蓝珊的身姿,眉头不由得一皱。
蓝珊却截然相反,她眼神赫然亮起,如看到了日思夜想的人,蓦然上前一步。
廷听对上蓝珊的视线,反射性地后退了半步,心情难以言喻。
上一个用这么热烈的眼神看着她的还是姜新月。
然后姜新月就拉着廷听的手发表了一番激烈的求婚誓言,现在再看到蓝珊眼中出现类似的眼神,廷听只觉头皮发麻。
“池师兄出行有事,你若要寻他,应先玉牌联系他,再约明日亦或后日相见。”廷听认真地说道。
她虽对蓝珊并无好感,但也不缺虚与委蛇的力气。
蓝珊却开口:“我不是来寻大师兄的!”
廷听诡异地看着蓝珊,实在不知她人站在池子霁洞府门口,刚刚出声还是找他,现在却转口的意思。
“我听闻大师兄恃权强迫师妹,实在坐立不安,恰想感激你在大比中对林濛师妹的救助,便厚着脸皮上门询问,可有我能帮到你的地方?”蓝珊真切地看着廷听,恨不能手把手拉着她谈天。
廷听的困惑浮上心头。
这传言怎么一天一个样,之前不还是她攀附池子霁,现在怎么变成池子霁对小师妹强取豪夺了。
廷听:“谣言止于智者。”
“道友于大师兄可是真心?”蓝珊执着地继续问,似乎非要从廷听口中问个明白。
廷听蹙起眉,不知蓝珊为何要打探得这般明白,自那日河畔叙话后,她与池子霁的关系就僵持下来,好在池子霁很快就忙起来了,她才得闲几日。
她不想去深究那扯不断理还乱的思绪,却如何也静不下心,想找些事做,可还是有人上门追根究底。
“此事可与蓝珊道友有关?”廷听直白地说,“我与池师兄并非道侣,也非恋人,道友若是有意,大可去寻他本人问道。”
她有些疲倦,好似已经不是初次解释这个问题。
“道友误会!”蓝珊连忙摆手,生怕廷听误解,“我并非想拆散你们!”
廷听面无表情地看着蓝珊,一副洗耳恭听蓝珊狡辩的模样。
“道友有过人之姿,哪怕你恋慕大师兄,我也不介意在大师兄不在的时日……”
好了,这个比姜新月还离谱。
廷听平静制止:“道友慎言。”
“我一心修炼,并无他想。”
更别说这逐渐离奇的混乱关系了。
蓝珊眼前一亮,语气热切三分:“廷听道友若是与大师兄无意,我可救你于水火之中!”
“救我?”廷听重复了一遍,看着蓝珊的眼神带上了怀疑,“先不提我并未身处水火之中,哪怕真要救我……道友打得过池师兄吗?”
蓝珊脸色一僵,没想到廷听开头便戳了她痛处,柔和着声音解释道:“正面对上大师兄实属不易,但他已分神境,不得参与论道大会,我们可以智取。”
廷听沉默了片刻,想到长音阁不许她参加论道大会,心生恹恹,也不愿让一个陌生外人掺和她和池子霁的关系,将浑水越搅越浊,摇头说道:“还不知宗门是否让我参与论道大会。”
“此事不必再提。”廷听想到池子霁的脾性,还是嘱咐道,“师兄若知晓,恐生事端。”
说罢廷听就关上了洞府之门,没理会蓝珊的急切挽留,转身飞回了摘星峰上。
廷听没将蓝珊突兀的叨扰放在心上,恐再生误会,也没再待在池子霁的洞府。
廷听刚回到观星楼,就看到楼内典雅而细致的摆设,每一寸都透露着装扮者的认真,整个人顿时拘束地站在了原地。
半晌,廷听才长呼了一口气。
明明不是第一次来,这里也只有她孤身一人,她却有种他人的气息无处不在的感觉,没回都让她如坐针毡。
她思绪紊乱,以至于完全没注意到不知何时混入观星楼,缩在角落里看似灰扑扑的木盒。
廷听更没想到的是,她前脚刚踏入观星楼,还没来得及缓口气,就有人叩响了观星楼的大门。
“又是谁?”廷听困惑地来到门口,就看到观星楼外不知不觉越来越多的拜访者,不禁露出了愕然的表情。
什么情况?
……
夜色如帘。
乌云浓重,黑压压沉下,看不到半颗星辰。
一个利落的身影降落在逐月峰山腰,少年甫一落地就察觉到了陌生的气息,刚准备进门去查看,突然偏过了头,皱起眉,对着空气开口:“你跟着我做什么?”
空无一人的地上蓦然荡出了奇异的波动。
“我之前听闻你对太华宫一新弟子爱若至宝,非卿不娶,愈演愈烈,你未有半分澄清的意思,本以为不过谣言,”一个淡漠的青年声音响起,“明日七夕,你今日火急火燎赶回,我瞎了才看不出你的心思。”
“与你何干?”池子霁不以为意,他很快发现洞府内没人,这才踏进去,反手将放置在门口的留影珠拿起,也没管身后如影随形的凉意。
一进洞府,那无形的身影这才缓缓出现,显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青年面庞凌厉,白发如雪,剑眉挺鼻,身侧似有剑意乍破,带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若太华宫宗主在,定能一眼认出,他便是老祖那堕入十恶的师兄——平胥之。
“我们虽无师徒之名,却有师徒之实,我好心劝你,你不以为然。”平胥之沉稳地往里走,“着实不识好歹。”
“我做了何事,须你十恶之首来劝?”池子霁反口相讥,目光四处扫视着屋内。
廷听行事向来有章法,哪怕在池子霁洞府内久待也鲜少有她的痕迹。
池子霁稍有失落,但也习惯了,目光扫过桌侧地上写着“青云万里,岁岁无忧”的莲花河灯,而后落到桌角放置的书册,突然顿住,立刻上前拿起。
池子霁难以相信廷听竟会失误将东西落在他洞府里。
联系起在洞府门口感觉到的陌生人的气息,他笃定在他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你喜欢人家,如何确信人家喜欢你?”平胥之根本不把池子霁的讽刺当回事。
理论上来说,池子霁现下应该风轻云淡地反驳他,甚至再嘴毒地怼两句,有些人得不到老祖就在小辈身上找存在感。
池子霁本不会翻廷听的书册,却在拿的过程中目光难以避免地看到了书脊上的“合欢”二字。
他的目光一滞,当即把那本夹在正经书里的不正经话本给拿了出来。
只见《合欢宗妖女和她的十条船》一行大字映入眼帘,无比显眼,让人避无可避。
“她不需要你就是不喜欢。”平胥之瞥了眼池子霁手里的书册,扯着嘴角,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说,“我们剑修都这样。”
“……不过一本闲暇时找乐子的话本,也值当你在这里挑拨是非?”池子霁若无其事地将话本夹回去,抬手将门口拿的留影珠放到桌上,注入灵力。
比起女孩子喜欢看的话本,哪怕题材相对特殊,池子霁也更为在意他不在之时前来找廷听的陌生人。
不能动的话本和一个活生生的人,孰轻孰重,世人皆知。
“嗤。”平胥之凉笑一声,倒并未离去,显然对看着这向来不可一世的便宜徒弟吃瘪相当有兴趣。
前人受过的苦,后人必须也完完整整地受一遍!
留影珠散发出光芒,其间光影与人像迅速浮现。
池子霁在看到蓝珊前来打扰的瞬间冷下脸。
他甚至都不用想这人是来找谁,会说什么,就可以下个“不速之客”的判断。
“呀,你这位小师妹行情也挺好的。”平胥之似乎感同身受地想起他当年面对他师妹时的情景。
果不其然,蓝珊挑拨离间在先甚至想横插一脚的声音从留影珠里飘出,在寂静的洞府内清晰得不容犹豫。
坐在椅上的少年脊背挺直,指尖点在梨花木几上,一下又一下,似是暴雨前短暂的宁静。
“怎么,这就动杀心了?”平胥之讶然了下,一副池子霁没见过世面的架势,轻嘲,“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我师妹无意于她。”池子霁声音平静,似是不在意,幽暗的眼眸透着若有所思。
“你不会在想着如何悄无声息地干掉同门吧?”平胥之察觉到池子霁的认真,笑道,“你还记得你的身份吗?”
池子霁垂眸,不言语。
他当然记得。他不光清楚地知道他自己是谁,还熟知三法司办案流程。
池子霁不在乎自己的名声,却在乎廷听的名声。
“杀了这个,还有下个。金铃为她而响,接着参加论道大会,还能有无数个。”平胥之继续说道,“你杀得完吗?”
“你想成为下一个十恶吗?”
“不会。”池子霁回答得果断,他转头看向平胥之,一字一字清晰如珠落,“我不会成为她人生中的污点。”
平胥之一怔,看着在他眼里堪称稚嫩的半个徒弟,再不发一言,拂袖转身离去,消失如烟。
平胥之一走,池子霁似是终于硬撑不住,蓦然咳嗽出声。
血污染红了白帕,他从纳戒中连取十几瓶丹药,硬生生灌了下去,脸色才好些。
池子霁如自残般反复地看着留影珠内,廷听一遍又一遍地在蓝珊面前否定着二人的关系。
好似生怕别人“误会”,认定两人之间清清白白,无半点关系,甚至还要别人来找他。
池子霁只觉喉口干涩得不像话,任由体内的丹药迅速发挥着作用,灼烧着他的肺腑,强制他保持清醒。
少女蹙起的眉,疲倦的眼神,冷淡的神色,哪怕知晓其中一部分是对蓝珊,也让他不知要如何说服自己。
池子霁见过廷听笑脸相待的亲昵,便知他不在时她有多疏离。
那夜的拥抱和笑脸也是能演出来的吗?她多厉害呀。
池子霁抬手收起那枚留影珠,脑内闪过一幕幕画面,皆是廷听与旁人对话相视,最终停在了方才平胥之那句“这才哪儿到哪儿啊”。
他的眼中竟浮现出了些许混杂着涩的恨意。
池子霁这几日忙着大比结束的事宜,没来得及去看廷听的终试,只在出行的路上看了长老们定下来的论道大会的名单。
假徐铭于执法堂牢狱中暴死,终试的事故彻底成为了执法堂的悬案之一。
秘宗中人四散,甚至多得是人互不相识,行踪难以调查。
恰逢论道大会即将举办,提前召集七星面谈,事务一件件地压下来。
论道大会作为各门派天之骄子们的聚集地,能四平八稳地进行简直是奢望。
他既知廷听身受邪器桎梏,便不得不多个心。
池子霁一夜未眠,试图平复心绪,将手中堆积起来的事务清理掉,心中爱恨交织,灵力虚浮不好掌控。
等到晨光熹微,第一缕光落入洞府,池子霁才抬起头,从袖中取出了一条红绳。
这是他从鸾鸟身上取下的尾羽编制而成,有稳固神魂的功效。
若不是动静闹得太大,也不至于惊动平胥之。
等洞府内的血腥味散得差不多,池子霁才拿着红绳走出洞府,洞府门口正对着观星楼的围栏。
池子霁遥望着建于山峰的雅致楼阁,掩去他夜晚的辗转与反复。
他点地飞跃而起,迅捷地落在廷听最常练琴的三楼。
楼内并未有琴声响起,却有人在其中说话。
“这是我提前半旬研制的机关鹊,在今日之前已售空,特地给你和琼音各留了两只。”一人坐在廷听对面,低着头摆弄着手中展翅的机关鹊,“喜欢吗?”
“好可爱!”廷听好奇地把机关鹊托在手中,摸了摸它的羽毛,柔软,却与真鸟不同。
“这玩意儿看着取巧,其实没什么用处,但卖了不少灵石。”莫言笑真诚地说。
没什么技术含量还贵,但男修女修都会买,不过花了些气力量产了机关鹊,就再次将他因为比试干瘪下来的钱包充盈了起来。
莫言笑喜欢任何节日。
“多谢,这个多少灵石?”廷听说着就去摸纳戒。
“不必!”莫言笑迅速摆手,“之后论道大会应当还会麻烦你,我们朋友之间不谈这些小钱,就当是礼物送你了。”
机关鹊叽叽喳喳地叫着,扑腾着翅膀落到了廷听的肩膀上,张开小喙咬了一缕发丝,歪着头,隐约能听到咔哒咔哒的关节挪动声。
“我很喜欢!”廷听毫不掩饰她的欢喜,扬起笑容感谢道。
廷听在长音阁时总看到别人收礼物,当时没当回事,自从来太华宫,她收到了好多礼物,大大小小每一件都甚合她心意,她才懂得这份心意何等令人喜悦。
“我会好好珍惜的!”
莫言笑看着廷听的认真,不由得摇了摇头:“这倒不必,不是什么值钱玩意儿,你玩坏了给我修修就行,大不了再给你做一个。”
“意义不一样。”廷听话音刚落,就感觉到背后一阵强烈的凉意,如针刺飞过,当即转过身,刚好对上了池子霁的目光。
不过刹那,她就察觉到了池子霁的异常。
他这样不动声色但隐露杀气的姿态,太像对萧粼生杀心动手的那一夜的模样。
廷听瞳孔一颤,倏地站起,她不懂池子霁对于友人突如其来的敌意,只是不动声色地挡在了莫言笑的身前。
池子霁单膝曲起,脚尖点在栏杆上,他肤白似雪,眸若点墨,秋风拂起他朱红的衣袂,如最精美的器具。
日光由他背后洒下,将他的影子拖得很长,直至遮住了廷听和莫言笑的身影。
池子霁只觉心中一空,如同破了个大窟窿。
他看到少年少女一齐坐在他精心布置的房内,廷听笑容明媚,似是毫无保留,轻松而愉快,手中把玩着机关鹊,字字是喜爱。
那是他从未见过的放松,不属于他的放松。
而他一露面,廷听就变了神色。
池子霁睫毛颤了下,启唇想要如往日一般随意地笑着,却如何都笑不出来,嘴角如被冻住了般僵硬得不像话,使起力反倒显得有些古怪。
罢了,池子霁放弃了。
廷听两颊酸软,浑身绷紧,如临大敌,不得有片刻放松。
空气被拉扯得死死绷紧,仿佛下一秒就要扯断。
“大师兄有事寻你,那我便走了。”莫言笑丝毫未察觉到僵持到令人窒息的气氛,熟稔地摆了摆手,转身离去。
池子霁黝黑瞳孔一动,还未落到莫言笑毫无防备的背影,就看到廷听也一动,再次挡住了他的视线。
她一拦,池子霁的眸光随之一颤,如水池激起波澜,久久不息。
若说之前只是死死地压抑着,廷听这一动,就是将池子霁试图遮掩的一层薄薄的皮毫不留情地撕开,露出其下狰狞的血肉。
这份令人心悸的死寂一直持续到了莫言笑完整离开。
“你怕什么?”池子霁一动未动,就这样定定地看着廷听,声音极轻,似是比清晨露滴易碎,“你怕我伤他?”
他没有如往日一般,开口先唤廷听的名字。
太多话如冷硬的石子生生卡在了喉口,吐不出半个字。
“你怕我杀了他吗?”池子霁声音暗哑,如要跌倒般从栏杆下落下,站稳,却未曾走上前半步,“怕像那晚我想对那条鱼做的一样?”
两人横亘了足足一丈远,如一条跨不过的星河。
“你告诉我。”
池子霁死死地攒住了手心的红绳,好像要攒出血,眼眶难以抑制地红了一片,衬得他皮肤格外苍白。
“在你眼里,我究竟算什么?”
第40章 欺瞒
“在你眼里, 我究竟算什么?”
秋风拨乱思绪,少年质问着廷听,又像是逼问着他自己。
他的情绪如扬手泼下的浓墨, 占据了雪白的纸面的一切篇幅。
廷听能察觉到波涛汹涌般的情绪难以平息,却仍不理解池子霁这副来势汹汹的架势究竟为何。
“池师兄,你为什么生气?”廷听不懂, 困惑地皱了皱眉, 但她又不能任由池子霁这样继续发脾气, 以免变成不可挽回的模样。
却没想到廷听哪怕只是疑惑,眉心微蹙, 就仿佛触碰到了池子霁本就扯得笔直到发颤的情绪,只如一堆火又泼上了一桶油。
“为什么?”池子霁失声。
“莫言笑是我的友人,同窗,我们不过是叙叙话。”廷听思来想去,如何都想不出他怒火中烧的理由, “池师兄又不是没见过他?”
池子霁看着廷听认真地解释,竟有种奇妙的讽刺感, 扯着嘴角想笑, 却扯得五脏六腑都在疼。
他明明伤好得差不多了才来见廷听的。
“我不光知道他是你的同窗, 我还知道他人缘颇好, 八面玲珑, 虽出身不显, 却是天罗长老门下有些名声的后生。”池子霁低声说道。
池子霁是会酸涩他于廷听和她的友人而言就像是旁人, 这没什么, 毕竟也不是第一回了, 他也不会因此与廷听对峙。
池子霁从未如此清醒。
他清晰地目睹廷听对他的戒备,为了所谓的友人挡在对方的身前, 维护他人,生怕他这个不知何时便会引爆的危险存在伤到她的友人。
廷听可曾有哪怕一瞬信任过他。
“池师兄,你先冷静。”廷听眼看着池子霁的情绪仿佛一触即发的火星,有些不知所措。
池子霁:“我很冷静!”
廷听眉尖一跳,脑仁疼起来。
她哪里和别人吵过架!
“既不是他,那我可有做出哪怕一分逾越之事,值当池师兄如此质问我?”廷听本想保持平静,总不能两个人一个接一个地火气旺,偏偏池子霁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
廷听说着说着,如同莫名其妙被迁怒般语气也不自觉强硬起来:“池师兄不在的几日,我做错了什么吗?”
“你当然没做错什么。”池子霁抬起眼,扯着嘴角,不遗余力地贬低起自己,“不过是我无理取闹,自作多情,贻笑大方。”
“我没有这么说!”廷听反驳,不满地揣测道,“还是说池师兄在别人身上得的火气撒到我身上来了?”
“别人值得我这般在意吗?!”池子霁只觉这话好笑,不假思索地回,“我又不是你,谁都喜欢你,不管和谁都交好!”
“那池师兄想如何?我每日谁都不见,只对着你一人吗?”廷听望着池子霁。
池子霁一怔,看着廷听,缓缓垂下了眼眸。
不是的。他哪怕有过只想让廷听只看着他一人的占有欲,也从没未真正想过要廷听当那笼中雀。
池子霁幼年生活在皇宫之中,宫中的红墙长到望不到尽头,那后院的女子们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从尽态极妍到寡淡木偶,皆化作了一声叹息。
廷听的这份质问与她之前的不相信一样化作箭矢,穿透了他的心扉。
池子霁修的剑意凉寒,出入极冰之地也无分毫影响,却偏偏在这个秋日感觉到了触骨之寒。
“我做到了我说过的,你是我的师妹,我心悦之人,我处处偏袒你,爱护你。”池子霁眼中若有眸光乍碎,“别人有的我想你有,别人没有的,我也想拿到你手边供你玩乐。”
“我哪里做得不好?哪里不够好?”池子霁质问,声音随着他翻涌的情绪愈发明显,清晰得如直击耳膜,“你回回说我与旁人不同,却从未有一次站在我手边。”
“廷听,你回答我。”池子霁捏着指尖的红绳,直直地盯着廷听,像是要望进她心底,“你可曾喜爱过我?”
可曾有哪怕半分真心?!
“我当——”
廷听没想到池子霁会这么问,她启唇刚想回答,池子霁却没有等她,似乎并不纠结这个答案,直接问了下一个问题。
“你可曾欺瞒过我?”池子霁说完觉得好笑,紧接着问下一句,“往后呢?你可愿承诺不会欺瞒我?”
廷听怔在了当场,如同被霜寒冻僵在了原地。
她指尖蜷起,无措地放在身前,视线稍有游移。
好像谁都可以在此时放心大胆地说一句“我可以”来安对方的心,让这场逐渐激烈的争吵告捷。
唯独廷听不行。
她没办法承诺。
池子霁眼睁睁看着廷听的变化,一分一毫都没有错过,哪里不知她的意思,只觉得自己的心都空了半块。
哪怕廷听暂时哄哄他呢。
“师兄质问我能不能做到再无欺瞒,那师兄呢?”廷听咬紧牙关,哪怕她心底发虚,也不愿落了下风,“师兄敢说没有瞒过我吗?”
“师兄就能做到往后日子永不欺瞒吗?!”
这年头有几个修士赤忱一心,毫无保留?
哪怕是立下誓言的道侣都难免会隐瞒另一方,他们现在还不过是师兄妹关系,凭什么就要求她全盘托出?!
池子霁难得看到廷听这番和他对峙,浑身如刺般防卫起来,而非平日里脸上总是完美无缺的笑容。
“我能。”池子霁毫不犹豫地说,极认真地说,“你若不放心,我们可以神魂交融,你可以随意翻看我的记忆。”
廷听睁大了眼,简直不敢相信她听到了什么。
池子霁竟然敢把“神魂交融”说得这般轻松随意?!
神魂乃修士最重要的法门,往日里对其他人千防万防,生怕旁人伤其分毫,窥其内里。
世上多得是放松警惕将神魂暴露给道侣,而后转手就被另一方谋害的事迹!
池子霁竟开口就要神魂交融,疯了吗,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廷听蛮不理解:“师兄可知神魂交融是何人才会做的?”
“我自然知。” 池子霁嗤笑一声,没想到竟会是不谙世事的廷听来质问他懂不懂这个道理,他直勾勾地望着廷听,语气笃定,“我愿以真心换真心,师妹敢吗?”
神魂交融并未有躯体限制,但凡廷听有半点歹意,池子霁也逃无可逃,相反亦然。
廷听不敢。
无论如何,她都不可能让池子霁翻看她的记忆。
廷听一顿,挪开了视线,沉默便是无形的答案。
“好。”池子霁注视着廷听笑了声,只觉得从未有何时能比今日更狼狈,抬起手撑着脸,笑得骨骼震颤,头泛生疼。
他再没力气去支撑自己昂首阔步大步行走,只是平静地将手中的红绳放到了身侧的桌上。
“这是鸾凤尾羽做的红绳,可护神魂。”池子霁低声说完,再没有看廷听,往前走了几步,一跃而起。
廷听嘴唇微张,抬了抬手,喉咙却如何都出不了声,直到看着池子霁纤瘦的背影消失得无影无踪,才放下手。
她单手缓缓地扶在右侧的木桌上,手心下压着一枚白玉环佩。
白玉上雕有蟠虺,一看便知是新手所做,做得磕磕绊绊,却极为认真,雕出来的威严神兽竟带着几分可爱。
廷听松开手,任由身子顺着桌腿滑坐到地上,抱住曲起的双腿,将头埋在膝盖里。
她手指攒紧,袖子被勒出一条条深褶,依稀可见手上有无数细碎的痕迹,也不知是划痕还是琴痕。
本该如此。
廷听明明早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了,心中无数次地重复着,他们本就不是一路人,只是揭露的这一天恰好在今天而已。
反正无论是哪样,都是她偷来的。
秋风蹿入,“哗啦”地吹开放置在桌上的碎珏仙君的乐谱,一看便知是被熟读百遍,哪怕保存完好也能看出翻阅痕迹,可见其用心。
半晌,桌边才模模糊糊传来一句极轻的“我也不想这样…”
只是再无人听闻。
……
七夕不知是多少人的不眠之夜。
这日之后,鲜少再有人看到池子霁与廷听二人在一起的身影。
两人就好似萍水相逢而后各奔东西的旅人,哪怕站在同一片地,也再没有对上过视线。
太华宫正殿。
长老与峰主坐于上位,因宗主闭关,主位依然空缺,桌后只有一幅墨点斑驳的挂画高悬,其下有香正燃,青烟缭绕。
“……诸位弟子由长老们评定,将代表太华宫参与多宗论道大会。”池子霁身着白玄二色,手持玉简站在石阶顶端,平淡地说完,目光笼统地扫过下方的人,“可还有异议?”
下面的人群鸦雀无声。
池子霁顺势合上玉简,转身就走。
被选中的弟子群中才传来窸窣的谈话声。
“听听。”琼音拉了拉身侧廷听的袖子,小声,“你和大师兄是吵架了吗?”
可惜在场之人都是修真之人,琼音一出声,旁边的人就默默竖起了耳朵,听得一清二楚,生怕错过半点消息。
廷听没想到琼音这么快就察觉到了端倪,她不愿在大庭广众过多谈论私事,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我就说……”琼音果不其然地点了点头,还没等继续说,就见廷听急匆匆地提着裙摆朝石阶上跑去。
不光是琼音睁大了眼,旁边的其他弟子都有人倒吸了一口凉气,难以抑制地好奇起来。
只见石阶上池子霁的身影顿了一瞬,下一刻廷听从他背后跑过,追向了准备离开的毕牧歌。
琼音眼睁睁看着池子霁若无其事地离开了,没回头看哪怕一眼。
“师尊,我有话想问!”廷听追着毕牧歌走到人群远处,神色急忙,“我之前不是提过——”
长音阁明令禁止她参加论道大会。
“哦,我知晓。”毕牧歌风轻云淡地说,抬起手随意地揉了揉廷听的头发,在她愕然的目光说,“没事,你去,我已经和长音阁的人打过招呼了。”
廷听愣在原地,看着毕牧歌悠悠然如仙,转眼便飞离了正殿。
“听听!”琼音也离开人群追了过来,后面还跟着莫言笑和齐修。
“廷听。”莫言笑皱起眉,认真地看着廷听,指了指自己,“你和大师兄吵架,不会是因为我吧?”
齐修猛地回头,难以置信地看着莫言笑,手中拿着的折扇险些拿不稳:“你又干了什么?!”
琼音:“又??”
“不是,与你无关。”廷听笑了笑,垂下眼睑,任由羽睫打下一层浓重的阴翳,摇头,“只是积累下来的矛盾爆发了罢了。”
廷听说得轻描淡写,听者却并非无意之人。
齐修折扇点着下巴,摩拭着黑玉棋子,突然想到了一个好点子,兴致勃勃地提议道:“那听听觉得我如何?”
齐修这一开口,旁边三人都或诧异或困惑地看着他。
更不提几人背后还有蓄势待发,准备找时机上前搭话的其他弟子眼神也一变。
早些时池子霁的威严赫赫,除了萧粼哪有人敢靠近廷听。现下既然本人亲口认证闹掰了,空出来的位置自然得是能者先上!
刹那间,无数道目光如冷剑般笔直地往齐修身上扎。
廷听:“什么?”
齐修眸光一闪,若有所思,脸上的笑容逐渐意味深长,他能感觉到落到身上的目光意味各有不同,心中有了定数。
秋风吹动他宝蓝色的衣摆,落叶从众人身侧飘落。
“也没什么。”齐修言笑晏晏,“我家姑且也算得上钟鸣鼎食之家,家中长辈听闻听听有过人之才,有收你为义女之意。”
“也不知你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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