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蓬莱
“这片海里栖息着蓬莱岛的灵兽, 传闻对蓬莱不利之人会被它拖入海中受尽折磨。”
齐修笑着说道,将手中精致的莲花酥递给身侧的同窗们。
叶舟之外,海面风平浪静, 咸味混在潮气中扑面而来。
与门内弟子们使用的传送阵不同,以防有人图谋不轨,各大门派都不会将传送阵开设到自家门口。
众人坐在叶舟上, 要穿过这片溟海, 行驶往本次论道大会的举办地——蓬莱, 也正是上一届论道大会魁首的门派。
长老与弟子不同行,叶舟只有领队的师兄师姐与选中进入大会的弟子们。
“听听好些了吗?”齐修担忧地看向廷听。
只见廷听一脸苍白, 躺在琼音的腿上,而琼音则用手轻轻在她的穴位上按揉,缓解她的晕眩感。
“我没事。”廷听蔫蔫地说。
她也没想到她一介元婴境修士,竟然会晕船,简直奇耻大辱。
“师妹可要尝口蜜饯?”蓝珊突然开口, 笑容温和,她坐在他们几个正对面, 说着递出手中的瓷瓶, “我听闻凡人会用此法缓解船晕船。”
蓝珊甫一说完, 坐在身侧的另一位丹修师兄岑明惊疑地看着蓝珊, 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 也关切地看向廷听:“廷听道友可要凝灵丹?亦或是混元丹?”
他一说完, 就感觉背后若有寒凉, 往后一看, 却发现只有池子霁曲腿坐在船围栏上, 远望着海面,似是在观察同来蓬莱的门派。
许是错觉。
只是他们二人一开口, 旁边原本有意的人不得不按捺下来。
“含口糖?”齐修反手从纳戒中掏出一个玉盒递给廷听,似是分毫不在意廷听才拒绝他的“收养”提议,“听听许不是晕船,我听闻这片海域底部有一鲸妖,年岁上万,一般人感知不到它。”
齐修自恃看人精准,要是廷听能成为他的亲人,那可远超所谓的裙带关系,无论这传说是真是假,旁人是信还是不信,说出来都不影响。
廷听没有拒绝齐修,乖乖地把糖垫在舌下。
此时距离廷听和池子霁吵架已过数日,两人看似住得近,只是一个忙宗门事务,一个刻苦修行准备论道大会,别说见面,连影都看不到。
若不是宣布论道大会名单那日廷听承认,都没人想到他们竟会吵架,但也因此产生了大量千奇百怪的揣测谣言。
“太华宫是无人了不成?”恰在此时,叶舟旁边驶来一辆剑形的尖船,其间传来一个意有所指的男声,“竟选上一个柔弱到会晕船的修士来比试,也不怕贻笑大方。”
廷听缓缓睁开眼,看清邻船上少年身穿金袍,腰佩长剑,对上视线,却见他一脸傲气地抬了抬下巴,耳垂通红。
廷听看了看这人,又疑惑地看向了齐修。
“这是两仪门的船只,与太清门的弟子设立的太华宫相似,两仪门乃玉清派的子门派。”齐修贴心地解释起来。
廷听:“溟海上不可交锋?”
“不可。”齐修摇头。
“哦。”廷听看了出言挑衅的少年一眼,又垂下了眼眸,“难怪。”
好似对方是趁着不能比试,才趁机嘴上占占便宜。
那少年身旁有女修笑出了声,被他瞪了一眼迅速捂住嘴,装作无事发生。
“牙尖嘴利。”那少年轻哼着怼了一句,手搭在剑柄上,看着廷听似是跃跃欲试,却被旁边人硬生生按住了。
“不可!在溟海上出手会被取消大会资格。”
“傅无忧。”两仪门为首的青年平淡地唤了声。
这才将傅无忧拦了下来。
“真热闹。”只听叶舟头传来轻飘飘的一个陌生而熟悉的少年声,好笑地问,“拦什么?”
两仪门船上的声音乍然安静,连一开始忽视这场闹剧的人都睁开了眼,看向声源。
只见少年头顶斗笠,眉目俊秀,眸光讥诮,倚在围栏上,腰间别着把透着霜寒的剑,似乎无人察觉他坐在船只边沿。
“池子霁?!”两仪门为首的青年愕然地睁大了眼,像是如何都没想到他会在此。
他一言道破身份,旁边的人也不掩意外。
历来论道大会都会有七星在侧,只是年年有七星,年年无破军。
要知道池子霁自从一举夺魁,再也没去过论道大会的会场,和销声匿迹了一样,多少人慕名而来想见其风华都无功而返。
哪成想今日竟会在此见到本尊。
“你为何在此?”
池子霁奇异地挑起眉,不开口,只看着青年。
青年被他这一看,一顿:“我的意思,你往年都未曾带过队。”
池子霁余光看见廷听闭眼转过身,不由得沉下眼。
也不知是对他们的虚与委蛇毫无兴趣,还是单纯不想看见他,总归是演都不带演了。
倒是傅无忧眼珠子一转,笑着调侃起来:“说不准是传闻中那位池道友格外偏袒的小师妹来了,才请得他大驾。”
不然怎么前几年不来,恰好今年改了性?
却不想,傅无忧一开口,太华宫的叶舟上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这真是哪儿壶不开提哪壶。
池子霁的目光下意识看向廷听,恰好看到她转过头,垂下眼眸,完美避开了和他的视线相触,似乎觉得此事与她并无关系,更不想牵扯到什么麻烦。
也是……早知真相如此,何必自欺欺人,自取其辱。
池子霁眼一抬,不显山不露水,好似也对旁门派的“调侃”并无反应,心中压抑,便也没注意看到廷听朝他瞥来的一眼。
齐修率先打破了死寂,笑道:“谣言止于智者。”
“何为谣言?是池道友偏袒为假,还是那位小师妹的‘金铃逐仙’为假?”傅无忧不依不饶,目光在叶舟上的其他女修身上扫。
他这一问,就显露出两仪门的真实目的。
终试之后,别说太华宫内,其他门派都听说太华宫内有人元婴升境时有了金铃逐仙的祥瑞之兆。
相比起小辈门极其好奇谁和谁有了新的桃色传闻,门派中大能更关注所谓的金铃逐仙究竟是以讹传讹的噱头,还是此人真有过人天资。
若有,其与自家弟子孰优孰劣?
傅无忧不信金铃逐仙,却认定太华宫既为一女这般造势,她就必定会来论道大会。
池子霁的目光凉薄,搭在剑柄的手一下点着一下,哪怕他未说半句,也给人一种蓄势待发的毛骨悚然感。
傅无忧牙关不自觉地咬紧,脊背紧绷,腰际的剑颤抖地发出鸣声。
傅无忧过往听过太多池子霁的传言,只觉身边人对于破军的形容夸张而虚浮,今日初见其人才知不然。
剑修脊梁如一把未出鞘的剑,剑意凛冽,让人忽略了他一身锦绣华服。
同样作为剑修,傅无忧光是对上视线,都能感到锐不可挡。
“这重要吗?”一个轻飘飘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寂静。
众人视线一转,看向廷听扶着椅子缓缓坐起身来,她长裙微褶,漆发如瀑,平静着脸转过头,目光单纯,声音清脆。
“知道这件事对输赢有影响吗?”
廷听偏了偏头,任由发丝顺着肩膀滑落:“难道知道了,你就能打过我了吗?”
她话里只提“你我”,但实际上大家都懂藏了个“们”字,说的是两派之争。
廷听眼见池子霁疏离,不知是心中有气还是想六根清净,眼下无疑是想撇干净关系。
但无论如何,廷听也不想外人来调侃两人之间的事。
傅无忧顿了顿,倒没和廷听吵起来,只是直直地看着她:“你叫什么名字?”
干什么?记仇吗?廷听不以为然。
“咔。”极隐蔽的一声。
“互通姓名可不犯规。”傅无忧双臂环在身前,抬了抬下巴,意气风发的模样,撞上池子霁黝黑的眼瞳,同样没略过池子霁手中隐约出鞘的剑。
池子霁看看脖子都忍出青筋的傅无忧,又看向斜前方的廷听,她背对而立,身形纤细,明明不到一丈的距离,生疏得连对视都徒生尴尬。
不要管。
他以什么身份管门派内弟子和其他门派的人互通姓名?说不定别人挺乐意呢。
池子霁喉口一动,好似毫不在意地嗤了声,转过身扶了扶斗笠,遮住了上半脸,平淡地说了句:“精力不若留到论道大会再过真章。”
说完他就看向海面,如一块坚实的浮冰,无法被撼动分毫。
只可惜哪怕他不想再理会,却也无法完全忽略身侧的动静。
傅无忧见池子霁一副默认的架势,遂看向廷听。
却见廷听困惑地看着傅无忧,用一边袖口遮住嘴唇,眸光委婉,用邬莓师姐的语气开口:“太华宫‘无人’,妾身柔弱不能自理,怕‘贻笑大方’,堕了太华宫名声,便不相告了。”
把傅无忧刚见面时的阴阳怪气的点一个个拿来反驳。
傅无忧愕然地瞪大了眼,也听出了廷听语气里的阴阳怪气,当即涨红了脸“你?你!”了几下,被旁边唉声叹气直摇头的师姐给按了下来。
“坐稳!蓬莱到了!”
船上放着的蓬莱手令骤然大亮。
海面上若有云雾滚滚,随着“哗啦”的水声,海市蜃楼散去,如天瀑的水帘缓缓张开,露出其后的桃花源般的岛屿。
蓬莱岛有一大岛,其北方跟着几片零碎小岛。
其地界许不如陆地上的门派,但其上灵树遍布,四季如春,岛下灵脉如密密麻麻的根系,灵气盎然。
就见一修士站于海岸,笑容得体,拱手于身前,略微躬身行了个礼:“诸位道友远游到访,若蓬荜生辉。”
廷听才不得不收回视线,跟着她的同窗们一同下船。
“池道友?可是作为七星而来?”迎接之人意外地看着池子霁。
“此回代七星之人乃禄存星,非我。”池子霁摇头,抬手接过对方递过来的令牌,其上标记着他们的住处和论道大会的时日。
池子霁熟稔地扫了一眼,大致知晓安排,回头看向其他弟子,目光却蓦然一滞。
只见廷听手臂还被琼音挽着,双眼却笔直地投向不远处的成群结队的音修弟子们,好似失了魂魄般怔在了当场。
池子霁头一次为自己的修为和眼力而感到心闷。
若是没有这般敏锐便好了。
可惜池子霁顺着视线追过去,无比清晰地确认,廷听并非好奇那一群明显来自长音阁的弟子们,她盯着的是其中一位手持玉笛的青年。
不光再看不到他,连身旁唤着她的琼音也顾及不到了。
那人如冥冥中有灵般蓦然回过头,跨越人群对上了廷听的视线,然后也怔住了。
池子霁的直觉从未出错。
他敏锐地意识到此人与过往围在廷听身边的不同。
池子霁喉口生涩,白玉般的手紧紧崩住,不自觉露出了一条条青色的脉络,握着剑的手紧了又松,松了又紧。
好似不知如何是好。
第42章 值当
“听听?听听!”
廷听蓦然被琼音唤回注意力, 转过头,不光看到琼音急忙地拉着她的手,还恰巧对上了池子霁的视线。
廷听一怔, 就见少年平静地偏过头,似乎注意到这突如其来的喧闹不是弟子们又发生争吵,就再不关心。
港口不少刚登陆的修士, 哪怕池子霁身着不显眼的玄色, 偏偏人群之中一眼便能看见他的身影。
周围隐约有修士的目光不断地落到池子霁的身上, 只是大多碍于他骨子里透出的疏离感,不好靠近。
廷听也鲜少见过池子霁这副架势。
在她面前, 少年好似总是直接而肆意,带着炽烈的真挚与不好抗拒的强势,生怕她有一分一毫看不到他的心意。
不过,或许这般才是原本该有的态度。
一切恢复原轨。
“怎么了?”廷听看向琼音。
“你还问我怎么了?”琼音不满地说道,奇怪地看向远处长音阁的修士们, “你刚刚在看谁呢?那么出神。”
琼音从没见过廷听那么失魂落魄地看着别人,所以格外好奇。
“没。”廷听刚开口, 就看到琼音满脸不信, 才接着说, “就是看到一个人, 我没见过他, 却感觉他很熟悉。”
这种感觉过于异样, 平生难见, 廷听都做好了被否定的准备。
“感觉?缘分的感觉吗?”琼音激动地握住了廷听的手, “难道是什么前世情人今生初见?快把你的命运之人指给我看看!”
廷听一噎, 摇了摇头:“倒也没什么夸张。”
她并没有琼音口中一见钟情般的喜爱感。
廷听犹豫着再看向长音阁弟子之中的那个青年,却发现他也正注视着自己。
他头戴金冠, 一身白衣,外笼青绸,是标准的长音阁弟子装扮,绸缎般的黑发披在背后,似乎久病刚愈,脸色稍显苍白,手中持有一把白玉笛,说得上一句君子如玉。
“既然听听觉得熟悉,许是儿时见过?”齐修扇子贴着手心,笑着说道。
廷听果断摇头。
她幼时就被拘束起来,刚长大一些就被关到了地下,连日光都见得少,哪里见过什么外人。
“看上去和大师兄是不同的口味,但他长得也好看诶。”琼音压低了声音。
虽然在池子霁耳中和没压低没什么区别,都刺耳到让人如坐针毡,心中冒火。
口味?廷听哪里尝过?!
廷听倒真没怎么刻意注意那人的长相,扭头一看,确实不错,但没到惹眼的程度。
“要不要上去问问?”琼音蠢蠢欲动,还没踏出第一步就被身侧的齐修按住了,转头就对上了齐修满眼“你不想活啦”的关切眼神。
琼音顺着齐修的余光看过去,看到了池子霁的背影,不由得一噎,而后撇了撇嘴。
一旁的莫言笑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他看了看池子霁,又看了看廷听,最后以欲言又止的规劝目光看着琼音。
仿佛在看着过去的、不知何时可能会惹祸的自己。
廷听犹豫了下,很显然现下不是个好时机,众人都在这,她贸然上前搭讪不好,其次论道大会中也会遇到,那时再问也行。
“既有上心之人,不如等到大会上交手,试其一二。”池子霁突然开口,声音冷淡,似乎对她们的闹剧不感兴趣,说完便领着弟子向前走去。
廷听看着池子霁的背影顿了顿,最后看了眼不远处也离去的青年,也跟上了队伍的步伐。
蓬莱岛山水相间,石桥铺于清澈见底的水上,水底有花随水波微微摇曳。岛上山大多不高,楼阁立于山上,楼阁之间架有浮空的长廊,绕成圆环,形似客家土楼。
修士们便住在这距离相等的楼阁之中,互不干扰。
廷听思索着打开房门,想着今年论道大会是何题,突然被蓝珊叫住了,她停下动作回过头,看到蓝珊意有所指的笑容。
“廷听道友可知——”蓝珊轻声说,“与陌生人冥冥之中有感,除了前世情人这般天真烂漫的说法,还其他可能性?”
廷听:“你想说什么?”
“许是功法相似,又许是灵力相似?”
廷听蹙起眉,陷入思索。
说罢,蓝珊手背在身后倾了倾身,冲着廷听眨了眨眼,说完便转过身,裙摆随之旋转,步伐轻盈地朝自己房间走去,分毫不在意廷听的反应。
绝非功法相似。
廷听学的乃长音阁内门功法,她见过的其他弟子学的亦如是。
灵力乃修士个人标志,每个人的灵力都不同,可没听说过会相似到会心有所感?
廷听下意识握紧了手,指尖扣在了门把里,眼神逐渐匪夷所思起来。
她确实感觉那人身上的气息分外熟悉,熟悉得——简直就像是她自己的灵力?!
廷听蓦然松开了拉住门把的手,转身就朝长音阁弟子所在的方向走,越走越急,直到提起裙摆在长廊中跑了起来。
长音阁中人最是好找,乐器音律萦绕之地便是!
廷听越过数人,忽略旁人或疑惑或讶异的目光,突然又放慢了步伐。
廷听怔愣地看着地面,缓缓压下心中的急切与困惑,捡回唐突丢失的理智,突然想起来,若那人体内真是她的灵力,她能如何呢?
那人可知他体内的灵力来自于她?
那人也有元婴境,看起来颇受其他长音阁弟子推崇,哪怕谈不来,廷听也不怕真打起来。
不知的是,那人是否和绑在廷听身上的邪器有关系,又会不会手持把柄威胁她。
廷听攒紧手放下,从未觉得如此烦闷过,目光游移看向四周,蓦然对上了池子霁的目光。
少年身处上一层对侧的长廊里,雪色长袖搁在栏杆上,笔直地望下来,眼眸漆黑,目光平淡,不过是蹙了蹙眉,便收回了视线看向站在他面前的女子。
好似只是看到了一个不听劝的普通弟子,不理会也罢。
廷听这才注意到和池子霁对话的女子。
女子头梳凌云髻,一张白净鹅蛋脸,杏眸柳叶眉,头戴鸾鸟状金饰,在璨阳下熠熠生辉,身披绮罗,身形丰腴有致。
她很显然注意到池子霁的视线,也往下看了看,看到廷听时一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两人距离不远不近,但相比起池子霁对于旁人那副架势,竟已经算近了。
廷听定定地看了女子,在心中将这幅面容与姜新月比对片刻,大抵猜到她是魏紫在大比中提过的七星,禄存星姜望月,也就是姜新月的亲姊。
廷听隐约明白当初魏紫为何觉得姜望月与池子霁登对。
姜望月和池子霁同为七星,两人不光熟悉,姜望月还是上清门宗主之女,姿容柔美端丽,举手投足中透着一股习以为常的尊贵。
像极了平日里的池子霁。
和她完全不同。
廷听眨了下眼,明媚地笑了笑,礼貌地收回视线,若无其事地往前走,仿佛只是看到了一个认识但不熟的同门,就继续去找她的目标。
这才哪儿到哪儿呢。
池子霁想如何便如何,与她有什么关系?
世间男子皆薄幸,现实与话本不同,哪有那么多非你不可的偏爱?哪有什么真心的“独一无二”?
廷听步伐轻快,下巴微抬,仿佛已经将旧人抛在脑后,要前去找她新鲜的小情郎,裙摆摇曳如鱼尾般灵动翩然。
“廷听道友?”前方急匆匆走来一青年,看到廷听的时候眼前一亮,目露欣然,笑道,“好巧。”
廷听步伐才一顿,偏了偏头,疑惑地看向青年,赫然就是方才被她怀疑的青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道友乃人中龙凤,码头一遇实在难忘,便询问了同行道友。”青年松了口气,笑道:“金铃逐仙的美闻谁人不知?今日一见才知名副其实。”
廷听握住手,探究地看着他,却见他眉目清明,面堂端正,清隽如玉,并无恶意。
“在下尤世静,乃长音阁音修,冒昧打搅。”他说着拱了拱手行了个礼,脸上浮有羞赧,似乎是头回这般搭讪。
尤世静突然感觉如芒刺背,困惑地抬首,却发觉无人看他,只有两位七星正叙话,似在商议正事。
长廊之中偶有其他门派修士走过,见此情此景也习以为常,还有人会心一笑。
论道大会是少有的、能聚集所有门派的机会,往年也如此,许多境界、修为相近的修士在此结识,成就良缘。
“我名廷听,拜于太华宫毕仙子门下。”廷听若无其事地扬起笑容,目光一寸寸在尤世静脸上扫过,贴合着她记忆里那张冠冕堂皇的脸,试探问,“道友可是与长音阁尤长老有……?”
长音阁只有一个尤长老。
“尤长老正是家父。”尤世静已经习惯于别人询问这个问题,回答起来也毫无芥蒂。
原来如此。
亲父子关系。
廷听敛下眼眸,压抑起自己逐渐开始漫上的恨意,故作关心地说:“我观道友似有病弱之状,可是不久前才受了伤?”
“我自幼便如此。”尤世静摇了摇头,温和地笑道,“此次来论道大会不过也是久未出门,来见见世面,并不争名求利。也祝道友心想事成,得偿所愿。”
“借君吉言。”
自幼有弱症,不知其父为他干了伤天害理之事,所以能心境澄明,毫无防备地跑到她的面前。
尤世静已至元婴境。
他是如何凭借病弱之躯到的元婴境?凭尤世静体内流淌的,原属于她的灵力吗?!
廷听脸上的笑容灿烂到稍许可怖,不得不抬起手用衣袖遮住下半脸,看似如羞涩的少女,无人知她心中澎湃的恨意。
她为何沦落于此,成为见不得光的细作?她为何不得不忍受那经年累月抽离灵力之苦?
廷听体内灵力汹涌,逐渐炽热,如在叫嚣着近在咫尺的“同伴”,让其归入源头。
尤世静对上廷听的目光,只觉喉口干涩,身上无端泛热,不知自己为何面对初见的女子竟如此失态,忙行了个礼,匆匆告别,转身想离去。
尤世静如清风明月,将后背留给了初初相识,颇有好感的少女,因此没有看到背后的少女眼里压抑着的、微小的杀意。
廷听不自觉地抬起手,像是想拦人。
“廷听。”上方传来一个清晰的少年声,扯回了廷听的注意力。
廷听转过头,眉眼弯弯,无辜地看着开口叫住她的池子霁:“做什么?”
好似师妹什么都没做,不过是与旁人说两句话罢了。
说到底,既然有了新的亲近之人,还这副想管她的语气干什么?
池子霁古怪地挑起眉,眼眸锐利,透着不可思议,显然是初次面对廷听这般软硬不吃,怼人心肺的态度。
与昔日过大的差距本也没让他有何不满,若不是他境界在上,知晓灵力走动趋势,定然想不到,廷听竟能外表如此轻松平常,实则有极差的意象。
“你心境不宁,有走火入魔之势。”池子霁平静地指出,手握在栏杆上,周身若有剑意凛冽。
原本站在他旁边的姜望月当即熟练地后退了几步,以免波及无辜。
“一个长音阁之人而已,值当你这般心绪起伏?”
廷听看着池子霁眼底的暗色,轻盈地转了个身,笑了起来:“可是值不值当,不是我说了算吗?”
说完,她就往房间的方向走,分毫不在意旁人的反应。
池子霁沉默下来,紧盯着廷听若不在意的背影,脖颈的青筋依稀可见,最后还是没按下心口的火气和担忧,三步并作两步追了上去。
“廷听!”
第43章 嫉妒
“我并非作为七星而来。”
池子霁环臂倚靠在木柱边, 目光平淡地扫过姜望月,而后看向下方,摆明了自己的身份。
“你来都来了!”姜望月早已习惯了池子霁这副冷脸, 丝毫不以为意,“我看你也不像有什么事,搭把手有什么关系?”
“我何必自找麻烦?”池子霁话音刚落, 眸光一转, 就看到廷听从对侧下一层的环廊的住处跑出来, 神色匆匆,透着焦急。
池子霁蓦然松开手, 站直后手臂顺势搁在了栏杆上,找了个更好看下方的角度。
姜望月眼睁睁看着池子霁的注意力瞬间被扯走,哪怕脸还朝着她的方向,眼神却已经不自觉地粘在了下方的少女身上。
姜望月本想开口问少女是谁,还没开口, 目光骤然凝在了她的脸上。
在太华宫内能得池子霁这般关注,还有如此仙姿佚貌的人, 前不久自家小妹才在她面前提过一个, 呼着喊着要把人从池子霁的魔掌里夺过来。
“她就是你那视若珍宝的小师妹?”姜望月好整以暇地问。
池子霁不加掩饰地用警告的目光看了姜望月一眼。
“我是说你怎么会突然来论道大会, 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姜望月调侃道, 目光恰好对上了廷听的目光, 见她朝自己笑, 愈发心生好感, “可她看来可不像是来找你的呀?”
“你是来说风凉话的?”
池子霁瞟了姜望月一眼, 眼睁睁看着廷听主动走向尤世静, 似是喜形于色,与面对他时的冷淡对比鲜明。
他既知廷听有在意的对象, 怎会不提前探查?
只是不管池子霁如何看,尤世静都不过只是个普普通通的音修弟子,没有特别的天赋,甚至身躯孱弱,看起来弱不禁风,常年不出长音阁,顶多有个长老父亲。
池子霁看不出尤世静有哪怕一丁点儿特别,能让廷听在人群之中一眼就看中。
武力,境界,身家,尤世静处处不及他。
总不会是容貌……?
池子霁忍住了用手去触碰自己脸的冲动,垂下眼。
廷听之前多次夸过他容貌,他自然也能感觉到廷听眼中的惊艳,可如今,他心中却没了定数。
池子霁看到廷听冲着别人笑得甜美,询问对方家世,甚至关心对方身体,除了凭空而起的恶念与烦闷外,还夹杂着几丝难言的委屈。
廷听好似从未这样关心过他。
那场吵闹之后,廷听不再如往日般亲近,池子霁这才迟半拍地认清这段不清不楚的异门师兄妹关系。
不过是仗着自己的境界和身份,自私地的将廷听锁在在身边罢了,他为何会觉得自己对于廷听而言和旁人不一样呢。
“这么在意你还杵在这作甚?”姜望月不理解地问,“不像你的作风啊。”
池子霁望着廷听的方向,手下意识抓紧了围栏,下巴微抬,脖颈收紧,一言不发。
“你不会追求个姑娘还端着架子吧?”姜望月难以置信地问。
池子霁诡异地看了姜望月一眼,没理会她。
他只是没沾手过俗世情爱,不是傻。
池子霁再看向廷听,陷入思索,眼眸中隐透着迷茫,似不知究竟要如何是好。
这些时日他想过无数选择,却从未想过要放手。
“依我看,我觉得我小妹还挺有希望把人娶回门。”姜望月看了看下方尤世静转身离去,廷听还伸出手想去拦人的景象,摸着下巴,笑眯眯地说道。
刹那间,一道凛寒的剑尖抵在了她的脖颈处。
姜望月浑身僵在了原地,只感觉四面八方都有无形的剑意直逼着她,脑中的危机意识如同炸开般嚎叫。
池子霁倚着栏杆,面色如常,嘴角微勾,可惜黝黑的眼底毫无笑意,清俊干净的脸上透着纯然的残忍:“禄存,我真意外。”
“请问是什么让你误会了,我是个脾气好到可以随意开玩笑的人了吗?”
旁人眼中两位七星尚在和睦地谈天。
无人知姜望月在冰冷刀尖走了一回。
池子霁目光重新挪回下方,叫住了目光里满是尤世静的廷听。
可若她真的选择了别人呢?
池子霁看到廷听体内的灵力如同火烧,隐有逆流之势,只觉整个人如同被撕裂成了两半,一边破了个空洞叫嚣着厮杀,一边矜贵而温和地建议他强夺。
池子霁确实说过不会逼迫廷听喜欢他。
但这也不代表池子霁会真如一个大圣人般放手。
强扭的瓜不甜,但这瓜得先在他家吧?
池子霁望着廷听,困惑地问道:“一个长音阁之人而已,值当你这般心绪起伏?”
廷听微仰着头,一副毫不听劝的架势,转身就走。
池子霁完全捉摸不透廷听究竟在想些什么。
但此时此刻不同以往。
池子霁定在原地片刻,自顾自地意识到了一件事。
之前两人相对,每当他觉得廷听身边的人碍眼之时,他总是不得不瞻前顾后,畏手畏脚,这才让他沦落到了今天这个地步。
既然后退、妥协不能让他达到目的,那就回归原样。
池子霁大步向下走,无视背后姜望月焦急“冷静!莫行恶事!”的呼唤,旁人的身影从眼中消失,腰间的剑微颤似呼应的欢鸣。
世界变成了单纯的黑与白,而池子霁抬手抓向他此世唯一的目标。
廷听的身法学自于池子霁,平日练武也由他指导,竟灵活地从留有余手的池子霁手中避开后冲到了房门口。
但池子霁不急。
音修和剑修在身法上有本质差异,更何况他们横亘两个境界,廷听正准备进屋关门,手腕“啪”地被擒住了。
“廷听。”
“听到啦听到啦,做什么?”廷听这门没关上,只得回过头,看着池子霁。
池子霁胸口一口气,算是初回体会到学堂里,夫子看到弟子天资出众却拒不听劝的心情。
池子霁的目光仔仔细细地扫过廷听的脸,意外的不生气。
“无关旁人。”池子霁不愿旁人知晓此事,放轻声音,“你刚突破元婴不久便临近出窍境,若心境不稳,走火入魔,有损神魂。”
廷听沉默了片刻,握住她手腕的手简直不像是池子霁的体温,热得令人难受,却如一盆冰水淋在了她身上,让她全然平静了下来。
她懂这个道理,方才也不过是被近在眼前的罪魁祸首气到了心智。她并不会真的用别人的罪孽来惩罚自己。
“我知道。”廷听轻声说,垂下眼看着手腕处的手。
若池子霁略带压迫亦或是讥讽这般说,腾.熏.裙号亖尔贰二巫久义四七廷听定然不是这个态度,可池子霁还在关心她。
“多谢池师兄关心。”廷听熟稔地收拾起情绪,仿若无事地弯起眼笑道,“要喝杯茶吗?”
不过转瞬,她的灵力就重新恢复顺畅,没有半分要失控的踪迹。
池子霁缓缓地眨了下眼,面对廷听的笑容,并没有如她所想那般松开手。
他不是没看到廷听对尤世静和对他的态度差别。
眼前的少女得体而有礼貌,如铜墙铁壁,明显是要划清两人之间的界限。
来了。
终于来了。
“好啊。”池子霁突然笑了起来,在廷听诧愕的目光中推开门走了进去,背在身后的手将门关上,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上了结界锁。
外界的一切声响陡然消失。
池子霁往前走,廷听就往后退,直到腰后不自觉地抵在了桌角,手扶着桌边沿,不好再退。
“池师兄?”廷听当然不是想真请他喝茶,但她绝对没想到池子霁会顺着梯子笔直往下走。
少年看似毫无杀伤力地上前,脸上的笑容不变,周身却散发出一种诡谲的放纵感。
而这份放纵感让廷听感觉到了偌大的威胁性,好像一直以来缠绕在他四肢、肩背乃至脖颈的锁链骤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廷听对情绪何其敏感,她只感觉被池子霁肆无忌惮的感官送笼罩,连滑腻的衣摆不经意触碰到她的脚踝,都激得她下意识一颤。
“我放弃了。”池子霁欣然开口,弯着的眼眸透着放松,似乎卸下了一切不必要的担子,“我早应知道,不该让你来制定规则。”
碍眼的存在总是源源不绝。
廷听时隔久远地、再一次从池子霁眼中看到了如此直勾勾的肆意与压迫感。
仿佛只要廷听再说出让他不高兴的话,他就要动手将她身边的“树枝”斩除干净了。
明明两人之间还有些距离,廷听却仿佛被抵住了脊柱,做出了稍微防御性的姿势。
哪怕池子霁的杀意并非对着她,那股强烈的锋利感仍让人如坐针毡。
池子霁眼中并无意外。
他不喜欢麻烦的事,他行事永远遵循在保障利益之下最直白简单的方式,就像皇帝与后妃对于自己的敌人永远选择“斩草除根”。
“你错估了我的嫉妒心。”池子霁友善地说道,抬手拨开廷听额前的刘海,近到能看清她瞳孔细微的颤动。
廷听似乎觉得他是误会她与莫言笑的关系,才会那般大动肝火。
实则不然。
“我厌烦一切夺走你目光、分走你时间之人。”池子霁轻声说,眼眸中露出了略微苦恼的神色。
不止是姜新月,萧粼,蓝珊,尤世静……
昔日的画面源源不绝地冲击着大脑,过于记忆力总是在记仇方面格外清晰。
他们只是最普通且直接地想从池子霁夺走廷听的人。
在池子霁眼中,他们反而并没有那么难解决。
真正扰乱池子霁的,反而是其他在零碎的时间中霸占了廷听的人。
“琼音,邬莓,毕牧歌,莫言笑,齐修……”池子霁如数家珍般念着这些名字,“我全都不想看到。”
他的声音重在了“全”字,韵调一如既往的优雅而矜贵,但又细心地向廷听传达着他明确的意味。
“我不希望你的眼中有别人的存在。”
廷听张了张嘴,没说话。
她听着这些直白的话语,只觉得无比荒谬。
这带着可怖独占欲色彩的话语竟要归类到表白,与她印象中的所有或含蓄或温和,饱含了美丽色彩的表白大相径庭。
但这无疑是表白。
甚至于廷听清晰地知道,池子霁并不是因为尤世静的存在而变成这样,而是他原本就是这样的。
尤世静不过是将池子霁逼到她眼前的一把钥匙,砍断锁链的一把斩刀,换谁来都是一样。
太华宫的大师兄从来不光风霁月,他并不吝啬于玩弄手段,也无所谓掩饰自己不羁放肆的性情,直白得令人无所适从。
“这不可能。”廷听否定着,哪怕她真的接受了池子霁,她也不可能谁也不见啊。
没有人的生命全然是另一个人的存在。
“我当然知道,所以我之前什么都没做。”池子霁认真地说,黝黑的眼瞳带着,“可是我得到了什么?”
池子霁看到一个又一个碍眼的人出现,前赴后继地要从他面前夺走她的目光,无休无止。
然后,廷听开始回应他人了,要和他划清界限,借喝茶来送他这个客了。
终于,爱与欲相融,淹没了年少的不知所措、迷茫与理智。
那蔓延的情绪如浓稠的墨汁,一点点从廷听脚下涌上来,在这狭小而静谧的房中铺开,将那浅淡的熏香味掩盖得一干二净。
太近了。
额头相抵,呼吸交错。
“听听不喜欢我也没关系。”
少年笑起来,亲昵地抵着她的鼻尖。
“我一个人喜欢听听就够了。”
周遭的一切都被那奇异的漆色所淹没。
廷听迟缓地眨了下眼,只能看到少年眼瞳中那剥开外壳后,仅剩的、单纯的占有与疯狂。
近在咫尺,不容拒绝。
第44章 心魔
“叩叩。”
琼音兴致勃勃地敲响了廷听的房门。
“听听, 要去参观蓬莱的清泉花池吗?”
门内传来了较闷的声音:“不了,我今日灵力不稳,论道大会在即, 我休憩片刻。”
“是不舒服吗?”琼音想了想,又问了句,“要不要我帮你看看?”
“不必!”廷听迅速答道, 很快也觉得自己有点反应过度, 声音放缓下来, “我没什么,可能是之前晕船有点不习惯。”
“哦, 好,你好好休息!”
听着门外逐渐离开的脚步声,廷听这才松了口气。
“真紧张。”少年垂眸对上廷听敢怒不敢言的目光,慢条斯理地轻声道,“我可像你藏在房里, 见不得光的外室?”
琼音一走,房内刚稍有松散的气氛又凝滞起来。
若是让琼音注意到他们此刻几乎胸腹相贴的距离, 只怕是不得了。
廷听深吸了口气, 试图驱散掉她身上的诡异缠绕感, 如临大敌地抬手布了个绝音结界:“是你擅自闯入我的房间。”
“论道大会在即, 你一介七星便无事可做, 要逼迫一个同门弟子?”
“逼迫?”池子霁听言, 笑弯了眼, “真是贴切。”
说罢他脸上的笑容迅速融化, 眼瞳晦暗, 神色纯然,不假思索地说:“我最重要的事就是防止你突发奇想跟别的人跑了。”
池子霁见廷听匪夷所思, 偏了偏头,不冷不热地说:“怎么,往日有求于我,在我的洞府一待数日也不讲究避讳,现下觉得我无用了就这般不客气?”
廷听在逐月峰时确实学到不少东西,那时二人气氛和睦也亲昵,一个主动一个放纵,哪注意得到避讳,眼下她光听这语气就莫名觉得火气往外冒。
“连共处一室都觉厌烦。”池子霁垂下眼,眼睫打下一层阴影,扯着的嘴角都透着低落。
廷听一顿,都挤到喉口的交锋之言硬是没说出口。
池子霁退开身,抬手拿出熟悉的茶具,一言不发地开始泡起茶,用得是她留在逐月峰最常喝的花草茶。
廷听沉默地看着池子霁姿态平和,一举一动都透着矜贵,随着他手上的动作,香气四溢的茶缓缓落入杯中。
廷听能看出池子霁眼下有演的成分,但也能看出他情绪并不好。
浓稠的漆色泥浆看似平静,实则氤氲着晦涩而狰狞的本质。
看似退让,实则仍然步步紧逼。
“师兄想如何?”廷听感觉有几分窒息,拿过茶杯,问道,“就这样与我僵持下去吗?”
修士的年岁何其漫长,更何况两人资质尚好,若不生意外,注定长寿。
池子霁弯起了眼,重拾笑容,“嗯”了声。
似乎这正是他的计划,在他眼里,哪怕就这样熬下去也没关系。
一年如此,十年也如此。
“正如你之前所说,修士的时间多得是。”池子霁轻快地说,坐到廷听身侧,抬手托起廷听的一边脸颊,“我会努力修炼,听听不必担心。”
廷听看着池子霁黝黑的双眸,里面好似只能映出她一个人的身影。
她能担心什么,担心她跑不掉吗?
“谁都无法从我手中带走你。”
少年近在眼前的面庞精致,眼尾透着欣然的笑意,纯然如年少无知时手拉着手背着父母出门踏青。
而不是如同耳鬓厮磨,眼种盛着疯狂的固执,在师妹面前自述忠贞。
“十年乃至百年,如此长久地面对同一张脸,师兄真的不会腻吗?”廷听握紧拳,紧盯着池子霁,反问,“再好看的话本翻久了也会感到腻,师兄如何就能笃定非我不可呢?”
廷听百思不得其解。
凭什么呢?!
池子霁笑了起来。
其实这个问题,在池子霁意识到他的喜欢之前,他就已经回答过廷听了。
因为廷听是不一样的。
“我敢发心魔誓。”池子霁平静地说。
又来了。
之前是要神魂交融看记忆,现在直接上升到了心魔誓。
廷听突然很后悔,非常后悔,在清音城湖畔放河灯的那天,她因为武力不敌,暂时选择了利用妥协来敷衍。
她没想到她的缓兵之计会让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如果师兄坚持了十年百年。”廷听踌躇地说,“我还是不喜欢呢?师兄不会难过吗?”
“当然会难过啊。”池子霁牵着廷听的手,放在胸膛前,感受着其中心脏的跳动。
因为她的靠近,跳速明显要快了些许。
“所以,与旁人不同,我是真的想要杀掉尤世静。”池子霁笑着说,周身的杀气骤然倾泻,又在刹那间收回,了无痕迹。
他还是一张无害的脸,为廷听添了些茶。
“你想杀他?”廷听蛮不理解,“为什么?就因为我和他说了几句话?”
“不是‘就’几句话。”池子霁试图一字一句纠正廷听,“你对他的态度很奇异,和对待别人的不一样。”
具体是哪里不一样,池子霁其实说不太出来,但一
定不一样。
池子霁能接受廷听暂时不喜爱他,这都没关系。
但尤世静拥有的这份特殊待遇,池子霁不能容忍半分。
他没有,他凭什么、如何能眼睁睁看着别人夺走?
“但听听不必担心,眼下我暂且不会动手。”却不想池子霁毫不犹豫地回答,他见廷听意外,还摇了摇头,亲昵地说,“我若要杀他,怎会偷偷的,在你看不到的地方呢?”
能一举两得的事,何必只做一件?
廷听拿着茶杯的手一滞。
传说嫉妒会让一个人面目全非,可她却觉得池子霁哪怕攻击性高到外溢,也只不过只映在眼中,不曾对他的外表有分毫影响。
可他们之间的症结并不在此,而在于廷听的身份与心结。
哪怕她不懂情爱,也知道感情的底线是信赖,欺瞒注定没有好结果。
只要足够失望,哪有什么长久。
廷听看着微漾的茶水,陷入了沉思。
俗话说,快刀斩乱麻。
池子霁这般直白到恐怖的架势,廷听不能再任他肆意摆布进攻,直到局面狼藉,完全不能收场。
廷听抬起眼,对上池子霁的目光。
她其实一直没什么选择。
坦白她的细作身份?让她的“背叛”成为池子霁无法容忍的尖刺,再因此身陷囹圄?自然不可能。
廷听能做的只有直截了当地拒绝池子霁了。
不要再犹豫不决,不上不下,直白、坚定地告诉他,用不喜欢、不合适——任何理由。
当断则断!
总之,两人之间不可能。
哪怕对于眼下的池子霁而言,廷听的拒绝可能已然无用,但她也只能尽力试一试。
“好喝吗?”池子霁见廷听看着他,没想廷听对他离经叛道到骇人的话有回应,转而问廷听对于茶口感的喜好。
在逐月峰时,池子霁表面无声无息,其实廷听的口味他都记在心里,这茶也是特地带在身上,想着什么时候泡给她喝的。
池子霁都做好了廷听或无视或不咸不淡地答一句的准备。
廷听不光点了点头,还带着笑意:“嗯,好喝。”
真诚得令人心悸,像是想通了什么事,肩上一松。
池子霁瞳孔一缩,反倒没了之前的随意,眸光忽闪,垂下眼,莫名透出股拘谨的青涩:“嗯…你喜欢就好。”
他偶尔会有种错觉,廷听也是喜欢他的。
哪怕不多,也至少是有。
只是每回当池子霁有这种感觉的时候,廷听就会有其他表现来扑灭他的幻想,硬生生拉出距离感。
“池师兄。”廷听整理起措辞,“我……”
“听听又要拒绝我了。”池子霁打断了廷听,他的笑意甚至都透着习以为常的了然,放轻了声音,“我已经知道了。”
“所以,请不要再说出让我不开心的话了,可以吗?”
廷听看着池子霁的目光,差点哑口无言。
若不是池子霁这般退让,她连“利用”这样的话都曾在他面前说过,池子霁依然觉得无所谓、没关系,她才不得不这般狠意地拒绝。
可她真的没有办法了。
“池师兄,对不起。”廷听攒紧手,指甲印得手心疼得要出血,她看着池子霁的脸,不容许自己的目光有半分躲闪,声音无比认真,“我不喜欢你,不能和你在一起,也不会与你结契。”
池子霁凝视着廷听,嘴角再扯不起来。
他以为自己已经习惯了,再听到这话仍会感觉眼前泛晕,胸口闷窒。
“好,没关系,我信。”池子霁缓缓站起身,他将手伸到廷听的脖颈旁,感受着她的体温与呼吸,黝黑的眼眸盯着廷听。
不知是因为他背对着光还是眼瞳失去了神采,他的眼神空洞无比,如两个漆黑的漩涡,仿佛能将人吸进去来填补这份愈来愈大的空缺。
“廷听,在你眼里,我是完全失去利用价值了吗?”
“之前是我不对。”廷听见他果然提到利用之事,更加真诚,“我于旁人无愧,却因此事心中有愧,我铭记此事,日后再不会这般行事。”
“那我呢?”池子霁麻木如同一个木偶,靠近廷听,脖子隐约发出了咯吱的骨头摩擦响。
“我们道不同,不相为谋。”廷听手撑着桌面,深吸一口气,说出口,“我们不合适。”
她话音一落,池子霁就怔在了原地,瞳孔收缩,如同被戳中了心底的声音,嘴角边的肌肉有隐约的抽搐感,很快又恢复原状。
池子霁反射性地后退一步,抬手捂住了自己的嘴,脸色苍白如纸。
强烈的自厌与作呕感如潮水般涌上,房间不再正方,蜿蜒的线带起阵阵晕眩感,眼前的一切色泽都变得奇异而扭曲。
有早已种下生根的种子终于破土而出,蔓延而上,直逼灵府,狰狞地掐着池子霁,让他不能再忽略现实。
道不同,不相为谋。
生老病死,爱恨嗔痴,自池子霁幼时在皇宫中至他踏上修仙之路,眼前仿佛一直有面墙将他隔绝开来。
他能平静地漠视这俗世的一切,还算聪慧的头脑能让他仔细地观察着一切,学着皇宫中无数的身影般将自己伪装得像个普通人。
修士见他,说他是天生修道的好料子,将他领入了门。
他见廷听,如被另一个空间伸来的手扯了过去,在他平静到死寂的身上赋予了一切俗世的情绪。
他那寡淡而血腥的身上第一次出现了瑰丽的色彩。
现在,这个朝他伸出手的人不要他了。
池子霁怎能看不懂,廷听是不想让两人之间再有半分关联。
廷听的目标,未来,都与他无关,哪怕是利用都不需要他,好似他只不过是个距离甚远的陌路人。
仿佛廷听的人生之路上本就不该有他的的存在,之前的那几个月不过是他的强求。
炙热感伴随着强烈的毁灭欲奔涌而上,试图颠覆他原本坚不可摧的神魂。
池子霁因担心廷听生心魔而来,自己却生了心魔。
“池师兄?”廷听感觉到池子霁周身如有实质的狰狞气息,与他脸色初显的脆弱反差极大,她下意识关心起他的身体,“你没事吧?”
她只是想在感情上拒绝,不是要闹出身体的问题啊。
只是池子霁刚一抬眼,廷听在那繁复难懂的情绪中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杀意与自厌,只是很快他就垂下了眼。
池子霁头脑在发热,仿佛在高速旋转,乱七八糟的思绪一个个冒出又消失。
廷听一开口于他而言就如清亮的泉水,让他像在干涸之地的乞丐,对她贪恋无法放手。
一瞬间,池子霁的脑中诡异地冒出了杀意,将她据为己有再自杀,殉情的字眼第一次在他眼中变得如此奇妙而美丽。
不过刹那池子霁就打消了这个念头,甚至想要逃离这个房间,以免他难忍的疯狂下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可是上一次他转身逃离是七夕之日,那之后廷听与他再无交集。
先例在前,他不能再转身孤身离开了。
池子霁捂着嘴,缓和下来,尽管体内灵力如六神无主般乱窜,背后的汗顺着脊骨滑下,他依然在廷听面前保持了相对的——亦或是诡异的平静。
“听听,我大抵明白你的意思了。”池子霁扯着嘴角,状似温顺地垂下眼,以免自己眼中难以再掩藏的情绪骇到廷听。
他用以往他最为擅长的、在皇宫中学会的充满韵律的语调说话:“等论道大会结束了,我们回太华宫再谈,好吗?”
哪怕他的笑容已经有些勉强,但至少他在廷听面前仍然保持了正常的人样。
如果有其他与池子霁相当或以上的修士在此,定然会发现池子霁的神魂已然如断了线的木偶,堪堪移动支撑。
“……好。”
池子霁体贴地开口:“你有什么想问的吗?”
廷听犹豫片刻,还是顺着池子霁的话题开了口:“池师兄可听说过今年论道大会是何形式?”
哪怕直觉让她感觉眼前的池子霁充斥着前所未有的危险感,如蜷在人形躯壳里的怪异,但一直以来相处带来的信任感还是让她放任下来。
廷听查了历年论道大会的记录,每个门派都花样百出,不光比武形式多样,还有门派仿照人间科举的形式,让修士当场考试。
池子霁参与的那一年论道大会乃剑阁主持,在擂台赛论道,突出一个简单粗暴,站到最后的就是魁首。
“秘境。”池子霁说道,“蓬莱在溟海之底寻到了大能遗落的卷宗,卷宗中是个试炼秘境,不出意外便是此次的论道场。”
“秘境?是入门试炼那样的秘境吗?”廷听问。
“形式相似,内里不同。”池子霁思忖片刻,“并非所有修士都类老祖。”
但他没进过蓬莱这不知捞上来多久的秘境,确实不知具体内容。
总归蓬莱能拿出来当众门派弟子的论道场,大抵不会出什么岔子。
既知池子霁不明此事,廷听也没继续问。
他们就这般相安无事地过了两天,直至论道大会开幕,廷听才得以独自出门。
温吞的阳光洒在湖面上,波光粼粼如一条条金色的绸缎。
廷听站在太华宫的弟子中央,身侧少了熟悉的气息竟有一瞬的不习惯。
她赶忙拍了拍袖子,将这可怕的想法抖去。
“听听你没事吧?”琼音挽起廷听的手,担忧地问道,“这两天都没见你。”
“我没事。”廷听摇头。
她哪儿能把自己被某人关在房里,孤男寡女面对面无言地待了两天的事说出去。
“那就好!”琼音松了口气,“还有人朝我打听你呢。”
“打听我?”廷听疑惑,下意识警惕起来。
“问你有没有婚配!”
“……”
廷听无话可说,目光扫向周围。
论道大会人数众多,环绕在岛心的高台四周,乌压压一片过去全是人头,涵盖有五湖四海的修士,不止有三道五宗的修士,还有不少散修。
廷听视线一顿,突然对上了上清门弟子中姜新月炯炯有神的目光。
姜新月不掩喜悦地踮起脚,连忙朝廷听挥着手,似乎生怕廷听没看到,没挥几下就被旁边黑着脸的领队修士按了下来。
廷听礼貌地朝姜新月的方向挥了挥手,还没挥两下,突然感觉背后一冷。
廷听迅速看向池子霁,却见少年侧着身,神色淡漠,似乎对一切并无意见,唯独手搭在了剑柄上一点又一点,似乎在压抑着什么。
他没杀气,只是明显在表达不满。
但廷听大抵猜到池子霁为何不喜来论道大会,哪怕有人相对隐晦,四周也有相当多的视线落到他身上。
哪怕无视合欢宗修士如狼似虎的目光,也有剑阁弟子满脸的跃跃欲试,似乎怕错过了初一就等不到十五了。
池子霁站在这里,竟像是太华宫塑雕馆中的展品。
瑰丽、珍惜而遭人觊觎。
而此时,池子霁正诡异地看着中央高台,等着蓬莱这群磨磨蹭蹭还装模作样的长老们宣布论道大会的流程。
高台上。
姜望月作为七星,手持令牌站于蓬莱岛主的身侧。
不出意料,在一片肃静之中,蓬莱宣布了此次论道之地的秘境。
岛主将卷宗置于地面,任由卷宗缓缓在高台上展开,密密麻麻的文字化作阵法,大放光亮。
修士的身影开始随着光亮的蔓延一个个消失。
廷听不知不觉落到队尾,将要与池子霁擦肩而过的时候,听到他轻声说了句:“若是我与你同年,便可以与你一同进去了。”
廷听脚步一顿,回身对上池子霁无害的目光,蓦然扬起笑容,抬了抬下巴,玩笑道:“那谁是魁首还不一定呢。”
池子霁眼眸略微睁大,笑了下:“也是。”
廷听说罢继续往前走,不光没有看到池子霁脸上的笑容不变,目光无比专注,满是不容改变的执意,更没看到有一颗不起眼的小石头兴高采烈地追着她的脚步,一同进入了光圈。
两日的时间,于旁人而言或许是死期,于池子霁而言,却已经足够让他能在外人面前将自己伪装完好,无半点异常。
他要等,等到论道大会结束,等到廷听回到太华宫。
他会重新制定规则。
……
另一边,秘境内。
廷听也未曾想过,刚进入秘境,她就脚下一空。
从高处坠落的强烈失重感陡然升起。
强风冲击面庞,她只感觉一阵剧痛,好似有石子掉进了右眼里,激得她狠狠眨了好几下眼。
下一刹,廷听猛然感觉体内的灵力正在以诡异的速度流失,她的灵脉如被用力撕扯般疼痛起来。
廷听扭过头,看到与地面的距离,紧紧咬住嘴,生怕冷风往喉咙里灌,迅速赶在灵力消耗完之前从纳戒中取出了一把红伞,转手撑开。
可惜,哪怕廷听利用打开法宝刹那蓬勃的灵力缓冲,她仍是狼狈地“啪啪”砸断了数根树枝,最后卡在了树上。
廷听刚庆幸没因为灵力被抽完当场摔死,浑身上下的疼痛感就爬了上来,腰后,脖颈,手臂没一处是好的。
法衣在制造出来的那一刻,可能也没想过要防修士的摔伤。
毕竟筑基修士若是学不会飞行,大抵会被各门派以或委婉或直白的方式劝退。
是禁灵阵吗?
廷听扶着树干,摸了摸身上,没有影响行动的大伤,审视起她现在的窘况。
不对,她在入门考试中见过禁灵阵,阵法原理是修士把灵力抽出体内实施法术的一瞬间将其打散,而不是抽干修士的灵力。
那么,廷听所知的唯一可能就是秘境法则。
这个大能留下的秘境的限制,会把所有修士变回普通的凡人。
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廷听只觉头皮发麻。
没了灵力,纳戒里的东西就可以当不存在了。
玉牌也就变成了块普通的玉,再不能联系上其他人。
要知道没了灵力,最吃香的一定是体、武和剑修。
廷听一介音修,她没了灵力,真的就只是个普通的琴师,哪怕之前跟在池子霁身边炼过体,学过剑法,她现下都不确定她比不比得过路边打铁的师傅!
蓬莱在想什么?!这论什么道?
廷听环顾四周,相较于秘境外,周围的一切都仿佛放大了数倍。
巨木参天,遮蔽日光,空气潮湿,地面只有大片的菌子,远处隐有猛兽的咆哮声。
廷听见周围暂时无人,小心翼翼地爬下树。
她将手腕上的红绳松开,把披散在背后的头发一股脑扎在脑后系成马尾,紧接着把裙摆和袖摆全部扯起,狠狠地系了几个结。
没了灵力之后,这身仙气飘飘的裙子也变成了碍事的东西,偏偏因为质量过高,她用刀都划不开,能替换的衣物还都在纳戒中取不出来。
要命。
也不知道琼音能不能运气好点,和莫言笑他们落在一起,不然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药修,那真是喊天天不灵,喊地地不应。
廷听握紧伞柄,避开猛兽声音的方向,寻着水声走去。
看不清阳光,没有日晷,更没有燃香,廷听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走了大概有些距离,在能肉眼看就溪流的地方,突然在树枝堆里探出来一个人影。
少年脸上还有没擦的泥,原本金色的衣服也有些灰扑扑的,怀里抱着一堆刚拔出来的蘑菇,在看到廷听时也一愣,左右看了看:“你也一个人?”
“也?”廷听疑惑道,“你见过除我之外同样独身的人?”
“看到一个剑阁弟子追着狗跑走了。”他诚实地说。
“剑阁?”廷听思索道,“我记得你是两仪门的……”
她一顿。
少年喉咙一梗,涨红了脸:“你和你那师兄一样目中无人!傅无忧,我叫傅无忧!”
廷听:“你记得你进入秘境过了多久吗?进来的时候在哪里?”
“大概,半天?”傅无忧迟疑了片刻,“我落地的时候差点被一朵山大的妖花吞进肚子,为了避开它,我用光了身上所有灵力,才逃进的这片树林。”
好了,不同的修士不光落地地点不一样,时辰都不一样。
廷听算是真切体会道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眼下也只能寄希望于早到秘境的人也不要早太多。
只是山那么大的妖花怎么感觉有点熟悉。
没等廷听想太多,她就看到傅无忧伸手往一朵红得发紫的蘑菇伸手,提醒:“那个有毒。”
“毒对修士……”傅无忧不以为然,话又猛地戛然而止,陷入了沉默。
傅无忧慢半拍地意识到他们现在灵力尽失的状态并不算修士。
若不是灵力尽失,他们哪用得上进食?
不得不承认,在当了十几年修士后,突然返璞归真变成凡人,他们的常识可能还不如路边的小孩儿。
廷听扫了眼清澈的溪水,逐渐变得暗的环境,显然是不容许她徒步去寻一个更好的营地和队友了。
此处暂时没有猛兽袭击,也无敌人,在不知秘境中的黑夜会有何危险的情况下廷听只能迅速做抉择。
廷听心中无言地叹了口气,转头认真地看向傅无忧:“我们合作如何?”
“我?”傅无忧愣住,整个人绷紧,心虚又难以置信地反问,“我之前在海上那样说你,你不介意?”
“当然介意。”廷听坦诚地说道。
她能看出傅无忧并无恶意,但嘴上无把门,和绯扇有点像,像是没吃过苦的世家子弟。
而头脑相对简单直接的人会比较好控制。
廷听伸出手,扬起明媚的笑容:“但我们同属于道家三门之下的弟子,此刻理应携手一致对外。”
廷听出奇的开始想念池子霁的存在。
若他的玩笑话成真,他作为同门的修士一同进入秘境,廷听的结盟对象根本不可能有第二个选择。
一个强大且和她的关系极近,还不会背叛的剑修。
廷听一顿,厌弃地深吸了一口气,已经决定不能再和池子霁牵扯下去,结果情不自禁地还是会有下意识地去想他。
廷听转头看向傅无忧。
不过,头脑简单也有头脑简单的好处就是了。
廷听看着傅无忧用衣服擦了擦手,站起身,目光炯炯地握住她的手。
“好!我们结盟!”
第45章 烂柯
日落西山。
修士没了灵力, 恰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廷听捡了不少干燥的树枝,在溪边找了块地,用石块围住树枝搭出了一个木堆。
她撑开红伞遮住来风的一侧, 拿着磨尖的树枝磨了半天,手都磨出了血,才点燃火绒, 小心翼翼地用树枝引火, 来来回回好多次, 终于点好了火堆。
“你竟然会生火?!”傅无忧抱着块石头走过来,震惊地看着廷听, “你小时候去过凡间吗?”
“我战乱出生,被收养修行之前是孤儿。”廷听不在意地说。
这个理由相当好用,但廷听野外取火的方式是从话本子里学的,万幸作者没欺人,真的有用。
空气突然沉默了, 廷听正用伞尖削着树枝的木刺,疑惑地抬头一看, 突然对上了傅无忧愧疚到今晚要睡不着觉的眼神, 以及他怀里的大石头。
廷听困惑地开口:“你抱着块石头干什么?”
傅无忧:“我想用剑来凿个锅。”
一阵窒息突然涌上了廷听的心头。
“有没有可能你现在是个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廷听试图组织起语言, “哪怕你的剑真的可以破石凿锅, 你行吗?”
傅无忧愣住了, 他坐到火堆旁边, 用剑试着在石头凿石头。
一炷香的时辰过去。
廷听的树枝削干净, 在溪水中洗净, 开始串菌子, 傅无忧还在凿石头,他的剑也是脾气好没什么意见。
好消息是确实凿动了, 坏消息是意义不大。
按照傅无忧凿石头的效率,极大概率等秘境结束了,他的锅还没凿好。
两炷香的时辰过去,天色全暗,树林中一片漆黑,只有他们火堆散发着暖橙色的光辉。
廷听串好手中的菌子,放在火堆旁均匀地烤起来,隐约有水从菌子中溢出来,散发出原始的自然气息和火烤后的焦香。
傅无忧认命地放弃了他的凿锅大业。
他将这块还没什么雏形的石头放在溪边,眼神郑重,决定等有人来日进秘境再来完成这项事业。
傅无忧锅没凿成,体力消耗了不少,肚子“咕噜”地宣告起来,不禁期待地看着火边的烤蘑菇。
“你明天有什么打算?”廷听见傅无忧目光已经黏在蘑菇上,开口唤回傅无忧的注意力。
“也不知这秘境里有没有什么动物。”傅无忧吞了吞口水,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觉到“饥饿”的含义。
他锦衣玉食长大,头回在秘境里受苦当野人。
廷听用树枝翻了翻火堆,发出“滋啦”的声响,将烤好的蘑菇递给傅无忧,见他张大嘴咬下,果不其然被烫到嘴,才呼着气吹起来。
这人到底是怎么被两仪门选上来参加论道大会的?
“一教三道五宗,算上不同门派麾下子门派与散修,此回进入秘境的修士大致五百余人。”廷听也拿了一串烤蘑菇,回忆起她搜集到的信息,“可眼前偌大的树林只有我们两个活人。”
算上傅无忧白天见到在追狗的剑修,也不过三个。
若是均匀分布,难以想象这个秘境有多大。
若是不均匀,就不知道在人多的地方,那些修士是暂时和他们一样结盟驻营,还是直接动手打起来了。
“那我们明日清晨先去觅食,再寻人?”傅无忧大口朵颐着蘑菇,哪怕没什么滋味,也吃得飞速。
他想了想,问,“我其实不知道这论道大会如何论。打吗?一直打到最后只剩一个人?”
廷听也不知道。
蓬莱岛主只说此回在秘境之中论道,却并未说出胜利条件,并不像她参与过的宗门大比,每回的目标都十分精确。
不知是不是错觉,廷听总感觉这次的论道大会有些蹊跷。
“战斗必有输赢。”廷听看着傅无忧,又提出了一个疑问,“那如何算输?败者会自行退出秘境吗?”
“历年若有类似的秘境,会在进秘境前取一张传送符纸,符纸燃烧,便算作弃权。”傅无忧苦苦思索起来,“没有符纸,也可以直接用玉牌联系宗门弃权。”
廷听没说话,傅无忧也慢半拍地意识到不对劲。
他们好似都没有拿符纸。
没有灵力,也使用不了玉牌。
那他们如何离开?等吗?还是去寻找胜利的条件?
漆黑的夜晚,高大的树木如同一个又一个沉默的巨人。
除了眼前温暖的荧火,不过半丈外就伸手不见五指,光是靠近就仿佛要被这黑暗淹没。
就在这时,远处似乎有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声,而后戛然而止。
廷听和傅无忧同时站起身,对视一眼,愕然地看向尖叫的方向。
傅无忧下意识想拿剑走,人已经快踏入黑暗,却猛地被廷听扯住了手臂。
“你别发疯!”廷听感受着寒意从背后升起,情不自禁地压低了声音,“你看这秘境的夜晚正常吗?!”
“你什么意思?”傅无忧难以置信地看着廷听。
“哪怕没了灵力,我们作为凡人的眼睛也很正常,在有火光的情况下也绝对不止能看到这么一点距离!”廷听指着火光周围。
从光亮到漆黑,有一条无比完美且诡异的圆形分界线。
“你知道那个声音是谁发出的?人,还是陷阱?”廷听越说语速不自觉地加快,“若是人,他死了吗?因何而死?猛兽?还是黑暗中栖息的其他存在,比如怨魂?”
火光明灭,照在两人的侧颜与神色惊疑不定的眼中。
廷听松开了手。
“……你说得有道理。”傅无忧低下头,慢吞吞地坐了回去,将剑放在腰间,一动不动,定定地看着火焰。
傅无忧再拿起烤蘑菇,明明肚子还是饿的,吃到嘴里却觉得味如嚼蜡。
廷听坐在火堆旁边,见火势稍变,就慢慢往里面加树枝。
空气中只剩火焰扑簌的声音。
直到两人逐渐有了困意,他们愈发意识到此时身体状态的不妙。
廷听考虑到之后可能需要的战斗,轻声问道:“我们轮流守夜?你守前半夜,我守后半夜?”
虽然这么说,但廷听很矛盾,在这般野外,还是曾有过节的人旁边睡觉是否安全。
可若不休息,身体必然撑不住后面的战斗。
“我守后半夜吧。”傅无忧将干草叶铺了铺,背对着廷听。
“好。”廷听答应下来,撑着下巴,努力将烤蘑菇吃完。
睡在干草叶上的傅无忧发出了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睡不着,半晌,他声音稍显沉闷,说了句:“对不起。”
对不起的理由有很多,许是对不起之前的出言不逊,许是对不起今天他鲁莽的行径。
廷听一讶,“嗯”了声,没再多说。
傅无忧这才安心地睡着了。
夜晚的树林隐有呼啸。
廷听虽看不见,也听不到具体的动静,但总觉黑暗中有什么存在,让人毛骨悚然。
好在廷听捡到的树枝够用,傅无忧还用剑砍了点树枝,足够他们撑到天亮。
廷听已许久没有觉得黑夜如此漫长,长得好像等不到头。
半夜过去,明明没有时刻,傅无忧却准时爬了起来,将位置收拾干净,坐回了火堆旁,直白地让廷听去睡。
廷听脑中想得事太多,隐有些焦虑,却还是躺下闭上眼。
许是身体实在疲惫,过去又太依赖灵力,在灵力干涸之后不习惯,她迷迷糊糊、半晕半醒,也算休息了半夜。
廷听睁眼的时候,露滴落在肩上,周围已不再是一望无垠的漆黑。
在那把红伞的保护下,火堆的火势已经小了许多,傅无忧小心翼翼地护着火苗,生怕一阵凉风袭来,
“天已经亮了,今天晚上再生火就行了,难道你要一路护着火吗?”廷听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地说。
“生火很麻烦吧?我们没有灵力,也没有火折子。”傅无忧闷声说,“你手上都磨出伤了。”
廷听拿伞的手一顿:“之后遇到敌人怎么办?”
傅无忧踌躇了下,还是把剑别在腰间,拿叶子托着微燃的火绒站了起来。
两人一出发,就默默朝昨夜传出惨叫的方向走去。
走了有段路,就看到地上有些异常的巨大脚印。
“这是,妖兽的脚印?”傅无忧看着地上,狐疑地问道。
廷听定定地盯着那稍显狭长的脚印,细小的趾部,若等比例放大,里面又有不太正常的空隙,她还确定昨夜没有听到猛兽行走的声音:“这,有点像人的脚形。”
“准确来说,有点像一个巨大的人形骷髅的脚印。”她呢喃道。
人骨,会让廷听想到不好的回忆。
廷听看着地上有翻滚和挣扎的痕迹,和一滩偌大的血迹。
唯独不见尸骨。
如果说廷听之前只是对论道大会的秘境有不安与疑惑,现下则是彻底怀疑起来。
“修士顺应天命而亡,其亡骸必定细心保存,以防被邪道作祟,拿去为祸世间。”傅无忧顺着廷听的话联想,难以置信地质疑,“这个秘境之主,是个正道之人吗?”
不知道。
廷听看着地上的痕迹。
这本是蓬莱岛的职责,而七星在旁监督,若是出纰漏,将无数新秀弟子集中在此坑杀,正道必定蒙羞。
“弟子死亡,外界的命灯会熄灭。”廷听深呼了一口气,继续往前走,“哪怕我们联系不到外界,外界的门派中人察觉端倪,也会想办法破除秘境。”
除开他们,必定有其他修士也发觉此秘境端倪。
在找到真正的对手之前,他们作为正道修士不应在秘境内讧。
树林的边际就在眼前。
前方有人声,廷听跨过灌木丛往前走,站在了光下,背后的傅无忧蓦然低着声开口。
“你听过‘烂柯人’的传说吗?”
廷听脚步一顿,回头看向垂着眼的傅无忧,树荫笼罩着他。
“山中一盘棋,山下已百年。”傅无忧本不想这么悲观,但一件件事实摆在他们面前。
灵力干涸,他们变成普通人,若是秘境的时间流速与外界不同,百年过去他们都将化为白骨。
廷听停下来,朝傅无忧伸出了手。
傅无忧一愣,迷惘地看着廷听。
“你还有家人在等你吧?”廷听扬起笑容,“相信我们的宗门师长。在他们来救我们之前,我们要做完我们能做的一切。”
“在悲春伤秋之前,我们要先思考如何在资源有限的秘境里活下来。”
……
秘境之外。
水镜原本完整地映照出秘境内的一切。
直到秘境内入夜,水镜中的画面如蒙了一层漆黑的布,再看不见分毫景象。
随之而来的是剑阁长老蓦然站起的身影,她握住剑,剑意冲天,剑尖指着站在高台中央的蓬莱岛主,严词厉色:“我门下有弟子的命灯熄了!”
“老匹夫,你这秘境有何蹊跷?!”
很快,不止这位剑阁长老的怒火,连其他门派的人也逐渐注意到了不对劲,左右对峙,唯一的话题核心便是“命灯”。
水镜漆黑,映不出半个人影,一时之间竟有数个弟子当场命陨。
一少年面色平淡,持剑不声不响地走上高台。
姜望月脸色僵硬,迅速往旁边退开一步。
池子霁剑指摊开在地上卷宗,问默不作声的蓬莱岛主:“你知道解开秘境的方法吗?”
蓬莱岛主原本略带苍老的面容骤然咧开嘴,笑容诡异地张狂起来,仿佛脸上覆有一张不属于他的面皮。
可惜还没等他发出半个声,一道干脆而凛冽的剑意滑过,笔直地斩断了他的脖颈。
一切声音戛然而止。
周围隐有倒吸的凉气声。
池子霁甩了甩剑,将血色散去,垂着眼问:“你们就是这样监督的?”
只见那个倒下的人脸上浮出一层虚假的皮,脖颈上切开的部分恰好是有一圈漆黑的纹路,恰似有火焰灼烧——秘宗禁制。
多么熟悉的场面。
“好了,集思广益,你们有人能打开秘境出口吗?”池子霁用剑尖一下下地点着那卷宗,看向周围这些来自各宗各派的能人异士。
“小友切忌用蛮力强行破开秘境。”佛门住持开口劝导,“其间弟子现下尽是凡人,可受不住秘境崩塌的威力。”
池子霁:“那我要进去。”
“小友三思!”
“一进秘境,你又与凡俗何异?!”
“无异。”池子霁面上平静得有几分骇人,很显然无人能影响他的抉择,“你们人多势众,我不懂这些秘境阵法机关,我在外面也无意义。”
池子霁相信在场的总有人能解开这个秘境,再不济他们也能找来能解开秘境的人。
但他不相信秘境里除廷听以外的所有人。
秘境内所有修士都变为了凡人,肉眼可见的资源匮乏,危机四伏,池子霁虽不在意,却知晓人性之弱,也能猜到可能会发生什么。
旁人拦不住池子霁,他将纳戒中的东西取出来一些,挑开卷宗,咆哮的灵力打开秘境的单向入口。
在进入之后,池子霁步伐突然一顿,似若有所感,抬头望向天空,却并未因此犹豫,一跃而起,跳进了入口。
少年的身影迅速消失。
金色的光辉诱惑十足,似乎还在期待其他人的进入,只可惜期望注定落空。
随着灵力的消散,入口也很快再次消失了。
第46章 杀牛
“哞——!”
一头将近一丈高的巨牛在草原上奔跑, 眼神带着领地被侵犯的怒意,棕色的长毛覆盖身躯,唯独有一块缺了一大截, 秃秃的露出了健硕的筋肉。
它每跑一步,就震得地面一颤。
在巨牛前方,两个身影正在气喘吁吁地狂奔!
廷听抱着红伞, 腿上已有被草尖划拉的痕迹, 鞋底泥泞, 右侧的傅无忧一手持剑,一手抱着一大把牛毛, 左右观察着地势,似乎在想接着往哪儿跑。
现下已是白日,也不知这场追逐究竟持续了多久。
“不行,别的牛都甩脱了,只, 只有它还在追。”廷听看了眼后面,恰好对上巨牛凌厉的视线, 眼看着巨牛加快了脚步, 她眼神一定, “逃不掉, 只能杀!”
“可一头牛, 我们杀得掉吗?”傅无忧艰难地问。
一头牛不难杀, 可这是一头一丈的牛, 和他们两个加起来差不多高。
“死亡的方式有很多种。”廷听既已下决心, 瞪了傅无忧一眼, 将手中的牛毛往旁边一丢。
她将红伞夹在臂下,找准一棵壮硕的树, 利索地爬了上去,刚好爬到牛够不到的高度。
那巨牛似乎认准了廷听,没有去追还在跑的傅无忧,在树下摩擦着牛蹄,鼻孔呼着大气,似乎准备将树一头撞倒。
刹那间,傅无忧绕了倒巨牛身后,一跃而起,浑身的力压在另一侧的树干上。
他咬紧牙关,狠狠一蹬,浑身如离弦之箭冲出,手中的利剑在日光下折射出一点光,狠狠插入了巨牛的脊背。
突如其来的疼痛让巨牛嚎叫一声,它不再注意廷听,庞大的身躯疯狂地挣扎,只想将背后这个不速之客给摔下来,一蹄子踏死。
傅无忧一手抓紧巨牛背后的长毛,将浑身的力气压在剑上,往下扯出一条不容忽视的巨大裂口。
滚烫的血色喷涌而出,大片地落在了草地上。
廷听一见巨牛不再盯着她,左手扶着树干,身体顺着往下滑,右手的伞顶尖如细针,毫不犹豫、精准地地插入了牛双角间的脑心。
不过一下,巨牛就如同蛇被中伤了七寸,两眼一蹬,失去神彩,腿一软,瘫在了地上,只剩身上的筋肉仍在抽搐。
廷听拔出了伞,坐在了牛背上。
“成功了…吗?”傅无忧颤颤巍巍地从牛身上爬下,手腕宛如抽筋般使不上力。
“成功了。”廷听奔波了这一路,再加上方才那一击,终是精疲力竭,她扯着嘴角,仍不掩疲倦,“这下不缺保暖的皮毛和食物了。”
此刻距离修士们进入秘境,已十日有余。
两人离开树林,先是花三天绕过了几座山,躲过比拳头还大的杀人蚊,再穿过一片空得只剩骸骨的沙地,在第八天来到了这片绿油油的草原。
他们暂时解决了光和食物的问题。
但很遗憾,秘境并不会让落入此地的修士如此简单地苟活下来。
随着一天天过去,哪怕白日不明显,夜间的温度越来越低,哪怕贴着火堆,他们都能感觉到逐渐侵入身体的寒冷。
廷听和傅无忧意识到这是冬日的钟声即将响起。
他们的目光盯上了栖息于草原的牛群和羊群。
第九天,他们点着小火,手持利剑,找到落单的羊群,每只羊切一点,花了大半夜,直到手里的羊毛实在抱不动了才跑回临时营地。
他们先是徒手将羊毛乱七八糟的杂物清理出来,而后在溪流边用草木灰反复清洗,直至将羊毛洗净,才放在一棵很高的树上晾晒。
这般别人不容易发现,也更容易照射到日光。
既成功过一次,他们遇到牛群便想再试一次,却未曾想到秘境中的牛羊明明身躯差不多大,但牛的警惕心远超羊。
这才有了方才凶险的一路。
廷听撑着一口气,在其他修士亦或是捕食者到来之前,快速地剖开皮,再顺着牛骨切下一块块肉,肉块则落在她铺在地上的叶片上,堆叠起来。
傅无忧瘫坐在地,手上的动作却不停,用剑快速地将牛毛全部割下来,放到刚刚一边的牛毛里去。
牛身上味道很大,但对于现在已经逐渐习惯野地生存的他们而言,已不再是问题。
“好久没吃肉了,这么多肉我们是不是能过冬了?”傅无忧脸色都红润了起来,紧接着又开始担心,“会不会放坏?”
廷听动作不停:“做不完的就晒成肉干,肉干可以直接吃,也可以烤着吃。”
这头牛杀的两个人命都掉了半条,她哪里愿意让给别人。
“如果之后路上遇到你两仪门的同门,你也可以分给他们一些。”廷听切肉的时候手一顿,转头看向傅无忧,他已然休息完爬起来和她一起拆肉。
傅无忧愣了下:“好。”
“同样,如果遇到太华宫的人,我也会分他们一些。”
“没问题,反正我们两个人也吃不完。”
这几日他们已经遇到了一些人,对方见他们就两人,身上连个包都没有,没什么值得图谋的,模样也稚嫩,匆匆路过,没理会。
少数修士心怀不轨,企图杀人夺衣,也在对战中被廷听杀死。
在资源缺少的时候,他们身上的法衣都变成了炙手可热的宝物。
“你觉得哪里适合过冬?”傅无忧低头问道。
廷听思考了片刻:“你记得妖兽的巢穴一般建在哪里吗?”
“森林?山里?”傅无忧眼前一亮,“我们去找个山洞?”
廷听想,如果找不到山洞,就挖个地洞出来。
她不知秘境的冬日是不是极寒,如若风大,没有个避风的地方,他们到晚上连火都点不起来。
两人以叶为底,牛骨为架,将肉尽数搬到了他们的临时营地里。
趁着日光还盛,傅无忧去把牛毛洗净,爬上树挂起来,然后爬下来和廷听一起处理战利品。
火堆熊熊燃烧,旁边围着一圈球大的果壳,里面乘着水。
在这十天里,廷听发现虽然没有锅,但他们可以用叶子或挖空内芯的果皮煮水和食物。
等水烧得滚泡,廷听小心地将洗干净的生牛肉放进去,再继续去洗剩下的肉,等煮得差不多了,她用树枝把肉夹出来,放在干净的叶片上,对着日光等着沥干水,反复数次。
前几日傅无忧还抱怨吃蘑菇吃到嘴里淡出个鸟,现在已经有肉就很知足了。
时间过得飞快。
许是临近冬天,天暗得比之前还早。
眼见日光将歇,上空一片黯淡的橘红,廷听将晾好的肉用叶片包起来,把所剩不多的、还没处理完的牛肉放在火边烤。
肉在烤过之后表面有些焦,虽然还有些腥味,但也比刚晾干的时候稍微好一些。
一到晚上,脑子里就开始乱想。
廷听克制住去回忆太华宫食堂的本能,一口口咀嚼着嘴里的烤肉。
寒风拂过,廷听不由得挨得火更近了些,手上细碎的磨伤泡过水之后有些发肿,但也无药可抹。
他们本是准备在夜晚到来之前找个避风的山脚,可惜杀了牛,为了近水,不得不延后,也就导致夜间格外的冷。
“你拿这个垫着,盖着点。”傅无忧将羊毛铺在廷听旁边,熟练地翻了翻火堆,“睡会儿吧,你今天忙得都没闲过。”
“多谢。”廷听将裙摆扯平,手缩到袖摆里,朝手心哈了口气,在干净的羊毛之中蜷起了身子。
疲倦如潮水般涌上,不知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尽头。
廷听短暂进入了沉眠阶段,或许都还没过一盏茶的时间,风中便传来的脚步声。
廷听猛地睁眼,握住伞柄,在傅无忧惊愕的目光中站起,踢了踢树枝,遮住包住肉干的叶片。
在秘境中极端的环境下,她不知不觉已经习惯了一阵一阵短促的休憩时间。
“有人?!”傅无忧也持剑站起身,顺着廷听的目光望过去。
“不止一个。”廷听瞳孔左右颤动着,寻思思考起如果现在抱起东西跑路的可能性。
廷听抬头一看,天色还未全黑,但也没多久,夜里寒风大,他们哪怕拿着火枝也很大可能在升起火堆前熄灭。
现下已经走不了了。
六个黑漆漆的身影从远处走来。
廷听握住伞柄的手愈发紧,眼神沉下,缓缓挪向树后,整个人如拉满的弓,蓄势待发。
随着六人靠近光源,逐渐显露出身上的两仪门的标志。
“无忧?是你!”其中一名女修眼前一亮,往前跑了几步,惊喜又激动,连忙拉住傅无忧的手,“你还活着!”
廷听对她有点印象,好似正是在溟海上坐在傅无忧身侧的修士。
“明师姐?”傅无忧这卸下攻势,面上浮现惊喜。
六人之中有四男二女,有五人是他的同门,还有一个不知底细的男修,衣服破旧,横眉长眼,肆意地露出胸腹发达而健硕的肌肉,风尘仆仆,手腕上有门派徽记。
傅无忧疑惑地看向那个陌生人:“这位是?”
“这位是上清门的体修路贾,前几日夜里在妖兽手下救了我们一命,目前与我们同行。”明师姐打量了下傅无忧的脸色,转眼看向树边的廷听,笑着说,“我没想到你竟会遇到廷听道友,看来你们相处还不错。”
明明只有两人,但他们看起来状态可比不少同行的多人好得多。
那路贾一听到廷听的名字,蓦然掀起眼,充斥着血丝的眼寻着明师姐的目光看过去,在看到廷听的瞬间眯起眼,肆意地打量起来。
廷听皱起眉,本能不喜此人,避开了视线。
在秘境内体修确实优于其他修士。
傅无忧哂笑:“进秘境时她与我距离近,恰好遇上了。”
“那不若与我们同行?”明师姐在火堆边坐下,笑着看向廷听。
廷听也顺势地坐下,垂下眼,似是在思考,听到明师姐的话还会时不时笑一下,乖巧得让人下意识提起好感。
傅无忧也期待地看着她。
廷听面上不显,心中却早已在看到一行人的瞬间做下了决定。
傅无忧一人还好,性格纯然而且好控制,一起走的时候还会依赖她的决策。
哪怕再多一个人,她在团队中的权利就会瞬间失衡。
更何况现下是七个人,其中一大半还都是两仪门的人,一个上清门还对她有敌意的体修,她只会处于绝对的弱势方。
廷听可半点不准备和这七个人一起走,但现在天黑,她也不可能直白地表露出拒意。
如果被驱逐进黑暗,那她可是损失惨重。
刚进秘境时就运气不好从高空坠落,现下变本加厉,遇到的还恰好是两仪门的人。
如果遇到的是莫言笑他们,她哪里会身陷如此窘境?
“好香啊,傅师弟今日有收获?吃的什么?”一男修一屁股坐到傅无忧身侧,揉了揉傅无忧的头。
“烤牛肉,我们今天联手杀了一条牛!”傅无忧毫无防备地开口,说着还把他身后用叶子包着的肉干拿出来,“你们可是饿了,要一起吃点儿吗?”
别说是路贾,旁边的几人也都抬起头来,眼中露出惊喜与渴求。
廷听面不改色,掩在袖子下的手攒紧,心中烦意骤生,只感觉遇到了几个眼冒绿光的饿人。
人多势众,六个人够杀多少头牛和羊了?
傅无忧分出去他自己的一半,她不管。
廷听现在只希望他们不会发现放在她后方树枝下的那一半肉干。
“你们两个人杀的牛?!”明师姐好奇地问。
傅无忧毫不吝啬对廷听的夸奖:“嗯,我们联手杀的牛,她诱敌,我辅佐,她一剑刺穿了牛的弱点,也把我们累个半死。”
好了,现在把他们的疲惫状态也漏出去了。
廷听不由得担心起她如果拒绝同行,可能当场被谋财害命。
“她都没拿剑,怎么刺的牛?”路贾哼笑了声,不以为然地质疑。
傅无忧解释道:“廷听那把伞可作剑来使。”
“哦——”路贾扫过廷听手里的那把红伞,笑着意有所指地说,“这位女道友当真‘全身都是宝’。”
廷听当即握紧伞柄,抬起眼与路贾对视,心中毫不犹豫地升起了杀意。
她只是失去了灵力,不是脑子钝了!
此人必然心性底下,品德败坏,言行举止中无半点尊重,甚至视她如可占有的死物。
若放任他在此,必然后患无穷。
“她也救了我的命。”傅无忧直觉不对,皱起眉,“这位道友不可对她无礼!”
“哦?会生火洗手作羹汤的‘救’吗?”路贾轻飘飘地开口,脸上的笑容满是揶揄,目光一寸寸从衣角开始向上爬,直至看到廷听的脸,面露贪婪,轻蔑地说,“还是饱暖思□□地救?”
廷听猛地站起身来,路贾站起来,一旁的明师姐也站起身,慌慌张张地想劝架。
明师姐先是看着路贾开口:“路道友可是现下心情不愉,出此胡言?廷听道友与我师弟有恩,不若坐下来和睦地聊聊,夜里危险,不宜发生争斗。”
路贾嗤笑了声,抬了抬下巴挑衅般地看着廷听:“我可是想好好聊,是她不想好好聊吧?”
“廷听道友,路道友是脾性不好,可他与我们同为道门中人,且于我们有恩,只是不善言辞。”明师姐拉着廷听的手,眼里带着希冀与示意,手里用了点力,“也望你体谅。”
廷听望着明师姐,又看了看路贾,明白过来状态,似是放弃了争执,弯起眼无害地点了点头。
看来这体修在这群两仪门中的地位挺高。
廷听炼过体,知晓炼体并不会简单地浮于表面,不是满脸横肉,壮硕如熊就是炼体大师。
但两仪门的这群人既对路贾如此看中,是不是可见在失去灵力之后,他们自身的能力并不足以自保?
明师姐见廷听神态温顺下来,松了口气,慢慢向后坐回去。
路贾似是达成了他的目的,一步一步,高大的身影如胜利者般朝着廷听走了过来,咧开的嘴上说着“不愧是金铃追逐的仙女,天生丽质,真是哪儿哪儿都顺眼”,沾着灰的手朝廷听的脸伸了过去。
傅无忧怒火当即冲上了脸,如弹射般站起来,却在一般的时候被明师姐按住了——如同坐在船上时般,按住了他。
廷听目光定在眼前的脏手上,久违地陷入了短暂的思索。
若有医修在,砍掉修士的手并不是什么大事,但如今在秘境中,只要把眼前的手给剁了,他哪怕是想找麻烦都有心无力,缺药少医,失血过多要不了多久就会死。
也不知现下外界看不看得到秘境中的景象。
不过是砍手罢了,届时出去之后就说她忘了现下修士与普通人无异,不过是自我防卫,并非有意害命好了。
火堆噼里啪啦地响。
暖光照在廷听的身上,照射得她裙摆上遍布细纹泛着令人迷醉的光华。
路贾从方才开始便盯着她,目露淫猥,只觉得她身上无一不美。
身上法衣价值连城,少女在他眼中已然不再是一个单纯的人,而变成了可以量化的高价值品,他心跳愈重,眼露淫猥,注意到了她身后的叶片里的食物,愈发觉得都将是他的囊中之物。
进入秘境之后无约束的放纵,两仪门弟子这些日来的恭维,助长了路贾的气焰,让他分毫没有掩饰自己的欲望。
廷听若有所思,肮脏的杀意与贪欲化作目光投射到她的身上,让人心中作呕。
秘境情况特殊,已有不少修士杀人夺宝,此等情况哪怕是出去之后,三法司想必也不好定夺。
池子霁向来偏心于她,大不了到时候挨些冠冕堂皇的骂。
廷听从来没有忍气吞声的想法,想清楚后,她脸上的笑容愈来愈深。
路贾走到距离她不过三尺的地方。
说时迟那时快,不过是眨眼的一刹,一抹红色划出一道优雅而凌厉的弧度,如天堑般在两人之中斩开。
廷听撑开伞,挡在身前,松了口气,脸上的笑容终于真挚起来。
迸射而出的鲜红如刺目的雨,“噼”一下,与火中不断作响的木头声混合的头颅坠落声,来不及发出的尖叫,须臾间睁大的眼,失去了手和脑袋的身体“啪”倒在了黑夜里,化作了一场令人满意的乐章。
或者说,只有廷听满意的乐章。
“我可是最讨厌有人失礼,还对我出言不逊了。”廷听抬起眼,眸似弯月,无辜地看着坐在旁边的一干人,如被溺爱惯了的少女埋怨地开口。
她身上没有半点血渍,墨绿色的披肩上挂着银红披帛,雪色的长裙及地,不染半点尘埃。
白日澄明的眼眸此刻漆黑如夜,带着直白且单纯的杀意。
哪怕傅无忧知晓廷听的杀伤力,也倏地被她这副笑着转眼便取了人性命的模样震在了原地。
四下死寂无声,连叶片落下的声都清晰可见。
傅无忧明白此事是路贾之错,但却从未想过廷听会下手,更遑论她下手如此之快,分毫不顾。
在场没有一个人反应过来,不一而同睁大的眼,张开却说不出半个字的嘴唇,放在身侧却仿佛被重物压住动弹不得的手。
混着浆液的深红在草地上蔓延开来,场面太过惨烈,让旁人心中升起巨大的荒谬感。
他们不是没见过死人,秘境外见过,在自进入秘境后的短短十天,发生了数件因为争夺各种物品、食物而产生的冲突,自然也有人重伤而死。
很多人在呼吁在秘境的修士要尽量减少无谓地争斗,要齐心协力等到秘境结束安全离开,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寒冬临近,食物减少,更多的人开始闷声拔剑相向。
不是不想出去,是想坚持到最后让自己能出去。
两仪门明师姐他们一行人很显然是避战派,哪怕在交谈中生出龃龉,也不会拔刀相向。
“你…你在做什么?!”明师姐难以置信地站起身来,颤抖的手指着廷听,“你怎敢如此草菅人命,滥杀无辜?!”
廷听缓缓露出了意外的神色,她偏过头,困惑地开口:“无辜?”
“路贾确实有不对之处,可他不过是嘴上不严谨,又未曾谋害于你,何至于死?!”
廷听眉尾一抽,目光扫过旁边闭嘴不语、或低头不愿掺和其中,或同样不赞同她的人,再看向地上那具已然冰冰凉的身躯,最终看向这位明师姐,突然笑了起来。
她这笑声突兀得很,像是夜间的冰泉,冻得人心生寒意。
“明道友善良仁厚,慎始慎终,愿以德报怨,甚至想替我谅解。”廷听抖了抖红伞,液体顺着伞骨滑落的地上,未曾留下半点痕迹,干净如新,“但我不是。”
这话分明字字褒义,却又仿佛没有半个字是在夸人。
“你体谅,我不体谅。”廷听未曾有半分后悔,甚至眉眼都透着理所当然,“我自进入太华宫起,就知不能留下隐患,以防后患无穷。”
话本里的反派死于话多可不是白写的。
“如若秘境现出口,届时你的师门知晓你在大庭广众杀了一个上清门正统弟子!”明师姐咬着牙,凝视着廷听,“你可知你会有什么后果吗?!”
她不懂,不知太华宫怎会教出这样一个无法无天的弟子。
明师姐果不其然看到廷听脸上露出苦恼的神色,知晓她并非完全无法无天,毫无束缚,刚要松口气。
就见廷听开口:“你不知道我?”
明师姐一怔,脸上透露出惹人怜爱的迷茫。
不是太华宫的弟子吗?音修,那便是毕仙子门下,据说是有金铃逐仙的美誉,但谁知那是真是假,又有多少人重视呢。
“我不过是太过害怕,自我防卫罢了,师门之内有谁舍得怪我呢?”廷听自然地反问,“又有谁会为了一个品格低劣的垃圾,来责怪我?”
“姜新月吗?”
明师姐见廷听笑起来,想到她的人际关系:“你恃强凌弱,现今竟要以权压人?”
这帽子真是扣得一顶接一顶。
“以权压人?我不是在以武压人吗?”廷听抬起手,在旁人极其难看的表情中,用红伞尖端指着明师姐,奇异地问,“说到底,你算哪路人,在这里对我指手画脚?”
明师姐反射性后退半步,她还清晰地记得这把美丽而精致的“装饰品”是如何转头划开血肉的,眼下还能感受到其上的戾气。
她色厉内荏道:“池子霁作为七星之一,能容忍得你这般为所欲为?”
却不想,一听此话,廷听反而愣住了。
她像是完全没有想过别人竟会借池子霁来打压她,不假思索扬起笑脸,笑容无奈又透着股游刃有余,似乎从未想过自己会落下风。
“你如果有勇气,大可走到我的池师兄面前试试。”
第47章 抓紧
夜黑风高。
林林总总的松树如雕像般将人围住, 溪水潺潺,坐在溪边的人们争锋相对,连风都凌厉了许多。
“你们别吵了!”傅无忧站在廷听和明师姐中间, 拦住两人,“争吵能解决问题吗?”
“是我想吵吗?”廷听困惑地看着傅无忧,“不是你师姐在找茬吗?”
“我还是头回被杀人犯这样说。”明师姐冷嗤了声, “我可不想让我的同门与这样的人共度夜晚。”
傅无忧迟疑了下, 面露难色。
这回轮到廷听笑了起来, 她目光悠然地扫过旁边的一干人,其中有个看起来细瘦的女修正躲在师兄身侧, 小心翼翼却又艳羡地看着她,似乎分毫没觉得廷听做得不对。
“你可能搞错了一件事。”廷听手臂环在身前,贴心地提示,“这火是我升的,牛是我杀的, 你们现在享受的一切本属于我,你们才是舔着脸靠着傅无忧来蹭的。”
“你现在想赶我走?多大的脸啊。”
傅无忧低声说:“明师姐, 这于理不合。”
明师姐恨铁不成钢地看着傅无忧, 就见廷听站在傅无忧身侧, 冲着她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心中愈发憋闷:“你?!”
“说到底, 你这般大肆批判我, 到底是为了你心中的道德感、上清门门楣, 还是为了曾经向着垃圾低头的自己呢?”廷听从容坐回羊毛上。
那把红伞如剑, 就放在她手边, 似乎随时可以挥动。
明师姐见廷听歇了继续吵下去的心思,也坐了回去, 不再说话。
沉默蔓延开来,凝滞的气氛却半分未变。
傅无忧从未感觉如此尴尬,夹在双方之间,如何都是错,前是两仪门的同门弟子,后是相处十日有救命之恩的道友,让他头皮发麻。
他踌躇片刻,看向屈膝倚在羊毛之中的廷听,轻声问:“你不睡吗?”
今天忙碌了一整天都没怎么休息,哪成想半夜还闹了这么一出,离白天也没多久了。
秘境凶险,白日忙碌,时辰宝贵,哪容得下修士歇息?
廷听一手撑着头,笑着看向傅无忧,目光往旁边扫了眼,尤其是明师姐的方向,没说话。
旁边这一行人虎视眈眈,她哪里睡得着?
傅无忧歇了气,他也明白廷听这话要是说出来又免不得一番争吵,但他更明白,只怕夜晚过去,白日就免不了要分道扬镳。
傅无忧不忍让廷听孑然一身离去,但又知道无法说服她同行,更何况他的同门态度这般针对,他殚精竭思后甚至有了继续和廷听同行的想法。
只是他一抬头,对上明师姐和旁边同窗冷淡又困惑的神色,嗓子骤然干涸,重新低下头,再没了声。
第一缕晨光穿过松枝,坠入溪水中。
廷听将包裹着牛肉干的叶片放在羊毛中间,把地上的羊毛收拾好抱在怀里,另一只手稳稳拿住红伞,头也不回地朝着高山的方向走去。
“廷听?!”傅无忧见廷听动作飞快,慌忙叫住她。
廷听侧过身,不光看到了傅无忧担忧又焦急的脸,更看到他身后对着她脸色厌烦的两仪门弟子。
“有话快说。”廷听托了托手中的行李。
傅无忧向前一步:“冬日将来,你还没遇到你的同窗,一个人怎么过?!”
廷听看了看树林边还未消散的晨雾,若是现在不抓紧,她独自一人遇到其他弟子那才是凶多吉少。
她心下已定,脸上的笑容迅速消失,眼底的平淡与疏远浮上来:“我们也没有熟到需要你来担心我的程度吧?”
傅无忧浑身僵住。
这是十日以来,他头回看到廷听用这般沉静的目光看着他,仿佛两个人不过萍水相逢的陌生人,眼下已然到了挥手分别的时候。
“当初在树林里提出要和你结为同盟,一是因为附近只有你,二是因为你性情单纯好控制,好歹还是个剑修。”廷听认真地说,“反正你之前在溟海上诋毁我,我利用你也没必要犹豫。”
“现下我们互不相欠,你难道还要纠缠不休吗?”
傅无忧哑口无言,红了眼眶,低声说:“不是的。”
廷听说完就背过身,并不在意背后的动静,快步跑走离开。
冬日临近,白日的温度也越来越低,她能猜到, 这个冬日或许与进入秘境的第一天夜晚一样,注定死伤无数。
与有幸碰上同门的傅无忧不同,廷听要做的事还有太多太多。
营地必然要避风,为了方便拾柴不能距离森林太远,还要存些煮水的果壳。
应当有许多修士会选择靠近水源的地方扎营,她独身一人,不能冒险靠得太近,但也不能过远。
廷听看着怀里温热的羊毛,叹了口气。
要不是她实在抱不下,看着傅无忧那副无比愧疚的脸,她真想把那堆牛毛再薅点过来。
清早的风格外冷,冻得人齿间生寒。
许是否极泰来,功夫不负有心人。
在冒着冻在山边观察了一圈又一圈后,廷听终于在山脊处寻到了一个矮矮的小山洞。
这个小山洞极不起眼,藏匿在灌木丛后,能让身形纤瘦的人躬身爬进去,山洞里稍微大一点,像是被遗弃的动物的巢穴,里面只剩些微潮的干草。
高度有限,能坐着,站不起身来,但宽度足够容纳四五个人,哪怕之后遇到琼音他们也绰绰有余。
这对于廷听而言已是天赐宝地!
廷听赶忙用一片干净的叶片铺在地上,将羊毛堆在上面,再将牛肉干放在羊毛边上,在门口观察四周无人,才迅速出洞,一头扎进树林里。
先是烧火用的柴火和树枝,大量洗净的叶片,清洁用的水,再是数个果实……
为避免进入冬日,廷听最常拿来煮水的果子被其他修士摘完,她找到一棵树便爬上去,一颗接一颗地摘,毫不嫌多。
等忙累了,廷听坐在树顶,远远望去,突然看到远处如山般大小的数朵妖花,恰在她刚进秘境所处森林的另一头。
巨大花苞禁闭,粗壮的藤蔓四处飘舞,似乎在急切地抓捕食物,以度寒冬,藤蔓粗暴的将旁边的树木推倒,如轻微的地震。
傅无忧曾说,他刚落地时差点被妖花吞进去。
廷听只在入门试炼的秘境之中见过一模一样的妖花。
溟海之底大能遗失的卷宗秘境,与老祖画卷中相同的妖花,灵力干涸,资源枯竭,修仙界规律紊乱……
廷听心中升起一个猜想。
这个秘境或许正是百年之前的修仙界,也被称为“前夜”时的缩影。
可老祖是如何结束“前夜”的?
飞升登仙?可灵力枯竭,修士连修炼都做不到,如何登仙?!
没等廷听想多久,一声雄厚的嚎叫声突然在不远处的山丘上响起,她立刻跃下树,朝叫声完全相反的方向冲去。
单个的狼廷听还能对付,面对一群,哪怕她最终能打赢,也必定是伤敌一千自损八百。
廷听紧张地快步跑动着,视线左右摇晃,似乎在寻找一个能提供解决办法的方向。
身后复数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如鼓点般在她耳畔重重地打击。
廷听喘息声也愈来愈沉,心脏频频加快,震得她脑仁都开始刺痛,直到她的目光触到绿油油的草地,迟缓的脑子突然想起来昨日追了她十万八千里的巨牛。
把身后这群狼引到那群暴脾气的牛那儿,能不能转移一下视线?
廷听立刻瞄准了牛群的方向,步伐未有半分迟疑,身上刚冒汗就被冷风吹干,喉口干涩,小腿酸胀,随着长时间的奔跑开始麻木。
眼前的景色仿佛有一层模糊的虚影,只有一个明确的目标如星点指向前方。
不知跑了多久,眼前出现了巨牛的身影。
廷听绕了个弧线,绕到巨牛群背后的树林里,看着眼瞳通红,肌肉一块一块鼓囊起来的狼猛地被牛蹄踹了一脚,怒火直冒,当即和巨牛们缠斗起来。
廷听坐在树枝上,缺氧般一阵阵晕眩起来,强烈的作呕感袭来,如有酸水涌上来,灼得她喉口生疼。
她想缓和休息一下,抬头便发现泛着血色的暮光浸满了天空。
要夜晚了,时间不多了。
廷听深吸了一口气,用袖口擦了擦眼角,一跃而下,拿着伞小心翼翼地靠近狼尸,用伞切了块拿得下的皮肉,转头朝小山洞的方向跑去。
奈何天不遂人愿。
眼见离营地不过一里远,胜利就在前方。
“站住!”
从山脚四周冲出的十人遽然围住了廷听,堵死了她的去路。
廷听脚步一顿,抱着战利品的手一紧,警惕地看着眼前的一行人处。
他们大部分身上没有大宗门的徽记,看着像结盟的散修。
其中为首的人手持一巨斧,浑身腱子肉,没了一只眼,手臂搂着一名容貌艳丽的女子。
“我可以把物资给你们,大家同为论道大会的考生一场,我们井水不犯河水,还望莫要难为我。”廷听时刻注意着周围人的动静,缓缓将手中的果子和狼尸放在地上。
她刚说完,旁边几人就讥笑起来,对廷听不卑不亢的态度嗤之以鼻,目光愈发秽亵放肆,似乎只想将人分食殆尽。
“打发狗呢?就这点儿东西?”
廷听沉下眼,汗滴滑过脖颈落入衣领。
人太多了,哪怕实力参差不齐也不好处理。
为首之人不似昨日看到廷听就尽失警惕心的路贾,浑身的肌肉绷紧,似乎随时要暴起屠人,打量着廷听的目光带着狠意。
廷听霍然注意到他身边女子半解的衣衫上有太史家的家徽。
那太史家的女子发现廷听的视线,当即扯了扯衣服,用褶皱掩去家徽,眼神变得危险起来:“郎君可知这美人儿是谁?”
“她还有身份?”头领眯起眼。
“这等容貌若非大宗门弟子,哪儿能如此光鲜亮丽?”女子俏笑道,阴沉地看着廷听,“我见过她,在进入秘境之前她正好站在池子霁身边,是太华宫弟子。”
美貌对于弱者而言并非是武器,而是苦难之源。
一听到“太华宫”三个字,头领眼神一变,带上了熊熊杀意,斧柄往地上一杵,震得地面一颤。
“太华宫?!”他怒道,“你同门可有两男一女,其中有个浑身黑的小兔崽子带着一身淬了毒的机关!”
廷听一怔,几乎是立刻意识到他说的是莫言笑他们,心下当即一松。
他们在一起就好,琼音也安全。
“看来是认识了。”头领恨意如炙,一手按着那只瞎了的眼,“我这只眼睛可拜你同门所赐!你就留在此,为了你的同门赎罪吧。”
眼见日落西山。
廷听的心凉下来,她按捺不住左右观察,却不知是不是这群人这般围堵了很多次其他修士,她如何都找不到机会逃脱。
旁边的人忙不迭地支起火堆,一边嘲笑:“你们大宗门的不是都高高在上,看不起我们散修吗?”
“人家可是太华宫的天之骄女呢。”
“我最喜欢的就是一节一节打碎这些天之骄女的脊梁了。”一人面相刻薄,眼看着手就要摸上廷听的袖子。
廷听后退一步,红伞锐利的伞尖不过转瞬就抵在了他的手上,划开一条极细的血口。
气氛骤然紧张起来,如一根绷紧的弦被扯动。
“你大胆!干什么玩意儿?!不过一个……”那人瞬间炸起,指着廷听骂骂咧咧起来,什么脏字都往外蹦。
“还挺有骨气。”头领笑了下,咧起嘴,拿起斧头指着廷听,“把衣服给我脱了。”
他要廷听脱的不仅仅是衣服,而是身为一个人的尊严。
“怕不是万千宠爱下长大的贵女,这身法衣一看便与其他金玉在外的破布不同。”旁边的人赶忙阿谀,不吝用恶意地目光看着廷听。
廷听站在原地没动,脑子里想了千百遍如何在损失最低的情况下脱身。
太难了,太难了,哪怕有个稳定的火源也好,现在距离那小山洞了一里路,说远不远,说近不近。
她要如何在逃过这群人追捕的情况下,还能躲进她的藏身之所不被发现?
身旁是一句句讥讽和威逼。
窒息感如潮水将廷听淹没。
廷听的目光停在眼前的火堆上,视线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模糊,黑暗如塌陷的天壁压下来,唯独跃动的火焰那么清晰,清晰地令人心悸。
在极致的紧张之中,廷听突然听到了人群之外的声音。
沉重的,极具压迫感的脚步声。
“快点,愣着干什么?”近处的人辱骂。
“你想死吗?可没那么简单。”
“要恨就恨你长了这张脸吧。”旁边的人轻飘飘地来了句。
无数声音贯入耳中,廷听倏地有了一个清晰而完整计划。
“我不会恨自己。” 她垂着眼轻声道。
“哈?你说什么?!”早就对她不耐烦的人上前,手中的刀劈向廷听的手臂。
廷听抬头,突兀地冲着他笑了笑。
那人一懵,完全不懂她这个时候怎么笑得出来。
不过刹那,廷听顺着刀势迅速下蹲,手中的伞一把斩开火堆边的人,在地上翻滚躲开从背后朝着她脖颈挥下的巨斧,在尖叫与呼喊声中将果实里的水泼向了火堆。
因为惯性,头领没办法一下将重重挥下的斧头拔起来,目眦欲裂地伸出书,大喊:“快拦住她!不能灭火!”
“火一灭就会召出东西的!她不想活老子还想活呢!”
廷听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在燃烧,头脑发热,有汗滴落在眼里,刺得眼睛发痛。
在过度的集中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很慢。
“你干什么?!”那女人尖叫着要去抓他廷听,却被她灵活地闪过。
廷听或许无法顺利逃跑,但眼下没有人能阻止她的动作。
廷听当然知晓果子里的水不足以扑灭火堆,下一刻就猛地将血淋淋的狼尸盖在了木堆上。
木块“滋啦滋啦”作响,奇异的焦糊味弥漫,黑烟从旁边缓缓升起。
火光转瞬便消失在了这片无声地黑夜里。
不过一瞬,黑暗就如同狰狞的爪牙般扼住了他们的喉咙,仿佛有无数幸灾乐祸的视线投射到他们身上,欢庆着今日祭品的到来。
“火,火没了!啊啊啊啊啊啊!”
“别叫魂!你生怕招不来怪物吗?!”
浓稠的黑夜如浩瀚之海,将人一个接一个地淹没。
秘境中的黑夜与外界的黑夜截然不同。
无边无垠的黑如同挖掉了人的眼球,眼前的一切景色都化为虚无,只能通过耳边的声音来判断一切。
不巧,廷听哪怕失了灵力,听力仍然极好。
远方沉重的脚步声逐渐变快,似乎气势汹汹地朝着他们所在的位置袭来,如同一声又一声死亡逼近的鼓声。
廷听脚步如幽灵般无声,精准地走到了头领的身后,他跌坐在地,似乎被黑暗笼罩之后陷入了恍惚,完全没注意危险将近。
廷听拿起红伞,伞尖安静地对准头领的额头,下一刹狠狠刺下。
那人睁大了眼,想要滚身往边逃开,在极准极快的一剑下变得毫无意义,最终只剩下了惨烈而胆寒的一声。
身边的叫声此起彼伏,吵得人耳朵疼。
廷听在地上摸索着,没多久就摸到了因为火烧还发着热的狼尸,抖了抖,下面还有没灭干净的火光。
她突兀地回忆起了幼时在长音阁地下木屋里的时候,也是一样的漆黑无光。
黑暗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人心。
树林中沉重的脚步声愈来愈近,伴随着可怖的骨骼摩擦的声音,好似死亡的邀请函。
正如廷听第一天时对森林里脚印的猜测,脚步声一前一后,大抵是个两脚人形的巨型骷髅。
没关系,周围还有九个活生生的诱饵,足够支撑到她找到她的小山洞,再燃起火堆。
廷听将属于她的行李一个不剩地抱起来,许是太累脱了力,站到一半时她差点踉跄了摔倒。
她用力地拧了自己一下,刚站稳,脚腕突然被一只尖指甲的手用力地掐住。
“你不能走!你想一个人到哪儿去?!”女人声音嘶哑,“你这个害死我们的罪魁祸首,我不会让你走的!”
寒风呼啸般的咆哮声伴随脚步声仿佛近在咫尺,下一刻就要将眼前的人碾在脚下。
“要死我也要拉着你一起死!”
廷听脸上难得地出现了空白。
她的脑子如同凝固了,如何都想不清楚这个太史家的女修为何会以为扯得住她。
廷听果断地拿起伞,毫不犹豫地朝下斩去,说时迟那时快,她的剑尖插在了泥地里。
还未等廷听疑惑为什么会斩偏,液滴迸射到叶片上的声音混合着女人的惨叫在耳边炸开。
“听听!”一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少年声在身后响起。
廷听怔住,还以为是头脑发热的幻听。
她不可思议地转过头,就看见少年身影若鹰,手里拿着个将熄未熄的火把,在看到她时蓦然笑起来。
少年一跃到廷听身边,将火把塞到廷听手里,飞速把投掷在她脚边的剑放回别在腰间的剑鞘,一把搂住她的腰,朝山路上冲去。
“池师兄?!”廷听被少年利落抱起,越过他的肩膀看向后方。
一个三丈的人形骷髅栖于黑暗之中,身上由无数的人骨拼凑而成,不知堆砌了多少条人命,才组成了如此巨大的一个怪物。
原本紧追着他不放的巨大骷髅停在了那一行人面前,唯独头骨朝他们的方向看着,仿佛死死追着的目标陡然逃掉,不得不先处理眼下崭新的目标。
“在呢。”少年轻快地说道。
廷听眼眸蓦然睁大,手中的火把一扑朔,暖橙的火光艳烈,照在他颌下不起眼的灰黑烟尘上。
耳畔的心跳如鼓,近在咫尺的呼吸交融。
热气在冰寒的夜风之中化作一团团白雾。
廷听像是在极冰上苦苦求生的旅人,终于在路的尽头找到了避风屋与火炉,甚至还觉得这可能是黄粱一梦。
她僵硬的手紧紧地抓着池子霁的前襟,迫切地感受着这份真实。
“没事,我已经找到你了。”少年一只手放在廷听的额头上,“风寒,你身上发烫,抓紧我。”
他的手上没有熟悉的香料味,取而代之的是草木、木炭以及泥土的味道。
用尽全力克制的疲惫与剧痛澎湃地袭来,压抑的不安与紧张终于决堤。
廷听紧紧地抱住了池子霁,眼眸紧闭,鼻子酸涩,将头埋在他身前,闷着答应了声:“嗯。”
她大脑空空,不在意秘境之外的困局,不去想他以身试险的冲动,只是停留在眼前令人留恋的温存。
难以放手。
第48章 初吻
小小的山洞口被树枝与灌木掩盖住。
其间有另一番小小的天地。
火堆燃烧着, 时不时发出木块炸裂的“啪嗒”声,火边放着一圈果子,果肉被煮得熟透, 溢出甜香的汁水。
廷听背靠石壁,曲起腿坐在干净的叶片上,身上裹着一张毛毯, 安静地看着少年在面前忙个不停。
凛凛寒风被隔绝在洞口外。
虽然手足冰凉, 周身还在泛冷, 但廷听依然有种久违的安心感,仿佛之前十一天的辗转反侧、艰难困苦都缓缓从她肩上卸下。
在见到池子霁之前, 廷听刻意压制自己不去想,晚间没有人看着火,她大抵只能睡一下醒一下,吊着一口气也不知能坚持多久。
廷听想过努力去找琼音他们,却从未想过池子霁会冲进秘境, 费时费力来找她。
“你是什么时候进来的?”廷听一开口,就是浓重的鼻音和微哑的嗓子。
“一发现出事我就进来了, 只是秘境内时辰与外界不同。”池子霁用勺子舀了块湿哒哒的果肉, 吹了会儿才喂到廷听嘴边, 轻描淡写地笑道, “运气不好不坏, 找了五天, 好在及时找到了。”
廷听点了点头, 张开嘴吃下, 温热的口感滑下嗓子, 带来一点点温度。
她想到今夜池子霁举着火把,在树枝间跳跃奔跑, 轻门熟路地遛着那个可怖的骷髅架子,显然不是第一天这么做。
平日池子霁那般讲究,容不得半点瑕疵,现下连脖上的灰尘都没注意到,已是少见。
他嘴上说五天,只怕实际是五天五夜。
池子霁又舀了一勺果肉来。
“我自己来。”廷听将手伸出毛毯,想自己拿勺子,却被池子霁先一步握住了手,她不由得一僵。
“你手冷就捂着,别逞强。”池子霁将廷听的手放回去,“若是不想麻烦我,就挨着坐一起。”
廷听低声:“病气过给你就不好了。”
池子霁的手一顿,将果子放回火堆边,在廷听迟半拍地愕然目光中坐到了她旁边,将铺着的羊毛往她身上堆了堆:“病患还操这么多心。”
池子霁抬起手,顺着毛毯伸进去,手心贴着捧住了廷听的脸颊,指尖捋开贴在她额侧汗湿的发丝,毫不忌讳地靠近,几乎鼻尖相抵:“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廷听缓缓地眨了下眼,视野模糊,哪怕如此之近,眼前的人也仿佛镀了层朦胧的光影。
“哪怕没有我,你也能成功脱身不是吗?”
……是。
廷听望着池子霁,半点没挪开视线。
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不疼的,好似每一寸筋都被丝线扯得死紧,骨头被小锤子反复敲击,缓过神来之后连抬手的力气其实都没有了。
廷听好累,从未如此之累,还要反复催眠自己她还能照常坚持下去,否则不就是在扼住她的脖子,告诉她与其他妄图折她腰的修士决裂多么愚蠢?
她绝不低头。
眼前的少年一遍又一遍地说,廷听已经做得足够好了,好似在将她脑中紧紧崩住的弦慢慢放松。
“再吃点好不好?”他轻声说,生怕惊了廷听的神。
“嗯。”廷听乖巧地点了点头,不知是不是风寒发热影响,她的一举一动都有些迟缓。
廷听张开嘴,任由池子霁将又一勺果肉喂到舌面,刚咽下去,眼见池子霁垂下眼准备再舀一勺,突然抬手握住了他的腕骨,微微仰头,印上了他的嘴唇。
池子霁浑身滞住,瞳孔骤缩,连睫毛的都不自禁地颤了下。
他已然僵硬的手将果子放下,抬起的手却停在了廷听的腰后,悬空不敢靠近,好似生怕惊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美梦。
柔软,温暖,近在咫尺的香甜……
池子霁启唇,不经意间摩擦到了廷听的嘴唇,才如梦初醒般扶住了她的腰,眼眸沉涩。
他想问廷听怎么了?
是因为风寒不舒服,头脑不清醒,所以才会做出这样不符常理的举动吗?
可池子霁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即便知晓廷听此刻处于病期,身体孱弱无力,池子霁也依然无法如正人君子般推开她,告诉她这样不对。
池子霁清清楚楚地记得进秘境之前廷听数次拒绝他,怎会还不死心地认为廷听对他有意?
池子霁掩下眼底的暗色。
眼下是他卑鄙地、偷窃而来的,如泡影般的温存。
池子霁轻轻地贴着廷听的嘴唇,如安抚般温和,群肆贰儿二午玖亦伺启没有半分攻击性,另一只手轻轻扶着她的脖颈,感受着那份异常的热意,他的意识便愈发清晰。
廷听却困惑地发现好似不太对劲,她双手从毛毯中伸出来,紧紧抱住池子霁的腰肢,嘴唇张开,柔软的舌尖唐突地伸进了他毫无防备的口齿间。
“唔……”
池子霁还未适应突然涌入他怀中的柔软热源,唇齿间的过度亲密就让他腰间酸麻,难以抵抗,紧贴的身躯好似密不可分。
两具同样青涩的身体在贴近中擦出了星星点点的烟花。
廷听哪里亲过人,更何况从未设想过的唇齿交缠。
她毫无章法地胡来,舔过池子霁的牙又勾着他舌头缠绕玩耍,口中的甜味不知不觉渡了过去。
廷听的手不自觉上移,抓住池子霁的肩膀,还在追求着更不合理的亲近,亲吻带来的热意让她满足地发出了闷哼声,不自觉地浑身朝池子霁压过去。
池子霁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
令人心悸的香甜横冲直撞地逼进他,热烈又直白,仿佛有电顺着尾骨蹿流而上,炸得人酥麻发颤。
池子霁光是保持住理智,能不反身欺上来用力探索已经是他竭尽全力克制的结果。
廷听尝到了唇齿相依的甜头,近得不分你我的距离让她能听到的声音无比细腻,如同夜晚对她耳朵的按摩。
“喜欢。”廷听依依不舍地松开唇齿,舌尖还有未散的酥麻感,她舔了舔嘴唇,模糊地说着。
火光下的少年太过动人,明明不过是在笃定地肯定她,安抚着她的不安,却仿佛每个字都在说着对她独一无二的喜爱。
与会游移不定的旁人不同,池子霁目光的终点一直在她身上,永远热烈地奔向她一人。
秘境之中,生死之间,廷听仿佛终于可以趁着头脑发热,完全不在乎细作的身份,两人之间的差距,放肆又真切地展露她的欢喜。
哪怕理智知道他不应该进秘境,廷听仍无法遏制在夜晚看到池子霁奔向她时,从心底翻涌而上的喜悦。
廷听的指尖抚在身下少年的喉结上,感受着他紧绷的身体仿佛在克制去迎合她的冲动。
却不想,池子霁在听到廷听说的那句“喜欢”,整个人僵如木板。
池子霁失神地看着廷听眼眸之中,其间满是意犹未尽与亲昵,不知廷听说得到底是喜欢他,还是单纯喜欢他的身体。
若在刚刚的亲吻之前,哪怕廷听直视喜欢他的皮囊,他也是乐意至极的,至少有能拉住她的事物。
只可惜人的欲望总是无穷无尽,有了一就想有二。
“为什么不回应我呢?”廷听困惑地扶着池子霁的脸,百思不得其解,曲起膝压住他的腿,又贴了贴他的嘴唇,“是不喜欢我吗?”
池子霁深喘着气,遽然一用力,将廷听拉向自己,不再有半分犹豫和迟疑,感受到她唇齿张开,急切地侵进她温软的口内。
模糊的唇齿之间,还零碎地重复着珍重的“喜欢”。
他如坠温柔乡,只想沉溺在今夜不愿醒来。
或许到了白日,别说“二”,连现下的“一”都没有了。
池子霁心中有空洞,便愈发急切地想要用眼下的亲昵去一点点填补,充实。
他绷紧的脖颈上清晰可见青筋,想要用力又怕不知轻重地弄伤她,骨节分明的手不知不觉摸索到廷听的手,手心相贴,十指相扣。
廷听懵懵懂懂,不知池子霁突然的转变,但仍欣然接受,甚至与之共舞。
两人都未经过人事,表达的方式直白又无畏,却如天雷勾地火,一发不可收拾。
从未被外人探索过的腔内先被用力地抵住,似乎要打上印记般占有,她呼吸似有不顺,本就不大的唇舌被又压又勾,弄得头皮发麻,眼前泛晕。
刚要有银色的粘丝从嘴角溢出,就被池子霁用舌尖勾住吞下,再将廷听压入另一波缠绵之中。
突然,火堆之中有声木块炸开的“噼啪”声。
廷听如被惊醒,迷茫地睁开眼,还未向火焰的方向看去,就被池子霁扶正下巴,不满地说着“喜欢怎么还不专心”,还捂住了她的耳朵。
廷听极不习惯被捂住耳朵,下意识睁大了眼,下一刹就不得不闭上眼,感受着落到眼上的亲吻。
池子霁如惩罚般咬了咬廷听的嘴唇,本就水润泛红的薄唇带着些旖旎色的肿,而后又被亲开,露出其不设防的内壁,甚至去挑弄她的舌根。
被捂住耳朵之后,外界的声音变浅。
沉重的喘息,水渍的交换,一下接一下不由自主地吞咽声,变得无比明显,仿佛一阵阵不断在她脑内回响。
“唔,别……!”
廷听浑身绷紧,曲起腿绷直脚踝,想推拒,只想浑身蜷起来,逃回她舒适又擅长的地方,而不是将唇内的细腻尽数展露出来被少年反复□□。
感受到池子霁还在往深舔,廷听用力地抓住他的衣领,不由自主的挣扎拉出重重的褶皱,告诉他停下来,身体却还在诉说着舒服,想要更亲昵的触碰。
她不知道池子霁带着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气势,只觉得迷迷糊糊快要招架不住。
似乎是察觉到廷听的迟缓与力不从心,等唇齿间已都是他的味道,池子霁才放慢动作,一点点温和地摩拭过方才让人丢盔卸甲的战场。
廷听眯起眼,舒服地“嗯”了好几声,似乎被伺候得满意了。
池子霁扶着廷听的身子坐起身来,轻喘着,一手托着她的手,如蜻蜓点水般轻吻着她的指尖:“再吃点东西?”
“嗯。”廷听软趴趴地靠在池子霁胸膛前,双臂绕在他腰间,听着他与自己频率极其一致的心跳声,安静下来。
她再没做出什么惊人的举动,只是一口口吃着池子霁喂来的果肉,身上也不再寒冷。
池子霁只感觉梦幻,暖橘的火光落在他怀中廷听的身上,他嘴角微微勾着,眸光却带着浅浅的低迷,指尖拨弄了下廷听的发丝:“也不知明天醒来的时候,你还记不记得。”
不记得也没关系。
他会永远记得今夜。
廷听疑惑地抬眼:“我只是风寒,又不是醉了,你觉得我发酒疯,意乱情迷吗?”
池子霁看着她仍有些朦胧的双眼,觉得很像。
“你不要委屈,我不是三心二意的人。”廷听拉着他的手,认真地说。
池子霁哑然失笑,觉得更像了,开口说:“好,不负责也没事。你喉咙还有点哑,喝点水好不好?”
廷听看不清,自然也不知池子霁笑容温和,眼底漆黑不见底,似乎早已下定了某种决心,所以根本不在意廷听会不会三心二意。
“好。”廷听手还是使不上力,就这池子霁手,慢吞吞地咽着果壳里温热的水,热水浇到发涩的嗓眼还会不适。
廷听一皱起眉,池子霁就松开手:“不舒服?”
“还好。”廷听咽下去,许是太晚了,肚子有些空,又被池子霁喂了大半个果肉,才推了推他的手,“你也吃些。”
“好。”池子霁答应下来,勺子却还是放到了廷听唇边。
廷听蛮不理解,她看着眼前的果肉,若有所思,含在嘴里,而后扒住池子霁的肩膀,又一次亲上了他的嘴唇。
她二话不说把嘴里的果肉推进了池子霁的嘴里,还煞有介事地提醒他:“不要浪费食物。”
池子霁缓慢地咀嚼着这份“来之不易”的食物,眸光中似有几分惊奇与跃跃欲试,应下声:“好。”
“一起吃。”
不知交换了多少个甜而热的亲吻,明明是初尝滋味,他们却已不知不觉在生涩中反复了解锻炼,直至食髓知味。
最后,廷听在迷蒙之中感受到少年用软布沾热水擦干净她的脸,把她抱在怀里和她说着晚安,才终于疲倦地睡去。
洞口外的寒风愈演愈烈。
小山洞内,廷听却感受不到半分寒意侵扰,窝在无比温暖的火堆旁,耳边心跳稳定平和,她在体贴的安抚下享受着温存后的休憩。
明明累得精疲力竭,她却意外地睡了个久违的好觉。
直至天明。
第49章 不舍
“咕噜噜……”
水沸腾之后的鼓泡声将廷听从睡梦中唤醒。
她用手撑在羊毛上, 艰难地坐起身来,大脑一阵阵的空白。
廷听浑身酸痛,但头已经不痛了, 只是鼻子还有点堵,开口仍有点“嗡嗡”的鼻音。
她怔神地看着眼前燃烧着的火堆,其间木柴堆积, 旁边放着一把张开的红伞, 不光挡风, 还把暖意往她这边聚。
墙壁与地面已然比之前要干净许多,透着股浅浅的水气。
只是周围空无一人。
“是, 梦?”廷听迷茫地看向四周。
有人曾说,在病重疲倦、生死一线之时,可能会出现亲近之人的幻觉,指引着人撑着一口气活下去,寻到生路。
所以, 昨夜的一切可能都是幻觉?
那未免也太过真实了吧。
廷听不可置信地抬起手指,按了按嘴唇, 疼得“嘶”了声, 下一刻披在她肩上的白色毛毯滑落, 她很快看到了果壳中滑下去的勺子。
秘境之中怎么可能会有勺子?!
廷听彻底清醒了过来。
廷听抬手小心翼翼地将果壳拖到身边, 等降下温才将勺子拿出来, 目光定在其上, 昨夜的记忆如波涛般席卷而来。
过于亲近的耳鬓厮磨, 唇舌缠绕, 如走马灯般在眼前闪过。
廷听目光凝滞, 浑身如被绑缚住,难以自控地拘谨起来。
美色惑人, 情难自禁。
后悔当然是不后悔的,毕竟确实很舒服,那种奇妙感前所未有。
廷听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那么如狼似虎地压着少年啃嘴,对方顾忌她的身体不敢动她,任由她动手动脚,亲得舌头发麻,流连忘返,连收回去都难。
她乱了人家清白,然后一觉睡到了大天亮。
廷听捏着勺柄,如坐针毡。
恰在此时,山洞口传来窸窣的声响。
一个少年灵活地俯身钻进来,转身迅速将门口打理好,才看到廷听捏着勺子懵然的神情。
廷听定定地看着少年。
他还穿着进秘境前的衣裳,上衣似雪,袖口有浅金色暗纹,劲瘦的腰肢上环着一圈玉带,蟠螭纹压着玄色的下摆。
少年将背后的包和手里一堆胡乱堆到一旁,迅速靠近廷听,手贴在了廷听的额头,看进她的眼中:“好似不发热了?”
昨夜的气息再次靠近了。
廷听掩在袖子下的手一紧,不知为何,昨日的亲密越过了本该存在的界限,她好似就不能再自在地划开师兄妹的亲疏界限。
“怎么在出神?”池子霁开口。
如此近的距离,他怎能看不清廷听眼中下意识的躲闪。
池子霁手腕一顿,心下自知,若无其事地垂下眸,转过身将他刚刚堆到一旁杂七杂八的东西扒开,露出下面劈好的干燥木柴,放了些到木堆中,稳住火势。
突然,背后贴上来一个暖呼呼的身体。
“刚刚醒来还以为是我做了梦。”廷听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她胡思乱想的画面按捺下去,用另一个理由来代替,“梦里池师兄是我的田螺姑娘,醒来就消失了。”
“‘田螺姑娘’帮你打扫完山洞,铲了铲火便离开了?”池子霁笑起来,听到她声音里的低落,当即拉着她环住自己腰的手,放到火边烤,“我刚从外面回来,身上冷。”
“我好不容易找到你,怎么会突然消失。”
廷听抬起手,摸到了池子霁肩上不知何时积下的白雪:“外面,下雪了?”
“凌晨时下的,一发不可收拾,我早晨出去地上已有一层厚厚的积雪,都没看到什么人。”
“池师兄哪怕也失去了灵力,也比我强。”廷听挪了挪位置,坐到池子霁带回来的新鲜物资边上,摆弄了下。
他带进秘境的包里的除了火折子,盐和糖,已经拿出来的勺子和毛毯,软帕,还有一瓶丹药。
“这都是些什么?”廷听迷惑地问道。
“我觉得你能用得上的东西。”池子霁不假思索地回答,“法器在秘境里会失效,我早已辟谷,纳戒中没有吃食,盐还是找其他修士拿的。”
修士不需要盐,普通人需要。
经他提醒,廷听愣了下,才知盐竟不光是调料,还是普通人的必需品。
廷听没有去思考为什么池子霁的纳戒中会有她用得上的东西,把包合上,又去看了看他在山洞外收集到的物资。
干燥的木柴,一堆还积着雪的草,几个盛着水的果壳,洗干净的狼皮……
廷听目光一凝,突然从一堆草下面薅出来一只手臂长的大兔子。
它瑟瑟发抖不敢吱声,嘴里还啃着干草,珠子大的眼睛恐惧地看着她。
活的。
“这又是什么?”廷听问道。
“后备储存食材。”池子霁头也不回地说,似乎有些头疼,“没有灵力用不了芥子袋,除了晾晒,无法用其他的方式保鲜食物。”
他考虑过用冰雪保存,但放洞内会融化,放外面也容易被其他兽类捡走,遂罢。
廷听揉了揉这只大兔子的皮毛和肚子,软绵绵、热乎乎的,转头惊讶地看向池子霁。
“嗯。”池子霁朝着廷听无害地笑道,群肆贰儿二午玖亦伺启“我抓了只摸着最舒服的,切了皮毛洗干净还能给你拿着取暖。”
大兔子一看到池子霁,浑身抖得和筛子似的。
“你怎么会进秘境里来?”廷听将大兔子丢回旁边的草上,说出昨夜就有但没心思问的话,“外面出什么事了?”
“卷宗秘境的出口被封住,打开秘境的蓬莱岛主乃秘宗之人假扮。”池子霁解释道,“我不通阵法,眼看你和两仪门的修士同行,秘境危险,实在不放心,便进来了。”
当然不止两仪门的人。
池子霁觉得所以人都很碍眼,特地把两仪门摘出来提,不过是因为在溟海的叶舟上,他亲眼所见某些不知天高地后的人妄图和廷听搭话。
“眼下来看,我的担心不无道理。”他看似随意地说。
池子霁虽未说其名,廷听却马上想起了她和两仪门的纠纷。
这也不是什么需要隐瞒的事。
廷听坐到池子霁身侧,感觉到他身上的凛寒感在火焰边消融回暖,低声说起她这十日坎坷的经历。
“我已注意分寸,情非得已之下才动手。”廷听心中有计较,美化了她的心理过程,对于针对她的人的罪行却未有半分说谎。
廷听伸出手,拉住池子霁的手指,希冀地看着池子霁:“师兄莫要怪我。”
她只是嘴上这么说,心中却莫名笃定池子霁肯定不会怪她。
“外界现下看不到秘境中的境况。”池子霁若有所思地说,“此秘境包含诸多门派弟子,牵涉甚广,是个大麻烦,且现今已死伤众多,三法司不好定罪。”
“若是出去之后——”廷听试探。
下一刻,池子霁反手握住了廷听的手,意外地看着她,随意地说:“那就让他们出不去。”
廷听心下一定。
她并不是想问池子霁的解决办法,而是想探明他回护的态度。
池子霁也没想到廷听会问出这种问题,但想到这十日许是艰难又坎坷,难免不安,便安慰起她。
“万一两仪门指认你,也是对方先起谋财害命之心,他们若刻意隐瞒。”池子霁似乎想起来什么,笑了笑,意味不明又带着些浅淡的嘲意,“都察院不是有测谎的法器吗?”
“也是。”廷听放下心来,紧接着追问,“那昨夜追着你的那个骷髅是什么?秘境中的魔物?还是秘宗之人的手笔?”
“不。”
“这个秘境确实是前夜陨落的大能之物。”池子霁想起那个追着他跑得快散架的骷髅架子,心中其实有所怀疑,“可那个避光的骷髅应当是我认识的秘宗修士的手笔。”
“它被秘宗修士下了令,屠戮陷于黑暗中的活人。”池子霁露出古怪的神色,“但对我敌意相当大。它白天躲起来,哪怕我手上有火,一到夜晚也紧追着我。”
他杀了那么多秘宗修士,想找个和他没仇的都难。
“秘境之中有能控制这骷髅的秘宗之人。”池子霁平淡地说,手搭在剑柄上,指尖微动,“可能就藏在参加论道大会的弟子之中。”
替换蓬莱岛主,将众多弟子诱进秘境之中,由成群的白骨构建而成的巨大骷髅怪。
死亡的弟子如同献上的祭品,白骨再化作怪物的一部分。
这严酷的秘境被秘宗之人利用,变成了其源源不断获取“材料”的祭场。
廷听突然抬起手,紧紧抓住了池子霁的手腕:“师兄。”
池子霁扭过头,困惑地看着廷听。
“你不能去和秘宗之人硬碰硬。”廷听攒紧他的手腕,“你我现下都是凡人,秘宗其人既能控制骸骨傀儡,说明他极大可能并未失去灵力。”
凡人如何能与修仙之人硬碰硬?
曾经金丹境廷听面对分神境的浮光都如蚍蜉撼树,更何况凡人呢?!
廷听的指尖感受着池子霁的心跳声,前所未有的不安与惧怕涌上心头。
她为了活下来,数不清做了多少努力,用了多少手段,撒了多少次谎。
她还有很多事想做,她要在大庭广众之下揭发曾经迫害过她的人,她想堂堂正正,而不是做什么都要踌躇一层细作的身份,这也不对,那也不对。
死亡平等而残酷。
她不想死后就得一句外人的平平淡淡的“可惜了”。
“听听?”池子霁缓缓眨了下眼,轻笑起来,拉住廷听另一只手,捏了捏她绷紧的指节,“不要怕,我不会让你死的。”
他既然大概能猜到幕后黑手,就知道要如何出去。
秘宗之人哪怕把别人封死,都会给自己留一条后路。
“你疯了吗?”廷听看着池子霁的笑容心下一凉,“我是不想你一个人去送死!”
池子霁怔怔地看着廷听,好似听到了极其意外的话,如梦初醒般勾起嘴角,眉眼不自禁盛着笑意,轻声:“你在关心我。”
“我好高兴。”他拉住廷听的手抵在心口的位置。
不知是不是秘境内的影响,廷听的情绪仿佛扯下了一层疏远的隔阂,相较秘境外要直白许多。
池子霁仿佛初次触碰到如此温暖的事物,生涩、小心翼翼又情难自禁,捧在手心怕风吹,含到舌尖怕烫到。
他平等地漠视一切,因此从未在意死亡。
他的剑斩过无数人,就知总有一日他也会被旁人所斩杀。
世间生灵总是如此,循环往复。
“相信我,我舍不得死的。”
少年托起廷听的手,轻轻地亲吻着她的指尖,眸光沉沦,带着虔诚的疯狂。
喜爱之中初初生长出了求生欲的花苞。
只要廷听还在记挂他,哪怕只有一丝希望,他就绝不会松开手。
第50章 赤忱
天空昏沉。
雪似鹅毛般飘落, 仿佛要将整片大地铺成洁净的皑白色。
厚实的洁白地毯上,有两双脚印在慢慢延伸。
“师兄,你是怎么点的火把?我一个人时晚上想点都点不燃。”一个身上紧裹着白色毛毯的身影问道。
“有的树木储水多不易燃, 有的树油量充沛,一点即燃。”少年的手护在她身后,耐心地解释道。
两人尽量靠在树下走, 也没能阻碍雪花不知不觉垒在了身上。
世界变得无比安静, 似是只剩下了他们二人。
廷听一手抱着烤得通红的果子, 一手牵着池子霁的手,呼吸的热气瞬间化为白雾。
好在法衣上的符印没有灵力用不了, 在天材地宝的堆砌下基础的防火防寒还是做得到的,不至于在极寒之下瞬间被冻成冰块。
两人沿着树林,坎坷地走到了山顶。
山顶的圆湖已然尽数结为冰块。
池子霁走到霜雪湖岸蹲下,用剑开始凿冰,凿开之后放到叶片上又包起来——这便是他们冬日的水源。
廷听寒病初愈, 池子霁本不想带她出来吹寒风,可他上山不如之前出门短距离, 实在放不下她一人在山洞里, 便也带着她出了门。
“叮!叮!”
剑尖戳破冰面, 周围的冰块乍裂, 蜿蜒出细长的裂路。
廷听蹲在池子霁身边, 右肩贴着他的左肩, 感受到他因用力而绷紧的身躯, 近在咫尺的心跳。
活着的气息。
廷听侧过脸, 望见豆大的雪不断落在少年身上, 眉间,漆睫上, 然后随着他低头的动作,雪化为水渍顺着他精致的下颌滑落。
廷听蓦然抬起手,将紧裹在自己身上的白色毛毯拉开,同样笼在了池子霁的头上。
原本仅存的温热随着她的动作散去不少,寒气如终于找到裂缝般嚣张地钻进来。
池子霁惊愕地侧过头,看到身边抱着膝盖靠在他身上的廷听,笑了笑,低声说:“我没事,就一点雪,你别受凉了。”
“我灵力和本命剑都偏寒性,往日在秘境之外也常去极寒之境。哪怕灵力尽失,这个秘境的冬天对我而言也算不了什么。”
他轻声说,却也没有拒绝廷听的好意,抬手将廷听往自己的方向搂了搂,挨得更近,毛毯间的缝隙愈少,他凿冰的速度也愈快了起来。
池子霁眷恋身侧的温度,竟也不舍起了这艰难的秘境环境。
他知晓这不对,可他也不知出去后两人的关系又会去往何方。
他不在乎在何时何地,他只是想安静地和廷听待在一起。
仅此而已。
突兀的,池子霁感觉到耳朵上多了个触感,他脊骨一麻,侧眼一看廷听伸出了手捏在了他耳垂上。
“好冰。”廷听感受着指腹下的温度,狐疑,“这叫‘算不了什么’?”
“别乱摸。”池子霁这回没放任廷听,抬手将她的手从酥麻一片直发软的耳朵上拿下来,脸上还风轻云淡的,只是耳朵通红,迅速将手中的冰块包好。
等将手中的叶片全部包满冰块,两人才站起身来。
池子霁看向旁边的廷听,眉眼认真地解释:“我并非两眼空空,清心寡欲的柳下惠。”
他心中遐思众多,自亲吻过就再无片刻安宁,指尖的碰触,目光的对视,只要和廷听呼吸同一片空气,他都无法按捺心中的热潮。
少年人初尝情思,哪里禁得起心上人的半点撩拨。
廷听却笑起来,一手拉住池子霁的手,一手搭上他的肩,微踮起脚,亲上了他冰凉的耳垂。
她看不到池子霁微缩的瞳孔,口齿的干涩,只能感受到手下少年的身躯蓦然僵住,硬如石块,连呼吸都不顺畅起来。
“师妹!”池子霁似完全感觉不到这冬日的寒意,他反手握住廷听的手,另一只手半捧半锢住廷听的脸庞,手竭力克制,用力到骨节清晰可见。
“师妹?”廷听困惑地看着池子霁,笑起来反问,“师兄不喜欢吗?”
池子霁双眸失神,静静地望着廷听。
怎么会不喜欢呢?
许是祸福相依,秘境内灵力消失,原本猖獗到几乎要吞噬意识的心魔也突兀地消失,他不必去考虑走火入魔,境界受损,外界的一切。
他只需要看着眼前的人。
不断有雪落下,逐渐压在盖在两人头顶的毛毯上。
毛毯如雪盖,又似温暖的伞,将两人的身影笼罩其下。
少年垂首,小心又珍重地亲吻上了廷听的额头。
风雪不掩少年赤忱。
时刻被拉得很长,安静得只有风声与耳畔亲昵的呼吸声,让神志仅仅只关注眼前的温存。
寒意渐深,浓云堆砌,不见日光,却有脚步声渐响。
两人同时睁开眼,眼底尚有暧昧之意未消,依稀有流连不舍。
池子霁呼吸稍顺,松开揉着廷听耳后的手。
廷听也将手从池子霁肩上放下,抬手撩起遮住所有视野的毛毯,看见了从山顶另一方走上来的修士。
他们手中、背后拿着树枝和草绳编的篮,应也是来凿冰的,篮子看着破烂,现下倒也顶用。
对方显然也看到了他们两人。
廷听慢半拍地有了在光天化日下的野外亲昵的羞赧感,拉着池子霁的手臂,将脑袋笼在毛毯里,半身靠在了他身后。
上山顶的一行修士不过五人,身上似有修仙世家的家徽。
为首的女人目光如炬,打量了下他们,若有所思。
倒是她旁边的男子调侃道:“还是年轻好,秘境里天寒地冻的,都有谈情说爱的闲情逸致。”
进入秘境后灵力尽失,但修士都保持在失去灵力时的身体状态,也就是突破元婴期时停止正常生长的状态。
可即便如此,相比其他修士,眼前的少年少女看起来都格外稚嫩,似是未成熟便摘下的果实,透着股令人不爽的不谙世事。
旁人都在生死线上奔波,他们竟在这雪地里打情骂俏?
可笑至极。
“那小子看着有点眼熟。”旁边的人用手肘怼了怼女子。
“熟?”女子狐疑地望过去。
难道也是哪个世家子?
只见那少年抬眼,手撩毛毯,模样如精雕细琢的玉瓷,面色无显,眼眸却透出了清浅的杀意。
他并无贪欲与恶意,只是单纯觉得眼前这些人的存在碍事,所以有了想要清除掉的想法。
女子蹙起眉,第一想法是此子狂妄,竟想以一敌多。
等她看向少年腰间的佩剑,目光却一凝,迟半拍地意识到他像谁,当即握住了手中的鞭柄。
她一起势,旁边的人也纷纷警惕起来。
寒冷的空气如有凝滞。
“师兄?”廷听敏锐地感觉到池子霁的思索,当即牵住了他的手,看向这群人。
池子霁一旦开始想事情,尤其是在和别人对峙的时候,多半不是什么好预兆。
果不其然,感觉到廷听柔软的手指穿插进指缝,池子霁缓眨了下眼眸,眼中的杀意如潮水般退去,反手握紧了廷听的手。
两人的手笼于袖下,亲密无间。
好似刚才因他而起的紧张不过是旁人无谓的错觉。
“你是…池子霁?!”“你怎么会在秘境里!”
池子霁古怪地看着他们,目光稍作游移,敛起眼眸,仿佛在思考有没有必要一五一十地回答他们的质问。
“秘境外长老们已知秘境事发,正在寻找打开秘境的办法。”廷听眼看他们脸色变差,未免不必要的斗争,开口,“池师兄好心,是为救我而来。”
她笑颜亲和,声音清脆,再加上语气真挚,很快就扑灭了还未燃起的硝烟。
“我乃东山王家之女,王越岭。”为首的女子看到池子霁的反应,再看向廷听,清楚地意识到着两人之间谁占主导,抬手示意身后之人,“他们乃我王家同族。”
“道友幸会,我乃太华宫门下廷听。”廷听应下,笑回,“王女郎,在此遇见也算缘分。我与师兄取完冰,既无事,不如就此别过?”
廷听独自一人时被这种几个人凑在一起的队伍折腾了几回,更别说这些世家人,比一般的修士事还多,哪怕现在池子霁就在她身旁,她也不愿有过多无谓的交流。
他们既不会加入,也不想打起来,不如及时止步。
池子霁完全赞同廷听的提议,转头就拉着她的手准备下山。
“且慢!”王越岭眼见他们就要离开,急忙喊道,“池道友,你身为七星之一,冒险进来秘境,难道只是为了男女情长,不为救济论道的众修士吗?”
廷听的步子一顿。
池子霁并未理会王越岭,但拉着他的手停了下来,他便也侧过身,不解地看着廷听,宛如无声地询问她“怎么了?”
王越岭哪怕见过无数人,也在此刻被池子霁这刹那的表现骇了下,她手一僵,眼神难以置信。
池子霁甚至都没有转头看她,只是认真地望着廷听。
他未曾有半分掩饰他的不在意,骨子里透出一股异类般的疏远,明晃晃地表达出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分明为七星之巅,却毫无正道修士肩负的大义与责任感。
无声的行为陈述着他就是因廷听而来,没有半点别的理由。
王越岭满不理解,好似初次见池子霁。
池子霁是谁?长辈口中的天之骄子,同辈中最有机会得到飞升之人,哪怕性情乖僻,名声在外界毁誉参半,也会有人会用他的天资来粉饰。
王越岭见过许多女修慕其强大无畏,芳心暗许,加之众人口口相传,哪怕以往见过也是遥望一眼,难免不知池子霁究竟是何性情。
今日一见,才如梦初醒般发觉池子霁几分本真。
王越岭直觉其性格埋藏的危险,急忙喊住廷听:“廷听道友!”
廷听已经预感到王越岭会说什么,却还是转头看着她,思索着仿佛要望进她的眼底。
“你与我们一样,是第一日就进秘境之人,定当知道秘境艰险,时至今日已死伤无数。”王越岭深吸了口气,目光坚毅,“我们存活下来的人需要团结起来,共谋生路。”
王越岭并非是在邀请廷听与池子霁同行。
在认出池子霁的第一眼,她就认定,没有再比池子霁更好的人选能来主持如今混沌的局势了。
廷听垂眼,看着牵着她的手,缓缓向上,看着池子霁的侧脸,薄唇紧闭,雪花飘落在鸦羽般的睫毛上,干净而安静。
他如一个旁观者,等待廷听的回答。
王越岭见廷听反应平淡,愈发焦急:“当下形势严峻,望道友莫要拘泥于儿女情长……”
她话音未落,就感觉到身上落下了带着杀意的目光,如寒针刺骨,声音不得不戛然而止,惊愕地看着转头看向她的池子霁。
与方才只是觉得他们扰人的烦心不同,池子霁撩着毛毯的手放下,搭在了剑柄上。
毛毯落下,遮住了他一半的脸,只剩单眸无声地看着眼前的一行人。
无人会注意不到池子霁的一举一动,哪怕他动作不大,都格外惹人警惕。
王越岭身侧的所有人都握紧武器,浑身紧绷,蓄势待发。
“不是情爱的问题。”廷听突然开口,目光缓缓扫过眼前一行人的动作,还有其中有人不以为然的眼神,最终困惑地看向王越岭,“我觉得你想得太理想化了。”
王越岭一愣,解释道:“我知晓此事困难,但池道友并非常人,我之所言绝非无理之谈。”
“我愿倾权利相助,尽我所能促成此事。”
“我不是在怀疑你的心意。”廷听皱起眉,“但你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王越岭:“什么?”
“现下所有修士都无半点灵力,皆为凡人,秘境之外的身份与境界都不作数了。”廷听开
口。
她作为太华宫弟子,甚至会被一群散修觊觎迫害,再清楚不过眼下的现实。
“我的池师兄秘境之外是分神境修士,七星之一,太华宫宗主弟子。”廷听不得不提醒王越岭,“眼下他也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剑士。”
纵然池子霁失去灵力也非一般人能及,但廷听不惮于将人往最坏的方向揣测。
多得是人想将昔日触不可及的云端之人打落,折断他的脊梁踩在脚下。
“你身后尚且有人轻视于他,你却想让我劝他,把他推到众人——火坑之前吗?”廷听质问道。
廷听没注意到身侧的少年目光一怔,似是未曾想过廷听会这般说。
毕竟他曾在大比终试亲眼目睹,廷听为救其他弟子将自己置于险境。
少年蓦然浑身拘谨了起来,眸光闪烁,薄唇抿起,像是猝不及防被迎面砸了一份无价之宝,不知如何是好,只顾得上心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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