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偷袭
“我并非如此作想!”
王越岭解释道, 可她面对的是廷听对池子霁无比坚定的回护。
她并无恶意,却好似在此事前变成了一个恶人角色。
“或许是我考虑不周。”王越岭叹了口气,眉眼间满是愁思, “只是在这十来天里,我未曾见到过第二个可能掌控住局面之人。”
廷听问道:“你进秘境时就与同族在一处?还是没多久遇到的?”
“我们进来便是一同。” 王越岭不解。
“我进秘境时从高空坠落,灵力瞬时被抽空, 险些身死。”廷听平静地看着王越岭, “落地之后遇到了曾有过龃龉的异门之人, 我想方设法哄骗了他,运气不好, 活到第十天险些被他的同门谋害。”
“同他们分道扬镳之后,我又遇到了想谋财害命的散修,日落后坠入黑暗,孤身一人,若无师兄相助, 只怕病入膏肓之际便身陨于此地。”
廷听简单地陈述着她进入秘境后的坎坷经历,惊心动魄的记忆化作寥寥几语, 好似在诉说着他人的故事。
廷听眼见王越岭迟疑着想开口, 先一步说道:“我知晓这般的人并非全部, 可能我恰好就是不幸的那一个。”
王越岭张了张嘴, 在听到“不幸”时还是闭上了嘴。
她在同族帮助下这十天过得尚且艰难, 并不难想象廷听这话里里还藏着多少苦头。
“现在不过十来天, 就有人敢如此行事, 那几十天, 几百天呢?秘境内和秘境外的时辰不同, 谁知我们要撑到什么时候。”
“若真站到领头之地,面对的可能是多少心怀鬼胎的人?五个、十个尚且能对付, 那百个呢?”廷听握紧池子霁的手,“我的师兄在明,别人在暗,如何应付?”
“道友,我并非救济众生的圣人,请恕我回绝。”
“……我知晓了。”王越岭抬手拦下身侧众人,横瞥了他们一眼,歉意地看着廷听,“此事是我心急之下莽撞,还望你们勿怪。”
“有缘再见,就此别过。”廷听点头,拿起地上包着冰块的叶片,牵着池子霁的手往山下走去。
池子霁乖巧得就像任凭她拉扯的傀儡,手从剑柄上拿下,将微散的毛毯往身上笼去,将廷听裹好,免于风雪。
秘境中的山没什么人走,路坎坷不平,还有白雪覆盖,要格外小心脚下。
背后的人很快就消失在视野里。
路上只剩下了两人踩雪的窸窣脚步声。
毛毯搭在两人身上,如一顶雪白的大荷叶。
两人依偎着,只露出两对眼睛看着前面的路,手牵着手,手心发热。
“听听不必担心我。”
近在咫尺的声音轻轻打破了蔓延开的宁静。
池子霁侧眸,看着沉默思索的廷听,说道:“十个人奈何不了我,百人更不可能。”
此话并非狂妄自大,只是平静地诉说着事实。
要百人齐心合力来截杀他,是几乎不可能的事。
哪怕他失去了灵力,也并非外人所想那般孱弱。
归根究底,池子霁变弱了,也不代表其他人就变强了。
廷听眨了下眼,将落在她眼睫毛上的雪花抖落,侧颜看向池子霁,认真地说:“我不是在怀疑你的实力。”
“你站到众人之前,首先不是被其他修士盯上,而是被利用秘境行凶的幕后之人找到行踪。”
“我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那人手下,多少人无意识中帮那人做事,亦或是倒戈?”
人一旦变多,事情就会往难以揣测的方向奔去。
防不胜防,此为其一。
还有其二。
“更何况,我不愿池师兄去做不想做的事。”廷听放轻了声音。
常言说,上位者需要背负更多的责任,但廷听自私,哪怕离开秘境可能会遭遇流言蜚语,也不愿池子霁此时顶着被旁人背刺的危险出头。
池子霁定定地看着廷听,半晌扬起一个简单的笑容。
“好。”他说着,扶在廷听身后的手往上挪,指尖贴在了她的下颌边。
贴着她脸的手格外凉,廷听脚下一个没走稳,往侧边踉跄了两步,脚下的枯枝“喀嚓喀嚓”地断掉,直至靠在了一棵粗壮的树上,才稳住了步子。
树梢间的积雪随着这不和谐的震动从上方坠落。
池子霁扶住廷听,指尖滑过她的眼尾,看着她如发痒般不适应地眨眼,低下头,一字一句无比清晰地说:“现下没打扰的人了。”
“可以继续做刚刚没做完的事吗?”
廷听一只手被池子霁扣在树边,另一只手搭在他的心口处,冰凉的雪覆盖到脚踝骨,手下的心跳仿佛和她的心跳共鸣。
呼出的气化为温热的白雾,廷听的目光刚想挪向天空,就被池子霁锢住了半脸,强行挪回注意力。
“你在看什么?”
“现下是白天!”廷听的目光从云层挪到池子霁脸上,睁大了眼,隐约意识到什么,连忙“冬季白日颇为宝贵,我们——”
廷听话音未落,就不得不闭上了眼,眼皮上落下了浅浅的柔软触感,视觉消失,声音便变得尤为清晰。
“就一会儿。”池子霁轻声说着,顺着吻过廷听的眼尾,鼻尖,绯颊。
池子霁漆黑的眼眸映出廷听的容貌,整个人形同雕塑,只有微微移动的瞳孔展示出他活着的本质。
自进入秘境遇到廷听以来,眼前的一切就都如同海市蜃楼。
偶尔池子霁也会思考,他是否并未进入秘境,而是进入了幕后之人设置的环境,只为诱他沦陷,拖住他,谋害他。
但怀中的温暖太真,廷听的回应太美。
池子霁的瞳孔涣散了一瞬。
哪怕这是幻境——不,这绝非幻境。
池子霁平静得透着几分诡异,他顿了顿,感受着手下人的紧张,闭上眼微微倾身,只是轻落在了嘴唇上。
如蜻蜓点水,未动分毫。
廷听耳畔只剩下了风雪与呼吸声,过于近的距离加上野外的环境让她格外紧张,手指下意识蜷在一起,哪怕闭着眼,眼珠也在不自觉地颤抖。
但这样的窘境并没有持续多久。
廷听能感觉到嘴唇上轻轻的一触,很快就离开了,她再睁开眼,对上了池子霁若无其事的笑颜。
“走吧,先把冰块放回去。”池子霁牵着廷听的手,往小山洞的方向走去,“在天黑之前我想去找找有没有好处理的动物。”
他开口,直接走向下一个话题。
“动物?你是想剥皮毛吗?”廷听尚未感受清楚那如泡影般的亲吻,立马被池子霁的话带走,眸光清澈,将毛毯往少年肩膀的方向拉了拉,好奇地问,“你觉得我之前杀得不够?”
哪怕不提手中的毛毯,他们的小山洞里已经有羊毛地铺,还有一张已经处理干净的狼皮。
“听听,现下尚是初冬。”池子霁侧过脸,万分耐心,手状似随意地与她的十指相扣,笼在袖子之下。
廷听瞳孔一缩,天空中飘着鹅毛大雪,地上已然堆积起厚厚的积雪层,总会给人一种现下已是深冬的错觉。
这个秘境的冬天,竟还要更冷吗?
池子霁:“时间不多,在我尚且能自由行动的时候,要做好极寒来临的准备。”
池子霁顺着山路往前走,廷听望着他稍稍摇曳的细马尾陷入了沉思。
烧火的木柴不难找,山洞前就有许多树木,可以就地取材,最后再准备。
最大的问题是储水和保暖。
他们今日尚且还能上山凿冰,极寒之时怕是连出山洞都难,只能提前备些水分充足的果实和装满水的果壳。
自打进秘境以来,这白天总是有做不完的事。
“我听闻凡人会饮酒驱寒。”廷听紧挨着池子霁,避免放慢动作,被积雪包裹着的脚会在拖沓中麻木,刻意地找起话题,转移注意力。
“会。”池子霁对上廷听好奇的目光,笑道,“不知道是什么味道?”
廷听诚实地摇了摇头。
与在凡间成长过的池子霁不同,她有意识起就是在长音阁修仙,师长更是厌恶凡间,完全隔绝她接触俗世的机会。
“有女郎爱好的甜口果子酒,但你说的能驱寒的应是边疆烈酒。”池子霁思索,明明不过是几年前的记忆,回想起来却遥远如隔世,“辣口发涩,你大抵不会喜欢。”
“师兄上过凡间的战场吗?”廷听问道。
“算是上过罢。”池子霁蹙起眉,垂下眼眸,眼睫压出一层阴翳,“跟在攘外的大将军身后,没多久京城被起义军大破,本就在多王夺帝中消耗了生息的国家就此易主。”
他说得平淡,并不意外,也无所谓,似乎亡国在他眼中与日出东升并无差别。
“你对凡间有兴致?”池子霁目光一移,问道。
“若是能从秘境中出去。”廷听扬起笑容,感慨道,“我想去看看池师兄曾经生活过的京城。”
池子霁心中又漏了一拍,匆忙挪开视线。
只是紧牵着的手无法掩饰他的局促,将那不规律的心跳传达到了身侧之人身上。
不是因为对凡间好奇,而是好奇他曾生活过的地方,如同最动人的情话,扯得他心脏发疼,不得挣脱。
话太烫,他有些受不住。
过了好一会儿,池子霁才压着声音开口,本就偏年少的声音多了几分青涩:“出去之后,我带着你一同去。”
“这些年过去,也不知故地到底变了多少。”
短短一句话,让池子霁无比艰难地回想那寡淡无色的十来年里,究竟有什么值得去看的。
这一想,就想了许久。
想到他们将冰块放回山洞保存好,再一同出门寻找皮毛厚实的动物,池子霁都差将肚子里搜刮干净了,都没想起什么值得说道的。
池子霁下意识有些发泄性地低落,开始厌弃自己的无趣。
“我与别人同行的时候观察过,附近只有成群的牛、羊和潜伏着的狼群,只是不知过了这几天还剩多少。”廷听说道。
她和傅无忧两人都能截杀一头巨牛,想必其他修士也做得到,所以并不抱乐观态度。
可一想到牛,廷听就难掩沮丧。
“怎么?”池子霁注意到廷听耷拉下来的眼,挑起眉,目光锐利,迅速意识到在他不在的时候,廷听怕是吃了旁人的委屈却没和他细说。
“之前和两仪门弟子同行的时候……”廷听简单的把她和傅无忧联手杀牛,最后她因分道扬镳,只拿了一些肉干的事说了下。
只是心疼她那辛辛苦苦洗了又晒干的牛毛。
那巨牛的毛又长又厚,虽没有羊毛软,但也适合拿来取暖。
毕竟他们身穿法衣,在山洞里也不会脱衣服。
“牛群警惕心强,哪怕是夜间,我也没办法在不惊动它们的时候划毛。”廷听说。
“夜里?”池子霁看向远方的草地,敛起眸,“不,我会在日落之前解决一切。”
一旦入了夜,哪怕池子霁手中拿了火把,那硕大而麻烦的骷髅怪也会徘徊在他周身,找准时机取他性命。
天色迷蒙,日光黯淡。
雪没完没了得下,像是想淹没这片大地。
两人加快了速度,往草地的方向疾冲而去。
廷听呼吸不顺,目光快速地在草地上寻找牛群的足迹。
池子霁感觉到廷听的步伐稍稍落后,不假思索的用手环住廷听的腰,揽在身侧,对准了一个方向疾驰。
步伐轻盈迅捷,雪上的脚印也越来越浅。
廷听眼前一亮,视线终点赫然有牛角的形状,她身子一顿,笑上眉梢,下意识去拉池子霁的手要和他说,一抬眼却看到了池子霁冰冷的目光。
说时迟那时快,有寒芒破空而来。
廷听耳朵一动,敏锐地侧过脸,还未来得及拔伞剑,眼前就一黑。
池子霁眼疾手快地用毛毯裹住廷听的身形,一把抱住她的腰,脚尖点地跃起,如鸿雁般灵活地在在空中翻身。
不过刹那,一排紧追着不放的箭矢深深插在了雪地里,只剩箭羽外露,箭矢的弧线恰好就是池子霁闪避的路线。
池子霁“嗖”地拔出剑,剑尖与飞驰过来的箭矢相撞,将其齐齐斩断,只得狼狈落地。
他动作太快,廷听只感觉眨个眼便天旋地转,她将毛毯扯开冒出头,手扶在他肩膀上长呼了一口气,腰被他搂得格外紧,像是生怕她掉到地上。
廷听看着地上的箭矢,再看向池子霁,哪里还不明白他们被偷袭了,脸色一下子沉下来,手握紧伞柄,一手拍了拍池子霁的肩膀,示意他把自己放下来。
“看来在找牛之前,还有些‘琐事’要解决。”他笑着说。
第52章 顽抗
“快!再快点!”
奔跑之人压抑不住急促的喘息, 旁边的人拉住她的手腕,避开头顶的树枝,紧张中有些慌不择路。
树枝在身上划出血痕, 一路不断被埋于雪下的树根绊倒,寒风如刀般往喉口划去,大片的雪看得眼前一阵阵泛晕。
兰若怀中抱弓, 被师兄扯着奔跑, 只感觉下一秒就要踩空, 摔倒在雪地里。
“怎,怎么会……”
兰若脑子若有黑雾弥漫, 始终都不理解,为什么会有人在失去灵力之后能仅凭武力于反应躲开箭矢。
她明明避着光,精准地选了个池子霁和廷听的角度看不到箭头的地方。
明明这十余日以来,从未有一个人能逃过她的箭矢!
“我们去找傅无忧!”旁边的青年想拉着兰若往树林里走。
“不行!”兰若一把撇开青年的手,焦急地说, “他被爱情冲昏了脑子,根本不会同意我们暗杀廷听的计划!”
没想到的是, 她话音刚落, 一股彻骨的寒意如长针般用力地穿透了她的胸骨。
兰若浑身僵住, 危机感喷涌而出。
刹那间, 几道剑光从上空落下, 兰若惊愕地避开, 踉跄中跌倒在地上, 一时之间连呼吸都消失了, 泛着凛寒的剑齐整地插在袖口、肩下、脖颈边, 将她牢牢固定在了原地。
“本来还想看看你们准备跑多远的。”
上方传来一个幽幽的少年声。
兰若蓦然回神,视线缓缓清晰, 才发现插在周身的根本不是剑,而是一根根枯枝!
兰若瞳孔一颤,看到一束漆黑的发丝垂到眼前,顺着向上看,突然对上了一双倒着的眼瞳。
少年倒挂在树枝上,手中的剑横亘在一旁的青年脖颈边,震得他呼吸急促,动弹不得,鼻息化作一团团白雾。
“若是瞄准我倒也罢了。”池子霁松开腿,顺着重力滑下树枝,轻巧地在空中翻了个身,无声地落在地上,手中的剑分毫不差地卡在那青年脖颈边。
他俯视着兰若,困惑地开口:“为何想杀廷听?”
池子霁眼中没有半分威胁,只是垂着眼睫,眸光浅淡,透着股异样的平静。
好似在看一个与他无关的死人。
分明已身陷冰天雪地,兰若仍因面前人感到一股毛骨悚然。
她僵硬着蜷起手指,拼命想挪开目光,避开眼前让她感到压抑与可怖的源头。
“看来在这秘境里要求礼数着实是一件难事。”池子霁叹了口气,勾起嘴角,眼底毫无笑意,面上却挂上和善的笑容,“请你回答我的问题。”
“否则下次对准你的就不是树枝了。”
“我说!我说!”开口的却不是兰若,而是被池子霁用剑比着脖颈的青年,他倏地跪下,在兰若惊愕的目光中用手指向了兰若,“是她听她师姐说,廷听私藏了能解开秘境的法宝!”
“我和你师妹无冤无仇,要不是她们说拿到法宝就能出去,我也不想无缘无故杀人啊!”眼见剑在他脖颈上划出一条极细的口子,他不由自主地打起哆嗦,声音嘶哑祈求,“我受够了!我不想在这朝不保夕、食不果腹的秘境里待了!”
“我求求你们了还不行吗?!”
兰若被师兄的骤然崩溃震慑住了,看着他狼狈地嚎啕大哭,刚流出泪水就被刺骨的寒风化作冰块,扒在脸上。
寒风刺骨,没给兰若任何思考的机会,随着耳畔一道沉重的钝声,一个熟悉的身影如破烂般被丢在了她的眼前。
“你说的师姐,是她吗?”
兰若猛地攒紧手,不可置信地看向踏雪走过来的廷听。
她肩披毛毯,一手持红伞,一手扯着明师姐的领口,毫不客气地拎到了兰若的眼前,展示着他们分头计划的失败。
“明……”兰若张了张嘴。
“应该不是她。”廷听想了想,突然松开手,任由手中昏厥的人陷进雪里,伞尖抵上了兰若的脖颈,“不然在第十天夜里你们就不会放我走。”
那夜她们爆发冲突,明师姐若是认定廷听身上有能解开秘境的法宝,根本不可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你师兄看着不像在说谎,那问题就只会出在你身上了。”廷听用伞尖抬起了兰若的下巴,“是你和旁人联手编篡了个理由来暗杀我,还是真有人告诉你,我身上有什么法宝的?”
廷听不理解她们是怎么想的。
要是她真有能解开秘境的法宝,她还能在池子霁来之前被外人随意奚落,狼狈至此?
“是,是我和明师姐不满,与你有龃龉。”兰若绷紧下巴,试图往后挪,却被死死抵住,那伞尖仿佛下一刹就要戳穿他喉骨,“看你和他不过二人,是我心生歹意,道心不稳!”
“好。”廷听点了点头,接着问,“你那‘师姐’姓什么?”
兰若冷汗都下来了,她分明说得无比诚挚,廷听却好似听一听就过去了,没有半分在意,一心认定她说得是假话。
“你说啊!”她一旁的师兄目眦欲裂,“兰若,你是想我们都死在这吗?!”
廷听配合地睁大了眼:“难道我什么时候给了你一种我不会杀你的错觉?”
兰若遽然想起那夜里的血溅三尺,眼前廷听外表上带来的恬静感顿时在她心里消失得干干净净,只感觉脖颈下的伞尖似乎已经刺破了她的皮肤,对上师兄绝望的目光,终于放弃抵抗。
“是,是我曾经下山修行之时,路上与我有救命之恩的长音阁弟子和我说的,我尊称她一句诗情师姐。”兰若艰难地用冻到青紫的手扶住伞尖,试图推远,“我以心魔起誓,绝无虚言!”
长音阁?诗情?
廷听皱起眉,将抵着兰若的伞放下,没在意兰若松了一大口气跑到她两仪门的师兄旁边,径直回忆起这两个名称。
前者她无比熟悉,但诗情是谁?
她在长音阁十几年,可从来没听过这个名字。
但廷听也不敢知这人是恰好在长音阁与她毫无瓜葛,还是在她离开长音阁之后入的门。
是长音阁长老的吩咐?
还是曾与她有旧之人的化名想编篡此事嫁祸于她,让旁人将目标锁死在她身上,通过秘境的特殊环境来谋害她?
“你确定你那诗情师姐是长音阁中人?”廷听又问了一句。
“她与其他长音阁弟子一同,身上还穿着相同的弟子服饰,这还能有假?!”兰若瞪大了眼,没想到她说了真话廷听还怀疑她,想辩驳两句,脖子前突然横亘了一把剑。
她如同被掐住了脖颈的鸟,声音戛然而止。
“我师妹许是太过温柔,让你们忘记了身为阶下囚该有的自觉。”池子霁侧过脸,眉眼间的浅笑透着寒意,“还是你急着上黄泉?”
“不信你去问尤世静。”兰若小声说,“他不是尤长老之子吗,他当时也在,他认识诗情师姐的。”
却不想,兰若说完,池子霁身上的寒意更甚,兰若依稀间甚至有了他一剑穿心的幻觉,赶忙往旁边躲开,不敢再说话。
兰若不说还好,一提到尤世静,事情就复杂起来了。
廷听思索起来。
诗情和尤长老是何关系?
诗情是否知道廷听身上的邪器一事?她如果知道廷听的灵力为尤世静所用,他们命数相牵,为何还会想借旁人之手来谋害她?
“我若有法宝,就不会还待在这个秘境了。”廷听用看蠢人的目光看着兰若他们,“你们觉得我比起当修士,更喜欢在这秘境里当凡人?”
兰若不敢说话。
她是觉得之前她们就有过龃龉,哪怕主动上前询问也不会有好的结果,还不如杀人夺宝更快捷,再加上用弓箭偷袭旁人未尝败过,这才下此杀手。
哪知这一下就碰到个硬茬。
也不知是不是境界带来的身体差距,明明都变为了凡人,池子霁却表现出了完全超脱于普通人范畴的反应。
廷听:“你对诗情还有其他了解吗?”
兰若意料之中地摇了摇头。
看来是问不出什么信息了。
廷听垂下眼。
“是留下来当诱饵还是直接杀了?”池子霁看向廷听。
兰若和她身旁的师兄脸色骤变。
“我们能说的都说了!”
“难道我说过‘只要你们说了实话我就对你们暗杀廷听一事既往不咎’?”池子霁意外地看着他们,不理解他们为何会天真到白日做梦。
他垂下眸,如同听到了不可理喻的扰人之言。
“廷听,求求你,我错了,是我鬼迷心窍!”兰若如梦初醒般想冲向廷听,却被池子霁不假思索地拦住,跌坐在地。
发丝被剑光蹭到断了半截,死亡的迫近让兰若难以抑制地哭了出来,“我不该起杀心,是我错了,你想要我做什么都可以!”
“停。”廷听被这尖叫声打断了思路,愣了下,转头看了兰若一眼,“你后悔的不是对我起杀心吧?”
她笑起来:“你后悔你天真地以为是你们是以多敌二,胜券在握,没有事先发现双方差距,你后悔的是你技不如人。”
寒风刺骨。
兰若僵住,衣摆下的手紧紧攒起,指甲早已在手心印出了数个深深浅浅的印子。
“我本来还在想要不要留你当个证人,但果然留你这么大个活生生的隐患还是太危险了。”廷听苦恼地看着兰若,而后露出了恬美的笑容,“还是算了吧。”
她说着,抬起了伞,看着兰若艰难地爬起想逃跑,但如此之久的霜寒和威吓让她的动作变得僵硬无比。
“住手——!”
不远处传来惊呼声和数个急匆匆的脚步声。
廷听置若罔闻,毫不犹豫地上前两步捅穿了兰若的心肺,这才侧过头,疑惑地看向朝着他们冲过来的人。
傅无忧和王越岭在其他人之首,表情震愕,看到此情此景仿佛难以控制神态从而变得僵硬,连步伐都迟缓了起来。
“你,你怎么敢……?!”傅无忧颤抖着手,曲膝在地,匆忙地想去拉自己的同窗,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血如河淌,将雪染得通红。
这等伤口在他们是修士时,尚且有得救。
但在秘境中,却只能听着他们心跳愈来愈缓,眨眼间体温就要与这风雪化作一体。
傅无忧去触兰若的鼻息,忍无可忍,猛地起身拔出了剑,眼里满是血丝,质问地对着廷听:“你为何对我同门下此毒手?!”
池子霁瞳孔一动,站在廷听身侧,无声地看着那剑尖。
他并非不想去挡那无礼而冒昧的剑,但他记得这个在叶舟上对着他廷听脸红,还在秘境中与廷听二人一起共度了十天十夜的男性人类。
池子霁笃定傅无忧伤不到廷听,所以安静地看着他拿剑指着廷听,来彻底撕裂两人之间单薄又脆弱的关系。
“廷听道友,哪怕你们之间有冲突,在秘境中也不至于痛下死手啊!”王越岭放缓语气,看着廷听,劝说,“为何不能等离开秘境,再通过三法司处理呢?”
“我当然敢。”廷听开口。
“刚好我也有话要问你。”与在场凝重的氛围不同,廷听反倒觉得人来得正巧,松了口气,看向傅无忧,真挚地问,“你是在演吗?”
傅无忧皱起眉,似乎完全不理解廷听在说什么,脸上出现了霎时的空白:“你不要岔开话题……”
“你是故意视而不见,然后事后跑过来装出一副无辜的模样来质问我。”
廷听语气蓦然一转,漆黑的眼瞳看着傅无忧,从袖口掷出了一个箭矢,丢在了两人中间的雪地上。
“还是说,你愚蠢又眼瞎,完全不知道你的同门来暗杀我?”
第53章 说谎
“暗杀……?”
寒风似要将傅无忧的声音撕裂。
那枚折断的箭矢横亘在双方中间, 分分明明地划出一条线。
傅无忧心中升起巨大的荒谬感,他心理不愿相信,但廷听冷淡的神色和丢出的箭不自觉动摇着他的想法。
“她们为何要暗杀你?”
“你这小师妹从长音阁内一个名为诗情的弟子口中听闻, 我身上有能解开秘境的法宝。”廷听倒不介意把话说清楚。
傅无忧的脸上愈发怔愕。
怎么可能?怎么会有人信这种话?哪怕信了这话,转手就想杀人夺宝吗?
“你觉得仅凭你们的一面之词,我们就会相信并原谅你们吗?”傅无忧看着昔日同门的尸体, 他们的友好温善历历在目, 实在难以相信廷听口中荒诞事实。
又一阵冷风吹过, 天色已有黯淡的迹象。
池子霁笑了下,抬手将廷听肩上的毛毯往上拉了拉。
廷听眨了眨眼, 轻松地弯起眼眸,手中的伞面比地上结冰的血色还要红得刺眼。
“当然不。”她笑着对傅无忧说,“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愚昧与弱小,幸而前几日和分道扬镳,否则今日尸骨无存的就是我。”
“你们似乎搞错了形势, 我们不是作为犯人接受你们的审讯,也不是作为加害者来祈求你们原谅的。”廷听撑开伞, 不解地抬起眼, 瞳孔中盛满比这寒天还要冰凉的杀意, “我出于自保, 杀了想杀我的人, 我有什么错?!”
傅无忧浑身一僵, 对上廷听的视线, 心中本就摇晃的天平倾斜起来。
他犹记那夜里廷听被冒犯时的怒意, 与眼下很像, 但又不一样,但他是初次感觉到廷听的杀意直白地对向了他。
好似只要傅无忧有质疑或者想反抗的心思, 他就是廷听下一个剑下亡魂。
“道友莫要激进。”王越岭开口,试图缓和气氛,她看向池子霁,“你师妹状态不对,你不怕她走火入魔?!”
“这里又没有灵力,我们皆凡人,入的哪门子魔?”池子霁欣然接话,垂眸甚至没看他们的模样,随意地说,“‘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的道理你们可曾听过?”
廷听突然感觉手心一热,侧过眸,看着池子霁不动声色地牵住她的手,另一只手搂住了她的腰,如同一个人形拐杖。
“人命关天,还往道友日后慎重。”王越岭咬着牙,挺直脊背,问,“此事我非亲历者,不知孰是孰非,但若日后三法司问起此事,你们又当如何?”
廷听瞳孔一动,正要看向王越岭,突然眼前被池子霁蒙住了。似乎不想让她再看眼前的烦心事。
“该如何便如何。”池子霁笑道。
他有诸多理由可以说,最简单的便是利益交换。
太华宫内没有一个脑子正常的会想要一个七星和一个命中有仙缘的天之娇女给区区两仪门的几个弟子偿命。
此世本就不公,人命亦有轻重。
但池子霁懒得和外人长篇大论地解释这么简单的道理。
王越岭愕然地追问:“你们就不怕三法司的刑罚吗?”
“你可看过三法司判案?”池子霁习以为常地说,“那你可知谋杀未遂,被防卫致死如何断?”
“难道你能站在绝对旁观的视角,判断我们比加害者强,就判我们有罪吗?”
他身上的压抑感如沉鼎般压在周围人的脊骨上,敲打之意再明显不过。
“今日我们能躲过两仪门的暗杀,同等条件下,若我持弓袭击你们,你们可不见得能躲过。”池子霁笑起来,眼底讥讽,反问,“若你侥幸活下来,面对加害者,你是杀,还是不杀?”
王越岭退后一步,下意识想起那种可能性下她会如何做。
当祸及自身,她可能也会延续家族的教导,斩草除根,坐做之行与他们并无不同,意识到这点,她不由得羞愧难当。
许是刚来时看到那一地血色冲击太大,以至于她也一叶障目,觉得他们有恃强凌弱之嫌,光天化日之下动此重手。
“王道友,我并非弑杀之人。”廷听抬起手,将掩在眼前的手往下挪了挪,看向王越岭,“若非必要,我也不想无故杀生。”
“抱歉,是我之错,我不该高高在上地指责你们。”王越岭整理好情绪,看着廷听,认真地说,“我不知此事究竟如何,但作为刚才失礼的道歉,有关‘诗情’与‘法宝’一事我会帮你查。”
“好。”廷听虽并不指望她,却也先应了下来。
再如何,王家势大,她周围人数也多,要查事如何都比优先准备生存物资的二人方便。
两人庇于伞下,忽视这一地腥气的狼藉,转身离开。
这白日还有很多事要忙,不想再与旁人有牵扯。
王越岭看着两人逐渐变小的背影,仿若行走于白雪皑皑中的一对璧人,低头看向失魂落魄的傅无忧,伸出手:“傅道友,可要与我们同行?”
傅无忧没说话。
王越岭:“我要查清‘诗情’是何人,以及她口中的能解开秘境的法宝一话究竟是捏造还是确有其事。”
傅无忧徒手推开雪,手上满是伤痕,听言转过身:“你相信她的话?”
王越岭笑了笑:“你不是也信吗?”
她其实并未怀疑过此事真假,她之前只是觉得廷听直接下狠手做得过于激进,毫不留余地,现下看来却都是情理之中。
傅无忧沉默良久,连同王越岭身边的人一起刨出了几个坑,将尸体埋好,才站起身来,说:“我与你一同。”
他必须要知道欺瞒了他的同门,甚至让他们将他瞒在鼓里的究竟是谁。
“好。”
日光渐黯,寒气凝聚,地面上愈发少有人烟。
另一边。
两人因意外耽搁了时辰,动作匆忙,要赶在天黑之前“强抢”牛毛。
与之前廷听和傅无忧时的策略截然不同。
池子霁并没有选择拉一头牛出来杀顺便刮毛,也没有选择在天黑趁牛不备刮,他持剑冲进牛群,在牛群中间来回穿梭。
巨牛如一座座小山,因耻辱红了眼,狂暴地左冲右撞之时,他已然从每头牛身上斩下不少毛,拉着廷听就往回跑。
其胆量之大,动作之迅捷,常人难以望其项背。
没跑多远,牛群就茂盛的树木阻挡住了去路,牛蹄刨着地,鼻孔喘着粗气,恼怒地看着目标消失在树林里。
廷听喘着气大步奔跑,冷风不要命地往嘴里灌,她猛地闭嘴,看向前面拉着她马不停歇的少年,竟感觉到有几分畅快。
“听听。”池子霁蓦然回过头,好似银鞍照白马的少年,眉眼间尽是风流笑意,“若是三法司真要罚你我,太华宫不庇,你可想过要如何?”
哪怕要罚也罚不了多重,廷听想。
她反问:“师兄会如何?带着我浪迹天涯吗?”
“何尝不可?”池子霁眼眸亮了起来,洒脱地说,“我身家不薄,不若找个良辰吉日下山私奔?”
世间这般大,还能没有他们的容身之处?
他这么一说,廷听反而笑了起来,原本冲上头的火气也缓缓消退。
廷听其实意识到了她的火气不光是因为外人的质问,还有她自身作为细作被长音阁操控的烦闷,一切让她不得自由的困境。
“好啊。”她笑得明媚,眼底没有半点阴霾。
天空中的乌云愈来愈浓,眼前的路都开始变得模糊,他们在与时间赛跑,与即将笼罩大地的黑暗争分夺秒。
“还跑得动吗?”池子霁问道,“要不要我背你?”
他也在喘气,额侧似有汗滴,胸腹起伏,步伐却未有半分迟缓,拉着廷听的手紧而热切。
“不用!”廷听大步不停,发丝飞扬。
池子霁闻言弯起眼,转过头继续奔跑。
他们背后是如鬼怪般的阴翳,天空中飞雪回旋,雾气弥漫,似有暴风即将降临大地。
厚雪堆积到了他们膝盖的位置,极大程度地延缓了他们的步伐。
廷听的心跳如擂鼓,就在黑暗即将攀到她肩膀的时候,池子霁用力一拉,搂着她俯身冲进了山洞。
昏暗的山洞里只有两人沉重的喘息声。
池子霁找出火折子,飞速点燃了一根干草,将出门前就铺好的木柴堆引燃。
廷听将伞撑开放在火苗边挡住冷风。
两人协力合作,山洞里很快就燃起金红色的火光。
“这雪暴不知何时停。”池子霁看了看洞外的动静,“许是几日不能出门。”
幸而他们今日准备了不少东西。
廷听靠在池子霁的肩膀上,看着他动手将果子放好位置,一边煮水,一边煮果实。
可能是松弛下来,廷听顿感周身酸乏,但因为一直处于高度集中,精神清醒得很,不觉困倦。
“帮你把头发拆下来?”池子霁侧过头。
廷听点了点头,动作幅度微小。
她懒得抬手,就看着池子霁伸出手,拉开她的发带,任由黑发如瀑布般落下,而后用指尖顺着她的发丝。
因为没有梳子,这些日就只能用手捋,在冬季来临之前还好梳洗,水一结冰,什么都成了问题。
“你怎么想?”廷听扒了扒池子霁袖子。
“想什么?”池子霁歪过头,突然扬起笑容,眼里来了兴致,“私奔之后的婚仪在何处办?要请什么宾客?”
他依稀记得人间是怎么办婚礼的。
廷听沉默了下,脑子里的思路险些卡壳。
“不是。”她垂下眼,无奈地说,“就是突然觉得哪怕我想避开,麻烦也会源源不断地找上门。”
“那也是‘麻烦’的问题,不是你的问题。”池子霁抬手,指腹扫过她沾了雪籽的眼尾,一擦却擦出得有些红,以至于廷听无言地看着他。
“别担心。”池子霁用指节蹭了蹭她的脸颊,目光极为认真,声音轻快,“不是什么大事,有麻烦,就杀了造成麻烦的人。”
无论是两仪门还是长音阁,诗情亦或是尤世静。
他都不在乎。
“……好。”廷听轻声。
她注视着眼前朦胧而跳动的火光,身上渐渐回暖。
若时光倒流,廷听可能做梦都没有想过,她有一天会因为池子霁这份极端到直白的杀意而感到安心。
廷听厌恶不定的摇摆,厌烦虚伪的善心,她开始不由自主地觉得哪怕池子霁的性情超乎常人也挺好的。
她开始需要这份明显到无法忽视的偏袒与独占欲。
廷听只想要看得见的、摸得着的,能确实地能被她抓在掌心的炽热的情感。
“池师兄。”她开口。
池子霁一听到就转过头,却没想到廷听反而一头扎进他怀里,把头死死埋在了他胸前,半点不露。
“怎么了?”池子霁顺势动了动,抱住廷听,带着细小伤口的手指拂走她发间渐融的雪,两人身躯相贴,严丝合缝,愈发暖和。
他问得体贴,眼里却盛着异样的欣悦。
池子霁极满意廷听只会依赖他的感觉,仿佛缠在他指尖的不是发丝,而是一根根绑着他的红线。
廷听没有说话,只是抱着他的腰,越抱越紧。
她不敢说喜欢,不敢许诺,也不敢朝池子霁索求承诺。
“没事的。”池子霁捧着廷听的发丝,“我只喜欢你。”
廷听浑身一僵,半晌,闷出来一声:“我脾气不好,容易意气用事。”
池子霁略睁大眼,笑出了声:“你脾气能差过我?”
他说一出是一出,让太华宫内长老头疼的时候可比她这个乖乖女多太多了,他知道,就是从来没想过要改。
“我斤斤计较,自私自利,睚眦必报,当面一套背后一套……”
她字字说自己不好,手分毫未松。
“我知道了。”池子霁点头,下巴贴着廷听的头顶,“那又如何?”
廷听顿了顿,低声说:“我会说谎骗人。”
池子霁一顿,廷听放在他背后的手蓦然用力地攒紧。
“真的吗?”池子霁瞳孔一动,极认真地开口,“那你说一句‘我喜欢你’听听。”
哪怕是骗人也没关系。
第54章 死兆
洞外风雪交加。
洞内, 少年透着笑意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廷听抱着他的手一僵,但什么都没说。
毕竟平生初次,她分不清她对池子霁的究竟是依赖还是喜欢, 但如果这种她目前想不出她会对第二个人有的感觉是喜欢。
那她喜欢池子霁这件事,并非谎言。
火光下的木柴发出“噼啪”声。
池子霁一手拍着廷听的后背,一手翻了翻火堆。
他的心并没有如洞外的气温一样骤降, 不如说他早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
毕竟也不是第一次被拒。
但只要廷听尚且还在他怀里, 池子霁就可以对残酷的现实视而不见。
“吃点东西?”池子霁将烤熟的肉干放在果壳里, 洒了点盐上去。
廷听默默地点了点头,松开手, 刚起身就感觉冷风穿过两人之间,她不由得看向了山洞外。
也不知道这雪暴什么时候停,又会死多少人,琼音她们现下安不安全,这秘境之外的长老们破解的进度如何……
他们在这秘境之中不知不觉已过了半月。
廷听偶尔会想, 她是不是太过怠惰,这半个月过去竟然连罪魁祸首的影子都没找到, 可是想到白日他们几乎半刻未停, 一直为了生存奔波, 又歇了心思。
“来。”池子霁将烤热的肉干递给她。
“多谢。”廷听心不在焉地接过, 咬下口, 这时她才感觉肚子早已空空荡荡, 随着湿润的嘴里涎水蔓延, 尽力忽略其中的腥味, 开始大口吃了起来。
“你进秘境的时候, 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吗?”池子霁似是随意地问道。
“‘奇怪’?”廷听不解地看着池子霁,皱起眉冥思苦想, 硬是没想到有什么异类,才摇头,“这秘境处处是古怪,但要说物品,我没注意到。”
“你是想到了什么线索?”
“今日之事有些蹊跷,也不知是不是我多想。”池子霁顺手将水递给廷听,垂下眼眸,“既知诗情一人有异,但她给两仪门的理由太过……”
他顿了顿,用了一个词:“精确?”
火光扑闪,光点落到少年的脸上,照出他的困惑。
怎么会有人造谣造得如此具体而离谱?
“你是说,她说我‘身上有能破除秘境的法宝’这个由头?”廷听理解了池子霁的意思,“你认为如果想让他们杀我,完全可以用别的理由?”
池子霁点头:“如果让我来谋害一个人,我绝对不会用这种,”他顿了顿,“不一定会信,还拐弯抹角的理由。”
首先不确定的就是,两仪门也有可能选择不杀人,只要让目标交出法宝,在发现廷听没有之后双方和平讨论产生疑惑,再去寻诗情本人。
若诗情想远距离利用旁人害人,她就不应该用这个理由。
“还是说,那人觉得你死了也行,如果没死,也会因此去找她?”池子霁提出一种可能,“引你上钩的陷阱?”
“她利用了两仪门来杀我,也可能利用了旁人。”廷听喝了口水,将喉口只有咸味的肉沫咽下去,“‘诗情’或许只是她的一个身份。”
廷听头开始疼起来。
她想不通是谁在秘境里针对她,为什么针对她,这个人和秘境有没有关系,是不是幕后黑手。
等等,幕后黑手?
廷听猛地抬起头,看向池子霁,恰好对上他的视线。两个人的思维终于对上。
廷听突然明白池子霁刚刚为什么说那个理由过于“精确”。
不是双方有深仇大恨,而是对方无比肯定廷听手上有能解开秘境的法宝,从而将这个秘境的问题一股脑推到她的头上,让她来背这个黑锅,进而让旁人来针对她。
如果是幕后黑手认定廷听身上有能破除秘境的法宝,那她唯一要做的就是除掉廷听。
她可能都没有说谎,她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矛盾转移到了廷听身上。
“可是我身上没有什么法宝啊。”廷听迷茫地看起身上的衣服和物件。
池子霁无奈:“所以我刚刚才问你进秘境的时候,有没有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
在秘境里纳戒是无用之物,那只要排除他们现在手头上的东西。
廷听无比困惑的在四周以及包里翻了半天,硬是没找到半个和法宝沾得上边的玩意儿。
那东西长什么样?怎么用?敌方是凭什么断定东西在她身上的?
“也不必纠结,只是一个猜测。”池子霁抬起手,轻松地将廷听从包边上捞到火边上,用已经干燥的毛毯裹住她不知不觉又冰冷下来的身体,“我这么说,只是希望你不必想太多。”
廷听刚一侧过头,就被池子霁又往嘴里塞了一块撕开的牛肉干,她不得不努力咀嚼起来。
“对方既然想找你,就不会止步不前。”池子霁捏了捏廷听因为用力地咀嚼,脸一鼓一鼓的,轻快地笑着说,“我们不就山,山便会来就我们。”
他们避世而居,有的人比他们还急。
池子霁这话本质和廷听担心的麻烦找上门是一样的,只是换个思路,心态便截然相反。
廷听吃饱了,也想通了,精神逐渐放松,困意也涌上来。
只是寒风太冰,坐在火堆旁也不敢靠得太近,每当廷听快要睡着的时候,总是有一袭凉意让她措不及防地打个哆嗦,不得不睁开眼。
“靠近点?”池子霁看着靠在他肩侧的廷听,连她因为过寒不太顺畅的呼吸都感受得一清二楚。
池子霁没等回答,只是在廷听快要把自己蜷成一个球的时候把她一抱,放到了怀里,趁她还没缓过神,就用毛毯把她周身裹得严严实实,半个缝不露。
“我听闻凡间大寒,少有御寒之物,人们便会挨在一起用身体取暖。”
廷听困得眼前泛出光圈,少年声音轻且带着温热的吐息,如丝绸般滑过耳廓,她听着好像是那么一回事,鼻尖满是他身上浅淡的气息,安心地睡了过去。
暴风雨前的宁静格外可贵,既知即将面对纷争,廷听休息得格外认真。
廷听不知道的是,抱着她的少年心思和她迥然不同。
池子霁并没有那么想离开秘境。
虽然这里处处不便,处处艰险,但似乎只有在这里,廷听才会和他在一起,眼里只注视着他。
池子霁定定地看着廷听。
他想和廷听相拥度过寒冬,共伞度过潮湿的春日,于夏日的树荫下避暑,牵手迈步于金色的草地之上……
不是作为修仙者,而是作为凡世的普通人,哪怕生活中有无数琐碎的烦扰也无碍。
池子霁一直看着廷听,直到她睡得沉了,呼吸和心跳都平缓下来,才抬起手,用指腹轻轻地捋开她脸侧微潮的细发。
他不想回到繁冗的修仙界,人海之中挤满琐碎的纷争,廷听就毫不犹豫地转身,做回她众星捧月的小师妹。
廷听不会再倚靠他,就像她甚至不愿骗他一句喜欢一样。
人性本就有贪念,池子霁在进秘境之前,想的是只要把廷听锁在身边就好,她不喜欢自己也没有关系。
但现在他的贪欲已然不止于此。
哪怕喜欢是假的,只要廷听愿意一直骗下去,他也未必不能当真。
“若是我不幸死了,听听会一辈子记得我吗?”池子霁启唇,无声地问,认真的眼里满是执念。
池子霁没告诉廷听,其实他在踏进秘境的前一刻,突兀的从星辰往复间窥见了他的死兆,好似生怕他意识不到此行的危险。
但也正因为池子霁看到了,才无法退后半步。
他尚且会死,那廷听怎么办?
他看着零星的火光飘飞又消失,黝黑的眼眸缓缓平静。
“……也不用一辈子,十几年就好。”池子霁想了想,垂下眼看着廷听,像是想起修士年龄太过漫长,他天赋异禀的师妹想必能活得很久很久。
而他与廷听自相识到他一厢情愿的心许不到一年。
这一年在漫长的几百年、几千年里,不过沧海一粟。
“不然,几年也行?”池子霁勾起嘴角,试图笑起来,最后感觉脸上的皮肉都不是自己的了,才不得已放下。
他好似从未这般一退再退,只是用前所未有的珍视目光看着廷听,好似在看他此世唯一的愿望。
人的忘性是很大的,曾经爱重的人一死,过不了几年就会在记忆中被模糊甚至篡改,或变得寡淡无味,或变成虚伪的完美。
池子霁闭上眼,眉头微蹙,衣衫底下的年少躯体满是廷听不曾见的伤痕,劲瘦的线条偶尔有过度疲劳造成的抽搐。
一到夜里,各式各样的伤痛就如虫豸般密密麻麻地侵蚀人的精神。
近几日少眠,每到夜里,他只想再多看看廷听的模样,过去这般无碍,只是对于如今的凡人之躯亏损过大。
虽然会竭力破除死兆,但若有万一,他唯愿弥留之际的走马灯会是些美好的画面。
少年不再去想未来虚幻的种种,仅沉溺于尚且安宁的一隅。
漆黑的发丝在咫尺间缠绕交错,木枝的烧焦声恰似催眠序曲,将人领入梦乡。
明灭的火光将依偎着的两人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山洞外风雪交加。
一个巨大的身影丝毫不受影响,厚实的雪压在骷髅架子上,如同给这骷髅怪覆上了一层雪外衣。
它一步一步走在路上,不经意推倒树木,发出“轰隆”的响声,步伐久久不停,直到走到山脊处,终于注意到了什么。
骷髅头缓缓挪动,空空如也的眼洞突兀地亮起了幽光,径直看向了掩埋在树丛之下的小山洞。
找到了。
第55章 九悻
三日之后。
暴风终于停下, 地面上压了一层厚厚的雪被。
随着一道嘹亮而尖锐的女声叫喊,新雪堆积的山上传来了不详的崩落声。
“有人。”
廷听蓦然从睡梦中惊醒,她反射性地抓起火堆旁的红伞, 只感觉一阵天旋地转,池子霁不光将旁边的行李一扫塞进包里背起,还抱紧她的腰冲出了山洞口。
以防万一, 为了出意外时能逃出去, 每当雪堆积起来的时候, 池子霁就会将洞口的雪融化一部分。
没想到现下就派上了用场。
许是养精蓄锐了整整三天三夜,池子霁的精神格外好, 犹如离弦之箭,脚尖点地,不过几刹就冲出了坠雪的范围,完美避开了被掩埋的下场。
池子霁刻意与那尖叫之人保持了一定距离,却不想刚一落脚, 廷听就推开了他的手臂,朝着不远处那个明黄的身影招手。
“琼音!”
“听听?!”琼音一愣, 看到廷听的一瞬脸上绽放出喜不自胜的笑容, 分毫不理背后一左一右如门神般站着的齐修和莫言笑, 冲上去一个热情的熊抱, “我找你找得好苦啊!吓死我了, 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我还担心你呢, 幸亏你们三个在一起有个照应。”廷听松开手, 打量着眼前的三人。
见他们衣着整洁, 面色洁白, 宛如出行踏青之人,显然没在秘境中吃多少苦头, 廷听才放下心来。
“这破秘境没个灵力,不然我早用玉牌联系上你了。”琼音看到廷听好生生的,松了一大口气,刚准备叙起话,不远处突然传来了脚步和人声。
齐修眼神一变,与莫言笑一同挡住廷听的身影:“事出从急,先找个安静的地方再说!”
廷听一看他们的动作,立即意识到事情和她脱不开关系,拉住了池子霁的手,由着他带路。
五个人放轻动作,避开那些声响的方向,悄悄地往山路凹陷之处走,避开雪山,藏匿到了树丛之中。
好在他们身量都小,盘腿席地而坐,灌木丛便能完全掩住他们的身形。
莫言笑俯身,耳朵贴地,再三确认周围再无动静,才比了个无碍的手势,坐下来。
“发生了什么?”廷听开口。
“我简单说一下重点,起因是不知道是从哪家传的谣,说你有解开秘境的法宝。”琼音拉住廷听的手,“本来其他门派互相争锋相对,谁也不饶谁,听到这话,突然转头开始针对我们太华宫。”
“刚刚追我们的,就是太史家的人。”
这秘境不小,靠足力大致走完足足十天。
与一个人从高空坠落的廷听不同,琼音、莫言笑和齐修自打进秘境就在一处,一路走过来,默契非常,琼音身为药修擅草药,莫言笑打小就是孤儿,比修士更懂得要如何作为凡人活下来。
修士们意识到秘境事发,不同的门派纷纷汇合集中,优先保住自家弟子,而后将矛头转向其他门派。
人一多,纷争就随之而来。
三人与太华宫的修士们汇合,师兄师姐顶住其他门派的压力,特许他们三人出行寻找廷听。
只是越往后找,希望越渺茫。廷听就像是避世了般,路上遇到的几乎所有弟子都没见过其踪影。
越是找不到廷听,本对“法宝”谣言持怀疑态度的门派,也开始疑虑起来,质问起太华宫弟子是否想藏匿罪犯。
“我们只知道有人在其中浑水摸鱼,想谋害你,但不知道是谁。”琼音烦恼地说,“那么多门派,每个目标都不一样。”
“所幸活下来的修士不足百人。”齐修笑着提议,“哪怕一一排查,也用不了多久。”
莫言笑:“只是,你失了灵力,还能分辨出真假吗?”
“大致可以。”廷听点头,“很少有人能完美地掩饰说谎时下意识的反应,但若用灵力掩饰,我们马上就能发现。”
在一群失了灵力的修士面前,一个有灵力的人无异于在漆黑的夜里放火烧山,生怕旁人看不到。
却没想到,廷听一说这话,旁边的三人都陷入了沉默。
“你是说,那恶人有灵力?!”琼音颤抖着声音说,“你怎么知道的?”
“你们可曾见过在黑夜里杀戮的那个庞大骷髅?”池子霁侧过头问道。
果不其然,三人面色一变。能活到现在,很难不对这个东西有所了解。
“那并非活物,自然是灵力驱动,但它不受秘境影响。”池子霁似在回忆刚进秘境时的经历,“我怀疑它身上放了能摒除秘境影响的物什,但如何都没找到。”
加上那么大个东西,杀伤力也不小,虽然不如池子霁敏捷,但对付起来太消耗体力,实在找不到关键核心在哪,当时他急着找廷听,只得暂时放弃。
“它有,罪魁祸首身上必定也有。”
“不行!听听你不能和一个有灵力的恶人去斗!”琼音第一个反对,她拉住廷听的手,情绪激动,声音都不自主地提高了,“修士之间境界有差都很难对抗,更何况一个普通人和一个设下这等陷阱的人?!”
“她应当是个性格很恶劣的人。”廷听没去正面回应琼音的话,望向池子霁,说出她这几天在山洞里脑中反复思量的结果,“她境界大抵不低,手控骷髅,乃秘宗中人,可能早年受到某事影响,对正道怀恨在心,在大庭广众之下设下陷阱,试图打正道修士一个巴掌。”
论道大会,毋庸置疑是最好的时候。
“她有灵力,却并不正大光明出现在修士面前大加杀戮,反而潜藏在人群之中,看修士们失去灵力之后像热锅上的蚂蚁,受秘境折磨,趁机挑起内斗,自己则坐在幕后笑着看戏。”
“能驱使其他秘宗弟子,地位不低,与我有仇,脾气差还怨气冲天。”池子霁蹙起眉,伸出手,在雪地上写出了两个字。
“九悻?”廷听疑惑地念出来。
这个名字对于廷听而言稍显陌生,对于其他人却不同,齐修倒吸了一口凉气,眼神也沉下来:“他不是死了吗?”
“只是猜测。”池子霁收回手,眼里透着困惑,“我也以为他死了,在我面前灰飞烟灭,这么多年也没有过动静。”
“九悻乃秘宗长老,与浮光同为十恶,几年前曾被大师兄一剑诛杀,再无生息。”齐修解释道,苦笑了下,“不过是不是他其实不重要,哪怕是他的徒弟,能设下这等陷阱的修士,也没有好对付的。”
是九悻,只是最坏的结果。
凡人无法与修士斗,更何况是出窍境以上的修士。
“那现下怎么办?”莫言笑开口。
总不能坐以待毙。
“我再去寻那骷髅身上的核心。”池子霁手搭在剑柄,眼眸平淡不容置喙。
若他能恢复灵力,问题便解决了一大半。
“我之前看其他门派与那骷髅厮杀,好不容易拆下来几个人骨,转眼它就又吸回去了。”莫言笑看向池子霁,问,“我们几个够拖到你找到核心吗?”
如果够,他们不需要找人,今夜就能行动。
那骷髅怪优先找人多还不点火的地方,尤其对池子霁格外敌视,他们五个人今夜就能等到它来。
“够了。”池子霁颔首,站起身来,拔出剑来,往树林深处走。
这片树林偏中心的地方有一块湖泊,旁边草地茂盛,遮挡物少,适合设下埋伏和战斗。
他们砍倒了一棵树,将其拖到冰面边上劈开,升起了火,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起陷阱。
“我随身携带的暗器不多,有的已经用过几次,再加上没有灵力,效果可能没有那么好。”莫言笑将衣服拉开,从浑身上下各个角落拿出暗器,不知不觉堆出一个小山。
简直难以想象他平时是如何正常坐立的。
池子霁蹲下,一一打量过莫言笑拿出来的东西:“你拿机关牵扯骷髅的时候不用理会我,顾好别伤着他们。”
“我知晓。”莫言笑点头。
他们布置好地方和陷阱,下午吃了干粮,烤暖了身子,等到天色渐黑的时刻站到先前安排好的点位,熄灭了火。
众人没掩饰呼吸声,都能清楚地判断出其他人的位置。
冰冷的黑暗攀上身,廷听耳里钻入各种各样的声音,呼吸一促,手上突然多了个温度。
少年熟悉的脊背贴在廷听的背后,渐快的心跳如敲响的战鼓:“来了。”
如巨人从睡梦中苏醒,森林之中骤然响起沉重的脚步声。
树木被推倒,骨骼摩擦的“嘎吱”声源源不绝,夜风凛冽,压不住它的来势汹汹。
不够,再等等。
廷听和池子霁站在湖心的位置,每一下呼吸都如同战前的倒计时,寒风难扰思绪,身体不由自主地紧绷起来。
“我还是初次和人合作剑法。”池子霁轻声说道,松开了拉着廷听的手。
在失去灵力前,他但凡出战用剑,便鲜少有人再拔剑。
“不吝赐教!”廷听握紧伞柄,感受到那个身影来到她和池子霁的正前方,“琼音!”
琼音立即打开火折子,用身体挡住风,点染手中的火绒,引到旁边他们砍断的断木上,此树油量高,不过几下就烧起了起来。
点燃一棵,琼音又冲向湖边另一角,依次点燃,哪怕地面被踩踏的宛如地震都没影响她的速度。
熊熊的火光冲破黑夜,照亮眼前狰狞的骷髅。
明明巨大的骷髅架子上并无表情,却仿佛透着股找到目标的满意感,用力地踩向他们二人。
“哐!”
池子霁和廷听各自一方从炸裂的冰面跃起,灵活地避开那一下攻击。
骷髅一脚踩进了水里,身体开始倾斜,往深不见底的冰湖里陷,它意识到不对劲,嘴里无声地咆哮,立刻转过身朝地面上抓去。
湖的正上方突然炸开一道金色的细网,看似轻薄,实则铜墙铁壁,死死罩住了骷髅。
莫言笑抓住手中的固定轴,在空中翻了个身,落在了骷髅后背的湖边,用早已放置好的石头固定住轴,和齐修一同将石头往水下推去。
石头“扑腾”一下滑进水里,也只是将骷髅的动作压慢了下。
他们自然禁锢不住骷髅,只是想延缓一下它的动作。
莫言笑紧张地看着发起攻势的池子霁和廷听。
两人一左一右,犹如空中一白一红两条线,以惊人的默契刺向骷髅的各个关节处,试图将它巨大的身躯解体。
骷髅半身在水里,手还要扒住湖面,一时之间竟只能任由他们动作,身上的骨头架子也不住地往下掉。
它恼火地用起力,身上的金网被挣出了缝隙,似乎随时要断裂,身体也逐渐上岸,动作在水面上打出硕大的水花。
廷听借它的动作跃到空中,灵活地撑开伞甩开水浪,睁大了眼看着那骷髅架子:“在哪?!”
池子霁也微喘着气,紧盯着刚被他们打落的骨头,其剧烈颤动,似乎马上就要回归原位。
那骷髅身上里除了各式各样的骨头,看不见其他带有任何特征的物品——和池子霁之前搜寻时的结果一模一样。
眼看骨头不约而同地飘起,往骷髅身上靠拢,那骷髅巨大的牙齿仿佛在无声地嗤笑他们在做无用功。
“不要去纠结外形特征!”齐修的声音从后方传来,他大声喊,“看那些骨头都在往哪个中心靠拢!哪怕看不见,也一定在那!”
廷听一怔,目光立即追向骨头飘去的方向。
一语点醒梦中人。
那些骨头并非是回归原位,毕竟有很多已经碎掉了,但它们都无意识地往同一个圆心靠拢,最后因其他骨骼的存在只能被吸附在外侧。
“听听!”琼音奋力一掷,将手中的袋子扔向廷听,“接稳!”
廷听握紧琼音丢过来的袋子,向上一跃,艰难地避开朝她横扫而来的骷髅臂,翻身落到了燃烧的的木头旁。
“听听!”少年声音带着些嘶哑,趁着避开的功夫,倒身看向廷听,眼眸璨如晨星,带着倾尽一切的信赖。
廷听借火引燃袋子,迅速朝骷髅的身上丢去。
那袋子燃烧起来,其中似有白光炸裂开来,随着“轰”的一声,强势地炸碎了骷髅身上依附的骨头。
说时迟那时快,池子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手中剑光一转,扫开空中的黑烟,明明没有灵力,身躯却如破空之剑,刺向了骷髅的核心处。
乍一看空无一物的骷髅中发出了“叮”的异响。
——找到了!
池子霁一鼓作气,周身的剑意势如破竹,将眼前一切障碍斩开,徒手握住了透明之物。
只见一颗雪白的圆球出现在他的手中。
巨大的骷髅轰然停滞,如同失去了一切支撑的动力,下一刹,无数的骸骨噼里啪啦如雪白的雨,坠落在地。
“大师兄?”后面匆匆传来脚步声。
池子霁手持那雪色圆珠,周身蓦然迸发出冰寒的灵力,浓烈得让人窒息,原本碎裂的湖面都重新结上了厚厚的冰。
四人眼前一亮,脸上刚浮现出喜色,那灵力又陡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
“咔嚓。”
那雪色圆珠乍然裂开一条缝隙,如同裂开的嘴角,嘲笑着他们所做的无用功。
“池师兄?”廷听看向池子霁。
“也是,我也猜到它早有准备的这个可能。”少年皮笑肉不笑地勾了勾嘴角,手一动,手心的圆球化作碎屑,从指缝中滑落。
他转头看向廷听:“对不起,看来只能想其他的办法了。”
少年师兄面色无奈,眼底平和而沉静,笑不进眼底。
廷听却蓦然从他眼中感觉到了几丝不易察觉的失落和留恋。
她心中一空,下意识不安了起来。
第56章 人脉
乌云散去, 皓月当空。
然漫天繁星照不透众人心间的阴霾。
“既然恢复灵力这条路走不通,那就只能找人合作了。”
五人坐在火边一边恢复体力,一边讨论起接下来的方案。
廷听先将诗情的事提了一下, 接着说:“他哪怕只有一人,也可能有分|身或者眼线放在其他门派,不得不防。”
“若是刚进秘境时还好, 现下半个月过去, 人心惶惶, 互相猜忌,想找出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太难。”琼音担忧。
齐修看向廷听:“你认为敌人最大可能在哪个门派?”。
廷听闭了闭眼, 说:“我怀疑的对象主要有三家,佛门,长音阁,太华宫。”
佛门,秘宗本源自佛门, 对其了解甚多,想要藏起来极其容易。
长音阁, 有诗情谋害廷听在先, 加之廷听身上的邪器又源自长音阁, 早有纠葛, 但现下不知诗情具体情况。
至于太华宫……其实在廷听心中嫌疑最大。
一是早在宗门大比之时, 终试就闹出过秘宗之事, 当时没查清具体凶手, 现下池子霁又猜测幕后黑手是与他有仇怨的九悻。
若皆是九悻所为, 那他不光避过了太华宫的护山大阵, 更躲过了众人眼目,谁都没有发现他的存在, 甚至带着他来了论道大会。
堪称太华宫之耻。
廷听看着齐修:“你觉得太华宫一行人中,谁比较可疑?”
一行人中,在察言观色的问题上,廷听最相信齐修。
齐修笑道:“实不相瞒,我觉得除了我们之外的都挺可疑。”
充满了宁可错杀一千不愿放过一个的气势。
“也不是说可疑吧,就是师兄师姐自有自己的想法,不管我们几个的意见。”琼音苦恼地说。
“我明白了。”廷听点头,下了决断,“那我们尽量避开这三家去找合作对象。”
这难度无异于登天。
又要找值得信任的,又要找敢于以凡人之身面对十恶的人。
莫言笑陈述事实:“比起和十恶硬拼,大部分人宁愿熬一熬,熬到秘境外的长老们找到解决办法。”
池子霁:“秘境内外时间流速不同,我不知道这是秘境固定规则,还是可以被人为操纵修改的。”
但凡是后者,他们就不能寄希望于外界之人。
事到如今,池子霁并不抱有期待。
沉默蔓延开来。
廷听拿着干粮,只觉食不下咽,理智知道目标是什么,却怎么都不知从何下手才是破解之法。
“我,我有个想法。”琼音紧张地打破寂静,从腰边取下一个小精致的镂空银球,捧在手心给他们看,“既然要找个突破点,不如干脆避开三门四家五宗——我们去寻五仙教如何?”
“这是,蛊虫?”池子霁瞳孔一动,透过银球裂缝,看到了其中似乎在冬眠的虫豸,不假思索地问,“邬莓给你的?”
“是。”琼音点头,“邬师姐和我说,如果遇到麻烦,见到五仙教的哥哥姐姐可以让拿出来,他们看在她的面子上会救我一命。”
五仙教,在其他门派口中俗称五毒教,位于南疆,外界对其褒贬不一,因其教中人性格别致,不同于外界,因此也未被归于正或邪道。
“邬师姐曾是五仙教中人?”廷听抬起头,没想到收获了几人人惊讶的目光。
“邬堂主一身轻纱,身披银铃,外貌玲珑,翩若灵蛇,修的是五仙教正统心法。”齐修倒并不意外,与廷听解释,“她奉师命来太华宫修学,据说是学成之后要回教,被常长老收入门下。就是再没回去过。”
奉师命,修学?
廷听怔愣地听着这几个字,心中难受起来。真好,和她不同,能光明正大地来太华宫学习,修行,无所畏惧。
“你知道得真多。” 琼音瞥了他一眼
“哪儿能啊。”齐修眨了眨眼,无辜地笑着说,疼训.裙肆尔二弍五久乙丝奇“来都来了,哪能不多查查有头有脸的人物。”
他们这一打岔,不知不觉将过于凝重的氛围放松了些许。
五仙教乃所有教派之中最为排外的门派,其气质独特且神秘,秘宗之人想要混进去,难度远超其他门派。
相对之下,若要开头,琼音的提议可行性最高,无人反对。
“我对五仙教不甚了解。”池子霁抬起眼,问,“他们失了灵力,极寒之下,蛊虫还有用吗?”
“我只知有的蛊虫耐寒,但不知有没有效用。”琼音摇头,拿着手中的银球,目光坚毅,“我知晓五仙教的营地在哪,清晨便去一试。”
“若能得五仙教弟子一助,就能知晓真言蛊是否有用,有助于之后寻人。”
“听听,你陪她去。”池子霁侧过脸,在背后拉住廷听的手,看着她说道。
廷听当即反问:“你要去哪儿?”
“我去寻剑阁弟子。”池子霁没有回避廷听的视线,看向齐修,“你们知道他们的营地在哪吧?”
“知晓。”齐修点头,“不同门派驻扎在不同地点,虽都不算远,但因各自门派情谊亲疏,相距也不同。”
“剑阁中人大多不善言辞,与百药谷的弟子们最近,会护着些他们。”
“大师兄熟识剑阁?”莫言笑问。
“剑阁弟子熟悉我。”池子霁笑了笑。语句换了个顺序,意思便截然不同,从容中透着几分少年英才特有的矜傲,“剑修凭武论道,我辨剑修用不着真言蛊,一人一日足矣。”
显然,无人会质疑池子霁在剑道上的水准。
“事到如今,我也不藏私。”齐修想了想,抬起手,“我可去查查北山姜家之人,我家中与姜家有姻亲,往来甚密,前来论道大会的族亲是真是假,我再清楚不过。”
“再好不过!”琼音惊喜地说,“那我们可以兵分几路,节省时间!”
廷听的目光逐渐迷惑起来。
她不奇怪齐修家族出身,毕竟世家广结姻亲,齐修又向来一副贵家小公子的模样。但齐修说话向来留余地,现下生死关头,他反而无比笃定,对修仙四大世家之一的姜家了如指掌。
可廷听也不了解世家权贵之中的牵扯,齐修本也谨慎,或许他们这种身份就要这般了解,才能处处提防?
“言之在理。”莫言笑点了点头,也认真地说,“我师从天罗先生,之前做小本生意,仰仗师尊人脉,与千机城有些往来。”
廷听转头看向莫言笑,对上他真挚的目光,竟无言以对。
莫言笑:“千机城弟子性情分明,讲究等价交换。我记得与我相熟的供货商和客人,要谈一笔性命攸关的买卖,他们想必不会坐视不理。”
毕竟活着才是一切。
廷听沉默了片刻,意味不明地说了句:“你们的人脉好广啊。”
五仙教、剑阁、姜家、千机城,还都是一教四家五宗的大家,没一个省油的灯。
琼音连忙解释:“那是邬师姐的人脉!”
齐修长叹一声,似万般不愿:“唉,父母辈之事,若非实处艰难,我也不想去攀亲。”
莫言笑:“都是生意上的来往。”
总之,先不管这些人脉到底是怎么回事,经过这么一番灵活延展,好似他们还没有走到绝路。
“无论如何,小心行事。”廷听看了眼远处泛起的天光,站起身来,郑重地看向同伴,“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好!”
“你也是。”
事出从急,即便半夜刚经过一场鏖战,为了避开旁人眉目,几人未曾闭眼,便身披夜色踏上了寻人之路。
“若是谈判失败,不必纠缠。”池子霁用毛毯将廷听裹紧,仅露了半张脸出来,生怕旁人认出她来,叮嘱道。
“我知晓。”廷听点头,拉住池子霁收回的手,“师兄你身份特殊,更易生事,千万小心。”
池子霁看着廷听的指尖,再看向她郑重中透着不安的目光,笑起来,语气笃定:“放心,我没那么容易出差错。”
他绝不会死在秘境破碎之前。
说罢,池子霁松开手,头也不回地朝着剑阁的方向奔去,不过片刻,玄色的衣摆在雪地里化作了不起眼的阴影,消失在她们的视野里。
“不要慌,会没事的!”琼音牵起廷听的手,无比坚定地说,“我还要等着参加你们的结契大典呢,一个破秘境哪里困得住我?!”
廷听一愣:“结契?”
“你?你们?这?”琼音前进的步伐稍慢,讶异地回头看着廷听,“你们都这……啊,广撒网多捕鱼也不错,万一有更好的呢。”
琼音没等廷听回答,就露出了善意而体贴的笑容:“但是感觉池师兄看起来不好糊弄,注意安全哦。”
廷听想了想,还是没把她虽然喜欢池子霁,但没打算和他结契,也没准备广撒网这件事说出来。
天刚蒙蒙亮,各个营地还是点着火光。
一为取暖,二为警惕。
这短短半个月,已经发生过不少起鸡鹜争食之事。极寒之地,资源和食物本就匮乏,哪容他人觊觎?
“谁?!”火光之侧,一身银饰的男子手执长矛,目光带煞,警惕地看着从树林中偷偷摸摸走出来的两人。
“冷静冷静,我并无恶意!”琼音立刻作投降状,见这男子并不吃这套,狐疑地看着她,手中的矛尖愈发靠近,立刻把腰间的银球取下来,递给他看,“这是我师姐给我的信物!”
男子低头一看那银球,眼神一变:“你‘师姐’?”
“你这小妹妹真是章口就来,你一看就是百药谷的医药修,和我们五仙教沾不了半点亲。”不远处执勤的五仙教女子走过来,在看到那银球时也一愣,拿起来往里看,看到里面的蛊虫,眼神也一变,“这是,涅槃蛊?”
“你从哪儿弄来的?”男子难以置信地看向琼音。
涅槃蛊乃极耗心血、珍宝之蛊,哪怕是五仙教长老嫡传弟子也不一定能养出,外界传得神乎其神,谣说能生死人肉白骨。
事实没那么夸张,但能吊人一命是真的。
“这是我的邬莓师姐给我的,说我有难,能拿着它来求五仙教好心的哥哥姐姐们救我一命。”琼音抱住廷听的手臂,眼巴巴地说。
“她是谁?”男子指着廷听,“浑身遮着,见不得人似的。”
“她是我同窗师妹!”琼音急忙说,将廷听搂得更紧,“她法衣破损,在与我相见之前又遭两仪门弟子谋害,怕冷得紧。”
“我们也是实在走投无路了!”
这一男一女对视一眼,本也不喜那些道貌岸然的道教弟子,心中有了成算:“你们随我们去见邬蔷师姐。”
邬?廷听抬起眼,意识到她们或许运气极好。
“好!多谢!”
走进五仙教的营地,廷听就隐隐能听见虫子的蠕动窸窣声,有女子在火堆边柔美地唱着歌,如同念着幽幽的咒语。
被称为邬蔷的女子是五仙教营地的首领。
她赤足踩在羊毛上,坐在布扎的小帐篷边,一身紫衣,看着二十岁出头,外套皮毛,艳丽姣好的脸上透着好奇,一见两人进来就朝她们招手。
“你们是姐姐的小师妹?”邬蔷一把将两人拉到身边坐下,拿起那银球看了看,便放到一边,目光如炬,专注地看着琼音,“真是漂亮,也难怪她在太华宫乐不思蜀,连封信也不往家里寄。”
“你,您是邬莓师姐的亲妹?”琼音惊喜地看着邬蔷。
“异父同母亲姐妹哦。”邬蔷意味深长地笑着说。
异父?
琼音脸上的笑容一滞,眼神犹豫起来,心中退意萌生。
这,这……这是关系好还是不好啊?
不等琼音僵在原地,方才一直等待的廷听蓦然拉下毛毯,露出全脸。
廷听上前一步,跪坐在邬蔷身侧,捧起她的手,眸光真挚:“姐姐,我们也不多客套,却有一性命攸关之事相求,若能得姐姐相助,必定如虎添翼,破除秘境之事指日可待,来日当结草衔环相报!”
邬蔷眉头一挑,看向廷听,目光滑过她的脸,突然凝住了。
“你身上……”
第57章 曦光
“你身上被绑了秘宗邪器?”
邬蔷一针见血地指出来。
廷听愣了下:“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她身缚邪器一事极少人知, 若能在禁灵的环境下凭肉眼看出来,不是极其明显,就是邬蔷曾见过有类似症状的人。
廷听袖下冻得冰凉的手一攒。若是五仙教曾与秘宗有怨, 那这不失为一种切入劝说的角度。
“五仙教擅毒也会医,即便没有灵力,我也看得出来你的身体状态和你的根骨并不匹配。”邬蔷拉着廷听在面前坐下, “这种状态的人极少, 我上一个见过这样体质的就是我的亲姊。”
“邬莓师姐?”琼音失声。
廷听骤然想起药堂的那位小师姐, 初见之时,邬莓就待她极好, 若邬蔷能看出来,邬莓师姐必然也看出了她的状况。
“姐姐她根骨极好,刚出生就备受瞩目,教主说她是天定的下一任教主。”邬蔷解释道,“然后她遭人暗算, 落入了秘宗之手。”
秘宗之人见猎心喜,以幼童为材, 绑下邪器, 却发现邪器与邬莓体内养的蛊虫相克, 双方为夺取“领地”的反复斗争, 哪怕五仙教最后侥幸将人救回, 邬莓的身体仍受到了巨大的影响。
琼音呢喃:“所以, 师姐她不是因为突破元婴得早才保持孩童的模样啊。”
“当然不是。”邬蔷摇头, 看向廷听, “我可以暂时信任你, 但你要我所帮之事与我教有关,你要细细说来, 我再酌情考虑。”
廷听对上了邬蔷审视的目光,知晓这是在她给机会。
她有些记不清当时邬莓过去说过的话,哪些是意有所指,但事到如今,哪怕她并不如琼音那般相信五仙教,但她也愿意相信邬莓师姐。
可一个出窍境以上的十恶,有如黑云压境,笼罩在秘境上空。
此回死相临头,比浮光更甚。
上回廷听尚有一腔孤勇,敢引天雷,这回她有什么?
修为全无,法宝全无,无处可逃,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她不过只剩一条轻如鸿毛的性命。
廷听仿佛能听见象征死亡临近的脚步声,一步步朝他们靠拢,而他们只能各分东西,去寻找所能寻求的一切帮助。
她不是不怕,她夜不能寐,焦虑地不知如何是好,明明知道眼前所做的一切在敌人眼中都不过是垂死挣扎,可她看到殚精竭力想办法的同伴也没办法停下步伐。
有时候只是想活下来的愿望,就是能难如登天。
廷听怕死,还怕池子霁穷尽性命想将她推出秘境,更怕努力想救想帮她的同伴们一个个在她眼前倒下,而她什么都做不到。
至少现下,她不能辜负她的同伴们的信任。
哪怕眼前做的一切都犹如蚍蜉撼树,她也不得不做。
廷听吞咽下一口寒气,双手在袖下握紧,抬起眼直直望进邬蔷眼里:“污蔑我身上有破除秘境法宝想嫁祸于我之人,正是秘宗中人。”
邬蔷瞳孔一动,细长的眉眼眯起,似乎是瞬间就想通了一切,但也没阻拦廷听继续解释。
廷听不遮不掩,将她们的考量、计划以及想要五仙教如何帮忙说得清楚,中间还掺杂了不少对五仙教中人有情有义、坦诚直率的褒扬。
廷听向来知晓要如何拉拢旁人,得到别人的信任和好感。
眼前不过第一步,她做得到。
“能想到第一个来找我们,你们也是大胆。”邬蔷手捏着下巴,眼底透着凝重,“池子霁猜得不错,真言蛊不惧寒,确实可用,但数量不多。”
“昔日他斩杀了残害我姐姐的秘宗之人,将人头送来五仙教一事,我尚未报答他。”邬蔷笑了笑,站起身来,让旁边弟子悄无声息地召来其他人,莫要打草惊蛇。
营地内火光燃烧,带着危险而瑰丽的色泽。
银饰微微碰撞,犹如一串串低吟。
等人差不多到了,邬蔷先是简述了一下她们的来意以及他们现下在秘境内的危境。
而后:“小姑娘被秘宗之人构陷,不敢信那些冠冕堂皇的正道弟子,拿着我亲姊的涅槃蛊来求助于我教。”说着她拿出了那枚银球。
“若是己难,我一个人帮倒也无妨,只是秘宗贪图在大,祸及所有。”邬蔷郑重地扫视面前的兄弟姐妹们,行了个教内大礼。
“此行多舛,九死一生。”
“我于此阐明事实因果,望诸亲领会定夺。”
寒风蹿过,吹得火焰飘摇。
数道目光落到她们身上,或打量或好奇,审时度势来看,贸然相信两个乍来的他门之人确实很难。
“我知晓我们的请求唐突。”廷听开口,打破了这死寂的凝滞,她对上众人的目光,努力不去闪躲,“我愿以心魔起誓,绝无半句虚言。”
“我们只是实在……实在没有办法了。”
廷听在抱琴面对诸多目光鲜少局促至此,只是眼下属实身陷囹圄,情况过于特殊。
她嗓音有几分干涩,绞尽脑汁,却也实在不知她要如何请求旁人与她一同去走一条不归之路。
“诸位不信任,拒绝也无事。”廷听垂下眼。
她知晓在劝说的过程中自己先打了退堂鼓是大忌,但她也不知如何是对,如何又是错。
廷听甚至开始想象,如果是池子霁在此,他会怎么做?
和旁人谈判吗?诱之以利,晓之以理?哪怕他在外性情肆意矜贵,向来懒得与旁人叙话,但这类的手段他当是懂不少的。
寂静的晨光落下,浅浅照亮众人的眉目。
在廷听的心从高空跌落的时候,一个笑声突然打破了凝固的死寂。
“好啦,小姑娘,头都要低到地里去了。”一个女子开口,脸上带着随性的笑意,对上了廷听稍显迷茫的双眼,“我们还没说什么呢,你怎么先自责上了?”
身侧的男子环臂也笑道:“就是就是,这秘境陷阱也不是你们弄的吧?”
廷听顿了顿,摇了摇头。
“你不必愧疚什么,哪怕你来不来,只要秘宗之人不死,我们之后都是要面对的。”少女开口,她看上去和廷听差不多的,神情淡然,“再者,难道我们面对的是死路,你面对的就不是了?”
大家总不过都是要走,哪有什么谁对不起谁的。
自打半个月前进入秘境,不光是其他门派的人,连他们同行的人都有不少命陨于此。昔日的邻家兄弟,同门姊妹,转眼便淹没在了茫茫大雪之中,再无声息。
众人来参加论道大会,其实都做好了可能意外死亡的准备。
但这不代表明知是昔日仇人算计还任其欺辱!
五仙教弟子谈笑间便说定了下来,战意的怒火也悄无声息地萦绕在了营地之中。
“直说吧,有什么是需要我们做的?”一人先开了口,接下来便再无休止,有人嗤笑,声音果断,“打不打都会死,秘宗之人还能放过落入手中的猎物?”
“拼一把说不定就出去了,尽了力,若是不幸,来日看到雪中埋骨,也能讨一句我五仙教有情有义,当之无愧!”
“哪怕出不去,我就留在这里与早死的兄弟姐妹们殉个情,也没什么不好的。”一女子脚尖挑起一壶水,拿稳往嘴里灌了几口,爽快地说。
“……多谢。”
廷听按捺下眼中酸涩,抬起头,目光透过眼前一个个或洒脱或坚毅的人,看见天空中煦光冲破云层,如同一道道光柱,无可阻挡。
……
另一边。
“莫言笑,千机城中人可信吗?”
刚离开湖边,少年脸上的笑容就褪得一干二净,他一席宝蓝色圆领袍,手持折扇,玉璧扇骨落在手心,眼里不自觉透着冰寒。
“我不知晓,要先前去一看。”莫言笑放缓步伐,看向齐修,面无表情地反问“这话我也想反问你,姜家之人——或者说,你家的人,可信吗?”
两人在雪地里对峙,哪怕心知肚明对方的身份,却也没怀疑眼前的生死之交,而是怀疑对方提出的拉拢对象。
齐修“唔”了声,若有所思:“我也不确定。”接着体贴地补充,“但没关系,若人有异心,我不会让它活着走到廷听面前。”
莫言笑:“哪怕是同族?”
齐修:“既背叛了家族利益,又怎么能算同族呢?”
“你一个人够吗?”
“这话我反过来问你。”齐修转过头问道,“我查过你,你入太华宫之前乃千机城内门弟子,虽八面玲珑,但说不上什么让人心悦诚服的地位,你一人去对付昔日同门,没问题吗?”
“我可以许给他们远超性命的利益。”莫言笑平静地说,“我只是抠,又不是穷,反正都是出去才能兑现。”
“若有异类我会处理干净,若我出事,你知道要怎么做。”
“知道了。”齐修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挥了挥手,“走了,待会儿见。”
“彼此彼此。”
两人走得匆忙,盖因他们要做的事比池子霁要复杂,距离廷听所在的位置还比他远。
剑阁弟子们的营地在所有门派中数一数二的明显。
无它,十七个持剑的弟子目光凛然,如镇神般守在潦潦几个医修身侧,像是生怕这没剩的几棵草被不知好歹的人给霍霍了。
但此刻,十七个人齐齐警惕看着从树林中走出来的“不速之客”,浑身绷紧如拉满的弓弦。
“不必紧张,我对杀生一事并无癖好。”走出来的少年腰间别剑,眼眸略垂,阳光缓缓落下,照清他的面容。
“池……?!”被护在后面的医修捂住嘴,惊愕地倒吸一口凉气。
未等池子霁的目光落到她身上,有个剑修就挡在了她的面前。
“清醒点,池子霁怎会在秘境之中?!”一人呵斥,毫不犹豫地拔出了剑。
“我非参加论道大会弟子,但秘境出事,我前来救人,并非难以理解之事。”池子霁平静地解释道,“若有人想假冒,会想要假冒我吗?”
他身上并无杀意,也无灵力,周身却萦绕着股令人心悸的剑意。
在场许多人哪怕未曾见过池子霁拔剑,却也想下意识信任他的话。
“你如何能证明?”剑阁弟子互相看了看,为首的青年追问。
池子霁叹了口气,眼力带了些倦意,似乎早有所料,但想不动一分一毫来证明他是本人这件事多少有些难为他。
但事出从急。
“我知晓了。”池子霁握住剑柄,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眼,眼尾上扬,剑光破鞘而出,剑尖划开寒风,与他一同冲向质疑他之人。
大抵一炷香后。
长剑倏地归鞘,如冰块乍碎。
池子霁转过身,沉静地俯视向跌坐在地的众人:“够了?”
剑阁弟子们看着池子霁的眼神陡变,变得无比炙热,跃跃欲试,若非身处秘境,只恨不得能再来三百回合,再顾不得腿上被他打的红肿——是!破军本人!
原本按捺了半天的百药谷修士们不耐烦了,一把摁住这些崇尚剑道的一根筋,看向池子霁:“池道友,请问您来所为何事?!”
池子霁的目光扫过众人的面庞,在秘境这半个月来,不少人灰头土脸,脸上带着被磨砺过的痕迹,他顿了顿。
他这么一停,为首之人如嗅到了什么气息般狐疑地开口:“能让池道友为之迟疑之事,可是涉及秘境中人生死之事?”
池子霁对上他的视线,见他脸上带笑,神色并未有多压抑。
“道友无需犹豫,是何事都不如直接说出来听听。现下我们已然这般坎坷了,再天大的事情也不能把我们怎么样了。”青年脸上还有疤痕,剑插在脚边,如初开锋的利剑,声音爽朗。
“是啊是啊,能有机会和破军打一场,哪怕出不去这秘境,也是我纯赚!”旁人直直点头。
也有人为难地摇头:“只是若是池道友都办不到,哪怕集我们十几人之力,也不一定能帮得上忙。”
池子霁听着耳畔这些话,眼前蓦然滑过生平十几年里值得记忆的画面。
其实,并没有多少。
他性情不好,生平乏味而无趣,丢到一张纸上不知用不用得了一行字,单薄又易碎。
许是比不上眼前数个鲜活的后生弟子。
池子霁不介意生死,他现下因爱生贪念,却更希望他喜欢的人能好好活着,上穷碧落下至黄泉,只要能铺就秘境的路,无论付出多少他都不在意。
可是现在他的一条命不够用了。
他眸光一闪,似被辉光刺伤,眼尾彤似点血。
“在下却有一事相求。”池子霁反手将手中之剑插在雪中,单膝跪在了雪中,本就纤瘦的身躯陷了半条腿在厚厚的雪下。
“池道友?!”
他这一跪,几乎骇住了在场所有人,无不慌乱地跪在了他面前,摆着手说着“使不得,使不得!”想阻止他,不知他为何行此大礼。
“秘宗之人先以卷宗秘境设下陷阱,引众修士进来,激起正派之间争端,而后构陷我师妹,意图祸水东引。”少年手扶剑柄,身如雪松,声音清晰而决然,“我不知敌人修为几何,但凭我一己之力实属难为,只得厚颜来请求诸位之助。”
曦光落入少年眉宇,似有虹光于眼尾若隐若现。
“此行凶险,死中求生。”他垂下眼,眼睫打下一层阴翳,眼底是无悔死志,“我唯愿身先士卒,只恐命卒于微末,对破除秘境一事无半分效力。”
哪怕不是剑修,百药谷的弟子们都明确感觉到了眼前少年的决意,好似一把名剑立于焚毁炉前,只需轻轻往前一推,便是粉身碎骨。
然,义无反顾。
“我无法承诺能破开秘境,但以剑起誓,此心赤忱,绝无半句谎言。”
“请诸位助我。”
第58章 殉情
皓月当空, 星光黯淡。
五仙教的营地位于树林边际,距离溪流不远,方便取水。
“诶诶, 你这闺友与池子霁什么关系?”邬蔷用手肘怼了怼琼音,压低声音偷偷地问。
琼音瞪大了眼,嘴里嚼着肉干, 惊愕地看着邬蔷, 模模糊糊地说:“你都没见到大师兄本人, 怎么看出来的?”
邬蔷嗤笑了声,自得地抬了抬下巴:“我只是现下没见到他, 又不是以前没见过他。”
她可是亲眼见过那个乍一看轻笑着好相处的少年,面不改色地提着人头袋子丢到他们眼前,姣好的皮囊下性情不知道多冰寒。
“我反正不信那家伙会善心大发,想救秘境中弟子于水火之中。”邬蔷想到这个比喻,都不由得古怪地皱起了眉。
琼音不知细则, 所以也不知道邬蔷为什么会这么说,毕竟在她的印象里, 池子霁远没有他们说的那般离奇。
“所以她喜欢池子霁哪点?”邬蔷用眼神瞄了瞄廷听。
廷听:“我听得到。”
她将视线从月光上收回来, 无言地看向缩在火边碎碎低语的两人, 无奈地笑了笑:“你们真有闲心。”
“及时行乐啊朋友, 过了这村儿没这店!”邬蔷被抓包了反而更加自在, 拍了拍身侧的空地, “既然你发现了我也不藏了, 你喜欢他吗?喜欢他什么?”
八卦似乎是人类的天性。
哪怕是路过的其他弟子都悄无声息地竖起了耳朵。
廷听也没办法反驳, 毕竟为了不惊动敌方, 才相约夜间汇合,现下也不过是单纯在等其他人的消息。
只能希望他们行事顺利。
廷听想了想, 转过身,反倒没什么羞赧,垂着眼说:“喜欢吧?但一定要说喜欢什么……可能是喜欢他‘喜欢我’。”
这话说起来其实有些自私,但廷听本就是这样的人,如果池子霁不喜欢她,她与这人根本不会有什么注定的交集。
他们或许就像是太华宫中无数不熟悉的同门,擦肩而过,知晓其人,将将相识,再多一步就没了。
廷听自认爱自己远胜过关心他人,哪怕是看话本子,她也完全代入不了女主角哭着无私奉献,对一个喜爱的男主角掏心掏肺。
她太过惜命,不懂为何有人能爱他人远胜爱自己。
“他只喜欢我,只关心我,只偏爱我。”廷听手臂环住曲起的腿,低声说,“我会觉得很安心。”
她想要付出就一定会有回报的爱,肯定的,不容置疑的。
传闻中父母对子女会有无私的爱,但廷听没有亲人,自然也没有体会过。
“那如果他不喜欢你了呢?”邬蔷感觉有几分不对劲,反问了句,立即收到了身侧琼音的死亡凝视,赶忙补充,“我是说如果,如果!”
廷听一僵,诚实地说:“那我应该也不会喜欢他了。”
邬蔷追问:“那假如排除池子霁,你喜欢什么性格的?”
琼音:“邬蔷师姐!”
邬蔷:“我就问问嘛!池子霁人又不在,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我不知道。”廷听困惑地想了想,“我以前看话本,可能偏好知世故而不世故,虚怀若谷的如玉君子。”
邬蔷感慨:“这真是和池子霁半点搭不上边啊。”
廷听笑起来,不做声,好似并不介意她人调侃,在她看来,她和池子霁的关系确实是一个美丽的意外。
突然,雪地里传来极轻的踩踏声。
廷听蓦然转过头,对上了火光下少年的眼眸。
他无声无息地站在雪地中,身后如影随形了一群持剑之人,如一小队训练有素的精兵。
廷听眼神一亮,急忙站起身,腿却因为久坐麻木,踉跄了下没站稳。
池子霁飞速冲过来,半揽半扶稳住了她,在廷听看不到的角度,凉凉地看了眼邬蔷,等廷听抬起头,他又变成回习以为常的模样,好似完全没听到她们的议论。
“幸不辱命。”池子霁看着廷听,笑着说道,好似不费吹灰之力,他侧过身,介绍,“这些是剑阁弟子,还有几位是——”
池子霁话音未落,那几个人连忙走出来,狐疑眼神在看清琼音面容的瞬间变得无比惊喜:“琼音师妹!”
琼音尴尬地对上廷听“不出所料”的凝视目光,拉住了几位师兄师姐的手:“许久不见。”
“师父说你离谷游历去了,一直未得你消息,幸亏你没出什么事!”几人围在了琼音身边,寒暄起来,没过一会儿就把经历倒得七七八八。
池子霁揽着廷听走到另一侧角落的火边,用只有两人听到的轻声说:“百药谷与旁的门派不同,失了灵力和法宝没什么武力,所剩的都是剑阁弟子力保下来的。”
廷听看到他们与琼音在一起说话,也都默契地不提那些已逝的同伴们,只说起路上被哪些门派找过茬,没有半分沉湎于悲伤的气氛。
“你坐下暖暖手。”廷听拉着池子霁席地而坐,驱驱他浑身寒气,自己则看向远方黑压压的一片,希望能看到莫言笑和齐修的身影。
她随口问到:“你去寻剑阁弟子的路上有遇到其他人吗?”
“看到了长音阁的人。”池子霁一开口,廷听反射性看向他,目光明显紧张起来。
“发生了什么?有可疑的人吗?”
池子霁垂下眼,掩去若有所思,状似不在意地说:“我尾随了他们片刻,人数有八,其中女修占三,看不出有何威胁性,更没有一个叫‘诗情’的人。”
谨慎起见,为避事端,他看到了尤世静,选择远远避开,未曾询问。
廷听:“你认为秘宗之人不在长音阁?”
池子霁顿了顿,低落地说了句:“不确定。”
他玉色脖颈微垂,少了在过往的矜傲,属实是对自己的眼力实在有所怀疑。他专修剑法,不懂秘宗伪装功力几何,有灵力时他都看不出潜藏在眼前的秘宗之人。
廷听拉住池子霁的手,见他垂着的眼抬起,才说了句:“不是你的错。”
“是我未能斩杀九悻,才会有你们今日的遇险。”池子霁没有如往常一样去回握廷听的手,只是极轻地说。
虽说只是怀疑,但池子霁心中莫名笃定就是那个人,在他面前死里逃生,而他未曾发觉。
“你不怨我吗?”池子霁侧过头,垂下眼眸,未曾再看廷听的双眼,“如果我当初真的斩杀了他,如果我提前发现了秘宗存在……”
事情就不会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可惜现实,从来没有如果。
“很多人成百上千岁了依然在犯错。”廷听一下子就明白了池子霁在愧疚,她伸出手,强势而不容拒绝地将少年的脸掰过来,双手捧住,对着他略微睁大的眼瞳,强调,“你打倒九悻那年才十四岁!”
十四岁,很多人还留在学前堂里,初出茅庐,在筑基路上坎坷行走,在长老们的眼里不过是个尚不经事的“孩童”。
“监督此次论道大会的不是你,将我们置之险境的也不是你,各个门派那么多长老都没发现秘宗之人!”廷听执着地看着池子霁,目光相触,似乎生怕他不懂这个道理,“但是进来救人的只有你。”
而你本可以不来的。
池子霁微怔,抬起手擦了擦她的眼尾:“不要难过。”
他抬起手抱住了廷听,轻拍着她的背,“我从未后悔过进入秘境。”
只要廷听不责怪他,他就不在意之后外界会如何诋毁他。
池子霁来时听到了她们之间的闲谈,知晓她喜欢的人的性情,在生死关头,也分不出神去嫉妒很是符合描述的尤世静。
他只是不安。他既不虚怀若谷,也不是什么谦谦君子,性情在旁人眼中堪称恶劣,若不是廷听,以他脾性,怕是根本不在意陷入秘境中的任何人。
“你睡会儿吧,从昨晚到现在一直没休息。”廷听坐直,将池子霁上身一拉,顺手解开了他的发带,让他枕到了腿上,“现在没有你要忙的事了。”
池子霁定定地看着廷听,半晌笑着说了声:“好。”
他弯着眉,闭上了眼,好似再无烦忧般呼吸平缓,安静下来。只剩手还拉着廷听的手,未曾放开。
廷听白天说服了五仙教众之后,在邬蔷的推搡下休息了许久,现在精力充沛。
睡着了的池子霁看着也不过是个青涩的少年,精致的面庞看着如傀儡师精雕细琢的人偶,等着放上灵石将其唤醒。
廷听看着茫茫夜色,不知能不能等来同窗们的好消息。
哪怕没有好消息,只要人能平安回来也好。
秘境内没有计时工具,只能从渐变天光判断时间流逝。
廷听靠着树干一动不动,从深夜等到凌晨,等到营地里的欢声笑语消失,只剩平稳的呼吸声。
她刻意不去想各式各样可能遇到的状况,但越努力,越容易想多,连心跳都不自觉地加快。
“你太紧张了,听听。”枕在廷听膝上的少年闭着眼眸,按了按廷听的手,“焦虑会影响你的判断。”
“你听。”
廷听一滞,看向雪原,似确有隐隐约约的脚步声,只是来者有意隐藏,极不起眼。
他们在一片黑暗中行进,甚至为隐匿行动没有点火。
对了,在黑夜中袭击人的怪物已经被他们打倒了!
廷听眼眸亮起,半颗心终于落地。
池子霁慢吞吞地起身,将头发重新系上,曲膝坐到了廷听身侧草,呈保护的架势。
“他们回来了!”琼音冲到营地口,借着火光看清了站在人群首的莫言笑和齐修。
“嘘——”齐修朝她们的方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笑容明朗,比起深夜潜藏汇合,更像是玩伴接头,分毫没有压抑感。
和旁边日常板着脸的莫言笑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莫言笑身后的二十人连沉默都齐齐整整,和他一样穿着黑衣,如同隐匿于黑夜的杀手。
“我大五仙教何时这般热闹过。”邬蔷摇晃着手,示意他们悄无声息地进来,其他的五仙教弟子则围在外圈,将他们的身影遮住。
但即便是这样,一旦有人仔细一看,也会发现人数多得异常。
他们的时间并不多。
“齐修,你身后这些……”廷听扫了眼过去,便觉人数不多。
按理来说一个门派的队伍为二十人,大部分都有所损耗,但齐修背后显然有将近三十人。
“你知道的,世家姻亲多,七大姑八大姨搅和在一起,这些除了姜家还有谢家人。”齐修点头,示意廷听放心,“不过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今天听到了些消息。”
池子霁抬起眼,察觉齐修身上有明显的血腥味,判断出他这趟可比莫言笑要坎坷。
“我在姜家和谢家都抓到了人,他们自诩从道教三门口中得知了听听意图用陷阱控制秘境,从而布下了献祭阵法的阴谋。”
献祭,祭的自然是修道之人的性命。
“但哪怕我再三审问,都没有审出他们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齐修抬起手,笑着下了判断,“看来有人懒得编谎,粗暴地给他们下了暗示。”
廷听问:“你觉得是罪魁祸首确实在三门之中,还是他不过就随便找个敌对栽赃?”
道教三门,即玉清、上清以及太清门。
太华宫乃太清门下弟子所建门派,本质也隶属于太清一门。
“这我不知,但那三门确实联合在一起。”齐修摇头,像是想起了什么,笑眯眯地提示廷听,“那个和你求过亲的姜新月也在呢。”
廷听无言地看着齐修,不是很需要这个提醒。
“还有一件事我很在意。”齐修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我今日出行之时,看到太华宫、长音阁,还有太史家在一同。”
道教三门在一起天经地义。
但这三家,那真是三门四家五宗里各挑一个,沾不了一点关系。
廷听五指一攒,当即意识到齐修在怀疑什么。
她觉得有问题的三个门派,竟有两个站在了一起。至于太史家是什么情况,已没必要细想。
要想浑水摸鱼,在独行的门派中是很难找到乐子的。
只等廷听开始摇摆,这二选一会不会是个陷阱的时候,齐修又补充了一句:“听听还记得那个和我吵过架的鲛人吗?他也在,但是在长音阁的队伍里。”
廷听只感觉耳畔的所有声音遽然一静,过去的记忆翻涌而上,所有冗余的信息被排除,她仿佛能看到那个人嚣张至极地冲着她招手,毫不掩饰,生怕她不知道他在哪。
“太华宫。”她说。
邬蔷问:“你觉得是谁?”
廷听犹豫了。
她不确定,排除他们四个人同年同窗,剩下的十六个人都是各自门下的师兄师姐,还都不止有一次参加论道大会的经历。
宗门大比时也都在,一个都没办法排除。
邬蔷理所当然地转而看向池子霁,挑了挑眉:“领队总不能不知道吧?”
池子霁眸光一闪,偏过头低下头,火光下的侧颜看着乖巧:“抱歉,我不知会事发,也没有记不重要的人的习惯。”
邬蔷:“?”
你这是道歉的态度吗?
眼见邬蔷的眼神变得危险,廷听连忙往池子霁身前一挡:“抱歉,但池师兄这么目中无人也不是第一天了!”
邬蔷更不满了:“为什么你要替这种毫无责任心的烂人领队道歉?”
因为他是来救我的。
廷听心中叹息,只是摇了摇头,没解释什么。
“若是真没有线索,倒也不难办。”莫言笑开口,打破了这尴尬的氛围,面色冷淡,“自离队时,除去我们,包括为首的蓝珊和岑明在内,太华宫只剩十个人。”
哪怕逐个击破,也能找到究竟是谁。
“蓝珊和岑明这两个人,你们觉得可信吗?”邬蔷转头看向齐修,似乎觉得他是一群人里看起来相对靠谱的。
齐修迟疑了下,他只是看似文雅,其实是和莫言笑差不多甚至更深一筹的激进派。
不论身世,按照擒贼先擒王的基本原则,他肯定会先把这两个人干掉。
“稍有了解。”齐修回忆起来之前收集的信息,“这两个人都是三四年前入的太华宫,无父无母,且岑明身为丹修,有个亲弟弟名唤岑今,长相相近,是个符修,众人皆知钟情于蓝珊。”
看起来像是一派的。
邬蔷皱起眉追问:“除此之外呢?”
“众人皆知,蓝珊钟情于大师兄。”齐修转头看向池子霁。
邬蔷头疼地又看向池子霁。
“我知道她。”池子霁眉头一蹙,带着笑意的脸上罕见地透着阴沉,“她曾在我洞府门口向我师妹求爱。”
“啊?”
你们太华宫怎么回事?
邬蔷匪夷所思地看向廷听,却见她在沉思,像是想起了什么。
“你说岑今长得和岑明相像。”廷听看向齐修,见他点头,才追问,“他可有因‘寻衅造谣’入过执法堂?”
廷听突然想起来,她在刚入门之时,于屋舍见过一人满嘴师姐,当众污蔑她与池子霁,那模样确实与岑明有些相像,。
齐修意外:“却有此事,你见过他?”
廷听点头:“他造的就是我的谣,是池师兄亲手送去的执法堂。”
这真是……无巧不成书啊。
莫言笑:“所以你觉得岑今可疑?”
有可能,但……
廷听沉默地摇了摇头。
她努力在记忆中翻找着所有可疑的线索,百转千回,最后还是将目标锁定在了蓝珊身上。
蓝珊一直手持池子霁爱慕者的身份,在宗门大比时护着她的师妹林濛,且一直在当时的假监考官“徐铭”附近,注视着这一切。
廷听迟疑的原因是,蓝珊的存在可疑到显眼,若罪魁祸首是她,她为何要在论道大会前唐突地来提醒她一句,她和尤世静灵力相似呢?
就好像有人早知廷听和尤世静之间的联系一样,特地让蓝珊这个傀儡作为传话人,到她面前来贴着脸提醒。
但这个罪魁祸首,好像确实也是个无比嚣张的人。
哪怕蓝珊真的就是肆无忌惮,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无需犹豫,要分开十个人是很轻松的事。”池子霁察觉到廷听的纠结,平静中透着笃信,“相信你的判断,若你怀疑一个人,一定有她值得被怀疑的地方。”
廷听对上池子霁的目光,心中一定:“蓝珊有问题,但我不知她和九悻是何关系。”
“好。”池子霁转过身,果断地说,“我们清晨动身。”
“清晨是个好时机。”齐修赞同地说,“我们归来时看到道教之人也在缓慢往太华宫的方向靠近,我们要尽量赶在他们来之前截杀,不确定身份的人太多容易出差池。”
现在还不知道有多少秘宗眼线埋在那些宗门里呢。
“如何?我们五仙教倒是没问题。”邬蔷看向千机城弟子。
他们如披黑夜的暗影,默认下来,并无异意。
所有人同意,众人齐齐开始收拾起装备物什,紧张起来动作格外迅速。
“真言蛊数量不多,效果多半也不如外界好,需得节省着点用。”邬蔷擦肩而过,小声说。
“好。”
“届时千机城弟子隐匿起来,莫让旁人发现。”池子霁看向那群黑影,“若能暗杀成功,你们即是破除秘境的最大功臣。”
他们没说话,只是默默地点了点头,目光与池子霁交错,互相皆明对方的意思。
没有灵力仅凭暗器刺杀修士何等困难,但此时谁都没有提。
“倒也巧,我们可借太史家之由正大光明靠近。”齐修提议,“五仙教就作为我们的救命恩人,与我们一同。”
五仙教之人太过明显,想藏也藏不住,不如光明正大。
“我为破除秘境而来,若明日有人形迹可疑,执意拦我们,就是我们的敌人。”池子霁眼眸平静,手搭在剑柄上,稍稍一提,泄出凛寒的剑意,“当杀。”
“若有误伤,无论生死,我一人担责。”他手一松,剑归鞘,转身拉住廷听的手,走出收拾好的营地,踏向前往路途终点之路。
天光尽掩。
浓重的乌云一层压一层,如绵延的空中山林。
众人前行,脚印紧紧挨着。
雪原之上踏出一条路。
直至视线的远处出现人影,众人周身的气势一变。
视线相交,低声对话。
“你需要避一避吗?”邬蔷侧身看向廷听。
廷听摇了摇头:“现下不必再避。”
哪怕还有被带偏的正道之人,在她周身有一教两家三宗的数
量上,只要脑子正常,也会迟疑地想想究竟为什么。
“好。”邬蔷点了点头,走到五仙教弟子队首。
廷听手一动,被池子霁拉住。
“不必紧张。”池子霁轻声,目光盯向渐近的人影,“别离我太远。”
廷听心中愈发不安,她看向更远的地方,另一批人也在往他们的目标靠,疑似道教中人,不由得拉了拉池子霁的手,等他看过来,极认真地叮嘱道:“你也小心,有生命之忧时莫要管我。”
池子霁瞳孔一动,扬起笑容,松开了拉着她的手:“好。”
他难得在廷听面前心口不一,又怕她听到自己因战意与紧张而加快的心跳。
冥冥之中,池子霁有着廷听不会死的预感。
但若有万一,若有万一,同死在秘境里,是不是也能算殉情。
他垂下眼,不再看廷听的脸,径直走向了前方。
不远处的人显然也注意到了迅速靠近的池子霁一行。
“谁?!”他们警惕地握紧武器,紧盯着来人。
他们最初以为是上清门的人来了,近看却发现不是!
但很快,众人的目光在落到为首的少年身上时一滞,齐齐露出了惊愕的神色:“你,你是——”
他们认出了人,可对峙的凝重气氛未有分毫消散。
只要并非目标一致的同盟,在这秘境中就没有分毫的安宁。
“大师兄?!”一个持剑女子呼道,赶忙绕过几个人,脸上洋溢着惊喜的笑容,仿佛看到了心上人从天而降,“你是特地来搭救我们的吗?”
“蓝珊师姐等等!”旁边一人急忙地想拉住蓝珊,“还不知他是不是本人呢!”
“我认得出人,他就是!”蓝珊抽出被拉住的手,目光希冀。
少年定定地看着她走到前面来,搭在剑柄上的手指缓缓摩拭。
蓝珊却仿佛分毫没有感觉到他心中沸腾的杀意,目光转而看向他身后披着毛毯的廷听,突然露出了笑脸,鬓边发丝微垂,意有所指地开口。
“大师兄既来,可是已找到了破除秘境的法宝?”
第59章 揭穿
寒风萧肃, 剑拔弩张。
破除秘境的法宝?!
所有人在听到这几个字都不禁神色一震,清早的困倦陡然一散,目光如炬, 焦灼地落到了池子霁身后的少女身上。
没有人不想离开这个荒芜之境,恢复灵力,在经历过数日的折磨和同伴的身死后, 精神绷紧到仿佛下一秒就会断裂。
只要能逃出生天, 他们愿意做任何事。
廷听感受着投射到她身上的视线, 握紧了手中的伞柄,诸多目光, 最为热切的那一道来自站在人群前的蓝珊。
“正巧,我来此也是为了法宝之事。”池子霁弯起眉眼,似乎真的只是来谈论正事的。然下一秒,他黝黑的瞳孔径直看向蓝珊,话锋一转, “但我进秘境之前亲耳从拷问之人口中得知,是你手里有解除秘境之物。”
“你作何解释?”
蓝珊一怔, 仅仅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 周围落到她身上目光立刻变得怀疑起来。
这么多日以来的信任脆弱如纸, 一戳即破。
蓝珊的神色从怔愣、意外到无辜委屈, 不过短短几刹, 她摆着手, 眼底竟积起了泪意, 摆着手:“我早知大师兄与廷听师妹有情, 但此事甚大, 大师兄怎能凭空污蔑我?”
“就是!”一个太华宫的剑修男弟子站到蓝珊身侧,义愤填膺地看着池子霁, 在对上他的目光时气一弱,却还是梗着脖子说,“我们与蓝珊同窗多年,自打进秘境便在一处,她是什么人我们还能不知道吗?”
其他弟子,哪怕是另一个领队的岑明都没出声,只是站在后面若有所思地看着一切,谁也不站边。
双方阵线分明,如同之间横亘了一条沟壑。
周围的人怀疑地在这几人之间反复看,竟判断不出这内讧是不是太华宫演给他们看的,一时之间竟不知如何是好。
池子霁瞳孔微动,神色稍有意外,注意力真的就从蓝珊身上挪到了插嘴的这人脸上。
他没有说话,只是怪异地看着这个男弟子,任由死寂融于寒风之中。
由外表来看,这人比池子霁还年长几岁,却好似要稚嫩几倍,就在他咬着牙与池子霁对峙,连双膝都不自觉开始颤抖的时候,蓝珊刚要站出来,又被他给推了回去。
“你以为这里还是你的一言堂吗?”剑修弟子驳斥。
“当然可以是。”池子霁抬起手,意外又理所当然,“但,你想过你是站在什么立场和我说话吗?”
“你作为太华宫的弟子,要违抗从秘境外前来救我们,既是同宗师兄,又是七星的意志吗?”廷听开口,对上那个剑修弟子的视线。
她目光澄澈而清晰,没有半分阴霾,看得剑修弟子一滞,豁然明白她并不想在众目睽睽之下,将如此重要之事扯上无谓的情感,弄得如同街头扯皮。
“那你也不能平白污蔑——”剑修弟子急说。
“‘平白’?”池子霁偏了偏头,环视周围一圈,困惑地开口,“难道我要违反三法司规定,把囚犯压到你们面前审问,才不算平白?”
剑修弟子一噎,虽然理智还是不认为蓝珊有罪,但他也无法反驳池子霁。
“诸位,我很意外。”池子霁轻叹了口气,无奈地扬起了笑容,眼底没有半分真挚,只有恹恹,似乎不想再说半句废话,“若非必要,我不会亲自进入这个会吸走灵力的秘境。你们不信我,是想信谁?”
这还需要犹豫?
众人心中的天平一下子倒向了池子霁。
他说的有条有理,理直气壮是一方面,若他真诚地请大家在双方之间信他,反而会显得虚假,但当他一副“这破事爱谁管谁管”的不耐烦气质……很难不信。
“我没有破除秘境的法宝。”蓝珊笃定地说,摇了摇头,“大师兄若想包庇她人,我无话可说。”
这下僵持下来了。
旁观之人虽有偏向,但谁都不想做那个撕破脸的人,只能静静等着他们想出办法抉择。
“我有个提议。”邬蔷蓦然开口,从袖中掏出一枚小药罐子,笑眯眯地说,“这不是巧了吗,我恰有一枚真言蛊。”
众人神色一动。
在大家皆失灵力的情况下,若蛊有效,这不失为一个好办法!
“我不相信你。”蓝珊摇头,现出冷意,“你为五仙教之人,现下与大师兄一同,我无法分辨你给出的是真言蛊,还是什么屈打成招蛊。”
“我很苦恼啊,你明明作为最大嫌疑人,却在这里既要又要。”邬蔷捧着脸,抿起了唇,颇为烦恼地说。
廷听注意到不远处的动静。
早已向他们这靠近的道教之人注意到他们这的争执,加快了脚步,不过一会儿就近在眼前。
道教之人来了,场面又多了一方势力。
若是他们执意要站在蓝珊那边,那场面又将不同。
廷听蹙起眉,倒是身侧的池子霁并不担心此事,拉了拉她身上的毛毯,轻描淡写地开口:“宗主闭关,我即代行宗主意志,并非是哪里太华宫弟子多,谁就说了算。”
他说着,平淡地瞥了眼岑明,没等对方有所表态,就看向道教之人。
“这是在唱什么戏呢?”一个悦耳中透着娇纵的女声飘来,只见少女身披皮毛,带着身后之人鱼贯而入,一下子冲入了争端中心,赫然看到满脸委屈的蓝珊,“你们今日不是要商讨结盟之事吗?这是什么,内讧?”
“新月,你来了。”蓝珊破涕为笑,拉起姜新月的手,亲昵地说,“我本想今日与你商谈正事,却未想会有人污蔑我,说我手持破除秘境法宝,却执意将你们困于此地的罪魁祸首。”
说着,她愈发难过,泫然欲泣,意有所指地看了眼对面之人。
姜新月讶异地看着蓝珊,却没开口应承下什么,只是目光绕过蓝珊,缓缓挪动,直至看到站在侧前方的池子霁与廷听。
姜新月眼神一凝,樱唇微张,眨了眨眼,确认自己没看错人,再看向蓝珊的目光变得犹豫起来。
蓝珊一怔:“新…月?”
她突然升起一种很强烈的、荒谬的不详感。
姜新月沉默着,抬起白玉般的手腕,无比优雅地将自己的手从蓝珊手里抽出来,露出一个无比生疏的礼节性笑容:“哎呀,真是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这个突然进入的第三方势力身上。
只见姜新月提着衣摆,抬着下巴,慢悠悠地走到池子霁与廷听的中间,而后无比亲密地抱住了廷听的手臂,下巴搁在了廷听的肩膀上,如陷爱河的怀春少女,张口就来:“别耽误大家时间呀。”
“我毕竟也不知道你叫什么,既然我的前心上人和现心上人都指认你是罪魁祸首,你就赶紧交代了吧。”
其他上清门弟子默默地站到了姜新月身后。
跟随上清门而来,以王越岭为首的王家也安静地站到了他们身侧。
廷听对上王越岭的双眼,见她与之前不同,此时眼里是笃然信赖,便猜到了这些时日她调查了些什么。
修仙四大世家竟突然凑齐了。
界限再一次分明起来。
蓝珊的笑容彻底僵在了脸上,缓缓放下手,像是被这般荒谬的场景弄得无言,连嘴角的弧度都凝住,甚至抽搐了两下。
她不知是做了什么心理准备,深吸了一口气,耐心地开口:“新月,这并非是儿女情长的玩闹。”
“谁玩闹了?”姜新月当即不乐意了,没有半点之前的客气,“我身为上清门宗主之女,禄存星之妹,和太华宫宗主嫡出弟子兼我亲姐的同僚站在一同,有半点问题吗?”
搞没搞清楚状况?
和美色没有半点关系,他们才是正统一边的好吗?!
“听听,我都不知道她是谁,要不是因为你是太华宫弟子,我才不会远赴千里来和她结盟呢!”姜新月贴在廷听身上,反复强调她的忠贞。
池子霁的眼神透出了凉意,开始思考现在将姜新月从廷听身上扯下来需要付出什么代价。
“因为我?”廷听呢喃了下,注意力从狠狠点头的姜新月身上挪开,转而看向太史家。
太史家与长音阁同在一侧,似乎都在斟酌要如何是好,之前乍一看是和蓝珊同盟,现下看来明显也更偏向中立。
看来哪怕有秘宗细作,更多的也是想离开秘境的人。
廷听先避开长音阁,看向站在太史家中央的女子,隐约觉得她长相格外眼熟:“敢问道友是出于何种目的与嫌疑之人结盟?”
那女子凤眼细长,额间贴着火色花钿,明艳不可方物,见廷听朝她发问,也不隐瞒,大大方方地说:“我想结盟,首因贵宗名望,次因我家小妹痴愚,脑子不好还容易生事,贵宗却依然愿意收她入宗修学,风度气量名副其实。”
小妹?
廷听瞬间意识到这人像谁:“你是绯扇的姐姐?”
但脑子不好?好像和她的印象……廷听突然意识到她可能误会了什么。
女子细眉一挑:“你是?”
“我和廷听是绯扇的舍友!”琼音急忙说道,“只是不同门。”
“噢——”女子似有所想,表面不显,目光从王越岭扫向齐修,再到他身后的姜、谢两家,心其实已经偏了大半截,“我名太史香云,你们争论可不必介意我太史家。”
她已经意识到绝大部分修士于今日集结于此,无论发生什么,哪怕是血溅当场,也必当决出一个结果。
没有人想继续熬下去。
只如今大势看似池子霁一方。
就不知这天是不是站在他们这一方了。
蓝珊终于沉下脸,双臂环在身前,柔弱与温和的面具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满眼的凉薄,好奇地问:“你认为这样有用吗?”
“或许没用,但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廷听对上蓝珊好整以暇的目光,“如果我的推断没错,你于池师兄十四岁那年与他交手结下仇怨,当年潜入太华宫,为降低细作嫌疑,故意扮作了女性。”
“你与人交好,营造了良好的名声。准备养好伤伺机报复,为避免被池师兄察觉,甚至不惜假作钦慕他。”
蓝珊歪了歪头,似乎没想到廷听会这样想。
“你利用萧粼来引诱我,想排除我这个外来干扰,最后却放弃了,转而在宗门大比上利用魏紫和绯扇来试探我。”廷听继续说,“魏紫曾与我说要小心绯扇的心机,这话恐怕也不是绯扇说的,而是你和魏紫说的吧?”
“宗门大比的假徐铭也好,论道大会的假东道主也好,都不过是你用过即废的弟子。”
“对吗?九悻。”
此名一出,在场大部分人的面色骇然,目露惊恐。
更多的人不愿相信廷听的这段话,乃至于用希冀的目光看着蓝珊。
反而现实终归让人失望。
廷听没有半分犹豫,连视线都没有转,精准地点出了埋头藏在长音阁弟子之中的人,“萧粼。”
一个纤瘦的身影一抖,缓缓抬起头,露出了他长着两片银鳍的脸颊,显露出他鲛人的身份。
他目光游移不定,不敢和廷听对视。
“对吗?”廷听看着蓝珊,问着萧粼。
萧粼当然知道廷听在问什么,廷听想问命令他去勾引她的是不是蓝珊,问给他下秘宗禁制是时不时蓝珊,问策划宗门大比终试事故的、布置论道大会秘境陷阱的是不是蓝珊。
萧粼沉默了。
正到蓝珊故作无奈,要叹气之时,萧粼艰难地张开口,像是喉口滚动的小石子疯狂摩拭着他的嗓子。
衣领之下,漆黑的符文张牙舞爪,如有火色灼烧般着他的血肉,还在不断向外延伸,直至爬上他姣美的面庞。
萧粼眼里遽然落下红泪,口齿之间满是血水,随着他的咳嗽,似有肉块落在齿缝间,这动静无疑吸引来了其他人的目光,他对上廷听的双眼,看到她神色惊愕。
萧粼蓦然回忆起了他短暂的一生。
他年幼失怙,遭受同族欺凌,偶然发现修士对于鲛族的欲求,便借机离开故海,踏入陆地,凭借他的容貌与声音,几乎无往不利。
被他所惑的修士数也数不清,没有人会对一个不过筑基境的柔弱鲛人提起戒心,想利用、残害他的人,就被他的鲛毒杀死。
他终于能从同族的欺凌中挣脱。
却未曾想转眼就沦落到秘宗之人手里,险些尸骨无存。
起初萧粼以为引诱廷听不过小菜一碟,却未曾想过他太过狂妄自大,一败再败,以为会命丧于池子霁之手,却被她力挽狂澜救了下来。
这是萧粼唯一触碰过的,坚硬中透着柔软、如金子般的温柔。
鲛人向来虚伪的脸上突然扬起了一个无比真挚的笑容。
“……是。”
他看着“蓝珊”,见其目露讶异,似乎未曾想过手中再不起眼的一颗棋子竟想作祟,心中升起报复的强烈快感。
此人恶劣又傲慢,高高在上,喜好玩弄性命。
萧粼知晓此生都无法打败她,不管做什么都只如蚍蜉撼树。
哪怕一瞬,只要能恶心她一下也好。
“是他。”萧粼艰难地勾起嘴角,“九……”
话没说完,秘宗的禁制如吸食血肉的毒藤,蔓延至他的浑身。
不过眨眼,他如鲜红的冰块,融化在了雪地里。
万籁俱寂。
连呼吸声都消失了。
廷听瞳孔缩小,仿佛耳中有鸣声,脑中还是萧粼如重获自由般的轻盈眼神,她分明没有恢复灵力,却仿佛从那坎坷的几个字里,听到了他卑微而受桎梏的一生。
他兴许还有很多话想说,很多事想做,但都在此刻化作了一捧血水。
气氛堕至冰点。
更令众人脊背发凉的,是在这秘境骤然出现的灵力痕迹。
禁制,必然需要灵力才能引发。
原本站得近的人陡然后退数步,刚才不过中立静候结果的人都脸色骤变,警惕地看向蓝珊。
恰在此时!
树林积雪的隐匿之处迸射出细如牛毛的箭矢,半透明的细矢在雪、风以及人群的掩盖之下肉眼难以发觉,从四面八方而去,如天罗地网般精准地袭向蓝珊。
脖颈,心脏,百会……
若用线划分出蓝珊身上的结构,线密织成网,网上的每个致命点都有朝其袭去的暗器,不过一瞬便能将一人撕裂。
如果说这一刹的暗杀是一场盛大的考试,而这无疑是千机城弟子携手交上的完美答卷。
然而,暴风骤雨般的攻势通通在距离蓝珊不过三尺的地方停滞了下来。
细矢如梨花般无声地地坠落在地。
同样落下的还有其他修士的心。
哪怕是如此精密的暗器,也只不过于普通人有用,于修士几乎毫无作用。
“啪,啪啪。”
单个人的掌声突兀响起。
蓝珊——或者说是九悻,脸上还挂着在太华宫做师姐时的温柔笑容,现在看来却只让昔日靠近她之人不寒而栗。
下一刻,他的嗓音开始出现变化,变得雌雄莫辨。
“精彩得我不得不表扬你了。”九悻如看了一场好戏般鼓了鼓掌,看都没有看向周身的暗器,像是毫不关心这场刺杀,欣赏地看着廷听,“你给他下了什么迷魂药?”
能让一个惜命且凉薄,说谎如喝水的鲛人甘愿付出性命。
这可比禁制好用多了。
“并非是我做了什么,而是你做了恶事。”廷听厌恶地看向九悻。
众人终于彻底意识到残酷的真相。
平日里哪怕是他们没有失去灵力,都会命陨于其手的人,正言笑晏晏、如看待玩具般站在他们面前。
九悻不在意旁人的反应,只是专注地看着廷听与池子霁,笑着拍了拍手:“你的推测大致没错。”
只是有些地方微妙地反了。
“我假作柔弱女子并非为了降低什么嫌疑,营造钦慕那厮的名声更不说为了避开他。相反,是为了接近他。”九悻解释道,眼里的恶意如黏稠的泥浆流淌而下,“折断一把剑的办法有千万种,但越是折在‘弱者’手上,越是令人拍手称快。”
“只是我想过这家伙对秘宗之人傲慢无礼,却着实没想过他目中无人到连太华宫的同门都不认识几个。”
说到这里,九悻撇着嘴,毫不掩饰其嫌恶。
廷听沉默了下,问:“你为何会想去引诱他?”
“我想杀他,又不妨碍我想亲眼看到把我捅个对穿的家伙遇到情爱,变成他最不屑的肤浅又可笑的样子。”九悻挑了挑眉,理所当然地说,“还是落在最恶心的人手上。”
“……”
廷听:“你布置下秘境是因为这个计划失败,为了报仇吗?”
“一半一半?你们这些正道修士既是我的好材料,又是上好的补品,来都来了,什么都不做未免可惜。”九悻用诡异到狂热的目光看着廷听,“当然,我最想要的还是你们两个!”
“之前我不过是想把池子霁剥皮抽筋,现在,我要让你们两个并作一对,都成为我的珍藏!”
浮光都得不到的,他更要拿到手。
九悻的疯狂终于凝成实质。
不过刹那,血污色的灵力如潮水般铺开,直冲天际。
数十日未曾接触过灵力,这灵力汹涌,带着令人作呕的腥与檀味,众人只觉如洪水翻腾,没过头顶,窒息到晕眩。
令人毛骨悚然的“嘎吱嘎吱”声响起。
原本纤柔的身躯开始变形,脖颈的结微微凸起,双肩舒展,轮廓变得愈发分明,头上的发髻坠落,乌发飘散。
上方乌云霍然破开一个窟窿,金乌蒙上黏稠的血色。
天空淅淅沥沥地落下猩红的雨。
廷听被压得脖颈剧痛,感觉眼球鼓胀,头疼欲裂,整个人如同被狰狞的灵力撕扯开来,蚕食血肉,伸出手已不知抓的是她的伞柄还是身侧人的手腕。
“呼吸,廷听,呼吸!”少年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廷听猛地深吸一口气,就看到池子霁这才定下神,松开手,露出她手腕上的淤青。
池子霁同样不好过,向来清俊的脸上滑过长长的血点,脖颈上青筋凸起,眼底已分不清眼白和血丝,感官都受到了影响,分不清轻重,但好在神志清醒。
除他俩之外,有的人双眼迷蒙,有的人不愿跪下,艰难地用武器撑住双膝,苦苦维持站立,还有的人已然丧失了斗志,瘫软在地。
灵力旋转着将九悻托起,寒风吹散那充满嘲讽意味的雪色衣袂。
他看着染红的雪地里仰起头看向他的两人,眼中流露出餍足。
但,这显然还不够。
“小朋友们,我们做个交易如何?”
九悻眉骨微突,眼眶深邃,妖冶的面孔在笑容下竟显出几分诡谲的禅意,薄唇微启。
“你们若主动愿意交出廷听与破军,我就放过你们。”
第60章 奇迹
血日当空, 红雨似帘。
九悻飘浮于空中,雪衣不染一尘,一身净色却如同浓烈的赤红, 刺得人难以直视。
他声音带笑,伸出玉手,威压却如山般镇下。
“你们若愿意主动交出廷听与破军, 我就放过你们。”
廷听浑身一僵, 预料过九悻之前挑拨离间不成, 会打击报复,却没料到他会这般说。
但眼下所有修士都在他瓮中, 更何况已经死了那么多人。
以九悻的个性,哪怕把他们两个交出去,他也只会大声嘲笑正道修士的品行,而后杀个精光。
这不是选择,只不过又是一个玩弄人心的笑话。
雪原上寂静非常, 如同一大片洁白的墓地。
“不用想着拖延时间哦,你们的同门师长们是打不开这个秘境的。”九悻体贴地补充, 笑容里是浓浓的恶意。
“我们又不傻, 不交你也会强抢。”莫言笑不知不觉守到廷听一侧, 抗着鼎重的压迫, 不客气地开口, “难道交出了人, 你就不杀我们了吗?”
周围的人默认了他的说法。
威压庞然若凶兽, 死死按在他们身上, 甚至能清晰听见骨骼颤动的声音。
汗水混着天上落下的血水一同落到地上, 在雪地里密密麻麻砸出一个个小坑。
莫言笑看了看另一侧的齐修,艰难地呲了呲牙, 试图用这堪称狰狞的笑容安慰同伴,奈何口齿之中尽是血痕,最后还是放弃了。
“还好吗?”廷听看向他俩。
“没事——”当然是不可能的,齐修苦笑,神色却意外地轻松,“但也不是第一次了,说实话,还好。”
因威压带来的剧痛,眼前视线变得格外模糊。
明明都死到临头了。
但生死之交就在手边,倒也算不得太坏。
通红的视野里,天空中的那一抹刺眼的雪白又开始说话。
仿佛觉得直接杀死他们实在太过无趣,必须摆上一出绝世好戏,才不负他这一番精心安排。
“我可以发誓哦。”九悻愉快地说,似乎不达目的不罢休,还亲切地解释起来,“因为你们不重要。”
他说得轻松,随之而来的笑声犹如在耳畔呢喃的魔音。
可“誓言”一出,在场之中真的有人犹豫了。
“十恶的誓言,你们也敢信?!”齐修惊讶地开口。
危难关头,更需要冷静思考,齐修知晓很多人做不到,但也未曾想过有人宁愿相信十恶的话,也不相信想同伴的坚持。
“十恶怎么了?”九悻挑了挑眉,抬起手笑道,“我敢以心魔起誓,只要你们主动交出廷听与池子霁,我便放其他所有人生路,若有违此言,此生修为不得寸进,无缘仙途。”
他话音刚落,周身气息当凝,形成一道血色的雷光冲上天空。
正与邪道乃修士相分,并不影响誓言的有效性。
此誓已成,事无再改。
廷听当即感受到落到她身上的隐晦目光,哪怕明白在生死关头,人的观念会出现惊人的变动,意志会变得无比脆弱,但在这一刻也有些崩溃。
廷听无声地扫过周围人的视线,感受到袖口下拉住她的手紧了紧,好似在安慰她无事。
“想将我们交出去,也并非有些人想象中那般简单。”廷听定神,笃定地说道。
“若有人心生反意,我们会先动手。”千机城首的弟子满脸冰冷,突然开口,身后的其他弟子无不默然赞同。
一念起,心魔生。
记忆可以抹去,但心魔噬主不过眨眼的功夫。
更何况将他们交出去也等同于舍弃修士的身份,并非所有人都能这般坚定。
九悻立刻喜笑颜开:“人家只是想活,有什么错呢?”
言语间满是你们既然有冲突不如赶紧打起来。
“我们死了那么多、那么多同窗!”邬蔷血红着眼,手指着上方,“现在他杀够了,觉得再多几个无所谓了,就装着发好心,想让我们跪着再把同伴交出去?!”
“你倒是说得好听。”一个弟子开口,意有所指地瞥了眼廷听的方向,声音带着恨意,“若不是他们,十恶为何要布下此境?”
傅无忧顿觉不对,挡在了这个人面前:“你清醒点!不要被十恶挑拨离间!”
下一刹,傅无忧感觉自己的脖颈被什么东西勒紧,提到空中,他脸涨得通红,艰难地蹬着腿挣扎,只能看着九悻苦恼地看着他。
“这怎么能是挑拨离间呢?”九悻苦恼地说,“我只是在陈述事实而已呀。”
“我如此慈悲,赐予你们更体贴、更甜美的选项,可惜你执意不选,我有何法?”
“我很清醒,没有人比我更清醒了!”那人毫不犹豫地拿剑指着傅无忧,剑招半起,似乎谁挡在他面前他就要杀谁,“若不是他们,我们的同伴不一定会死!”
“就是……”旁边有很小的附和声,似乎看到有个人出头,也情不自禁开口,只是低着头。
“谁惹出的事谁负责,有什么错?!”
他怒火中烧,面色通红,就差指着人骂,却在下一秒,整个人猛地一抖,不可置信地低下头,发现趁他不备,胸前有剑穿过。
随着伤口噗滋的一响,九悻不禁笑出了声。
他眼睁睁看着那剑从用相当拙劣的手法抽出来,血不受控制地喷出,穴位被精准地击打了几下,不受控制地栽倒在地。
“是啊。”背后传来过于平静的一声。
一个脸上溅着红滴的女子拖着剑柄,身着百药谷的青绿色衣袍,死死盯着他,大快人心地勾起嘴角,笑容得比哭难看:“秘宗恶人有错。”
“但你和你的同门恃强凌弱,肆无忌惮地杀了我的同伴,就没错吗?”
昔日哭着求着让百药谷的医修们救治,遇险了就将他们视作砧板鱼肉。
药谷中那些会温柔地拾花别在她鬓边,恰如亲人的同窗们现下已是雪下尸骨了啊?
傅无忧怔在了原地,溅到他脸上的血点仿佛滚烫得灼人。
他终于迟钝地意识到了之前没明白的道理。
是啊,危及性命之时,谈何道理妥协?
九悻面色泛绯,飘浮于空中,手肘撑着无形之物,捧着光洁的脸,仿佛终于看到了想看到的画面,不由得泄出几分餍足。
但这还不够。
眼前的一切还远不能填满他心中的空洞,九悻甚至都不明白要怎样的尸山血海才能填补他在太华宫的忍辱负重,但无论如何,他都要看到冠冕堂皇的正道修士背信弃义,永不瞑目。
九悻若有所思,袖中的雪色圆珠一闪而过。
“师姐!”琼音成功上去扶住她。
“弱者才会向同伴举起武器。”她臂力不支,倚在琼音身上,任由剑落在地,声音清晰无比,“我不会。”
场面再一次安静下来。
“看来谈判失败了。”九悻垂着眼,无比遗憾地叹了口气,嘴角微微勾起,双手合十,不知念了什么经文,容貌如静谧的佛像,然而再抬眼,眸里尽是纯粹的残忍。
“没关系,我会温柔地让你们死得轻松一点。”
寒风卷着血色,于他周身萦绕。
奇异的嘎吱声响起,不知从何处开始飘起灰白的骨架,靠拢在他的身侧,如支架般拼出一个五丈高的人形骷髅。
有的骨头上还有破损的布料。
巨大骷髅咆哮出声,似愤怒又似哀嚎。
旁边传来吸气声,混杂着哭泣,如绝望的号角。
修士们慌乱地躲避着骷髅的踩踏,有的逃出生天,有的解救不急被碾进雪地,再看不见身影。
人间炼狱,不过如是。
廷听握紧了伞柄,喉口的腥味如火烧灼,辣得嗓子发疼,现实容不得半分歇息,顶着密密麻麻的痛楚跑起,一跃而起,避开那巨大骷髅踩下来的骨足。
“听听。”池子霁用力地抓住廷听的手腕,眼白已然红得能滴血,只剩漆黑的瞳孔用力地看着她,像是要记住她的容貌,“我绝对不会放弃。”
少年的声音已然嘶哑得不像话,身上血管不自然地凸起,原本皎白的皮肤上陡现多处淤血。
他拔出剑,剑光如雪线,凛冽地划开寒风,三步并作两步朝着骷髅的方向冲去。
跟着他上前的便是最初被他说服的剑阁弟子和相对擅战的千机城弟子,他们目的性高度一致,虽然配合度较差,胜在万众一心。
“这个骷髅我们来处理。”莫言笑分了大部分同窗出去,站在廷听身侧说。
廷听只能依稀看到池子霁衣摆似鹤羽,明明身体无比沉重,却翩若惊鸿,以骨为梯,不过转瞬便攀到顶端,斩向九悻。
剑刃撞上屏障,发出尖锐嘶鸣。
“你不会觉得凭一介凡人之躯,能将我斩于剑下吧?”九悻挑了挑眉,微微侧过头,“意外”地调侃道。
他嘴角咧起,眼神漆黑:“形势逆转了,破军。”
“——如今,我为刀俎,你为鱼肉。”
周身的血花连结成数条长鞭,粗暴地甩向池子霁。
池子霁用剑挑开袭向他要害处的血鞭,曲起腿朝捆他腿的一条血鞭用力一踩,借力在空中翻了个身,稳当地踩在身侧的树顶上。
九悻蹙起了眉。
纵血染白袍,池子霁依然没有露出半分他想看到的表情。
池子霁的眼瞳透着无机质的审视,好似在搜寻着九悻身上的破绽,好似几年前他们碰见时那般,又仿佛完全不一样。
意气风发的少年不过是正道修士手中的杀人傀儡,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缺乏人性,单纯而直白,但依旧强得不讲道理。
此时此刻,池子霁明明已身陷囹圄,看着九悻的眼中却透着刻骨的杀气与恨意。
池子霁不再是因为一个任务,不再是因为正与邪的龃龉要杀他,而是出自本身的情感。
“啊……”九悻露出了些微陶醉的目光,“多么美丽。”
他最初不过是想报仇雪恨,现在却是彻底地想要将两人收藏,然后到浮光面前狠狠地炫耀。
这正是他想要看到的景象。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九悻释然地笑了笑,眉眼刚要转向下方的廷听,池子霁的攻势就冲了上来,然而打断不了他的话,“料理完你,我再去抓廷听。”
“谁能想到,本不过是想找你报仇,我还能碰到一个意外惊喜。”九悻笑得愈发狂热,因疯狂而缩小的瞳孔对上劈在屏障上的池子霁。
不过一刹,数道剑光如乍开的天光,以人之躯斩出不可思议的辉光,每一道都带着透支人命的劲力。
池子霁面带青紫,满眼猩红,手臂崩裂的血管喷涌出血色,不住地往下落,却未有半分的迟疑和退却。
他从未如此狼狈,好似只要再用半分力就能让他浑身如玻璃般乍碎,但依旧仅凭着那点希冀与气力吊着他的脊梁。
他要破开前路,他要为廷听指引生的方向。
池子霁抬起眼,咬紧了牙关。
眼前碍眼的、疯癫无理、觊觎他心爱之人的畜生将被他铲除。
他再一次冲上了前,身形矫健如鸮,斩向眼前唯一的敌人。
“普通人这样用剑,手是会断掉的哦。”九悻眯着眼笑着提醒,抬起手,用阵风再一次击退了池子霁。
但没关系,哪怕四肢断裂,浑身无一处好肉,只要人还有半口气,哪怕只渡一口灵气,以池子霁的境界,都还能缝缝补补修一修。
强者就是好用,哪怕随便撕裂,都还能修补回原样。
池子霁伸手去抓树枝,眼看就要坠下,突然下方传来了声响。
九悻侧过脸,看到一道道绳索从四面八方而来,缠在树枝之间,形成一张密网,完美地接住了池子霁不说,上面还站着数人手持机关,正密密麻麻地对着他。
九悻歪了歪头:“没有灵力,这些东西于我都不过破铜烂铁。”
无人理会他,好像他不过是在唱独角戏。
更多的钩绳朝着九悻的方向冲去,缠绕在他的屏障上,九悻无言地注视着视野被越挡越多,直至将他的屏障严严实实地裹成一个球。
可这又能怎么样呢?
九悻露出无趣的表情,动了动指甲,斩去眼前这些绳子,下一瞬,硝烟味飘起,伴随着火光闪烁,一阵阵震耳欲聋的尖鸣声响起。
一连串的爆炸响彻天空。
伴随着火光的转瞬即逝,一团团灰黑的烟云膨胀开来。
众人几乎屏息,定睛盯着爆炸的中心。
很快,浓烟被寒风搅散,其中的人影满脸嫌弃地摆了摆手。
池子霁眼中骤然迸发出亮光,一把挥开撑扶着他的手,如离弦之箭般冲上前,手中剑似流星,狠狠地击向那屏障上微小得几乎肉眼难以捕捉的半丝裂纹。
好似一瞬,池子霁突然意识到了九悻不再是不可撼动的敌人。
“嗯?”九悻狐疑地侧过头,就看到池子霁的剑下裂开一道道冰花般的裂缝,屏障在一点点崩碎,愣了愣,戏谑地说,“你不会以为破了一个就能碰到我吧?”
在他好整以暇的目光中,那层屏障陡然碎裂,然就在池子霁的剑逼近他头颅的时候。
又一道屏障无声地树立起来,再次挡住了池子霁的攻击。
随着碰撞的一声,骨骼的畸碎声响起。
池子霁瞳孔一颤,在小心避开九悻挥手的一击后,双手相接,无声地将剑换到了左手。
浸湿他衣服的已经分不清汗与血,心跳的速度如震耳欲聋的死之钟声,无人知他眼前只剩纯粹的黑与红,只能模糊地看到敌人,却仍在用本能捕捉着弱点。
他蓦然扯了扯嘴角。
这一下,则被九悻捕捉到了,如同被戳中哪根弦一样,质问:“你笑什么?”
“我在庆幸,十四岁那年我也不算一无是处。”池子霁用肩膀撑着树干站起身,口中的呼吸化作白雾,声音如被扯裂的烂木头,暗哑得不像话。
旁人这才发现,少年早些不开口或许是因为唇齿间只剩下刺目的鲜红。
“你这么装腔作势,是因为境界被我从分神打掉了几层?”池子霁笑着说,可惜按捺不住咳嗽,血溢出唇角,更显脸色苍白,“你现在什么境界?能被炸开屏障,刚元婴吗?”
“你想用这种方法来鼓舞士气是行不通的哦。”九悻一僵,不以为然地轻嗤一声,“非要这样拼个你死我活吗?都这样了?”
你死我活?
“不需要。”池子霁抬起眼,“你死就行。”
他说得轻描淡写,好似这并非不可能之事。
“你还真是……不管什么时候都能这么狂妄自大。”九悻不可思议地略睁大眼,耸了耸肩,眼神冰冷,“凭什么?凭你这副破破烂烂、一碰即碎的身体?”
“若不是我留你这副躯壳有用,你以为你能跳脚活到现在?”
池子霁不恼,艰难地咽了口血,如刀割般密密麻麻的痛楚不断强迫着精神保持清醒,又如附骨之疽将他往下拉扯,逼他坠落。
他当然知道九悻本可以动重手消灭他们,却迟迟不动,好似在刻意羞辱他们,试图让人清楚他们之间天堑般的差距。
你看,池子霁想。
这就是他们的不同。
池子霁知晓秘宗之人的心思,明白九悻想保留他们的身躯甚至是精神,所以哪怕这般也没有下绝对的重手。
但他不在乎。
只要能清除眼前最后的障碍,别说右手了,哪怕浑身都碎裂了也无所谓。
池子霁握紧了剑,灵活地转对角度,没有半分游移,好似天然就会使左手剑法。
冲出器匣的钩绳铺出前路,眼花缭乱的针雨袭向九悻,角度完美避开了他的方向,千机城的弟子再一次为池子霁开出一条路。
池子霁冲上前,挥出了剑。
巨大的骷髅若有指引,挥起笨重的身躯,刚要去破坏那道铺出的密网,下肢突然一折,好似被拆掉了半条腿骨,强行被遏制住动作,不得不回身“看”向下方如蝼蚁般的人类们。
“在哪?”廷听手持红伞,足边满是暴力拆卸下来的骨架,它们纷纷颤抖着,似乎下一秒就要回归“本体”。
红雨不断顺着她的衣服滑落,但还是有落在她脖颈、手腕以及发丝上的,好像想将她的肤色染红。
“看不大出来,只能确定在髋骨以上的位置。”齐修眉头紧蹙。
五丈高的骷髅和他们之前打败的完全不是一个量级,过于宽大的身形更难寻找维持它行动的物什。
“好,我找。”廷听深吸一口气,满嘴冰寒,舌尖上含着的药丸苦得令人清醒。
她不敢再看池子霁的身影,只怕他下一秒就要如被射落的鸿雁从空中坠落,不愿再看九悻猖狂凌虐的身姿,将天地间染成无垠血海。
在九悻眼前,那颗珠子显然不可能让他们恢复灵力。
但只要一瞬……哪怕仅仅刹那也好。
她要拿到打败九悻的钥匙!
廷听一手拉稳莫言笑递给她的机关索,脚跟用力蹬地,顺着机关索的力道跃向空中。
听到下方焦急的“小心”,她蜷腿避开用力到可以拍碎她的攻势,裙四二儿二武9一四七等掌风过去,迅速摇晃起双腿,借力一荡,翻身站在了骷髅的腕骨上。
廷听当即将手中的钩锁缠在了腕骨上,骷髅剧烈的摇晃,她来不及稳住身形,用尽全力连抓带爬,直至将钩锁缠住骷髅的肋骨上。
刹那间,下方射出一支火箭。
“廷听,躲开!”莫言笑喊道。
火焰精准地射中了钩索上的火药袋子,很快,爆炸声再一次响起,直接炸开了骷髅大半个胸膛,廷听配合不及来不及躲避——不,或者说她根本没想躲避,哪怕好像有什么热乎乎的东西从耳朵里流了出来。
耳畔万籁无声。
“轰隆”的巨响很显然引起了九悻的注意力,他挥开挡住视线的人,恰好看到廷听攀着骷髅冲进去找东西的身影。
“哦?”九悻兴味地勾起嘴角,遗憾又欣赏地说,“还不愿意放弃啊。”
明明已经碎过一颗珠子了,但在看到另一颗时还会想着“万一”再去寻找希望。
但希望,怎么可能是从他手里漏出去的呢?
可惜廷听再听不到下方焦急的呼唤,再看不到身处绝境的高度,拉住近乎断裂的绳索,如遇火种般抓住身侧缓缓归为的骨架,冲进了骷髅的胸骨之内。
廷听能感觉到有一颗看不见圆珠飘浮在眼前。
她哆嗦着手,不敢去碰,怕一碰就废掉了,只得仓皇着用袖子叠了好几层将将裹住了它。
也正是廷听包住那颗珠子的下一刻,整个巨大骷髅如雪崩般坍塌。
廷听惊慌地抬起头,脚下的骨架同样松散,再没有支撑她的东西,掉落的骨头如尖刺般冲向她,要将她一同埋葬。
她急忙转过身,试图去抓莫言笑投掷出来的绳子,只是恰好头上顶掉落的骨架硬是将她往下凿了几尺,让她硬生生擦手而过。
“廷听!”
廷听看到同伴目眦欲裂地伸出手,冲上来要救她,看着他们长大了嘴,喉咙滚动,下意识意识到了什么,回过头的瞬间,看到了不远处的少年回过了身。
他双臂无力地垂下,额头满是血痕,嘴上叼着剑柄,眼里通红,瞳孔涣散,却是瞬息就锁定住了廷听的位置。
廷听心一空,睁大了眼,顾不得浑身的剧痛,一手挡在头顶,一手护住怀中的珠子:“不要管我!”
“池子霁,不要管我!”
一道稍显黯淡的剑光划过。
它再劈不开寒风,看起来不过是一个普通人靠本能挥出的剑。
但即便如此,池子霁依旧比所有人都要快。
他艰难地破开骸骨,几乎是将廷听覆盖住,骸骨如箭雨,伴随着脆裂声不断凿在他脊背背上,直到两人砸进了雪里,他才颤抖着松开了嘴,任由剑滑落在雪地里,挪开身躯,倒在了廷听身侧。
雪与血化作一色。
太好了,赶上了。
池子霁恍惚地眨了眨眼,在如此寒天,嘴里几乎没了热气,凉凉的液体顺着眼角滑落,落地便冻住。
他听到心跳渐弱,方才的回光返照已过。
只是很遗憾,他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
眼前的人影已然模糊,池子霁眯起眼,只能依稀凭借脑中的回忆拼凑出她的身形,伴随着奇异的光晕,视野周围开始缓缓消弭。
“廷听。”池子霁似乎看到廷听慌乱地握住他的手,可惜他什么都感觉不到,直至脸上有温热落下,声音浅如呼吸,“我没事的。”
“池子霁,怎么办,我听不见。”廷听崩溃地抓着他的手,感觉不到眼里的灼热,声音像劈裂的弦音,声嘶力竭,“我听不见你的声音。”
她耳朵已经什么都听不到了。
廷听只能看到眼前破破烂烂的少年嘴唇缓慢的翕动,用尽所有记忆去记其中弧度,却如何都搞不懂他在说什么,只能看到他眼眸渐渐失去神采。
她在慌乱中只抓住了满手冰寒。
九悻最为关注他们两人。
既然都不在身侧,他也没了和其他小兵小卒玩乐的兴趣,朝廷听的方向飞去,被阻拦就随意地震开他们,任由他们重伤倒在了廷听的周围,如临大敌地看着他。
九悻顺着风雪落到两人面前,期待地看着他们的反应。
廷听大脑一片空白。
她的神志飞离了身躯,身体被寒风冻成冰块,只能依赖本能行动。
她匆忙地将袖中的雪色圆珠塞到池子霁手里,无论多么努力,多么用力,都半点动静都没有,她将圆珠死死按在池子霁手里,最后升起的竟是她自己的灵力。
廷听慌乱之下只能飞速从纳戒中取出桃夭琴,却来不及演奏春生,灵力就迅速消失了。
她动作极快,明明行动如反射,再无人能及她,可还是什么都没能做到。
寒雪覆满了少年的发丝,好像这一笔浓墨终于在此淡去。
廷听喉口哑然,眼前开始发黑,好似天命难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事态肆意发展。
她的大脑彻底宕机,无措地看着满手的鲜红,整个人僵在了原地,紧崩着的弦终于断裂,再按捺不住压抑的痛楚,任由疲倦与绝望攀上她的脊梁,浑身狼藉如断了线的木偶。
无一处不痛,无一处不难过。
琼音冲过来,将银色球里的蛊硬生生塞进了池子霁嘴里。
然而还是什么动静也没有。
没有奇迹发生,一切往最糟糕的境地发展。
前方传来突兀的掌声。
“多么感人啊。”九悻的声音带着奇异的韵律。
不知何时其他弟子也被击落,倒在了廷听的周围,再不得动弹,好似正应征着尸横遍野的残酷。
“我给你一个选择的机会。只要你答应我,从此你们属于我。”九悻抬起手,仿佛无比慈悲地拿出一个完美的提议,“我不光可以放过其他弟子,还能救你这不知好歹的情人。”
“如何?”
廷听双眸失神,浑身冰冷,如木偶般僵硬地伸出手,将体温透凉的少年身躯抱在了怀里,再没有力气控制这具沉重的身体。
不断有鲜红的泪水不受控地从眼里滚落,在脸上滑出一道道斑驳的痕迹。
她已然分不清愧疚与爱意,只余无用的恨意支撑着她的一切。
恨眼前的恶人叫嚣。
恨自己的脆弱无能。
九悻的面容模糊得如地府龇牙咧嘴叫嚣的妖魔,若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廷听也想打倒眼前虚伪猖獗的恶人。
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无论要她做什么事都可以。
哪怕此身崩碎,她也绝不屈服。
突然。
一个奇异的、稚嫩的声音透过骨骼传到了她的大脑里,打破了她耳里的死寂。
——你有什么愿望吗?
廷听缓慢地眨了眨鼓胀的右眼,回光返照般抖了抖手指,拨了下琴弦。
当然有。
她贪得无厌,有很多愿望。
廷听从不向往飞升之道,但她愿此世四海升平,安居乐业,烽火消弭,战士们平安返乡,不会再有她这样的孤儿。
她希望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冤屈得平。
而她爱的人能回到她的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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