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逆转
寒风骤停, 万籁俱寂。
仿佛时间在刹那间停滞。
“什么?”九悻猛地看向四周。
伤者遍地,生死不明,雪地满是猩红泥泞, 明明一切都还是原样,唯独每个人都不再呼吸,死寂犹如画中人。
风不再呼啸, 树不再吟诵。
空中的雨滴停在了半空, 如一粒粒血色玉髓, 照应出他们脆弱而凝固的模样。
更诡异的是,九悻好似闻到了一丝花香。
九悻能感觉到自身的实力未变, 一股强烈的不安却袭上心头,眼神凉下来,抬手召出一把红纹金杖,以屠戮破甲之势挞向面前低着头的少女。
她肩头纤瘦,红泪凝固在脸颊上, 怀中裹尸,脆弱得如同下一秒就要被拂走的雪, 看着没有半丝威胁。
但九悻曾男扮女装, 自然不会看轻任何一个看似柔弱的女性, 且以他的眼力, 此秘境中除了眼前人再无人有可能撼动局势。
他眼神冷峻, 再没有半分愉意, 之前以为大局已定, 这群凡人再无翻身之力, 但此时此刻的异像无疑动摇了他的想法。
他不喜欢不在掌控之物。
金杖之顶转瞬便冲到了低着头的廷听面前, 眼看就要将她的头颅斩下。
却在只剩一尺的位置撞上一个青翠色屏障,发出尖锐的嘶鸣。
“屏障?”九悻怔愕了一瞬, 意识到廷听身上有灵力存在,立刻狠下心,周身的凌厉膨胀如烈火,再不顾及分毫身躯的完整性,只优先夺走她的性命,“你哪里来的灵力?!”
但哪怕是廷听自己的灵力,以她刚突破元婴不久的境界,也并不足以和他匹敌,如何接的下他下狠手的一击?!
九悻可是眼睁睁看着廷听突破的,自然知道她大概是什么水平。
无人回答他。
犹如吊着廷听的丝线一动,她满是伤痕的双手蓦然一拨。
明明她手中无琴,只是将手置于空中,九悻却只感觉神魂一震荡,不得不后退几步,闪身避开那仿佛带着凛冽剑光的琴音。
那青翠色的琴音犹如进无人之境,轻松破开九悻的屏障,划断了他的发丝。
九悻不可思议地抬起手,看了看耳畔的断发,哪怕只是一丝一缕,都足以让他愕然,就像曾经在手掌心爬行的蚂蚁突然拿起刀砍断了他的手。
难以置信。
“你是谁?”九悻握紧金杖,怀疑地打量着廷听,按理来说,哪怕是夺舍他也不可能看不出来。
廷听缓缓抬起了头,目光无神。
灵力欢腾,如终于解除束缚,在她体内跃动、沸腾。
“你……”九悻愕然,死死盯着廷听的右眼。
只见不知何时,廷听的右眼被数根翠色的细藤覆盖,好似以她眼为壤,血为灌,生出了一朵浅碧色的重瓣花,泛着瑰丽的光华。
“杀你之人。”她说。
九悻看出那朵诡异的花是廷听的灵力来源,面上却反而露出了兴奋的笑容,金杖在他手中旋转后拿稳。
恢复了灵力又如何?
“池子霁已死。”他的声音变得如蜜糖般温柔,“你若主动投入我彀中,我便许你们长相厮守。”
若是池子霁恢复了灵力,九悻会毫不犹豫转身就跑,以免其他十恶借他已死的理由再开一场宴会。
但廷听显然没达到能让九悻惧怕的水平。
“池子霁本也不是我所杀,他不是为救你而死吗?”九悻循循善诱,似乎还想拖人入他无极地狱。
廷听轻轻呼出一口气。
何其荒谬,何其恶心。
犹如看着一只人高害虫在面前舞动着肢体,口器嘶嘶作响。
廷听看着眼前雌雄莫辨之人,明明心中杀意澎湃,面上却突然扬起了一个诡异的笑容,轻声说:“你知道吗?”
“以我之力本催生不了这朵花,是你那颗珠子一刹之间让我恢复的灵力唤醒了它。”
源源不绝的灵力如泉水般涌入廷听的身躯,欢欣雀跃,如浓烈的浆液,蒸腾着她的头脑,灼得她浑身发烫。
这一刻,她无所不能。
九悻看到廷听面色苍白,眼中充斥着疯狂,指尖放在了无形的空中,心中升起些微的不安。
廷听抬了抬手。
刹那间,空气开始流转。
凝滞的红雨缓缓上浮,飘向天际。
四周再次出现狼狈的喘息,其他弟子看着眼前陡变的形式,困惑不已。
九悻极速闪身,化作血色的光,避开如锁链般呼啸袭来的无形音刃。
他本想避开锋芒再念经文,却未曾想廷听释放音波毫不费力,好不容易躲过五道又来八道,源源不休。
九悻烦躁地回身,目光锐利,繁复的经文从杖中飘出,在他的操控下缠住空中“看不见”的音波攻势,而后对准了廷听。
漆黑的文字从他宽大的袖中倾巢而出,如密密麻麻的虫潮,以恐怖的速度从四面八方冲向廷听。
“廷听!”旁边伤重的人缓过神来,不计一切地想将手中的防具掷给她,却被灵力推到一边,再使不出气力。
又是几道弦音响,但只是击退了那黑色波涛的几个口,起不了大作用。
不过须臾,廷听的身影就被这冒着红光的黑色淹没。
黑色的符文流下发出滋啦的腐蚀声,如活物般将生灵吞噬殆尽。
“廷听……”旁边传来哭泣。
九悻见再无声音,这才缓缓从空中飘下,松了口气,看着周围奄奄一息的人眼中的绝望,露出几丝满意与遗憾。
他手一落,金杖点地,杖底朝地面八方蔓延出漆黑的阵法。
阵法正要将在场所有人包围在其中,一道音刃破空而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斩断了他手中的金杖。
九悻瞳孔一颤,来不及看自己被斩呈半截的骨杖,继被池子霁斩杀之后首次这般惊诧。
“你看。”那浓黑的符文河流之下,传出了廷听轻快的声音。
弦音再一次响起,伴随着爆破般的声响,将她裹成一个球的符文脆弱地湮灭在空中,露出她的身影。
带着腐蚀性的符文如破破烂烂的布料,缺撇少捺,再无半分压制力。
廷听歪了歪头,眼中并无半丝笑意,脸上却挂着笑容,带着报复的快感:“形势逆转了。”
恨意浓烈如浆,在心口滚动,尖锐的杀意在脑中震荡,如美酒般令人心醉,廷听从未拥有如此直白而美妙的力量,眼中发热,随心所欲,只要她想,就可以做到。
她要将眼前的虫豸,如玩具般拨弄,再一寸寸捏碎,碾成粉末再重新组合,让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方不知能否解她心头之恨。
“你?!”真记仇啊。
九悻既觉得好笑,额侧又冒出汗,没想到廷听要将他的话一个个还过来,初次觉得音修棘手至此。
常人根本看不清他们的动作,只知道在短短几秒之内隐隐呈出了胜负趋势。
“但这才有意思。”九悻看着廷听,裂开嘴,松开手任由骨杖掉落在地,数十个阵法在指尖展开,“毕竟,只滚动砧板上的肉是很无趣的。”
地上的骸骨开始颤动,雪中的血液如河流,齐齐朝他的手边汇聚,凝成一个又一个狰狞的骨人。
“是吗。”廷听略显困惑,看着九悻犹如看着一只不识好歹的猎物,只拨动起无形的弦,“看来你还没有分清谁是鱼肉?”
呼啸的风雪恰似她跌宕的心境。
她的思维和行动无比单纯,浑身化作锋锐的武器,只要谁拦在她面前,必然被刺得体无完肤。
无人敢拦她,无人会拦她。
这一次,不再是无序的、充斥着杀意的单音。
无比繁复的琴音响起,其音有如从天宇而落,伴随金铃作饰,凛冽的灵力从她指尖绽放。
澎湃的灵力决堤,与琴音相伴,以廷听为圆心向四周倾泻而去。
九悻顿觉不妙,刚想撤开,却在听到弦音的刹那浑身骤然如撕裂般剧痛,好似无形之手攒住了他,将他狠狠捏碎,他不得不呕出了血,看着血中的碎片,意识到问题后当即念咒截断了听觉。
但很显然,这只能解决一部分问题。
九悻听不到,不代表所有听不到。
廷听脑中蓦然回忆起了从藏宝阁中拿到的那册无名曲谱,手若有神,拨动着琴弦,堪称粗暴地破开九悻一下又一下攻击,灵力将弦音捏成具象,寒风为她作谱。
整个秘境天地间的飞雪聚集,化作一条巨大的洁白蛟龙,它高耸似山岳,须如飞云,张开血盆大口,獠牙尖锐,咆哮震耳欲聋,以摧枯拉朽之势冲下,誓要将他咬个粉碎,动辄摧毁一大片森林。
架势大,却没有那么难躲。
但压迫力过强,如昔日太华宫老祖挥笔而作的守山墨蛟。
九悻来不及想廷听为何有如此庞大的灵力,手中阵法接连不断地闪烁。
风雪与骸骨在空中碰撞,伴随着灵力的撕扯,发出连续不断的爆鸣声。
廷听对准九悻的方向动了动指尖。
手边柔软的雪化作坚不可摧的刀枪长戟,暴风骤雨般投掷冲下,恰似神罚。
九悻眼看着他的血兵不可控地被化作雨滴,向上空飘去,恼火地破坏着廷听的攻击,在翻身与三丈高的雪戟擦肩而过,咬牙捏碎了手中的数十颗红玉髓。
数道血鞭穿梭过风雪,缠绕着袭向廷听,遮挡住她的视线。
唯有一道浓烈的血刃穿过他指尖的法阵,直接出现在了廷听的头顶,如巨大的铡刀般沉重压下,强大的压力激起一阵阵猩红的灵力浪。
周遭的人被压迫得难以呼吸,只觉浑身的血管要爆炸。
下一秒,一阵柔和的灵力包裹住了他们。
九悻看着廷听毫无防备的脖颈,只剩一层薄薄的屏障,眼中露出快意,手狠狠地攒起,往下一压,好似悬在廷听头上的是他的手。
锋利的血刃撞上了屏障,眼见那层屏障出现肉眼可见的裂纹,转瞬见乍碎,九悻的脸上也带上笑容。
结束了!
下一瞬,血刃蓦然溃散,化作一道流动的血液飘浮在了廷听的手心,犹如乖顺的游蛟。
“什么……?!”九悻终于再难以保持住面上的冷静,睁大了眼,难以置信地看着廷听,他体内的灵力本就依赖于某个特殊的法宝,在大量使用后开始有枯竭之势。
但廷听的灵力却好似奔涌的流水,毫无断绝之势,甚至愈发湍急。
“你与浮光一样,用的身躯是正道子弟的身躯,血是我们同伴的血。”廷听看着九悻,眼眸里透出理所当然,“若有选择,你凭什么会觉得,他们愿意受控于屠戮他们的凶手呢?”
因为他强啊?!
九悻根本不假思索就能回答,下一刻,头顶蓦然落下金色的辉光,不可思议侧过脸,发现血日不知何时千疮百孔,取而代之的是耀眼金乌。
“不可能,我怎么会输给——”九悻难以接受这个发展,目眦欲裂地抬起手,操控起血日剩余的部分。
但每每刚袭向廷听,便又溃散化开,萦绕在了她的身边。
九悻手不自觉地颤抖着,突然迟半拍地意识到,他反复破坏廷听屏障的那一幕,与之前旁边这些正道子弟妄图破坏他的屏障时一模一样。
他呼吸乱了,步伐甚至有些踉跄,眼里赤红,看到廷听脸颊上不知何时蔓延起的裂缝时,如绝路之人抓住最后一根稻草:“你根本承载不了这样的灵力,你身体会碎成灰的!”
“那又如何?”廷听不在意地开口,抬起手一攒。
无形的锁链缠住九悻的四肢和脖颈,向拖牲畜般将他硬生生拖到面前,流出一条长长血痕。
她弯起眉眼,衬得脸颊上的裂缝格外可怖:“我不强吗?”
九悻尚存不多的灵力开始自我修复,但都如饮鸩止渴,艰难地扭过头看着廷听的目光,好似被看穿了内心的想法。
远距离的战斗尚不觉得,现在距离廷听如此之近,九悻才切实地感觉到她身上散发着何等恐怖的气息,他从不露怯,偏偏牙关开始不自觉地颤栗:“你这不是元婴境,你是……”
难怪他会输。
逃不掉的,绝对逃不脱的。
当年面对年少的池子霁,九悻尚可借池子霁不擅阵法一事金蝉脱壳,现下在这秘境,他困住了其他正道弟子,不知不觉也困住了他自己。
廷听用左手从地上拿起一把透着寒意的剑,在九悻惊恐的目光中,用相当拙劣的手法刺穿了他丹田中的元婴。
“不——?!等等,我们可以谈——”
她手腕一颤,九悻体内残余的灵力与境界如瓷器般乍碎。
“呕。”九悻狼狈地吐出一大口血,但更令他绝望的是,他体内再提不起半丝灵力,连灵根都在方才廷听如孩童般顽劣的动作中碎得一干二净。
“好了,现在你也是个凡人了。”廷听轻描淡写地说。
“你……你不打算杀我?!”九悻想后仰,脖子却被无形之锁捆出青紫的痕迹,勒得他喘不上气,面红耳赤,对上廷听死寂的眼瞳,浑身一定。
此时此刻,被一剑捅死反而是最轻松的。
“你耗费这么多心力,愚弄众人,设下陷阱,犯下滔天罪行。”廷听“意外”地看着九悻,体贴地问,“你不会觉得简简单单一死,就能一笔勾销吧?”
廷听指尖一拨,弦音随之而起,萦绕在她背后的同伴之血化作长剑,转瞬之间割断了九悻的脖颈。
下一刹,琴音接续,春意泛起,如时光倒流般,喷溅而出的热血又回归血管,九悻惊恐地按住自己完好无损的脖颈。
只用剧烈的痛意证明方才并不是他的幻觉。
“秘境之内,无人赦免你的恶与罪。”
廷听垂下眼睫,眼眸黝黑,声音平静而不容置喙。
“现在,我才是规则。”
第62章 涅槃
弦音化作绵绵春雨。
雨滴淅淅沥沥落下, 落在人手心上仿佛还透着暖意,化开了半月以来寒冬带来的疾苦。
地面上霜雪褪尽,碧玉色的新芽钻出泥土。
“这, 这是!?”
“灵力恢复了!”
周围传来此起彼伏的欢呼声,灵力复苏,重回体内, 伤口愈合, 众人终于拿回了修士的身份。
寒冬已尽, 溪流融化,万物生长, 春回大地。
“师兄。”一弟子拉了拉尤世静的袖口,不可置信地看着不远处背对着坐在地上的少女,“她——”
“噤声。”尤世静抬了抬手,目光复杂。
来参与论道大会的长音阁弟子无一不是卓荦不凡之辈,如何能看不出来廷听此刻运作的是内门春生心法。
但硬要说只是春生, 却不一定。
无人见过有人会这般使用春生心法,其弦音如旭日暖风般温和, 覆盖了整片秘境, 又如寒冬般残酷地惩戒着罪人。
何其矛盾, 何其合理。
九悻的惨叫似硬生生扯断的朽木, 身躯如一块湿滑的黏土, 被揉捏成奇怪的形状, 分成几截碎块, 又被温柔的灵力拼回完好无暇的模样, 再反复重复。
最初周围的弟子还觉泄愤, 心中的郁气终能抒发出来,慢慢的, 看着九悻如牲畜般控制不住涕泗横流,浑身狼藉一片,想到被他当作祭品至死的同伴,还逼着自己看。
隐有呜咽的哭声,可惜哭不回已逝的性命。
“廷…听?”琼音不安地看着廷听,眼里满是担忧。
廷听垂眸看着九悻,瞳孔不自然地放大,脸上的缝隙一次次出现,又一次次恢复原状,指尖未有半分停滞,好像沉溺在自我的世界里,听不到外界的声音。
雨水无声地落在她的发丝上,脸颊上,顺着滑落下来,仿佛无声的哭泣。
所有弟子都距离她好几丈远,有的感激她扭转战局,也有的对她心生惧意,犹豫不定地开口:“她…疯了?”
“当真不知好歹。”齐修抬起手,熟悉的折扇“啪”地打开,脸上不再有半分笑容,冷然意有所指,“被刚刚指责怎么不自己献祭的人救了,一定很荣幸吧?”
齐修明知人性如此,却实在恶心。
他们并非是因为自身强大而活下来,而是因为有更强的人用性命挡在了他们面前,从而能幸运地站在这里。
池子霁已死,哪怕齐修同样悲痛,仍会担心贸然上前会刺激到廷听濒临崩溃的精神。
此刻任何一句安慰,甚至是节哀,都如雪上加霜般无比多余。
莫言笑面无表情地托了托手臂的暗器。
他不善言辞,但不代表会什么都不做。
没想到只是附和了几句的会被记下来的,他人往后踉跄了半步,不小心“啪嗒”地踩断了一根树枝,当即闭嘴,不敢再说话。
但这一响,蓦然传入了廷听的耳中。
廷听手一停,目光缓缓地从九悻身上挪开,有些人情不自禁地后退了一步,惊疑不定地看着她。
对了。
她慢半拍地想起来,要解开秘境,将活下来的人送出去。
廷听低下头,看着膝上闭眼安静的少年,他浑身的伤口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是没有半点生息。
她默默收紧手,抱着池子霁将头靠在了她的肩上。
细长的花藤从廷听右眼迅速蔓延出来,萦绕着她开始如失控般疯长,将她的身影淹没,密密麻麻的藤蔓缠绕向上,冲破云霄,直至触到了顶端。
覆满符文的穹顶被不可抵挡的树藤碰撞,转瞬便破碎。
出口打开,耀眼的光芒投射而入。
有百药谷的弟子回头,背后却蓦然被几根藤蔓一推,一道清浅的少女声飘来“回去吧,其他‘人’我会无一例外,一并带回去的。”
她眼中含泪,低头“嗯”了一声,顺着其他弟子的路一同飞向天空的出口。
这场无妄之灾的终于能结束了。
……
蓬莱岛岛心。
高台之上,秘境卷宗摊开长长的一条。
来的长老越来越多,却无一人能解开其禁制,众人如热锅上的蚂蚁,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有长老想破釜沉舟,也冲进去看看关键是否在秘境内之时,卷宗遽然大亮,如曜日落地。
一股浓郁的灵力掺和着花香冲出,推着其他众弟子出了秘境。
高台上一时之间挤满了人。
“师父?!宗主!”台上人顿时喜不自胜,眼中带泪,宛如隔世般冲向自己的师长们所在之地。
下面的弟子一看到平安归来的同窗,就急急忙忙开始嘘寒问暖,险些连话都说不清楚:“师妹师弟,可还安好?”
光芒渐弱,再无人归来。
有的长老目光殷切的看着出口,最终只有零星归来的几人,撑起笑容,看着不掩难过年轻脸庞,将他们的头往袖里按了按,拍着他们的背安慰:“没事的,都过去了。”
抽泣声在怀中响起,许是寻到了心安之处,不知不觉开始嚎啕大哭,浑身颤抖,上气不接下气。
一个幽蓝色的小巧身影左右看,见无人受伤,三步并作一步冲上台开始寻人。
“阿姊?!”邬蔷一怔,看到完全没想到的身影,立刻喊了声。
邬莓回过头,看到邬蔷时见她身上也没伤,点了点头,继续开始找人:“琼音——?!”
“师姐!师姐我在这!”人群矮处冲出一个声音。
邬莓听到声,悬着的心放下了一大截,因为过度紧张甚至有些脱力,背后一个青年拍了拍她的肩膀:“忧思伤神。”
他双眸闭着,面色柔和,周身萦绕着草药味,宽松青袍上印着银白竹纹。
“比不得师尊心平气和。”邬莓也没和常柏草多言,火急火燎地挤进人群,挖出了自己的那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师妹。
常柏草习惯了自家徒弟这脾气,笑笑也不恼,但他此次奉命来蓬莱并非仅是为了救死扶伤。
闭关已久的宗主突然宣召他,言下一任太华宫宫主已择定,命他将其从蓬莱完好无损带回,不得出任何差错。
常柏草虽不沾权势纷争,却也知晓老祖曾于藏宝阁留下一枚种子,种子选定之人便是下一任宫主。
虽不知那枚种子是如何潜逃出藏宝阁,还一路来到了蓬莱,但既是缘法,便由天定,他管不着。
只是这选中之人是自家弟子还好说,若是其他家的弟子,少不得要动些无伤大雅的手段。
突然。
就在卷宗上的光芒即将消失之际,一股透着盎然春意的灵力再次将卷宗周围的人推下高台。
伴随着浓重的血腥气溢出,周围的人立刻警惕地看着其中。
只见一个纤瘦的身影坐在卷宗之上,周身萦绕着奇异的藤蔓,藤蔓上还捆着一个灵力尽失的昏迷人,身旁的地面尽是拼凑起来的皑皑白骨。
她怀中还抱着一个人。
或许周遭的人尚且还暂不认识她,却几乎都认识她怀中好似陷入沉眠的少年。
旁边有人倒吸一口凉气。
“池子霁……”
“阿弥陀佛。”佛门主持闭上了眼,双手合十,他曾在池子霁进秘境前阻拦过,却最终只能看着他冲进去,实在不可奈何。
天命有劫,不可不渡。
曾经不可一世、意气风发的少年此刻静如一潭死水,再无声息。哪怕之前许多人与他并无交好,但眼看着天之骄子的陨落,还是不由得面露悲怆。
“听听!你没事吧?”邬莓避开那些白骨,快步跑到廷听面前,先是捧着她的脸仔仔细细查看了一番,才看向躺在她怀里的悄无声息的池子霁。
“邬师姐。”廷听感受到邬莓温热的手贴在脸颊边,双眸失神,如陷囹圄,不自觉有些发抖,“我救不回他。”
“他身上好冰,我好不容易刚恢复灵力就往他身体里注,但无论多少都马上消散,我没有办法,不知道还能怎么办……”
她絮絮叨叨地说自己做不到,好似在陈述着自己的无能与绝望。
一侧的姜新月看到廷听这副模样,愈发忍不住鼻酸,抱着旁边的姜望月泪如雨下,哭得顾不得脸面。
在场的归来弟子都是眼睁睁看着池子霁如何身陨的,在场之人的意志难以与他比肩,同样是无灵力的凡人,但人与人亦有区分。
“听听,你先冷静好不好?”邬莓嘶了一声,心疼地捧住廷听不自觉发颤的手,看着她明明人没有流泪,却好似一碰即碎,“没事的,不要难过,他没死。”
廷听浑身一滞,好似有什么字眼突然唤回了神智,希冀地看着邬莓,问:“真的?”
不止廷听,连旁边许多本在默哀的人也抬起头,不可置信地看向邬莓。
若有万一,能多一个活人回来也好。
若池子霁真能救活,他们的感激也能有所归。
“真的!”邬莓摸了摸廷听的头,肯定地夸奖道,“你已经做得很好了!我感觉得到,你们把涅槃蛊给他吃了对不对?”
廷听的眼中逐渐出现光点,乖巧地点了点头,如囚禁般死死抱着池子霁的手也慢慢松开。
“你唤醒了涅槃蛊,你的灵力不是消散了,是被他体内的蛊虫吃掉了。他心法使然身上本就冰,不是死了。”邬莓细细地解释道,笑着说,“好姑娘,是你救了他。”
她第一眼就看出了池子霁没死,这才先查看的廷听的状态。
池子霁这种境界的剑修,哪怕只剩半口气都能治一下变得活蹦乱跳,那当然还是廷听更为重要。
“可,可是……”廷听的手探向池子霁的泛白的嘴唇。
“呼吸和心跳对于修士而言,本就如吃饭喝茶一般不重要。”邬莓自然地说,“妾身的师尊在这里,你不信问他。”
倒不是不信,但,师尊?
廷听转过头,看着走上前的青年,想起来,邬莓的师尊,好似是药堂的原堂主——药佬常柏草。
她刚看到常柏草,就感觉他浑身散发着一股松了口气的欣慰,好似少了很多麻烦。
“我记得你。”常柏草闭着眸,若有所思地“看”着廷听,注意到她周身的藤蔓,心中有了数,“你是毕仙子的弟子,入门大典的时候,我印象很深。”
廷听点了点头。
看来他也是目睹毕牧歌和池子霁二人相争的当事人。
“小池无碍,你不必担心。”常柏草浅笑着说,并没有接手,言语里满是慈爱与重视,“比起他,我更好奇你,你带回来的这些是?”
他身上透着令人安心的药草气息,声音缓和,如能安神。
“……这些是秘境内的所有骸骨。”廷听顿了顿,知晓池子霁目前平安,见他们态度也确实不慌,才定下神,组织起措辞,“许是因秘境而死,许是被九悻所伤,我不知其出身,全都带回来了。”
因为九悻过于随心所欲,把骨架弄得零零碎碎,再加上之前的战斗毁坏了不少,留下的不多,她只能将气息相同的骨骼拼到了一起带了回来。
她认不出,各自门派的师长必然能分辨出来自家徒弟的气息。
此言一出,愈发苍凉。
各门的长老掩着面,挥了挥袖,替自家不幸子弟门收殓了尸骨。
剩下无人认领的,则由蓬莱宗的弟子们默默收殓带走,之后选个安稳灵地安葬。
说到九悻,廷听才迟半拍地想起来,抬了抬手,缠绕在她身侧的藤蔓顿时消散,原本捆住的昏迷不醒的人被丢垃圾一样甩在了地上,平静地说:“他就是此次的罪魁祸首,十恶之一,秘宗长老九悻。”
之前那一声还可能是听错,不确信,这次多个头衔摆出来,不可能有半分谬误。
“九悻?”有人狐疑,议论道,“是破军曾经斩杀过的那个吗?他还活着?”
“可这不是个凡人吗?”
哪怕此回论道大会出此纰漏,姜望月作为七星之一,仍行使监督一责,首先上前查看,再三确认后摇了摇头:“他意识模糊,体内并无灵力与灵根,眼下已没有威胁。”
常柏草点头不语。
他身为医修,一眼便看看出九悻方经历过惨无人道的对待,但于此等恶人而言,罪有应得,哪怕受极刑都不足为道,更何况施刑者大抵是他们家未来的宫主。
“你的意思是,你在无灵力状态下,抓捕了九悻,拯救了所有人?”长音阁的方向,尤长老开口,声音威严中透着质疑。
其实不止一人有疑惑,但都不至于质问。
肉眼可见诸多弟子下意识对于廷听的维护,她还带回来了活生生的九悻和其他弟子的尸骸,必然是此行大功臣。
若此次论道大会非要决出一个魁首,必然是廷听。
抓捕九悻,救人性命,破开秘境,任何一项都远超论道大会魁首的分量。
“父亲?!”尤世静神色一怔,不可置信地拉着尤长老的袖袍,却因他横过来不怒自威的一瞥不得不闭上了嘴。
旁边存活下来的长音阁弟子隐约嗅到了不可言说的讯息,下意识扭头看向长音阁阁主。
却见阁主原本看着廷听的身影,见才心悦,摸了摸白须,明显遗憾这不是自家弟子,听尤长老语气不对劲,才转过头来眉头紧皱地看着他——怎么说话呢?
常柏草挑起眉,从容地走到了廷听身侧,维护的架势再明显不过。
“众人皆可证明,并非无灵力。”廷听侧过头,直视向尤长老,不卑不亢,只余得刚经历灾祸后的平淡。
“除开十恶,所有人的灵力皆受秘境影响消失。”尤长老盯着廷听,虽语气不显,追问却明显咄咄逼人,“那你的灵力从何而来?”
廷听张开手,右眼还在隐隐发胀,象征着种子还在她体内,方才从眼中生出的花已然落在了她的手心。
“既然这位道友如此热情,那我也恭敬不如从命。”常柏草笑了笑,先于廷听,在她困惑的目光下开口,“各位有所不知,我门老祖曾留下一法宝,被其选定之人便是下一任宫主。”
一提到太华宫老祖,所有人的注意力就变了。
往日里提及这位老祖时,总是在说大名鼎鼎的太华宫灵宝。
但这个时候,怎么突然提起她?
“那法宝从藏宝阁中离开,感其遇险,千里迢迢寻来蓬莱岛,危急之下与选定之人结下契约,供给灵力,助其降服十恶。”常柏草悠然抬起手,无比欣慰地说,“不失为一段佳话。”
别说其他人,连廷听都当场怔住了。
常柏草明明不在场,怎么能把事实说得八九不离十?
更令廷听不安的,却是她终于想起来和那枚种子定下契约到底会意味着什么,但一切显然都容不得她阻止!
“容我向诸位介绍,廷听,便是老祖亲选的下一任太华宫宫主。”
常柏草温柔地笑着说,分毫不顾其他人惊愕的神色。
“我奉宗主之命,正是为迎她回宫。”
第63章 梦醒
“我奉宗主之命, 正是为迎她回宫。”
“还请莫要对我们未来宫主无礼。”
常柏草温柔地说,底气十足,言下是若有人不客气, 他以及其他太华宫之人也必然不会客气。
廷听简直心乱如麻!
她在秘境中和那个出声的东西定下契约,只为获得力量扭转局势,连报完仇之后死在当场的准备都做好了, 压根都没细想它是什么。
等廷听脑发热稍微缓过来, 才得知和她签订契约的, 竟是当初和池子霁一起在藏宝阁碰见过的那枚种子。
显然它的演技很好,把池子霁完美地骗了过去, 其实它根本没有被束缚住,甚至可能就在刚进秘境的时候,和廷听一起进来了。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廷听可还是长音阁的细作!
她同窗的师尊,正在她昔日同门面前, 宣布她是下一任太华宫宫主!
廷听本来的打算是,只要她不说, 就没有人知道那枚种子选了她, 但就现实看来, 显然是她太天真了。
面对常柏草的声明, 廷听即便心中无比挣扎, 但哪怕脑子再有问题的人也知道, 不能在别人维护你的时候跳出来, 说事情不是这样的你们听她解释。
……可怎么会变成这样?
众目睽睽之下, 廷听的新身份被以一种不可反驳的架势定了下来。
“宫主?”尤长老看了看廷听愕然的脸色, 若有所思地笑了笑,再没有继续追问。
在廷听出现之前, 基本大部分人都以为接任宗主之位的会是宗主唯一的嫡传弟子池子霁。
但已有长老被自家弟子小声地告诉了二人的关系,心中有了数,既是池子霁能以性命相救之人,至于之后有没有纷争,也往后再说。
廷听只觉尤长老好似又在打什么盘算,不由得攒紧了手。
和长音阁的纠葛也到了该解决的时候。
只是她好似又不知不觉站到了风口浪尖,表面风光无限,实则进一步是死,退一步也是。
廷听是一个平平无奇的弟子是细作,和被选做下一任宫主的人是细作,那可完完全全是两个概念。
哪怕她刚立下功劳,也不太敢想暴露之后是什么后果。
若是能在暴露之前解决这个巨大的隐患就好了。
就在廷听陷入思索的时候,常柏草侧过身,问起:“你是想带着小池一起先回太华宫,还是留于蓬莱稍作休息?”
“我能回去吗?”廷听低头看了看怀中少年苍白的脸庞,一手托着他的脖颈,心知蓬莱岛现下戒备森严,哪怕她想和长音阁之人动点手脚都不可能,还不如避开风头。
她隐有些后悔在秘境中情不自禁地崩溃,因此对九悻下手过重,很大可能他现在已经失去了思考和言语能力,盘问不出她关心的她身上邪器的线索。
眼看从蓬莱的高空长廊中齐齐走来的三法司之人。
他们分工不同,队伍也不同,各个眉目端庄,目光肃穆,穿着整齐,袍底是栩栩如生的狴犴纹。
其中一队笔直朝着廷听的方向走来,为首的正是曾在太华宫有过一面之缘的监察御史,陈颖。
按理来说,廷听作为全程参与且最后破除了秘境之人,作为重要线索提供者,不应提前离开。
“没有能不能,端看你想不想。”常柏草无比宽容,完全像个溺爱孩童的长辈。
这话直听得陈颖欲言又止。
站在她身侧的人搭上她手臂内侧,示意陈颖看向廷听怀中的池子霁。
陈颖目光一顿,想起刚刚听到的嘱托,破军生死未卜,于情于理,她都不好冷酷地将人留下。
“你让听听回去。”姜新月走上前,双手盘在身前,不由自主地护住廷听,语气笃定,“我作为上清门宗主之女,禄存星的妹妹,亲眼目睹了九悻如何作恶,足以为你们解惑。”
姜望月讶异地看着她。
“若她不够,还有我们在。”齐修走在莫言笑身侧,朝廷听点了点头,安慰之意明显,“旁观者清,左右这前因后果不差她一个。”
“秘境一事我们没能帮上什么忙,现在这些善后就交给我们吧。”莫言笑直言。
“不,秘境之中多亏了大家齐心,你们不要过于谦辞。”廷听摇头,但也并没有谢绝他们的好意,只看向了陈颖。
陈颖无奈地叹了口气:“好,没有问题,但若之后还有事要询——”
“你自可来太华宫找我。”廷听点头。
陈颖:“一言为定。”
说完她就领着自告奋勇的几人走向都察院准备好的房间。
在论道大会出事的这几天,三法司可一刻没闲着,各门长老焦头烂额想尽办法解开秘境,三法司也将各门中人扫清了一遍,抓出数个埋得很深的秘宗子弟,惊动上下。
秘宗之人行动如寻常修士,若是不拿出某些极具门内色彩的法器,很难通过面相和心法查到。
更何况此次事故一出,死伤无数,蓬莱宗与七星有监管不力之责,不说三法司,连各个门派都要动荡一番。
“我们也走吧。”常柏草用灵力包裹住池子霁的身躯飘在一侧,牵引着廷听起身站稳,转过头本想问问邬莓要不要一同走,却发现她早跟着她师妹琼音一起没了影。
常柏草无奈地叹了口气,由着她忙去吧。
他没有耽搁,领着廷听径直向岛屿海岸的方向飞去。
几人的身影很快便化作黑点,连背影都看不清了。
“这年头真是奇了怪了,怎么好苗子都到太华宫去了。”长音阁阁主捋了捋胡子,颇有些依依不舍。
池子霁便罢了,廷听这个一眼可知的音修怎么也不到长音阁来?
要知道,现下太华宫音修一门又不是大名鼎鼎的碎珏仙君教,倒不是倚老卖老,毕牧歌当年也是他教出来的,既然让毕牧歌来教怎么不让他来教?
不过说起毕牧歌,他是不是好像忘了件什么事来着?
长音阁阁主目光缓缓看向周围的长老和弟子,看着他们各自似心思沉重的表情,心下疲倦。他没有说,若是廷听能入他门下,他也不用夜长梦多考虑下一任阁主的问题了。
可惜啊,实在可惜。
“小路啊,你从刚刚开始就忧心忡忡的,是有什么难处吗?”他瞥向身侧的路灵韵,看似随意地问道。
“并无!”路灵韵迅速回答,强颜欢笑垂下眼,“只是难过于未归弟子。”
路灵韵作为学堂讲师,还掌管一部分内门弟子事宜,几乎是看着廷听从小长大之人。
是她亲手从幼童之中挑出了廷听献给尤长老,也是她亲手将代号“辛辰”记上了外出历练重伤难行的结果。
路灵韵明知廷听天资聪颖到令人嫉妒,哪怕她也不例外。
但她实在不知廷听怎么敢在威胁之下依旧来论道大会,更不知她如何会变成下一任太华宫宫主,已有百年不收徒的阁主眼中可惜不入他门的沧海遗珠。
凭什么?
路灵韵目光游移,突然对上了尤长老警告的目光,当即收敛起不自觉溢于言表的情绪,摆出了平日里的温和模样。
尤长老是众多长老中最有希望成为下一任阁主之人,她既择木而栖,就只能一条路走到黑,不能现下掉链子。
“为父并不是阻拦你与外人交好,但你要切记,不可轻信于人。”尤长老将目光从路灵韵身上收回,与尤世静说着话,一副语重心长的慈父模样,再没有之前质问时的失态。
虽事有意外,但并不影响他的计划。
廷听爬得愈高,尤长老能掌控的事就愈多,日后大权在握,又有何愁?只要在控制不住之时废掉这颗棋子就行。
不知为何,他仍有股事情即将脱离掌控的强烈不安预感。
尤长老自诩掩饰的理由周全,有心之人却很难不注意他一介长老会与一个小辈当众争执,哪怕是因为怀疑。
若是他与太华宫交恶,那敌人的敌人,便是朋友。
众人各怀心思。
……
而被各方关注的廷听正坐在离开的船上。
来蓬莱岛时的叶舟上有二十余人,现下却只剩下了寥寥几人,还大部分都停留在蓬莱岛上配合三法司调查。
廷听看着升起的水幕,渐渐远去的蓬莱岛,心中空洞。
“常长老,请问我能做些什么?池师兄需要什么药草?我可去寻……”廷听话尚未说完,就被常柏草制止了。
“你不必紧张。”常柏草云淡风轻地说,“莫要小看了分神境修士的恢复能力,更何况他还吃了我徒儿一枚涅槃蛊,别看他现在半死不活,多过个几天他就和没事人一样醒了。”
“那,就这么放着?”廷听犹豫地看着池子霁的睡颜。
“你若实在担心,可送些灵力给他。他体内的蛊因你灵力苏醒,想必很喜欢你,容光焕发之后辛勤劳作,可再快些。”常柏草想了想,笑着提议,“更何况灵力交融,于日后多有益处,倒也无碍。”
廷听似懂非懂地点头。
他们离开蓬莱岛,通过传送法阵回到太华宫,常柏草将廷听送到逐月峰,转身就要走。
“常长老?!”廷听一愣,转身叫住常柏草,见他困惑才犹豫着开口,“我不需要去面见宗主吗?”
“不必,宗主在闭关。”常柏草摇头,解释道,“我只是奉命将你带回来。”
只要廷听人在太华宫就行了,其实并没什么重要的事,好好休养即可。
“……好,多谢长老。”廷听点头,看着常柏草微笑着朝她摆手,转身便如云烟般消失在了眼前。
周围一下子变得很安静。
没有视线,没有纷争,只有清浅的流水声,静谧得令人安心。
廷听看着逐月峰的洞府,恍若隔世。
无论是熟悉的环境还是体内充沛的灵力,都在诉说着事故的结束,她终于可以在此刻稍微安下心一点。
廷听转身拉住飘在空中的池子霁的手,轻声说着“我送你回来了”,轻门熟路地打开洞府的门,走了进去。
廷听将池子霁放到床上,她则坐在床边,灵力不断通过牵着的手送进他体内。
少年躯体眼眸紧闭,如一个填不满的窟窿,送多少灵力就吃多少,过一会儿廷听就休息一会儿,不知不觉陷入了沉思。
常柏草将她送回太华宫,这里确实也足够安全。
等这阵风头过去,廷听寻个机会出宫即可,最好在所有人未曾察觉之时,神不知鬼不觉地解决掉她身上邪器的问题。
最好是寻个池子霁闭关的时候。
只要所有知道她这层身份的人都消失了,廷听眼中蓦然浮现出杀意,但她猛地抽回拉着池子霁的手,怔在了原地。
廷听看着双手,稍显愕然,呼吸急促起来。
过强的破坏欲仍未从她体内离开,甚至因为灵力的充盈愈演愈烈,她的思维下意识趋近于极端。
廷听并不排斥这份变化,并没有人能一直保持天真善良,更何况她本就不是那样的人。
问题是,她并非是能完全失去理智,仅靠本能行动的人。
她明明还有取巧一些的办法,比如说处理那些谋害她之人的记忆,只需要稍微一点话语上的技巧,揭发尤长老利用邪器企图控制她这个未来的太华宫宫主来得利,旁人为灵宝利益而辅佐就行。
不要慌,她能把劣势转化为优势。
廷听看着池子霁的睡颜,心下一定。
若她当初还有利用池子霁来达成脱困的目的,现下已经完全没有了这个想法。
她喜欢池子霁,想没有后顾之忧地和他在一起。
哪怕时光漫长,日后可能还是会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分道扬镳,但只此时此刻,她的心意真挚无暇。
“师兄……”廷听轻声,看着她握着的苍白的手,青色的脉络里缓缓流动着灵力,若不是常柏草笃定池子霁过个几天就会好起来,她很难保持平静地对着这样一具冰冷的躯体。
廷听小心地曲起腿,躺在了池子霁的身侧,鼻尖满是熟悉的浅香,随着安心感浮起,过度消耗身体带来的疲倦感如潮水奔涌,很快便覆盖在了她的全身。
廷听这才迟钝地意识到,太华宫将她从蓬莱岛带回,或许还有让她好好休养之意。
池子霁受重伤,她也并没有好到哪里去,只是看起来如铜墙铁壁罢了。
廷听眼眸半睁半闭,手还在不断地给池子霁输送灵力,直到她实在困倦,闭上了眼,陷入了安睡。
许是实在太累了,哪怕她心中思绪万千,依然没有做梦。
漫长的、令人心境平和的黑暗如襁褓将人包裹。
也不知过了多久,廷听在一股奇怪的压迫下醒来,头疼欲裂,像有块石头压在她脑门上,手腕不自然的禁锢强迫她挣扎着睁开了眼。
廷听蓦然对上了一双黝黑的眼瞳。
少年一身松垮的白衫,衣襟口尚有新鲜的血迹,发丝凌乱地落在锁骨边,双腿微岔开跨跪在廷听两侧,青筋微鼓的手捏着她的手腕,脸上一片空白,眼眸空洞,好似意识不清。
“池……”廷听惊喜于池子霁已经能呼吸活动,攒紧的手不由得放松,根本来不及纠结于他们此刻的姿势并不太正常。
少年瞳孔一动,好似得到了什么指令般,本能地俯下了身,印上了廷听的嘴唇。
唇齿相贴,呼吸交错。
第64章 大补
似乎不应该是这样。
廷听刚睁眼, 意识还有些迷蒙,唇齿就被撬开,肆意掠夺嘴里的空气。
少年的唇齿之内还有些微的铁锈味, 舌尖似钩锚般探入水下,又不绝不休地探索着她的唇齿内的每一寸,似不确切地感觉到便不罢休。
廷听不明白, 一个不省人事之人到底是怎么能刚恢复意识就按着她的手把她压着亲的。
池子霁明显不给廷听思考的余裕, 甚至不同于在秘境时的温热缠绵, 他像是五感未完全恢复,不知轻重, 所以格外用力,顶得廷听舌根发麻,喉口发出不自然的咕噜声,不自觉挣扎起来。
廷听被他连舐带摩得头皮发麻,恢复灵力之后的亲吻似乎格外不同, 灵力顺着两人紧贴的部位来回流动,哪怕动作急切到粗鲁, 顺着脊骨漫上来的也是舒适感。
修士之间亲吻原来是这么舒服的事情吗?
那若是……
池子霁动作蓦然一顿, 松开唇拉开距离, 一条透色细丝随着动作扯断。
廷听以为他终于清醒了些, 正准备问起话, 就看到他和断了线的傀儡似的, 眼睛一闭, 倒了下来, 再次失去了意识。
“……”
室内一片死寂。
池子霁没清醒, 廷听是彻底清醒了。
若不是压在她身上的孱弱身躯和湿润的嘴唇,她还以为是她做了个不合乎情礼的梦呢。
意识不清还能压着人亲, 厉害得很。
廷听冷酷地将池子霁扒拉了两下,推到身侧,刚准备起身,就发现他抓着自己的手还没松,和锁铐似的,她用手去拉不光拉不动,还越握越紧了。
廷听气笑了。
机关小人飘忽地飞过来,手里端着热腾腾的花茶,殷勤地献给廷听,因为其主刚恢复灵力,它们也才能重新行动,动作稍显滞涩。
“多谢。”廷听看着这花茶,叹了口气,用自由的左手接过茶杯,也没品茶的心思,往干涩的嘴里灌了一大口。
在洞府之内看不出时辰,廷听随意地问道:“我睡了多久?”
机关小人比了个三。
“三个时辰?”廷听一讶,那还挺短的,她感觉浑身松乏,好像睡了许久。
机关小人摇了摇头。
“三天?!”廷听难以置信地得到了正确答案,虽然没想到她睡了这么久,却又觉得十分合理。
如果三天过去了,那池子霁能恢复行动能力倒也正常。
但既然头脑清醒过来,就有些细则要想了。
廷听将灵力牵引向右眼:“你是怎么回事?”
养在她眼里的种子被廷听的灵力唤醒,如梦初醒。
——我怎么了?
廷听:“我们之间的契约,能解开吗?”
种子如遭晴天霹雳,在廷听脑子里哭闹起来,稚嫩的声音格外委屈——你想始乱终弃?!我们签契约的时候你可是说你什么都愿意做的!
什么都愿意做,那不就是愿意做宗主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廷听眸光一闪,语气里似踌躇,“我只是好奇,你择定之人既为下一任宗门之主,那如果我意外离世,我们契约结束,你会去找下一任主人吗?”
她的话术偏取巧,以自己死亡为前提,在不激怒种子的情况下,来测试这个种子到底能不能解开契约,亦或是被人夺取。
廷听不关心所谓的宗主之位,但她不想失去这枚种子。
当初在藏宝阁中不懂,亲身使用过才知它多么好用,难怪太华宫老祖要将它留给下一任宗主。
种子被廷听哄得晕晕乎乎,以为她是真的患得患失怕失去它,当即美滋滋地回复——有我在,你不可能意外离世的!我们签的是血契,此生此世就绑一起啦!而且我只负责替老祖选下一个宗主,至于下下任,下下下任,都和我没有关系的。
“原来如此。”廷听状似无害地笑了起来。
她已知这枚种子虽强,但强得很单纯,就是借她血肉生长,而后疯狂反哺她灵力,扩大她心法的效果,没有任何技巧类的手段。
也就是说,对她身上绑的邪器没有任何办法。
不过这已足够,廷听作为音修,在神魂方面的技巧要比武修要强得多,不必过分依赖外界帮助。
毕竟,她现在已经不是在秘境内失去灵力,任人宰割的状态了。
“你既为老祖留下之物,可知晓老祖是否在太华宫留下过灵宝?”廷听问出了这个久梗在心的问题。
她虽已知晓她究竟为何来太华宫,但她实在好奇,灵宝这个早早把她吊住,外界传得神乎其神、连池子霁都毫无线索的东西,到底存不存在。
若是存在,它在哪,若是不存在,廷听也不需要为此而纠结。
——灵宝?什么灵宝,那家伙法宝堆积成山,你说哪一个?
种子懵然。
“就是那个传说中蕴含了各式各样的天材地宝,秘籍心法,足以实现任何人的愿望的灵宝。”廷听把自己原来听过的说法原封不动地说了一遍。
听起来很扯,但老祖作为近百年来唯一飞升之人,留下来的东西自然被视为奇珍,可能之中确实有以讹传讹,但强者留下的东西总不会太差。
——呃。
种子哽了下,像极了当初还没进太华宫时把这当作“经典骗局”的廷听,欲言又止,颇为无言。
——我和你说,你不要太放在心上,你们口中的老祖在我眼里是个脾气很差,阴晴不定,说风就是雨,随心所欲,眼高于顶,兴趣爱好胜过一切的烂人。
廷听:“……”
你不是她留下来的法宝吗?
——你要说藏没藏东西,以她的调性可能确实藏了,但要说足以实现任何人的愿望,我觉得不太可能,可能顶多让你暴富,多的你就不要太期待了。
种子实诚地说。
“那你知道她藏在哪儿了吗?”廷听问。
——不知道。
种子想了想,充满善意地补充了一句。
——我觉得老祖宗就是想看所有人急的抓耳挠腮又猜不到法宝是什么的样子,建议你不要纠结于此。
廷听:“我知道了。”
就是感觉听完之后对于传说中大能的印象有了一个突破性的认知。
果然传说是被美化无数遍然后再传入懵懂无知的小弟子耳中的。
反正廷听现在也不指望灵宝这笔所谓的天降之财,不管也罢。
——说起来,你没考虑过把你旁边这家伙吃掉吗?
种子突然开口。
廷听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迟钝地看向身旁安睡的少年侧颜:“吃?”
啊?
种子颇为意外,似乎没有想到廷听会问出这个问题,但仔细想想它的新主人不过是个百岁以内、初出茅庐的鲜嫩小姑娘,倒也不奇怪但——人话要怎么说来着?阴阳调和、颠鸾倒凤?
廷听没想到种子说得还真是这意思,双腿并拢曲起,攒紧了手,眸光闪烁,耳廓不自觉泛热,下意识反驳:“我和池师兄不是这样的关系。”?
种子狐疑地扫了眼床上,感觉自己被质疑了知识储备和世面,它只是在自己这个种族是幼龄,实际年龄比这两个人加起来翻几倍还多,小孩儿的话骗不了它一点——可你们躺在一张床上一起盖大被纯睡觉睡了三天。
它声音里满是暴殄天物。
廷听愈发局促。
然而种子并不懂什么叫适可而止——他刚刚还把你按在床上亲!我不知道你们清不清白,反正拜把大哥不会这么对小弟。
廷听呼吸一滞:“不是,不是,我是说,我和池师兄还是师兄妹关系,既没结契也没约定,怎么如此行事?”
种子不理解为什么吃个饭还要经过饭同意,只是试图说服自家纯良的新主人——这小剑修精元醇厚,年少体强,正值花期,虽不及你但资质过人,别等个几百几千年变成老柴火硌嘴就不划算啦。
它说得像是这锅汤大补还新鲜,热热赶紧吃,耽误不得。
“你停停,我知道了!”廷听差点被它煞有介事的认真唬住了,在她的印象里,这是情投意合之后在洞房之夜象征着大结局才会出现的事件。
哪怕你情我愿,但现下事事未定,廷听怎好在隐瞒了自己细作一事的时候,擅自夺了池子霁清白?
但种子说得廷听真的有些意动。
她总是习惯性把事情往最坏的方向想,所以只要事情发展得稍微好一点点,便觉天无绝人之路。
廷听垂眸望着池子霁的脸,他垂下的眼睫如鸦羽,在苍白的脸上打下一层阴影。
若是未来当真因不确定的原因,两人分道扬镳……
那只拥有当下一时的、难以忘怀的年少热烈,是不是也是不错的选择呢?
廷听的眼中带着困惑与踌躇,伸出手轻轻地拨弄了下池子霁的睫毛。
少年平日里总是工整讲究的着装,现下却只剩松松垮垮的里衣,微开的衣襟能看到胸腹间紧致的线条,之前撕裂般的伤口已然愈合,只剩浅浅的粉印。
如琳琅珠玉,无一处不美。
廷听手一顿,指腹落在他的眼尾,划出了浅浅的红印。
扪心自问,廷听。
你真的像你所预想的那般,能接受两人分离之后,阳关道别独木桥,等有一日你从传闻中听说,破军接受了旁人,两人日日相对,情投意合,如胶似漆吗?
廷听头脑突然变得无比清晰且平静,窒息感凭空逼近,在弯弯绕绕想过事情的诸多可能性,心中只剩无比直白的破坏与独占欲。
她从不是宽容善良之人,从始至终只不过是自私地想要满足她的幸福和快乐而已。
她难得这般喜爱一个人,凭什么这个人不能完全、永远地属于她呢?
强取也好,下药也好,哪怕是控制精神也好。
“你说得对。”廷听眼瞳黢黑,认真地回答,“我应该先吃掉他。”
池子霁现下喜爱她,肯定不会拒绝。
在她离太华宫解决邪器之前落实这一桩心愿,她听说男子元阳刚失会虚弱一段时间,她可以趁机把池子霁关起来,找个理由离开解决邪器之事,只要速度够快,池子霁就不会发现端倪。
廷听想得很好。
为了万全准备,她可能要先寻邬莓师姐要一些方便使用的药。
廷听摸出玉牌,正准备寻邬莓,猛然发现里面挤满了各式各样的讯息,显然是她睡着的这三天发过来的,不光有琼音他们的,还有别人托他们帮忙传达的感激和问候,甚至有恭喜她成为少宗主的。
琼音在讯息里说,之前在秘境之中仗势欺人、残害正道同胞的人被指认后都被逐出宗门,进牢狱受到了不同程度的刑罚。
也算天理昭昭,善恶有报。
蓬莱岛的乱象结束,弟子在深海之下找到了失踪的蓬莱岛岛主,目前仍昏迷不醒,副宗主配合三法司,将岛上安排得井井有条。
机关小人突然踉踉跄跄地拿着一封信,从门口艰难地飘到廷听身侧,递给她。
真是来得巧。
廷听接过信件,果不其然看到了信封上的獬豸印,单手拆开了信封,一字一字看过去。
大致内容是,三法司结束问话,也查出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目前已将九悻压入牢狱,将于文惠庭设置公堂,明日问罪。
邀了众门派前去,因廷听作为各种事件的亲历者,也作为太华宫少宗主,特别邀请她亲自前往审讯。
廷听沉眸思索起来。
文惠庭坐落于道家三门的交界处,便当年太华宫老祖与执法堂堂主建立三法司之地,多年以来已颇具规模。
九悻既已无意识,那他不过就是个摆件。
三法司真正要问责的,应是监管不力的七星、包含将十恶送入了论道大会的太华宫,未曾察觉大会中混入了细作以至于展开秘境的蓬莱岛的三方。
廷听突然意识到,太华宫宗主命常柏草将她带回,或许是想让她避开这场风波。
她可以作为受害者和挽救众生之人安心待在太华宫。
她现下是众心所向,没有人会责备她。
将劣势化为优势……
廷听手指摩拭着纸张,若有所思,心中有了计较。
她必须去。
或者说,只有她去,才能发挥出最大的效果。
她会因此和太华宫的利益绑在一起,届时哪怕她出了意外,也不再单单只是她一个人的事。
廷听心中已定,倏地站起,就被抓着她的手抓得一倾斜,跌坐在床上。
“嘶……”廷听皱起眉,苦恼地拿手去掰池子霁的手,竟硬是弄不过一个病弱,抬手去摸索他的眼皮,意外蹭到了他的嘴唇。
廷听明显感觉到抓着她的力道一滞,找到了窍门,俯身亲上去,就在嘴唇相碰的的时候,她明显感觉到少年手上的力一软。
廷听趁机把手抽出来,把机关小人塞他手里去,眼疾手快地催生了一截藤蔓将他两只手一捆,放到了枕边,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反正池子霁都能动了指不定马上就好了,廷听还有正事要办,就让他好好休息吧,别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廷听一离开,洞府内就变得格外死寂。
孤寂的安神香徐徐燃烧,萦绕在床边。
池子霁不自觉地蹙起眉,本就过快的身体修复速度配合吃撑了的涅槃蛊,双管齐下,犹如体内燃起一团热烈的火,炙得他浑身难受。
剧烈的痛楚如将他整个撕裂再重新缝缝补补拼凑起来,唯独鼻尖熟悉的气息能安稳他的神魂。
但不知何时,那个气息蓦然变淡了。
异样的拘禁感触及了池子霁的危机感,他猛地睁开眼,锐利的视线看向手中,却一怔。
机关小人无精打采地被他捏在手里,而他的手腕上却胡乱缠了几圈不明植物的藤蔓。
池子霁的目光一寸寸扫过四周熟悉的风景。
他这是还……活着?
池子霁松开手,瞳孔一动,检查完四周,最后看向尚有痕迹的另一侧枕头:“廷听呢?”
机关小人摇了摇头,指向了门口。
“她走了?”池子霁轻声。
机关小人点头,转头去收拾旁边的茶具。
池子霁看到已经搁了不知多久的凉茶,心中空洞,不自觉地攒起了手,垂下的眼眸氤氲着暗色。
又变成了这般。
池子霁心中呢喃,看着束缚在手腕上的藤蔓,心中有了一个无比明确的想法。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得找个机会,把廷听锁在他身边才行。
第65章 拈酸
文惠庭, 三法司所在之地。
高耸的石柱撑起庄严肃穆的方正宫殿,偌长的石阶让人望而却步,与执法堂相似, 栩栩如生的獬豸雕像威然立于门口两侧,象征严明之法。
论道大会一案惊动整个修仙界,于今日正式审判。
因涉及人数众多, 并未如往常般于正殿公开审理, 而是挪于四方广场之中。
廷听坐于上首, 常柏草和邹无忌如门神一左一右守在她身后,不可谓不重视。
正前方两侧分别是蓬莱副岛主和代七星出席的姜望月。
下方跪着戴着镣铐的九悻。
曜日当空, 日晷挪位。
钟声响。
“时辰已至。”邹无忌开口,不怒自威,“升堂!”
廷听拿起玉简,上面已经列好了三法司的调查结果和惩罚措施,她只需照本宣科地判刑即可。
在来之前, 她也已与擅长此事的邹无忌商量过,又经宗主同意, 有了明确的应对方案。
这是一场对于她的考核。
而她必会拿到满分。
廷听暗自深吸一口气, 面对集中在身上的目光, 抬起眼, 无比认真地开口:
“九悻乃十恶之人, 秘宗长老, 经三法司调查, 已知之罪包括但不限于屠城、谋杀、欺诈, 总计残害人命七万有余, 其中修士占九成,凡人占一成。”
“他于三年前腊月廿二被破军重伤, 趁破军不慎侥幸逃脱,后扮作女子,借‘蓝珊’一名混入太华宫,成为了剑门弟子。”
“在太华宫期间,他总计安插一百二十三名元婴境以下秘宗弟子分别进入三门五宗,其中四十三名在论道大会之前被清查,五十名死于秘境之内,剩余三十名已由各门派配合三法司行动,全部核查出,关押入牢。”
“哪怕经我一手废其修为贬为凡身,如此恶人,由三法司接手,活罪不可免,死罪亦难逃。”
“诸位可有异议?”廷听终于念完,扫视周围,问道。
语毕,常柏草露出欣慰的笑容,邹无忌倒有些惊讶她这般幼龄竟能如此临危不乱。
“并无。”众人齐齐摇头。
往日里大部分修士对于三法司都是表面奉承,实际很是不以为然。
没想到论道大会一事发,其调查与行动能力竟远超格门派自律,短短几日之内甚至破了几庄秘宗人犯下的陈年老案。
可以说是一改旧象,打了个翻身仗。
廷听宣布完九悻的罪刑后,便是主要对太华宫、七星和蓬莱岛三方的问责,其次还有其他宗门混入奸邪之人的失察之罪。
但此问责不同于对九悻的审判,三法司既主动将主权交由当事之人廷听而非毫无关联的中立之人手里,便说明了其态度。
主罪在九悻,可各大宗门的失察之罪仍不可不问,此案不可乱审,但也不可不审。
最合适的,便是酌情处理。
“未曾察觉九悻苟且逃生,潜伏我宗足足三年,甚至放任其参加论道大会,是我宗之过,当受主责。”廷听开口,毫不避讳地揽下主罪,“我与众人同受秘境之苦,九悻之害,知晓绝境之下死生难料。”
她作为审判此案之人,首先自责,立刻引来了姜望月和蓬莱岛副宗主的视线,后者若有所思地打量着她,当即揣度出其用意。
知晓廷听要来,许多对九悻的下场并无好奇的同辈修士今日也到场,听着她平静下的悲言,难免回忆起之前经历。
只有真正进过秘境的人,才能感同身受那般苦痛。
“秘境之中我身如蚍蜉,无法挽救终生。好在时过境迁,灾祸已了。”廷听干脆利落地说完,温和说道,“太华宫愿献出一条矿脉,抚恤死者家属,补偿其宗门。”
廷听来之前拿大半天时间仔细了解三法司,知晓其经费有限,这抚恤之事必然会落到三方之一,那不如她主动独自领下,还能落个名声。
邹无忌已提点过廷听,她此行面对各大名门,审的便不是罪,而是人情世故。
廷听懂得如何与人交流,在处理宗门之事上却如一张白纸,实在生疏。
九悻一事确是重大差错,但当时在蓬莱的所有人均未察觉,再加上所有宗门都损失惨重,让受害者雪上加霜绝非众人所望。
至于各自门派失察之人会由各门派自
行处理,与廷听无关。
将腹中一整页不知念了多少回的稿子背出来,廷听面上不显,心中总算能松一大口气。
邹无忌在她肩上拍了拍,用只他们听得见的声音说:“很不错。”
廷听感觉心中一块大石头终于落地
“少宗主高义。”蓬莱副岛主手一拱,思绪万千。
在廷听今日前来之前,他本以为会是邹无忌来。
但廷听来确实是个好决定,她本就作为此灾受害者,这手以退为进,彰显大体,还奠定了她的地位和名声。
从今往后,再没有人会将她当成谁的弟子或者谁的师妹,她将是名正言顺、众星拱月的太华宫少宗主。
本以为能看看池子霁和廷听打对垒,让太华宫局势变上一变,结果没想到会从其他弟子口中听到他们亲眼所见,池子霁情根深种,能为爱赴死……
真是让人无语。
但无论如何,廷听看起来可比池子霁能正常沟通多了。
“我岛此次失礼于众,辜负众望,实在难堪。”蓬莱副岛主掩面,同样开始陈列起罪则和代价,“蓬莱已为此行受害的散修收殓尸骨,幸存之人都归于蓬莱门下收养教导,自罚不能百年之内于蓬莱举办论道大会……”
“善。”廷听如听一大篇经书,最后看向姜望月。
她对于七星其实有些苦恼,一方面是池子霁也没看出来,一方面姜望月确实也身负监察之责,但七星作为个人也不代表宗门。
姜望月看着廷听反而笑了笑,圆润的脸上满是善意:“我是最好判的。”
与蓬莱副岛主的官腔不同,姜望月亲妹被廷听所救,又知她脾性本善,如今敢于担当大任,愈发看好她。
“我身为禄存星失责,众人皆知,如今无颜面对诸位,褫夺七星之名,前去守牢十年,督查九悻之罚。”姜望月优雅地行了个礼。
廷听年少,乍一听十年觉得好长,但仔细一想,对于已过百的姜望月而言或许只是片刻功夫。
“那便如此。”
至此,九悻一案便审理结束。
“唉,我的裙带关系,真的没有指望吗?”齐修折扇点着下巴,无比惋惜地看着甫一下台就被众人包围住的廷听,唉声叹气。
他之前提出想收养廷听的意见可是相当认真的。
“你还好意思说!就你连名字都是假的,姜修齐!”琼音手插在腰上,眼里满是对齐修的指指点点。
“别这么凶嘛,百药谷的琼音道友。”齐修笑眯眯地说,“我们都半斤八两,谁又比谁好得到哪里去呢?”
他是姜家本家嫡子,家中与谢家世代有姻亲,只是去掉了姓氏再把名字倒了个序前来太华宫修学而已。
“是吧,千机城的莫言笑道友。”
莫言笑面无表情,诚实地开口:“我没刻意瞒过。”
他只是单纯话少。
“听听的身体没事吗?”琼音担忧地说,蓦然对上了自家师尊常柏草疑惑的目光,这才意识到师尊也来了,还听到了她的话,突然尴尬。
“我像是被冷落的冷宫弃妃。”琼音眼巴巴地转过身对齐修他们说。
齐修想了想,试图安慰琼音,笑道:“你至少还能看到廷听,大师兄可是被放在太华宫养伤呢。”
见都见不到。
琼音豁然,却并没有觉得被安慰到,反而开始担忧:“什么时候能开始筹备结契典礼呢?”
恰在她思索的时候,更令人担忧的画面出现了。
只见在廷听周身的人一个个笑容满面地离开,像是都得到了满意的讯息,长音阁的尤世静也走到了廷听一侧,只是还没说上话。
琼音眼神锐利,抓住了身侧两人的胳膊:“怎么又是他?!”
“他也是音修,按理来说和廷听志趣相投,很危险啊!”
莫言笑平静地感慨:“你还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你不懂!”琼音愁,这可是她从开头追到结尾的美人话本实体版,绝对不能被半路岔道的配角给带偏了结局!
“不急。”齐修视线一转,笑着用折扇指向了文惠庭门口方向,“有人比你急。”
琼音困惑地看过去,恰巧看到了门口的少年身影,他一袭朱袍,更衬得脸色苍白,在阳光下几近透色,面容竟透出几分病态的瑰丽。
仿佛病弱未愈之人不听人劝非要出行。
他身形定住,站得颇远,遥遥望去,却一眼就那看到廷听与几人交谈的身影,有长有幼,都笑容满面,似乎都想攀上关系。
风吹来那些人的声音。
“少宗主年少有为,也不知老夫何时能参加小友的上任典仪。”长音阁阁主和蔼地站在廷听身侧。
“此事甚大,宗主尚在闭关,我还远未达能担其重责的水准。”廷听摇了摇头。
在她看来,这还远得很呢。
同辈人还好,这些长辈围在她身边,个个像有八百个心眼子,她不得不高筑墙,提防说错话。
“此话不若等宗主出关之后再谈。”常柏草温和地说道。
长音阁阁主看其回护之意,倒也不追问,免得吓退了小朋友,转而用拉家常的语气问起:“少宗主年少有为,想必追求之人众多,可有考量?”
廷听迟疑了下,笑道:“目前专心修炼,暂无那方面的想法。”
暂无啊。
站在廷听身侧的几位长者目光一对,若有所思。
“倒也不急,趁年轻多看看多选选,别太急着定下来,免得到时候若是相看两厌,不好收场。”太清门的长老摸了摸胡子,慈眉善目地看着廷听,如看自家小辈。
很显然,想搭上裙带关系的不止齐修一人。
“以你的身份和天资,不结契也罢,挑个十个八个放闺中也不碍事。”上清门掌门笑道,“若有闲暇,可来我们上清看看,弟子众多不说,新月那孩子总念着你呢。”
姜新月拐不回来,可还有别的青年才俊呢。
一个不行就十个,人海战术,哪怕百里挑一,也总有一个喜欢的吧。
“小池那孩子虽外貌天资都不差,可众人皆知他脾性乖僻,不好把控,若是不慎伤着女孩子家家,可就不好了。”上清掌门语重心长地说,一副替廷听着想的样子。
“哦?是吗。”
背后突然传来凉凉的少年声,还有些重病未愈的喑哑。
他笑着走上前,身无杀意,却带着蓄势待发的紧致感,让人不由得警惕起来。
“实在可惜,我护着我家师妹,从未伤她,可容不得心怀叵测的陌生人诋毁。”
“对吧,听听?”
第66章 帮忙
“池师兄?”
别说旁人, 廷听都一怔。
她着实没想到昨天还意识不清的人,今天不光能正常下地说话,还能追到文惠庭来。
“这孩子的脾性还是一如既往的直率。”上清掌门叹了口气, 意有所指。
池子霁凉凉地看着旁边这些人,姑且保持最基本的礼仪没有在文惠庭内拔剑,但态度实在说不上好。
倒是常柏草一眼看出池子霁神魂尚且不稳, 他能保持现下的礼让, 已属实不易。
廷听何尝听不懂姜掌门是在阴阳怪气, 也只当玩笑话笑了笑算了,毕竟她与池子霁并不是简单的能随意换的露水关系, 转而认真地看向池子霁,轻声问:“你怎么来了?你身体还好吗?”
“还好,就是有点头晕。”刚刚还面色不虞的池子霁当即弯起眉眼,在廷听面前透出几分易碎的脆弱。
“既未康复,怎么不在洞府里好好休息?”廷听抬手贴了贴池子霁的额头, 感觉到了他神魂有明显的异样毛刺感。
她不通医术,只不懂神魂状态不太稳定意味着什么。
“我只是担心你。”池子霁垂下眸, 仿若无害地轻声说。
他的担心对于廷听而言无疑是个杀器。
廷听几乎是瞬间想起了他无声无息倒在自己面前的时候, 心中百感交集, 甚至有几丝愧疚, 转头看向邹无忌:“我们事办完了吗?”
邹无忌欲言又止。
不光是他, 旁边陷入了沉默的别门长老们都没有想到这两人的相处模式竟是这般。
在他们的印象里池子霁的性格过于鲜明, 愿意敷衍的时候挂个虚伪的笑脸, 不愿意的时候眼睛都不抬一下, 不假辞色, 可以说是天之骄子可有可无的毛病他一个不落,哪见过他这副故作姿态的模样。
关键是廷听还信了!
不知为何, 众人竟诡异地觉得池子霁若有褒姒之象。
“办是办完了,后续事情我留下来处理便好。”邹无忌一言难尽地扫了眼池子霁,没想到昔日不沾情爱的人现在什么都做得出来,看着廷听,“今日你做得很好,回去休息吧。”
“多谢。”廷听点了点头,感觉到手腕上多了个触感,知晓是池子霁的手,与诸位长老们行礼告别后,目光停在了尤世静身上。
尤世静从方才来,似有满腹话想说,却一直找不到机会。
廷听感觉拉着她的手紧了紧,似是隐有不满,但她确与尤世静有结,暂时顾不上池子霁。
但很遗憾,廷听并未从尤世静眼中看到她想看的东西。
他没有愧疚,没有困惑,只有单纯的踌躇,明显对他们身上绑有邪器之事一无所知。
“我知晓你想说什么。”廷听平静而失望地看着尤世静,“但我现下与你无话可说。”
尤世静一怔,音修向来对情绪格外敏感,他自然能感觉到廷听对他的不满,但其下还有更多他难以理解的复杂情绪。
唯一能确定的,都是些负面的情绪。
为什么?他做了什么吗?还是说……有些他不知道的事,在他不知道的情况发生了?
尤世静下意识不敢细想。
不管是他向来沉稳的父亲对廷听的特殊态度,还是他莫名觉得廷听格外熟悉,秘境中的春生,乃至于廷听眼下的失望,处处都透着不对劲。
“改日再说吧。”廷听说罢就转过身,拉着池子霁向文惠庭外走去。
改日?怎么还有改日?
池子霁压住发涩舌尖,无声地瞥了眼失魂落魄的尤世静,掩下眼底的寒意。
早已生根发芽的恶之种在他心底向上蔓延,缠住他的心神与理智,如有低语在他耳畔呢喃引领着他放纵自我。
已经忍了很久了吧?你看,明珠在前,所有人都如虫豸般前仆后继,拦不住的。
明明早就知道这个道理。
廷听也在秘境中向他表达过喜爱,如今他未死,他还可以选择,那为何还要忍?
池子霁心中逐渐摇摆。
他本不觉得尤世静有什么特别,但不知为何,廷听和尤世静之间似乎总有一股他难以插手的氛围,好像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他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
但哪有机会?论道大会进入秘境前的那几天,廷听都被他关在房间里,寸步不离地看着。
“需要我帮忙吗?”池子霁状似无意地问起。
“不必。”廷听如梦惊醒,果断地摇了摇头,“我自己能解决。”
但此事必须赶紧提上日程了,拖久了容易生事。
“……哦,是吗。”池子霁睫毛垂下,若无其事地轻笑了下,掩下不规律颤动的瞳孔,体内的灵力乱窜,灼得他头发疼,在常柏草面前掩饰他的异常无疑特别费力。
他拉着廷听手腕的手往下滑,如宣誓所有权般紧紧扣住了廷听的手。
廷听还在拒绝他。
池子霁心中的难过终于被暴风骤雨般的负面情绪淹没。
廷听没想到,正是她此刻毫不犹豫地拒绝,引起了池子霁的应激,让她的计划成功中道崩殂。
两人一同离去,再没有第三个人察觉到池子霁濒临破碎的异常。
“说来,师妹。”池子霁偏过头,对上廷听疑惑的目光,“我离开秘境之后感觉心境有所突破,准备下月闭关修炼。”
他身体未愈,做什么都有些力不从心,不如闭关一段时间养好伤再做打算。
池子霁不是很在意他的身体,却不想因此不小心伤到廷听。
闭关?下月?!
廷听蓦然有种被天降馅饼砸到的感觉,真是要什么来什么。
现下已是月底,也没几天了,正是良机!
廷听扬起明媚的笑容,似乎衷心替池子霁感到开心:“刚好,最近收到不少好礼,其中有药酒,不若师兄闭关前小聚一场,祝贺师兄早日突破?”
“那,再好不过。”池子霁勾起嘴角,亲昵地说道。
两人各怀心思,心中有了算计。
结伴回到太华宫,出乎廷听意料,池子霁竟不像往日那般非要拉着她同行,反而说身体稍有不适,要先独自去一趟事务堂再回逐月峰。
廷听困惑:“师兄一个人吗?我陪你一起吧?”
“不必,我还未孱弱到要师妹扶着走。”池子霁笑道,轻声说,“昏迷期间有些事未处理,我一人去便好,要不了多少时间。”
廷听感觉到池子霁那斩钉截铁的拒绝,只好放弃让他一人走,点了点头:“我要去药堂找邬莓师姐,师兄有什么用药我可以帮你带?”
“药堂拿药可是需要玉牌的。”池子霁没想到廷听反而忘了药堂规矩,无奈地解释,道了再回便头也不回地朝事务堂的传送阵走去。
廷听虽觉不习惯,但也没多想,毕竟池子霁确实事务繁重,早些时候她修炼时,池子霁也经常突然独自去独自回,涉及宗门机密她也不会过问。
但池子霁遇险这段时间,事务真的没有分到其他人手下去吗?现在还要一个病人来做?
廷听饱含困惑,独自往药堂走,一路上竟遇到了不少看到她就朝她打招呼的太华宫弟子。
仿佛一夕之间变成了名人。
踏入药堂大门,柜台上趴着一个不认识的弟子,他抬起头,眼前一亮,压抑着激动:“是廷听师姐吗?!”
廷听尚不熟练应对这般热情的态度,只是笑着答了声“是”。
“您是来找邬堂主的吗?”小弟子殷切地说,“她在后堂处理草药,需要我为您带路吗?”
“不必麻烦你,我自己去便好。”廷听常来药堂,哪能不知道路,况且她想要的药也不是什么能在大庭广众之下开口的东西,能四下无人最好。
廷听一路走到后堂,恰好对上邬莓回过头的目光,她正抱着药篓在屋子外的石桌上分拣药材。
“听听?你回来了怎么没让我叫我一声。”邬莓放下手中的事,用清洁术擦干净手上的灰,朝廷听走来,“这里东西乱,都没办法给你泡杯茶。”
“不必,我这回来是有事相求。”廷听抬起手就放了个绝音结界。
邬莓挑起眉,兴致勃勃地凑到她身边,搓起小手贴着脸颊,压低声音:“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是想要什么不好搞到的药吗?”
“我也不和师姐客气。”廷听迟疑了下,用无比正经的表情说,“有什么能让人四肢无力,失去战斗力,意乱情迷的药吗?”
“哦——”邬莓的眼中瞬间迸发出锃亮的光,好像期待这一幕已久,自己的身手终于能得以施展。
只是,邬莓蓦然一顿,狐疑地歪过头:“你是想给谁下药?”
给不同境界、体质的人剂量显然是不一样的。
如果是给池子霁的话……需要下药吗?他不是上赶着的吗,还需要廷听下药?
可如果不是池子霁的话,一旦被他发现,不是邬莓夸大,以她的了解,那人可能性命不保。
“池子霁。”廷听说道,在邬莓愈发困惑的目光中开始睁着眼胡编乱造起来,“我和师兄有些误会,近日闹了矛盾,我想快刀斩乱麻,先控制住他。”
邬莓恍然,虽然事情还有些古怪,但她也不太在乎细节,廷听既然求到她跟前,她必不可能让廷听空手而归。
“你等着。”邬莓眼瞳一转,心中有了主意。
她身为医修,手下不知经过多少药方,要对了解具体情况的人下手再轻松不过。
池子霁生性警惕,分神境的修士对毒物的耐性颇高,恢复力也极强,要让他不发现地喝下去并非易事。
要配出无色无味且药性重的方极难,但若是加到有遮掩味道效果的液体之中,在味上就可以稍有放松。
半个时辰后,一瓶混在果酒中的秘制药便配了出来。
廷听拿过瓷瓶,郑重地朝邬莓道谢。
“无碍,祝你们有一个美妙的夜晚。”邬莓笑得无比暧昧,与廷听挥手道别。
廷听握紧药瓶,心中一定。
第67章 亲昵
皓月当空, 夜风吹拂。
“师兄准备闭关多久?”廷听状似无意地闲聊。
“不知,少则一月,多则数年。”池子霁端着酒杯, 直觉今夜的廷听似乎与平常不太一样。
但他已经观察了半晌,硬是没看出到底是哪里不一样。
浅淡的月光照在对坐的两人身上,落到泉面上的影子反而肩贴着肩仿佛耳鬓厮磨, 偶有落花, 泛起层层涟漪。
石桌之上, 小陶炉上温着酒,瓷碟上摆着精致的点心, 酒香与花香缭绕在两人之间。
池子霁这般说,但廷听自然不会真按照几年来算。
那么,一个月就是她解决掉邪器的最短时限。
廷听目光扫过旁边的她带的五瓶酒,其中只有一瓶是加了料的特制酒,还未打开。
哪怕药都在手里了, 箭在弦上,她仍在犹豫到底要不要给池子霁灌下去。
廷听已有那枚种子保底, 只要不出差错, 她肯定能借机独自解决掉她身上的邪器, 但怕就怕在事有万一。
廷听亲眼目睹池子霁愿意为了她付出性命, 但她的不坦诚和隐瞒是从相遇的那一刻开始的。
池子霁能接受这名副其实的背叛吗?
她敢去赌这个万一吗?
哪怕廷听想象过在真相大白后池子霁可能会失望, 也想过她不会轻易松手天各一方, 强扭的瓜不甜也解渴, 但……
她还是不想事情笔直走到最糟糕的那一步。
廷听眸光游移, 看向坐在对侧的池子霁。
少年今夜穿了身宽松的衣袍, 未曾像往日那般束起肩和腰,领口微开, 比平日里少几分锐利,可薄衫下仍能见其劲瘦的线条。
他本就俊秀,脸色稍有病意,反而更显眉眼如浓墨,眼尾若有一抹细长丹赤色。
廷听很是意动。
她只觉得今夜的池子霁有种难以言喻的,清中透着旖旎色的美,她哪里懂这是沉淫宫中眼观八方多年学会的小手段。
当真各怀心思,醉翁之意不在酒。
“师妹近日打算做什么?”池子霁抬起手,袖子随着动作向下滑,露出分明的腕骨,拿起酒壶,又斟上两杯。
“一边修炼,一边跟着邹副堂主看些宫内事务。”廷听说起不禁叹了口气。
在秘境内待了将近一个月,廷听再抚起琴,生疏得像是换了一双手,弹出的音色让她自己都听得心烦意乱,不堪入耳。
“本来想把碎珏仙君的曲谱弹给你听的。”廷听失落地说,“手艺生疏,等出关之后再弹给你听。”
池子霁眼神一滞,迟疑地打量着廷听的神色。
他当然记得他专程送给廷听的琴谱,后因是情曲没用在大比上,廷听于月下这般说,差点撞得他拿不稳酒杯。
但廷听总是一副从容自在的模样,与他印象中陷入恋情的人不太相似,再加上曾经多次被拒,池子霁反而不敢轻易相信。
“于事务上若有不懂的,可来问我。”池子霁状似平静地说,想起碎珏仙君和老祖的故事突然笑了笑。
老祖多年忙碌,一手建立了太华宫,之后不胜烦扰,大多事务都是碎珏仙君在做,因双方都很强势,也无人敢说老祖懈怠亦或是碎珏越俎代庖。
池子霁认真地看向廷听:“但你真的想当宗主吗?”
“我其实并不太在意这件事。”廷听思索了片刻,“我尚且不知当或不当有什么区别,但和那枚种子签下血契,我们如今才能面对面一如既往地闲谈。”
既得到了利益,就要付出相应的责任。
池子霁沉默了片刻,抬起手捋了捋廷听耳畔被风吹乱的发丝,轻声说:“无碍,哪怕你当了宗主,我也能帮你处理那些杂务。”
“帮师尊做完,再帮师妹做?”廷听手肘搁在桌上,用手撑着下巴,亲昵地笑起来。
前几日里邹无忌的玩笑话,也是说她如果嫌这些事烦就丢给池子霁做,反正他也做了这么多年了。
若真有那一日,廷听也是想和池子霁一起做,而不是把事都推到他头上。
“也称不上麻烦。”池子霁随意地摇了摇头,“我并不在意这些,但若你有想完成的心愿,我不希望你被这些无谓的杂务绊住。”
好似他并没有什么特别执着的心愿。
说来卑劣,池子霁其实希望廷听能多依赖他一些,在他看来,最具利用价值的人,往往也是地位最高的。
不过这些都不足为道。
廷听伸出的手一顿,不着痕迹地伸向了她特别准备的那一瓶,先为池子霁倒上,又往自己半满的酒杯里落了几滴,而后双手端起酒杯,扬起笑容:“我借此酒,提前祝贺师兄闭关顺利,早日突破。”
她带来的每一瓶酒香味都不一样,有女孩子喜欢的果酒也有他喝的烈酒,算得上准备周全,当然后者几乎全进了他肚子里。
只是喝了烈酒之后,再饮别的酒多少嘴里会有点寡淡。
“借师妹吉言。”池子霁不觉有疑,端起杯一饮而尽。
廷听眼睁睁看着他喉结一动,酒咽下去,心中石头落了地。
没有反悔的余地了。
廷听站起来,恰好看到池子霁蓦然蹙起眉,像是察觉到不对劲,立刻开口打断了他的思路:“师兄,我可以借你的洞府内的灵池洗漱一下吗?”
即便邬莓师姐已经和她说过为做掩饰,药起效不快,但分神境的修士果然还是太敏锐了,
修士可以用清洁术解决,但灵池于人有益,廷听也不是第一次用池子霁洞府的灵泉活水了,这话也不唐突。
“去吧。”池子霁被廷听打断了思路也没在意,唤来机关小人处理残局,也朝洞府里走去。
他体内的问题现在太多,一时之间也不知道是那个病灶出了问题,还是又引入了新的问题,但总归都不是什么大事,放放身体就能自愈了。
池子霁本来是这么想的。
他没有想过,邬莓正是笃定他会硬扛着自愈,才特意造的这药,他体内的灵力转得越快,那药物的效用发挥的也就越快。
池子霁倚在床边,眉头皱起,只感觉莫名有一丝燥意从下腹缓缓升起,先是如钩子般牵引着他体内的灵力,后又与灵力缠绕着融为一体,化作灼烧的火焰,炕得他浑身难耐,如进火炉。
无论如何,他通身寒体都不应该热到这个程度。
池子霁吞咽了下口中的液体,抓在案边的手用力到青筋鼓起,张开嘴呼了口气,却莫名轻喘了声,似放纵前的全力扼制。
他脊背一僵,眼神诡异了起来,抬手想幻化出一面镜子,却失效了。
但凡是个有脑子的人都该发现不对劲了。
“唔……”灵池那边突然传来了一声钝响。似有水被拍在石地上的声音。
池子霁顾不得自己身上的不对劲,站起身快步冲到了热烟弥漫的灵池边,浑身如触电般停下,踉跄着扶在屏风边上。
他看到廷听发簪落了满地,腰下浸在池里,半身趴在池边,肩上搭着件单薄的外披,脸颊泛红,同样不自然地喘着气。
一看就是中了药。
池子霁连运作灵力都不敢,更遑论在灵池里泡了的廷听。
如果是下毒,也不应该是这种色彩的毒。
“听听,你的酒是从哪儿来的?”池子霁艰难地抬起手,将廷听从水里捞起来,都不敢靠近她,正准备后退,却被她如抱浮木般环住了脖颈。
太近了。
缠绕着灵池热气,湿润而柔软的身躯紧贴着他,耳畔是浅而短促的呼吸,发丝不经意缠在了他指尖,还不断往下滚落着水滴。
池子霁眼前甚至泛起一阵阵黑晕,眼前的是他心念已久的心上人,本就薄弱的意志如琉璃般蔓延出密密麻麻的裂缝。
他嘴唇微启,汗滴顺着额侧滑下,在下颌处坠落下,洇湿了雪白的领口。
虽然池子霁今夜不是完全没有心思,但这不代表着他想要的一切是在药物影响下产生的。
他不是什么好人,但也不想趁人之危。
廷听环在池子霁腰上的手臂愈紧,下巴搁在他肩上,鼻尖满是他身上浅淡而熟悉的熏香,紧贴的拥抱之下能清楚地听到他频率失控的心跳与提高的体温。
他浑身绷紧,似命悬一线,时不时吞咽一下,艰难抵抗下连意识开始异常。
廷听清楚那药的稀释比,可不像明显灵力不可控的池子霁。
她舌尖舐过上颚,张开嘴唇,张口含住了近在咫尺的耳垂,伴随着暧昧的水渍声,模模糊糊地开口:“是我特地找的呀。”
“师兄不喜欢吗?”
声音轻快而欢愉,没有半分抵抗和不适。
池子霁瞳孔漆黑,负隅顽抗的意志彻底破碎,浑身遽然稳住,再没有半分无谓的挣扎。
黏稠而肮脏的泥泞将他的神魂从高处扯下,坠落在地。
下一刹,灵泉水如藤蔓般冲起,缠住了池子霁的身上,无比强硬地将两人扯入了温热的灵泉水中。
伴随着“噗嗤”的落水声,室内突然弥漫起异样的灵力流。
细密的亲吻声响起,只是很快就被抓住压了下去。
廷听无助地喘着气,唇齿间满是酒味,手被身后的少年扣住。
“听听,怎么会想着要下药呢?”池子霁扣住她抱出水池,故作不解地说,语调如风雨欲来。
两人浑身湿漉,衣摆随意地托在地上,流下一条长长的水渍。
但这还远远没完。
池子霁将廷听压到床上,垂下眼,手指点了几下她身上几个穴位,而后按在她丹田处往上顺灵气,语气直接:“聚气。”
廷听对上他黢黑的眼瞳,还迟半拍地沉溺在之前的欢愉,没反应过来池子霁是什么意思,就被他揉了一下,涨红了脸:“聚什么?!”
“我灵力不稳,没办法帮你顺气。”池子霁抵着廷听的额头,好笑地解释,“我们相差两个境界,你不能毫无准备地吞下我的元阳。”
这谁能想到他会被下药呢。
廷听愕然,想到之前那枚种子说的大补,身上的酥麻感还未散,居然开始修炼,浑身不自然地僵住。
有了前面的折腾,这回的试探就要轻松一些,在慢慢的贴合下来回反复纠缠起来。
“放松点。”池子霁俯身,含住她的嘴唇,摩拭了两下探入其中,舌尖相缠,唇齿相依,将不由自主溢出的喘息都一股吞下。
哪怕灵力在药物的作用下相对处于平衡状态,但经过亲身细致的实践,剑修和音修的身体素质差距还是实在过大。
没了元还有后续,一波又一波,如风雨之下奔涌的浪潮,白中带透的浪花反复落在各处,起起伏伏,周而复始。
明明都是初次,廷听却仿佛被暴雨打弯的柳条,眼睛半睁不睁地趴在枕头上,耳畔还时不时传来少年稍显粗俗的比喻,也不知是不是他过去在军中听来的,羞得廷听浑身一紧,用力地咬了一下他黏腻的手指,偏过头埋怨:“吃不下了!”
“我猜到你药是从哪里来的,怎么下的了。”池子霁笑了下,眼眸略微眯起,唇红齿白,脑子清醒之后很快就想明白了,周身散发着享受过盛宴的餍足和松乏。
廷听没搭理他,体内相异的灵力雀跃地在体内缠绕翻滚,让丹田如一腔蒸腾的热池。
她光是忍着不当场突破就已经竭尽全力了好吗?!
廷听从元婴到出窍境注定要挨十八道雷劫,但池子霁突破是要挨五十四道,而且是在逐月峰,外人一眼就那看出来到底是谁突破了!
她哪怕是掐着脖子,也要硬挨到观星楼再突破。
“好奇?”池子霁揉着廷听泛红的脖颈,垂首亲吻她的颊边,青涩的声音透着迷乱后的喑哑,“喜欢?”
他能感觉的廷听的喜爱,奈何实在生涩,估计哪怕是书册都见得甚少。
可能是还没见过就被锁了吧。
“听过传闻。”廷听视线游移,就在缓着气的时候突然面红耳赤地说,“你出去!”
“那药性你知道多重吗?”池子霁疑惑地问道,托着她翻了个身,抬手放了她嘴边,弯起眼笑着说,“手随便你咬,但停是不可能的,今夜你必然要渡过这一劫。”
“不行,真的不行……”廷听艰难地伸出手,想要去抓桌角,眼尾不受控制地浮现出虹色,显然是即将突破的征兆。
“忍什么?”池子霁笑着玩味地勾起嘴角,“区区十八道雷劫,师兄给你护法。”
修仙之人勤学不辍,日夜不休,实属勤奋。
逐月峰上若有漩涡形的乌云密布。
绵绵之雨不断落下,润湿着地面。
第68章 约定
翌日午时。
向来早起的廷听缩在床上睡了一整个上午。
无论她如何忍耐, 在池子霁屡次推动之下,昨夜的劫雷还是如约而至。
整整十八道道,劈了大半夜, 直到清晨才云销雨霁。
对于雏鸟而言,太早接触了过激的行为,无疑让人头晕目眩。
廷听身心俱疲地睡着时, 浑身软绵, 身上还带着被雷劈过的麻痹感。
不愿面对现实。
被子越裹越紧, 就在廷听要不知不觉缩到角落里的时候,旁边的一双手如抽丝剥茧般把她拉了出来。
“醒了?”池子霁躺在廷听身侧, 捧着她的脸颊亲了下去,只可惜还没伸进去就撞到了她咬紧的牙关,明示拒绝,笑起来,“怎么了?不舒服吗?”
床笫间的亲昵格外没有距离。
好似往日的生疏和礼仪都丢的一干二净, 只剩纯粹的想要贴近的欲望。
廷听虽然心理有种难以言喻的疲倦感,但无论是身体还是神魂都洋溢着滋养过的喜悦, 境界也稳稳地迈入了出窍的大门, 一定要描述感觉的话, 大概是神清气爽。
饱暖思□□, 从此君王不早朝原来是这样的感觉。
难怪世上有许多人喜欢在家里养个貌美如花的炉鼎。
廷听意兴阑珊地睁开眼, 将近在咫尺的脸推开, 一边说着“师兄该闭关了, 我也该回观星楼练琴”一边慢吞吞地伸手去拿衣服。
然后抓了个空。
池子霁眼神微妙了起来, 有种看着青楼里的客人安睡一日, 晚上还在说着喜欢,白天就干脆利落地提起裤子便要走人的感觉。
之前因外人起的烦意一扫而空, 连神魂都在一次次交融之中平和下来,占有欲得到满足,他就像暂时得到安抚的凶兽,前所未有的餍足升上心头。
但同时,池子霁心中莫名升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好似这是上铡刀前的送别餐,吃起来格外美味。
池子霁彻夜未眠,多次将不自觉就缩起来的廷听拉到怀里,一遍遍地用指尖隔空描摹她的眉眼。
“我衣服呢?”廷听质疑地看着池子霁。
“师妹好生无情。”池子霁叹了口气,抬了抬手,一排衣服好生瓜在衣架上,各个样式能让人挑花眼,“今日喜欢哪一件?”
廷听陷入诡异的沉默,想起来她昨天穿的衣服,经历了一些难以描述的激烈故事,可能需要……修复。
算了。
廷听拿过一件和她之前的衣服颜色相近的裙子,灵力一拉,转瞬便穿在了身上,就看着池子霁搂着她坐到镜子前,抬手顺起她的发丝,似想为她簪发。
“师兄会盘发?”廷听好奇地问道。
“小时候看宫女给妃嫔盘过。”池子霁轻描淡写地说,手法确实生涩,但耐心至极,灵活地手指将发丝整整齐齐梳好,再别上花枝形的发簪,才抬眼看着她,“如何?”
廷听透过镜子看到池子霁张开手从背后环住她,眼中是再澄明不过的喜爱,似乎想要将她时时刻刻抱在怀里,没有半丝掩饰的占有欲。
“很好。”廷听转过身抬手,池子霁顺其意俯下身,就见廷听轻盈而快速地在他唇上吻了下,没等他上手想顺势深入,就被按住了脸不让靠近。
“不行,再亲又到床上去了。”廷听嘀咕着拒绝,脸颊泛着绯意,贴着池子霁的额头,眸光闪烁,“你先闭关,等你出关,如果你还愿意,我们商议结契之事好不好?”
闭关?
他哪里还想闭关?!
初初开荤的少年满脑子就是和恋人黏着,看她满眼是自己,呼吸都能被吞下,在哪个角落、用什么姿势亲吻,怎么俗怎么来!
“我们现在就可以商议。”池子霁手贴着廷听的脖颈摩拭,毫不犹豫地说。
“不行!”廷听呼吸不顺,不知是不是所有双修过的修士都这样,只要有一点皮肤接触就好像反射般过电,不自在起来。
“为什么不行?”池子霁瞳孔一动,古怪地看着廷听。
虽然廷听这一下拒绝连她自己都觉得很不自然,但池子霁就如陷入了热恋之人,分毫没怀疑,毕竟不光是昨夜的经历还是今天的结契都是廷听主动提出来的,再合他心意不过。
眼前的一切都如做梦般美好。
池子霁只怕这真是个梦,一碰即碎。
“太匆忙了。”廷听迅速调整好呼吸,抱住池子霁的腰,避开视线将头埋在他胸前,“我想了解一下旁人的结契典礼是怎样的嘛。”
很有道理。
池子霁完全理解,当然也不意味着他准备潦草办下去,只是可以早日商议,提上日程:“也好,我再看看。”
他过去从未想过会遇到想相守之人,连别人的邀请都没理会过,根本没关心过这方面的礼节,哪儿会想到如今竟局促起来。
“等我出关。”池子霁揉着廷听的发丝,裙四二儿二武9一四七“我们再好好商量。”
哪怕并不想闭关,但池子霁还是想让身体先回到全胜时期,修炼时才更得心应手。
他可不想像前朝皇帝那样,乱七八糟的药吃了不少,雄风还要靠妃子用演的来吹捧、满足那脆弱而敏感的帝心,然后转头妃子不得不和太监侍卫媾和才能满足。
“好!”廷听哪里知道池子霁在想什么,只是拉着他的手,笑容满面地应道,又是耳鬓厮磨了一番,才在午后作别,依依不舍地走出洞府。
金色的符字如流动的水落下,挡在门口,隔开两人。
“我出关之日,你会来吗?”池子霁在门内,透过字的空隙看向廷听的眼底,轻声说。
“会的。”廷听想了想,以防他实在太快,给自己准备个后手,“若是我不在太华宫,我也会竭尽全力赶回来见你的!”
“好。”池子霁看见廷听的肯定,垂下眼睑,笑着点了点头,如卸除所有盔甲,只剩柔软的血肉,轻易便可刺伤。
廷听若是不在,他便等着她回来。
池子霁只希望出关时第一个看见的人是廷听,就如他过去梦中都不敢想的那样,晨曦的第一缕光落进洞口,他希望睁开眼看到的也是廷听。
过去可望不可即的梦想终于能够逐渐实现,心中只剩不可思议的充盈感,他们能携手走向未来的岁月。
“我相信你。”池子霁缓缓背过身,闭上洞府。
廷听看着紧闭的门,定下心神,打开了玉牌,上面显示的赫然是她前几天所做的准备。
廷听已经接下了事务堂中一项由剑阁发布的任务,有人急求一枚陨铁,作为她离太华宫的理由。
之所以选择剑阁,是剑阁的路与长音阁南辕北辙,哪怕出了意外也不会一下子排查到她真正的目的地,她先传送到剑阁,为避免会留下传送记录,再会花十日人力悄无声息地飞到长音阁。
廷听没有陨铁,但莫言笑有,好在她现下不缺钱财,刚好从莫言笑手里收了一枚。
临走前,廷听前去药堂于琼音作别。
“我要出一趟远门,可能一时半会赶回不来,有件事要麻烦你。”廷听从袖中掏出一枚叶片和一封信,递给琼音,“若叶片枯萎了就是我赶不回来了,麻烦你替我将信带给池师兄,恭贺他出关。”
琼音拿着信件,突然有种被托孤的感觉,紧张地看着廷听:“你不会是想背着我们出去干什么要性命的大事吧?!”
她不允许!
“怎么会?”廷听不客气地说,“我那么惜命的人!”
琼音狐疑地看着她。
“不多说了,若是速度快就赶得回来,不麻烦你了。”廷听转过身,朝琼音摆了摆手,没多解释。
廷听走进传送阵,趁光芒亮起,翻手拿出一只斗笠,盖在了头上。
——我不会让你死的!
眼中的种子传来自信的声音。
廷听也不觉得会。
但人不能只做一手准备。
若她当真不幸逝世,那一切也再无隐瞒的必要,那封遗书是她点点滴滴、再无隐瞒的过去与最为真挚的歉意。
接下来,就只剩解决她身上邪器的问题了。
……
十日后。
“谁?!”
守在长音阁门口的弟子警惕地看着戴着斗笠的人,见来人掏出了一枚刻着“辛辰”二字的内门弟子特制玉牌,这才收起武器退开。
戴斗笠并不是什么稀奇事,只要是执行特殊任务的弟子着装都别致,斗笠倒还算其中普通的了。
不是不会易容术,但那个在外人眼里比戴个斗笠更可疑。
廷听收起玉牌,进长音阁如履平地。
长音阁同太华宫一样,有护宗阵法,在夜晚尤其复杂,她没时间去研究先贤的智慧。
好了,除开尤长老和路灵韵,廷听还要找知道她身份和细作一事的人。
比如不知天高地厚的太史麟,又比如曾经在清音城利用邪器残害她的蒙面人。
廷听将灵力连通至右眼,唤醒那枚种子。
在与在修炼场不同,长音阁道路上大庭广众之下抱着琴用心法,无异于拿武器恐吓人,很是显眼。
那么,就不拿琴。
廷听抬起手,指尖一勾,无弦而奏,震音响起,心法随之运作,在极小的范围内指向前方路边一个讲师:“阁主在哪?”
被控制的人一怔,如陷幻境般开口:“阁主传唤尤长老,现下在华鹤亭烹茶。”
那家伙在阁主呢,暂时不方便找。
“路灵韵呢?”
“路夫子在湖心苑讲道。”
“忘掉刚刚的问话。”廷听挥了挥手,朝湖心苑的方向走去。
她对湖心苑这个当初她被下细作之命,还被众人指指点点的地方可再熟悉不过。
湖中央的苑内有辩道之声。
白玉色的石桥在湖面上蜿蜒向前,湖面上布满碧玉色的荷叶,寒凉并没有影响受灵力滋养的莲花,依旧娇嫩欲滴。
花香与乐声相伴,萦绕在长音阁的湖面。
眼前的一切熟悉又陌生。
廷听自幼在此长大,从未想过有一天会以这种堪称撕破脸皮的方式归来。
时辰卡得好,道课刚结,年龄相近的弟子们谈笑着与廷听擦肩而过。
一只缩在角落里的白鹤突然张开翅膀,像是看见了谁,控制着细长的腿,倏地展翅朝屋檐下冲过来。
“呃啊啊!搞什么?!”旁边的弟子惊愕地往旁边避开。
要知道,在长音阁内白鹤属灵物,这些养了多年的白鹤受宗门特别保护,弟子可以受伤,它们不行,娇贵得不得了。
廷听困惑地转过头,还以为是出了什么事,就见一只看着格外熟稔的白鹤气势汹汹地朝她跑过来,然后一喙咬住了她的斗笠带子,和牵绳似的不让她走。
它认得廷听,但廷听真不一定认得它。
廷听从小到大在长音阁中与鹤鸟作伴,不知弹过多少日日夜夜的琴,见过多少只鹤鸟,她哪里有功夫去分辨每一只是谁。
“许久不见。”廷听抬手想去摸它的脖颈,却见白鹤先顶了顶她,像是在发脾气,而后又弯下脖子给她摸,似是委屈得不得了。
“这鹤!不是之前养兽的长老说郁结在心的那只吗?!”旁边弟子认出来它,反而打量起廷听,好奇起她的身份。
“等等?”后方走来一青年,赫然是尤世静,看到廷听的身影怔愣了下,“你——”
“嘘。”廷听朝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从容地笑道,“我刚出任务回来,不好多言。”
旁边的小弟子们见他们好似认识,又提到任务,默契地转过身就离开了,给他们留出谈话的空间。
任务?回来?这是什么新借口、新玩笑吗?
“廷听?你怎么会在这里?”尤世静不解,但也放轻了声音,猜测她有事而来,也可能是为了之前在三法司那提的改日说。
但为何不提前知会他一声?还特别换了法衣,若非她出声,尤世静险些没认出来人。
“这话问的。”廷听轻叹一声,指尖一点,先将那只过分亲昵的白鹤支开,嘴角勾起,曲起手指,笑容中带着些发泄的快感,“我在这里,再天经地义不过。”
未等尤世静反应过来,琴音隔空而震,他只感觉头如遇重击,怔愕之中只隐约听到一句“你来得正好”,无比狼狈地晕倒在地。
黑暗笼罩着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
等尤世静再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身处一个昏暗且潮湿的地方,脸被地上的木刺扎到,手、脚乃至脖颈都被藤蔓束缚住,动弹不得。
他挣扎着,不顾脖颈在转动时被扎出的血,努力仰头,用灵力照亮了眼前的景象,却遽然睁大了眼。
只见不久前刚救过他们性命的少女正坐在一把极其破旧的木椅上,手里掐着路灵韵脖颈,越是用力,路灵韵就越是艰难地挣扎,脸充血地涨红,惊惧地朝尤世静伸出手,似是求救。
他们三人身处一个昏暗且狭小的木屋。
隐约能听见水声和游鱼的声音,让人不禁怀疑起这里是湖底。
“廷听?!”尤世静不可思议地看着廷听,喉口干涩,“你这是做什么?”
“你醒了啊。”廷听平静地瞥了尤世静一眼,疑惑反问,“看不出来吗?”
“我有很多疑惑想问她,可惜她实在不合作,我就只能动手想想办法了。”
她的眼神太过寒凉,尤世静一时之间很难将眼前的廷听和他记忆里那个温和且明媚的少女对上。
但,为什么?
“你有什么目的可以说出来,我们好好谈一谈,我会尽力帮你,好吗?”尤世静试图安抚她。
帮她?
廷听古怪地看了他一眼,也不意外他能看到自己下毒手还天真至此,只是松开手,任由路灵韵痛苦地捂着脖子倒下喘气,脖颈上却白白净净,并无半点伤痕。
“废物。”廷听叹了口气,将写满了名字的纸张卷起放入袖中。
跌在旁边的路灵韵低着头抖了抖,动都不敢动,挣扎的代价就是受到更残酷的审讯,向来被弟子尊重爱戴,从未想过昔日任由她摆布的弟子如今竟变成了可怖的噩梦。
对于廷听而言,路灵韵知道的内容实在是太少了。
这人作为夫子时说话一套接一套,结果就是长老手中一枚多说一句都没必要的棋子。
“你帮不了我,但我确实有话想问你。”廷听转过身,正面俯视着尤世静,动了动手,缠在尤世静身上的藤蔓随之将他拎着坐起来,“你岁数几何?”
“二十有五。”尤世静不知她为何问这个,只诚实地说。
廷听算了算年份:“你体衰灵弱,但在十岁左右突然好转?”
尤世静愣了下,心中升起强烈的不安。
他体弱多病,比廷听说得更过分,千机城城主一眼判定他是早夭之相,无力回天,这件事知道的人极少,除了他父亲也就是阁主和另外几个高辈长老。
可廷听怎么会知道?而且时间如此精确?
明明他们自论道大会前……从未见过。
廷听看着尤世静的困惑,却并没有马上为他解释,反而扫了眼周围:“你知道这是哪里吗?”
“湖底?”尤世静犹豫地问,“有点像面壁室。”
廷听笑了笑,直视尤世静的眼,一字一字、无比清晰地说:“我从小就被关在这里。”
尤世静瞳孔一缩,张了张干涩的嘴唇,说不出话。
像是脑子一时之间无法处理这句话带来的庞大的讯息。
“惊讶吗?”廷听耐心地看着尤世静,声音轻而柔,却如一把把细刀割在尤世静的身上,“在蓬莱岛上看见我时,是不是感觉一见如故,有种奇妙的吸引力?”
“毕竟——你是靠着我的灵力才活下来的啊。”
“蒙受你父亲庇荫,通过迫害旁人得以存活的你,能怎么帮我?”廷听声音愈厉,质问。
庞大的灵力如山般压在尤世静身上,震得他动弹不得。
突然,压力一松。
无论是尤世静还是路灵韵都得以有了喘息的机会。
“你……是长音阁弟子?”尤世静难以置信地说,声音颤抖。
“你的父亲不愿让我见到你,所以派路灵韵去清音城威胁我,命令我不能参加论道大会。”廷听风轻云淡地说。
这些,尤世静通通不知道。
他就像一个被保护得太好的少爷,只需要知道世间美好即可,不需要知道他脚下到底踩着谁的脊梁。
尤世静愧疚得低下头,只觉连说句道歉都十分虚伪。
他大抵猜到了廷听那简单的几句话下藏着多少痛苦,只是她已懒得与他这个加害者说。
“你猜,你父亲能找到你吗?”廷听站起身,闭上眼眸,如过去无数个深夜里,静静倾听着水声,没有再随意释放灵力。
过于不稳定的情绪让廷听的破坏力变得极为恐怖,哪怕她已经竭力想控制,如自虐般待在这个令人窒息的空间里,但面对或有意或无意伤害她的人,都难以自控地暴躁起来。
冷静下来,她不是来鱼死网破的。
再忍一忍。
“不必害怕。”廷听试图平复下心境,放缓语速,“若是用不上你们,这段记忆我会帮你们删掉的。”
人质已经落到她手里,用不用得上再说。
只要解决掉这最后一个问题,她就可以回去了。
第69章 谈判
归心殿。
“何人?”守在殿前的弟子皱起眉, 拦下廷听,不满地看着廷听身后的路灵韵,“阁主现下不见客。”
“弟子辛辰, 有急事与阁主相报。”廷听拿出玉牌,侧眸看向路灵韵。
路灵韵如被勒住了脖颈的小兽,哪怕冷汗直冒, 仍然装作一副确有其事的样子“此事重大, 无论如何, 先报于阁主”,唬住了守门弟子。
弟子一进一出, 没过多久,就让两人进去了。
殿内清净而庄严,只长音阁阁主一人坐于上首,若有所思地朝她们抬了抬手。
“辛辰?”长音阁阁主温吞地笑起来,看向进殿便拿下斗笠的廷听, 不掩打量,“你不是太华宫的少宗主吗?”
“我因此而来。”廷听行了个礼, 而后坐到了阁主的下首, 不卑不亢地直视向老者, “我有一事想与您商谈。”
她来长音阁的目的, 正是谈判。
抓路灵韵除了问些话, 还有廷听身为弟子想要见到阁主可能有不小的阻拦, 擅自闯入那更像心怀不轨, 在蓬莱时见路灵韵与长音阁阁主有交谈, 那抓一个人再方便不过。
“此话怎讲?”阁主老神自在地问起来, 眼中似有精光。
“我原为长音阁弟子,受宗门抚养长大, 而后受师门命令作为细作前往太华宫调查灵宝,虽未找到灵宝线索,却阴差阳错成为了太华宫少宗主。”廷听清清楚楚地列出一系列经过,“若我来日继任宗主之位,定修两宗之谊。”
“长音阁于我有养育之恩,宗门替我隐瞒细作之身,我自不会暴露宗门派遣细作前往他宗图谋灵宝一事。”
哪怕廷听自认在论道大会对于长音阁弟子的救命之恩,已然足够报答这所谓的养育之恩,也不会在此时说出来。
细作成为了少宗主一事,对于长音阁和太华宫而言都是巨大的丑闻,他们成为笑柄,得利的只会是第三方。
“作为交换。”廷听说出心中不知排练了多少次的目的,“我与宗门尤长老有旧怨,他勾结秘宗之人拿邪器控制我,望阁主命他解开绑于我身上的邪器,再做打算。”
廷听只是和尤长老撕破了脸,可不是和长音阁撕破了脸。
调查长音阁长老一事与她无关,她只是想解开身上的邪器。
这是廷听的底线,在不舞枪弄棒的情况下唯一的办法,谈判。
若此行顺利,廷听便可处理完那些弟子们的记忆,安心回太华宫。
“合情合理。”长音阁阁主捋了捋胡子,眯起眼长叹一声,“少宗主天资聪颖,心思缜密,甚好。”
廷听心中隐松了一口气,以为一切顺利。
然而。
“但,我不认可。”长音阁阁主蓦然嗤笑了声,悠悠然站起身,俯视着怔愣住的廷听,“你还是太天真了,辛辰。”
廷听倏地掐住了手下的椅子扶手,再察觉不到不对她就过于愚蠢了,眼前的人显然不是前段时日用惜才的眼光看着她的阁主。
老者的容貌如融化的皮,消失在眼前,取而代之的是尤长老本身的外表。
“阁主闭关,有事托付于我。刚准备离开,没想到正正好好撞到你自投罗网。”尤长老笑起来,丝毫不掩眼里的轻蔑,“老天都不站在你这边啊,辛辰。”
若今日阁主未曾闭关,若今日留在此地的不是尤长老,若廷听不是现下来恰好撞上……
若有万一,她都能成功。
廷听看着尤长老的嗤笑,仿佛是对她认真努力的讥讽,宣告着她的彻底失败。
哪有什么谈判?不过是这个罪魁祸首又一次的愚弄了她罢了。
“太华宫给你一点甜头,你就忘了形。”或许也正是廷听此举彻底惹怒了尤长老,字里行间都透出他的恶意,“你不过不过十来岁,哪怕出窍境,难道真的以为你能和我抗衡吗?”
尤长老袖中捏住一枚骨铃,稍作摇晃,满意地看到廷听浑身一颤。
又来了。
廷听捂住嘴,靠在座椅上,手里一片腥味,喉里火辣的,密密麻麻的痛楚如虫附骨,啃食得她浑身发疼。
明明已经习惯了,但每一次依然无比痛苦。
尤长老手中骨铃又摇。
廷听抬起手,崩溃地想要捂住耳朵,但过于灵敏的听力让她不得不一边又一边地听到那震魂的铃声,如有无数狰狞的手想从她体内将她撕裂。
然而痛苦越是压得人喘不过气,她的头脑就愈发清醒。
她终于不再寄希望于温和的谈判,只想将心中的杀意释放个彻底。长达十来年的折磨终于可以画上终点,所有恨意都能得到回报。
廷听之前好不容易压抑下来的情绪终于在剧烈的痛苦下决堤,灵力如狂风般席卷向周围,凛然夜风似寒夜的嚎哭。
“你不会以为可以一招吃一辈子吧?”廷听眼中满是骇人的血丝,脸上出现了明显而异常裂纹,好似下一瞬放肆而过溢灵力就能撑坏她的身躯,“还当我是那个被你捏在手心的小孩子吗?”
“——我能杀得了九悻,就能杀你!”
骇人的灵力随着廷听周身散出的血风爆发,尖锐的杀意如不可抵挡之刃,从四面八方将尤长老团团包围。
一提到九悻之名,尤长老的面上显出几分迟疑。
但眼下局势容不得他游移,廷听是真的想杀他,但他却留廷听还有用,不好下死手。
在接连被简单粗暴的破坏掉了数十个招法后,尤长老一个回身,猛然发现廷听过激到无差别的攻击险些斩断了石柱,立刻布下层层结界。
尤长老意识到再这么放任下去,比起先耗光廷听的灵力,廷听会先将阁主这归心殿给拆了!
廷听姑且好办,阁主那老东西却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人。
尤长老当即决定,先把廷听弄晕过去,把她转移位置再作处理,他从袖中朝地上掷出一个六边盘,盘中别有乾坤,随灵力注入亮起。
这是与九悻同谋之时的后手,本来是打算留给九悻的,只能现下用了。
廷听在剧烈的痛楚下意识几乎模糊,眼见这乾坤盘大亮似要展开阵法,反射性地指尖一动,琴音如剑射出,转眼间将其粉碎。
光亮如白昼,巨大的阵法落下,将廷听拘在其中。
这个阵法没伤到她,却将廷听牢牢固定住,她试图简单粗暴地挣脱,失败了,
“你还是太年轻了。”尤长老慢悠悠地摇了摇头,不在意地看着廷听,像是看着一枚无用的棋子,“我不需要杀你,你活着就行。”
但也仅仅需要“活着”。
廷听尚未理解尤长老的意思,突然头疼欲裂,一股诡谲的力量穿过躯壳,骤然包裹住她的神魂。
她双眸失神,身躯如断了线的傀儡,跌坐在了阵法之中。
“真麻烦。”尤长老嫌恶地擦了擦手,转过头看向待在角落里生怕被波及的路灵韵,“恢复原状还需要我来教你吗?快点!”
路灵韵不安地看着廷听,见她没动静,才迅速收拾起眼前的惨剧。
“你怕她?”尤长老不以为意,“幻境一日,人世一年。等她能挣脱幻境,我也能找到替换她的人了。”
到那时,廷听的性命便也不重要了。
说着,尤长老看着路灵韵的目光隐有不满,显然廷听过于执拗不听话的性情给他计划带来了不少麻烦。
路灵韵手臂环在身前,难掩紧张,突然,像是看到她恐惧之源,颤抖着手指向尤长老的身后。
庞然的阴影如山般升起。
带着血色的藤蔓如终于挣脱了束缚的凶灵,肆意破坏着眼前的一起。
随着“轰隆”的声响,尤长老惊愕地转身,眼睁睁看着石柱、桌椅乃至眼前的一切都在墨藤猖狂的攻击下破损。
廷听眼眸无神,亦无意识。
但她的身躯如一具不会疲惫的杀器,执行着失去意识前最后的命令。
“这是…什么?”尤长老惊疑不定地看着他的院落在眨眼间变成了碎块与灰尘。
明明已经陷入了环境,没有意识了啊?!
眼见那凶暴的藤蔓就要毁掉廷听身侧的一切建筑,转手就要袭向周边的结界,尤长老反应过来,眼疾手快地又布下了几层结界,粉饰太平。
东窗事发,他绝不能让外人察觉到这里的一切——尤其是阁主。
尤世静不在此,无法阻止他的父亲,不然他看到廷听这般模样,肯定能想起秘境之中她对着九悻时的疯狂。
眼下廷听的神魂深陷幻境,再无能控制住她的理智,场面只会更恐怖。
“长老,让阁主来处理……”路灵韵踉跄着后退。
“不形!”尤长老犹豫了一瞬,笃定地反驳,拿起玉箫放到嘴下,“我还不信了,我还对付不了区区一个出窍境。”
没有人的灵力是无穷无尽的,九悻只是轻视于人,导致马失前蹄。
他绝对不会重蹈覆辙!
回应他的是愈发简单粗暴的攻势。
细软的花藤层层缠绕,如茧般将廷听的身躯包裹在其中保护起来,在残垣断壁之间筑起了一颗深绿色的巢穴。
廷听眉头紧蹙,脸色苍白,似在幻境之中努力挣扎,手用力地掐住身侧的藤蔓,若有幽鬼重压,如何都睁不开眼。
这时尤长老还没有想到,这场原本想要消耗廷听的战斗,最终变成了消耗他们自身的战斗。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在漫长的消耗之中,哪怕尤长老想要将那阵法解开都已经做不到。
归心殿是长音阁的正殿,也是阁主闭关之地。
尤长老不可能一直用结界将这里隔开,一旦有其他长老有急事前来寻阁主,事情就会暴露。
十日过去。
尤长老第一次觉得事情变得如此棘手。
“长老,您有没有别的办法能将她唤醒的?!”路灵韵已然精疲力竭,希冀地问。
他们不光要应对廷听的可怖而无规律的攻势,保护归心殿以及殿内的法宝不被破坏,更要防止其他人前来寻找阁主,简直难如登天。
能撑十日已经是他们运势极好的极限了。
“我不确定行不行。”尤长老拿出骨铃,其音能给廷听带来巨大的痛苦,至于其音能不能震魂他不知道,若是能便能轻易将人唤醒,若是不能,也只能寄希望于痛苦能将廷听硬扯出幻境。
说罢,尤长老再一次摇动了骨铃。
空中猖狂藤蔓猛然一滞。
两人眼见有希望,紧张地看向那围成一团的绿茧,半面的藤蔓散开,露出其下七窍流血的少女。
她神魂凌乱,似被困于笼中,不得其门,只是无端发泄着痛苦与愤怒。
下一刹,藤蔓如被激怒,暴走的灵力瞬间震碎了结界,穿透了宫殿,天际凝聚起骇人的乌云,极寒的风带着庞然之力轰隆而下,雕梁画栋转瞬便化为了齑粉。
归心殿如山崩殂,赫然将塌。
“是谁在此闹事?!”原本闭关的长音阁阁主骤然睁眼,冲出后殿,浩瀚的灵力托起归心殿,以免主殿一塌,人心惶惶。
归心殿不同于其他楼阁,一宗主殿如其门面,一旦有损毁,声望必定受损。
结界已碎得一干二净,长音阁阁主刚出关,就看见了前殿一片狼藉,尤其是扎在椅子中央的一颗墨绿的茧,格外扎眼,空中飞舞的藤蔓杀意凛然,如妖物降世。
长音阁阁主皱起眉,若有所思。
“阁主,事情从急,是我托大,未曾处理好刺客。”尤长老拱手行了个礼,焦急地说。
“刺客?”长音阁阁主面色不变,语气却平淡得异常,抬起手,如雪的琴弦浮在指下。
古朴而温和的琴音渐起,弦音泛起涟漪。
转瞬便治愈了廷听身上的伤口,她蜷于茧中,似归母体。
狂放的藤蔓攻势稍有收敛,却仍然不失敌意,试图绕过长音阁阁主,杀向尤长老。
“我很惊讶,你会将我弟子的弟子,天纵奇才的太华宫少宗主视为‘刺客’。”长音阁阁主侧过身,目光晦暗莫测,“你莫不是当我年老体衰,记性也不好了。”
这藤蔓品相特别,与一般的树藤、花枝都不同。
不光是长音阁阁主,各大门派的长老也都见过,就在论道大会,各家门派弟子的尸骨,都是由这些藤蔓带着、捧着送回来的。
廷听痛苦万分地于其中挣扎,入坠地狱。
他怎么会认不得,看不清呢?
“那孩子心思纯善,脾性温良,得天地厚爱,众人之心。”长音阁阁主看着尤长老的目光染上了冷冽的审视与权衡,“你当真胆大包天,敢谋害于她?”
他本以为尤长老与旁人差不多,除不了物欲,却也姑且算可托付之人,现下看来是他老眼昏花了。
长音阁阁主不是傻子,看得清将廷听死死困住的俨然是尤长老的法宝,他一介长老对年轻后生下如此重手,哪怕暂且不知细由,依然其心可诛。
“你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吗?别说太华宫,其他受过她救命之恩的宗门出于恩情道义焉能放过你?你区区一阁长老,如何与她相提并论?!”
老者开口,失望透顶,字字珠玑。
“你如此妄为,置我长音阁于何地?!”
第70章 遗书
“这阵可解?”
“……不可。”尤长老低声说。
若是能解, 他就不至于苦苦鏖战三日,硬是熬到了阁主出来。
这乾坤盘本就是用作死战,是他压箱底的法宝之一, 从外界硬解非死即伤,轻易动不得。
长音阁阁主无言叹息:“你既如此大胆,想好如何谢罪吧。”
若是廷听命陨于此, 长音阁必然背上恩将仇报的恶名。
“在那之前, 先将你和廷听的龃龉一字一句说与我听。”长音阁阁主坐下, 平静地扫了眼尤长老身后的路灵韵,苍老的眼瞳仍目光如炬, “若有欺瞒,我便亲自来翻看。”
等他动手,就别指望神魂还能完好无损了。
越是境界高的修士越注重神魂,容不得半分损毁。
尤长老心知这是阁主下的最后通牒,目光缓缓落到闭眸不醒的廷听身上, 眼睛眯起。
但只要廷听不醒,就无人会戳穿他。
“她因私欲秘密潜入我宗, 恐怕不敢告诉任何人。”尤长老冷静回道, “若非如此, 她为何孑然一身, 身边无人保护?”
长音阁阁主稍显疲倦, 哪里能听不出尤长老这话语中的避重就轻, 试图模糊真相。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长音阁阁主手搭在椅臂上, 手指一下又一下地敲着, “论道大会之前, 毕牧歌那孩子曾寄信于我,让我不要插手她徒弟参与论道大会之事。”
尤长老浑身一滞, 他派路灵韵去阻挠廷听的事他怎么会忘。
没想到毕牧歌竟然专程与阁主传信!
“那时我便困惑,她的弟子与我有何关联,奈何事务繁忙,转头就忘了。”长音阁阁主看向廷听,“现在看来,插手的恐怕不是我,是你吧?”
若那时他能多花些时间,恐怕也不至于落到今天的地步。
突然,一阵极浅的咳嗽声响起。
众人当即偏过头,其中尤长老更为不可思议,堪称惊悚地看向在藤蔓中心缓缓睁开眼的廷听。
廷听双眸充血,脸色苍白,整个人虚弱如纸,唯独神魂洋溢着花香与蓬勃生机,好似急不可耐地想突破。
十日,仅仅是十日,她竟然冲破了乾坤阵!?
相当于幻境只困住了廷听不到半个时辰!
尤长老大骇,意识到觉得此人意志之可怖,常人难以战胜。
“你,勾结秘宗,用邪器控制于我,妄图毁尸灭迹,篡改真相。”廷听指向尤长老,“罪无可恕!”
天空中若有雷鸣,仿佛下一秒就要贯穿而下。
“少宗主冷静!”长音阁阁主意识到廷听杀心如冽,只怕已经没了理智,连忙阻拦,“此事重大,切忌先斩后奏!”
廷听眼神一散,被阻拦下来,痛苦地捂住嘴,难以开口,抽出一条藤蔓扯出了尤长老手中攒着的骨铃,丢到长音阁阁主手里。
长音阁阁主接住骨铃,神色从沉静、惊骇到震怒,不过一瞬,手往案桌上一拍:“你,你竟敢!”
正道勾结秘宗乃巨大丑闻,他着实没想到尤长老意图谋害廷听一事还能扯上秘宗,真是窟窿哪里大就硬往哪里捅。
“此物如何解?!”
尤长老沉默良久,没等他想好是否说话,路灵韵颤抖着开了口:“那邪器是绑在廷听和尤世静身上的。”
“尤世静在早年关押我的木屋之中。”廷听疲倦地靠在藤蔓上,声音喑哑干涩,“快些……我要压不住了。”
她在幻境中火急火燎,不敢耽搁,眼见大事将结,心境上亦有突破,本就只是受制于邪器影响的灵力再压制不住,眼见就要溢出。
长音阁阁主转手唤来一人,与路灵韵前往廷听口中的木屋,将人带回。
廷听终于能将她的来意与事情的来龙去脉同阁主讲了一遍。
一来一回不过半盏茶的时间。
尤世静一进殿,看到廷听愧疚地低下了头。
阁主不愿在此关头再生出枝节,翻手召出琴,弦音落下,制住了尤长老的神魂。
他已大乘,距离飞升不过一步之遥,音修之能皆通,往日从不这般直接操控人精神,眼下却实在特殊,不得不破例。
尤长老只能目眦欲裂地看着自己的身躯动起来,绘起血阵,从尤世静心腹之处取出一枚灰白子母扣,子扣中央的血珠飘出,归还廷听的一瞬,子母扣乍碎,化作了骨灰。
尤长老霎时面如死灰,看向陡然虚弱下来的尤世静,上前想搀他,却被推开了手。
廷听捧着那枚凝聚了精元的血珠,却未曾吸收,反而用灵力抵挡起血珠往体内钻的力道。
“少宗主?”长音阁阁主疑惑。
“我离开长音阁,寻个空旷之处。”廷听艰难地站起身,迈开步伐,走出归心殿,果不其然看到天际雷云密布。
从元婴到出窍境是整整三十六道雷劫。
都走到这一步了,避免如此大的动静引起旁人怀疑,她最好还是离开长音阁。
“你不回太华宫?”长音阁阁主起身,跟在廷听身后。
“我不能通过这里的传送阵回去。”廷听轻声,语气却十分执着。
廷听刚知道在幻境那么一会儿,现实竟已过了十天,加上之前路上的十天已经二十天了,她绝不能在这个时候前功尽弃。
还来得及。
“阁主不必相送,我一个人即可。”廷听径直往前走,掠过尤长老、尤世静以及路灵韵,就像路过陌生人。
从此再不与她相关之人。
“你小小年纪……”长音阁阁主哀叹,听过方才廷听的来意,哪儿能不知道她的目的,只得说,“我为你护法。”
毕牧歌小时候哪有她倔啊?!
“承蒙阁主厚爱,却有一事需得阁主相助。”廷听将袖中写满人名的纸张转交给阁主,轻声,“这些人或是我昔日相识同窗,或是曾与尤长□□谋之人。”
“我与长音阁恩怨已结,从今往后,互不相欠。”
廷听终于扬起笑容,眼尾出现瑰丽的虹光,好似重负终于从肩头卸下,从此再无约束,可以挺直脊梁大步向前。
她轻轻一跃,飘向空中,消失在了众人眼前。
……
太华宫。
“轰隆!”
雷光如叱咤的龙从天而落,用力地穿过逐月峰。
涡旋形的乌云在逐月峰上空凝滞了足足六天,在第七天夜里,蓝紫色的雷电才显露出其身影。
如雷公用力敲响了第一声鼓,剩下的也随之而来,火急火燎地从天际贯下,如一根根蔓延的枝条,扎向下方。
这五十四道天雷,声势浩大,落了一整宿仍未停下,直至翌日午后,才缓缓落下帷幕。
太华宫弟子皆知池子霁突破分神,进入了合体境。
雷劫过后便开始下雨,持续了整整三日未停,连水墨蛟都开始嫌潮水上涨影响了它玩闹。
池子霁在闭关的第十一日清晨醒来。
他穿上衣物,缓步走向洞府门口,打开紧闭的门。
乌云已散,和煦的日光穿透树荫,洒下零零星星的光点。
门前空无一人。
池子霁敛了敛眸,并不意外,只是哪儿也不去,席地而坐,坐在了石阶上。
他和廷听说得是最短一月出关,他火急火燎,不过十日便结束,确实过早。
池子霁拿出玉牌,看到了一堆讯息,有恭贺他突破的,有办不来事务的,唯独没看到廷听的讯息。
廷听不在太华宫里。
池子霁手搭在膝盖上,想了想,注入灵力,传了一条问她是否安好的讯息。
一个时辰过去,没有回音。
一日过去,没有回音。
三日过去,依然没有回音。
深夜,夜风寒凉,雨落如带。
冰凉的雨浸湿发丝,顺着脖颈滑进领口,池子霁浑身湿漉漉的,眼眸低垂,雨滴顺着眼睫滚落,安静得如雨夜之灯。
放在手边的命灯仍然安稳地亮着,偶有扑闪,昭示着廷听安全无虞,并无性命之忧。
廷听是去了什么不方便使用玉牌的秘境吗?
是很急的委托吗,不能等他出关再去吗?
他是不是,等不到廷听回来了。
第五日,也就是自闭关开始的第十五日。
池子霁起身,前往事务堂,询问了廷听来此接的任务。
这并非是需要保密之事,很快他就拿到了廷听的委托,转身便前往剑阁。
到了剑阁,寻找到那个发布委托的弟子,没理会对方看见他的惊喜,池子霁问起陨铁之事,那弟子一愕,连忙说在十四日前他就拿到了。
十四日前,也就是说廷听在他闭关后第一日就已经完成了任务,但是没有回事务堂汇报。
她已经离开了太华宫足足十五天。
池子霁逐渐感觉事情不对劲,先是前去问了最好找的邬莓,而后依次询问了廷听熟悉的友人,都没有得到任何和她去向有关的消息。
一丁点儿也没有。
廷听就像是从世间蒸发了一样,没有半点线索。
“她在来太华宫之前,和谁有过交情吗?”池子霁问起来,同样没有得到任何回答。
与经常拿以前的趣事出来闲谈的弟子们不同,廷听就像是刻意抹去了自己的过去一般,从未在旁人面前提起过自己以前的经历。
若是池子霁以前刨根究底的清查廷听的过去,以他的敏锐度,多少会察觉她的可疑之处。
但他没有。
“听听没和你联络吗?”琼音神态有些不安,从袖中拿出了一片萎靡的绿色叶片,算不上枯萎,但状态明显不好。
“这是?”池子霁接过那枚叶片,明显感觉到上面留有廷听的灵力,下意识逼问道,“她临走前和你说了什么?”
琼音往后退了一步,慌乱地从袖口拿出了一封信:“她和我说如果叶片枯萎就说明她赶不回来,让我把这封信给你看,但叶片还没枯萎……”
池子霁眼瞳困惑,看着那片萎靡不振的叶子,心中升起荒谬的迷惘。
赶不回来?
是赶不回来?不回来?还是回不来?
池子霁心中空落,升起强烈的不安,从袖中拿出命灯,其上火光扑朔,并无熄灭预兆。
无论如何,先找到人。
池子霁告辞,转身跑去找去了当初入门时的文书,其下还压着廷听入门时满分的试卷,想找她养父母的信息,却发现她只填了两个看起来格外朴素、大众化的名字,住处也是凡间的一座城镇。
“哎呀,修仙之人,哪里还管她尘世之事呢?”管理弟子们信息的老爷子摇着蒲扇,看着少年迷茫得像是他走丢了的样子,问起来,“怎么,想找求而不得之人却找不到吗?”
求而不得……?
池子霁缓缓放下手中大片空白的纸张,指节不自然地蜷起。
不是两情相悦吗?
廷听说过喜欢他的,要和他结契的,他信。
“你被抛弃了吗?”老人问。
“不要擅自揣测别人。”池子霁浑身一僵,口气冷硬,转身离去,孑然前往廷听纸上记载的城镇,他已隐约察觉到此行的结局,却仍孤注一掷。
然而,果不其然。
池子霁站在一座人去楼空的院落前,听着路过的人与他念叨,这里之前住的是一家子商贾,前些年搬走了,已经好久没人住了。
池子霁四处寻找无半点线索,实在等不到叶片枯萎,从袖中拿出那封信,拆开信了封。
信封里是廷听熟悉的字迹,然而池子霁像是突然看不懂文字了般,怔在了当场。
手中的叶片蓦然飘落在了地上。
池子霁失了力,靠在石砖墙壁边,睁大了眼,不知所措地抚过上面的字,像是生怕有雾气影响了视野,导致他看错了字,理解错了的意思。
信中所书,乃廷听自述。
写她生平不诚,利益心强,满口谎言,接近师兄一为虚荣,二为利用。
自始至终,从无爱恋。
因师兄救命之恩,无以回报,唯有感激,写下此信请罪。
此行凶险,私事仇恨不愿相告,若不幸命陨,也属咎由自取,我命轻如鸿毛,不值一提,师兄千金之尊,切莫挂怀。
望一别两宽,再寻良人。
这是一封……遗书。
天空中突然传来滚滚雷鸣,如同警示着池子霁莫要犯下大错。
倾盆大雨转瞬落下,街上的行人匆匆离去。
昏沉的雨中只剩一人脱力地靠在墙脚,如被抛弃之人。
池子霁呼吸发颤,缓缓闭上眼,迅速护住手中的信不被淋湿。
雨滴不断顺着他脸颊落下,他再睁开眼时满是血丝,竭尽全力顺起气,强行压抑住原本以为消弭了的心魔,咳嗽了几下,扶住一侧的墙壁,脸色苍白如纸,脆弱得如一碰即碎。
“……骗我。”
少年声音喑哑,若有咽声。
“又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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