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肖不语。
蓝颜气恼道:“装病扮柔弱那种事儿,我们昭国人才不屑做!西昭的女儿就是健强英朗,比之花木兰穆桂英也不遑多让,我那几个姐姐各个出类拔萃,尤其是我长姐,十二岁上猎场就拔得头名,十七岁出马挂帅扫平天下!不像你们黎国的深闺小姐,芊芊弱质,如不胜衣。”
碧鸢想拦着根本来不及。
太子好不容易来飞霜殿一回,多难得的机会呀,公主争一时之气,这不是把夫君往外推吗?
蓝颜一时冲动之余也后悔万分。
她曾想楚肖清风朗月,谦和知礼。直到婚后才晓得他尖酸刻薄,字字诛心的真面目。
偏她又是个据理力争的性子,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寸步不让。
蓝颜几乎能预料到楚肖的怒火了。
“你竟当着孤的面讽刺婉香!”
蓝颜心里有根弦狠狠拨动,荡的她脑袋嗡嗡震响:“我哪里提到苏婉香了?分明是你对号入座。”
她情急之下,连“臣妾”和“殿下”都忘了说。
碧鸢从旁拼命扯她袖子,提醒她此时该跪下来请罪。
可蓝颜不想动,楚肖可不会因为两个称呼就废了自己。
她就是心里难受。
楚肖讨厌她,所以鸡蛋里挑骨头。
楚肖喜欢苏姑娘,所以方方面面的维护她。
殿内安静下来,楚肖不说话,蓝颜也不说话。
半柱香后,宫婢端来晚膳,有牡丹虾炙、小天酥、黄山炖鸽、翡翠冬笋、燕窝薏米甜汤。
蓝颜等着楚肖甩袖而去,他却拿起筷子了,宫婢立即从旁布菜。
蓝颜心底发苦,若将“成婚半年第一次和丈夫同桌而食”宣扬出去,整个上京都要笑话死她吧?
但,这也是转机啊。
至少楚肖在飞霜殿的逗留超过一炷香了,还愿意坐下来与她一起用晚膳。
是真的对她改观也好,纳侧妃之前的安抚也罢,蓝颜心里是感动的。
说出去又要被人笑话了,丈夫陪自己吃一顿饭都要感动,她也太卑微了。
蓝颜注意到楚肖连吃两口薏米甜汤,之后便不再碰这道菜。
尽管楚肖不露声色,但蓝颜就是知道他并未吃够,碍于食不过三的规矩,不得不停筷。
喜欢的食物不能多吃一口,喜欢的女子不能立为正妻。
东宫太子又如何?好生无趣。
蓝颜舀一勺甜汤,帮他享用第三口,细细品尝,不由一愣。
“怎么了?”
蓝颜没想到楚肖在注意自己,摇摇头,说:“苏姑娘入东宫,住处的安排……”
她身为正妻,小妾进门不能撒手不管。
但住处的安排也着实让她头疼,安排近了,怕楚肖说她惺惺作态;安排远了,又怕楚肖说她刻薄针对。
楚肖:“无需你管,魏福会操办。”
那和我说什么?
蓝颜心中腹诽,楚肖大晚上来这儿,特意提及苏婉香三日后进门,现在又让她什么都别管。
蓝颜当然不会天真的认为楚肖是心血来潮想尝尝飞霜殿小厨房的伙食了。
他来,是替还未进门的苏婉香朝自己示威的。
薏米甜汤堵在心口,楚肖撂下筷子,蓝颜也吃不下了。
被宫婢伺候完漱口净手,楚肖起身。
蓝颜听到碧鸢在小声提醒自己,但她没有挽留楚肖,欠身恭送。
碧鸢满脸的恨铁不成钢:“公主,您也真是的,白白浪费这样的好机会。”
蓝颜苦笑着摇摇头。
她留也留不住。
贵为一国储君,却无法给心爱之人最隆重的婚礼,他必然气闷。
枉为西昭第一姝色,奈何楚肖不是好色之徒。
托楚肖的福,蓝颜今晚吃了顿色香俱全的饭菜。
平常她的膳食都很敷衍,有时送到她屋内都凉了,她也没有计较,左不过自己饭量少,对黎国的膳食也不太吃得惯,异国他乡,人在屋檐下,不必矫情。
这一夜不知怎的又受了寒,次日晨起头昏脑涨的。
蓝颜只让碧鸢随便挽个发髻,配一支银凤镂花步摇,低调中透着优雅的贵气,未施粉黛也难掩惊世容貌。
蓝颜看着镜中面色苍白的自己,让碧鸢取来口脂。
女为悦己者容,若楚肖来了,她蓬头丐面素颜憔悴的可不行。
虽然她知道楚肖根本不会来。
可是,万一呢。
万一心血来潮,万一一时兴起。
稍作打扮,气色瞧着也红润了,蓝颜感觉精神许多,便想叫上碧鸢出去走走。
“奴婢瞧今天日头不好,殿下要不改日再出去吧?”碧鸢背后骄阳似火,晴云春月,天朗气清。
蓝颜眨着眼睛看她。
这拙劣的谎言不攻自破,碧鸢小脸涨红,只好实话实说:“外面都布置起来了,殿下,咱们眼不见心不烦,别出去了。”
楚肖无法给苏婉香正统的婚礼,却可以许她东宫的排面。
飞霜殿外的布置必定红火而壮观,无需亲眼目睹,只听那徐徐传来的人声便知有多热闹了。
显得偌大的飞霜殿格外冷清。
嫁入东宫这半年,足够上京的人审时度势,哪个是名存实亡的太子妃,哪个是厚积薄发的真凤凰,一目了然。
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了。
蓝颜心口烧得慌,她强忍情绪,生怕碧鸢为自己担心,故作轻松的笑道:“干嘛愁眉苦脸的,我又没被废。”
碧鸢顿时急了:“公主可万万不能再说这种话,多不吉利。”
蓝颜故作嗔怒:“你也被寒酥传染了是不是?”
碧鸢知道她是假生气,笑着拌嘴,二人嬉闹成一团。
寒酥进来时刚好撞见这一幕,登时板起脸来:“‘行莫回头,语莫掀唇,喜莫大笑,怒莫高声。’女子当以温淑端重,更何况您是大黎的太子妃,未来的皇后。”
又来了。
寒酥是伺候过先皇后的老嬷嬷,蓝颜尊敬她的同时也有点讨厌她。
寒酥总是女子该这样,女子该那样,动不动就引经据典,跟老夫子一样死板。
蓝颜深知黎国女子以柔顺教导。尚在闺中时,为了日后和亲北黎,她早早的将黎国女子熟读的《女戒》《内训》等等一一过目。
在她看来,黎国对女子的苛刻几乎是作践的程度。
各种刻薄的规条也着实令人费解。
比如“夫有再娶之义,妇无二适之文”。在西昭,女子可以和离,可以再嫁。
再比如“男以强为贵,女以弱为美”,她实在难以苟同。
在西昭,女子可以经商,可以穿齐胸襦裙,可以自择良婿。而北黎称之为抛头露面,不知廉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奈何,入乡随俗。
寒酥又说:“碧鸢姑娘,太子妃是北黎的太子妃,不再是西昭的公主了,你这称呼必须要改!”
碧鸢怯怯的吐了吐舌头。
蓝颜知道寒酥因为她异国人的身份,心存隔阂,不喜欢自己。
寒酥年近四十,但因保养得好,看起来颇为年轻。她总是说自己老了老了,就想过几天安生日子。
她以为蓝颜不懂,其实蓝颜明白她话里话外的意思。
简言之就是,没事别找奴婢,有事更别找奴婢。
反正贴身伺候有碧鸢,蓝颜由着她倚老卖老的偷闲。
寒酥随口说起苏婉香的事。
她的住处被安排在红袖馆,离楚肖的清幽殿不远也不近,却是个背靠绿荫,前环水榭的好地方,冬暖夏凉。
蓝颜终于知道婚期为何提前了,因为久病多年的苏老太爷病情突然恶化,若老人家抗不过去驾鹤西归,苏婉香就要守孝。
东宫着急娶,国公府着急嫁,一拍即合。
蓝颜实在头晕,午膳也没用就去睡了。
她这一病就是数日,直到苏婉香进东宫这天,非但不见好转,反而多了咳症。
碧鸢担惊受怕,问需不需要请太医。
蓝颜匆忙拦着:“大喜之日,我怎能添晦气。”
“可是殿下……”碧鸢心疼道,“至少告诉太子一声呀。”
“跟他说做什么,又要嫌我娇贵,说不定还认为我故意装病坏他们好事。”蓝颜绞着帕子,闷闷道,“病了也好,有借口待在飞霜殿不出去,落得清静。”
碧鸢顿了顿,俏笑起来,蹲在蓝颜膝边说:“奴婢陪殿下玩双陆可好?”
蓝颜迟疑片刻,点点头。
落日熔金,华灯初上。
飞霜殿空荡而清冷,只余两盏残烛浅照。
外面十里红绸,灯火通明。
整个东宫张灯结彩,它显得那样格格不入,黯淡如一片死灰。
蓝颜一直输一直输。
碧鸢无措的拿着骰子,努力提议道:“殿下,不如咱们去玩投壶吧?”
蓝颜望向窗外,眸光破碎:“碧鸢,你听到了吗?”
他们二人的欢笑声从红袖馆传出,传的东宫到处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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