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事

    祝缨与阴郎中以及礼部的一位董郎中凑到了一起,因为是她上的书,又是为大理寺选人,所以另外二人就到了大理寺来与祝缨共商。

    一到大理寺,两人就被两个小吏殷勤地引到了一处净室,里面十分整洁,还有熏香。祝缨迎上来与他们见过礼,请他们坐下。这座儿也是十分舒服的,有软和的垫子。天气已经很不暖和了,这就非常的贴心。茶是好茶,还是热的,也不喝空茶,还有精致的点心。

    祝缨知道,官员选拔与吏是不同的,尤其得给吏部的面子,不然以后吏部有的是办法卡脖子。

    她就先让这二位发挥,说自己:“年齿尚稚。”

    阴郎中之前小有意见,现在见她谦逊,那点不快也就消了一点。董郎中是被硬拉了来的,他们尚书对选女官这事儿本来就有点意见,他也就立意不去迎合卖力,只做一个“不得不失”即可。

    然而架不住祝缨个神棍会吹捧,神棍家的本事,财主家的肥儿子,你得说他“魁梧有男子气”,商人家的猴子女儿,你得说她“机敏,必然是理家的一把好手”。

    这二位,她就说自己学问不精:“才上考场没几年,哪有本事出正经的题目呢?”一切都拜托这两位。

    二人渐渐也就放松了起来,郎、董慢慢互相扯着皮,祝缨就在中间煽风点火,谁说的她都说:“是有道理呢!还有呢?你们叫我断你们的是非,断案我这两年经了一些还懂一点儿,学问上的事儿,还差呢。你们不多说一点,教教我,我怎么懂得哪句话有什么深意呢?”

    阴、董二人本是想全照着选“士”的标准,再降一点要求,就完事的。九品也算官了,书法、一点经史、一点律条,这样就可以了。硬是被祝缨从中间捣鬼,使内容从很寻常的士子题目,略往实务上偏了偏。

    她还要再努力争取一点“实务”。

    祝缨说:“二位说的都对,卷子的事儿我就不参与了,都听您二位的。只有一件,尸体不用她们看,起码得不怕黑吧?牢里哎!还有,不抬重物,但得能跑能跳吧?她能自己个儿从宫门口走到大理寺吧?万一有个大庆,她得能坚持站一整天吧?选错了人,出了丑,我也难堪。”

    有两部的参与,她没有办法一切都照自己的想法来,甚至最后选中的那个人,阴郎中的意见都得占一半儿,她只能设法砌门槛。

    阴郎中与她略熟,于是说了一句:“三郎,你这是立志要做个小阎王了?竟不怜香惜玉!”

    祝缨道:“我是粗人,只要能给我扛活的。活儿干好了,万事好商量,干不好都滚蛋!不过日后她们的去留归你们吏部,所以我从现在就得看好了,取中的人得能干活。”

    阴郎中心道:我就给你选个娇小姐!

    他心中也知这是不可能,真的娇小姐,谁来当牢头呢?

    董郎中道:“也不可有辱斯文。”

    祝缨笑道:“我的意思是说,到时候把从门口到考堂的路加长,让她们多转几个圈儿,先走半个时辰再说。再安排一场,不拘什么试,让她们多站一会儿。昏倒的,给一贯钱,回家休息。”

    阴郎中心道:你粘上个尾巴就是个猴儿了!

    竟也同意了。

    董郎中无可不可,也说:“也好。”

    祝缨道:“那就定下来了?卷子的事儿,还请二位多多操心。我这就去找京兆借个场地。拿上来吧。”

    就有两个小吏捧着两个托盘上了,每份上面都放着文房四宝,看着是京中上好的文具铺子里买的好货。虽然不是顶贵,也是他们要犹豫一阵儿才会狠心买的。旁边又有一只匣子,并不打开,看样式也是城中香铺所出,估计价值也是差不多的。

    两人都说:“这是做什么?”也都笑得诚实了一些。

    祝缨道:“二位虽是受命而来,终是帮大理寺的忙,也是为我圆了场面。多谢多谢,拜托拜托。二位前辈也不是缺这个的人,到底是大理寺一点心意,不能叫人说,大理寺最会自己生事叫别人空忙。”

    她知道,这二位、尤其是吏部这位,还真不怎么缺这两样,买也买得起。但是送不送那是不一样的。多少得有点表示,才能叫人少说两句歪话,“日后再有事”的时候,她也才好再兴风作浪有人配合。

    她心里掐得准,如果是与别的衙门互有的公文、事务往来,那就是互相行方便,这样就能结下一些人情。而由己方额外生出来的事,就得对当事人有点额外的表示。

    阴、董二人对望一眼,不能说折服,倒也高看她一眼。阴郎中更是不再多计较“没有邀请第三次”这样的“细节”了,计较深了就没意思了不是?

    他说:“考场的事就劳烦三郎啦。早早定下来,收了她们的投书,也要核实身份,安排考试。虽说要咱们年前定下来,据我看,十月里就能定下人选最好。还要学礼仪呢。”

    祝缨道:“好,听您的。董兄还有什么安排没有?”

    董郎中摇头道:“礼仪一定要紧!来历一定清白!钟尚书本就不喜欢生事,他又看重这个。”

    祝缨道:“好。”

    将二人送走,她就去京兆府要借考堂了。

    …………

    京兆府还挺忙的,王云鹤却仍然见了祝缨,问她:“今天有什么事呀?”

    祝缨也乖巧地说:“又来借地方啦!”

    王云鹤笑道:“地方是有的,不过你还得干些事来抵。”

    祝缨笑道:“是要扫地还是烧火?”

    王云鹤伸出一根指头:“从头到尾,我要看一看的。”

    “这是说好了的。”

    王云鹤又伸出第二根指头:“他们也要选女卒,央我向你说一句,你也帮他们掌一掌眼吧。”万年等诸县的选拔又在京兆府之后,马上就要开始了。

    祝缨道:“那我给他们看看步骤吧。”

    王云鹤道:“就这么定了,他们那儿事一了,就把这边考场收拾出来。正好,京兆的女卒也堪用的,先用来监场跑腿。”

    祝缨就又被万年、长安等县请去帮忙把关——核对一下流程。

    她把号脉这一步挪到了后面,整个流程经京兆府再走一遍已趋完善,祝缨就要回大理寺接着忙了。一是核对报名女丞的情况,二是大理寺的事务,公务日清之外还有杂务。

    报考者的情况她与阴、董二人共商,三人一同签字。也只能看些字面上的,某地人氏、年龄、籍贯、父祖三代。人住在哪里也不知道,也不好打听,只能就纸上的看着没毛病就签字。与阴郎中设想的不同,还真的几个“娇小姐”来报考的,其中一个父亲甚至是正六品——可惜已经死了。

    核完了,张个榜,公布通过考核的人员的姓名。只此一项,就让其中三个人退了——名单往墙上挂着叫人指指点点?

    日期定在了十月十六到十月十八日,考三天。由于最终竟有一百来人考试,祝缨不得不与王云鹤再次协调,得临时加考场,又得再一批调纸笔备用。

    王云鹤都诧异了:“怎么女丞也有这么多人应考么?”

    祝缨道:“兴许是因为考中就做官?”

    王云鹤道:“无论如何不可掉以轻心!我来盯一盯这件事,你那里也要仔细。”

    “是。”

    他们不知道的是,有些人家打的是“考个官,好嫁人”的主意,“哪怕考中了却不去做这个牢头呢?”这又是后话了。因为此前是没有这样的“女性官员”的,所以无论阅历丰富如王云鹤,还是精明如祝缨,都没有预料到还有这样的想法存在。王云鹤如果嫁女儿,用不着这样,祝缨更是完全没想过这件事。

    两人一套忙,祝缨眼见这事儿要耽误她“大理寺的正事”,赶紧见缝插针,在准备考试的缝隙里抽空去安排了今天冬天大理寺的薪炭。

    取暖是贯穿整个冬季而兼及秋末初春的,凡有一点不合适,寒冷的天气会一直往人身上刮刀子提醒着:有人办事不利落哈!

    大理寺的薪炭也分几个来源,有上面一总拨发的——这一项占了极大比重,有大理寺自己设法烧制的,最后如果还不够,就拿现钱买一点。后两项得衙门比较富裕,且主政、主管肯做人才能有。

    祝缨要先把这三样的比例给评估妥当了,照去年的账估计一下今年能拨下来多少炭、怎么领。又要计划炭堆放在哪里、如何保存运输。再自筹烧炭,她还没参与过烧炭,决定也去看一下怎么烧。炭也分几等,有极贵的,几乎没有烟气,也有劣质的,味道比较冲且燃烧起来也不容易暖等等。最后是预备一笔钱,专为这两项不够时临时购买之用。

    再就是薪炭在大理寺内部如何分配。按各有等级有差是一定的,郑熹肯定是用最好的、最多的,其他人呢?祝缨胆子很肥,计算了长官们的用量,而不是一股脑的买太多上等炭浪费掉——在他们身上省一点,折成普通的炭就够好几个小官小吏非常暖和了。

    一切计划停当,她就要亲自检查库房了,薪炭不能在皇城里堆放太多,所以各部在外面也是有库房的。有的是自己的公产,有的是临时租用的。祝缨琢磨了一下,把大理寺今年的炭分城内、城外两个库房堆放,万一其中一处出了意外,另一处还能顶上。又预备,安排一处烧炭的窑,这两处不行了,现烧也要能保证供应。

    城内的库是继承之前的,她只检查一下安全情况就行。接下来就是准备去城外看看有没有合适的储存地点以及安排烧炭之窑的事,不想被万年县的柳县令堵在了家里。

    祝缨因为自己有事要忙,与诸县敲定了流程之后就坚辞了列席。哪怕万年县令非常的坚决,写了帖子给祝缨,被祝缨婉拒之后,他竟然便服登门了!

    祝家也经常来些品级不高的官儿串门,但是“父母官”还是头一回。祝大和张仙姑都点紧张,祝大在屋里说:“现官不如现管,可得招待好了。”张仙姑道:“咱们去拜见一面,就叫老三应付他吧!万一咱们说错了话呢?”他俩在面对同品级的金良的时候都不怕说错话的,反对柳县令诚惶诚恐了。

    两人打定了主意,也出来迎接了一回柳县令,祝大就有点紧张地说:“县令大人是跟三郎有事,我们就不在这儿碍手碍脚了。”跟张仙姑两个,你蹭我、我蹭你,歪歪斜斜回了上房。

    柳县令仔细看了一眼这个院子,在京城赁房住的官员不少。不过一家的顶梁柱、父母都靠他有封赠的青年官员自己住厢房,正房让给老人的,还是不太多的。他心里说祝缨是“小阎王”,见到这个样子,倒觉得祝缨为人也有可取之处。

    再看出来烧水泡茶的是杜大姐,这一望见底的院子里竟没看到男仆,也没有车马之类,就更是感慨了:没有自己先买个小厮伺候,倒是先顾着家里。

    但是祝缨管着大理寺那么多的事,想捞钱又是极快的,也有可能是虚伪。柳县令心道:我得再看一看才好说。害!他又不是我的同僚,我看他做甚?只要眼下这事他跟帮忙就得了!大家也只是面子情,并不深交。

    等进了西厢,祝缨的卧房半掩着,房内陈设不夸张,甚至有点简朴,却又别样的舒适,甚至有一点点柔和的味道。这里并不缺家具摆设,该有的都有,又别有一点匠心,几只瓶子,也插着鲜花,一只瓷盆,还养两条锦鲤。也有两挂帐幔,与书房的隔断仍是多定格的式样,放的虽非古董却都是各种有趣的东西。无论是竹木雕刻还是,草编、瓷器之类,无不别有一番风味。

    北间是书房,贴墙一排的书柜,全是书。

    整个住处不能说多么高雅别致,但也看得出用心生活。

    柳县令心道:原来钱都花在书上了。惭愧惭愧,是我狭隘了。

    茶端了上来,品相居然不错,柳县令道:“好茶!”

    祝缨笑道:“我也不懂茶,是从冷少卿那里抢来的。您说好,看来明天还得去抢些!”

    柳县令听了这一句,顾不得继续观察祝缨,忙说:“明天且先放过冷少卿!先帮我一个忙如何?”

    祝缨道:“您何必与我客气呢?”

    柳县令道:“不是客气,不是客气。写个帖子,三郎不答应,我只好自己来啦!”

    祝缨道:“要是为了那一件事,我并没有藏私。”

    “三郎误会了,我并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这件事还须得三郎亲至才好。”

    祝缨道:“柳令这话说得奇怪,怎么会非我不可?”

    万年县令最后说了实话:“你就去看一看,别的不用干,有舞弊的帮忙抓一抓。哎!我有重谢!”

    祝缨哭笑不得,只好说:“好。”

    万年县令肯用心那是很好的,总比找一群娇滴滴的,或者只会扯头花耍心眼儿的强啊!

    眼看诸县女卒选拔完毕,祝缨竟赶了好几个场子,结果她还比较满意——都是看起来都是比较踏实的。

    有这一点插曲,祝缨自己的事儿就更得抓紧办了。

    她换了身便服,先往城里转一转,为的是听听风评,再寻中人介绍,心里预估了几个地方,又问了价格,但都没有定下来。紧接着,她就往城外去亲自查看。无奈京城外面的仓库着实不少,她看了好几天都没有定下来一个满意的。

    京城因为人物汇聚,每日物资消耗巨大,每日都有物品运到京城。京内的仓库并不够用,只好放些贵重、量少的东西,更多的仓储其实是在京外。除了当日的鲜品每日进新,其他都是京内的小库用得差不多了再从城外运进来补充小库。

    祝缨刚做官时领粮的那个太仓署,它有相当一部分的存粮是在京城城墙外面的,到有需要时,再调拨进来。

    官府尚且如此,其他人也都差不多。大理寺之所以到了祝缨才重新考虑冬季用炭的库房,是因为他们以前是每隔几天去领一些放过来。大部分朝廷的用炭,它也不全堆在城里,也是在城外的。到了分发的时候,运过来,分到各部。这样各部就不用考虑太多的存储方面的问题。自购的木炭也是这个道理。

    祝缨要看城外的仓库,是因为她更仔细一点,想多留点预案。

    朝廷的仓储自有建好的仓库,还得放库管的官吏。其他人,有些有自己的仓库、货栈,有些就不如需要的时候租用别人家的划算。仓库、货栈的种类也很多样,按照不同的物品的来历,不同方位集中不同的货物、不同的货栈。连羊圈之类的牲口棚都有的,还提供干草,当然也收取费用。

    天气一天比一天冷,她还要抽空跑城外,张仙姑心疼得不行:“什么事?要你大冬天的跑外头受冻?以前穷,也得冬天跑活,怎么当了官儿还要往外面跑活计?”

    花姐也问:“大理寺有这样的案子吗?”

    祝缨道:“是为了租个存放柴炭的地方。”

    花姐就说:“温家就有。”

    “咦?”

    “不跟郑大人那样的人比,他们家在京城也算富人了,总有些家底子的。”花姐因跟管家的婆媳俩很熟,对温家产业的情况知道的比祝缨还要多一点。她们闲聊的时候就说到了,温家有一些产业,除了京里有两间铺子取租、有宅子、在城外有田地之外,在城外还有两处库房,也是为出租用的。

    温岳的产业里有这么一项。因为只要一块地皮,几间屋子,再配几个人看守就行。温家背靠着郑府,温岳他爹死得早,郑府也照顾,温父的旧友们也照顾,也不用太担心有人捣乱。孤儿寡母的产业收入颇丰。

    花姐说:“我是听她们说又要翻新一下库房,又要再准备打一眼井预防走水,就问了一下。她们这般细心,想来还行?”

    祝缨道:“那我悄悄去看一眼。”

    看完了觉得还可以,最终决定肥水不流外人田,就租温岳家在城外的货栈做存放之地。她亲自到了温家,温岳看她提着四包点心就笑:“三郎,又来淘气了。”

    祝缨提高了包着点心的纸包,笑道:“我这么懂礼貌,怎么说淘气了?是有事相求呢。”

    温岳道:“什么事?”

    祝缨笑道:“大理寺也要自己买些炭,缺库房。”

    “大理寺就有自己的库房呀!”温岳说,“就在西市不远。再说了,各处都是或五天或十天领一次的,不用多大的库。”

    祝缨道:“我算了一下,往年那些炭也就上头几个能用得富裕,越往下越紧巴巴的。冻也冻不死,比外头普通人家还好呢,可就是不舒坦。我预备于拨下的木炭外再买一些,或雇人自烧一些。得有个新库,现弄来不及了,今年先租着。”

    温岳道:“怪不得大理寺上下都说你好!前阵儿他们还央我,说,快把这月补贴饶了他们吧。再也不敢了。我说,三郎一向待人十分大方,扣钱,必是你们有不对的。”

    祝缨道:“他们才是淘气鬼呢!来了几个新人,我知道,新人都是要一面干活一面受气的,然而……后头有我,就得给我面子。不过大郎说了话,咱们就折衷一下,你看如何?”

    “怎么折衷?发半个月的?”

    祝缨笑嘻嘻地说:“我一天的也不发给他们。不过呢,到冬天了,市面上的鲜花可不便宜。给他们家里娘子添些钱买花儿戴倒是可以的。不拘鲜花、绢花,一人领一百文回家。比一个月补贴他们吃饱的钱也差不多了。”

    “那要没娘子的怎么办?”

    祝缨眨眨眼:“有老娘的也行,有闺女的也行。没有,那就不给啦!”

    温岳道:“就你促狭!你会不给?不过我的屋子倒不好租给你——已经与人讲定了,租的长约。端午在府里,咱们几个人都在七郎面前,你进京日子虽然短,咱俩虽然是机缘巧合相熟的,你总不好不与他们交往。我给你个主意,我给你做个中人,带你去见邵书新。他也有一处货栈!他又在大理寺帮过忙,不是很巧的么?”

    祝缨道:“那我得先看看地方。”

    “只管去!不过要快着些,那家那地方本来也与我一样,也是租的长约。不幸那一家老翁故去了,几个儿子争产,买卖做不下去。这约自然也就没了。可他会算,又在户部的,不会缺了主顾,你可得紧着些。”

    祝缨第二天就照着地址找到了邵书新的货栈,一看一谈,与温岳家的差不多。离温岳家的货栈也不远,道路也还通畅。

    转头就请温岳帮忙,介绍她与邵书新认识。

    邵书新这个人,祝缨见过。以前不主动跟人家接触是因为她看出来邵书新是个戒心很重的人,不多下点功夫结交不下来。祝缨以前是没有那个功夫也没那个必要去结交一个“账房”的。

    现在有了这个机会,她也就认真备了一份礼物,跟着温岳去登门。

    邵书新以前被上司坑过的人,其谨慎自不待言。不过他与温岳还算熟,因为郑熹捞人的时候就是派了温岳划拉几个人保护了邵书新的。温岳虽不是金良那样的“老资格”,却也是个周到的年轻人。邵书新对他的观感还不错。

    宾主坐定,邵书新听温岳说明了来意,道:“这是给我送钱呢?大理寺的公账?”

    祝缨道:“我要找库房,你恰好有房子,真要避开你也就太刻意了。我不找熟人,难道要找个不知底细的生人?凡骗子,表面上还比实在人更光鲜呢?仙人跳带出来的小娘子,比家养的都招人稀罕。”

    温岳忍不住笑了:“我就说你淘气!”

    邵书新脸上也露出点笑:“那好,咱们先看房子,再订契,要走账……”

    祝缨道:“房子我看过了的,不然也不能就过来。你们家那口井位置不错。至于账,你能算我半个师傅呢,我何必自讨没趣?”

    邵书新道:“还是要看的!还有,大理寺就你自己看账吗?你经手的账目,是要有个专门做账的看一看的。一个不行,得有两三个,叫他们互相监督……”

    他又说了一通,祝缨都耐心听完了,等他说完,才道:“那就现在开始?守库的人,还是你来找?你出租货栈的,比我熟。”

    邵书新道:“好。”

    …………

    库房租好了,女丞的考试也开始了。

    除了主持的人换了两个,旁的人与上次差不多,仍有一些上官便服而来。考试与上次的选拔不同,有单独的几间考场,上官们也不走进去,只在廊下窗外看着。

    这一次守场的是京兆府及诸县调过来的女卒,都穿着一色的衣服,站得笔直而僵硬。

    郑熹瞧一眼这些女卒,心道:竟与大理寺的差不多了?

    再看应考者,颇几个白晳秀美的。即使不那么美貌的,也有一些斯文的呆气在。

    他问祝缨:“人数怎么不太合?”

    祝缨道:“张榜时有人害羞就没来进场!刚才又有数人没撑下来,几步路,竟没能走到。也黜了。”

    郑熹又问:“你说有官员之女?”

    祝缨道:“是,甲字房里,横第三、竖第三张桌子那个就是。武姓,名相。父亲以前是工部的郎中,已然去世了。她娘在京城住惯了不想回老家,她是独生女,就要守着母亲在京城生活。”

    冷云踱过来道:“武相?名字起得有点大啊。”

    祝缨道:“她爹有点志气。”

    冷云笑道:“淘气。哎,还有吗?”

    “嗯,武相后面的那个也是。父亲是个九品官,由吏升的官。姓房,房九。”

    时尚书问:“有外地的吧?”

    祝缨道:“大人好眼力,确实有。京兆人氏多一些,外地的拢共有二十三人,下官也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来应考。按他们的姓氏笔划排的考场,都杂坐着。”

    上官们对这场考试的兴趣不太大,看了一圈觉得王云鹤参与了,则不可能有什么纰漏,只叮嘱:“万一有好卷子留给我们看一看。”就都走了。只有王云鹤带着诸县令从头看到了尾。

    而祝缨从第一场考试之后就发现不对劲了!

    有些事儿,不亲自参与其中是不会明白的。而有些事情,只要把人放到那个位置上,不用人教,就能感觉得到。

    第一场试考完,祝缨就对王云鹤道:“王大人,是我错了。”

    “嗯?!!!”

    “请您调二十个书吏来,我还要纸。”

    “干嘛?”

    “抄卷子,把她们的名字都盖住了,只看写的什么!”

    王云鹤皱眉,忽然道:“妙啊!糊名?你怎么想到的?”

    祝缨道:“我只要干事的人。可是刚才呢?大家问的什么?又议的什么?既然已经要勘核身份了,就是这些人都有资格被取中。接下来就只看学问本事了。门槛都设下了,进了门,还要再赶人走?不行,不行!”

    她自己考试的时候什么都顾不上,等到自己主持考试且要“干事的人”的时候,才发现这考试的弊病。不止上官们,方才董、阴二人巡视时就对几个官员家的女儿表露出了偏爱。本来官家女子凑这个热闹他们是不喜的,但是过来考试的女子,也都是走这条路的。如果一定要选……

    祝缨一眼看过去,心情就不是很好,趁他们二人在王云鹤面前不自在,跑去别的考场巡视时就对王云鹤说了自己的想法。成不成的另说,反正她在王云鹤面前有纰漏也没关系!大不了王云鹤不采纳嘛!反正在这些实物上,王大人是靠谱的。

    她说:“那哪是批卷子?分明是在批名字!那还有什么意思?”

    王云鹤却说:“有趣。”

    祝缨试探地说:“那……”

    王云鹤道:“我要想想。”

    祝缨顿时惊出一身冷汗:我太冲动了!姜还是老的辣!事前商量好了的,我一时没忍住竟要随意更改,且不说成与不成,惹人非议是一定的。能定下来还好,定不下来就遭了。

    她站在考场外面而选人不由她做主就能想出糊名,话出口就知道其中不妥了。

    她对王云鹤说:“大人,我说了错话。”

    王云鹤道:“话也不算错。对的话,说在错误的时候,也就变成不对了。年轻人有朝气,不该被消磨。这股气应该留在心底,等个合适的时候,你现在能知道什么时候合适么?”

    祝缨道:“隐约有一点。”

    王云鹤道:“唔。”

    祝缨更是想,这次有王大人,要是没有他呢?要是王大人发怒呢?我真吃的准他的心?可得老实闭嘴,三思而言,三思而行。又想:我还是太信赖王大人了……

    推而广之,觉得自己信赖的人有点多,全然不像在老家的时候,有主意自己憋着就办了。然而每个可以信赖的人又确实难受,她有点懂为什么“总有傻子被巨奸急用甘当打手”了,可能也不全是傻或者别无选择。也理解为什么“总有昏君被奸臣所蒙蔽”“好人身边竟有那么样一个缺点”了。

    王云鹤看她梦游一样挨个考场转了一圈,给能提醒给一个污了卷子的人换张干净的白纸。心道:果然资质上佳。

    第一天结束的时候,王云鹤没有马上走,收完卷子他还在同祝缨说话,另外两人恨不能插上翅膀嗖了。王云鹤道:“你们还要去部里?”

    两人忙说:“大人明鉴。”

    “那就快些去吧,狱丞而已,对他们可不是件大事,不会单等你们的。”

    两人如同蒙了赦一般,急急离去。

    祝缨道:“这走得也太急了些,好像已经糊名誊抄了一样。”

    “又没有糊名誊抄,你还留下来作甚?”

    “跟您学点道理呀!”

    “他们可不想学我,”王云鹤道,又有些傲然有些黯淡,“也学不来。”

    直到卷子都封存好了,王云鹤看着箱子被当好,把祝缨带到书房,才说:“寒士就不是士了吗?你有士心,有士行,这很好。然而年轻,还要更加扎实一点。学识也不够!”

    王云鹤很少对祝缨这么不客气,祝缨差点闯祸,老实得像只打碎了瓷器的猫。王云鹤道:“利不百不变法,可不是说说而已!你的经史都读到哪里去了?!年轻人总以为是老头子胆怯,却不知道历来变法就没有不死人的!祭旗的都是最出挑的,是不是觉得很荣耀?成的才是荣耀,不成的都是乱政!数数哪朝哪代没有乱政!”

    祝缨更加老实了。

    王云鹤又说:“你应该很明白的呀!豪门巨富更能延请名师,能心无旁骛的读书,至于家学渊源者不可胜数!现有的,你们郑大理,不比别人高明十倍?

    他们本来就容易学得更好。女子更是如此。万贯之家,有百贯给子女读书,百贯之家就只会把百贯给儿子读书。也有疼爱女儿的人家,少,考之一县一府一国,却总是如此的。就这一次,糊不糊名,誊抄不誊抄,结果不会有改变。

    麻烦不在这一次考试,在以后。你一时冲动,寒士们看到了会振奋会幻想,然后呢?你知道礼部与吏部怎么做的?中间多少关节?不思忖周全了就突发奇想吗?这不是持国该有的心!!你也为官多年,难道不知道,即使陛下也不能这样!你自满自得自以为是!”

    “是!”

    王云鹤见她态度很好,骂也骂过了,转了脸色道:“来,我来告诉你这个朝廷,告诉你怎么读史。”

    王云鹤是府尹,却不是寻常地方官,他是京兆,可谓“半个宰相”,眼光甚至高于现在的郑熹。经他一说,自然不同。

    事实上,他刚才已经说了点重点。

    祝缨默默听了半天兴废更替,说:“所以,皇帝也是一个职位,对么?”

    “噤声!”

    “是!”结合“礼”就更有趣了呢……

    祝缨又问:“变法,就是时候到了,对吗?”

    “错的时候说对的话,对也是错。对的时候说错的话,更是大错。”

    “是。”

    完成

    第一天考试完,“主考官”先被教训了。

    祝缨这回在王云鹤面前是心服口服的,她听讲听到很晚,最后对王云鹤说:“利不百,不变法。指的并不只是‘利’本身?还指百利能够聚集到的人?没有足够的人,也是成不了事的。不能惠及到更多的人这个法不变也罢。”哪怕成了,我看不到也是没用的,她想。这句话就不说出来了。

    王云鹤道:“也是,也不是。利益有长远有浅近。”

    祝缨道:“谁都想兼得,然而终要有所取舍。”

    王云鹤点点头:“有点意思了,可以再多想想。我活了这么大,也在自己参悟哩。”

    祝缨着实施了一礼。

    王云鹤认真地道:“今天说的,能记就记在心里。”

    “嗯,不用默写下来了。”祝缨说。

    王云鹤也终于被她弄得哭笑不得了:“怪不得郑大理总要被你气得跳起来。”

    “咦?他不是很稳重的吗?”

    王云鹤道:“嗯,一般人看不出来他跳起来了。”

    祝缨也被逗笑了,笑完了又说:“大人,您还得给我写张条子。”

    又到半夜了,还得王云鹤给写条子,万一她跑不过巡夜的,拿出条子能不被抓呢。

    这一天,祝缨觉得自己的收获很大。她一边走一边在心里数着:不可骄傲是其一,王云鹤的讲解是其二。王云鹤的讲解里,又分了几部分,之前王云鹤给她讲“礼”,现在给她史。

    更结合史给她讲了朝廷构成之演变,此时发生了这些事,所以设此官而罢彼官,行此令而废彼令。不过祝缨更喜欢用“钱”来总结。金银铜布是“钱”,人是“钱”,粮食是“钱”,郎中是“钱”,药是“钱”,地是“钱”,官位是“钱”,至于奴婢、师傅等等……一切无不是“钱”。有一样东西,它比“钱”涵盖更广,祝缨毕竟年轻且不学无术,竟想不出一个比“钱”更贴切的词儿来命名它。

    可就是那个意思了!都是拿来交换,得之便可操纵与之相匹配的量的东西的,一种东西。这个“钱”很有趣。

    不过这个世间,也还有像王云鹤这样的人,倒不全是能用“钱”来解决的。单听了腐儒之“礼”,又或者是单看“钱”,都是不行的。

    “怪不得都让我读经史!”祝缨自言自语,“原来经史要这样读!”

    王云鹤和郑熹可能是真的会读,其他人未必就是读明白了,却因为这些人都说读经史好,然后人云亦云,也不知道都读出了些什么玩艺儿。

    她也明白了今天为什么自己会直觉得要糊名,话说出来之后直觉得要糟。更明白王云鹤说话的意思了。她的直觉依然很灵。

    “分钱”,她是实实在在地有可能改变“分钱”的方式。朝代兴替,无不是在“重新分钱”。

    民间背后闲谈高官时,偶尔也会有谁抢了抢的好处这样的说法,但是都讲的个人恩怨居多。如果放眼整个天下,其实,也是“分钱”。

    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从别人手里抠点钱出来,是那么容易的么?

    怪不得我要另设一个女丞的位置!我还是不笨的嘛!这是免得反对的人太多……

    不过人嘛,恨人有笑人无的,你虽不抢他的钱,但是你的钱多了,总是会刺很多人的心的。

    祝缨一边走,一边哼起了小曲儿。

    噫!今天又多明白一点道理了呢!

    明天再去考场的时候,一定要老老实实的!王京兆实在是高明,而世间不仅仅只有这一个高明的人,自己之前也确实有点飘了,就像祝大遇到跳大神的难题的时候要提前多喝点酒,一喝酒人就飘,跳得就很飘渺了。

    我不能醉啊!

    快到家的时候,祝缨也不哼曲儿了,又重把思路捋了回来。且自我反省:我总自恃聪明,却不知道到了一些地步,仅靠一点小聪明是不够的。郑大人说的是,要知道天赋不管用时该怎么办。

    她重新认识了自我。六品以下的心与行,全在她的眼里能看清。五品以上,还真是略有些难。到了郑熹、王云鹤这些人,就不免云山雾罩,得夹着尾巴跟人家好好蹭点学问了。

    等回到家里、躺在床上,她已经反省完了,在心里将晚间与王云鹤的对话从头又捋了一遍,她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祝缨早早起来,准备去大理寺应卯。

    她虽是这次考试的“主考官”,看起来也是开天下之先河,朝上也争吵了不短的时间才定下来,还惊动了不少高官。但是,定下来也就定下来了,此事放之朝廷,实在不算件大事。

    她还得先去大理寺应卯,不能耽误了手上的事,阴、董二位亦如此。得等她把大理寺的事清个差不多,跟郑熹汇报完了,才能赶到考场,掐着点儿宣布第二天的考试开始。

    由于这是头一回考试取女官,也没个成例,大多是照着男子科考的成例现编的。无论女丞还是女卒的录取,都是一边考、一边总结的。场地是借的,大家都是抽空干活的。

    祝缨准备早一点到大理寺,也好把事干完,早点去京兆府。不想一大早,还有人比她更早!

    祝缨正在吃饭,家门就被人敲响了。

    杜大姐去开了门:“你?”

    张仙姑举着一张卷饼,问:“谁呀?”

    祝缨看过去,门口站着一个小黑丫头,她走了过去,见这小黑丫头头发丝上还凝着点清晨的细小水珠,鞋边微湿,跑得嘴巴微张地喘着气。她问:“出什么事了吗?进来说。”

    小黑丫头吸吸鼻子,大口呼吸了几下,靠着门说:“可靠赶上了。小祝大人,我们娘子叫我来传句话。”她四下看看,然后说:“娘子说,叫你人别太实在了!你想干事呢,有人想占便宜的。”

    祝缨道:“你进来,坐下来慢慢说。吃饭了吗?喘口气儿,过来吃一点儿。杜大姐,给她盛碗羊汤。”

    小黑丫头咽了口口水,说:“她们在我们家说闲话,说……有人打算,考中了就回家好说亲的……”

    她有点担心地看着祝缨,就怕这位小祝大人生气,不想祝缨很和气地说:“是吗?替我谢谢你家娘子捎话。你来,吃个早饭。”

    杜大姐道:“我带她到我屋里吃吧,省得不自在。”

    小黑丫头犹豫了一下,一狠心:“我、我不吃了,还得给娘子回话呢。”

    祝缨摸摸她的头,说:“杜大姐,给她擦擦头发,再拿张饼给她卷点羊肉带回去吃吧。天气冷了,太辛苦。”

    “您、您不生气?”

    祝缨摇摇头,她今天可慈祥多了。花姐和张仙姑也已走了过来,张仙姑道:“哎哟,来都来了,吃点东西再走吧。”花姐也说:“汤也盛好了。”又拿了给祝缨准备的吃食,让她拿到大理寺热热再吃。

    祝缨现在在大理寺有的是人巴结她,不用招呼都有人自动给她准备加餐,不过她仍然会自己带一点,让张仙姑有点事忙。反正她也吃得下。

    花姐一边将小食盒塞给她,一边说:“这……”

    祝缨道:“没事。”

    “嗯。”

    张仙姑开口了,小黑丫头就跟着乖巧地吃了碗羊汤,暖和的羊汤下肚,她的脑子也回来了,说:“我们家娘子?是个出家人……”

    ……

    “出家人”小江现在还没有度牒,买完房子之后她手上的积蓄也就没多少了,买不起。考试也是才准备没几天,崇玄署也不是天天开考,她如今只是做个女冠的打扮,只要不号称自己就是女道士,这样的打扮倒也不犯法。

    她的主要收入有两项,一项是房租,一项是教弹琵琶,兼教个箜篌入门。房租不用每天收,有的是长租一年的,也有是按月的,她也不常往那边院子里去。

    教弹琵琶就日日热闹了。来的都是妓-女,内中还夹着两个雏-妓。这些人算不得各家顶尖儿的,那样的姑娘是请了师傅过去教授,她们又不是极差的,还能值得花些钱叫她们学些技艺、略识几个字。

    虽然到了花街上她们得有各种讨人喜欢的样子,到了小江这里就比较能露出真性情了,也常会说些笑话。小江买度牒的钱差不少,一些小食却还是能准备得起的。又看出来雏-妓学艺不好会饿饭,也给她们些热汤饭吃,没有大鱼大肉,但都新做出来的整洁饭食。

    妓女们也喜欢她,也听说了她与那位小祝大人仿佛有些事儿,心里是向着她的。花姐“不妻不妾”的评语,有一部分正是这些人出于义愤而说出来的。她们知道,说起“小祝大人”的时候,江娘子看起来不高兴,但是心里还是想听的,于是也常说说。

    在这花街上还有什么别的消遣呢?她们也有见着前辈姐姐养书生,书生一去不回头的。也有见着放良赎身做妾,不容于大妇的。更多的是见着前辈沦落到更不堪之处,又或者早亡的。

    江娘子实属她们见过的,有很好结局的人了。在江娘子这里,就仿佛她们也过上了江娘子一样的生活一样了。

    练得累了时,就有人说:“小祝大人确实厉害哎!真的要考女官哩!以前没听说过有。”

    另一个不服:“女官多了呢!”

    “那是出来站班管人的官,还是关在宫里侍奉人的官?”

    争一回,结论还是这个“女官”厉害。

    不想一个小雏-妓说:“那也不太好呢。”

    “胡说!怎么会不好?”

    “昨天,有一个孤老,是送妹妹上京来考试的,说,考中了,就带妹子回去说门好亲事,以后在婆家也不受欺负。”

    “真的假的?什么样的婆家?大理寺不是在皇城里么?是说的京城的婆家?要是外乡人,那是丈夫随了妻子过来谋生?能养得活一家子么?总不能是有官儿不做了吧?”有人见小江的模样,就故意替她发问。

    雏-妓认真地说:“真的!他说,他特特抢的这个差使,为的是到京城来见世面呢!不然,他爹还不让他上京来呢!要他在家读书。做不做官的,倒是无所谓了。说出去好听呢!顶好能有一身官衣,然后回家,也不占着大理寺的位置拿空饷,大理寺再选人就是了。”

    “可真是的!”有人不由嫉妒,“人的命真是不一样!有的人,生在好人家,能读书,还能考官儿!考个官儿还能嫁得更好!”

    雏-妓问小江:“师傅,你怎么不考呢?你也识字啊!一准儿比她们强!”她还要说下去的话,忙被姐姐们按住了,可千万别说出就能配得上某某这样的话来呀!

    小江的脸真的冷了下来,又不好对小孩子发作,她轻轻地说:“三代清白呵!”

    开启今天小祝大人话题的人有点后悔,忙比划着说:“什么清白不清白的?倒也差不多,她们是待嫁而沽,我们是待价而沽。”

    妓-女们于苦闷的生活里难得笑了一回,取笑起良家女子来。

    小江说:“何止咱们与她们?便是这朝廷的官儿——都是名利场上客,谁比谁高贵呢?”

    雏-妓没听太懂,道:“嗯,女官也就那样了。”

    小江喉咙发涩,说:“那还是不一样的。好了,都说完了吗?快点练!”

    中午,这些妓-女都在她这里吃饭,下午又练一阵琵琶就得回家去接客了。小江要打发小黑丫头去祝家,不想隔壁院子里又出了点事,两个租户打了起来,她只得去劝一回架,免得打坏了她的东西。调停完,天也快黑了。

    第二天天没亮她就起来了,拍醒了小黑丫头,说:“你先不要干别的了!去,到小祝大人那里,给他传个话!回来给你吃好吃的。”

    …………

    话是传到了,祝缨人也到了大理寺。

    先是办杂务,处理头一天的公务,又要签一下胡琏他们复核的底下的案子。祝缨把卷宗都看了一下,对胡琏说:“我怎么觉得近来案子多了一些?”

    胡琏道:“不是觉得,就是多了!我寻思着又得有人出幺蛾子了。”

    “怎么说?总不能又是一个大案。那也太过了,不是好事。”

    “不至于,可也不轻松呐!小祝你做官几年了?你看啊,龚案之后,好些龚劼的人都完了,不得有人补上么?这些人也干了有两三年了吧?有时候是新官上任三把火,有时候,聪明人呐,他先窝着不吱声,先看,看准了上来咬一口。”

    祝缨道:“大理寺就更要谨慎啦!咱们可不当别人手里的枪。”

    胡琏心道:就怕咱们郑大人也是要下场的人呢。

    祝缨与他签完了字,顺口问了一句:“这里这一案是有女犯的,女监那里可还好?”

    胡琏笑道:“嗯,现在互相都冷着,不打交道,好坏只有自己知道了。”

    祝缨道:“让她们自己混吧。等犯人押到了,咱们再去看看?”

    “只怕到时候不止咱们俩,还有人想看一看女监的成色呢。”

    “到时候再说,我先忙完这一出吧。”

    胡琏道:“怎么?又有麻烦了?不是把号脉放到最后了吗?”说着,他笑了起来,“令姐可真是个耐心的人,要是我姐姐,早打人了!”

    祝缨也笑:“有些事儿总得上手才知道会出什么毛病呢。”

    “成,先不打扰你了,等你这件大事做完,再为你庆功!”

    “什么大事哟……”祝缨说,“真要是大事,就不会在我手里了。”

    两人闲扯几句,祝缨扯过一个空白的奏本来开始打草稿,等郑熹下朝回来,她的稿子也粗粗写完了。例行的政务之后,祝缨便把稿子拿给郑熹看。

    郑熹看了,道:“弃官?”

    祝缨道:“本来朝廷因有候选官员或嫌地方太远、或嫌地方不宁、或嫌地方不够富裕而不去的,就有惩罚的定例。我是想,女丞是外面的官与内廷女官不同,是该照着朝廷的规矩来管的。他们有因‘女官’二字是特例而挡了眼,反而忽略了‘常例’的,不如趁还没有授官,再重申一遍。再者,现在这是咱们大理寺的事儿,又是初创,是在给别人趟路呢。看着坑,咱们自己先填了,自己走过去。不能自己掉下去,叫别人看到了,说,哦,这儿有个坑。”

    郑熹不知道为什么有点高兴,说:“可以。”

    也不是什么大事儿,也有成例,就让祝缨:“你与吏、礼二处那两个郎中一道定吧。怎么样?能应付得了他们吗?”

    祝缨道:“我试试,应该可以。”

    “去门口,找陆超。你怎么回事?也没个代步,也没个仆人!”

    祝缨道:“我家有杜大姐帮忙呢。男仆这不……没来得及么?在找了。”

    “去吧。”

    祝缨就去找了阴、董二人,找到了陆超,坐着郑府的车去京兆府考场。阴、董二人心道:此人虽然年轻,还真是有些门道,竟能得长官青眼至此!

    祝缨对他们两个愈发的礼貌,在车上就将自己要重申规定的事儿讲了。阴、董二人略一皱眉,阴郎中道:“诚然!朝廷确有这样的说法!女官也是官了,不过,科考是先考后授官,事先并不知道所授何职,所以心里挑肥拣瘦。狱丞是她们自己要来考的,还会弃官不做吗?”

    祝缨道:“以防万一。她们可还没见过黑屋大牢呢。”

    “唔,也对。”阴郎中说。

    董郎中思之再三,觉得这事儿也不值当再去惊动尚书钟宜叫钟宜再训他的。也说:“三郎想的周到。”

    不过他俩这会儿又不想冲在前面了,就推祝缨:“你来讲吧。什么时候讲呢?”

    祝缨道:“等她们写完卷子吧,来都来了。”

    第二日考试,阴、董二人是知道王云鹤的为人,对王云鹤也有点敬佩之情,心里却又不由有点怵,依旧是忍不住躲。

    祝缨也就跟王云鹤又说了:“您猜,为什么报考的人这么多?有人告诉我一件事……”

    王云鹤不动声色,问道:“你预备怎么办?”

    祝缨道:“一则是传闻,一个浪荡公子,送妹子上京赶考,他自己就到花街见这个世面,说的话未必可信。所以不可点出,也不可追查是哪家人。二则即使是真,也是我们没有预料到,不好怪罪他人。再者,肯让女儿读书的人家,能想到她在婆家过得好一点的人家……唉,已算不得坏人了。所以,就跟上回号脉一样,咱们悄悄地改了吧。”

    王云鹤笑道:“不错。”

    “那……”

    王云鹤道:“我只是观摩。”

    三天一过,到了见真章的时候了。

    与选拔女卒一样,这些女子也有考过一场就弃考了的,也有考过一天而不考了的。最可惋惜者,有最后一场哭着跑出去的。

    这一回就没有狱卒时那么好的事了,也不一总计分,须得考满全场才能够计入。最后得了四十一人的考卷。

    祝缨虽把弃考人的卷子都看一遍,倒也觉得:走就走吧,并无惊才绝艳之人。

    她自己的文字虽然不够华丽优美,胜在见过郑、裴、王、刘诸人,达不到这个标准而想让她去设法安置挽留,那也是不可能的。她们或许有苦衷,或许有意外,却又不是祝缨现在想管的了。

    四十一人的考卷,每人考了三天,亏得卷子上的题目不多且不难,他们三个人又花了十天才批完、争吵完。

    阴、董二位初心不改,对坚持到最后的四位官员家的女儿表现出了明显的偏心。他们终于弄明白了,这四个人,人人有自己的理由。譬如武相,她要奉养老母,那就占个“孝”字。譬如另一位吉三娘,她是望门寡,不肯再嫁,又因婆家娘家都不算太富裕,就来自己养活自己,算占个“贞”。

    又有一个外地商人家的女孩子,名字叫柴乙宁,她是次女,家中是有钱,所以请得起先生,看衣着打扮就与别人不太一样。这个女孩子竟然是更合阴、董二人的审美。

    此外也有一些平民家的女子,说是平民,也够她读诗书的。祝缨本人更喜欢一个叫崔佳成的寡妇,因为她的卷面十分整洁,题目答得也不差。

    大理寺主导的考核,总不能不给大理寺的面子,祝缨看中的人,那得给一个名额,阴、董二位则犹豫着剩下的一个名字。

    祝缨道:“二位,咱们还有件事没对她们讲呢。讲完了,她们或许再有别的打算而不愿意做官的呢?不如先把这等第排出来。到时候再依次录用。且还有句不该明说的话——二位也不必过于惋惜,京兆府这儿,不是还有一场吗?”

    阴、董二人都笑道:“不错!”

    阴郎中终于角落里拣起了一点厚道之心,说:“只是不知道要如何宣布?三郎你,可要为难了呀。”

    祝缨笑道:“二位与我同写个公文,署个名上报就行,别的也不令二位为难,如何?”

    董郎中马上说:“好。”说完又觉得自己答得太快,老脸一红。

    祝缨似无所觉,道:“那我就不知天高地厚一次,出头去了。”

    …………

    他们先不去公布名次,而是将所有人召集起来,除了没有任何亲属的,都要或有父母或有兄弟或有丈夫陪同,一同到京兆府的场地上。

    王云鹤还是便服列席,他要看一看祝缨会怎么做。

    祝缨与阴、董二人示意,然后就站了出来,先自我介绍是主考官。然后说:“诸位都是饱读诗书之人,当知‘不教而杀谓之虐;不戒视成谓之暴;慢令致期谓之贼;犹之与人也,出纳之吝谓之有司’。”

    王云鹤一点头。

    祝缨又说:“女官毕竟昔日不曾有,故而要重申几件事!一、凡朝廷约束官员之律令,同样约束女官。二、女官又有特殊之处,故陛下命我等又详定条目,于今再次申明。三、大理寺之狱丞,也是狱丞,也是要看守监狱的。若有自认怕黑或体弱而不能居于陋室者,我就不让她再进一次黑屋考试白白受一回惊吓啦!”

    下面也有愿意捧这个主考官臭脚的,一个富贵模样的中年人站起来拱手问:“大人,不知是什么样的律令,又是什么样特别的条目?”

    祝缨也就说了一些为官条目,背这些她是极熟的,又特意把“弃官”的事单拎出来说:“诸位想明白,朝廷设官,不是为了与人取笑的。”

    底下面面相觑,有些人并不吭气,想再看看情况。

    祝缨缓了一口气,又说:“我再讲明白一点,官员之父祖三代、籍贯姓名,一一在档。有怕黑或是别的突发原因的,现在退出,我也不算她违例,依旧与她一分盘缠。也不要她去过下面的试炼。

    如果去了试炼,临授官前又反悔的,她同父的兄弟想要选官,也是要报父祖的名字的,我可记下了。大理寺容不下这样戏弄自己的人家。如果授了官,又熬不住,她祖父的名字,也在这里了。已婚者之父与夫亦然。

    半个月来诸位也该看明白了,这件事不止大理寺,吏部与礼部也一同监场。想想我这话的份量。

    不要因为一时抹不开面子,不好意思说自己怕黑,就强撑下去,却又撑不到最后,反而误人误己。

    你们能考到现在,你们的学识、教养,都是有目共睹的,并没有缺失。只是因为我要选的是狱丞,才有些微不合。

    现在我再问一次,有没有退出的?”

    王云鹤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对范绍基道:“如何?”

    范绍基道:“幸亏刘翁不在!”

    王云鹤笑得愈发高兴。

    那边,祝缨又说:“现将名次排出,诸位今天可以回去再想一晚,明天还肯过来的,咱们进黑屋,见真章!如果想回的,请看这里。”

    她准备了一堆的铜钱,都是崭新的制钱,用漂亮的红绳串起来,在绳结的地方用红纸封住,用大理寺的墨印盖上。每贯钱都配一件红色的帖子,里面写着某人,试第几名,因朝廷官位之有限,不得不错失淑女,十分遗憾。名字的地方空着。

    她如此行事,当时就有些人上前领了红封走人。走的时候却也都没有得意之色,有些觉得满意、达成目的的,也要对她深深一礼。再与阴、董二人行礼,又到王云鹤面前一礼。

    这一天结束,大部分人仍是留了下来。

    也有人说:“我们早已准备好了,不如就请现在开始!”

    祝缨道:“说了到明天,就是明天。诸位请回。”

    等人走了,王云鹤问道:“大理寺批了你这么多的钱吗?”一听王云鹤问到了这里,阴、董二位也不溜了,都好奇地留了下来,说:“别花用太多,叫同僚说闲话。以后还要相处的。”

    祝缨道:“还好,我写了个请示的公文,大家都没为难我,也批了。”大理寺现在的余钱都是她搞出来的,当然爱怎么花就怎么花了。

    阴、董都感慨于她的“好运气”“好人缘”,竟顶着直面王云鹤的压力,等祝缨一道离开。

    后一天,于祝缨,是去把人关进小黑屋受惊吓,问刻薄问题为难人,这缺德事她顶乐意干的。缺德前更缺德的是让人先亲笔写个“已经知道规定,考中也不弃官,弃官愿意接受后果”的保证书,连送考的父兄、丈夫都签字画押。

    她挺轻松地先去应卯,在皇城门口就被禁军的校尉说:“小祝大人,怜香惜玉呀!”路上,又被熟人说:“三郎,有点君子模样啦!”到了大理寺,大家就不客气了,说:“小祝,好人呐!”

    祝缨莫名其妙:“干嘛呀这是?”

    大家都笑,也没人追查她花了遣散费的事儿。

    等郑熹从朝上下来,裴清又拍一拍祝缨的肩膀,说:“大理寺就该有这样的风度。”冷云也说:“哎哟,你是不是能吃好多喜酒啦?”

    郑熹则笑得十分含蓄。

    女丞这事儿,在朝廷上不大,但是民间谈资十足,祝缨发一手遣散费虽有不够威严的说法,但物议颇佳,都说办的还挺漂亮。民间大多说说钱新、帖子好看,朝上的人精颇有几个能看出这其中的善意的。陈相、施相都拍拍郑熹的肩膀,说他“得人”。钟宜也很说:“倒是会做事。”

    祝缨的请示一向批得顺利,今天是尤其的顺利。

    郑熹放她:“快些把这些给我了结了!还有事要你去办呢!”

    祝缨道:“不会耽误这里的正事的。”

    由于已经缺德过一回了,再次缺德大家也习惯了。这一天,祝缨一到场就发现,四十一个人现在只剩下十三个愿意进场的了。其余人也各有“怕黑”的理由。祝缨也不计较,仍然是发了钱和帖子,对他们说:“人的一辈子是很长的,不要因为这一次的不快就耿耿于怀。”

    转头就把十三个人分两组关进了小黑屋里!

    一阵尖叫之后,又是一阵尖叫。

    祝缨有点郁闷,她最想考的,不让她考……

    考完之后,名次排出。武相是排了第一,祝缨看中的那位崔佳成就排第二。那是没有什么悬念的。祝缨留意看最后的整体名次,一如王云鹤所言,家境好的大部分成绩好,家境一般的成绩更靠后一点。

    然后十三个人,又被拉去号个脉,体质也都还可以接受。

    考中的固然一脸的欣喜,没考中的倒也还沉得住气——她们都在看王云鹤。

    王云鹤见状,笑道:“京兆府也需要狱丞,缺虽少各位也不须气馁。天地广阔。”他非常含蓄地透了一点风,但又绝不直接说“天下其他州府也可能推广女丞”这样的话。祝缨留心看他行事,暗中点头。

    等王云鹤说完,祝缨笑道:“诸位要等京兆府试,也是需要盘费的。”这些女子心中不能说没有失望,却又有一点希望。也有两个不肯领的。既取不中,她们就不要这个钱了!也有领着之后就落泪的。也有大大方方领了,说:“祝大人,以后必会同朝为官的!”

    祝缨道:“心想事成。”

    一应分完,祝缨对武、崔二人道:“待我上表,吏部给你们告身,你们就是大理寺的官员了。”

    两人同时说:“是。”

    祝缨道:“品阶虽不高,也有礼仪。那些等告身下来再说吧。先说几件你们要先知道的事儿——”

    她把订的规矩说了,武、崔二人都很理解。祝缨又说:“今日就到这里。”又命人拿出两贯钱来:“你们是不缺,但是从九品的官是会缺的。大理寺现在还是这个规矩,既入大理寺,就要先照应起来。拿着吧。”

    两人都大方地接了,福一福,告辞而去。

    祝缨向王云鹤致谢,辞行。王云鹤道:“你们回去写表章吧!三郎……”

    “是,晚辈就把这一回的得失写一写,请您过目。”

    王云鹤满意地说:“有劳你啦!”

    阴、董二人都佩服:这是什么人?能把王京兆给调理得舒服了?

    他二人有志一同地往后缩一缩,等祝缨写完了表章,二人就在后面签个名了事。奏表,祝缨是先拿给郑熹看的,郑熹道:“唔,这回写得有点模样了。只是用典这事,罢了,慢慢来吧。”

    祝缨就把这份表章报了上去,中间也没人拦她,皇帝看了也就画了个敕。皇帝不反对,武相、崔佳成的告身也就下来了。祝缨就派了两个女卒去她们两个家里通知,让她们领了告身,安排礼部的官员教她们礼仪。

    礼部的董郎中又来了!

    他也是个老熟人了,见了面也对两个女子说:“恭喜恭喜。”他看中的武相,是个官员的遗孤,只有十七岁,官员遗孤那得护着点。而祝缨选的崔佳成更妙,这位是个寡妇,已育有一儿一女,如今已经三十岁了,董郎中也不好对这样的一位寡妇不礼貌。

    这两人也都挺爽快,对董郎中也保持足够的尊敬。一个教得快,两个学得快。很快礼仪学全,就可以上任了。

    武相父亲是官,领了告身回家跟母亲一说,自有母亲安排一切官眷需要安排的事务。崔佳成自己就是主母,也不用祝缨多问。演礼完毕,两人的官服也都自己做好了,一切停当,就等着跟祝缨去上任了!

    实在省心。

    祝缨这回又带着胡琏过来了,笑道:“还是我。”

    胡琏因是同僚,就乐意多讲许多话,代祝缨讲了大理寺的福利,一力吹捧祝缨:“这位是祝丞,有志不在年高。小武你是官眷,也知各处之苦乐,大理寺今天比以往都丰足,全赖的他哟~”

    武相心道:从他筹划这个事儿,我就知道他不一般啦。

    面上却什么都不说,作腼腆受教状。

    崔佳成则因自己周围也没个官,决定先看看情况再下结论。

    胡琏说完了话,又与祝缨带她们见上官、同僚。

    郑、冷、裴三位见这两个女子,白皙整洁,却又不是什么天仙佳丽。尤其是崔佳成,一个中年寡妇!还是个儿女双全的!都例行公事地说:“不要小看了狱丞的差使。马上就有囚犯进来了,你们可不要叫人失望才好呀!”

    二人也都乖顺地答应了。

    两位大理寺正一看这二人,也只是“一看”,勉励一句便过。

    那些同僚又与男卒男吏们不同,面上都和气礼貌。事先亦知二人来历,亦无异议。只是都与三位上官一样的想法:小祝,真是个神人!他竟不挑点好看的女人进来!

    祝缨与胡琏最后把武、崔二人带去领了些用品,招呼了两个女卒帮忙搬到了牢里。她们二人住一间,一人一张床。各有桌椅柜匣妆台之类,端的是十分周到。

    祝缨道:“我就一句话,你们是来做事的。至于大理寺,诸位大人、我、胡丞,我们这些人,咱们日后见真章。”

    新事

    武相叩响了门,里面一阵嘈杂之声:“小娘子回来了!”

    武相的父亲生前是个六品官,为官数载却没留下太多的家资。一处小院子、城外二十亩地、家里的一点陈设用具、三个女仆一个门房老苍头。老苍头陪着武相奔波了数日,今天武相不再让他相陪,就依旧看守门房。

    家里武母带着三个女仆翘首以盼。

    听到叩门声,家里面就像接武相父亲一样的又热闹起来。三年了,武宅又接着官儿了。

    武家的宅子是自己的,却也只有一进的院子,跟祝家现在住的差不多。武相的告身一下来,武母就自动搬到了西厢里去,女仆们住在东厢,把武相给挪到了正房里去。武相想抗议的时候,武母已经完成了整个搬家的工作了。

    只有一进,也就无所谓“接”了,往房门口一站就看到了女儿穿着浅青的官服站在了大门口。武母的眼眶有点湿润。

    老苍头道:“小娘子,娘子念叨你一整天了呢!”

    武母道:“你这孩子,偏不肯叫老贾陪着你!”

    武相的父亲在世的时候,老苍头老贾是不管跟着出门的,另有一个机灵的小厮陪着。武父去世之后,这个小厮就另谋他处去了。

    武相对老贾点点头,然后对母亲说:“祝大人都没有带个小厮,我何必摆这个谱呢?我今天在那里一看,据我看,祝大人是个实在人,咱们很不必弄这些虚礼。老贾就在家里,挺好的。”

    武母忙打发她回房去换衣服,忙上忙下的,又说:“米券也换好了,家里我都收拾好啦。要不叫小玲儿扮作个书僮陪着你?你才去大理寺,哪里就能知道祝大人是个什么样子的呢?”

    武相道:“风评也是错不了的。”

    武母一面吩咐厨娘去做饭,一面跟进了正房,说:“京城说他的口风一好一差的,也说不准。”

    武相道:“娘怎么也这样了?”

    “我就是说说……”武母一时手足无措。

    武相换下了官服,穿上家常的衣服,说:“给老家写个信吧,告诉他们,咱们不回去了。”

    “哎。”

    武相对侍侯自己的丫环说:“把我带回来的东西收拾一下。”又让母亲的丫环去帮忙,然后拉着母亲坐下,说:“您别这样,我都知道了。”

    “什、什么?你也没当过官儿,怎么知道怎么做官呢?”

    武相无奈地道:“您有前夫,是我大伯。所以咱家就离了家乡到京城来,爹走了,您也不想回去,也不让我扶灵回去,爹至今还寄在庙里。我都知道的。你们总不拿小孩儿当回事儿,说话的时候我都听到了。”

    武母更加不知道怎么好了。

    武相道:“都过去了,以后咱们娘儿俩好好过就得啦。您还跟以前似的,该怎么过怎么过,现在有我。”

    武母压抑许久,终于放声哭了出来:“这都算怎么回事儿呀?”

    武相等她哭完,给她递了个手帕,丫环们倒上茶来,武母润了润嗓子,说:“你说,现有什么谋划呢?你一个姑娘家……”

    武相道:“甭管姑娘家不姑娘家,我现在是官身了,就护得住您。想不回去就不回去呗!怎么?他们拿走了那么多的产业,还不知足吗?我原本只是囿于身份才无法与他们争执,纵有阿爹的遗书安排,也只能是守着这间房子、几亩薄田。现在可不一样了呢。”

    武母喝了半盏茶,气儿也顺了,说:“老家是回不去啦,在京城就要好好过了。你现在的上司……”

    武相道:“我才到大理寺,还两眼一抹黑呢。女监两个狱丞,还有一个都三十岁了,比我人情世故更懂些,我们两个分管八个狱卒,虽都是女子,内里也有刺儿头。上司也不好说,从九品,能见着几个人?倒是祝大人定的规矩,看着是为了护着这些人的,我只怕有些人不识好人心。”

    武母忙问:“怎么?”又补了一句,“我虽然是个妇道人家,但陪你父亲多年,好歹也听过一些事儿。”

    武相道:“唉,大家都是头一回干这些个事。”

    她也是头一回当这个官儿,新鲜感有的、自豪感也是有的,拿到告身之后给亲爹上香,那股子气概也是足的。现在开始要干活了,她慢慢冷静了。开始给母亲说崔佳成,说自己手下的八个狱卒。

    武母是个官眷,六品的,不但比张仙姑的品级高,也比张仙姑更熟悉官面上的事儿。她今年四十岁了,丈夫比她还小三岁,夫妇二人到京城的时候也是互相扶持的。武母不敢说有多少精明强干,在六品命妇里至少不算是差的。

    她听着女儿说了祝缨定下的大理寺的规矩,就说:“这是个明白人呢!还不到二十岁,是个厉害人物呀!”

    又听女儿说了大理寺的补贴,更加说:“唉,做官儿的,自己有本事不算本事,还得有个好的上官。像郑大人那样的你又搭不上,你又是祝大人招的官儿,这不是现成的恩师吗?”

    然后就显出了自己作为官眷的优势来了:“别慌,虽说男女有别,你也不好往他那里跑门路。我可以呀!这时候就用着家眷了!我收拾收拾,过两天我去他的府上拜访一下他的母亲。”

    武相道:“他一向不收礼的,听说很是清廉。”

    武母笑道:“我只与他家老夫人说话。”

    武相道:“您先缓缓,我先把这里面的事儿理会清楚再说。”

    “怎么?是同僚还是?”

    武相道:“同僚还看不出来,可是那些个狱卒比我早到好些时日呢,又有争强好胜的,又有地头蛇。”

    武母道:“那咱们俩兵分两路!你弄你那头的,我弄我这头的,两不耽误!可别叫旁人抢了先。再有,那些个刺儿头,不收伏不了,就该远远打发……哎哟……既是祝大人招了来的,你就不能擅自打发了……”

    武相道:“娘,你想岔了,我现在只是个狱丞。娘可曾听过女子做狱丞的?这已是犯了天条了,娘还想我跟爹似的往上升吗?咱们现在先求稳。”

    武母怔了一下:“唉,是我没想到这个。你先稳住才好。我只与他家老夫人先见一面。咱们打听一下,他家住哪儿。我好去打探一下,他想叫你做什么。你那儿,不就拢共八个狱卒么?咱们也打听个底细才好收拢。哪怕为了求稳,这事儿啊,还是在掌握中的好。”

    武家母女俩是熟悉官场套路的,崔佳成回家就只能自己琢磨。她也没个别人商量,统统是自己拿主意,不好跟祝缨多接触,她就让自己的儿子,一个十二岁的少年:“你去打听打听,祝大人家住哪儿。还有,那个车小娘子是京城人氏,也探一探。”

    又琢磨祝缨需要自己做什么。

    …………——

    祝缨不需要她们做什么。狱丞,还是女监,只要把她们放在那里,她们能定得住、不闯祸就成。她也就放任两个新官与八个已经到岗有些日子的手下磨合去了。

    她自己还一堆的事儿呢!

    为了女丞女卒的事儿,她最近很忙,现在终于落幕了,她又要写个总结给郑熹看,还有得给王云鹤写个总结。还得写个奏本给皇帝。皇帝看不看的另说,但她得写。她也想写,既是总结,又是留个痕迹,将自己在执行这两项选拔之中遇到的一些问题都给打上补丁。

    什么号脉啦、弃官的惩罚啦等等。

    写完了先给郑熹看。

    郑熹看完了之后,说:“怎么跟这个较起真来了?哪有这么多的女官要选的?不过想得倒是周到。”

    祝缨针对这“弃官”的预防方案又做了改进,以后可再没有客客气气给你张贴子还发路费的好事儿了。考了,排完了名又跑,连保人都一起受罚吧。拿朝廷消遣来了!

    朝廷取士,考中了进士而不做官的还是有的,朝廷也不很处罚他们。只处罚那些候补做官,授官又挑肥拣瘦不赴任的。因为朝廷要“取士”,要仕林之心。

    但朝廷不需要收买什么女子之心。爱干干,不干滚!本来也没打算给你们准备什么舞台。

    所以郑熹也不觉得祝缨写的这个预防条款严苛,只说她:“就是爱操心!王云鹤这下可高兴啦!省得他自己掉坑里!”

    王云鹤年纪比他大得多,这么直呼其名其实有点不礼貌,祝缨也只当没听到。祝缨听王云鹤话里的意思,乃是有意推广至各州府了,她也愿意把自己的经验写出来。郑熹一点不礼貌的话,她听了跟没听到一样。

    郑熹点头了,祝缨就把这份总结誊抄了上表,再把一份流程写给王云鹤。京兆府的选拔也要开始了。

    有了祝缨在前面趟雷,王云鹤这事儿办得就十分的从容。他的风评之前是比祝缨好,只是没了祝缨那一笔遣散费,祝缨的风评又上来了一些。

    出乎祝缨意料的是,王云鹤这回拣到宝了!

    祝缨与阴郎中发了文书公告天下时,尚且有人观望。等到大理寺这里正式确定了人员,祝缨又把善后做完。京兆府再出公文时态,整个京兆想参加的人竟多了起来!

    似之前吉三娘那样的竟然不能算是出挑了,她竟再次落选了。

    祝缨在家里听花姐闲说才知道王云鹤竟得了一位能干的女丞。她也没有去与之结交的心思,只是对花姐说:“你要考,也一定能成的。”

    花姐道:“又胡说!我哪有那个本事?据说是经史皆通的,我可没那个本事。哎……”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提到了小江,“可得设法谢她一下才好。”

    祝缨道:“那也得有个由头、有个机会才好。总不能就这么过去,说‘你告密告得对,给你奖励’吧?对别人兴许可以,对她不行。”

    花姐道:“她也是可惜了。”

    祝缨道:“付小娘子怎么样了?”

    花姐道:“正要说呢!大理寺的女监仿佛有点热闹。”

    祝缨问道:“怎么说?”

    “长官倒比下属到得晚,好比先纳了个妾又后娶了个妻,能不出事儿吗?且你选的那些个女卒,好几个都很有心气的。”她比祝缨热心多了,一个一个扳着指头数着付小娘子那些个同僚,结论是,车小娘子只是有点冲动,那位周小娘子可是很能争强好胜的。

    祝缨“嗯嗯”地点头,花姐问道:“你不管管?”

    祝缨还真不想管,她说:“让她们自己来。我又不是伺候她们的老妈子!”

    花姐笑道:“也对。只要她们不给你惹事儿就行。真惹了事儿,又何必再纵容呢?”她心里仍有一点遗憾,以花姐之心,总是希望选出来的女子都能够踏实刻苦,又能够感恩宽容,最好能够给祝缨分忧争气。

    现在看来,付小娘子这样的,不生是非想把这活计干下去,已然不错了。至如争强好胜者,花姐很不希望她们的怄气影响到祝缨。

    她开始担忧。暗下决心,要通过付小娘子帮祝缨盯一盯这些人,不能因为她们倒害得祝缨受牵连。

    祝缨不知道花姐这种心情,在她看来,这也不是大事,应付得来嘛!此时已是十月末了,她又收到了郑熹派人捎来的传话——我不叫你,你就不到府里来了吗?

    祝缨又麻溜地跑到了郑府。

    …………——

    郑熹对祝缨已是十分宽容了,他对有能力的人一向比较优容。祝缨想要安排个女丞女卒,有道理,还做成了,并且可以看得到处事能力有了进步,跟吏部都搭上线了,还在钟宜眼皮子底下搭上了一个郎中。

    郑熹也就等到祝缨把这件大事办完,才把她叫过来认真地“聊一聊”。

    祝缨站到郑熹的书房里,郑熹看着她,表情十分的慎重。端午宴,祝缨排最末一座,那是因为在郑熹这里,最吃不准的就是她。对祝缨,郑熹曾经有过几次安排最后都没照安排的路走,先是想让她做吏,然后想让她考进士,不想最后还是拗不过她考了明法科。

    郑熹在父亲面前,听郑侯说他运气好收到了祝缨,又听陈相等人夸他“得人”时,于得意之外更有一点忧虑——人才优秀不优秀并不是关键,关键是能听他的话、受他的控制。

    钟宜是什么特别优秀的人才么?不,他资质平平,仅仅不蠢而已。可是陛下三不五时就还是会把他捞到高位上,就是因为钟宜这是特别听皇帝的话,甭管顺不顺手,皇帝用着放心。

    相较之下,祝缨有能力也为他办了很多事,却似乎与他总没有那么的亲近。郑熹不想放弃这样一个好苗子,但是在着重栽培之前,有些话他得说得明白,祝缨也得回答得清楚。

    郑熹道:“坐吧。”

    祝缨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是很对,她谢了座,不像是以前那样的随意就坐下,而是坐得很端正。

    郑熹道:“你呀!”

    祝缨道:“您这是……”

    郑熹问道:“手上的事儿都办完了?”

    “之前预备办的都办好了,您有什么吩咐?”

    郑熹摇摇头,说:“没事就不能跟你说说话了?怎么现在想见你这么难了?”

    “哪儿能啊?”祝缨马上说,“这不是得先把您吩咐的正事办了,才好玩笑的吗?”

    郑熹轻松地问:“整天就是忙,自己的仆人雇好了?”

    这事儿他已经问过一次了,祝缨道:“还没有。家父也在催促,他一催,我就越发不敢轻率了。您知道的,我家里……”

    郑熹点头表示理解。张仙姑有点冲动,而祝大的脑子确实不是很够用,不定什么时候就有人出点差错,是得谨慎。

    郑熹道:“你那家里也未免太简陋了!我怎么听说你还在租房子住?怎么不置办个宅子?是我给你的钱少了,还是你经手的账目不够多?”

    祝缨道:“您这是叫我坑您的钱、贪大理寺的公款吗?还是……”

    郑熹道:“少给我顾左右而言他!不为钱,是为权吗?记着,清廉过于外露,倒要叫人觉得虚伪了。就是王云鹤,该他得的,他也不会推辞!”

    “王大人……”祝缨脸上的表情有点奇怪,“谁能说他不好呢?他就算拿了该得的,也是个好人。我就算到现在也没个房子,也依旧是个俗人。大家气味儿不对。”

    “哦?”

    祝缨已经明白了郑熹的意思,她也很坦诚地看着郑熹的眼睛,说:“大人,一个人除了真的发疯,做事都得有个谱儿。有人做事为了得到什么,另一些人做事为什么不能是为了不失去些什么呢?

    我有今天不容易,想拿更多的东西就得先把手里的这些捧得稳些才好。我原本是个跳大神的,遇到您之前是筹划着什么时候能攒够二十贯钱,开个茶铺能吃饱了晒太阳。我也不是故意装穷,是不想太贪了撑死自己,我现在这样已经够好了。只想过得舒服些,不想像王大人,为了一些书上的想法去拼命。”

    郑熹生气地说:“你就这么点儿出息?”

    “那倒不是!我想过的,以后可不能叫周游那样的货再给治着了。更高的职位我也想做,更好的日子我也想要的。以前我是觉得周围谁都没我聪明,到了京城才发现,这里傻子扎堆,能人也扎堆,您不缺我这一个干事的。您给我的已经很多了,我要没遇着您,现在倒是能有个茶铺了,可也没有今天。我不能遇着东西都往自己嘴里塞。”

    “哼!”郑熹斜眼看她,“巧言令色。”

    祝缨笑道:“这就巧言令色了?我一个打小靠嘴皮子吃饭的,想说好话不会这么讲的。”

    郑熹问道:“那要怎么讲?”

    “会让您听不出来的,”祝缨面上非常老实地说,“现在就说点叫您听起来不太相信的话吧,您那些亲戚,都是您的添头。您听,是不是跟要哄人似的?”

    “胡说八道!”

    祝缨耸耸肩:“我又不是吃着‘忠孝节义’四个字长大的。”

    但是你确实对你的花姐很好,也为了你那个不成样子的父亲奔波啊!

    郑熹道:“有功夫胡说八道,看来你还是太闲!大理寺的事情,不许丢松!”

    “是。”

    “把一件事情做好并不难,难的是事事周全。一天周全不难,难的是经年累月,日久见人心。根基不牢而长得太快,是要出事的。在大理寺,不要只看着手上的庶务,眼睛也往外面看一看,外面也不要只盯着京兆府!皇城这许多衙司,你与他们打交道,难道就只是打交道吗?”郑熹苦口婆心,“想事情的时候,要站在我这样的位置上想一想。”

    祝缨忍不住笑了:“那也是个大理丞在胡猜大理寺卿想什么!就好比个穷人说,皇帝拿金斧头砍柴一样的。”

    “嗯?”

    祝缨道:“是。”

    郑熹叹道:“你已经升得够快的啦!还是依旧以大理寺丞的职位权管一管大理寺的诸管事务,也好给我省些力,我也能腾出手去做些旁的事。”

    “是。”

    郑熹又仿佛是在沉思,略过了一小会儿,才说:“职位虽照旧,但是你要有个数儿。我给你的散官品阶攒着,攒到了从五品的时候记得提醒我,你顶好是谋一任地方上的外任。你还年轻,有的是时候多历练历练,再看看有什么更合适你的位置。从现在开始,你要更加用心。”

    他原本以为,祝缨不经进士科这仕途有点不妙。但是看了她近来,尤其是这一年来的表现,又觉得祝缨这样的能力,只要栽培得当或许可以不受这个出仕的前提的限制。祝缨比他要小上十几岁呢……

    没有比这个更顺手也更知根底的人了,郑熹决意大力栽培她之前,必然是要确定她是否可靠的。今天的谈话让郑熹还是比较满意的,祝缨一向之“不可控”,与其说是“不忠”,不如说是郑熹一直以来对她的培养计划总是跟不上她的进步。现在这个,总不能再跟不上了吧?

    郑熹想,祝缨其实是个很有上进心的人,不过,稳。

    那就这样吧,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他说:“要戒骄戒躁。”

    “是。”

    “收拾一处宅子去。”

    祝缨道:“大人,我要想弄个自己的宅子去年就差不多能够的。只是都没有现在这么便利了。您还是再容我两年,两年我就整治出一处宅子来,这两年里绝不误事。”

    “去吧。”

    “是。”

    …………——

    祝缨从郑府出来,心情十分的奇妙。听郑熹那个意思,他是会出手帮自己过那个坎儿——五品。

    五品是做官的一道分水岭,多少人磕死在这里。不过现在,她还得给郑熹把犁给拉了!她估计,大理寺这两年又得再来一波事情呢……

    郑熹也是有趣,还要提前跟她这样讲,也不知道他跟老王谈休致的时候是不是也是这样的?

    祝缨也没打算跟郑熹散伙,只要郑熹还是这样,她也没打算下船。王云鹤是个好人、好官,祝缨却不打算跟他穿一条裤子。祝缨看得很明白,她给付小娘子出“互助”的主意,一旦败露了,郑熹不会把她怎么样,王云鹤非生吃了她不可!

    这就是郑、王二人的区别,也是“气味不合”。

    她慢悠悠地走着,到了家里杜大姐开门,祝缨忽然问道:“家里来过生人?”

    杜大姐道:“一个武大娘子来了。”

    祝缨挑眉,看花姐走了过来。花姐道:“说是武狱丞的母亲,用她自己的帖子来求见干娘的。”

    祝缨道:“哦!”

    张仙姑也出来了,说:“哎哟哟,吓我一跳!怎么跟咱们先前见的官娘子不太一样呢?”

    祝缨进屋换衣服,她俩也跟着进来了,说着武母到了家里,送了四色礼物。张仙姑就说:“一身的贵人味儿。差点要认我做姑妈,我哪里敢再随便认亲呢?”花姐道:“是为她女儿来通关节的。”

    武母也姓张,跟张仙姑聊了两句之后就要认个姑母。张仙姑以前跟班头叫“大兄弟”,现在却不敢认个比她品级还高的命妇做侄女了。

    她说:“她今年四十了!跟我一般大了!看着比我还年轻,这怎么成?这怎么成?”

    祝缨道:“认不认的,都随你的意。大姐,她的来历可不一般呐。”

    “咦?”

    “她四十?武相的父亲如果还活着,今年也才三十七,你想想,武相能考试,就是已经出孝了。他死的时候才多年轻?已经是正六品了。只要不死,极有可能不到四十岁就到五品了!要么,是被这老婆累死的,要么,就是夫妇二人都很厉害,只是天不假年命里注定。她能到咱们家来,找着我娘做交际,至少不是个傻子。”

    花姐说:“你是从六品,又是才升没多久的,到正六品的实职还要熬些日子。还是因为遇着了大案,你出仕又早,又有郑大人栽培。他要是二十来岁才开始做官,晋升不比你差呢。那武相……”

    “嗯。父母厉害的,子女可能平庸。但是武相似乎不在此列,大理寺的女监,她应该能看得住一半儿。或许缺点经验,女监的事也不复杂,应该可以。”

    花姐高兴了:“那可真是太好了!”

    张仙姑道:“哎哟,听你们这么说,这京城厉害的人可真不少呀!”她是越来越觉得自己闺女无人能比,猛地听女儿说武相的父亲也很厉害,着实吃惊不小。

    不过……哼!他闺女也没我闺女强!我闺女自己凭本事做的官儿,他闺女还得我闺女招进来,不然就不得做官儿!

    祝缨与花姐看她又不知道神游到哪里去了,相视一笑,花姐低声道:“那礼物我看了,不好不坏,十分恰当,掐着叫人不好不收。”

    祝缨道:“你斟酌就好。”

    因为武母的拜访,祝缨将眼睛往女监那里又放了一放。

    第二天她到了大理寺,处置公务时看到一份公文,上面写着要押解一名女囚过来。因为是一件比较棘手的案子,这女囚竟也是有来历的,死的是她的丈夫。她是继室,元配的子女告她谋害亲夫,她又喊冤,奇怪的是元配的长子居然说她是无辜的。

    看起来像是“家丑不可外扬”,但是她的丈夫是休致的朝廷官员,这事儿不能就这么糊涂着过了。当地的刺史判她有罪。

    此人,连同她的侍女要被一同押到京中再审问。

    祝缨看着这个案子就想翻白眼,人死了,虽然天冷,但经过一番审理,尸体也得开始腐败了,尸体恐怕是不能再运到大理寺来验的了。休致官员已然告老还乡了,则案发现场也在那里,那把人押到大理寺还有个屁用?

    靠打吗?

    然而案子还得接,她只得命人去通知女监:收拾好牢房,要开张了。

    两个小吏拿着她写的条子,让女监准备出两种囚室。诰命单间,侍女通铺。

    …………

    女丞女卒们头一回收容囚犯,大家都很紧张。

    武相与与崔佳成商议,等到囚犯住进来,二人就排个班轮流带队值夜。武相道:“我家中没有子女,我先值夜吧。”崔佳成道:“他们也都大了,你家中还有母亲,别叫她惦记,我先值吧。”

    二人互相谦让,冷不丁吴氏脸上带点笑的说:“二位大人不必争执的,小人问过了,大理寺的监里,只要不是重犯,并不需要二位大人值夜。小人们排个番就可以了。这样的案子,在大理寺不算重案。”

    武、崔二人道:“是这样么?”

    她们都没有经验,是有些半信半疑的。崔佳成道:“虽如此,我们毕竟第一次办这样的案子,再小,也是大事。宁愿上心些,累一点,这件事不能出纰漏呢。”

    武相也说:“正是。借着这件不大的案子,先试一试,免得以后有大案子的时候手忙脚乱。”

    吴氏有点小尴尬,崔佳成道:“小吴用心了。这里的事情你更熟些,以后有什么事儿还要多问问你哩。只因咱们都是妇人,比他们更艰难些,必得更谨慎,你可一定要多打听些消息啊!”

    吴氏受到了一点安抚,道:“小人明白的。”

    排了班,又安排人洒扫。也没个杂役,就是女卒们自己动手。武、崔二人有心将事做好,又下令把囚犯的被褥从库里搬出来晒了。忙了个底朝天,直到落衙才算忙完了。

    这一天,囚犯还没住进来,她们依旧是各自回家。回家后都跟家人说了:“要来囚犯,要值夜了。”

    家人也有担心的,也有问安全的,也有问要不要多带条被子的。车小娘子这等没家人的,就跟谁也不用交代。付小娘子则把儿子托付给相熟的尼姑,约定到时候帮她看看孩子,她给尼姑带点糖回来吃。

    唯有周娓的父亲说:“是李老大人的继室夫人吗?”

    周娓本来没有看着他,话是对母亲说的。闻言转身:“你怎么知道的?”

    周母道:“你这孩子,怎么跟你爹说话呢?”

    周父道:“她什么时候住进来,你叫丫头到那边宅子告诉我一声。有事要你做。”

    周娓一声冷笑:“我就知道,有好事的时候是从来不会想到来这里的!”

    周母心中也不痛快,还要说女儿:“不许跟你爹瞪眼。”

    周父道:“是你求着说‘考上女卒,万一用得着也可为府里、为家里打听些消息,愿做颗闲棋冷子’,我才为你找的保人!现在是要过河拆桥吗?不孝的东西!”

    “孝的东西在您那外宅呢?”周娓冷冷地说。

    “那你兄弟!”周父大怒,“果然是骗我!别以为你进了大理寺,我就管不得你了!正经的官员忤逆不孝也要罢官!何况你个奴才丫头!”

    周娓道:“什么兄弟?不用总提醒我你是奴才!自己还是奴才呢,倒姘上外宅养上崽子了!”

    “那是二房!你跟她说!”

    周母气苦,她也是个精明的妇人,然而不幸的是没有养住儿子。丈夫要儿子,她倒想抱养个侄子,架不住丈夫想要“亲生”的。丈夫要她教训女儿,她只好低声对女儿说:“别在这个上头说这个话!快答应下来,咱们回头细商量!”

    周父不耐烦了,说:“你跟她说,说得通时老实做事。不为府里办事,要她做甚?趁早回来说个人家,免得在家里兴风作浪!”

    说完,拂袖而去。

    周母在他背后啐了一口,却仍然劝女儿:“光棍不吃眼前亏!你就应下来。不为这个杀千刀的,咱们也不能不听府里的话呀。如今说是放良,仍是要靠着府里才能过得好些哩。那个、那个贱人不算什么,你也确实得要个娘家兄弟……”

    “呸!”

    周母骂一回丈夫,骂一回贱人,一边说孽种“不得好死”,一头又劝女儿听话,劝不动时又骂女儿:“翅膀硬了,再硬也不是个儿子,不顶用。你要是个儿子,你爹也不会养小贱人,你现在还摆脸子给我看了?”

    周娓气得饭也没吃好,觉也没睡好,第二天顶着两个黑眼圈儿到了大理寺来应卯。

    武、崔二人又检查一回囚室,看来是打算在囚犯抵达之前每天都监督打扫一次了。女卒们被支使得团团转,车小娘子倒不在乎,她在这里过得很好,她家房子已经修好了,也租出去了几间,铜钱落袋,心情美得很。

    大理寺里,男吏们现在冷着她们,车小娘子也是不在乎的,吃得也好、睡得也好。心中更是十分感念祝缨,武、崔二人要求严格,她想着是为大理寺争脸,干得分外卖力。看着周娓在一旁打盹儿,忍不住说:“别睡啦!咱们能有这份差可不容易哩!没有祝大人咱们也得不到这样的差事,可别辜负了祝大人!祝大人说,咱们头回监看女囚,一定要仔细再仔细,不能叫人挑出错儿来……”

    周娓冷冷地道:“我凭本事考进来了!干别人什么事?!你们为什么就这么巴结一个男人?拿他的话当圣旨了吗?”

    女监顿时安静得像死了一样。

    人心

    武相与崔佳成两个正在四处走走看看地检查,猛听到这一句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两人一左一右,都往这边赶过来。

    两人赶到的时候,八个女卒已经分成了几团了,车小娘子脸涨得通红,也不知是怒是尬,被好友甘小娘子拉到一边安慰:“咱不跟她说话!”

    吴氏跳了起来,接了她的班骂周娓:“什么男人女人的?我就知道说男女之前,你得先做个人!”

    武、崔二人听到这一句,心里又是咯噔一下。凡有事,如果只是单方面的问题倒好解决,如果有双方或者更多的人反复纠缠过招,事情就容易打成死结。

    霍二娘、付小娘子几个拦在中间,说:“都少说两句。”

    徐大娘则对周娓说:“你也别瞪眼,先顺顺气儿再说话。”

    崔、武两人一看这情形,脑子里一时也有点乱,对望一眼,都把心中那一点点争竞之心暂时压下,她们很快达成了共识——这才是她们上任以头遇到的头一件大事呢!什么女囚,先放到一边吧。

    交换眼色的功夫,那边的女卒们已经又吵了好几句了。

    车小娘子啐了一口,吴氏也跟着啐了一口,她二人心里都跟对方更亲近了一点。周娓话脱口之后,就知道自己这时候说这个话惹着人怒了,她偏不肯认这个错:“是呢!可千万别放着好好的人不当,偏要去当狗!”

    车小娘子也跳了起来:“你说什么?”她的嘴显然不是特别的利索,想回嘴还回不过来。吴氏就没这么好相与了,拨开了付小娘子的手,指着周娓骂:“白眼儿狼!”

    武相和崔佳成家境不是大富大贵,也都管过家的,但是管八个人这样的“大活”,对二人都是一项挑战。刺儿头终于炸刺了,好在两人也都果断。武相心道:我与崔大娘两个还未定正副,眼下却不是与她争竞的好时机,须得联手把这个事给平下去。

    崔佳成也是这么想的。

    她们两个并不摆谱等女卒发现她们,而是先故意发出响动,让女卒们注意到她们,安静之后,崔佳成先说:“各人分派的活都干完了么?竟有闲暇拌嘴了?快些干吧!”

    武相则说:“不要聚在一处了,散了吧。干完了活我有话说。”

    长官发话了,女卒们终于骂骂咧咧地散开了。周娓是一肚子的委屈,不过被徐大娘给按住了。徐大娘不赞同周娓,却知道这事不能闹大。这丫头一看就是个脾气不怎么样的人,这会儿如果没有人安抚她,叫她跳起来骂街再被人听到,那女监就成笑话了!

    她低声哄着周娓:“你既说是自己凭本事考来的,就得凭本事留下来,把活计干好不是?活儿干好了,才有底气说话,来,咱俩把那间屋子再扫一遍,万一又有旁的女囚犯来呢?”

    她是个年长的妇人,家里人口也多,还有孩子,说几句慈祥话的时候还是挺能让人消气的,周娓吸吸鼻子,提着扫帚跟她走了。

    那边车、甘两个姑娘又小声叽喳在一处了,吴氏也被付小娘子说:“你说的都有道理,看她年纪小还不懂事儿,别跟她怄气了。别气坏了自己。”

    吴氏道:“我就是看不惯她那副装小姐的样儿!凭本事进来的?她有什么本事?我家三代都在这大理寺里当差,可从来没听说大理寺会招个女卒女丞,再发一份饷的!别说大理寺还另发了好些东西,就算是朝廷给的俸禄,叫你领这个俸禄的人,不是你的恩人吗?

    扫地、擦桌子罢了,是个人都能干的活儿,就非得是你?”

    付小娘子又忙劝她,霍二娘胳膊一拐,勾着吴氏的脖子说:“来来来,别气啦!没听大娘子说么?先干活儿。”

    那一边,两个女丞回到自己的房里也商议上了。

    崔佳成道:“小武,这事儿你怎么看?”

    武相道:“阿姐,这事儿可大可小,咱们就不必再叫它宣扬出去叫别人看笑话了吧?”

    崔佳成道:“这个周娓气性也太大了,我看她小孩子家这脑子还没长好,也不知道是听了哪里的混账话就自满了起来,一点礼仪规矩都没有了!笨不打紧,心不能邪呀!得好好调-教!”

    武相道:“阿姐说的是。据阿姐看,眼下要怎么做呢?”

    崔佳成道:“咱们两个在这间屋子里,又没有外人,咱们就直说了吧。这事儿不值得叫上头知道再费心的。既然派了我们两人,就是信任我们。”

    “是,遇点小事就上报,也显得咱们太无能了。不但要平息风波还要快,不然等女囚来了,又要提审,又要巡视,上头肯定能看出来。”

    两人小算盘也有一些的,现在为处置这一件事便又合作了起来。

    崔佳成道:“周娓那个样子,现在就算咱们罚了,她也未必就服,万一到了要紧的时候她当着上官的面发起疯来就不好了。先安抚下来,再徐徐图之吧。”

    武相道:“也只好如此了。”

    武相走出去,抓着路过的付小娘子,先问付小娘子:“我们到的晚,究竟发生了什么?”

    付小娘子左右为难,武相道:“记不得了?你当选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记性吗?”

    付小娘子小声把自己听到的说了:“不敢说一字不差,大概就是这样了。”

    武相叫她把车小娘子叫过来。

    车小娘子由好朋友甘小娘子陪同,甘小娘子就站在门口:“我等你出来。”车小娘子跟朋友说话的时候理直气壮,到了上官面前又有点说不出话来了,但是心里仍然是觉得自己没错的。

    崔佳成问她:“你怎么与周娓争吵起来的?”

    车小娘子突然就来话了:“是她!不好好干活儿,还那样说祝大人!”

    崔、武二人都觉得奇怪,甚至有点疑心车小娘子对祝大人的好感是不是有点过份了?崔佳成道:“你从头讲起。”

    车小娘子跟周娓就搭了那两句话,说的与付小娘子相差无几。崔、武点头,车小娘子受到了鼓舞,说:“做人不能忘恩负义,祝大人多好呀!”

    崔佳成故意套话,道:“怎么说?”

    车小娘子不好意思说自己“吃饭肚皮大”被人嘲笑,而是说:“大人,咱们每月还有额外的钱,您道是怎么来的?”

    武相道:“这还有什么来历么?”

    车小娘子就含糊地说:“头天大家一块儿吃饭,他们男的嘴贱,我们理论时祝大人来了。我正好身上来了事儿,他看到了什么都没说。就说,女的吃不了男的那么多,省下这点钱就发了……”

    崔佳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又长长地吐出,说:“周娓多少有些不识好歹了!”

    车小娘子说:“就是!”

    武相道:“万没想到……”

    武、崔二人让车小娘子:“你不要再与她起争执了,交给我们来办。你去把吴大娘叫来吧。”

    “是。”

    吴氏很快到了女丞的屋子,这里比她们的屋子强不少,日常也是她们在打扫。她进了屋子就站在一边,崔佳成让她坐,她也不马上就坐了。武相道:“坐吧,正有事要问你。”吴氏才坐了。

    崔佳成问道:“今天究竟发生了什么?”

    吴氏低下头,眼珠子一转,道:“姓周的想拿捏人呗!小车也没说错她,她就是打瞌睡了。她就不想听别人的说,好窝里横着走!辖制完同僚再撩惹上官。”

    武相道:“你家在大理寺三代当差,又代我们掌过钥匙,大理寺的事儿,你想必是极熟的?”

    吴氏道:“是。”她心里打定了主意,如果武、崔二人要责怪她今天吵架,那她就要吵个大的!再不济,也得回家跟丈夫、父亲念叨念叨,使他们同小祝大人说说,好让小祝大人提防一下这些白眼狼!

    崔佳成道:“据你所知,大理寺里有人说了混账话,又有这样的冲突,该怎么办?”

    “赶出去。”吴氏脱口而出,又泄气了,赶人这件事,得看什么人想办。她的腰一松,不再坐直了,闷闷地说:“要是郑大人或者是冷、裴几位,一句话。小祝大人也能。旁人就要费些周折。咱们这儿就没这样的好事了,不能随意撵人,得上报。”

    崔佳成道:“唉,那就是要看咱们自己的本事啦。我知道了,你且回去吧。”她与武相交换了一个眼神,吴氏说的与她们想的一样。杀鸡儆猴,辣手立威,是最快的树立权威的方法,但是这个方法她们用不了。报给祝缨处理,把人弄走,又显她们无能。且祝缨也不一定就会听她们的。

    吴氏起身要走,想想还是不甘心,又回头说道:“二位大人,这样的小东西不能惯着的!忘恩负义的东西,今天能一嘴抹了小祝大人的功劳,明天就能一嘴抹了咱们呀!您二位不会以为,咱们能有今天都是天上掉下来的吧?”

    崔佳成道:“怎么说?”

    这就是她与武相比较防着吴氏的地方。吴氏严格上不能说是“刺儿头”,但是她只要戳在那里,就必有存在感。别人都是生手,只有她是了解这个地方的。但崔、武二人再无一个更合适的人请教,许多事情又只能问她。

    吴氏道:“咱们这官职粮饷是他争来的,这您二位想来不会跟小白眼儿狼一样的见识吧?就说说旁的好处。您可一定得把这儿给小祝大人看好了!不能叫小白眼狼坏事儿。不然……整个大理寺的日子都不会好过的!您出去,随便问一个人,他们都是不愿意小祝大人有闪失的!咱们都是受他好处的!那是个顶顶的好人!”

    她的心里总是过不去周娓骂她是“狗”,太气人了!她哪里是狗了?但她不是个笨人,知道自己如果说“我才不是狗”,一准儿又是另一个笑话了!她真不是狗!她只是知道感恩!

    她爹、她丈夫、她,婆家娘家两头统共领着大理寺三份钱,除了饷还有补贴,她都不敢说是凭自己本事拿到手的。

    “大理寺的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他才从六品呢,同阶的就有十来个,上头还有那么些上司,能管成这个样子,是多么的不容易!人得知道好歹!”吴氏努力地鼓动上官,“女监是他老人家起的头儿,出了纰漏,必有人说他的不是,万一把他调走了。大家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

    她一如当初的左、王二位需要祝缨好好干活一般,也给崔、武二位提供了更多的情报:“大理寺不是穷地方,可也没那么富裕!这是谁的功劳呀?是郑大人把咱们小祝大人放这儿来管事的。”

    她知道的好些事情比武相这个官眷还要详细,拣着与今天的事有关的都给说了。大理寺有哪些是祝缨主事之后给添的好处,祝缨要不在了,她们得有多么大的损失之类。说得多了,猛然发现自己好像一直在说钱,又说:“上情下达,与各部也处得好,多方便呐!下头有什么纰漏的,他看着的都会提醒,教人做好些。有干得好的,也给报功。”

    武相道:“好,我们知道了,你也去吧。不要怄气。”

    吴氏走后,崔佳成道:“吴大娘嘴是利了点,事情倒是说得明白,道理也讲得清楚。”武相道:“得叫周娓知道好歹。”

    两人略一议,就把周娓又给叫了来。

    经徐大娘之安抚,周娓本来气已经顺了一点,心想:什么狗屁主家府里的吩咐?我就不干!我已在这里了,他们还有本事到大理寺拿人?

    到了女丞的屋子,她倒也是站着,但是离武、崔的桌子很远。崔佳成也让她坐下,她谢了座儿,坐得笔直,两只拳头紧紧地捏着放在膝盖上。

    崔佳成问道:“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娓咬住了下唇,过了一阵儿说:“就那样,吵起来了。”

    武相道:“刚才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周娓道:“她说我打瞌睡么!您都知道了,何必再问呢?”

    崔佳成道:“为什么打瞌睡?你们选拔的时候也号过脉,不该是身子不好呀?难道是家里有什么事耽误了?”

    周娓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崔佳成道:“要有难处不妨说出来,这大理寺你们来得比我们还要早些,该知道在祝大人手里,大理寺一向体恤人。”

    周娓咬紧了牙关,只管摇头。崔佳成道:“也罢,不想说就不说吧。从来家丑不可外扬,家里的事没有总对外人讲的。既然家里有事不肯说出来求助,就不能把家里的难事带到大理寺来寻人出气。”

    武相道:“今天的事情,到此为止。你也不许再与她们拌嘴,我也叫她们不许再提起。

    我看你也识几个字,只是不太懂道理,不教而杀谓之虐,我现在就先告诉你一些道理。既然出来当差,就与在家里撒娇使泼不一样。当差有当差的道理,否则你为何要出来?在家里同父母顶嘴不是挺好?

    提什么男女?女监的这些规矩比别处多了好几条,为的是什么?女子当差本就不易,要防着种种口舌!千难万难之中,你自己先提了!是生怕女监太长久没个理由裁撤了?

    什么是巴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你领了这份饷,就要干好这份差。把自己当个人,就得干人事!别弄那些内宅妇人拿捏人的话出来!当知道你今天说的话,无论放到哪里都是听不得的。”

    周娓低头不说话,心里半服半不服。

    武、崔二人也不要她马上就痛哭流涕,真要那样,她们倒要怀疑周娓是假装的了。

    二人又命八个女卒集合。

    由崔佳成道:“今天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我们也都知道了。各人有理没理,我们心里有数,你们心里也有一杆称。周娓今天干事不走心,罚她将屋子打扫干净!今天还有人拌嘴了,嚷得很大声,也一并罚打扫!都记着,在这里,只有咱们这十个人与别人是不一样的!说话干事前先过过脑子走走心!”

    武相道:“今天的事儿,谁都不许再提了!对父母家人也不能提!外头总说,女人不能成事,再传出去,就更要受闲话了!我们现今是该把差使做好!要叫我知道谁把这里的事传出去了,看我饶过哪个!”

    崔佳成道:“散了。”

    一场风波,就在两人有志压制之下闷住了,并不让它传出去。

    武相训话的时候颇有点威严的样子,人一散,她就坐在椅子上不想说话了。她想:祝大人也不比我大两岁,怎么就能把大理寺都管得很好呢?如果让他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办呢?他现在在干什么呢?

    …………

    祝缨正在往政事堂送公文。

    各部各衙送公文并不都得官员去,也有一些是由书吏搬着的,但今天郑熹却特意打发祝缨去政事堂:“若相公们问起,你见机行事,认真作答。”

    “是。”

    祝缨捧着公文,胡琏凑了过来说:“小祝,不错呀!”

    祝缨道:“这又从何说起?”

    “郑大人栽培你越发的用心了。”

    “这是什么话?”

    胡琏道:“别说你看不出来啊!这都变着法儿的把你往政事堂几位相公眼前送了!尤其陈相公,还会过问吏部的事。日后要升你,你又在他面前有个影儿,一准儿顺顺当当的。到时候可别忘了咱们这些贫贱之交呀!”

    祝缨道:“什么贫贱之交?咱们不得共富贵么?”

    “嗯!对!你的气运一向好,我得蹭点儿!哎,见着了施相公的时候,千万别跟他说太多公事。施相公这个人呐,就怕事多。”

    “好。”祝缨心想,我要真跟他说事时,先把如何解决想好了不就行了?

    祝缨在政事堂外面就遇到了陈相,陈相刚见完皇帝回来,看到祝缨手里的东西就问:“今天怎么是你过来的?”

    祝缨道:“郑大人说,这份东西请您看一看,我候着。”

    “过来吧。”

    祝缨跟着他进了政事堂,把公文拿给他。陈相皱皱眉,骂道:“这老东西!”

    施相道:“怎么又骂上了?咦?你不是上回那个?大理寺的?你怎么又来啦?又有什么事了?”

    陈相道:“不干他的事!是老李,李藏。”

    “嗯?”

    陈相道:“你不知道他,他曾是我上司,早两年休致了。”

    “他与大理寺有什么瓜葛?有案子?都休致了……”

    “不但休致,还死了呢!”

    施相吃了一惊,直接问祝缨:“怎么回事?”

    祝缨道:“李老大人死了,子女疑心是他继室谋害的。当地判了斩刑,现正押往京城。大理寺接了这个案子。牢房已打扫好了,连她加四名侍女,都要关押再审的。”

    陈相一声冷哼,道:“老夫少妻,自取其辱。”

    施相道:“哦,我想起来,大理寺如今的女监。你要让她们盯好。”

    “是。”

    施相与这李藏并不熟,说两句也就过了,在不需要他费心的事上他倒不在意祝缨跟陈相多聊两句了。陈相看完了卷宗,道:“告诉你们郑大理,该怎么审就怎么审!人都走了,且还闹出来了,就要问个真相!啧啧!”

    祝缨一躬身:“是。”想了一下,索性仗着跟陈相也略熟,就问:“陈相,下官有一事请教。就一句话。不知?”

    陈相翻起眼皮看着她,祝缨道:“这位死者的为人,您给个评价,行吗?”

    陈相笑道:“你跟我来。”

    祝缨跟着他去了另一间屋子,陈相道:“李藏这个人,面上的仁义道德,都是懂的。”

    祝缨老实道谢。

    陈相道:“案子,能做得漂亮些还是要做得漂亮些。老夫少妻,说出来又是谈资了。”

    “是。”

    “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与其叫你把那些东西都翻出来,不如我来告诉你。他这位新夫人,是他故友之女,故人因龚案受到牵连自杀了。他对我说,同情故人,要保全人家。”

    “请问,这位岳父的名字……可是毕罗?”

    “不错。”陈相看了她一眼。

    祝缨道:“那下官就知道了。”龚案是大理寺办的,皇帝把这事儿交给外甥而不是让三法司一同来办,现在想来必是有些不能说的考量的。具体是什么不好说,但确实方便了很多人在律法之外讲点“人情”。毕典这个人,官夺了,家也抄了,家里的人倒是没罚入贱籍。看来陈相受这请托虽然答应了,仍是有分寸的。

    不过案卷上写着,这个继室乃是元配临终前给李藏选的,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正事说完了,陈相又打量了一下祝缨,发现她比上一回见的时候更加从容了,道:“上次见你是笋,被春雨一浇,现在是竹了。”

    祝缨笑道:“相公取笑了。”

    “竹是君子,你问王云鹤,他必也是这么看的。”

    祝缨道:“只要大人们别说我好横生枝节就好啦!下官这……竹子本来也是无心的。”

    陈相笑道:“以后呀,还是更有心才好。”

    “是。”祝缨在陈相面前一直保持着一种礼貌恭敬的态度,这两年,他们偶尔有几次相遇,陈相一如既往的平易近人。但她也不敢就因此小看了陈相,只是有些感叹,人并不能事事如意的。比如你是个丞相,事事比人强,偏偏儿子不如人。

    她见完了陈相,回去给郑熹说了见面的情况,又说了自己打听的事儿。

    郑熹道:“他说你什么了没有?”

    “说我以前是笋,现在成竹子了。”

    郑熹有点得意也有点感慨地道:“他一定很羡慕你的父亲。”也羡慕我!

    “诶?”

    “哼!你可比他的儿子强多啦。”

    祝缨道:“怪他自己呀。而且,大公子挺好的。”

    “嗯,每回周游闯祸,我也跟他岳母说,周游挺好的。”

    “不是那个意思,您看,大公子回京之后,陈相家的内宅就安静多了,笑话也少了。大公子还是有本事的。”

    “有,但不多。”郑熹仍然坚持,陈萌是不如祝缨的。

    祝缨道:“那不一样。我家屋顶漏雨、四壁透风,野外差不离,还得出去跟外头野狗抢吃的。大公子,他的心思得放在家里头,才能有命吃香喝辣。高楼广厦里全是雷霆。所以这家里,宁愿缺着,也不能坏事儿。”

    郑熹道:“唔,这话说得明白。李藏的案子,就派给你了吧,毕竟女监,你看着点儿,万一有纰漏及时把坑给我填了。”

    “是。”

    话虽如此,祝缨也没有马上去女监,规矩是她自己定的,去女监她得再找人同去,此时大家都挺忙。而她手上还有事。她今天从陈相那里弄到了点李藏家的详情,得先把案情再疏理一下。另一个是明年终于又有明法科了,她心里对大理寺有数,知道还缺人,但是这一次必然也是不会补满的,她就要给郑熹做好预案。

    郑熹的话,祝缨都听进去了,也忘不了郑熹要提拔她。她有一个想法:做官,得攒人。不管做什么事,都得攒个局才能做成,就像郑熹的端午宴一样。她要升走了,当然希望来一个能接自己班的人。

    也是为了郑熹,也是为了自己。来了就得好好培养,带一带,比如算账,比如得会处理大理寺的事务之余还能给大理寺攒钱……之类的。

    再有,左司直出这趟差也快回来了。公文已经到了,明天到京。左司直给她写的信里说,出一趟虽然有所收获,但是自己官职低微,并不能遍洒全大理寺,所以左司直这两天要直接登门拜访。

    祝缨得给他把明天结案的公文准备一下。

    又,快到年底了,她从现在就开始准备大理寺新年的东西了。大家到腊月下旬就自己置办年货了,你发得晚了,跟人家家里重样了,不好。

    有这些事情忙,她就没去女监,因而也不知道女监发生了什么事情。

    …………

    自己手下出纰漏的时候,上司不出现、没有过问,这就是个懂事的上司了。

    武相遇到了这样一个上司,但仍是被周娓弄得心情很不好,有点心累。自从与母亲把话说开,说明了自己知道母亲“前夫”的事,母女俩相处得比以前更自在了,她也就不在母亲面前过份遮掩自己对差使的苦恼了。

    今天她带着疲态回来,武母看到了,问:“怎么?有烦心的事?”

    武相道:“以前说刺儿头,现在才是真的见着了!那个周娓,竟说出是自己凭本事考过来的,不干别人的事!还说同僚用心当差是巴结男人。真是疯了!”

    武母道:“那你跟个疯子计较什么?不能打发了么?”

    “就是不能,”武相说,“不但我,崔姐姐也不能。我们哪能做得了大理寺的主呢?”

    “那就请示祝大人嘛!他必是能的。”

    “那不显得我无能了吗?”

    武母笑道:“你要怎么有能耐?事情办不好,就是你无能。请教人,学会了,能耐不就来了吗?你不巴结上官,等着上官来巴结你吗?哪怕他得空漏出来一两句,你也能受用无穷了。”

    “娘,您又来了。我不过是个从九品的狱丞,眼见也是没个更大的牢房叫我管,叫我升。”

    “哎哟,能把官儿坐稳不叫人黜了,那也是不容易的!”武母说,“你要事事都做好了,还有上司什么事?差一点,请教一下,听我的。我先探探口风去。”

    “娘~”

    武母搂着女儿,笑道:“哎~”

    母女两个看看这天的天色,冬天,天黑得早,就不在今天出门,武母准备明天白天去拜访张仙姑。她已看出张仙姑的底子了,世上有不少这样的妇人,自己只是平庸,但是肚子争气,你就不得不巴结她。张仙姑另有一样好处,她朴实,不好拿架子,比那等因为自己不够好就心眼儿小、看谁都觉得别人瞧不起她,必得在一些事情上有些奇怪的坚持来取得一些心理安慰因而折磨了许多人的人,实在是好太多了。

    今晚不出门,武相就跟母亲撒娇:“娘,你不知道,手下就八个人,个个都是豪杰!”

    她抱怨着吴氏,“她倒不跟我乍刺,可她只要在那儿,就是根刺”,因为是地头蛇,是什么都懂,是令长官不安的存在。周娓不用说了,车小娘子“人实在,可信任,有事本该倚重她的,可惜脑子不太够用就不太敢使”,付小娘子“话忒少,全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一个个数来,竟都是要费心的。

    武母听了道:“我儿辛苦啦!”

    武相搂着母亲的脖子,说:“嗯!那咱们今晚一处睡吧。”

    “好呀。”

    …………——

    祝缨不知道自己被一对母女给计划上了,她只知道现在老吴正在她家里跟她告密。

    武相说了不许将事情外泄,但是吴氏心里一权衡,可不想管她这一套。明摆的,周娓也没服气,那吴氏觉得自己就有义务提醒一下祝缨。实在不行,就把那小东西给开了算了!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人多得是!

    她回家就跟丈夫说了:“小祝大人手里筛出去的人,京兆府还要呢!也没见干得不好!咱们可不能叫小祝大人吃亏。”

    小陶说:“她叫你不说出去。”

    “呸!没有她,咱们照样过活。小祝大人要是有闪失,咱们受亏!”

    “那去隔壁,跟岳父大人商量一下。”

    吴氏嫁得不远,自家和娘家是隔壁,回娘家跟回自己家一样。她把两家院墙上打了个洞装上门,睡觉的时候才插上,为的就是方便往来。也不用出大门,就在月亮门上敲一敲门板,说一句:“我回来了!”两口子就去见岳父了。

    老吴听女儿如此这般一说,就说:“那咱们不对别人讲,然而要对小祝大人讲。你们两个跟我一同去小祝大人家,丫头,你把听到的都原样学给他。”

    “小祝大人为人好,不会嫌我搬弄是非吧?”

    老吴道:“那你不会少说两句?听我的,进门前先准备好眼泪。不对,你现在就开始哭一哭!去厨房,拿颗葱来!”

    吴氏被亲爹押着切了半颗碎葱末子,眼泪鼻涕都出来了,老吴道:“快,别染上葱味儿。就这么哭着。叫上车,走!”

    吴氏哭得眼睛都红了,进了祝家就跟在丈夫身后,等父亲和丈夫简单介绍了情况之后,她才跪下来说:“小祝大人,我可太难了!上司的话,我是该听的。可又不想您被蒙在鼓里。我可真是个罪人呀!犯口舌是非!”

    祝缨忙虚扶一下,对小陶道:“就看着老婆跪下呀?快扶起来!坐下来慢慢说。”

    杜大姐又上了茶点,那边吴氏把怎么车小娘子说周娓,周娓怎么说,后来对骂、劝架都说了,连武、崔二人找她问话以及后来的训话都说了。

    老吴关切地说:“小祝大人,您可要当心呀。这群娘们儿,以前没干过正经事,不懂规矩呐!我家这个丫头,虽然也娇惯,多少听着我们的事儿长大的。”

    祝缨一直耐心地听着,听周娓的话时她也不生气,听到女卒们维护自己时倒是微微一笑。最后对吴氏道:“今天要多谢你啦。”

    吴氏忙说不敢:“只要您好好的。”

    祝缨含笑点头:“大家都会好好的。你回去也别太与那人起争执,该怎么着就怎么着。那也还是个孩子,慢慢教吧。至于你的上司,她们两个也是新手,如果有事,你也多留心。也不要以为自己就是坐探,在干不好的事。咱们都是为了大理寺好。大理寺好了,咱们大家就都好了。”

    老吴一家三口都笑了,说:“那是!不过还得郑大人好,小祝大人好,您二位好了,我们就跟着好了。”

    祝缨道:“正好你们在,有一件事正要问一问你们——过年的时候,什么样的年货更合京城的新年?我又不是本地人,往年过年都只管自己家的口味采买,今年得顾及一下大家。”

    “今年过年又有一样额外补贴?”老吴问。

    “只要这两个月别有旁的用项。”祝缨说。

    一家三口更加觉得自己办了一件正确的事!吴氏也说了两样自己想置办,但略有点舍不得多买的,想着这样两下一凑,就很宽裕了。祝缨道:“我记下了。”

    吴氏道:“哎哟,咱们大理寺可真好呢!我那妹子都羡慕哩!说,也不知道还有没有机会也能出来当差哩!”

    祝缨道:“是表妹吗?”

    “是,姨表妹。上回咱们选人,她害羞,没敢去。现在可来不及啦……也不知道……”

    老吴咳嗽一声,打断了她,说:“这些事儿,大人们自有安排!人也都满了!”

    祝缨道:“以后再招,怕要干点苦活了。”

    吴氏道:“不怕!”

    祝缨点点头:“你回去后要多上心呐!要看好这一次的囚犯。”

    “是。”

    祝缨道:“天黑了,我就不多留你们了,免得犯了夜。杜大姐,给老吴拿个灯笼。”

    新案

    出了祝家的门,吴氏心中有点不安,问丈夫:“我是不是说得太多了?”

    小陶点点头:“对!你就不该提你那表妹。”

    吴氏掐了他一把,道:“你现在有本事了?”

    “你问我的……”

    老吴看了这小两口直摇头:“明天回去什么话也别乱说,还跟以前一样。”

    吴氏道:“哎。”

    过了一阵儿,她又忍不住问老吴:“阿爹,您说小祝大人会怎么办呢?”

    老吴道:“那我怎么知道?我要知道了,我不就能当小祝大人了?以后这些事情你自己别瞎琢磨!你又琢磨不透!”

    吴氏道:“您在家的时候不也老会说些上官们的话吗?”

    老吴道:“你看我猜过厉害的人吗?就算猜,也是瞎猜的我也不当真。厉害的人,就算要干什么,也不能叫你看出痕迹来!譬如那一年,那个总偷懒惹事儿的石头儿,当着面什么事没有,没两个月人就被黜了。都是悄悄的。”

    吴氏道:“那反正我把事儿告诉小祝大人了,他总不能说我不好!”过了一阵儿,又想说,“那今年过年……”

    老吴道:“我看你越发猖狂了!过年,上头要赏什么东西是上头的事儿,纵问了你,也不就依着你了。哪怕这一回真的就弄了这些东西来,你要以为自己能够支使得了上官了,下回又多话,离招上官的厌恶也不远了!”

    老吴有点愁,他的闺女是很机灵的一个人,但是毕竟是一直在家里的妇道人家,见识还是少了些,跟官面上的人精耍心眼儿,差老大一截了!他只好再给女儿讲:“最怕轻狂最怕飘!哪怕你那两位上司,也都不许小瞧人家!”

    不管吴氏听了多少进心里,在亲爹面前,她面子上还是老实地应了。说:“我明天该干什么还依旧干什么去就是了。要来犯人了,反正不能坏了小祝大人的事儿。大不了,我多用点心,都盯着些。有了事儿赶紧告诉小祝大人。”

    老吴道:“这就对了。跟同僚抱团儿也得看看情势!要是同僚不可靠,又或者顶头的这个上司不顶事儿,那就不能在她那棵树上吊死!”

    “我没想吊她们身上啊,我看小祝大人挺好的。”

    “小祝大人以后准是要升走的,你也别太得罪那些同僚,等小祝大人离开了你还要跟她们共事呢。”

    吴氏关心地问:“小祝大人升了以后,接替他的会是什么人?那咱们以后还能跟现在这样吗?”

    老吴道:“不好说,所以叫你别顾前不顾后!说话留两分。”

    “哎~”

    …………

    这头老吴教女儿,那头张仙姑等人走了就来问女儿:“怎么回事儿啊?怎么那个小娘子哭着来了呢?她们家是姓吴的是吧?”

    祝缨道:“没事。”

    张仙姑把宵夜给女儿放桌子上,狐疑地看着她。祝缨道:“她们看着是大事儿,在我这儿就是没事。”

    “那可也得小心呐!别不当事不当事的,最后给你捅个漏子。”

    祝缨笑笑:“就那么个地方,能出什么事呢?她们互相分了几派,互相盯着还来不及呢。”

    “以往可从来没有人因为狱里的事儿来找你的。现在你看看,先是武小娘子她娘,现在又是吴小娘子,哦!花儿姐这两天回来还说了付小娘子的事儿。”张仙姑痛苦地抱住了头,一共十个人的女监,关系复杂得她已经想不明白了。

    祝缨道:“您还是甭想了!家里还跟以前一样,该吃吃、该睡睡,旁人送的礼也甭收,托的事儿也甭应。”

    “我们也就还有这个用啦,”张仙姑感慨,“又不能帮你什么忙。”

    “怎么又说这个话了?”

    张仙姑是有感而发,她提到了武相,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武相她娘,那可才是一个“有用”的官娘子呢。与她以前认识的“那些官娘子”全然不同,人家才是官面上样样拿得起来,她们这样的,只好是在家里烙个饼、做个饭罢了。

    张仙姑心中十分难过,如果祝缨有一个那样的母亲,是不是就能更省心一些了?至少,能够帮着跑跑上司家里应酬一下,不必事事都得亲自去干?

    当女儿的面,她又不能把这话说出来,默默地去了东厢,托付花姐:“老三在外头那些事儿,我是都不懂的。一个武娘子,人家说的话我也都不懂。你识文解字的,帮着我多照看照看呀!”

    花姐道:“干娘,您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张仙姑跟花姐说了心里话,白占了闺女给她挣的体面,她竟不能帮得上有用的忙。“现在才知道,给闺女做个饭根本不算什么,真正有用的交际得是武大娘子那样的。”

    花姐就说:“武娘子?是她巴结您,又不是您巴结她。”

    “可她的话我就是接不住!不接又觉着哪儿不对似的。”

    花姐道:“您给小祝守好这个家比什么都强!”

    好一番开解,张仙姑也只是没有那么焦虑了而已。

    花姐不得不又找上祝缨,委婉地将张仙姑的忧虑说了。祝缨失笑:“怎么想起说这个来了?你明天对娘说,武娘子当然算是做得不错的,可也没那么大的效用。”

    花姐问道:“女监那里出什么事了么?怎么这两天一个两个的,凡来的人都跟这些女监相关呢?”

    祝缨无奈了,说:“没事。就是一群人,以前没见过外面,现在猛然不在内宅里混了,脑子不够使了。”

    花姐道:“这话要是个男人说,我该生气了。可你说了,那就是常在内宅混的人确实不够聪明了。”

    祝缨道:“不是不够聪明,是脑子没转过筋来呢。比如武娘子,她想着过来找娘说话,跟你说话。她能做的也就这样。

    女监里的那一点事其实不值一提,就两个人拌嘴,你看看现在,她们把一件小事弄成什么了?妇人困于内宅,针鼻大的事儿也是大事,因为她只有个针鼻儿。见过外头天地的人,就不会把针鼻当回事,因为他们有天地。如果在天地间还要拣个针鼻儿来较劲,那……

    咱们以后可别再动不动就提女监了吧,怪没意思的。她们真要能出点大事,才叫长进了。”

    花姐道:“那好,我明天对干娘说。都不是大事儿,就好比以前咱们在老家,见着县令都要磕头。如今再见县令,也是不用了。不是县令变了,是咱们不一样了。也不是武大娘子不值得,也不是你遇着难事了,事没变,是你不同了。所以不必为你担心了。”

    祝缨道:“就是这样!”

    两人相视一笑。

    花姐还是有点不忿地说:“既是姑娘们不笨,就是被关得笨了,不该把人关着的。就女监这事儿,要你办,会怎么办?”

    祝缨道:“耽误了做事的,必得罚!不管她是什么原因!真有不得已之处,罚完了可以再明明白白地关照。

    她们那叫什么罚?手里权柄不足,也得显出个区别。不能罚钱、不能打板子,罚她把所有的屋子都打扫了,不行么?

    手下一共八个人,又没别的事,到现在还把这些弄明白?

    我知道武大娘子来是什么意思,无非是要我关照武相。可武相得先做出来个清楚明白的样子,才好再来向我讨个处分之权。

    她把一切弄清爽,我看她清楚明白,自然会再扶持她、给她更多惩奖之权。她自己含混着,我怎么能把赏罚的权力给个糊涂人?好比一个家,老的也不能把钱给个败家子,给也要给那能当家理事的人,没有一上来就给的。

    瞒着我,不一定就是对的或者就是错的。本来就不是大事,她抹平了,我也懒得知道,不告诉我也没什么。抹不平,还要瞒着。你看现在这不还是捅到我面前了?

    我不与她们计较,是因知道她们是生手,女人能有一个官儿做不容易,她们容易瞻前顾后不敢下手,我给她们点时间。如果这种事还要我教,那这天资是够难的!”

    花姐道:“女人以前没做过官的。”她有心为这些人辩解,可是一看祝缨,又觉得这些解释都很苍白无力,难道祝缨就是什么官宦世家出来的公子么?

    花姐最后说:“还是你最好了!”

    …………

    祝缨一晚上为着个女监的事,先应付了老吴一家,又要安抚张仙姑、对花姐解释,白白耽误了半个晚上,书都没能看几页。心里对女监诸人的评价自然不能很高。

    第二天她也没去女监,而是放着女监诸人自己互啄去。

    左司直刚好回来了,他往外走了一圈,略黑了一点,人却精神了不少。见的人都说:“老左,你这是春风得意呀!”

    左司直也拱手:“取笑了,取笑了!”

    他挟了个包袱,一圈寒暄完之后才说:“一些土仪。”

    打开了却是一匣子鲜参,短短的几枝,都不大。他说:“新鲜的人参。正好冬天了,切了片,沏点茶。别嫌弃太少太小啊!我就只有这点本事嘛!”

    大家都取笑他:“这都不像你说的话了!”也有人说:“咱们出去的时候,你也不挑剔咱们,谁还不知道谁么?”

    他们的官职都不太高,下去之后自然是有好处的,能捞到多少端看各人。但也不敢太过份,也就形成一个惯例。捎一些给大理寺上下沾一沾喜气,其余好处他想怎么分,那是他各人的事儿。通常也就是左司直这样,拿一些看得过去的东西就放到大理寺里,大家略尝一尝鲜。

    祝缨道:“东西放下,不用你管了,准备着跟大人们回话吧。来,咱们喝茶去!”

    一群人闹哄哄地走了。

    祝缨叫人把参切了,按地方、按人头分,最后说:“狱里也送两份。”很简单就给分了下去。

    等左司直那里向郑熹汇报完了,祝缨也不给左司直分今天的活计,告诉他:“你先看看卷宗,知道近来的案子,心里有个数。”

    左司直也答应了。

    这天落衙后,祝缨走到巷口就发现武大娘子又来过了。回到家里,张仙姑还是一副不太有把握的样子,说:“武大娘子又来了呢!”

    祝缨道:“您就当真是个大侄女来说闲话,只管跟她拉家常就得了。”

    张仙姑道:“人家那家常,我也跟不上呀。哎,她说,她闺女遇着些难事儿,还要请教哩。”

    祝缨道:“也甭见我,她要再来,您就跟她说——她闺女是来做官的!按着做官的规矩来!”

    张仙姑道:“后来花儿姐跟她说了一些个话,她倒像是记着了。”

    祝缨道:“以后这样的人要是叫你烦恼了,咱们就不见了。弄个官儿做,倒叫你过得不安生,这官儿还有什么意思?”

    张仙姑心里既高兴又有一点忐忑,种种心思转了一轮,终于说:“你这孩子,就会说好听的哄我!”最后还是高兴的心占了上风,开开心心去厨房烙饼去了。

    饼还没有烤出香味儿,左司直又来了。

    左司直带着一个小厮,小厮背着个大包袱。左司直在祝缨门前下了马,亲自拿了包袱,小厮就把马拴在了门旁的石柱上。

    杜大姐开了门,左司直站在门口就说:“小祝,我来了!”

    张仙姑从厨房里探出头来:“哎哟,左大兄弟啊!老三啊,左大兄弟来了!”因为左司直的年龄也是个张仙姑的“大兄弟”,祝缨也跟他各论各的。

    祝缨已经出来了:“老左!来!请进!”

    左司直被引到了西厢,把手里的东西一放:“来!瞧瞧!天气冷了,正该做两件新皮袍!”

    “发财了?”

    “哎~不敢不敢,怎么能给你惹麻烦呢?惯例,惯例而已。还有些是自己采买的,物离乡贵,在京城值钱的东西,在产地呀,有的只值一半儿价,有的连二、三成都不到。要是这样的小参,真就十分之一的价哩!还有另一些东西,或有百倍之利。看看这个参,他们说这样的也不错!新鲜就好!真要是放的年载太久,虽大,也都朽坏了。”

    祝缨一看他带来的,两只匣子,一大堆的皮草,怪不得小厮是用背的。她说:“你跑这一趟也不容易,自己还有没有呀?”

    左司直道:“这话就假了不是?我还能不给自己留点儿?”他可带回来三车东西,皮草、药材之类都都少,还有一车其他的土产。左司直道:“还有些粗笨东西,明天叫他们送过来。我的东西,可不能拒了啊!咱们俩谁跟谁啊!”

    祝缨斜眼看他:“你不对劲。”

    “嗯,是有事儿。”

    “还跟我打机锋?”

    左司直道:“我才做评事的时候,是想着在大理寺混着,直到终老。什么时候眼睛一闭,齐活。现在竟能升做了司直,就不免有点进取之心了。不过,不多。”

    他比了个小手指。

    祝缨道:“想走郑大人的门路?”

    “哎!就怕人家不收!郑大人跟你一样,一点点心,人家客客气气接了,略超了十贯钱的东西,他都要拒。然而,有些人送的东西,再好再贵,他也收得不眨眼……”

    祝缨道:“我没给他送过超过十贯钱的。”

    “你不一样!你人都是他的。”左司直跟祝缨说话就很直白了,“我呢,老木头一根,点火都费劲,人家未必瞧得上。我也不想如你一般,你年轻又有本事,你才到大理寺的时候,我跟老王提起就说你必有前途。我只想能趴得好一点,替郑大人、替你,看着点儿门。无论是不是在大理寺,以后有汤赏我一口,不赏也没关系,只要哪天我要是倒了霉,或看着我一片孝心的份上,他老人家能叫我不那么倒霉就成啦!你看我这点心思,能不能成?”

    祝缨道:“那你可得想好了。”

    左司直道:“不想好了也不能来找你呀!”他低声说,“我知道,我这样的家底儿,拿到郑大人眼前人家也未必瞧得上,不过得了一枝老参,还有一张虎皮……”

    祝缨道:“我为你去说与郑大人。”

    “好兄弟!”

    左司直见祝缨应了自己的事儿,就更加关心起祝缨来了:“你这家里……怎么就只有一个女仆?”

    祝缨道:“都这么跟我说。可你看,我缺的不是仆人,是帮手。找一个就得顶一个用,宁缺毋滥。”

    “那你也得寻找了呀!要么是同乡,要么是用的同族的后辈,要么就得是自己的学生!这些都没有,哪怕你去街上拣一个从头开始养,也得着手了。”

    “唔……”

    “还有房子,你怎么就死磕着这一处呢?哪怕远些的地方,你置个大点的,弄两进,把令尊令堂迁过去,在那里做老封翁老封君享清福,你却在这里赁个房子,与那位娘子一同呢?你还住个西厢?”

    左司直又说了一通才离开。

    他走之后,祝缨就翻看他带来的东西,一盒参,比带到大理寺的都还大,另一盒一打开就是一股浓烈的味道——虎骨!几块骨头掂一掂,也有十来斤沉。余下有几张皮草,其中两块貂皮尤其的好,一般裁缝还收拾不了。

    祝缨叫来花姐:“看看。”

    花姐道:“哎哟,都是好东西!”

    祝缨道:“虎骨给爹泡酒吧。参咱们自己也吃一点,娘年纪也不小了。”

    花姐道:“也不必都用了,一点儿就够了。先放着,用处多着呢。皮子也不必全都用了……”

    两人商量了半天,祝缨又问了父母的意见,祝大道:“把那参酒也泡一坛。”张仙姑又要说他,祝缨道:“也好,得闲你请金大哥一起喝。”张仙姑才改了口,又说:“我也不要吃参。”

    祝缨道:“沏点茶罢了,就怕娘喝不惯。”

    张仙姑道:“这么些年没见他这么大方过,他是不是有什么事儿啊?”

    祝缨道:“老左?他这些年也没怎么出去过,想大方也没法大方呀。”给糊弄过去了。

    …………——

    第二天,祝缨在大理寺趁着四下无人就将左司直的事情对郑熹说了。

    郑熹该没见过像她这么讲情的,问她:“你就这么过来直直地说了?”

    祝缨道:“他跟我也是直直的说的,我来见您,还要打什么机锋么?左右就是这一件事儿,您肯不肯的,自有您的一番考量,我何必耍什么心机呢?”

    郑熹道:“我有什么考量?整个大理寺都知道你跟他好。”

    “那我一进来就遇着这几个人了呢。跟我好不好的不打紧,您看不看得上他才是真的。”

    郑熹道:“巧了,府里正要配药。”

    祝缨道:“好嘞!”

    转头告诉左司直:“回家把你的东西准备好,晚上咱们过去。”

    左司直有些微的紧张:“我还要说什么不?”

    祝缨道:“你本来什么样子的,在他面前就什么样子,不就成了?”

    落衙之后,祝缨就与左司直约了,回家换完衣服就在郑府的街口碰面,由祝缨把左司直带到郑府里去见郑熹。

    左司直抱着包袱,越来越紧张。祝缨道:“陆二哥,你帮他把东西拿着吧,我怕他绊倒了。”陆超笑道:“三郎,又促狭了。”真的接了包袱,在前面引路。

    他又不把左司直的包袱给带到书房,到了书房门口,把包袱给了一个小厮。小厮道:“三郎,你有两天没过来了。”祝缨道:“那不算,从今天开始算起,今天来了!”小厮抱着包袱笑着走了。

    左司直的眼睛跟着自己的包袱走了好一段,被祝缨一肘子肘回了心神,掩饰地咳嗽了一声。陆超进去又出来,说:“请进。”

    祝缨道:“来吧。”把左司直给带进去了,笑嘻嘻地说:“你有出行的公事要回禀就慢慢说,我不偷听。”

    说完就出来跟陆超一处闲聊,说些天冷了之类的话。陆超道:“要下雪了呢。”祝缨道:“你又知道了?”陆超道:“你不是京城人不知道,这样的天就是要下雪了的。”祝缨想了一下,说:“但愿明天下得晚一点。”

    “怎么?”

    祝缨道:“我还没准备好油衣和伞呢。”

    “出门不就摸着了?你要用,我这里还有呢,你先拿去使。”

    祝缨道:“好。”

    不多会儿里面也谈完了,左司直出来了说:“叫你进去呢。”

    祝缨走了进去,郑熹指着她说:“你看人还行。”

    祝缨道:“好几年的交情了,真要看不准,我也认栽。”

    郑熹道:“李藏案的犯人要到了吧?”

    “是。明天。”

    “你们要把人接好,案子要办得漂亮些。他可不止陈相一个熟人啊!多少人都盯着呢。”

    “那我只管查明实情交给您,报上去多少、判得什么样都交给您做主,我们也好跟着学点。”

    “去吧。”

    “是。”

    祝缨跟左司直离了书房,看到左司直在给陆超塞红包,陆超还要推辞。祝缨道:“他也就这一次大方,你不拿以后就没有了。”左司直道:“怎么会呢?有的有的,以后都有的。”陆超笑道:“那我也只收这一次啦!”真的拿了,然后将二人送出门去,还顺手给了祝缨一把伞:“呐!这样撑着在雪里走,多么的雅相!叫哪位相公看见了,好招你做女婿!”

    左司直看着祝缨与郑府的人如此熟稔,心道:人与人是真的不能比啊!

    出了郑府,他说:“三郎,多谢!”

    “你要真谢我,明天与我一同接犯人去。”

    “怎么还要你亲自接?”

    祝缨道:“李藏的案子。”

    “哦!”

    …………

    祝缨拿着伞回家,张仙姑见了,问道:“怎么拿了伞回来?”

    祝缨道:“啊,顺手,一会儿还要再采买一些。天要下雪了,还要买些油布、油衣。家里也要备着些。”

    说到家务,张仙姑就来精神了:“那得再囤点吃的了!花儿姐,杜大姐,明天咱们去买菜!再取些米和炭回来!”

    祝缨道:“明天早上,花姐和我还有事呢。”

    “你明天不去应卯?”

    “去,就是为了应卯的事儿。娘要买东西也不用急,我跟陆二说好了,他安排人过来帮咱们的忙。对了,明天把那貂皮再送给金大嫂子一张。”

    “好!”

    花姐却觉得奇怪,她当面没说,偷了个空去问祝缨:“明天有我什么事呢?”

    祝缨道:“帮我个忙,明天有女囚过来,给她们摸一把脉。”

    “咦?”

    “嗯。”祝缨没有过多解释,心里却想:既然不愿意考试女丞,我总要给大理寺争一个女医官的名额才好。你可以不去,想去的时候总有个位子可以等着你。回回查女囚,总有一次会有大事发生。那时就是水到渠成了。做官总比你行医有保障些。

    祝缨第二天先应卯,然后就和左司直一道去狱里,而将一些琐碎的事务暂交胡琏代看。胡琏道:“我正不想动弹,吃参茶烤火多好。”

    祝缨与左司直先去女监,左司直道:“女人,能看得牢么?”

    祝缨道:“马上就知道了。”

    他两人身后带着数名大理寺的吏,其中一人正是小陶,笑道:“旁人不知道,我家里那一个,看我是绰绰有余的。”

    引得众人一阵大笑。

    到了大理寺狱,男女两边都很紧张地列队,祝缨和左司直却很自然地多看了女监一眼。左司直遗憾于女丞女卒都不是什么美人,祝缨则看了看周娓,小丫头这几天过得显然不太好,还有点别别扭扭的,站的位置显示,她没啥朋友。

    祝缨道:“收拾收拾,要来客了。老左,咱们瞧瞧?”

    “好。”左司直也变得正经了起来。

    两人先在男监里走马观花看一圈,没啥变化。再去女监一看,左司直就先说:“哎哟,比那边干净,有女人就是不一样。”祝缨则是认真地看了一回门窗锁头,对崔、武二人道:“你们两个,带上人跟我来。”

    武相想到母亲从祝家那位小娘子那里听到的一点讯息,挺身而出,命付小娘子与赵五娘留下,她与崔佳成带着其他的六人跟着祝缨走。她用余光瞥着祝缨,见祝缨点了点头,重又鼓起气来:“走!”

    那边男监狱丞也带了几个人同去——除了一个女犯是主犯,又还有几个男犯。

    祝缨带着他们一行人并不从皇城的南面正门走,因大理寺狱靠西,于是出西门,在那里,押解犯人的差役已带着人等候了。门旁摆一张桌子,禁军的人与祝缨打个招呼:“三郎,都准备妥了,你们在这儿办交割吧。小娘子照顾得好好的。”

    花姐带着杜大姐就坐在桌子边的椅子上,被禁军们看得不自在。这些人忒热情,又是帮她的手炉子添炭,又是给她弄热茶喝。听到说她,赶紧说:“这几位将军很周到。”

    禁军笑道:“什么将军?抬举我们啦!”

    左司直与女监的人都认得花姐,左司直问道:“你把大娘请过来做甚?”

    祝缨道:“接女囚,稳妥一点。大姐,跟我来。”

    两边见面,祝缨与左司直也亮明身份,那边看了他们的腰牌,自己也递一份公文:“奉命押解男犯四人、女犯五人,文书在此,请。”

    祝缨接了公文,左司直道:“你来你来。”

    对面向他们介绍了犯人,主犯毕氏,二十二岁,她的三个侍女分别是十九、十七、十五,一个婆子倒有五十岁了。那边男犯,一个老者,六十三岁了,两个中年人,都是四十上下,一个小厮,二十岁。

    核对完了,祝缨道:“一路辛苦。不过我且还不能画押。”

    “这是为何?”

    祝缨对花姐道:“开始吧。”

    左司直笑道:“怎么?你凡同女人打交道,都要先号脉的吗?大娘有医术你也不能这么用呀。”

    祝缨道:“有备无患。”

    “什么意思?”

    那边花姐一声轻呼,祝缨看过去,只见杜大娘扶住了她。禁军呵道:“兀那犯人!怎么敢在这里撒野?”却是毕氏把花姐给推开了!

    祝缨道:“按住了!大姐,摸她的脉!”

    左司直也严肃了起来,低声对祝缨说:“怎么?她还能带着什么绝症?那也不对呀……”

    花姐一脸惊讶地看着毕氏。

    只见毕氏这会儿又变得从容了,也不撒泼了,她收回了手,说:“说吧。”

    花姐吃不准,让她又换了一只手,然后小步走到祝缨身边,附耳道:“她怀孕了。你是不是猜着了什么?”

    祝缨叹了口气,道:“你说出来吧。”

    花姐只得略大了一点声音,公布道:“她怀孕了,三个月。”

    周围一片嗡嗡讨论之声,祝缨对押解的衙役道:“我要写个背书,你们也得画押。女犯的丈夫死了快有一年了,哪来的三个月的身孕?”

    左司直瞪大了眼睛:“三郎!”

    “嗯?”

    “这……”

    “我猜的。”

    左司直阴着眼看着毕氏,花姐有点害怕,问道:“怎、怎么了?”她很担心自己这一摸脉,因此生出些事端来。

    左司直缓了脸色对她说:“大理寺,不杀孕妇。”

    祝缨道:“错了,是凡孕产妇,都不杀。就算是她谋害的,她至少还有八个月的命。”

    虽说这规定是白纸黑字,执行的时候很多人当它是废纸,但是,如果有人坚持这一条,那即使毕氏是凶手,也至少得等坐完月子再说。李藏的长子是坚持继母是冤枉的,很可能因此而生事。

    诸女第一次参与案子,本来以为只是接个犯人,现在生出这样的变故来,她们都惊呆了。禁军也交头接耳起来。

    押送的人也不敢画押,祝缨道:“你们要是不信,咱们只好再请一位郎中来了。”

    禁军里有好事的,跳出来说:“我知道有一位……哎,等一下!那不黄御医么?就他了!”

    也活该黄御医倒霉,他是出来闲逛的。他的上司正在发火训人,他找个机会就跑了出来。不幸被禁军给看到了,揪住了。

    被抓住了,只好摸一把脉。他与这些人也没有瓜葛,照实说了结果:“是喜脉。”

    押送的差役是死也不肯认的,三个月,正在他们手里收押的时候!怎么怀上的?

    祝缨道:“小陶,回去禀告郑大人,叫老胡行文,请太医院帮个忙。”

    太医院的职责是用来给皇室看病的,也兼管皇帝让看的一些大臣。大理寺管不着他们,除非是查他们。不过郑熹肯定会有办法的。

    一旦下了正式的公文,太医院就要对结果负责了。她又有禁军帮忙,不让押送的人走。过不多时,裴清亲自带着御医到了西门这边,劈头就问:“怎么回事?”

    祝缨道:“女囚,怀孕了。”

    裴清道:“这是要出事呀……”

    御医摸个喜脉是摸得准的,提笔就写了诊断结果。裴清对御医拱手道:“多谢。”然后对祝缨道:“把人带回去,先查这件事!”

    祝缨道:“是。”

    裴清看着毕氏,微微皱眉。他一时说不清,究竟是毕氏受了侵害,还是这个女人为了活命而故意为之。无论如何,这都是个丑闻,幸亏大理寺发现得早。

    祝缨对崔、武二人说:“把人押走吧。”

    裴清又下令,连押送的差人都一并扣下了,再由大理寺行文给当地,要求追查。

    差役们本来是押送囚犯的,现在自己反而被看押,一时有怨无处诉,也有骂的,也有求的,都很丧气。裴清并不理会这些,只让小陶等人:“把他们也‘请’去吧!”

    然后他亲自跟着到了大理寺狱,看着两边都把犯人关好,才对祝缨和左司直道:“跟我来。”

    左司直本来是跟着祝缨蹭个案子的,哪知道遇到了这样的事,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竟说了一句胡琏的口头禅:“你的运气好,跟你在一块儿也会有好事的……”

    不值

    运气好?

    祝缨不是很喜欢这个说法,不过她没有纠正,更没把心中的不快撒到左司直的头上。她说:“老左,你等一下。”

    左司直问道:“什么?”

    祝缨快走两步,赶上了裴清,说:“少卿,稍等。”

    裴清忙住了脚,问道:“怎么?又看出什么来了吗?”

    祝缨道:“有几句话要嘱咐她们。”

    裴清道:“唔,你说吧。”他安静地站在一边,等着看祝缨会说什么。

    祝缨把女丞、女卒都召集了起来,说:“头一回来犯人,我就带你们一回。”她看向崔、武二人,续道:“接下来这案子你们少不得要知道一些,但是现在,把所有女犯都分开单独看押。你们的囚室都是都打扫过一遍了么?准备得不错。”

    女丞女卒都忍不住有点高兴,旋即又都紧张起来。

    祝缨道:“记住一条,不许与她们说话!尤其是毕氏!谁与她说话,无论是说的什么,但凡有一字交谈,丞说了话,黜丞,卒说了话,黜卒。她们一应的洗漱、饮食、便溺,该怎么管就怎么管。几个丫头婆子身上有伤,给她们上药。对了,毕氏那里,再给她加条被子,叫她养胎!”

    女人们心中完全没底了,参差不齐地应着,有点茫然。她们也做过一点功课,尤其是吴氏,更是想:大理寺狱没这个规矩呀!只听说以前对龚逆夫妇有这么个事儿。难道这个小娘这么有本事的?

    她们却完全不敢说话,因为祝缨的样子虽然没变,但是给人的感觉却有点说不出的可怕。不止是她们,连裴清都觉得有点不舒服了,仔细看时,却见祝缨又是一脸的平静了。

    只有一个左司直,被这气氛弄得有点不安,问道:“小、小祝,这、这是为什么?”

    祝缨道:“出去再说。”

    裴清道:“男监那里也一样吧。”

    祝缨躬身道:“是。”

    左司直非常有眼色地到男监那里传了话,因为毕氏的变故,男监的狱丞也是老手,很配合地道:“是!有什么话,难道我们不会自己在外面讲?谁说必得与犯人聊天的呢?”

    祝缨对崔、武二人道:“带好你们的人。”

    两人也躬身说:“是。”

    目送裴清一行离开大理寺狱,武相与崔佳成一交换眼色,就说:“刚才祝大人说的,大家都听到了吗?”

    “是!”

    “照办吧,先把那几个丫环婆子分别看押起来。不要同她们说话!然后到我们那屋里,我们有话说。”

    “是。”

    管理囚犯并不很困难,最大的那个本来就关的是单间,现在只需要再加一条被子。崔佳成怕别人不牢靠,亲自抱了一条被子送进去。女卒们把几个丫环婆子也给提出去,单间看押了。以吴氏这样的“老练”,本来该说一句:“便宜你们了,有单间住。”现在也是一个字都不说。

    干完了这些,把囚室的门都锁好,才到女丞的屋子里集合。大家的兴奋劲都被一些疑惑和惶恐取代了,武相道:“刚才的事儿,大家都知道了。这事不寻常,也显得有咱们这些女监还是有用处的。”

    崔佳成道:“现在烫手的山芋到咱们手上了,还是要谨慎,想来祝大人也有这个意思的。”

    她们两个开始排班,有了囚犯,就得守夜班了,武、崔二人一人一晚轮流带班,没有什么疑问。女卒也被她们分成两班,尽量把有矛盾的人分开,免得她们长夜漫漫共处一室再出什么问题。吴、车、甘、徐一组,霍、周、赵、付一组。崔佳成领第一组,武相领第二组。

    然后,崔、武二人把吴氏留了下来。

    大家心知肚明,这是问吴氏一些大理寺的成例了。

    吴氏虽自认有些能耐,在上官现在略有点矜持的模样,不过说话倒很痛快:“据我所知,只有当年的龚逆夫妇有这么个待遇!听说,那会儿郑大人都不叫别人单独跟龚逆说话,因为龚逆厉害呀!他老婆也是狠角色呢!常能将审问的官员弄哭!”

    武相好奇地问:“祝大人也没有见过龚逆?”

    说起这个,吴氏也有了点不一样的表情,有点神秘地说:“听说,祝大人第一次见龚逆,没多久,龚案就结得差不多了。仿佛什么事都没干,但就是破案了。”

    崔佳成看吴氏这个样子,一提到祝缨就是夸,心道:道听途说也不足为信。

    不过眼下确实棘手,不让她们多问、多沾,倒也不失为一种稳妥的方法。她们便是想参与,一时却也无下手处。本来想是不是可以与女囚们先聊一聊,旁敲侧击,也好有点功劳。现在看来,还是不要乱动的好。

    她说:“既然祝大人说了,咱们就照他说的办吧。”

    武相又问吴氏:“男监那边会是怎么样呢?”

    吴氏道:“那他们听话。你要干了什么事,不用说,祝大人看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这群鬼,您道是那么老实的么?那是他们一弄鬼就被揭穿,才老实的!不然,光给他们好处,在他们眼里就是肥羊哩!”

    完了,又吹上了,崔佳成好涵养,耐着性子听完,说:“辛苦你说了这么多了。今天是头一晚,你与我值守,也要请你多多上心。”

    吴氏道:“是!您放心,我一定听您招呼。”

    崔佳成终于把吴氏应付走了,与武相二人相视苦笑。崔佳成道:“她已是这几个人里最懂这个地方的人了。”

    武相道:“能找个男卒问一问就好了。”

    崔佳成道:“不可轻举妄动!”

    武相道:“阿姐放心,我不过随口一说罢了。既然祝大人嘱咐了,必有他的道理。”

    …………——

    “你究竟是什么道理要这么做?”左司直一路开始唠叨,“区区一个女子,竟与龚逆一个待遇了?”

    祝缨道:“她未必有多高明,但是咱们的女监可都是生手呢。且这个案子,有人在看着。”

    左司直了然,这种案子不太要紧,一个糟老头子娶年轻媳妇,本来就是一件风险很高的事情。是死是活的……他那年纪本来就该死了!但是如果有大人物过问,情况就有所不同了。

    裴清只是觉得神奇,他不太明白,祝缨是怎么想到找个女人来给女囚号脉的?这是正常人能想到的?

    但他有耐性,直到回到郑熹的正堂上汇报时,才问出来。

    彼时,因为行文找了太医院,又有裴清亲自去办,大理寺里已经有不少人知道出了点小故障了。人们低声交谈,鲍评事说:“必是有别的事,不像是三郎出了纰漏,他办事一向不出错。”听的人纷纷附和,又在猜是出了什么“别的事”。

    看裴清等三人全须全尾地回来,又很奇怪了。连平素不大管事的大理寺正都出来,问胡琏:“是什么事?”

    胡琏道:“只说让找个御医,难道是囚犯重病?”

    大理寺正咳嗽一声,对胡琏道:“去把跟着祝缨接囚犯的人叫来问一问。”

    胡琏心说,我正想问呢!老实把人叫了来,一问才知道出了一桩奇事。大理寺正的好奇心得到了满意,心道:不是我们大理寺的事,那倒没什么了。

    一转头,他又回去打棋谱了。留下胡琏郁闷非常——就这一会儿功夫,已经错失挤进去旁听的机会。如果打一开始就在场,上官忘了赶他走,他就能听了。现在都开始了,半路就挤不进去了。

    那一边屋里,裴清已然向郑熹汇报了:“确有身孕。”

    冷云是来凑热闹的,听了就坐直了身子,问道:“果然有奸情吗?”

    郑熹没理他,对祝缨道:“你从头说。”

    裴清也补了一句:“你是怎么想到要号脉的?”

    祝缨第一句先请罪:“是下官多事,节外生枝了。请大人责罚。”

    冷、裴都看向郑熹,这事他俩无所谓,甚至觉得祝缨干得漂亮。郑熹立起一只手,对祝缨道:“说案子。”

    祝缨早就想好了理由道:“这案子有人问,但又没有落在纸上,就想还是周到一些的好。本想看看有什么宿疾暗伤,别死在咱们手上又要麻烦。是歪打正着的。”

    郑熹不置可否,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

    祝缨道:“双管齐下,两案并案,尽力查明真相。”

    她有句话不好说:弄到现在这个地步,人情如果卖不出去,就追求个正直。

    “咦?”冷云发出了疑问。

    郑熹则安静地看着祝缨,祝缨道:“诚然,刚到咱们手上就发现了三个月的身孕,赖不到咱们、刑部、御史台也问不着咱们失察。咱们不必为他们隐瞒,先行文催地方上查,按道理该他们先自查。

    但咱们不能不管。这事关联到毕氏,人命案她不一定是凶手,但她的肚子是真的。由此或许可以反查出人命案的真相。”

    冷云道:“不能现在就派人去查命案了么?”

    祝缨道:“能,但是很难。且时间会长,不一定能让咱们从从容容查完,派人去当地是最后的手段。毕氏还是命案的凶嫌,不是最后的罪人至少也是个证人。从她入手最好。”

    “怎么说?”

    上司不太聪明的样子,祝缨只得给他详细解释——

    李藏这个品级的官员,即使是凶杀,当地断完了案也不能叫老头停尸不葬。断完案已然让家属领回安葬了。他的品级在那里,入殓的手续也比普通人更复杂,香汤擦洗是其一,还得再装裹了。下葬时的样子绝对跟刚死的样子不一样了!且好几个月了,尸体不定烂成啥样了,除了中毒这一点,其他的痕迹这会儿也不剩什么了。但是老头生前还用过砒-霜治病,不管是急性还是慢性中毒,都有合理解释了。

    他们家的住宅也是一样的道理。葬礼都办了,家里必然是要彻底打扫,还能有什么痕迹实在不好讲。也不能随便闯进官员的家。

    当地的官员不是胡乱断案的,因为李藏确实是中毒死的。老头年纪不小了,新媳妇儿就是为了照顾他的起居才娶的,俩人就住一块儿方便伺候,她嫌疑肯定最大。好死不死的,就是砒-霜中的毒。因为老头上了年纪,身上生疮,又有哮嗽的毛病,砒-霜是可以用来治疗疮疽、哮嗽等症的。郎中开了药,所以家里就有这东西。

    毕氏,刚才看的,她没有受刑,就不能说是刑求的结果。

    她的丫环加身边的婆子就都被抓了来,三个丫环,是因为第四个已经受刑不过死了。但是她们招认,砒-霜这东西确实是毕氏与老管家在管。且通常是最后由毕氏侍奉李藏吃饭、吃药的。

    砒-霜治病的用量是有限的,也不是天天吃,正常入药并不足以让李藏毙命,必是有人下毒了。丫环、婆子之所以要受刑,是因为她们分别买过砒-霜,是毕氏授意的。是几人分几次买的,理由是不小心打翻了给李藏配药用的砒-霜,怕挨罚。以及毒老鼠用。几人买过的份量加起来,别说老鼠,都足够毒死俩老头了。

    男监里关的那个老头子,就是李府的老管家。案发的时候,老管家生病没在跟前——他的年纪也不小了——就派了自己的儿孙过去照应。但因为儿孙不是惯常侍奉的,所以没有能够近前伺候。但不管怎么说,他们在场,也没有察觉阻拦,于是一股脑地被送了来,权当证人。

    相较老管家,“老夫少妻”一条,就能给毕氏再多添一条嫌疑了。你说不是她,那是谁?别人没买过砒-霜。

    综上所述,人家地方断案也是有理有据的,能查的都查了,不能说昏庸。而千里迢迢去查案,当地已经给了结论,再去就是显得不信任当地了。迎接上面的检查,他们或许会诚惶诚恐,但是心里怎么想、背地里要怎么糊弄就是两说了。

    查明真相,谁的面子都不给是最好的。但直接怼到地方的脸上肯定不是个好办法。

    那就不是他的事了,冷云感兴趣地问:“你说……会不会是有奸夫?那个长子?身孕,嘿……”

    一看他这不着调的样子,郑熹大声咳嗽了一下,但是他没有说冷云。因为冷云说话的样子不着调,话说得却有一定的道理。大理寺常年复核各种奇葩案子,什么人伦惨祸都有,案子看得多了,起手就会各种怀疑。比如这种,老夫少妻,继母、继子的关系,起手就得怀疑一个奸情。

    祝缨道:“李藏七十多了,他虽晚婚,妻子小他十岁,这长子如今也差不多快四十岁了。虽不能以年龄来断,但以他的年纪,合该是个当家做主的样子。这样的人最喜欢一件事——家丑不可外扬。这些都是下官的猜测,具体怎么样,还得看怎么审。所以,先冷着他们,看谁先熬不住。

    就现有的犯人、证人、下面移交的东西来审,审出来最好。如果没有进展,再跑一趟不迟。”

    裴清问道:“关押的那些人呢?”

    祝缨道:“先问了口供,按路程时间计,应该不是他们。但是如果他们是在当地犯的事,又被点了押送的差,也不是不可能呀!所以哪怕放人,也得当地来公函领人。”

    郑熹听她说得有条理,就说:“这个案子本来就是交给你的,现在也还交给你。”

    “是。”

    …………

    应付完了上官,祝缨与左司直走了出来。

    左司直越想这事儿越觉得蹊跷,道:“你真要再跑一趟?看郑大人这么个做派,催问的人来头不小吧?”

    “陈相。李藏是陈相的老上司,不得不问一问。”

    “哎哟……”

    “是吧?”

    左司直沉重地点了点头,说:“有点麻烦。可如果这样,你真要大冬天的跑这一趟?跑过去,真不一定能查着什么。我不是说你本事不行,就像咱们,经手的案子也不乐意叫别人再查不是?不给你使绊子就不错啦,更不要提能有什么好处。你再跑这一趟,这里的事儿又得耽误啦。”

    祝缨道:“那倒不怕,不是还有你们么?”

    左司直十分担忧:“我们可不太成啊。你还得想,陈相过问了,这个……要么他要真相,要么,他要面子。要真相,何必再多此一举?要面子的面儿大些,偏偏继夫人又是这样。你可要想好怎么对陈相说了。”

    祝缨道:“实话实说算了。”

    “不可掉以轻心呀,那也是你捅出来的。”

    “呵呵,”祝缨说,“他爱生气就生气呗!我还要生气呢!”

    “别说气话!”

    祝缨道:“这事不算到我头上也要算到我头上了,事到如今,不如硬气一点。再说,出现了意外,再继续卖这个人情就不划算了。郑大人面上我也要说,咱们卖人情是为了什么呀?陈相也不会为个死人向郑大人许诺太多,继续下去郑大人也是不划算的。”

    左司直道:“不错!继续卖人情要亏本了!那牢里?”

    “先冷着。你要想审,就去提审男犯,女囚不要管,不要跟她们说话。先冷一冷,养一养,别打死了。”

    左司直道:“不错!我去审审男犯,万一真是他们呢?投药才用多大点时间?”

    祝缨道:“不用再看看案卷吗?”

    “不用,先例行问话。回来再细琢磨也来得及,上头要问起,总要有点供词可以搪塞。不审女囚,就拿男囚凑个数。”左司直说。

    祝缨与他分头行事,她需要再仔细研读一下案卷。能通过案卷看出来是最好,她其实挺不想为李藏这事跑一趟的,说要跑一趟不过是在上官面前说点好话而已。有什么事是只能让一个妙龄少女嫁一个半死老头才能解决的?笑死。又不是嫁了死皇帝好当皇太后!

    这案卷她已记了下来,却仍是摊开了,重新一字一字地读。将各人的供状都看了一遍,明显能够看出来,丫环婆子的话里说的是奉了毕氏之命买了砒-霜,但是都没咬死是亲眼看到毕氏投毒的。而男仆那里,则是只管喊自己冤枉。李家人就更有意思了,李家长子认为没有这种事,就是用药过量了,这也是毕氏的说法——李藏不舒服,要求加大了剂量。

    但是李家次子、三子,两个出嫁的女儿则坚持,肯定是小妈害了他们亲爹。甚至说,毕氏十分有心机。几年前毕家败落之后,就投奔了李藏,毕氏因为青春年少,被李家主母“养在身边陪伴”。李家主母还没死,就做主让毕氏接自己的班了。

    当时大家都是十分反对的。因为这破事听起来实在是太不好听了!而且这事居然还成了!从他们的证词中能够感受到明显的愤怒,“欺瞒”“哄”“骗”之类的用词频频出现。且他们都说,父亲之前并没有提及病情加重痛苦不堪要增加药量,老管家等人的证词也证明了这一点。至于李家长子的证词为何与他们不同,他们则是说:大哥傻!装正经样子!就是不心疼爹娘!木头人一个!

    因为有他们在,并不相信老头是单纯用药失误,他们自己找了郎中、仵作,都画了押。正因如此,祝缨两相对比才比较相信地方的审查。

    再仔细看李家长子的供词,用词则是十分的平静,不见有这些词。然而也没有什么溢美之词,通篇都非常的平静。

    再看毕氏的供词,关于嫁给一个老人,她的说法是“报恩”。说自己不会谋害“丈夫”,因为自己的娘家已然赤贫,还得指望着这个“丈夫”补贴娘家。如果是继子当家,那么肯定没有现在过得宽裕。

    “有趣啊……”祝缨喃喃地说,“她不是夫人。”

    李藏没有为毕氏请封诰命,她不是“夫人”。

    看到一半时,崔佳成、武相又来了。祝缨定的规矩,不能单独见,现在她们是两个人,祝缨这里还有吏、有胡琏,确实不是单独见了。

    祝缨只得放下手中的案卷,问道:“怎么?”

    两人对望一眼,武相道:“大人,不知我们能不能看一看女卒们的履历档案。”

    胡琏“噗哧”笑了出来:“可算想到了。”

    祝缨让一个吏引她们去借看,说:“就在这里看,大理寺的案卷不许带出。看完了归还。”

    顾不得其他,两人赶紧拿了看。拢共八个女人,可以书写的实在太少了,只有最简单的出身和家庭情况,再多也是没有了。两人说不上是失望还是别的什么,归还了案卷来向祝缨告辞。

    武相问道:“不知女囚那里何时提审?下官也好早做准备。”

    祝缨道:“不要管这个。”

    “是。”

    看她们走了,胡琏才说:“这些女娘,就是比人想得慢。”

    祝缨道:“想着了就好。”

    “嗯,不错,有了她们,起码咱们这儿不会出个孕妇。”

    祝缨也笑了,先把这件事放到一边,着手办理大理寺的杂务。本来是打算照着陈相的意思,把这个毕氏给开脱出去的,“老人受不了病痛,用药过量”完全可以解释得通。没抓着现行,侍女还拷打死了一个。如果硬要拿这个说事,确实能推翻当地的结论。郑熹和祝缨本来也都想这么糊弄过去,人家长子都不在乎了,只要个“体面”。李藏死了,她一点也不觉得可惜。不管毕氏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要紧,她不想追究。

    但出现“怀孕”这个意外就不对了,是把祝缨架火上烤了。祝缨反而想把事情查个清楚,这样自己也能多一点干货。

    实在不得已就出京查案。如果要走,就要把手上的事情处理好,最好连过年的安排都安排好。

    她飞快地处理着手上的事情,脑子里则是想着自己家里的事儿,怎么过年,怎么托付。不能在她出京的时候被人迁怒……等等。

    办好了手上的事,落衙后又去了一些商家,让他们“照着上面的地址,挨个儿送到家里”。她给大理寺诸人补贴,有些是直接在大理寺就发了东西、发了钱,有一些则是让商家给送货上门,这样就要各位同僚留一下家庭住址了,如果不想送到家里而是要送到“其他地方”也行,留地址。轻轻松松就能掌握住许多想要的信息。

    办完了这些才回到家里,花姐正和杜大姐十分不安地等着她。张仙姑问花姐出了什么事,花姐只简单说:“大理寺接的囚犯,挨了打呢。”张仙姑就以为是找花姐治伤的,说:“老三也是的,不能白使你呀,就开个账,给你开个工费也不算是循私!”

    花姐勉强笑笑,张仙姑还以为她是吓着了,因为祝大说过,牢里挨打很吓人的。

    花姐等到了祝缨,迎上来低声问:“怎么样?”

    祝缨道:“依旧交给我来办……”

    张仙姑道:“先吃饭再说!”

    吃完了饭,花姐到了祝缨的房里,祝缨道:“没事儿,我应付得来。我本来以为,事情糊过去就算了,现在看来可能要出京一趟的。”

    “诶?”

    “不能叫他们糊弄了。”

    “怎么?”

    祝缨道:“陈相那个人,你知道的,就要外面看起来花团锦簇的。如今出了这个事,他是糊不上了。可我得糊得上。”

    “他是为什么呢?”

    “他不能落人话柄,叫人说凉薄。老上司,他自己背后骂骂就算了,显得他道德高尚。管,还是要管一下的。”

    “好,我为你看好家里。”

    “嗯,如果有什么事儿,不要管细软,带上人,跑郑府去。”

    “这么严重吗?”

    “最坏的打算而已。”

    …………——

    第二天,祝缨只管处理大理寺的庶务,并不去提审犯人。但是左司直却跑了来,一脸奇怪地说:“那个事儿,可能不太对劲。”

    祝缨问道:“例行盘问,有什么不对劲的?”

    左司直道:“那些衙差说,那个李家家里一团糟烂,谁干的都不稀奇。又说,他们家的葬礼上还闹了呢。”

    “怎么想起来盘问衙役了?问问也好。父亲死了,哥哥和兄弟各执一词,不闹起来才怪。”

    “我本来也是这样想的,哪知道略一问,才知道有点古怪!”

    “怎么说?”

    左司直道:“你见过祖父的葬礼长孙不出来的吗?”

    “生病?”

    “纵病着,叔父、姑母挑理,他能不出来?一看不就知道了么?就是不出来,惹得那几个人从头念叨到尾。”

    “你是说?”

    左司直道:“还真有古怪……要论年纪,李藏的儿子年纪不小了,可孙子还真是……哎呀呀……”

    祝缨道:“不好乱猜呀,看来我真要跑一趟了。”

    “何必是你?再说了,以什么名义拿人呢?就凭我们没头没尾的猜测?对别人可以,没有确实的供词,就拿个小郎君,不好办。那边审了这些日子竟没有审出来这件事,也是很古怪的。那些个侍女,嘴怎么能这么严的呢?你别沾这个事才好。”

    祝缨道:“可惜已经沾了。”

    两人都很踌躇,左司直的发现不能说没用,但是也很难有用。

    就在他们商议的时候,该知道变故的人也都知道了。

    郑熹把事情给扛了下来,他抢先去见陈相,先发制人,向陈相抱怨他给自己丢了这么大一个变故:“早知道有这样的内情,我是怎么也不敢应命的!”他还真有点后悔,因为知道了李藏和陈相的关系,所以多事暗示了陈相,结果惹出这么个结果来。

    郑熹平这个事儿也是有代价的。他还得跟地方上的官员扯皮、扛着刑部的最终验核呢!他把这事儿交给了祝缨,祝缨是他要栽培的人,万一因为这件事把祝缨也被问个办事不力给耽误了仕途,那他就亏大发了!而事情确实是因为祝缨安排了个人把脉给捅出来的,陈相记不记仇,还真不好说。

    要他埋怨祝缨多事,他还真埋怨不起来。毕氏不是省油的灯,这事接得大意了!

    还不如一开始就什么都不说正直一点呢!

    如今得不偿失,他决定及时止损。

    陈相也吃惊:“怎么真有这样的事吗?”

    “御医摸的脉。”

    “那该去查地方!”

    郑熹道:“已下文了,先让他们自查。”这是正常的流程,一般都是发还自查。查不出来、让上头不满意或者上头另有想法,才会另派人查。

    陈相额角的青筋跳了两跳,阴沉地说:“我知道了。”

    郑熹道:“您得有个准话给我。以学生的浅见,唔……恐怕捂不住了。”

    陈相道:“查!我要真相!害!到现在真相还不清楚么?”

    郑熹道:“那晚辈就去加紧办了。”

    “唉,真羡慕郑侯啊!”

    …………——

    郑侯确实是值得羡慕的,因为陈相自己的儿子陈萌,他又办了一件傻事。

    他带着一个姓李的人找到了祝缨。

    祝缨家的地址并不是什么秘密,但是陈萌到这里来就很奇怪了。开门的是杜大姐,正在问话的时候,花姐、张仙姑都探出头来看。花姐与陈萌就打了个照面,陈萌道:“冠群啊……呃,你、你在这里了?哦,倒也不奇怪。”

    花姐见了他也有点不好意思,福一福,就进了自己房里。

    张仙姑和祝大迎了陈萌,知道他是找祝缨的,说:“大公子少坐,老三就快回来了。”

    陈萌就是掐着点儿来的,问:“他近来忙么?每日按时回来么?”

    “对、对啊。”

    陈萌松了口气,道:“哦,这位是李先生。”

    “李先生”一身素服,张仙姑就觉得这人不太懂事儿,带孝的不该乱蹿到生人家里来的。她不太甘愿地请他们到祝缨的房里坐,让杜大姐给上茶,自己去要回房去准备叠点纸元宝,备香烛,等下得让祝缨跨个火盆才好。

    快过年了,得吉利点儿。

    但是张仙姑不敢明着说,她有点怕这个李先生,李先生看起来很有点身份的样子。

    陈、李二人坐不多时,祝缨就回来了。她今天在大理寺忙了一天,听说陈萌来了,她就知道怎么回事了。一进西厢,先行礼:“大公子。”

    陈萌道:“三郎,实在惭愧,确实有事相托。”

    祝缨道:“这位李先生是不是……”

    那人起身一礼:“在下李泽。”

    祝缨忙还了一礼:“您是上官。”李泽四十来岁了,现在因为死了爹在丁忧,但实际上他身上的品阶比祝缨高不少,人家已经从五品了。

    陈萌道:“我就说,三郎是个心里敞亮的人。”

    祝缨道:“为的毕氏的案子,是吗?”

    陈萌道:“不错。”

    祝缨叹了口气,道:“大公子,你不该过来找我的。陈相已经放话了。我不瞒你,大理寺接了这个事,差点掉坑里了。我们上头还有刑部,下头还有当地官员,这顶上压下的,实在撑不住中间再来这么一出!”

    李泽一脸的为难,道:“确是件难事,否则也不敢惊动诸位。”

    祝缨道:“您能给我一句实话吗?真相究竟是什么?”

    李泽苦笑道:“你问我,我知道的都是一片祥和。”又是行礼,又是赔好话。一个年纪是自己两倍的人,两鬓微有白丝了,这样伏低作小,实在让人伤感。

    祝缨脸上也现出伤感的神色来,忙上前搀他,说:“李先生,您这是……大公子不厚道呀,带人过来这样对我,叫我怎么样才算礼貌呢?”

    陈萌道:“我知道你有办法的。”

    “你想要什么结果?”

    陈萌道:“当然是一床被掩了。”

    祝缨道:“恐怕是不能如意的。这件事情,有好结果是老天保佑,没有,就是我无能。”

    陈萌这中人做得,就很失败。祝缨送他们俩离开,李泽还能稳住跟祝缨拱手为礼。祝缨也跟没事人一般,也跟李泽道别。

    …………

    祝缨当晚就去了郑熹家里。

    郑熹很意外地问陆超:“现在什么时辰了?”

    祝缨道:“我知道,快宵禁了。”

    “有事就说。”

    “第一,是左司直发现的,据说李家的长孙没有出现在葬礼上,他的长辈们很是闹了一场,不确定有没有关系。第二,刚才陈萌带着李泽来找我。”

    “你怎么说?”

    “我问真相,他说一片祥和。葬礼都闹起来了,还祥和呢?他想糊过去,我没接茬。”

    郑熹叹息道:“还是会落埋怨的。”

    “那就让他怨好了。本来也没说死啊!”祝缨道,“闹成这个局面,本就是我多事,有什么后果,我领就是了!”

    郑熹道:“把真相彻底查出来!”

    “诶?”

    郑熹很果断,说:“既然瞒着不划算,那就彻查!陈相那里我去说!你,把这件事,查出真相,办成铁案!”

    “是。”

    好人

    从郑府出来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祝缨不紧不慢地往回走。

    心中种种想法不断地冒出来,身边的人都在加快脚步——要宵禁了。祝缨没有跑,她身上还有王云鹤以前写的条子,她总是拣签得最晚的那一张带到身上,因为这样保存得最好,一晃而过特别容易混过去。

    但是这张条子没有用到,在最后一刻,她踏进了坊门。

    回到家里,花姐、张仙姑、祝大都在西厢里等她回来,一看到她来了,都站起来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样?”

    “没事,郑大人把事情扛下了,我只管查案就好。叫杜大姐开饭吧。”

    张仙姑和祝大高兴了起来,说:“郑大人真是可靠呀!”他们两个不太明白大理寺的事情,但是,天塌下来现在有高个儿的顶着了,碍不着他们的闺女,他们就先开心了。两人又意思意思地叮嘱:“那以后要给郑大人好好办事啊!”

    祝缨点点头。

    他们就招呼着去正房那儿摆桌子吃晚饭了,饭桌上,张仙姑嫌弃李泽带着孝的人往别人家里闯,祝大就说:“这个大公子好不晓事哩,也不见他帮你干什么,就会跑过来叫人干事!他要干什么事呀?”

    祝缨道:“没什么事,我也没干。”

    祝大道:“这就对了呢!你就是头驴,能拉几盘磨?”

    张仙姑在桌子底下踩住了祝大的脚用力碾了两下,疼得祝大呲牙咧嘴。花姐心道,不对,小祝可没有很高兴的样子!

    她想,自己似乎也没有别的用处,便于饭后跟祝缨谈谈心。自己也没什么本事,出双耳朵还是可以的。小祝的心事难以诉说,有个人肯听听也是好的。

    她饭后跟进了西厢,托辞是跟祝缨算一算家里的账。祝缨坐在北屋书桌前,看到她来了,起身迎道:“大姐?我没事的。不是说了么?郑大人扛下了。”

    “天下哪有那样便宜的事?”花姐说,“你也得为他办事呢。是不是很为难的事儿?还是案子?”

    祝缨道:“回来的路上我在就想,什么是大道至简。”

    “啊?你们说的是学问上的事?”

    祝缨道:“王大人的选择真是太对了。你看,你只要正直,就只用照实办事就好。不用想着谁是谁的人,要卖谁的面子,这个面子出了意外,你没有做错,却还是错了。还要怕得罪了人,又怕不好善后。

    直道而行,是世间最方便的事。却又总有聪明人要走捷径,投什么恩主!”

    “可你别无选择。”

    祝缨平静地看着她,花姐明白了,祝缨何尝不知道这个道理呢?她放声大哭。

    祝缨道:“别哭了,你一哭,杜大姐该以为我欺负你了。她有时候看我的眼神,仿佛觉得我不是什么好人。头好痛!”

    花姐破涕为笑:“胡说,她很喜欢你的,觉得你是个好人呢!”

    祝缨只管摇头。

    花姐道:“那……现在呢?”

    祝缨道:“一不做,二不休,已经上船了,难道还要投湖不成?”

    “案子?”

    “还是我审。”

    花姐叹气,良久,才慢慢地问:“那个小娘子,真的是谋杀……亲夫?”

    祝缨道:“应该是。”

    “那样的老人,”花姐忍了忍,还是说了,“就要糟蹋个小闺女。算了,人死为大。这闺女也是,那老棺材瓤子还能活多久呢?”

    花姐极少说重话,说出这样的话来,可见已然是很生气了。祝缨道:“我还在查。”

    “咦?”

    祝缨道:“既然要查,就查明真相,我年前是必要出去一趟的,最好半个月打个来回。”

    花姐吃了一惊:“你累死你自己吗?”

    这个案子她虽然知道得不多,但是在慈惠庵里跟付小娘子闲聊时也听过的,案发的地方离京城得有差不多一千里了,半个月打个来回,连奔波带查案,铁打的人也吃不消。

    祝缨道:“我沿途换马不换人,一天跑个两、三百里,夜里还能睡,四天就能到了。”

    “你……”

    “我不能离开京城太久。且在那里呆太久也无益处,能查的,当地刺史已然查得差不多了。”

    “只恨我不能帮你的忙,咱们家又没有别的帮手,”花姐说,“你是不是,要拢几个帮手了呀?我是说,真正交心能用的那种。”

    祝缨道:“我这次带上小陶。”

    “他……”

    祝缨道:“说不好,怎么会就这么死心塌地呢?能用就行了。我的事你是知道的,跟别人不一样,宁愿自己累一点,也要谨慎一点。所以我只好广洒网,赚个好人缘儿。家里要交给你了。”

    “放心。”

    …………

    祝缨第二天到了大理寺,左司直已经摩拳擦掌了。虽然那个“长孙”的线索,还在两可之间,但是他发现的,也是个突破口,他还想再接再励呢。

    祝缨将左司直、鲍评事、胡琏三人邀到一处,说:“有件事儿,要拜托几位。”

    他们都说:“你只管说。”

    祝缨道:“眼下手上有个案子,大家都是知道的,我想在年前把它给结了,我又整天乱忙揽了不少事儿。所以,要拜托诸位分担一些。”

    胡琏道:“义不容辞。”

    祝缨就把大理寺接下来的细务托给了胡琏,说:“原本就是老胡你在忙的,是我多事的,现手上还有几项,多半是发些东西,琐碎些。”

    胡琏道:“做好人的事儿?我乐意!”他接了。

    祝缨对左司直道:“狱里,老左你多盯一盯。”

    左司直道:“你等一下,我在这儿,你出去?不是说并案的?哪用现在就让你亲自跑一趟呢?还有……”

    祝缨道:“等会儿我同你细说。”

    “行。”

    祝缨又对鲍评事道:“还有一件事,得鲍兄帮忙——你我一同出京。”

    “障眼法?”

    祝缨点了点头,鲍评事心道:胡丞虽然开玩笑,但是与小祝一起办事,总是会有好运气了。也很痛快地答应了。

    胡琏还想听一听他们商议案情怎么查,因为这起案子想要做到各方满意确实还是比较困难的。不想马上就有人来回事了,祝缨一指胡琏说:“找他。”胡琏只得去忙了。

    祝缨又与左、鲍二人议事,她说:“我见过郑大人了,他就一句话,办成铁案,所以我得亲自去办。”

    两人点头。祝缨道:“老左,狱里还是那样,一定要盯住了,不许女监里的人与犯人有多余的接触。养着,但不管。”

    “我一早就想问你了,为什么?”

    “毕氏这身孕,要么是自己弄的,那她这心机那些女卒应付不了。如果是被□□的,那这遭遇一般人听了又要不忍心了。不管是心软还是被愚弄,容易透露外面的讯息给她,不利审讯。而要审讯毕氏,必须慎之又慎。她已然被问过无数次了。咱们有的优势,就是她对咱们一无所知。”

    左司直也是个老官了,马上说:“明白。”

    鲍评事道:“原本一件小事的。”

    左司直双手一摊,道:“就说发现女囚身孕这事儿,但凡换一个案子、换一个人,都是小祝有先见之明。现在弄出不好看来,反而……”

    祝缨道:“多说无益。鲍兄,咱们点几个人,对外说是出京,我先带个人去悄悄探路,你只管慢慢的走。不是信不过鲍兄……”

    鲍评事马上说:“明白!咱们各有各的差使要做。”

    祝缨道:“是。”

    左司直道:“那你们可要穿得厚一些,冬天路上的风,不是皮衣是受不了的!”

    祝缨道:“不急,我先去翻个档,然后咱们再去提审男囚。”

    “一起来吧。”

    ………………

    毕氏是两个案子的关键,但是毕氏是从哪里来的呢?

    祝缨带着左、鲍二人先去翻了毕氏父亲毕罗的案卷。毕罗犯的事儿不大不小,如果真的很大,他死了也不能保全家人。如果很小,他就不用死了。上面的罪名是,受了龚劼的指使,为其敛财办事。这种事许多官员都会办,不定就是这个人的死党的,可能只是交易,又或者是不敢得罪。

    所以毕罗家给抄了,人自杀了,老婆孩子还是没事的。留的遗书是一时糊涂,又不敢得罪龚劼,现在只好以死谢罪。

    祝缨又翻了附的简单的账,看到上头写的抄查的名目,再看办事的人,底下签的名是邵书新。心里默算了一下数目,心里就有数了,然后对左、鲍二人道:“咱们去审犯人吧。”

    三人到了大理寺狱,祝缨要提审的是老管家。

    老管家之前受过刑的,现在还没好利索,他的子孙倒是已经好了。

    祝缨先问:“伤得重么?”

    老管家很吃惊了:“大人问小老儿吗?”

    此时官员审案,遇到这样的大案子,嫌犯的供词叫人不满意了,先打个二十板子是个基本操作。

    如果是犯人发配到了流放地,见面先打四十到六十杀威棍,这也是基本操作。

    所以一般人也不想打官司,而官府尤其讨厌讼棍。

    现在不挨打反而是一种惊喜了。

    祝缨道:“当然。你没有发烧,不会神志不清吧?”

    “不会不会。小老儿委实不知是何人谋害的主人……”

    祝缨道:“你要知道了,还要我干什么呢?老人家,那边那位夫人与过世的老人家年纪差得有点儿多。为什么娶她呢?纵要娶,何必娶故人之女?说出去也不好听呀。这可是有些怪异了。”

    老管家忙说:“大人!这些都是过世的夫人操持的。夫人打年轻时起,就是出了名的贤惠人。主人有五个子女,后头两个都是庶出,夫人把姨娘也照顾得很好。夫人病重,担心自己过世之后无人照顾好主人,就……”

    “既有五个子女,如何照顾不好?”

    老管家陪笑道:“大人还没成亲吧?什么样的子女,都不如身边有个女人才能照顾得好,谁也不能夜里就睡在身边伺候着呐。夫人真是一片贤惠的心呐!再说,我们家大郎兄弟几个是要在外为官的,娘子们都出嫁了。”

    左司直道:“奇了怪了,这样,弄个姨娘不就行了?”

    “妻子才会贴心,妾是不行的。身份不一样,想法就不一样。再者,家里需要有人主持中馈的。而且陪伴老人,也值得一个名分。”

    经老管家解释,左、祝、鲍三个寒酸小官才知道这大户人家的讲究。不但要续个小媳妇儿伺候着,以防老子出事儿,丁忧耽误了儿子做官。儿子在外做官了,李泽还打发了自己的长子回乡侍奉双亲。

    祝缨问道:“为什么是那位小夫人呢?”

    “她在夫人身边的时候,细心又体贴。夫人总想把最好的,留给我们老主人。”

    祝缨又问毕氏的来历,老管家说:“是以前老主人一个故友家的,故友犯了事儿,全家都来依着咱们府上。她家里被抄了,府里可怜他们家,夫人常叫她来陪伴,看她又细心周到,模样性情也好,就问她家愿不愿意。夫人给了她母亲一大笔聘礼,可是正经聘的。还许给她兄弟附学读书。”

    “小夫人也是知书达理。”

    “是。”

    “所以你觉得是误杀?”

    老管家连连摆手:“小老儿不敢胡说,不敢胡说,并不曾亲见。凡小老儿见时,侍奉得无一处不周到。”

    祝缨又问他李泽夫妇,老管家道:“都是敦实好人。”

    再问李藏其他子女,老管家道:“都是孝顺的好人。虽然有时候活泼些,却是没有坏心的。我知道,他们是想查出凶手。谁死了父亲不想查明凶手呢?”

    “遗产怎么分?”

    老管家道:“他们并不争产!老主人早就分派好了!”他很骄傲地提起,老主人对身后事早有交待的,子女们也都很服。长房主持祭祀,所以多一分,其他诸子平分,给女儿们也留了一份遗赠。并且很有先见之明地加了条款:即使有子孙犯法,他的那一分遗产,都充归祭田,也不叫兄弟姐妹平分。

    并且,李泽兄弟姐妹各家家境也不错。

    祝缨问道:“你觉得凶手会是谁?”

    老管家垂泪道:“小老儿不知。”

    左司直怒道:“毕氏已然招供,是服食砒-霜剂量加大,你也说李藏之前并无不妥,这还不是谋杀?”

    老管家道:“小老儿人不在跟前,怎么敢诬陷主母呢?”

    他竟然是个老实人!祝缨道:“案子还没结,只好委屈你先在这里住几天啦。”

    “不敢不敢。”老管家连说道,面上露出犹豫之色。左司直道:“你有话就说!”

    老管家道:“我们小夫人,真的受辱了吗?您一定不能放过那些畜牲啊!”

    祝缨道:“我们会查的,绝不会放过凶手。对了,毕罗往李家运了多少财物?”

    老管家脸上一白,祝缨道:“我知道了!”

    “府里并不是藏匿抄家财物!”老管家急急解释,“都是一些人情往来!毕罗仰慕主人之风采,又得主人照顾。”

    祝缨道:“我知道了。老人家,去休息吧。”

    看着他苍老的背影,鲍评事吹了声口哨:“本是无缘,全靠掏钱。是这么个故友啊……”

    三人又提审了老管家的儿孙,就是一同押过来的中年人和年轻人,他们是当时被老管家安排替班的。三人说辞与老管家相差无几,只除了:“小人们不常在眼前伺候,那一天确实不曾见着新夫人下毒。”

    问到府里,也都说是好人。不但李藏夫妇人好,府里上下人都好,有什么意见冲突了,那也是好人之间的事,没有恶性事件。

    问完之后,不止主审三人惊呆,连狱卒都要咬指头了:“他们知不知道,要是毕氏不是凶手,最大的凶嫌就是他们了!”

    以奴害主就不止是一个斩字了。虽然律法定的是绞、斩两样,但是实际上处罚的时候,还是容易出现法外之刑的。比如以奴害主,是最容易让肉食者发狠的,皇帝不高兴了,可能让他腰斩,或者就磔了。

    就这样,还能说不怪毕氏。

    左司直道:“以奴告主,好像也不太行。不过,男尊而女卑,以妻害夫,倒是可以……”

    祝缨道:“再问问押解的衙差吧。”大理寺之断案,最基本的“五听”,气、色、视、声、词。别人不知道,但是祝缨以自己的眼光、经验来看,竟没能看出来这祖孙几人撒谎。

    …………——

    衙差真是倒了八辈子的血霉,本来是个差使,他们在路上走了一个来月,算日子也跟他们没关系。但是就被扣下了!

    罪魁祸首就是祝缨!这种愤怒起初还压得住,现在是越来越光火。

    祝缨对他们的愤怒视而不见,公事公办地问他们为什么说李府里一团糟。

    衙差心道:老头子死得不是时候,还不是一团糟呢?!

    口上却说:“老棺材瓤子娶个小媳妇,还不够糟?哪家要脸的老人这么干了?”

    “除了他,还有谁?”

    衙差道:“都不是好人!死了的老太婆,天天吃斋念佛,我们弟兄哪年不得替他们府里抓几个交不上租子的佃户?进来先打二十大板……榨出最后一滴油来,再假惺惺说免了利息。利滚利都不知道滚了几茬儿了!府城周围的地,都快全是他家一家的了!”

    李藏呢,就是这些事都让老婆干,他自己是个“自在闲人”。

    偶尔行走在路上,看到个美貌丫头,就问人家要不要到他府里做工。

    儿子们在外头做官,好些年不回来了,所以衙差不知道太多。但是李泽曾经也干过在家侍奉祖父母的事儿,当时他老婆生不出孩子来,老婆给他纳妾,李泽心疼媳妇儿,弄了个婢女,生完孩子就“去母留子”,把孩子生母给远远“发嫁”了。走的那一天,哭得整条街都听得见。算来是二十年前的事了。

    近来府里两件白事、一件红事,简直太热闹了!白事都快办不下去了!孙子不出现,兄弟姐妹打成一团,还自己找仵作、郎中要验亲爹的尸!

    真是一家子的体面人!

    衙差最后恨恨地道:“还不信我们大人!”

    祝缨觉得这个口气,与张班头等人说王云鹤几乎一样了。问道:“你们刺史,是位好官?”

    衙差道:“当然啦!他老人家一定不会冤枉我们的!”

    “公文这会儿也该到他手上了,你们很快就能回去了。”祝缨说,然后一左、鲍二人便离开了。

    站在大理寺狱门口,祝缨忽然就笑了。左司直问道:“口供问成这个样子,你还笑得出来?”如果老管家那里是真的,那就没坏人了。如果衙差的话是真的,那就没好人了。无论是哪一种,都很难办!

    祝缨道:“我有点数了。”

    “你有什么数了?”

    祝缨道:“叫武相和崔佳成办一件事,把几个丫环婆子的囚室门窗给我用黑布蒙上、用木板堵住,不许透一丝光进去。”

    “诶?”

    祝缨道:“等我回来你就知道了。”

    “行!”

    然后祝缨就把大理寺狱的事情交给了左司直,然后自己和鲍评事去见郑熹,点了九个吏与他们一道出差。郑熹问道:“你有把握?”

    祝缨道:“一点点。”

    郑熹给她签了公文:“去吧。也不必急着回来,半个月,往返两千里,你……”

    祝缨笑道:“我以为只有老头子才会啰嗦的。”

    “滚!”

    祝缨滚了。

    九个吏里,祝缨特意把小陶也给带上了。小陶十分激动,问道:“祝大人,咱们这是办大案的吧?”

    祝缨道:“是受苦的!”

    小陶道:“我才不信呢!”

    不但他不信,所有的人都不信,盖因祝缨这一年来对大家实在是太好了。再说现在,她先带了一行人支取了公费置办了皮袍之类的御寒行头,然后才出发。还没出京,就白得一套皮衣,这能说不好?

    鲍评事对着小陶直摇头。

    出了京城,二十里先到一个驿站,祝缨对鲍评事道:“就此别过!小陶,你跟我走,你得跟得上我。”

    小陶傻眼了:“什、什么意思?”

    “你会骑马。”祝缨肯定的说。小陶的家境在吏中算不错的了,有自己的房子,娶着老吴的闺女,还能有点小爱好,比如骑马。他还能养得起个马呢!

    直到此时,小陶才知道小祝大人的好处是不能白拿的,得干活!

    祝缨带着小陶,拿着大理寺紧急公务的牌子,一路换马不换人,头一天就奔出一百多里地,天色完全黑了下来,祝缨才和他在一处小驿停下。小陶脸色发白:“不、不会吧?夜里还要赶路吗?”

    “不用。”

    小陶放心了,爬着下了马。祝缨腿也有点软,但仍撑着。她是从六品,一套院子是没有了,但是在这个人不多的小驿,她得了三间屋子,有热水、有热饭。祝缨对小陶道:“去吃饭、泡个脚,睡觉,明天一早赶路。”

    小陶坐在地上不起来了:“明天……”

    祝缨从怀里掏出个匣子来,让狱丞沏了热水,说:“这里有参片,你含两片吧。”

    小陶心说:您这真是要玩儿命啊!不是!玩也别玩我的命啊!嗷嗷!

    祝缨真就带着他玩命,连着奔了四天,到了城门口又下起了雪来,小陶发誓:“我这辈子再也不骑马了!”

    祝缨道:“那你爬回京城?”

    小陶的脸惨白惨白的。

    两人顶着风雪进了城,天已经黑了,城门也开始关了,路上几乎没有行人了,人人急着回家。小陶认命地道:“小人去刺史府为您投帖。”

    “不,你过来,先去李府。”

    “啊?”

    祝缨拿出一块玉佩,道:“你拿着这个,一路打听去求见李府的大娘子,就是李泽的妻子。告诉她,毕氏有身孕了,让她把家里的事情看好,李泽正在京城斡旋。因走得急,他带的人不方便派来,以这个玉佩为证,让你捎个口信。大娘子有什么话带回去,也告诉你转达,不要写信,不要落在字纸上。你现在就得走,不能留在府里。记住了吗?”

    小陶听得呆了!

    “祝祝祝祝,祝大人,你这是?”

    “蒙好你的头,不要让人看到你的脸,皮袍子反过来穿,腰牌不要用,声音粗着点儿,不要叫人听出来。懂了吗?”

    小陶张大了嘴。

    “你是日夜兼程,连奔了四天跑回来的,她要不信,不妨再等几天,看邸报上的消息。咱们动身的那一天,邸报上有一条,张御史南下。如果因此耽误了大事,可就怪不得你了。”

    小陶从地上爬了起来,拉起了兜帽:“小人这就去!”

    “骑上你的马!办完事到刺史府门口等我。”

    “是!”

    祝缨把自己的马拴到了刺史府外,裹紧了身上的斗篷,一路沿着小陶的足迹追踪到了李府外,悄悄地纵上了墙头。本地刺史办案颇有章法,案卷也总结得比较漂亮。案卷里有案发前后的描述,李藏居住何处,李藏长孙居住何处,如何赶到现场等等,都有描述。

    李家子女奔丧,又遇官司,又要守孝,现在都住在府里。

    祝缨使小陶去诈李妻,自己却要试一试李藏的其他子女,偷听他们说话不定得熬到什么时候才能等得到,她不得冻傻了?她跟随一名送饭的仆从,随便选了李泽小妹的住处,等仆从们送完了饭出去。里面把帘子也放下挡着寒气,她却在外面说了一句:“有人去见大娘子,说是京里的消息,小夫人有了三个月的身孕,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里面的人喝了一声:“谁!”

    祝缨当然不会回答她,里面的人十分惊疑,饭也不吃了,道:“去,把哥哥们和姐姐请来,就说我有要事相商!”

    不多会儿,他们兄妹四人就凑齐了。祝缨为躲避,离得稍远。前面几句听不真切,直到里面一个男声说:“这个贱-人!果然是有奸夫了!可怜阿爹……呜呜呜呜……”

    李泽小妹放声悲哭。她想起了父亲,教她读书写字,为她择一佳婿,如今她自己也有了孩子了,孩子都快能娶妻了,父亲却死得这么蹊跷!

    里面又开始骂起李泽,说他就是个大傻子,怎么能不追究害死父亲的人?!要不是当初他拦着,毕氏的死刑早判下来了,哪还有三个月的身孕?早就秋后问斩了!整天要“体面”“体面”,现在好了,面子叫人扒了个精光!

    他们又回忆起父母在世时的情景,教他们做官做人,教他们成材,给他们成家,一家和睦!直到来了个小妖精!

    四个人商议一回,决定去找大嫂讨个说法!还有,大侄子怎么能不出面?他到底怎么了?祝缨远远标着他们,看他们去找李泽的妻子,此时小陶已然不在了,不多时,几人就嚷了起来。然后压低了声音。

    不多会儿,一个仆人出去,引了一个少年过来。祝缨慢慢挪进墙底的阴影下面,只见少年进门就拜见叔父姑母,原来他就是不见了的李泽长子。李泽的妻子道:“看来,你们是必得知道了的。”

    里面帘子也压下来了,啥都看不到。里面的声音也小了一点,祝缨无奈,等到一片呜咽之声,这少年出来了。里面又争执了起来,仍然是“家丑不可外扬”与“绝不放过凶手”。毫无新意。

    “绝不放过凶手”那几个人的声音也越来越大,说:“现在还不算外扬么?”

    李泽的妻子也泄气了,不知道说的什么。又过一会儿,人就散了。“绝不放过凶手”的几人一边走一边埋怨:“这孩子倒是有良心的,就是心眼儿太小了!阿爹如果在世,也不会愿意见到他这么萎靡不振的。”“他那是萎靡不振么?简直就是傻了!”

    祝缨听了一阵没再听到什么密谋内情了,只有李泽的妻子在追查谁“嚼舌头”。雪还下着,她不敢再等,趁李府主人们各有事忙,仆人偷懒,翻出了李府。雪越下越大,须臾,把她的脚印给盖住了。

    …………

    祝缨到刺史府的时候,小陶正在跺着脚等她。

    小陶手都冻得疼了,眼泪鼻涕都要一起被冻下来了,说:“您去哪儿了呀?”

    “她怎么说?”

    小陶低声道:“看了那个玉佩,说,知道了。让李大人放心在京城斡旋,家里有她,必要维持住体面的。儿子她也会照顾好的。庙也准备好了,小夫人回来就送庙里静修。”

    小陶说着,把玉佩还给了祝缨:“这个我没给她,说得带回来。这佩这么灵?哪儿来的?”

    当然是顺手牵羊来的!祝缨心说。

    “问那么多干什么?”祝缨道,“叫门吧!”

    小陶叩响了刺吏府的大门,里面初时无人应,小陶用力踢了几脚才有人说:“来了来了,谁呀?!”

    “京城来人!”小陶说。

    带个小陶,跑腿、交涉的事都有了人干。

    本地刺史姓窦,四十上下的年纪,可见仕途一向不错。而从他断这个案的情况来看,他这仕途顺利也有自己的本事在内。

    窦刺史很奇怪:“这个时候京城来人?大理寺?这么快的吗?”

    等与祝缨见了面,互相通了姓名,窦刺史就说:“原来你就是祝丞。”

    “咦?”

    窦刺史道:“大理寺发还的公文,写得很有道理。”

    一地难免会有点需要惊动大理寺的案子,落在祝缨手里的就比较仔细,所以窦刺史印象深刻。且举出了祝缨批过的一个案子,祝缨道:“惭愧惭愧,您判的毕氏的案子,晚辈也觉得很有道理。”她也背了两段窦刺史写的判词。

    两人算是合上了暗号。

    窦刺史问:“不知祝丞为何事而来?”

    “毕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祝缨说。

    小陶原本避在一边捶腿,就见窦刺史的表情一瞬变成了阎王,吓得他腿也不捶了。祝缨还稳得住,说:“所以我赶过来了。”

    窦刺史低声道:“还是你思虑周到,我要早些想到换上女卒就好啦。”

    “这事儿我们已经行文,郑大理的意思,先请您自查。我来不是为了这个,是为了毕氏。究竟怎么回事?”

    窦刺史道:“李藏也是本地名流,他死了,儿女都不在跟前,只有一个小孙子,于情于理,我都要去看一看。致奠一下。随意往棺木里看了一眼,像是中毒的征兆。而且,那个妇人哭泣没有悲声,我装作致哀,与她说两句话,见她的表情果然没有悲色,假装而已。当然,死了丈夫有时候也有高兴的。但是……”

    “懂。同是紧张,兴奋的紧张和恐惧的紧张是不一样的。同样是开心,意外之喜与耕耘之后的收获也是不同的。”

    窦刺史道:“李藏生前也是大臣,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死了!”

    因为他这发现得及时,马上就把李府的人控制了起来,毕氏一个措手不及,只能说一个“不慎用药过量”的理由。

    “她说完就后悔得紧了,”窦刺史笑道,“后悔也晚了,只能顺着误服说下去了。”

    然后又敛了笑,说李藏的孙子可惜了,知道了家庭的人伦惨祸之后,整个人都有点傻了。

    祝缨问道:“他会不会是……”

    窦刺史道:“不至于。”

    他也是有证据的,李泽的长孙是反对祖父续弦的,他主张给毕氏一笔嫁妆,安排人家出嫁才是正理。因为提议没有被采纳,李泽的长孙虽然住在府里,但是每天都在屋外请安,已经很久不见祖父了。这个跟本案没什么关系,他就没报上去。报上去了,对孩子的风评也不好。祖父不管干了什么,这孙子不跟祖父见面,寒碜谁呢?

    毕氏,分几次偷买砒-霜,然后老头就死于砒-霜。而且她交待不出砒-霜的去向。毒老鼠,老鼠呢?服药?那也是需要调配的,没见动用其他的药材搭配,总不能是直接拿砒-霜给老头灌下去治病的吧?

    窦刺史把砒-霜的账也给查了出来,药铺也有账为证。

    祝缨又问李府的事,哪知说的与旁人都一样,老大是要家族的体面,其他几个就要追查亲爹的死亡真相。窦刺史别的不好说,对李府的田产之类还是知道的,没有财产的纠纷。李藏没有世袭爵位,也不存在争爵位的问题。

    祝缨道:“毕氏的娘家人呢?”

    窦刺史道:“哭,为李藏伤心,也说女儿冤枉。还为李藏素服。毕氏已经很久不与他们来往了。”

    如果没有李藏的这次被谋害,李府真是一个令人交口称赞的好家庭!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主敬仆忠,在娶毕氏之前也是夫妻和睦,不但对自家人好,在外面也怜贫惜弱。

    只有毕氏一个是恶人。

    刺史坚信是毕氏谋害的李藏,并且拿出了尸格:“趁他的儿子们还没回来,我就欺负他们家小寡妇和小孩子,验了尸。”

    否则得是家属同意的。然而毕氏开始还想阻拦。

    祝缨问道:“毕氏的母亲兄弟呢?”

    “喊冤。说冤孽。说‘那就是她的命了’。”窦刺史对毕氏显然是厌恶的,但是说这句话的时候也带了点感慨。

    祝缨道:“犯人被抓了现行而死不认罪也是有的。人证、物证其实都有了。所差的还是动机。她说过什么吗?”

    “没有。老夫少妻本来就是理由。”窦刺史说。又问祝缨要不要看一看尸体,他可以安排。虽然下葬了,但是李泽不在家,李泽的弟弟们想要真相,想必是会愿意的。

    “好!”

    窦刺史就安排祝缨和小陶去休息,并且向祝缨保证:“毕氏身孕,必有人监守自盗,彼时她们已被收监了!我必查出个究竟来!你离开之前,给你一个交待!”

    “公文还没到就不急。”

    窦刺史的脸色重新回到铁青:“我急。”

    “那就拜托了。”

    …………——

    小陶终于可以安稳地睡一晚,不用怕第二天赶路了,他感动得流两滴眼泪,脚都没洗就睡了。

    第二天一大早却被祝缨给叫了起来:“走,出城去了!”

    “祝大人,皮袍我还你成么?”小陶哭丧着脸说。

    祝缨却很高兴,她带着小陶去了城郊,刨李藏的坟!

    李家四个儿女是十分赞成的,他们固然不愿意父亲被打扰,但也一定要严惩凶手。窦刺史发现了他们父亲死亡的疑点,进而查到了他们父亲蒙冤被害,他们就信任窦刺史。大理寺又来人复核,可见重视。

    两个儿子也是官身,品级比祝缨还高,却对祝缨比较礼貌,全不见昨天与大嫂争吵时的暴躁。

    祝缨借机与他们聊了几句。两个儿子的说法:“娘就是太好了!什么都要操心,什么都要安排得妥当。爹是要人伺候,何必是毕氏?”两个女儿的说法也差不多,同时又添了一条:“大哥大嫂忒不痛快。”

    祝缨问道:“害死令尊,毕氏能有什么好处吗?”

    “那谁知道毒妇的心?也许,是爱少年呢?”两个女儿猜测。

    “府上财物有无丢失?”

    “她还没来得及跑呢。”

    “府上大公子夫妇,与毕氏相处如何?”

    “能有什么相处?”四个人一边留神仆人干活,一边说,“我们都在外做官,一回头,多了个娘。大哥大嫂竟也认了。还说,准备了家庙给这新娘养老,因她年轻,以后留在府里瓜田李下不好听。年轻媳妇,哪能关得住呢?”

    祝缨等他们把棺材刨了出来,起了棺钉,推开棺盖,里面一股淡淡的尸臭味扑鼻而来。祝缨的仵作本事不能说高明,但是砒-霜是一种比较常见的毒药,杨仵作了解得也更深,她于是也学到了。

    她说:“确实是砒-霜。”

    窦刺史道:“银针试过了,是服食下去的。”又拿银针再刺一次,证明不是事后灌的。

    祝缨见过了尸体,虽然并不新鲜,但窦刺史的判断确实没有问题。

    窦刺史便将棺木重新安葬的事交由李家人负责,他和祝缨都拈香。祝缨道:“我该回去啦,想来……”

    窦刺史道:“且慢!那一件事,我要给大理寺一个交代的。”

    祝缨道:“还是等公文到了再……”

    “多住两天吧,就两天,两天内我要查不出来,你只管回去,算我无能。”窦刺史挽留。

    祝缨道:“听您的。”

    窦刺史笑道:“一路辛苦,也该歇一歇啦,你瞧,那小子已经走不动路了。”

    小陶扶着膝盖弯着腰,祝缨道:“行啦,咱们住两天缓一缓再走。”

    住两天她也没歇着,裹了件袍子偷偷从后门溜出去,蹲到大街上听闲言碎语去了,中间还跟人家路边摊子上一个炸果子的人问秘方。听了好些人对李府的评价,大善人,反正跟咱们不太一样。有李藏在,本地有点什么天灾,他还能帮忙上书朝廷说点好话,减点租税。是本地的好子弟啊!

    又听说毕氏,也有猜有奸夫的,也有猜狼心狗肺的。也有说“叫小媳妇守老头子,你摸着良心说,对不对?”也有少部分人认为她冤枉的,因为她“没根基,再没了丈夫,能干什么?”有同情她母亲兄弟的,说那个妇人老实得要死,等闲连门都不出。毕氏的兄弟风评也不错,这位仁兄为了振兴家业拼了老命地读书呢。

    听了两天,却也没有新鲜的东西听得出来。祝缨打听到毕家现在住的地方,居然比祝缨现在在京城的住处还宽敞,丫鬟小厮厨娘苍头都有。

    祝缨对这家人就没多少顾忌了,带了小陶直接登门。毫不意外的,家里人也是说,与李家无冤无仇。毕氏的母亲说:“这家都是前头夫人给置办的,我们怎么会有怨恨呢?”

    毕氏的兄弟则说:“我知你们的意思,然而……嫁她前问过她的意思的。大人,齐大非偶,当时实在艰难,她一个女孩子,在外面,就是狼嘴里的肉,不得已嫁了李大人。如果李家现在容不下她,就再送回来,我们养着她。有事,一家人一起担。”

    他母亲说:“府里样样没有亏过她。李大人这么个年纪了,她真的犯不着啊!”

    毕氏的兄弟用力咳嗽了一声。祝缨假装没听出来,又问了侍女的事情。

    毕母拭泪:“她的侍女都是李府的人,我们家早败落了,仅剩的仆人在路上就不得不变卖了,并没有能带出什么奴婢到李府陪嫁。婚礼充场面的丫头也是李府提前给买的。”她又怀念起那个陪伴了半路的仆人,哭得更伤心了。

    祝缨安慰她几句,突然说:“令爱怀孕了,三个月。”

    毕家母子的表情显得很惊讶,一惊之后那种惊吓的表情就过去了,惊讶并不在脸上保持很久。这是真正惊讶的样子,把最初惊讶一直固定在脸上的,大多数情况下反而是假。祝缨心里叹气,看来他们不知道。

    “好自为之。”她说。

    母子俩还想问什么,祝缨已经走了。

    这天傍晚她回刺史府,窦刺史命人拖上两个男子来,人已经打得破破烂烂了。窦刺史查案本领虽然不差,却也不能免俗——上来先按住嫌犯打一顿。

    他把所有看守都过了一遍刑,再命互相检举,检举不出来,再打!然后才是细细地审问、盘查证据。

    他也是气得狠了,因为扣押了李藏的小妻子,他当时被李泽施压,也是很小心地安排了看守。哪知道竟然还是出了问题。本来以为,安排至少两人一班是没问题的,没想到俩一块儿出的事!

    祝缨问道:“当时是个什么情形?”

    “她勾引的我!”

    祝缨翻了个白眼,窦刺史厌恶地说:“回话!”

    “真的是她勾引的我!她说,脚扭了,叫我去扶……”反正扶着扶着就让揉一揉伤处。

    祝缨捂住了耳朵。

    窦刺史骂道:“她怎么不叫别人?”

    祝缨放下手,面无表情地道:“说吧,你们占了她多少便宜。”就算活得再糙,她也知道男女之间也不是一下就能有孩子的!要不是送子观音的香火就不会这么旺了!

    窦刺史更气了,他自诩明察秋毫,眼皮子底下却出了这样的事。不由骂了一句:“小吏可杀!”然后接着骂“淫-妇自甘堕落。”

    祝缨道:“也有好的,替您办案的也是他们呐!大人,下官这就回去了。这供状?”

    窦刺史道:“少待!”他出了公文,派了衙役,跟祝缨一同回京。

    小陶感激地看着窦刺史,心道:这位大人真是个大好人!我不用四天赶回去了!

    祝缨向窦刺史讨了两辆车,把犯人往车里一塞,也是急着一天几十里的赶路,路上遇到了鲍评事等人,一行人十几天就回到了京城。

    ……——

    祝缨再次回到京城的时候,时间已经到了腊月初。她不及回家,先把犯人关进大理寺狱。

    刚进大理寺,就被同僚们热情地围观了。

    自从祝缨离开,大家的日子过得就怎么也不得劲儿了,胡琏自己都觉得不舒服。他先把上头几位伺候好了,就顾不得下面了。他也没扣下面的钱,下面就是觉得没那么周到了。

    一见祝缨,乐得把正在看的账本一扔:“来,给你,给你!”

    祝缨道:“我得先审犯人!”

    胡琏十分失望:“哈?”

    “年前不办好,留着过年吗?”

    祝缨跟郑熹汇报一声就去了大理寺狱,现在,可以提审女犯了。

    毕氏的侍女们被黑屋已关得快要疯了,连小时候尿裤子的事儿都说出来了。有用的只一句:“砒-霜全都交给夫人了!她放在妆匣里的!说配药用!那些都是夫人亲自动手。老主人过世的时候,夫人收拾了细软,但不曾传递出去,府里内外不得交通。我们不曾谋害老主人的!不敢诬陷主母!”

    唯一还能硬挺着的是毕氏。

    “孩子是先夫的,”毕氏轻笑道,“那天夜里,我梦到了先夫,先夫说,你是被冤枉的,可见我的子孙并不可靠,给你一个孩子,当做日后的依靠吧。”

    书写

    神棍面前说“感孕”实属班门弄斧了。

    张仙姑都知道,遇到给闺女算命的都要说闺女以后有出息,好叫父母能把这女儿尽力养活。如果这家实在养不活,那也是没办法的事,反正有冤魂也不能半夜找她。

    左司直倒不是不信鬼神,全因审案见过鬼扯的太多了,所以他也不信。

    抢先发难的却是鲍评事!他一拍桌子:“你这妇人,竟敢托鬼神之名行苟且之事!究竟如何谋害亲夫、怀上孽种,还不从实招来?!!!”

    他是跟着祝缨一起把窦刺史揪出来的两个看守给带回来的!人就关对面男监里呢,这边毕氏说“先夫托梦”!

    毕氏道:“这位官人,先夫确是服食砒-霜过量死的,我并没有隐瞒。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大人们必要问一个谋害之罪呢?”

    鲍评事道:“那药也是你喂的!他竟不计前嫌还要你感孕?”

    祝缨与左司直都觉丢脸,左司直道:“小鲍,小鲍,你歇歇,去外面走走。”再说下去,就成了鲍评事跟毕氏“讲理”了,你顺着犯人的话往下辩,能有什么好结果?不够丢人的。

    鲍评事一点也不想走。他可是在大冬天的跑出去近一个月!一路上虽然是住驿站,但是他得在大冬天的赶路。祝缨有大好的前程,大冬天奔波必有回报。鲍评事就不一样了,回报可能也有但肯定没那么多,它不值当这么辛苦的!当时他应得太痛快了,后悔。

    回程的时候虽然有车,祝缨却还催着他们赶路,祝缨四天跑一千里,人家还没抱怨呢,鲍评事什么叫苦的话就都不能说了。回到京城没得休息就跑过来审犯人。鲍评事人一累,脾气不由变坏。

    恨不得现在就殴打孕妇。二十板子下去,看她还嘴硬不!

    巧了,三个人,就他官职最低,他不做恶人,难道让两位上司做恶人?他刚好可以骂一骂人,出出气。他还没骂够呢!生气的时候有个人可以骂,还是很舒服的。

    左司直承担了好人的角色,对毕氏说:“你一个小娘子,何必在公堂上嘴硬呢?不妨据实以告,我们彼此也好少些麻烦。”

    毕氏心道:傻子才信你们的鬼话!你们也不信我,只是要我说出你们想听的话罢了,我偏不!

    鲍评事的火气还没有压下去,冷冷地看着毕氏,试图给她压力,让她恐惧。

    祝缨道:“你不信任她,她也不信任你,这么顶着有什么意思?”她本来是打算用添油法来审的,所以没有一上来就把看守摆在毕氏面前。毕氏自己先“感孕”了,她就不想再审下去了。

    再看这些女丞女卒提毕氏过来时候的动作就知道,她们在同情毕氏。提犯人,一般就是“提”,她们动作可以称为“搀”了。甚至在听到“感孕”的时候,有几个人还隐隐松了口气,连武相也不能免俗。

    祝缨道:“圣人之母,不是那么好当的啊!带下去吧。”她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

    崔佳成此时倒是比别人更沉稳,躬身应道:“是。”

    鲍评事对着祝缨磨牙,祝缨又做了个手势,等到把毕氏等人重新关押才对鲍评事道:“这个人是保不住了。”

    “咦?”

    左司直也说:“这倒是个人物啊!要是个男子,不能说是枭雄,也能成个大盗。值得王京兆当街杖杀的那种。只是现在她这个样子,在我们手里未免过于麻烦了。”

    那边却传来崔佳成一声:“休得胡言!‘感孕’的话要是能信,就该崇玄署来断案,还要什么大理寺?”

    此言深得鲍评事之心,他赞了一句:“对!”左司直也不由莞尔。

    崔、武见他们还没走远,忙赶过来向祝缨请罪,说是自己没有管好手下。

    祝缨道:“无妨。还是老规矩,不许与她们有一字交谈!不许传递任何物品!”

    “是。”

    祝缨与左、鲍二人出了大理寺狱,左司直道:“这都没审出什么来,怎么向上头交差?”

    祝缨道:“都‘感孕’了,还要交什么差?”

    左司直道:“是啊!是她自己找死了。”

    祝缨自己也不讨厌毕氏,但是这件命案从毕氏有身孕这事儿被捅破起,就不能含糊过去了。你想当圣母,得看上头的大人们想不想认啊……要顺着毕氏的话往下糊,那就没完没了了!糊不过来,也就没人想再糊下去了。

    现在是打明牌,双方明着互相不信任,那还含糊个屁啊?!

    左司直也是有点惋惜的意思的,连鲍评事出完了气之后也点头:“她这命也是不好。”

    祝缨道:“走吧,去见郑大人。”

    …………——

    冷云和裴清正在郑熹那里,冷云一听说祝缨回来就往郑熹面前一坐,摆明要看好戏。

    等祝缨三人进来,礼还没行完,冷云就说:“别弄那些虚的啦!快说说,怎么样怎么样!”

    他在主官面前敢放肆,实因他平素游手好闲,不大给主官添乱添堵,主官也就纵容他一点点小小的不礼貌。郑熹道:“你让他歇歇再说话!累不累呀?”

    后一句是对祝缨说的。

    祝缨道:“本来上下眼皮都打架了,审了一下毕氏,她一句就把下官清醒了。”

    冷云道:“什么话?什么话?她招了什么?奸夫是谁?”

    祝缨一本正经地吐出一个名字:“李藏。”

    “噗——咳咳咳咳!李李李李……”冷云也惊呆了。

    郑熹和裴清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面色没有大变,表情也显出些微的不高兴来了。祝缨道:“上来就对我说,是‘感孕’。”然后拿出了供状的记录呈给二人看。

    郑熹道:“唔,如果不是窦刺史,她现在已然从容逃离了。确定她是真凶了吗?还有隐情吗?”

    祝缨道:“窦刺史至少在断案上是个能吏。”

    冷云道:“真没有隐情?那家儿子呢?孙子呢?”

    祝缨双手一摊:“如果有倒还真好了。妙龄少女整天抱着个牌位过日子,下官也希望她是冤枉的。这样李老大人的体面也保住了,谋杀亲夫,也是桩惨祸。”

    “不是,谁跟你说这个了?我是说内情!有奸夫吗?”

    “李家没有,牢里有两个,都写在案卷里了,窦刺史亲自拿人,下官复审过,分开审的二人,互相印证的证词。只有毕氏的证词还没问……”

    “为什么不问呀?”

    郑熹瞪了冷云一眼,冷云就乖乖窝在一边了。郑熹道:“讲!”

    祝缨道:“都‘感孕’了……”

    她的眼神跟郑熹对了个正着,暗示郑熹:我就是个跳大神的,你觉得我信?

    郑熹道:“命案呢?”

    祝缨道:“验过尸了,砒-霜无误。因为死得突然,子女不在身边,窦刺史作为一地官长去吊唁,偶然看到了尸体察觉出不对,所以毕氏虽收拾了细软,还不及逃走——侍女的新证词在下面那一张纸上,收拾了细软。

    当地药铺的账也看到了,侍女也有证词,确实是她们买的,全交给毕氏了,然而砒-霜没了。毕氏至今也没有受刑,没有屈打成招的说法。

    李藏乃至李家,不能说没有仇人,但他很聪明,能近身而被亏欠的,只有这位小夫人。甚至她自己都说不出还能有其他的嫌疑人。

    事到如今只看是误杀还是谋杀。”

    裴清道:“如果有别人,那她承认‘误杀’就说不通了。凶手应该还是她。”

    冷云也正经了起来,说了一句很正经的话:“这……没有毕氏的供词,恐怕不太行吧?刑部肯干?”

    祝缨道:“她招了加大剂量。”

    “万一她进了刑部翻供呢?比如,有人威胁她什么的,胡乱往个什么李泽之类的人身上一推,我看李泽也很想为她脱罪嘛!还有,李泽儿子同她年龄相仿……”冷云说。

    这货还是不忘往奇怪的地方想,郑熹无奈地看了他一眼,道:“他们是图丁忧好玩?”但是他也说,冷云这意见提得也不能说全无道理,让祝缨再把这方面的内容做实,不要留把柄。

    祝缨低声道:“您要是不想这件案子牵扯太多,就别让她说出不受控制的话了。”

    裴清吸了口凉气,冷云也听懂了:“是啊!可是……万一……”

    祝缨道:“其实大家都知道,她的整个娘家婆家,所有人都加起来,只有她一个人是受苦的,除了她,所有人都在享用着她的血泪做着平和的好人。这种日子一过好几年,她会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觉得意外。

    被亏欠得最多的人,反而嫌疑最大,实在无情又荒谬。”

    冷云嘀咕一声:“都问她愿不愿意了,她不愿意为什么不讲?”

    祝缨有点头疼,说:“少卿,您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还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还是愿意每天上朝站班呢?她就是这个心情。”

    郑熹微有不悦,道:“那也不能类比。”

    祝缨马上改口,道:“大人,要不,我再跟她聊一聊?”

    “嗯?”

    “就聊天儿,不能有旁人在场。”

    郑熹道:“是该了结了。难道要等到孩子生下来滴血认亲?”

    郑熹心中已经有了决断,道:“唔……来人,去请陈相、时尚书、阳大夫。”

    “咦?”

    他先命人请来三人单聊,先拿了窦刺史发过来的公文给三人看:“监守自盗的两个狱卒已然押解到了。”

    陈、时二人并不太重视这件事,觉得郑熹有点大惊小怪了。陈相道:“你办就是了。”时尚书也说:“元光,你这样可不好哇!该你审完了,再轮到我的。老阳,你说是不是?”

    御史大夫阳大人比较给郑熹面子,因为他们御史台还得用大理寺的牢房,他说:“元光一向有计较,必有缘故。”

    郑熹也给他撑脸面,又拿出一份供词,说:“夜路走多了,这回真的遇着鬼了——毕氏说,她是梦与李藏交,有感而孕。”

    陈、时、阳三人年纪都不小了,听了这话,脸色都很不好!陈相道:“这个妇人,真会惹事生非!”时尚书说:“我看她是疯了!”阳大夫也皱眉:“这个妇人,必不是温良恭顺之辈。是能干出谋害亲夫的事的!”

    郑熹道:“那……咱们就把这事儿给定了?”

    时尚书说:“没有她认罪的供词,终究不美。”

    郑熹道:“这就快有了,那边正在审着。”他也担心毕氏会发疯,没请这三位去旁听,但是安排了书吏去记录。在囚室的隔壁安排女丞女卒,又安排裴清等几人听着。

    ………………

    祝缨的心里很不痛快,她挺想李藏白白死了算了的!

    叹了口气,她去了毕氏的囚室,命人多点几盏灯,又拿了文房四宝过来。

    毕氏看着她一个人进来,只觉得可笑!她承认,这个小官比她以前见过的那些人都高明,这人能看出相互之间的不信任。既然不信任了,还过来干什么?让她写自供状?可笑!她是要活的!

    她闭上了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啊?”祝缨问。

    毕氏心道,真是可笑!轻浮浪子,搭讪的话真是张口就来,可恶!

    祝缨坐在她的对面,道:“我刚从李府回来。”

    毕氏的眼皮微动。

    “李藏埋得挺好的,他们还将一把象牙笏随葬了,尸体还没烂光。”

    毕氏睁开了眼睛,祝缨道:“砒-霜也有保存尸体的效用。”

    “你想说什么?”

    祝缨对着她的肚子挑了挑下巴:“你打算多久再让他生出来呢?期年?十四个月?还是三年六个月?”

    毕氏脸色微变,祝缨了然:“哦。贤人之母不是那么好做的,得所有的人都愿意认才行。带过来吧!”

    外面拖进两个男囚来,毕氏一看这二人,深吸了一口气,脸也不往一边别:“这可不是我生的!”她的手却狠狠地抠住了下腹。

    两个男囚就哭、骂,一个骂“祸水”一个骂“贱人勾引我!”祝缨道:“拖下去,一人再打二十!”

    毕氏铁青着脸死死盯着祝缨的脸,说:“你们什么都准备好了,还要我说什么?!我说是不小心,你们仍能定我谋杀!现在、现在又……”

    祝缨道:“李家的口碑好得很真实、很聪明。不是所有人都说好,但确实有人切实得到了他们的关照——说话声音最大的那群人。佃户,只要不能造反,他们说什么都不可能上达天听的。反而家里有一点薄产的人,有可能读一点书,这样的人说话的声音就会大。李藏,为家乡父老争得赈灾、减赋,大大的好人。

    去世的元配,为了丈夫、为了家,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她居然还不嫉妒,死前还为丈夫安排续弦。她又还很尊重未来的‘妹妹’,问了你们全家的意见。

    李家的子女们,简直是标范了!他们不争产,争的也只是怎么样对自家人最好。子女要为父亲的死讨一个公道,简直太孝顺了!另一边呢,长子为了家族声誉,还在为你奔走,他就更没有错了。他们都是好人。

    李家的仆人受牵连而受刑,却依旧老实本份,甚至不说你的坏话。

    你的母亲问过你的意见,她想努力对得起丈夫,她带着儿女投奔最可靠的人。你的兄弟,为了振兴家业,夙夜苦读。

    窦刺史更是明察秋毫,能员干吏。”

    “你到底想说什么?!!!”毕氏声音尖利地问。

    祝缨道:“我遍访此案,甚至开棺面对了死人,却觉得少了一样东西——你的声音。”

    “你们……”

    “什么都准备好了?”祝缨笑了,“还用准备什么?是你买砒-霜的账,还是你认的‘误杀’呀?又或者你带在身上的活证据?知道孕产妇不会受极刑,可见你懂一些。那你就该知道,要定你的罪眼下这些证据已经足够了。”

    “呵!”

    祝缨将面前的托盘推了一推。

    毕氏仍不放弃:“我有先夫的孩子。”

    祝缨道:“从你进来的那个门,往前走一百五十步,左拐,再走五十步,那儿专管神灵祭祀。朝廷认的鬼神,才是鬼神,否则都是邪灵淫祀!在这儿,没有朝廷册文的神灵都不算数。梦日入怀而生的,本-朝只能是高祖、太宗他们。

    东西放在这儿了,你想说心里话,就写吧。想胡扯也行,你试过了。”她指了指毕氏的肚子。

    说完,她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毕氏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突然狠狠地把桌上的东西挥了一地!

    祝缨出来之后,裴清也随之出来,到了堂上才说:“三郎,此女顽固异常啊!”

    祝缨道:“本来就是试一试。”

    两人正要离开,里面毕氏的喊叫声传来,武相连忙亲自跑了过去,一会回来说:“她要见您。”

    裴清道:“奇怪……”

    祝缨心道:有什么好奇怪的?还不许人说话了吗?

    她又回了囚室,毕氏的脸色依然很难看,她问:“我还有几天?”

    “不知道。你也有数,都‘感孕’了,哪还有常理?”

    毕氏道:“做个交易吧,既然非死不可,我死,也不要带着孽种走!胎落下来,我就把你们想知道的告诉你们,让你们痛痛快快的结案。”

    祝缨道:“这个事儿我答应不了。而且本来结案就很痛快。”

    毕氏看着她,祝缨道:“我问问。”

    毕氏道:“我是跟你说!”

    “你活着我不敢保证,死了倒可以。”

    “自从我记事起,家父每年都给人送钱。”

    “……”

    “对上官每年都要孝敬的,你没有吗?”

    祝缨想了一下,说:“我?我,额,每年,都从我上官那里抠钱花……”

    “那是你爹吧?”

    “我亲爹没钱。”

    毕氏冷冷地看着祝缨,祝缨也平静地看着她。

    她说:“我爹自杀之后,全家没了依靠,只好去投了李藏。你说的没错,一家子‘好人’,老夫人简直像我的祖母一样慈祥!夫妇二人,相敬如宾,我当时想,我老了的时候也能这样就好了。哈哈哈哈!她是多么的担心自己的丈夫呵!死前样子多么的可怜!她拉着我的手流泪。她还给我母亲钱,还给我兄弟读书!哈哈哈哈!犯官之子!他想出仕!

    他们给我准备嫁衣,就像把我装进棺材一样。你明白吗?就像大冬天里,你在旷野上一件衣服也没有,他们给你一个棺材,你只要进去了,就能避避寒!

    如果是为自己的祖父侍疾,很多人能做到的,但你的祖父不会对你做那些事情!

    你以为熬死了他就行了,可是当你知道,他死了,你也爬不出这口棺材,你怎么办呢?我不想再认命了。砒-霜是我下的,那可真是个好东西!我准备好了行装,偏遇到了刺史……

    我说错了话,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我一定会说不知道!我没想到会被追查。

    我被押解上京,我不想死……不想死……就只有……只有……”

    祝缨沉默地听她讲完,问道:“你要笔纸吗?”

    “本来想要的,”毕氏说,“说完了,又不想了。本来说也不想说的,可是说出来,总会有人记得!坑害我,也是要付出代价的!”

    祝缨微微弯腰:“告辞。”

    “别忘了你答应我的!”

    祝缨点了点头,囚室的门在她身后合上了。

    里面毕氏道:“晴,我的名字叫毕晴。”

    …………

    外面,书吏已然把她说的都记录了下来。

    裴清道:“也算有个交代了。”

    祝缨头道江得要命,道:“勉强吧。本来就……”

    裴清道:“他们还在等着。”

    哪知供状到了郑熹跟前,他们却谁都不想发话允许毕氏堕胎,却又仍想走完案子该走的流程。即从大理寺结案转到刑部做最后一次复核。如果照着正常的时间安排,正式问斩得到秋后了。不过陈相他们可以向皇帝进言,为了李藏的体面,让毕氏在狱中自裁。

    这胎,谁都不想它落在自己手上。

    而郑熹最后操刀写的判词里,他也不驳窦刺史断的结果,但是不免给李藏做了些遮掩。李藏依旧是个慈祥的老人,为家乡做出贡献的长者,只不合娶了个年轻不懂事的继室,因而不匹配,以致惨祸发生。

    窦刺史送来的两个狱卒也判了极刑,对他俩就没有那么客气了!什么“勾引”?分明是见色起意!

    时尚书并不知道毕氏是毕罗的女儿,只以为毕氏是哪个破落户被相中做续弦的。老头的续弦嘛!理解!且这个小妇人很难缠,什么“感孕”都出来了,他也不想犯人砸在自己手里,宁愿卖陈相一个面子,卖李家一个面子,早早请毕氏自裁。

    两个狱卒在他那里就更不算什么大事了,他也不想跟狱卒的破事纠缠。

    从大理寺狱里提了人,然后很快也下了判词。

    各方都了结了一桩麻烦事,告诉皇帝是一个为求活命胡编乱造的无知妇人在瞎扯,并没有什么“感孕”之事。反而将皇帝弄得很遗憾,自言自语了一句:“不是祥瑞。”

    陈相听到这一句就知道,该准备上了。

    那一边,祝缨因这个案子一直不曾回家,如今终于可以放心回家好好休息了。郑熹给了她三天的假,让她回家料理家务事顺便休息,休息好了还得回来——快过年了,年前有些事情还要祝缨来处理一下。

    不过在那之前,她得先去刑部把毕氏的遗体领出来,就定在慈惠庵里烧了,装个骨灰坛子埋了。毕氏有家人,但是母亲和兄弟都不在京城,李泽倒是在,然而毕氏自承招供,以妻谋夫又没有孩子就算不得是李家人了。祝缨就打算钻这个空子,跟刑部要求把人给领了去,烧埋了。

    孰料还没有往刑部动身,武相、崔佳成联袂而来。

    祝缨只得先住了脚步,问道:“有什么事?”

    崔佳成将一份公文呈上,道:“这是上月女监诸狱卒的考评。”

    “哦?”

    崔佳成道:“大理寺吏员的升黜奖惩都是有考评的,以往是没有差使。如今有了差使,又逢年末,正该拟就请您过目,以定一年之惩奖。”

    祝缨看了一下,上面的等第都有点差别,吴氏的是上等,周娓评了中等,最差一个居然是甘小娘子,她得了个中下,差点进了下等里了。甘小娘子这个中下也是有缘由的,毕晴的案子,头一回提审的时候,她不等上官走就高兴地说“感孕生的,是不是毕小娘子就是被冤枉的了?她男人不怪她了!”然后被崔佳成训斥了。

    祝缨道:“不错。这样,以后每月,你们两个交一篇考评,给每个人打等第,两人联署。攒够三个下等,下个月一应补贴减半,有五个,黜退。有重大疏失,哪怕出现一次,也黜退。从现在开始计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崔、武二人喜出望外,忙应道:“是。”也不敢过于高兴。她们又说:“那,将甘氏的考评定为中等了?”

    祝缨道:“可以,但是我下面说的话——可以笨,但不能不敏锐!为什么要你们?如果在大牢里做梦都能怀孕,虚无缥缈还计较什么现世里的男女大防?你们能抓鬼啊?”

    “老左,帮个忙,一起跑一趟呗!”

    她自己订的规矩,现在必得叫人一起去女监,为的是宣布新的规定,左司直忙完一桩大案正闲着呢,道:“好。”

    崔、武二人松了一口气,她们近来管这女监比之前顺手多了,连最乍刺的周娓都乖顺了不少。人都是这样,祝缨一离京就顾不上她们了,头一天祝缨离开,第二天她们就尝着滋味了。恨得吴氏都骂:“这群鬼!又来背后坑人了!一件事儿叫人跑了八趟!”

    家庭条件最好的甘小娘子在此时却显出一些不合群来,别人都有着这种或者那种不得不养家的理由。甘小娘子不同,她家庭和睦,不巨富,但不缺她的。这就使得提审毕晴之后,大家都还是同情毕晴的,但是都不说话,只有她开口。

    崔、武二人也拿甘小娘子没什么办法,女监事小且少,甘小娘子人家又不太在乎这份差,考核时是为了陪朋友而已。如果没有祝缨最新的这份授权,她俩真的拿这人也没什么手段,人家有朋友、不缺钱、活不多,就是叫你整个女监不太像个正经干事的地方。

    现在好了!

    两人互相打气。

    祝缨和左司直到了女监召集众人,祝缨当众宣布了决定,并且重申:“从现在开始计算。之前的事,既往不咎。”

    女卒们摒息低头,应了声:“是。”

    祝缨问左司直还有没有什么话要说,左司直摆了摆手。祝缨道:“那散了吧。”

    她与左司直往外走,只见周娓、徐大娘也抱着被子往外走,左司直问道:“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徐大娘道:“前头毕小娘子盖过的被子,今天太阳好拿去晒晒,备着以后有人来要用。唉,人呐,不能走邪道……”同情归同情,这下手害人命,徐大娘就觉得不太对。

    祝缨道:“直道而行本来就是个奢侈的东西,机会我尽力给你们,能抓住多少就看你们自己了。”

    左司直摇头道:“操心的命。”

    祝缨道:“我且还有操心的事呢!”

    左司直笑着与她同行,走远了一点才说:“就要刚才这样才好!你就是对她们太和气了!叫她们以为在大理寺可以当娇小姐作天作地的作死还有钱拿有人捧!大冬天,你四天跑了一千里,拿回来的犯人就在对面关着!她们就敢在舌头上当菩萨!不看你的面子,必有人要整治这群小姐脾气的丫鬟!”

    祝缨道:“好好好,你说的对。哎,我操心的事还没办呢。”

    她所谓操心的事,是答应了毕晴把尸体处理好。放到别人,是万不会干这个事的,她答应了居然就真的就去了。到刑部去办了手续,找了辆车把尸体往慈惠庵运去。刑部的郎中道:“三郎,你不回家么?”

    祝缨道:“回。”

    她怕回家。

    …………——

    祝缨离家多日却不敢回家,她总觉得毕晴这件案子办得很糟糕。

    此事上下都满意,除了李泽,但那不重要,这位仁兄且得在家接着丁忧呢。

    他们越满意,越显得毕晴未免过于悲凉。

    祝缨把毕晴的后事给办了,尼师还说:“今天花姐没来呢,她近来忙你们府上的事。如今三郎回来了就好了。”

    祝缨含糊应了一声,直看到尸体烧完了,已然宵禁了才装了坛子交给尼师埋好,自己回家。

    到了家门外,她敲了敲门,里面杜大姐的声音:“谁?”

    祝缨道:“我。”

    杜大姐大声喊人:“大娘子、小娘子!三郎回来了!!!”一面拉开了门!

    里面一阵咚咚的脚步声,张仙姑、花姐、祝大都过来看她,祝大问道:“忙完了?”

    张仙姑道:“你这孩子,回来了也不回家,就住在那里!可叫我们怎么放心得下?!!!”

    祝缨道:“我算好日子的,这不,这就回来了。”

    花姐低声道:“先洗洗脸,换了衣裳,吃了饭吧。”

    张仙姑道:“对对对!”

    家里正在备年货,东西很多,他们都围着祝缨问长问短,问她想吃什么。杜大姐又要烧热水给祝缨洗头洗脸。张仙姑怕祝缨冻着了:“大冬天的,洗个脸泡个脚就得了!等到二十八、九再多多烧些水,把门窗关严,用油纸拢个帘子,在屋里洗个痛快。”

    祝缨道:“好。”

    被他们围着换衣服、洗脸、吃饭。吃完了饭她要休息,张仙姑欲言又止,祝缨道:“案子结了。”

    “哎,那就好。”

    祝缨却看出花姐有心事,悄悄捏了捏花姐的手,等花姐留了下来,才问:“有什么事?说吧!”

    花姐道:“没事!你好好歇息。”

    祝缨道:“那我有事。”

    “嗯?”

    “毕晴不该死,”祝缨闭上眼睛,含糊地说,“我不在乎一个案子、一个犯人,可是她……供词是我诱出来的。我不觉得她做错了,却又亲手把一个我不认为错的人推上了死路。我不觉得这个法就样样都对。我刚把她烧了。”

    花姐道:“她也办了错事。”

    祝缨说:“我想把她记下来,她的事,她的话。我不知道她对我说的有多少真话,但是我想记下来。好歹世上有这样的一个人来过。报上的供词与她对我讲的不同,被删减了很多。”

    “嗯,想记就记,记纸上就行了,别总放心里,睡吧……”

    “大姐,你有事。”

    “没……”

    “有事。”

    花姐压低了声音,说:“我都知道了!”

    “嗯?”祝缨睁开了眼。

    花姐的脸上露出了点怒容:“她们怎么能这样?!她们是凭本事考进的大理寺,跟你没关系?”

    祝缨闭上了眼:“我还以为是什么事呢?那确实是人家凭本事考上的。你这又是怎么了?”

    “你不该瞒我,我还劝你能照看时照看一下,都是妇道人家,以前没当过差……我……”花姐越想越气。

    祝缨胡乱拍拍她的背:“没事,都好了。”

    花姐还要说什么,门却又被拍响了。此时已然宵禁,哪里还会有人过来呢?

    杜大姐警惕地问:“谁?”

    一个女子的声音说:“我……我……来寻祝大人。”

    祝缨跳了起来,抹了一把脸,趿着鞋到了门口,听外面的人说:“我……我真的有事。”

    周娓!

    焦尾

    一个不曾预料到的访客。

    祝缨抬头看了看天,没错,黑了,还已经宵禁了。

    她来干什么?

    祝缨跳回房里闪进卧室,火速捞起外衣开始穿。

    花姐惊讶地往外伸了伸头,没有看清人,又进卧室问祝缨:“谁呀?”

    “周——娓——”祝缨作了个口型。

    花姐:……真是当面不能说人,背后不能说鬼!

    祝缨三两下穿好了衣服,杜大姐已经掌了灯,把周娓带到西厢门口了。正房那里,张仙姑也把祝大打起来,两个人披着衣服走到门边一起问:“什么事呀?”

    花姐走了出来,说:“大理寺的人,您歇了吧。”张仙姑和祝大也没多想,又回房去商议过年的事儿了。

    花姐被蒙在鼓里好些日子,直到前两天,付小娘子因女监比最初的时候更像样子了,非常感慨,才不小心说周娓都比以前懂事了。花姐现在看周娓就有点生气,但是灯光之下一看,这又是个小姑娘,一时不知道要怎么跟这孩子生气才好。

    哪知周娓见她站在门口也不进、也不出,就误会了她,说:“娘子,我不是来勾搭你家大人的。”

    花姐:……你倒是想呢。

    祝缨连鞋都穿好了,在里面说:“进来吧。”

    屋子里一下子进了三个人,四个人共处一屋略有点热闹。祝缨在上面坐了,问道:“这么晚了,你是怎么过来的?家里不找吗?出什么事了?”

    周娓低声道:“我说案子虽然结了,监里仍需当值,家里就没管。我家住得离这儿不远。小心一点儿就行,没被巡夜抓着。”

    花姐摸了一把桌上的水壶,对杜大姐说:“你去看看灶下再烧点水来。”

    周娓忙说:“不用。”

    祝缨看她很局促的样子,是家常衣服,鞋子也有点脏了,下摆还划破了一道口子,肘、膝的位置有泥土,就知道这个“小心一点儿”恐怕还包括翻墙上树之类还跌了两跤。祝缨也不点破,说:“坐下慢慢说吧。”

    周娓看了一眼花姐和杜大姐,花姐站着不肯走,也不理周娓,她就瞪着祝缨。周娓只得再表白一次:“娘子,我是真有要紧事,不是要来跟祝大人有什么的。”

    花姐抿紧了唇,祝缨道:“规矩是我定的,大理寺的男人和女人,虽是同僚,不许单独在同一间屋子里。除非是小陶和小吴那样的。你有事只管说,大姐不是外人。”

    周娓又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我知道,姓毕的来的那一天,我见到过娘子的。”她下意识地咬住唇,有点尴尬。她跟祝缨不熟,自己都觉得有点奇怪,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白天听到那句“直道而行是奢侈的”心里不由就是一松,她想了半下午,终于决定,要抓住这个机会。

    所以晚上她跟家里编了个理由,过来找祝缨了。

    祝缨的地址不是她打听的,是听那些“同僚”们闲谈时偶然提起的,她也没来过,摸过来的时候天也黑了,她还跌了两跤。

    花姐不说话,周娓心想:反正我真不是来干坏事的,随你怎么想吧!

    祝缨道:“你还记得她。”

    “是。”

    “那你又是为什么来的呢?”祝缨话一出口,花姐就知道她要哄人了。

    周娓是打定主意来说事的,不用人哄就从脖子上摘下一个荷包,这种荷包一般人都是系在腰间的,她从里面拿出一个油纸包,再打开,又是一个小纸包。荷包她却又不甚在意了。

    周娓见小纸包完好,将之放到了桌子上,说:“有人捎给我这个,叫我找机会下在姓毕的饮食里。”

    花姐吓了一跳,旋即想到:不对啊,毕晴不是死了吗?是命她自裁的!那这个……是没干吗?

    祝缨道:“是什么?”

    “不知道。”

    祝缨问道:“你不是试过了吗?没试出来?”纸包有重新折过的痕迹,里面的东西从多变少折痕也有了变化,总不能是周娓自己用了。

    周娓吃了老大一惊:“您怎么知道的?我、我怀疑是毒药,也没想动手,不过拿了家里的鸡和狗试了,鸡和狗都没事儿,一点儿异样都没有啊!不能是量少的缘故的,鸡和狗比人小得多,不用那么多的药吧……”

    祝缨道:“你怎么回话的?那人没再找你?”

    周娓本来担心祝缨问给药的人是谁,她就有点不好启齿的,但祝缨不问,她心里又有点不舒服了。她忍不住又看了一眼花姐,皱了皱眉,低声道:“是那府里让我爹给我的。”

    花姐的喉咙忍不住发出了一点点的声音,周娓又看了她一眼。祝缨道:“迟家?”

    她想起来了,迟家是周娓的旧主人家,周娓就是迟家放良出来的奴婢,这个早在周娓报名的时候她就知道了。但是凭她怎么想,也想不出迟家跟毕晴、李家能有什么关系,为了方便查案,她把李藏和几个儿子的履历也就手翻了一下,仔细回忆跟迟家也没什么交集。

    周娓喉咙发紧,咽了口唾沫才说:“是。”

    承认了自己旧日奴婢的身份,她好像更难过了,说话也有点磕磕绊绊的:“迟、迟家是,是我的旧主人家。我是从迟家放良出来的。选上大理寺之后不久,府里就传出话来,说,姓毕的只要到了京城,就告诉府里。”

    祝缨想了一下,无论是旧卷还是毕晴自述里都没有说到过有一个迟家。她问道:“他们家跟毕晴有什么仇吗?”

    周娓摇了摇头:“没有。真的没有!我打听过的,府里我很熟。我在迟府长到十五岁才放出来的!大理寺要早两年选人,我根本不够格。”说完又咬住了下唇。

    这是明显很在意自己出身的样子。

    祝缨道:“正月十五还早,你既然过来了,就不是来出谜语的。不如多说一点。”

    周娓道:“没、没有再多的吩咐了,哦!府里赏出些东西来给我。”她把“赏”字说得咬牙切齿的。

    杜大姐心道:这是什么道理?赏东西还招你恨上了?你这人有点奇怪!她跟进来就是为了陪花姐的,现在更加不肯走了。

    祝缨道:“贵重吗?”

    “两匹缎子、两根簪子、一对镯子,还有一盒胭脂。”周娓道。

    “什么时候给的?”

    “额……让我下药之后……我没有下药!我看鸡和狗都没死,就把药藏好,回说已经下了药了。”

    祝缨拿起那个小纸包打开,就着灯光一看,是一撮晶莹的细末,轻轻嗅了一下,花姐十分紧张:“哎!我来!医药上头我总比你熟些!”

    她上前要来拿,祝缨却拿茶杯出来,往里挑了一点,倒了点水化开,水也没有变化,往桌上点了一点,桌面也没有变化,点到纸上,也没变化。她蘸了一点,往嘴里送,花姐跳了起来:“你干什么?!我来!”

    “咸的,”祝缨说,她看向周娓的眼神有点奇怪,“上等精盐。他们怎么会想到让你做刺客的呢?”

    周娓为着这件事提心吊胆一个月,听到这个结论,也吃惊了:“什么?大人您吃得准么?”

    祝缨心说,别的不好说吧,我好歹跟厨娘混过一阵儿。

    她眨眨眼,问道:“你在迟府的时候,很听话?”花姐和杜大姐都看周娓,这姑娘这个样子,也不像是个乖巧的姑娘呀!

    周娓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呸!”她说。

    祝缨道:“时候不早了,你要赶回家恐怕会很麻烦。既然对家里说了当值。大姐,今晚叫她到你那儿歇一晚。周娓,咱们有时间,你从头说一下。你既然不驯服,迟府为什么想要试探你的忠心,叫你干这样的事?”

    很明显的,这是一次试探,先是让她传个消息,然后让她执行命令。又不向她说明是食盐,并没有毒性。目的不是为了杀人,那就是为了试探周娓是不是听话。更进一步的,试一试在大理寺能不能打个洞、扒条缝儿。周娓听话,最好。哪怕周娓事泄,又或者告发,给的是食盐也没有毒。而且迟家也可以不认。反正迟家不会输。

    迟家怎么会干这种事呢?这个迟家,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祖上也阔过,现在家里最大的官儿是个四品,还在外面当官。

    “呸!他们心里,奴才都得跟他们掏心掏肺呢!别说这样戏弄了,就算真的叫我杀人,再推我顶罪,他们也当我是应该的呢!”

    花姐一时不好决定是继续生气,还是安慰一下周娓,最终她还是想到了夏妈妈,低声道:“没什么是应该的。”

    周娓看了她一眼,又有了一点勇气,说:“我以前不叫周娓,叫焦尾,好听吧?我姐姐叫绿绮。小娘子要学琴,就给我们改了名儿。我不喜欢这个名字,好像是物件一样了。后来小娘子病了,我姐姐日夜不停的伺候着,又怕小丫头们照顾不周,又怕小娘子出事儿,最后小娘子好了,她却病倒了,大冬天的,一病死了。

    死的时候十六岁,她就比我大一岁。临死的时候求了府里,说我这性子在府里干不好活又会得罪人,请把我们家放良。她就死了。我是我姐带大的,小时候带着我,大了带我伺候主子,我出什么纰漏她都兜着。多好的一个人,死了。

    我的亲爹,放良出来还往府里凑着,贴着混口饭吃,就姘了外宅养崽子!我的姐姐,命都搭进去了,换来的日子,他们要给外妇崽子享用!”

    花姐和杜大姐都低低地叹息,周娓这个性情是有原因的,又不能说她父亲再养个儿子有错,世人总想人丁兴旺,没个儿子确实容易过不好。

    祝缨道:“怎么想到考大理寺的?是你自己想的,还是别人安排的?”

    周娓道:“我自己想的!大小是个官儿,哦,吏,有俸禄拿,是官家的人,也不用总伸手跟亲爹讨饭了。”

    “保书哪儿来的?”

    周娓道:“我……我骗我爹和府里,说……啊!怪不得,他们要我干这些个事。”

    杜大姐都想问她说了什么了,祝缨已然猜着了,必是周娓先许了诺了的。她道:“你就不想想办不到他们要你干的事儿,你要怎么收场?”

    “管他呢!今天就要饿死了,就抓口今天的吃的,哪管得着明天呢!”周娓说,“可是我现在不想只要今天了!给他们做事儿,鬼知道接下来会有什么后果!大人,你虽然是个男人,但跟那些混账不一样。我不想跟他们走偏门了!我要是想直道行呢?您能再给机会吗?”

    祝缨道:“只要我在,只要你认真做。”

    周娓道:“好!干了!能保住饭碗,我就跟您干!能给我升狱丞,我就下死力气!”

    祝缨笑道:“我也不用你下什么死力气,你自己个儿好好做事就成啦。”

    周娓现在倒不犟了,走到正中扎扎实实拜了下去。

    她以前有姐姐护着,进了大理寺又有祝缨护着整个女监,并不曾真正直面过危机。祝缨一出差,她和整个女监就认真遭受了一回冷遇排挤,近来收到了迟府的“赏赐”让她更加的不安了,好不容易从迟府的船上下来,找到了朝廷这艘船,再让她回去?那不能够!

    她仔细想了一回自己的处境,再看看自己认识的人,终于决定还是来找祝缨了。祝缨是不是个好人,不知道,却是她现在能说得上话的,最靠谱的人了。

    周娓想:住得还没我家屋子大,又不算装寒酸,人还行。死马当活马医吧!最差不过回家继续与爹娘怄气!

    祝缨道:“大姐,你与她一道歇着去吧。明天一早打发她早些走,还得应卯呢。周娓,你的衣裳呢?”

    周娓有点得意地说:“我在狱里也放了一套。”祝缨点点头:“不错,想得周到。”

    周娓笑道:“那,以后那个府里再找我有什么事儿,我该怎么告诉您呢?您又不让单独说话,我又不能总跑您家吧?”

    花姐对周娓也颇为改观,问祝缨:“不如我来传话?”祝缨道:“好。”

    周娓看向了她,花姐道:“知道慈惠庵么?”

    “嗯,付娘子就赁住在那儿。”

    “我闲来就会去哪里帮忙。”

    周娓想了一下,道:“那行。我跟付娘子不好可也不坏,倒说得过去。”

    花姐想到祝缨已经很久没有好好休息了,说:“那咱们到我那屋说话去吧。”

    周娓大大方方地跟着她走了。

    留下祝缨在心里把迟家上下都想了一遍,决定日后多留意一点。

    周娓把心事托出去,就添了一种赌徒的气质,跟花姐进了东厢,先闻着一股香烟的味道,顺着一看,一溜的牌位,把她吓了一跳。

    花姐去关了那边的门,说:“吓着了?”

    “怎么……卧房里放那么多牌位啊?”

    “就这几个,我的亲人都在这里了。”

    “哎?”

    花姐取了条新手巾来:“这是没用过的,你用这个擦脸吧。”又找被子给周娓,说是也没盖两次。

    周娓道:“有得盖就成。”她其实很好奇花姐,她是凭自己本事爬祝缨的船的,但对这个上官并不了解,也想从花姐这里探探口风。

    花姐问道:“你能与人同睡么?”

    周娓道:“我姐姐还在的时候,我们就是这么睡的。”

    两人并头躺下了,却是花姐先开的口,她也想为祝缨继续探周娓的底。花姐道:“我在慈惠庵里学医,以后有什么不痛快又不好对男郎中讲,只管来找我。”

    周娓喜欢听这个话,说:“嗯!我就说,女人干事也不比男人差的。”

    花姐表示赞同:“对!”

    周娓忙说:“我不是说祝大人不好的。”

    花姐笑道:“只要你说准了她哪儿不好,我也不生气。你说得出么?”

    周娓心道:你这话怎么跟婆婆说儿子似的?嘴上说:“阿姐,你为什么对祝大人这么体贴呀?”

    花姐道:“因为她对我也很好呀!”

    周娓道:“你、您真的是大人的姐姐?”

    “嗯。”

    “啊!娘子,我、我不知道……”

    花姐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误会了,周娓是大宅子里出来的,下属与主人的姐妹之间身份是有差异的。她说:“别动啦,你以后慢慢就知道了。别怪我说你,你有时候心里该多有点计较的。就好比那件事,那府里叫你下药……”

    周娓不在乎地说:“姓毕的死不死,跟我也没什么关系,府里追问起来,我就咬死说药我也下了,人为什么没死我怎么知道?”

    “毕晴,也是可怜人。”

    “还有更可怜的呢!”周娓忍不住说,“大家伙儿都知道,她还有丫头婆子,她没挨打没挨骂的,可是有人已经因为她死了!丫头的命不是命呢!好的都是小姐的,臭的都是丫环的,打是奴才挨着,福是主子享着。她痛快了,不知道丫头们要受什么罪呢。”

    花姐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拍她的后背,说:“睡吧。”

    周娓心道:坏了,是不是又说错话了?看花姐的样子又不像生气,就决定,明天早上早点起来,帮花姐把屋子收拾了。

    第二天起床,却发现花姐的手脚也很麻利,并不像需要人伺候的样子,也不像要别人收拾屋子的样子。周娓翻身打算叠被子,就见花姐已然把洗脸水都准备好了。她赶紧收拾好自己,祝大又去买完了早点回来,而祝缨明明有假也没有躲懒,穿了一身羊皮袍子,亲自出去挑甜水了。

    周娓吃了一惊:“大人?”

    祝缨一面把水往缸里倒,一面说:“吃饭吧,一会儿你跟大姐一块儿出门,就说是大姐在慈惠庵新认识的女伴,今天还一道去庵里。大姐,你送她一程。”

    “诶?我认得路的。”

    花姐道:“我正好要出门。”

    张仙姑叹了一口气,看着周娓的发式说:“也不知道你们有什么事儿,年轻姑娘夜宿外人家里,闲人的嘴比腚还脏呢!”

    “哎……哎……”

    周娓闷头扒完饭,对张仙姑道:“大娘子,那我走了。”

    张仙姑道:“去吧去吧。哎哟,够辛苦的。不过啊,能自己养活自己就是件顶顶好的事儿!”

    “嗯!”周娓觉得这位大娘子比别人更投缘,她说,“大娘子,您什么时候也去慈惠庵?我陪您逛京城!”

    张仙姑不知道慈惠庵跟逛京城有什么关系:“啊?”

    周娓笑着收拾好了碗筷才跟着花姐一道出门。

    ………………

    张仙姑心疼女儿,吃完饭就催祝缨:“你回房歇着吧!哎,衙门里到底有什么事儿啊?叫个年轻姑娘……这……就这么……”

    要不是知道自己生的也是个女儿,她真以为祝缨在外面乱搞了!

    那现在就是大理寺太过份了,这么使人是要把人累死吗?都追到家里来说事了。

    祝缨道:“我不用跑来跑去就算歇着了,您坐吧,咱们商量商量年货的事儿。”

    张仙姑道:“你出京前订的那些个,已送了一些过来了。米、面、油都足数,够吃到二月去了,腊味也有,都挂厨房里了。你爹想再在院儿里搭个棚子,好多存些柴炭……”

    祝缨拖了把摇椅放到太阳底下,闭着晃着,听她絮絮地说了一堆。这些都是之前祝缨安排办的,也都不用家里人再雇车去拖回来了。张仙姑接收就行。

    张仙姑见她躺着不动,进屋抱了被子给她盖上。祝缨把眼睛张开一条缝儿:“我没睡。”

    张仙姑给她掖好了被子,说:“你是回房睡,还是在这儿晒太阳?”

    祝大蹲在摇椅边,双手抄在袖筒里,说:“晒太阳也挺好。老三啊,棚儿的事儿,就在你屋后搭一个,我就能弄,今年家里又添了一张嘴,得多存些东西……”

    祝缨道:“行,简单弄点儿得了。这儿也别太下力气了。”

    张仙姑吃惊地问:“怎么?”

    祝缨道:“这个房儿咱们也就再租一年,明年得弄个自己的房子了。”

    夫妇二人一齐开心:“真的?!”把厨房里的杜大姐都引得探头了:“您二老怎么了?”

    张仙姑笑道:“没事没事,你忙你的,忙完了就歇一阵儿,活儿是做不完的。”

    杜大姐道:“我把猪皮先熬上,家里皮冻快吃完了。”

    祝大依旧蹲着,扬声说:“多弄点儿!那个下酒最好!”他把两个袖筒又对得紧了一点,也笑得合不拢嘴,问祝缨,“怎么弄?怎么弄?要什么样的?”

    张仙姑自己也高兴,还要埋汰丈夫:“瞧你那没出息的样儿!”

    “你不懂!还是要有自己的房子好!”

    祝缨被太阳晒得暖暖的,道:“嗯,是得有个自己的房子了。只是没有这么近了,这个坊里的两进房子太贵了。稍远一点,弄个地皮,自己盖吧。”

    “啥?”祝大说,“也没个帮手,就咱们俩,怕是不行吧。”

    祝缨轻笑出声:“不用自己动手。工、料,我都想好了……要两进,一进住,一进待客,除了门房我都要盖两层的楼房。一层住人,一层放东西。宅子边上还要有个偏院,一进是马厩车棚男仆住,一进是女仆住着看守杂物。”

    祝大问道:“对呀!仆人不跟咱们住一块儿不就!他娘的,还是住大房子好啊!”他的脑子里已经开始规划自家房子怎么住了。可怎么想都觉得安排得不太好,心道:我得往金大兄弟家看看,他家也是两进房!

    张仙姑也乐了,道:“我看他们大户人家也都有楼,我这也要住上啦!那仆人要怎么弄呢?”

    祝缨道:“慢慢来,先雇个厨娘吧。”

    她现在手上的钱虽然不多,但是要过年了,别人过年赔钱,她过年其实是赚钱的。大理寺采购的东西,虽然是照顾到了所有人,作为经办人,当然也要照顾到自己家,她就算不从中贪墨,家里基本的生活所需以及部分年礼的开销是完全不用自己掏钱的。

    各路想走大理寺门路的商家还会送礼,也是一笔。这种是可以收一些且不用回礼的,也是白赚。

    给上司要备礼,但是头一个郑熹就不强求她送贵重的礼物,只要她先把事情办好。她从郑熹那里还能捞到一些回头礼。不过今年又多了几位要送礼的人——端午五杰。

    郑熹让她管大理寺,不但是锻炼她处事能力使她使得顺手,凭良心说,也是给她财路。哪怕她不想贪,都能存下钱来。

    心算了一下稍远一点地方的地皮的价格——要闹鬼的或是凶宅。对了,连房屋用料她都有更实惠的门路。

    张仙姑和祝大已经在叽叽喳喳了,张仙姑就说:“都有楼了,正房该着老三住的!”她跟武相的母亲混了有一阵儿,也学到了一点“规矩”,仔细想想,也确实该让闺女住上房。

    祝缨睁开了眼睛:“我住西厢挺好的!”

    张仙姑道:“不行!家要有家的样子,他们家封翁封君都另住西进,来个客人看着会觉得奇怪的。”

    “那就让它怪着去!”

    祝大却说:“那还是我们住西屋吧。这样安全。”他是好显摆,然而对活命一事却十分自觉。他也不催祝缨买仆人了,闺女在外头累得一个多月不着家,他心里也有点虚。

    张仙姑又说:“给你爹雇个小幺儿吧!他就馋这个呢!”

    “你这娘们儿,又来!”

    两人又拌嘴,祝缨听着他们俩吵架,快要睡着了。然后就听到外面有点声音,她掀开被子站了起来。张仙姑道:“你干嘛?”祝大也扶着摇椅站了起来:“怎么了?”

    祝缨去拉开了大门,果然有人。

    …………——

    陈萌站在门外进退两难。

    他上次给李泽牵线搭桥,不想桥那头站着一个张飞,这桥是过不得的。李泽的忙没帮上,李家出了个大丑。祝缨这里接着就不见了人影。

    他爹陈相不知道从哪里得知了这件事,先把他打了一顿,又给他报了个“病休”,实则将他禁足在家关了小黑屋,直到现在才放出来,让他到祝家赔个礼。

    陈萌都懵了:“我做错了什么?”

    陈相又把儿子打了一顿,才说:“你是什么人?就带着个生人去办案官员的家里说项?他又凭什么信你?给你办事?人情是要还的!你打算拿什么还?弄一群只会拍你马屁的同乡给他认识?马屁精能干嘛?让他接着帮忙办事?啧啧啧!滚!”

    陈萌就滚来了。

    陈相说得有理,陈萌也想跟祝缨解释一下,祝缨再次见他却没有生气,还客气地让他进来了。陈萌身后跟着仆人捧着礼物,对祝缨道:“我是来赔罪的。”

    祝缨道:“这就折煞我了。人请进……”

    “东西也得进,别叫我再挨打了。”

    两人进了西厢,陈萌认真给祝缨解释了:“我与李泽是一块儿长大的。小的时候,我亲娘还在……”

    陈萌的外祖家那会儿还很不错,那会儿陈相还是李藏下属,官阶差得不大,李泽比陈萌年纪略长一点,就带着陈萌玩儿。后来陈萌的外祖家出了变故,李泽也没有一夜变脸,至少面子上还是保住了。

    李藏对陈相说过:“儿子可是你自己的,要对他好一些。”

    陈萌还是很感激的。

    祝缨心道,你的事儿归你爹管,我可不管。

    她说:“大公子,你要是真的为你那位朋友好,就捎一句话给他。”

    “什么话?”

    “见好就收吧。”

    “怎么?”

    “无论是窦刺史还是大理寺,又或者是刑部,都没有一字提到毕晴的父亲毕罗是龚案的犯官。”

    “这……”

    祝缨道:“一床被掩了?那也得掩得住。不然就是欲盖弥彰,半遮半露的引人探查了。不如坦诚一点,使看客没了更多的谈资。”

    陈萌点头:“不错。”

    此时花姐也从外面回来了,她把周娓送出坊门又多走了一段,途中又往一家相熟的生药铺子里买了点枸杞红枣桂圆阿胶之类,打算回来给祝缨好好补一补。对了,家里还有参,等下回去让杜大姐跟只肥鸡一块儿炖了……

    路过坊内一家小铺子,她又顺手买了一包姜糖。

    提着一串的纸包,花姐回家遇到了陈萌。陈萌起身道:“你回来了。”

    “大公子。”

    “嗐!什么大公子小公子的。你这是?”

    “给小祝补一补,她这阵子可真够累的。”花姐说。

    陈萌道:“巧了,我也带了一些来。你们忙,我回去了。”

    花姐屈一屈膝,礼貌地将他送回来,回来先对祝缨说:“小周说,以后女监里有什么事儿也告诉我。”

    祝缨道:“嗯,直肠子,旁人能叫她听到多少都是个问题呢。”

    花姐又说陈萌:“这大公子是怎么回事?好没计较的!陈相公就放着他这么游手好闲么?真该给他二亩地种一种,他的幺蛾子就会少了!”

    祝缨道:“离开陈相的时候,他的脑子确实更好使一点。”

    花姐道:“要他的东西干嘛呢?他的东西可不是那么好接的。”

    “哪是他呀?得是陈相的意思,堂堂丞相,还能记得吩咐一句关于我的事儿,我可不好敬酒不吃吃罚酒。收下吧,一会儿投个帖子致谢。”

    “没别的事儿瞒着我吧?请托不成,他们不会老羞成怒吗?”

    祝缨道:“那我也不能不管不顾就接了那个事,随他们羞不羞、怒不怒的吧。哎,付小郎怎么样了?”

    花姐道:“自打入了冬就手脚冰凉的。不是这个年纪的小男孩儿该有的样子。”

    “老左带回来的参还有一点,给他拿一枝吧。多了我也没有。”

    “你……”

    “咱们家不缺这东西,拿去。”

    “那我找个盒儿,后半晌就去!”

    “不用那么急。”

    花姐心道,只有你回家歇息的时候送过去,她才要领你的情呢。不然人情给我,还有什么意思?

    一面让杜大姐炖人参鸡汤,一面又帮祝缨给红枣去核。祝缨就向她说了要盖房子的事儿,花姐道:“那就没钱再添置新田了。”她有一个习惯,就是喜欢买田置地。

    祝缨道:“慢慢来。房子、仆人的事儿,侯府那里或明或暗说了几回了。”郑熹这个人,好坏不好讲,但对她确实够意思了。而郑熹是个比较讲究的人,她也不能太不讲究了。

    花姐道:“确实,主仆分居倒是更好一些。房子还是大一些的好,这样即使远一点,也能养匹马,那就不用太近了。可惜眼下这个房子又续了一年的租,那样的房子,开春有几个月就得了,白费半年的房租了。”

    祝缨道:“那就先把房子放在这儿,或者转租他人,都不是事儿。”

    “嗯!”

    祝缨既然已经筹划了,就不想再拖延,她连工匠的来源也想好了——找王云鹤或者万年县的柳令。各地都有工匠上番的,工匠在不上番的时候也可以接私活赚收入。要盖房子,需要的工匠就多,不比之前打简单家具时的木匠。她就想干脆从官府的名册里找齐一班人。

    当天下午,她换了衣服,把虎骨包一包,提着去见王云鹤。

    王云鹤知道大理寺又办了一桩案子,道:“你这是得假了?”

    “是。”

    “这是什么?”

    祝缨道:“老左弄的虎骨,家父泡酒说效果不错……”

    王云鹤听到“酒”字就吸了口气:“你没喝吧?”

    “我过年关起门来喝。”她把虎骨交给一旁的书僮。书僮也笑着收下了,还说:“三郎,前些日子你不在京里,我们大人还念叨你呢。”

    祝缨道:“我现在回来啦。”

    王云鹤道:“出京一趟,感觉如何?”

    祝缨道:“挺好的,做事我是愿意的,断案我也是愿意的,只是李藏的案子真是没意思。”

    王云鹤亦洞悉内情,道:“有光就有影,太阳底下龌龊事也是有的,不能因为看到了脏东西,就觉得世上没有光明了。”

    “哎。”

    王云鹤旧事重提:“以你的年纪,年轻时该出任一县官长做个亲民官。”

    祝缨笑道:“哪是我想干就干的呢?一县之令要管的事儿可太多啦!我在大理寺,参与一些庶务,干不好,顶多是同僚们吃的差点。县令干不好,是会饿死人的。”

    王云鹤道:“哪年没有饿死的人呢!你能知道这一点就很好啦!”

    “我还没正经学会庄稼上的事儿呢,还有些旁的事儿,譬如收租赋,又譬如水利等等。与其拿百姓练手,不如再观摩一阵儿。”

    她现在其实一点也不想外放,她才想着盖房子呢!她今天也先不提工匠的事儿,泡在王云鹤这里聊了一会儿闲篇才告辞出去。出了书房就问书僮,府里年货办得怎么样了。

    书僮笑道:“我们大人办这些事儿也很周到的!”祝缨拍拍他的肩膀:“怕什么?我又不是要行贿!我恨不得从王大人这里骗钱。”书僮被逗得直笑。

    祝缨又往金良家走了一趟,她得的参和虎骨也给金良送过,金大娘子这二年收了她不少东西,其中不管一些贵重之物。思前想后,以为不能每每以猪蹄打发了,今年特意准备了厚礼,早早给送了来,其中就有很不错的缎子。

    祝缨放假几天,竟是没有闲着。

    到了日子一销假应卯,迎面就是一群同僚痛哭流涕:“你可算回来了!!!”

    祝缨之前回来,胡琏就想把事务再还给她。人比人得死,胡琏不得不服,纵不服,他也想过个舒服的年。然而祝缨回来之后又去忙案子了,忙完了,郑熹给她放假,如今终于回来了!

    祝缨哭笑不得:“你们根本不是想我,你们就是想伙食了!”

    “知道了还不快干?!”他们说。

    大家都笑了。

    这边的热闹又把一个闲人给引了来——杨六郎。

    左司直道:“杨六,你又有新消息了!”

    杨六郎笑道:“对啊!”

    “咦?”

    “陈相公预备把大公子放到京外任职呢!因时已腊月了,陛下准陈大公子在家过完正月再动身。”

    祝缨道:“陈相对儿子是真不错。”

    “什么不错呀,外放当县令!陈大公子是几品官儿啊?比万年县令的品级都高,这就放出去当一普通县令!哎哟……还是亲爹吗?”

    祝缨道:“那肯定得是亲的。要是叫他每天犁二亩地,就更是亲的了。”

    大理寺内老成的官员都点头:“不错不错,可惜派出去还是有些晚了。哎,三郎,大公子外放可以晚,我们伙食不能晚啊!”

    祝缨只得重新埋首庶务,这项工作确实能为她带来好处,她也将这份工作尽力做好。入了腊月,大家最要紧的就是写各种公文,祝缨比别人还多一项——对账。一气忙到腊月底,该过年了!

    祝缨这一年依旧给自己排了个除夕的值班。

    变化

    张仙姑不大开心,祝大也不大开心,他们两个这阵子都沉浸在了即将要有自己的新房的喜悦中,很想除夕的时候一家人好好地喝顿酒,张仙姑还让杜大姐到时候一起上桌吃个饭。

    “一个人在门房里不冷清啊?”张仙姑这么说。

    杜大姐在祝家这么些日子,也差不多了解了这家人的性情,知道张仙姑这不是客套。仍然说:“您就当我想歇一歇。”

    张仙姑道:“哎哟,是呢,都没给你个假。”

    杜大姐道:“大娘子,我不是这个意思。”

    张仙姑又开心上了:“哎,等新房子有了,老三说,还要再雇个厨娘来,你就能更松快些啦。你俩轮着干,也能歇两天了……”

    祝大也说:“过年有好几天假呢!灯节又有假。老三能在家多歇两天,咱们也好合计合计新房子怎么弄。”

    花姐则在心里默算家庭的开支,她和张仙姑手里的储蓄加起来想盖个祝缨说的房子还是差一些的。祝大有私房钱,据花姐冷眼旁观,都算进来也不多。估计祝缨手上应该还有一部分。那就应该差不多了。

    各人有各人的盘算,都想祝缨回来一边吃饭一边聊,祝缨回来说她要值夜。

    祝大道:“怎么今年你还得值呢?轮也得轮着别人了吧?”

    张仙姑道:“是啊!才回来多久呢,就又要值夜了!为什么呀?”

    祝缨道:“我自己排的,咱们要过年,别人也要过年的。再说了,平常大家伙儿也没给我使过什么绊子,我这一天值个夜也没什么。”

    张仙姑有点失望,说:“我说不过你,我看看厨房有什么吃的,到时候叫你爹跟着你送过去。今年总不好再支使金大兄弟给你送过去。”

    祝缨笑道:“我都准备好了。”她已然有了经验,无论是除夕宴还是早饭都准备好了。又额外准备了一些红包,预备发给今年一道值班的吏员们。

    祝大本来也失望的,现在却突然很有兴趣跑这一趟:“哎,就算外头准备好了,自己个儿不得再捎带些东西去?我给你送过去!哎哟……皇城……”

    花姐极轻地咳嗽一声,杜大姐也看出来了,这位老封翁是因为儿子当了官儿,就想到儿子做官的地方晃荡——他也想看看皇城呢。

    张仙姑这回没骂他,其实她也挺好奇的。张仙姑心中有一种骄傲:我生的闺女,做官,在皇城里。她也想看看皇城,只是不太好意思提。现在祝大说了,她也说:“要是东西多,我也跟着送。初一早上咱们再去接了你,顺道就拜年、逛街了!”

    他们俩又不生气这个值班了,开始想着大年初一百官朝贺什么的,他们一大早过去,是不是就能够围观到十分壮观的官员队伍了?

    祝缨也由着他们乐。

    还没到除夕,祝家就忙了起来,今年又有杜大姐帮忙,张仙姑就可了劲儿的煮羊腿、煮鸡汤、炖肉、准备好几个大瓦盆用来装菜。这样过年期间就不用再特意下厨,想吃什么就盛一碗出来,热一热就行。皮冻等下酒凉菜,瓜子儿糕点等零食更是热都不用热的。

    好酒也搬出两坛子来。

    只要不拜年,在家关起门来想怎么吃喝就怎么吃喝。

    除夕这一天,酒楼送来祝缨订的席面。自家两桌,带去两桌。张仙姑道:“我们哪吃得了这些?”祝缨道:“也是放着,明天我回来咱们还接着吃呢。”

    不想金良这一天又来了,说:“今年还是我送你。”他也带了一份吃的。

    张仙姑就把祝缨托付给了金良,说:“你又惦记着她了。我们也想一道送她过去,也顺便看看景儿。”

    金良道:“就一道墙,有什么好看的?你们也进不去呀。就在外头,看几个禁军拦门了。天还怪冷的。”

    祝大和张仙姑仍然是想去开开眼的,祝缨道:“他们车都雇好了,咱们一道走吧。”

    金良哭笑不得:“行,想走就走。”

    花姐上回走近皇城就遇着了一件膈应事儿因此不太想去,推说在家看家,万一再有人拜年。张仙姑很犹豫,花姐道:“我上回看过了。”

    张仙姑才不推让了。

    张仙姑和祝大坐在雇来的车上,叽叽喳喳的。两人见离皇城越来越近,竟有无限遐想。祝大道:“不知道几品官儿能进宫里吃席呢?老三得什么时候才能进去呢?”张仙姑道:“才六品,且得等几年吧。”

    听得赶车的车夫直咧嘴,这京城的官儿啊,挺有意思的,官眷就更有意思了。

    一会儿功夫就到了皇城,张仙姑和祝大当然是进不去的,他俩控制不住地踮着脚尖往里看。这时,一个人说:“想看就大大方方的看。您二老踮脚不踮脚,也只能看到那一些。”

    “阿岳?”金良看到温岳吃了一惊,“你怎么也在?”

    “今天轮到我当值了。”温岳摊手。

    有他在,很快就安排好了把祝缨带的东西给搬进去。三人又约好了今年去郑府拜年之前先碰个头,一同去郑府。

    金良道:“今年你家的帖子,还是我给送吧。你这个呀,说你多少回了?仆人还是没有的……”

    张仙姑道:“就快有了!”

    金良不客气地说:“总是这样说的呢,没个帮手,耽误多少事儿?亏得他还知道雇一个杜大姐来帮着大嫂,不然呐,可真是……”

    张仙姑道:“是真的要有了!咱们筹划盖新房子,仆人住的房子在哪儿都想好了。”

    听说祝缨要盖房子,金良和温岳都说:“恭喜恭喜,可算是在京城安下家来了!”

    又问为什么是盖不是买?买个差不多的房子,稍作修整就能住了,盖,那可费心费力还耗时。祝缨道:“花钱少。”

    金、温二人哑然,祝缨道:“我上京才几年?又做了几品的官?放眼全京城的官儿,在我这个年纪能自己置个院儿的也没几个。我这就算很好很好的了。都是穷鬼,可不得精打细算的?”

    金良道:“要帮忙说一声。”

    “放心,不会饶了你的。”

    温岳对金良道:“三郎这样最好。”

    金良道:“大哥大嫂,咱们回去吧。家里帖子准备好了吧?我回去拿上,明天就顺便代他送了。”张仙姑和祝大又把那朱红的宫墙、光闪闪的禁军看了好几眼,才有点遗憾地走了。

    …………

    祝缨是温岳亲自送进去的,她说:“你晚上一起来不?我订了席面了,不喝酒。”

    温岳笑道:“来的!不过要先巡查,再与弟兄们一道吃几口。”

    “你要是忙就不用来,别客套。”

    “你还不知道的么?我要在那里,他们还吃不痛快呢。”

    两人讲定了,温岳先跟手下打个花胡哨,就到大理寺来聚一聚。

    祝缨还照着经验,提前派了大理寺的吏员去各衙请人来吃席。今年跟她一同当值的却不是老黄老关了,而是老吴的儿子小吴,以及另一个看守库房的小黄。他们出去了一阵,回来都说:“他们都答应来的,回说,劳您惦记。”

    祝缨道:“你们也有一席,单为你们叫的。也请你们的朋友一道吃吧。”

    小吴笑道:“不愧是小祝大人!黄老伯以前说过,跟小祝大人当值最舒服了。”

    祝缨道:“那时我手头紧,可没给他吃多少好的。”

    “老伯说很好。”

    到了晚上的时候,各部得意的、不得意的人都来了。祝缨等人还是推吏部的那位当值的郎中坐上座,当年一起吃席的田罴现在也不在吏部了,据说是谋了个外任,祝缨认识的阴郎中也不是今天的班。

    这位夏郎中说:“祝丞春风得意,还用在今天当值吗?”

    祝缨笑道:“用不用的,轮到了就来了,排到了我再不来就太刻意啦。”

    夏郎中一笑,说:“祝丞年轻,前途无量呀。”

    “借您吉言,也不敢轻狂。请。”

    她品出味儿不太对,今天这席吃的比之前那一局稍嫌冷淡了一点。联系夏郎中刚才说的话,似乎大家不太把她当成“同类”了。她知道可能是与自己近来稍出风头有关,官场中的机灵鬼们鼻子最灵了,很容易就划分“同类”、“非同类”。

    出身是一种划圈的方法,仕途是另一种,又有性情、利益等。就像是个九宫格,横竖都有数种分法。具体要不要认这个同类,看场合。

    如果对着百姓,那他们官员就是同类。如果对着地方官员,那么京官也是同类。如果是对着荫官,那考上来的又是同类。对着一些“升职有望”的,则混吃等死的才是同类。

    她刚进大理寺的时候,左、王还是评事,就没觉得她是“同类”。不过后来因为种种原因,不得不一同好好干活,关系才好了起来。

    眼下也跟当时差不多,这些人对自己也没什么恶意,就是没有那么随意亲近了。官场上“仕途前程”才是最大的分类。就像一杯混合了泥沙石子儿的水,搅一搅,自然而然就沉淀出几层,各层跟各层玩儿。

    以后得调整一下与人结交的方式,重新划圈儿了。

    但她眼下只当什么都不知道,依旧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与这些“前辈”们闲聊,还跟上回吃席一样,看起来没有丝毫的改变,一点也没有得志之后的轻狂样子。又请教京城的生活,还说起田罴。气氛在一个会哄人的神棍的经营之下重新热络了起来,夏郎中等人看她仿佛又有了一点同类的味儿。

    夏郎中道:“他?谋了个外任,发财去喽!”

    官员群体而言,大部分的京官,尤其是小官,还是比较艰难的。外任就不一样了,肥缺多。

    祝缨道:“这是我听到的第二个外任的消息啦。”

    “外任的人多啦!你说的是谁?”夏郎中说。

    祝缨道:“陈大公子。”

    夏郎中道:“哎,亲民官,趁着京中有人出去也不是坏事,只要到时候能调回来就成。资历也有了,以后再往上走,就没人能挑出理儿来啦。上头用的时候也放心,说他知道民间疾苦。”

    他们都一起笑了起来。又说起“上头有人”,就有人没喝也醉地打趣祝缨。祝缨道:“别,人家那是亲爹。”

    夏郎中道:“你也不差呀!大理寺里你能做半个主啦,也能发财。”

    祝缨道:“可不敢这么说。多管点儿事,收成能好些。可要是想长久地有收成,就不能做得过分,得利益均沾。一旦克制,日子就紧巴。我这整天能沾点,又不能沾太多,为的是细水长流。只好平日多烧香,求菩萨让我不要太心急上火。”

    夏郎中等人都笑:“都说你是实在人,是真的诚实啊。”

    正说着,温岳也来了。他们又招呼温岳,温岳也坐了下来。坐下来一张望道:“还好,没有酒。”

    夏郎中道:“怎么?”

    “上回过年,禁军有人当值饮酒,”祝缨说,“亏得是被施相公遇到的。”

    这个除夕当值过得不如之前,祝缨与温岳在第二天早上都交班回家,二人说话又比以前更亲近了一些。张仙姑和祝大来接祝缨,也与温岳打招呼,温岳也给他们拜年。

    回家的路上,张仙姑和祝大都喜气洋洋的,说:“这个房子也不错,咱们弄个这样的门楼吧……”

    祝缨道:“怕得匠人出个图纸才好。到时候请到了人,把咱们想要的问问他们,看能不能造出来,搭不搭。”

    “不能造就换人造呗……”祝大说。

    祝缨道:“不是的,您看旗杆儿,一般人家就不配立。还有屋子的间架数之类。”

    祝大这才想起来,得讲究个等级。

    回到家里,花姐指着一堆帖子说:“早上好些人从门缝里塞帖子了。这一叠是大理寺的,这一叠是别的衙门的,这一叠是同乡的,这一叠是邻居的,这一叠是些商人的……”

    祝缨翻了一下,认识的品级之官的帖子她也都送了,这些人也有帖子给她。心里默想了一下,挑出几张帖子来,这是她没有送而别人送给她的,马上又补了几张,让杜大姐一会儿跑一趟。至于商人们的帖子,她就不用回了。

    这个年过得与她没开始管大理寺庶务的时候确实不一样了,帖子收得多了,礼也收得多了。张仙姑看花姐一笔一笔的记账,道:“咱家是得有几个帮手了。”

    到了初六日,大家一起去郑府,大理寺里六品及以下的官员堆里都推祝缨打头了。郑熹也还与往年一样,说几句吉利安抚的话,请大家吃个饭,然后散席。

    祝缨这一年在郑府拜年也与往年不同,她不但参与了郑府“自己人”的聚会——这一回是没人开她玩笑叫磕头拿压岁钱了。还她与端午五杰一起,又单独见郑熹。

    郑熹这个时候也是很放松的,问他们过年如何,又问祝缨当值怎么样。祝缨道:“都挺好的,阿岳除夕也当值。”

    祝缨与蔺振、姜植至今也不太熟,与他俩搭话就少,他们俩之间倒是颇为熟稔的样子。

    郑熹看着自己手下也分了几派,无奈地歪歪嘴,郑奕见状不由笑了。郑熹道:“你笑什么呀?”郑奕道:“你笑什么我就笑什么。”

    堂兄弟俩也逗上了趣,此时甘泽进来,说:“小娘子、小郎君要去外婆家了,来跟您辞行。”

    “带进来吧。”

    除了郑家兄弟俩,坐着的人都站了起来。郑熹道:“你们站起来做什么?”

    温岳道:“我该迎一迎小娘子和小郎君的。”祝缨道:“阿岳都站起来了,我再坐着,看他都得仰着脸儿了,那可不行。”

    郑熹骂道:“你就只剩一张嘴能说。”

    骂完了又对刚进来的一双儿女说:“来,见过诸位叔伯。”

    郑奕笑道:“哪来的伯父?”

    一双儿女先对他行礼,叫他“十三叔”。

    郑熹道:“你们几个,坐下。”众人此时才坐了下来。

    郑奕给他们介绍其他人,蔺振、姜植二人年纪略长些,奔三去了。温岳、邵书新和郑奕的年纪相仿,都是二十五岁。祝缨年纪最小——按年纪她也该排最后的。

    祝缨看郑熹这一对儿女长得都挺不错的,白皙粉嫩,一看就是没受过苦的样子。他们看着不笨,但又很从容,与小户人家那种机灵完全不同,与郑熹有某种程度的相似。小姑娘已经有了小少女的模样,男孩儿却只是个孩童的形状。

    郑奕给他们介绍了两个孩子的名字,女孩儿叫郑霖,男孩儿叫郑川。

    祝缨开始回忆自己出门带的东西,不知道哪些东西适合给小孩子当见面礼呢?她认识郑熹五、六个年头了,这还是头回见郑熹的儿女。大过年的,是吧?她看看旁人没有动的,就悄悄摸了一把刚从郑府弄来的金银钱。犹豫着要不要送给他们。

    真是太突然了!五、六年都没见过郑熹的儿女,她也就是在准备给郑熹送礼的时候列点京城会给孩童的东西。什么金锁、镯子等等,还是花的公款更多。可谁会随身携带送给上司孩子的东西呢?又见不着!山楂丸、麦芽糖之类她就带了一些。

    郑熹看到了,说:“小里小气。你从我这儿赢钱的时候怎么不见你犹豫呢?”

    祝缨连装金银钱的荷包一道给了这姐弟俩,说:“莫要冤枉好人!”

    蔺、姜等人都不笨,他们之前也是没有被引来见过这两位的,也是走礼的时候总共拢一张单子送到郑府。见这阵仗的时候也都发现了问题,正在犹豫的时候郑熹拿祝缨说话了。好在他们身上的装饰之类比祝缨要好得多,随手摘一摘,倒也不算寒碜。邵书新生财有道,随身也带着些贵重东西。

    郑奕与温岳却是早就跟这姐弟俩很熟了的,他们俩就笑看着。

    祝缨最后还是没把山楂丸掏出来,而是摸了几样小玩艺儿。她自己做的竹编的小蜻蜓小蚂蚱之类,青翠欲滴,说:“随便编的,看得顺眼就看两眼,看不顺眼就扔一边儿得了。”

    两个孩子也接了,小男孩儿伸手住蚂蚱尾巴延出来的一点小竹片上捏着拽了一下,想把它拽下来——整个蚂蚱都挺精致好看的,就是多了这一点看着不舒服,得给它弄掉!

    一拽之下蚂蚱的翅膀和须须都动了,他小小惊了一下,又很快恢复了镇定的样子,把蚂蚱给袖了,嘴角翘了翘。

    郑熹道:“不务正业。”

    “这也是能养家糊口的手艺呢。”祝缨说。

    郑熹道:“你又来劲了!”然后问了他们随侍的人带了谁,又问何时回来等等。郑霖道:“李妈妈和张妈妈跟着我们走,我带着阿松、阿良两个,弟弟带的是阿月和阿香。外面门上有安排车和跟随。”

    郑熹让儿女路上小心,代他给外公外婆问好。

    郑霖道:“是。”这姑娘话不多,但不板着脸装大人,该说话的时候说话,也不故意挂着一个面具一样的微笑。大家闺秀而不刻板。

    她辞别父亲,也不忘示意弟弟,一起向“叔父”们道别。

    男孩儿看着更加不拘束,跟着姐姐一道跟端午六杰告别。

    郑熹含笑看他们离开,指着祝缨道:“以后过年,就叫他们见你,我就能见着回头钱了!”

    祝缨道:“没事儿,我等会儿再跟老侯爷那儿骗点钱去……”

    所有人都笑了起来,连不太熟的蔺振都说:“带上我一起。”姜植也笑:“我也还年轻,合该讨一讨压岁钱。”

    …………——

    祝缨一向说话算数的,她在郑熹这儿跟俩孩子撒了一点钱,转天就又跟着金良等人到郑府来抠钱了。

    这样的时候郑侯是愿意洒钱图一乐的,也是一些武艺高一些又或者有特别的技艺的人赚钱的时候。祝缨正缺着钱,她也拿捏一下尺度来赢钱,绝不把摇骰子的手艺拿出来显摆。

    郑侯和郡主一年到头也不见她几回,只在说话的时候会提到她。但是过年拜年的时候见到了,却都是很喜欢的样子。祝缨拿他们的钱也不手软,心里算着自己盖房子的钱能宽裕不少。

    射鹄赢了,心里念着一声:厨房有了。

    给郡主拜年,心里念一声:西厢有了。

    跟金良、唐善猜拳赢了,心想:马棚有了。

    这一天她过得非常开心。

    回到家里,家中也准备好了晚饭等她回来。祝缨回房换衣服,张仙姑跟着进去了,问道:“没喝酒吧?”

    祝缨道:“他们不敢让我喝。”

    张仙姑笑道:“那咱们关起门来喝!哎,你干嘛?”

    “又赚了点儿。”祝缨边说边把身上装的那些金银往外掏。

    “嗯?诶?是不是不对啊?”张仙姑猛然想起来一件事儿,“大过年的,不是该给上头送礼吗?几曾见着回头礼的?还这么多。”

    祝缨道:“我年年拿回头礼呢。”

    “你可别为了眼前这点儿东西,得罪了上司啊。”

    花姐心道,干娘这明白得是不是也太晚了些?

    她说:“干娘,小祝心里有数的,您就放心吧。”

    “怎么……”

    祝缨心道,当然是因为我这一整年给他赚得足够多,他过年的时候给我返一点儿利才是他会做人呢。

    今年没有龚案那样的大案,也有一点抄家的事儿。还有审理一些其他衙门非法钱财账目之类。

    不算这些不能明着说的,祝缨掌着大理寺,也不坑郑熹的钱,反而能通过大理寺光明正大地给郑熹好处。大理寺所有好事都是按着品级分配的,郑熹是大理寺最大的头儿,自然拿的都是大份。

    最让郑熹重视的是整个大理寺运转极好,郑熹办事也顺手,都被皇帝夸好几回了。

    所以别人过年给上司花钱,祝缨能从上司那里抠钱。

    张仙姑是不太明白这里面的道理的,平白担心了一回。祝缨道:“他又不是冤大头。纵我想要,他不愿意给我还是拿不到,又不能打劫他。您就放心吧。”

    好像是这个道理,张仙姑不再念叨了。

    花姐等祝缨换完了衣服,也点完了钱,把金银分类装好,说:“算上这些应该差不多了吧?就是日子要紧些了,也不怕,过了年你的俸禄又到了。这里的家俱凡是咱们打的,都能搬过去接着使。仆人也慢慢地再雇……”

    张仙姑道:“先有个自己的窝,仆人不仆人的咱也不急!我们也还都能干得动。”

    祝缨道:“我还有办法,你们都不用愁。你们有空留神一件事儿,吃席的时候仿佛听说甘大的媳妇有身子了。”

    花姐也为甘泽高兴:“那我去看看她。”

    张仙姑被转移了话题,又因为看到了祝缨从郑府拿回了些金银,神情轻松地去招呼杜大姐摆饭了。

    花姐还没忘房子的事儿,问祝缨:“你到底怎么打算的?京城人工的贵,盖房的材料也贵。咱家这些钱盖完房子就真不剩多少了。家具只是一样,你日常还得留点儿跟人交际的活钱。

    如果要仆人的话,又是一笔开销了,大头是最开始这一笔,买人就得先拿出来钱。

    现在住的房子这一笔租金你也别想能省下来。养一个差不多的厨娘、一个丫环、一个门房、一个小厮一年的花费与房子租金差不多。

    雇的话,开头这一笔身价钱是不用给的,但每月花费比买来的更多。

    是雇,是买?还是你心里已经有谱了?”

    祝缨道:“可靠的人如今不过那几样。要么就是自己的宗族,我哪来的可靠宗族?要么就是买回来,身契拿在手里,天涯海角、世世代代都逃不脱。然而我的事你是知道的,一旦露了馅儿,我的奴婢私产会怎么样呢?是要雇,又不太放心。所以我才想弄个宅子,分开来住,但又能帮忙做事。”

    “我懂。”

    “最后就是熟人荐的了,所以跟甘大、温岳他们聊一聊,看看有无推荐。”

    “嗯。如果有可靠的人,再添一个杂役才好。住得远了,马也是要养的,兴许还得再有一头牲口。你干嘛呢?”

    “我得写个条子。前几天我不是当值么?还是觉得这节日里值夜有些苦。打算几个放假的大节,值班的都给准备好一些的席面。当天送到,两席,公费付款。”

    花姐道:“大理寺有那么多钱吗?”

    “嗯!有我呢!”祝缨说,“大理寺的收入不错的,我预备开春再给大理寺添个铺面取租。本来想开个货栈的,然而如果有歹人租了去,又因这是大理寺的地方打着大理寺的旗号令人不敢查,那可就不好了。铺面最好,就放在那里,谁都能看得到。”收租而不自己经商,这是被允许的。

    花姐道:“你总是周到的。”

    祝缨笑嘻嘻地说:“才没有呢!铺面到了,不得修整一下?我顺便又能跟木材商人、石料商人认识一下了……”然后她造房子的材料就能杀到低价了。

    “滑头!”

    …………——

    祝缨一向会持家,除了从上司那里抠钱,她还要从王云鹤那里抠人。

    新年假期一过,祝缨先在大理寺忙了几天,与同僚一起收一收散掉的心,诸般事务重新走上正轨,就又要到灯节了。这一回祝缨就不安排自己值夜了,按着次序来,这一次轮到了胡琏。

    他笑道:“便宜我了!”

    左司直道:“老胡,灯节热闹瞧不上,还乐呢?”

    胡琏道:“我胡子都一大把了,不瞧这个热闹也没什么。倒是小祝,可以趁机看看有无淑女出游啊!你值除夕,不会就是为了灯节好出去玩吧?哎哟,你年年灯节都没值……”

    祝缨道:“莫要污蔑好人!我灯节是要看灯!”

    他们都笑了起来。

    祝缨灯节这一天,白天先去了京兆府找王云鹤。

    她十分体贴地没有在一大早就去打扰人家,而是等到了快中午的时候才去找王云鹤。王云鹤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你必有事!”

    祝缨道:“真的有!”

    “哦?京兆府有什么案子吗?”

    “现在还没有,您别念叨。是另一件事儿。”祝缨就把自己想盖房子而找工匠的事情说了。

    王云鹤皱眉道:“你能盖多大的宅子?必要工匠去做?且又耗神,不如先买。”

    祝缨道:“穷啊。自己盖更划算。”她慢慢说了自己的想法,远一点的地方,二进院子,想盖个楼什么的。再弄个仆人的偏院。盖结实些,房间多一点,京城六品里算很不错了,够住个十年二十年后换有能力换大宅子的了。给工匠付的薪资,她就照着市价给,也不白使。

    王云鹤听她说得不算离谱,没有奢侈的三进房子带花园之类,觉得她应该没有贪墨。正常的官员的待遇比起普通百姓还是很不错的,祝缨又善经营,则这样一处宅子,还要自己盖,如果有可靠的人来督造,从六品一个菜鸟新人倒是也能置办得出来。

    祝缨又说:“先请个师傅给画个图样子出来,再定些工匠熟手。等春耕忙完了就动工。”

    王云鹤道:“不错,凡事能想到农夫生计了。”

    “农闲的时候农夫才会有空进城做些零工出力气的活儿。否则就只有城里这些雇工,他们农忙时会涨价。”祝缨说。

    王云鹤又被弄了个哭笑不得,说:“罢了,会画图的倒是有。”

    一般好的大师傅都瞧不上画个二进的院子,最好的造房子的师傅都是设计建筑种种宫室及权贵的宅邸、别业之类。二进的院子,说起来都寒碜,请这些人的价格还挺贵。

    反过来说,要价便宜的师傅又不知道水平如何。房子可是个大物件,弄坏了返工乐子就大了。祝缨在这方面也是不熟的。

    王云鹤让人去查一下京兆在册的匠人,指了其中一个老头的名字说:“就他的,傅龙。”祝缨看这簿子上面的日期和年龄,推算一下,老头今年得七十了,那会是个经验丰富的人。

    王云鹤吩咐书僮:“拿张帖子,派个人去把傅龙带到三郎家去商议吧。”

    祝缨大喜:“多谢大人。”

    王云鹤开玩笑道:“是人情,要还的哦。”

    “好!”祝缨痛快地答应了。

    不过正月十五,她也不好意思把个老头拘到自己家里,她跟差役说:“反正不急着盖房子,过两天吧,让他过个节,正月二十让他到我家来。”

    差役道:“是。”

    祝缨先把画图纸的人定了,出了京兆府的衙门也不回家,先去看她新弄的地皮。她立意要个闹鬼的地方,因为便宜。之前有一处鬼宅,但是有点小了,不合她两进庭院带个偏院的需求。只能遗憾地放弃。

    正好,大理寺最不缺的就是命案的卷宗。她把近来京城发生的命案又翻了一次,尤其是死状惨的。比较麻烦的是,有的命案虽然惨,但是由于谁也不是富贵人,所以即使死了人,人家还住那儿,不卖。

    后来翻到了一个邻里纠纷互相杀伤的,才有了转机。

    两家相邻,中间有两尺宽一道极窄的缝,甚至无法称之为“巷”。一家修房子,往缝那里挪了一尺,惹另一家不快了。邻居就把自家墙砌高以居高临下,更往缝里也挪一尺,两家的墙就死死地贴在了一起。砌墙的时候,后砌墙的这位一点也不注意,什么砌坏的砖头瓦片烂泥不小心掉进邻家院子也是常有的事更让人生气的是,他的工人还把邻居新砌的墙头给踩坏了。

    邻居不能忍,开始偷他的材料,也不卖,都往排水沟里扔。

    两家没多久就越来越针对彼此,终于在墙还没砌好的时候,互相呼唤了一群亲朋好友,就在两家门前打了起来。火气上来时,哪里还管什么律法?有人想绕后突袭,从两家相邻的墙上翻过,好抄对方的后路。

    殴斗又在两家的家里进行。打得兴起,帮手都忘了开始是为什么打的了,终于闹出了人命。这就不是哪个青天能简单调解的矛盾了。

    京兆府的街面上大个儿的流氓无赖都被清了,可谁又能料想得到会因砌墙起这么大的争执呢?

    死人、赔钱也就罢了,要命的是一家想卖了宅子搬走,另一家必要去打破好事叫他买不成只能耗着,另一家亦然。两家就这么僵着。挂出去多少钱都没用,有人看中降价便宜想买时,只要往那边实地一看,就都摇头了。

    世上因穷而不怕鬼的人是有的,但是顶着那样的一个邻居长相厮守,还是不愿意的。

    祝缨不怕这个麻烦,她分别找到了两家人,把这两处宅子分别买下而不告诉对方,两家都以为背后做成交易了,并不知道买主是同一人。两家组成了一块地皮,差不多是她想要的面积了,只是总价略贵了一点。

    她分别告诉两家人:“趁过年,悄悄搬走。”两家人想的是:你有本事,就跟大理寺的官员扛好了!看他把不把你抓去牢里!

    祝缨再去看时,两家都搬得差不多空了,心道:这儿现在是我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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