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

    祝缨把新买的宅子又看了一圈,才重新锁了门回家。今天是灯节,一家人打算出去逛逛,她回家就被张仙姑说了:“你去哪儿了?今晚早点儿吃饭也好出去耍。”

    祝缨道:“看了看房子。”

    张仙姑追问道:“什么房子?是咱家的?在哪儿?你这孩子怎么不声不响的就办了?”

    祝缨简单地说明了一下情况:“拿不准能不能同时买下来,要是不能同时买下两家,买一家就没用,我也只能两家都不买,再另寻别的。没买下来之前就没跟你们说。”

    张仙姑“啧啧”两声,说:“好好的两家人家,就这样了……”

    花姐道:“那现在有没有什么隐患?”

    祝缨道:“两家都搬走了,能有什么隐患?位置也挺好的把边儿,临街的。”

    祝大道:“那今晚咱们去看看!”

    张仙姑也有所意动,祝缨道:“行,早点儿出门,带你们认认地方,等白天你们得闲了再去仔细看。没事儿,血迹已经清理了。”

    “血血血血……”

    祝缨道:“是啊,斗殴出了人命,可不得有血么?他们后来又住在那里怄气有一阵子,自然是打扫了。”

    祝大道:“那不就是凶宅?”

    祝缨道:“是啊,咱不是早就说好了买凶宅的吗?不然不能这个价就拿下来的,都打对折了。拆了重盖,也是一样的,不然哪有钱买这么大的地方?还得剩钱拆了旧的盖新的呢。”

    也不能凶成这样啊?!怎么真的家里还打死人了呢?不是门外死的?

    祝大和张仙姑就有点怏怏的,穷得一文钱也没有的时候坟地都睡过,现在闺女做了官儿自己家也有仆人了,他们突然连凶宅也不想沾了。花姐心里也有点后怕,听祝缨说凶宅鬼宅之类的还没什么感觉,等祝缨把凶宅买了,她也说不出话来了。

    一旁杜大姐也有点哆嗦,只恨自己是仆人,不敢说话。

    祝缨道:“你们怎么了?这京城有命案的宅子多了去了!就咱们这坊,前头魏婆婆那个店,二十年前就砍死过人。咱们之前租的那儿,隔壁就有欠了赌债不还被堵在家门口砍了的,满院子都是血。就在咱们刚搬到京城之前没几个月,后来砍人的也叫王京兆给砍了。不是也住得挺好?”

    哪知她是真不怕,父母是真的怕,张仙姑欲哭无泪:“哪怕小点儿,不要两进的屋,就跟现在住的这么大,只要干净就行。”祝大也没有了得意欢喜:“咱们能换一个么?”

    然而钱已经花出去了,这两个也有点傻眼,晚饭都没吃几口,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祝缨雇了车,带他们去看新宅子。他们两个心里矛盾得厉害,想看又不想看。

    车子把人拉到了宅子前,因为是灯节,各处都有许多的灯,只有这里,乌漆抹黑的一片,张仙姑总觉得有鬼在盯着她,说:“咱们走吧,白天再来看!”祝缨无奈地道:“好,走。”

    早知如此,就不该对他们讲这里处地皮的来历的。再看花姐,也有点心不在焉。祝缨实在不明白,为什么这几个人都要怕成这样?她说:“尸首都运走了。”

    “你还说!”张仙姑气得开始打闺女,“你再说!你再说!”

    今天的灯她都看得不开心了,板着脸,直到了慈恩寺前下了车,张仙姑说:“快,快去拜拜菩萨保佑一下!真要盖了房儿,必要再从这里请一尊菩萨回家镇宅!”

    “行,您想请菩萨就请。”祝缨说。

    张仙姑白了她一眼,数落道:“现在就会口上说点不实惠的话!大事儿就不跟我们说呢!”

    祝缨是实在没想到这一对神棍神婆现在居然能够讲究成这样了,大过节的她也不想在这时候跟父母吵架,只好说:“我记下了。以后不会了。”

    张仙姑道:“还有以后呢?弄了这个房儿,家里都精穷了。下个房子不知道在哪里呢。”

    祝缨道:“以后会有的!不过呢,更好的大宅子吧……死的人更多。”

    张仙姑气得开始在寺里打女儿,花姐又来劝,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看灯之余也看一看这处热闹,把张仙姑看得不好意思了才收了手。祝大一直一声不吭的,等张仙姑气得跟花姐、杜大姐一起去看灯,扔下丈夫女儿不管了,祝大才问祝缨:“真的只能这样了?”

    祝缨道:“这京城多少年了,哪处不死人呢?咱们家,我还镇得住。”

    祝大有点不乐,祝缨笑道:“您慢慢逛,我也到那边走走,省得你们看着我又要不高兴了。”

    祝大道:“这叫什么事儿?”

    祝缨道:“你还带我睡过死人屋呢。”小的时候,祝大带着她出去讨生活,什么地方没凑合过?也曾有死得凶的人家,召人这些神棍去作法,就睡在死人的屋子里打地铺,停尸就停那床上,血溅得半间屋子都是。

    所以祝缨是真不明白自己这一对爹娘,怎么就开始怕了呢?她们家有啥好忌讳的呢?

    祝大低声道:“不该带你见那些的。”能叫孩子好吃好喝的,谁愿意带孩子出去讨生活?但是这话现在跟已经有了出息的闺女说,好像又有点是为以前自己的无能狡辩了。他说:“你去逛逛吧,我也自己走走。”

    祝缨被父母和花姐抛弃了,挠了挠头,心道:回去还得跟他们好好说一说。

    也就将此事暂时放在一边,专心享受起灯节的热闹来了。

    …………——

    祝缨在街上闲走,又抓到不长眼的蟊贼一个,揪着人家的耳朵说:“你新来的吧?在这儿偷我?”蟊贼还要挣扎狡辩:“你这小白脸儿,凭空污蔑好人!各位父老,这事上多的是……”

    话没说完就被一个人一声:“打他!”

    接着两个壮汉蹿了上来按住蟊贼一套乱打,祝缨道:“六郎?哎,大过节的,别把人打坏了。”

    太常寺的杨六郎上来就要拖着她走,祝缨灵活地一晃手腕没让他抓着,问:“你干嘛?”

    杨六郎一抹汗:“出事儿了!你帮我个忙!一定重谢,一定重谢。”

    祝缨道:“到底什么事儿?”

    杨六郎对两个壮汉说:“行了,叫他们滚!”两个壮汉把蟊贼踢到一边,又站到杨六郎身后护持着。杨六郎道:“三郎,借一步说话。”

    祝缨看他头顶都跑出白烟了,完全不似成天乱蹿四处散播探听最新消息的样子,好像真的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于是跟着他往略僻静一点的地方走了一走。杨六郎一边走,一边凑在她身旁说:“我表弟丢了。”

    “啊?”祝缨也吃了一惊,“今天?这灯节可刚开始呀。”

    “谁说不是呢?我姑妈急得要上吊了!”

    “你哪个姑妈?”

    “还有哪个?我现在就这一个姑妈!”杨六郎说,“都不敢姑父说,等会儿他从宫里回来了,才是要出大事呢!”

    杨六郎那位宦官姑父罗元在内廷也算位高权重了,虽比不上内相蓝兴,也是宦官里的前五。在宫里有地位,在宫外有家业。但是这个表弟……祝缨还真没听到过他的来历,也不知道这孩子多大年纪了。无他,杨六郎成天说消息,但是很少提及他的姑父家。

    祝缨道:“那你们该拿着你姑父的帖子去找京兆府或者万年县长安县呀!王京兆固然是不畏强权的,但是家里丢了孩子这事儿,他肯定是要管的。”

    “已经去了。”

    “那就可以了呀,”祝缨说,“灯节的时候他们肯定多安排了衙差就为着防止有什么事情发生,还有禁军等,不为丢失人口,也会为着防止走水。大理寺的人除了几个轮值的,都放假了,我现在也抓不到人帮你找孩子呀。是孩子吧?多大了?”

    杨六郎忙说:“不用别人,就求你帮忙。你本事大!”

    祝缨都傻了,她有啥本事啊?她问:“孩子是在家丢的?”

    “不是。”

    “街上丢的?”

    “啊。对啊。”

    祝缨举目四望,到处都是人,低头一看,一人走过,呼吸之间脚印就被别人踩没了,咋找?而且偷孩子偷到了大宦官头上,这事儿本身就有点不对。哪家贼这么不长眼?她又问:“难道是,仆人抱着出去玩儿的?没有带在身边?”

    杨六郎一脸灰败:“可不是。我姑妈要跟她那些朋友们一起说话,走不开,孩子又哭闹,就叫人带他去别处看灯。现在孩子没了,怎么交差?好兄弟,你可得帮我这个忙!”

    他说着就拉着祝缨:“你跟我见一见我姑妈吧,京兆府的人你也熟,你们两处使力,兴许就找着了呢?”

    “那你得跟我说说前因后果,还有这孩子是怎么回事?我怎么记得罗大监原本只有几个侄子前后侍奉的?”

    “原本!这孩子也是年前刚买的,预备二月办席的呢。”

    “嗯?”

    “起先他是预备过继个本家侄子的,但是不知道哪个更孝顺,就弄了几个过来,反正也是都要抬举的,到京城来一边做着官儿、办着事儿,一边看看哪个更像样。他们也都奉承我姑妈,姑妈眼里也有一两个相中的人。

    哪知道年前的时候,家里一个仆人病死了,说索性多买几个,就又从外头买了几个,粗使的,也没太上心。其中有两口子就在花园里帮着养花锄草,主人要看花的时候他们就得躲着,谁也不在意。那天不知道为什么,姑父回家后去园里散步,遇着这一家子带着个孩子在花园里玩儿。姑父一看这孩子就喜欢上了!”

    祝缨道:“就这孩子?”

    “对。姑父说,这孩子长得跟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必要来做自己的儿子。”

    “他爹娘愿意?”

    杨六郎张开巴掌:“五百贯!给他们放良。他们还年轻,还能再生。能不答应么?当天就拿了钱带着老婆走了。哎,姑妈家就在前面,到了。姑妈一听说孩子丢了就急了,赶紧回家了。”

    祝缨道:“是你姑妈带着孩子出去看灯,因要交际不得不把孩子交给仆人带着,孩子丢了,所以赶回了家来一面派人报案,一面派人告诉你姑父的?”

    “对啊。”杨六郎理直气壮地说。

    祝缨看看这一处豪宅,光门脸就比她新买的那两处加起来还要大了!被杨六郎带进罗府一瞧,四下灯火辉煌,问道:“这府里有多大?”

    杨六郎道:“十亩?差不多吧,我没问。蓝内相家更大呢!”

    祝缨道:“会不会是先回家了?地方大,一时没发现?”

    “都找疯了!第一就是问家里回来没有。”

    祝缨被杨六郎带到二门前就有人伸手拦着:“六郎,这位是?”

    杨六郎又给祝缨解释了一回,道:“我请的,大理寺的祝大人!快,去告诉姑妈!”那人把祝缨打量了一下,才往里走,杨六郎气得直跺脚,拖着祝缨往里走:“别管他了!”

    祝缨被拽到了罗元娘子的面前,这位大宦官的娇妻长得一脸的端正相,如果不说她的丈夫是谁,一准会认为她是哪个簪缨之家的媳妇儿。此时她虽一身的金红彩绣衣服,各种贵重的首饰,却哭得两眼通红,一个劲地问:“有消息了么?!京兆府怎么说?六郎呢?这个小东西,要用他的时候就没影儿了!”

    杨六郎忙扬声道:“我在这儿!姑妈,我给你找帮手来了!”

    他姑妈十分生气:“你干什么去了?!!!这会儿什么样的帮手顶用呢?!”

    杨六郎对祝缨作揖:“快快快!”

    丢孩子这事儿是常有的,而且一般丢了就难找回来了,孩子在他姑妈手上丢了,回来姑父怎么发疯还不一定呢!

    他向他姑妈介绍了祝缨,要向他姑妈打包票的时候,被祝缨从后面踢了一脚。祝缨上前道:“夫人,找人这事儿,还是得靠京兆府,他们人多。晚生能做的有限……”

    外面又来一个人,说:“有限就别做……诶?三郎?”

    这一位祝缨也是见过的,他是罗元的侄子,在禁军里当差,比温岳他们低个两级。

    大家都是熟人,彼此说话都会柔和一点。罗元娘子见祝缨跟两边都能说上话,就问:“这位小官人,你有什么办法么?京兆府我们已经通报了。”

    祝缨心里已然拉出了几种人选,却仍然谦虚地说:“晚生也只是出一张嘴罢了。夫人还是先派人跟罗大监说一声的好。”

    “已然说了。”

    “人没有回府里吗?”

    罗元娘子道:“老鼠窟窿里都找过了!”

    “谁带的小郎君出去玩的?身边有多少人?问过失踪地方有没有人看到了吗?灯火不禁之时,路边的店铺也会开一些的。”

    杨六郎道:“派了三个人跟着呢!一个抱着他,两个跟着。别是自己跑不见了吧?”

    “几岁?”

    “三、三岁……”

    祝缨无语地看着杨六郎,三岁孩子出逃?三岁的马跑了还差不多!

    “跟着的人呢?”

    罗元娘子满脸怒容:“他们倒是没丢呢!带着人又去找了,诶?他们人呢?!”

    “哪儿丢的呀?”

    “那边朱雀大街上。”

    祝缨心说,这算什么事儿?你们说话颠三倒四的,要我帮着找人。又不是该着我办的案子,案情又不给全了,问一句说一句,还要我干事?她打定主意就要脚底抹油了。

    祝缨道:“那……晚生去京兆府看看吧。”

    杨六郎道:“诶,你……”

    祝缨道:“我就一个人,找人还得看他们。现在这个时候王大人也不在府里的,今天这个日子谁不得与民同乐?我去问问他们当差的有没有消息吧。夫人,孩子当时什么妆束?”

    “小袄儿,头上戴着虎头帽子,金项圈儿,手脚都是带铃铛的金镯子,哦,嵌宝的!上面錾着个‘罗’字。”

    祝缨心道,真要有人偷孩子,这会儿这身行头恐怕都得没了。

    她说:“您别怪我说实话,这事儿有点难,追索太急孩子容易出事儿。不如悬赏,言明只要孩子能回来,府上什么事都不过问只谢谢路过君子帮忙找到孩子。不管是谁,送回孩子给钱若干,有用的线索,给钱多少。悬赏的数目您自己定。孩子身上的穿戴,您也不要了,都当谢礼了。”

    罗元娘子道:“是这个道理,我回来与官人讲。”

    “那晚生就先告辞了。”

    杨六郎还要说什么,祝缨对他摆了摆手。她不在罗府久留,灯也没法看了,离了罗府就去了京兆府。

    …………

    京兆府里也是灯火通明,每年这个时候,京兆府里有好些人都不能好好的享受一下节日的氛围。王云鹤等人不在,何京就很惨地还在办公。

    祝缨的到来让何京很诧异:“怎么?你家也丢人了?”

    祝缨道:“也?”

    “每年报案的都不少。丢大姑娘小媳妇儿的、丢孩子的,一大把。现在灯会才开始,报案的人还不多,你等着今晚过了子时,那报案的多了去了。到明天一早,再发现一夜未归的,还要再有报案的。三天一过,就又是我们忙的时候了。”何况见她脸上没有惊惶的样子,应该不是家里丢了人。

    解说完,何京又觉得不对:“也?”

    祝缨道:“罗元的养子丢了。”

    何京拍了拍脑门儿:“已经知道啦!不值当跟王大人说的,我们正在找。三郎,你怎么看?”

    祝缨道:“这事儿也不归我管。街上逛的时候遇到太常的杨六,他的姑妈是罗元的娘子,给我拽过去了。我就来看一看,回来好跟杨六回话。”

    何京奇道:“这不像你啊,怎么就不管了呢?我还想听听你是怎么想的呢。”

    祝缨道:“我倒想找呢,可打孩子丢到现在,手脚快些的都能出城二十里了。我又不能关了城门挨家的搜。还得靠你呀。”

    何京摇头:“如今依我看,也只有靠广贴告示,又或者悬赏。孩子太小了,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每年丢那么多的孩子,找回来得也少,追索太紧,又怕他们把孩子一掐,土里一埋,了无痕迹,上哪儿找去?再省事一点的,往河里一扔。唉……”

    祝缨道:“大家都知道是这么回事儿,真想找人,不能太松也不能太紧。我去街上碰碰运气吧。”

    “慢走。”

    祝缨出了京兆府就去找老马、老穆打听一下,老穆无事时就去老马那儿喝茶,两人见到她都起身相迎:“贵客。”

    祝缨又给了老马一小块金子:“存柜上。生意还好?”

    老马收了金子,道:“本来不好的,现在有了这个,那就好了。”

    祝缨看他这里已然坐了不少走累了的人,说:“还要怎么好啊?再把旁边儿的那间房子盘下来?”

    “那不是要累死我?不干,不干。”老马说。

    老穆问道:“您就自己这么逛着?”

    “还逛呢?又来事儿了!”祝缨说,“近来有没有什么胆大的拐子?”

    “怎么?”两人同时一惊,能让祝缨来问的,事情恐怕都比较麻烦,事情一旦麻烦了,容易招来官府认真对待。官府一认真,他们这些道上混的就要倒霉。

    祝缨有点同情地看着他们,说:“罗元新买的儿子丢了,报案都报到京兆府了。他们家应该很快该悬赏的悬赏,该追索的追索了。是谁干的,老实把人放回去。不是你们熟人干的,都老实窝着,别冒头。”

    两人都点头,老穆道:“我们虽然在道上能说得上话,可是人家也未必是个个都听咱们的。”

    老马道:“就说宫里坐着个皇帝,不许官员们贪污贿赂、欺压百姓,那还有不听的。叫这一群贼听话……”

    祝缨道:“你就跟我耍嘴皮子吧。自己小心吧。”

    “哎!有消息我们给您留意着。”

    这二位近来过得越发像个良民了,这样也没什么不好,祝缨想。

    她在路上又顺手买了盏灯提回家——明天还要回去应卯呢。

    回到家里,其他四个人都还没有回来,祝缨自己烧水洗漱睡了。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响动,却是祝大先回来了。他也没个人陪,自己晃了一圈儿,想到个凶宅就有点堵得慌,在外面吃了碗元宵就回来了。

    一敲门,祝缨就醒了,趿着鞋点了灯来开门:“回来了?”

    “你娘她们没回来?”

    “嗯。”

    祝大有心跟她说话,看她这样儿想起来明天她还得应卯,把话就又咽回去了。祝缨道:“锅里有热水,灶还有点余火,我都没撤。”

    “我不用洗。你去睡吧,她们回来了我开门。”祝大说。

    祝缨刚躺下,没睡多会儿,张仙姑她们也回来了,她们今天也没有心情玩得太晚。回来敲门也没人开,祝缨只得又爬起来开门,人进了家门,祝大才慢一拍起来,睡眼惺忪地:“回来啦?”

    张仙姑骂道:“你还想我回不来呀?”

    祝缨看她们三个人,一个没少,说:“别说这个话,今天晚上又有人丢了。”

    张仙姑吃了一惊:“谁家的?咱们认识的么?”

    祝缨道:“杨六姑父买的儿子。”

    张仙姑顾不上生气,说:“哎哟,这可怎么是好?能找回来吗?”她说这话的时候也是觉得希望不大。

    祝缨道:“难啊。睡吧,明天再看灯,小心些。”

    “谁拐我老太婆啊?”

    “不拐,还有干别的呢。绑票不行么?”祝缨说,“总之小心些。热水在灶上了。”

    张仙姑连新宅子的事儿都不跟祝缨说了,一家人各自睡觉去了。

    …………

    第二天,祝缨往大理寺去,此时不用杨六郎来说,已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了罗元家的事儿。

    祝缨一到,左司直就拉她说话:“你来的路上看到了么?”

    “你说罗家的悬赏么?”罗家连夜贴出了悬赏,孩子随身带的金饰统统不要,酬谢好心人。另外,把孩子送回来的,给两百贯,提供有效线索的,一条给十贯,带路找到孩子的,给一百贯。

    “是啊。”

    “昨晚就知道了。”

    “你也找不着人吗?”左司直大吃一惊,“那这孩子难找回来了。”

    祝缨道:“我又不是专职找孩子的!我是办案子的。”

    左司直道:“不错,这事儿少沾为妙。钱给的不少,要是人贩子呢,可能就还回来了。要是别的……”

    祝缨道:“噤声!”

    这也是她所担心的。她这个孩子没了,也就几种可能:一、人贩子;二、罗元的侄子们甚至杨六都有点嫌疑;三、绑架勒索的;四、罗元的仇人;五、孩子的亲生父母。前四种她是很乐意帮忙找人的,最后一种她不帮忙跑路就不错了。穷人的父母也是父母,也不是都会把孩子当物件卖钱、换好处的。

    如果是人贩子反而好办了,孩子多半还活着。如果是绑票,为求钱财,高额的悬赏能够让他们满足,也不会轻易对孩子动手。针对这两样,那份悬赏其实还算有用。

    罗元的侄子们,因为这个孩子的到来失去了继承罗元家业的机会,如果一时动了邪念把孩子谋害了是有极大的利益的。罗元的仇人如果趁机让罗元难过,也不是不可能。

    两人与杨六郎交往比较深,多说了几句,其他人议论的话题多半集中在那小孩子小小年纪就被罗元收养,命不可谓不好,不幸又遇到了人贩子,运气不可谓不差。以及高额的赏悬。

    还有一些精干之人又或者老油子,也与左司直一样,怀疑是不是罗元的侄子们又或者是仇人们所为,但是他们都不明讲。

    连苏匡都说:“这下可令人头疼了。”

    他很久不踩祝缨了,郑熹让祝缨管理大理寺庶务之后,苏匡就转移了目标。左司直骂了他很久。

    过不多时,郑熹从朝上回来,也没提这件事。大理寺仿佛没事一般,安安静静度过了一天。

    祝缨落衙后却又去了京兆府一趟,罗元遇到这样的事必向王云鹤施压,她也想去询问一下进展。

    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已然换了便衣,见了她就说:“今天是什么事呢?”

    祝缨道:“昨天夜里,罗府……”

    王云鹤道:“今天陛下也问起了。”

    罗元是在宫里伺候皇帝的,他家里儿子丢了,今天就跟皇帝说要找儿子。皇帝颇为同情这样的一个宦官,散朝后把王云鹤留了下来询问。

    祝缨嘀咕道:“还不定是什么样的原因呢!可不敢就说是有拐子。”

    王云鹤道:“你也这么看?”

    祝缨苦笑道:“何止是我?也有些人有想法,只是不能说,说出来得罪人。平白怀疑人,又没有证据,万一孩子找不回来,以后叫这被怀疑的人如何做人呢?”

    王云鹤道:“必是有踪迹的。双管齐下吧,一是为财,二是为仇。不,还有第三种可能……”

    王云鹤说着,眉头紧皱,仿佛不愿意说下去。祝缨道:“您……”

    王云鹤道:“倒不好追索得太急啦!悄悄的办吧。托你办事的人,让他们也不要急啦。”

    “我可没接这个事儿。悬赏告示的主意是我出的,出完这个主意,我就不再担别的事儿了。”

    王云鹤“嗯”了一声,没再接着提这件事儿,反而问祝缨房子看得怎么样了,图纸有了吗?

    祝缨双手一摊:“正月二十我再见傅老先生,这几天让人家过个节吧。”

    王云鹤点点头,说:“失踪的案子你别管了。”

    “是。”

    祝缨老实回答然后告辞。她知道王云鹤也猜到了,至少有这样一种可能——孩子是被亲生父母带走的。而王云鹤也在犹豫,如果真的是这样,那么要如何收场。这是很可能从“拐卖”这个性质,变成仙人跳的。

    孩子可怜。从父母手里夺孩子给个宦官,正派人也都不忍心。又担心真的是人贩子又或者谋害,现在只能把各种可能一一排除,最后再决定怎么做。这就不是现在祝缨能操心的了,连王云鹤可能都有点难办。因为他们也不知道孩子父母的情况,一问,就等于告诉罗府了,罗元会做什么就不好说了。如果询问罗元侄子,就是明摆着告诉他们:我怀疑你。

    祝缨又是杨六的熟人,这事儿由她来干不合适。

    祝缨回到家里,终于被冷脸对待了,张仙姑和祝大担心了一整天,回过味儿来了:别人家丢了孩子跟我家要住凶宅有什么关系么?

    祝缨只好对他们说:“这样更适合咱们家。咱们不说,没几个人知道这件事儿。你们想,我说的那几处凶宅,现在不都住得好好的?再说了,您二老作法这么些年,见过鬼?见过神?哪回算命算准了?还不如我呢……”

    花姐脸上表情乱动:你少说两句吧,又要挨打!

    不过祝缨说得有理,张仙姑这辈子可能就在跟于妙妙算怀的是不是男胎时说过一次准话。

    花姐微有释然,说:“那旧房子呢?”

    “当然是都拆了!墙都重砌。原本他们是三间两进的,现在两个并一个,主屋虽也是三间,院子更宽。”

    张仙姑和祝大被闺女揭了短,张仙姑揪着女儿一顿好打,才说:“那都拆了,地也铲一铲!”

    “行!包管没有一点血。”

    “哎哟,要死要死!”

    祝缨答应了,张仙姑和祝大也不想再去看什么新宅子的位置了,就等着祝缨那边找人把旧宅拆完了,铲地三尺,他们再去看地皮。

    祝缨终于把家人说服了。不服也不行,钱就这么多,想现在住大屋也就这么个法子。

    祝缨道:“再准备点礼物,到时候有画图纸的傅老爹。”

    花姐道:“好。”

    …………

    正月二十,傅龙被京兆府的差役给带到了祝缨家里。张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不得不接受了现实——行,就这样吧。

    花姐给准备了一份礼物,又给了差役一个红包。

    傅龙腰也弯了,头发也白了,耳不聋、眼不花,穿也干净利落。见了祝缨先要拜见,祝缨道:“您已七十,见谁都不用拜了。”

    傅龙道:“礼数讲了一辈子,还是接着讲吧。”

    祝缨请他坐下,说了自己的情况,又说了自己的要求。

    傅龙道:“地皮在什么地方?小老儿还是想看一看才好出图。”又给祝缨解释,同样的面积,如果长宽不同,设计也会不同。即使长宽一样,落在不同的位置上,设计也会有区别。

    祝缨道:“您稍等。”又把在外面偷听的张仙姑和祝大喊进来,对他们说:“想要什么样的屋,跟这位老先生说。等会儿我们去看地皮,老先生心里好有数,什么样的能做出来,什么样的不合适。”

    张仙姑和祝大也没见过什么好宅子,说出来的样子,越听越跟金良家差不多。祝大说得要个能演武练功的场子,张仙姑说得有个仓库。等等。

    傅龙都记在了心里,祝缨叫了辆车,请他上了车,去了新地址。

    开了锁,请傅龙进去。傅龙在两边院子都转了一圈,用步子大概量了一下尺寸,又出去看了一圈外面。站在门外对祝缨说:“大人,您是想把主院放在外面呢还是想放在里面?放外侧临街,主院放在临街的地方,吵闹,也不大安全。放在内侧就与隔壁相邻,厢房如果盖了两层,就会遮了邻居的光,要与邻居协商的。”

    说遮光是客气了,两家相邻,墙头比别人家高三砖都要被邻居白眼,多出一层楼来,怕你们两家再互殴出命案。还好后面是个巷子,主屋倒是可以盖个两三层的。

    祝缨哑然,想了一下道:“您先出图。出完看一看,实在不行,不过是左右对调嘛!”

    “好。”

    祝缨让车夫把傅龙送回去,自己慢慢走回家,不想杨六郎又堵在了她的家里。

    祝缨问道:“孩子找到了?”

    杨六郎问道:“是不是罗二罗五他们干的?”

    “这是什么话?”

    “京兆府今天问他们话了……”

    祝缨心道:麻烦果然来了。

    舒卷

    这个案子打从一开始,祝缨就知道它会是一个麻烦。说得再明白一点:孩子是罗家自己弄丢的,但是你找不到,就是你的错。

    这还不算什么,人在京城丢的,是得问问京兆怎么治理的。如果找的过程中出现什么问题,比如孩子死了,或者揭出什么丑闻,也得记恨。

    她是为王云鹤捏着一把汗的。

    而罗家的情况又比正常的人家更复杂一些。孩子如果真的遇到了拐子,真是要谢天谢地的。别人家丢孩子,多半就是遇到了拐子,罗元家丢孩子,被谋害的可能有一半。就算找到了孩子,也不一定能落到好。

    但是很多话是不能对杨六挑明了说的,祝缨先问:“这几天又发生了什么?你先坐下来,咱们慢慢说。”

    杨六郎现在是病急乱投医,孩子在他姑妈手上丢了,他姑妈是有责任的!被罗元埋怨的姑妈,是没有任何可以讨价还价的余地的。别人家孩子丢了,妻子还能跟丈夫再生个,他姑妈这个……再买一个也得看罗元肯不肯认账。

    现在罗元已经像是丢了亲生的九代单传的独苗一样了!

    杨六郎十分的担心,一个平日里讲各种小道消息眉飞色舞、有条有理的人说起话来有点颠三倒四了:“不是他们,怎么会问他们呢?一定是他们害了我表弟!还要连累我姑妈!”

    祝缨道:“你先住口吧!”

    杨六郎却不想住口:“我这一身富贵都是托的姑妈的福,我不能不管她呀!”

    “罗元要休她啊?”

    “差不多吧……”杨六郎嘟囔一声。

    祝缨道:“你要这样,咱俩就没法说这个案子了。十五那天的案情你就没说清楚。”

    “我怎么……”

    祝缨作了个制止的手势,说:“呐!你姑妈是带着孩子到外面看灯的时候,遇到了熟人不得不与熟人说话,孩子哭闹,才命人把孩子带下去看灯的。熟人是蓝兴的儿媳妇,这个你怎么没说呢?还有,派的三个人,带着孩子去,也不曾把孩子放下。发现孩子没了略一找没找到就及时回来禀报。”

    “对……对啊。”

    “你都没跟我说清楚。”

    “呃……我没说吗?你也没问啊。这……有什么差别吗?”

    祝缨道:“这些都是我跟京兆府下面打听来的,你还当你挺能耐呢?”

    “那那……我这不是急的么我。”

    祝缨道:“你要真问我,我得告诉你,难。找不到也不是京兆府不用心,找到了也未必就是罗二罗五他们俩干的。”从细节上看,罗二罗五想安排这么巧合的情况几乎是办不到的。

    “可……”

    “你别心急了乱攀咬他们,真要查出来是别人干的,他们不记恨你吗?人有亲疏远近,你干得过人家的亲侄儿?”

    “哦,对哦。”

    “你姑父私下怎么说?有没有怀疑的人?”

    杨六郎摇头:“他现在天天骂人都来不及了,真有怀疑的人,早找上门去了。”

    祝缨不肯在这件事情上多发表意见,一个字也不肯接。直接告诉杨六,这事儿自己管不了,自己以前不是干这类案子的。而且是京城的地界,建议他们家先别跟王云鹤那儿较劲,现在还得指望人家找孩子呢。

    杨六郎稀里糊涂地过来,又稀里糊涂地走,并点有用的消息也没打听得到。

    花姐和张仙姑却对被拐的孩子抱以许多的关切,两个人问她:“你也找不到这个孩子吗?”

    祝缨道:“每年多少丢孩子的?能找回来的是少数。”

    两人叹息一回,也只能作罢。

    第二天,她再回大理寺应卯的时候,同僚们还在聊这个事情,因为罗元把悬赏又提高了一倍,誓要找到这个孩子。而罗元两个侄子被京兆府问话的事也已经传开了,许多人心中的猜测得到了验证。都觉得如果是他们俩,那倒也不是不可能。

    大理寺诸人都觉得罗元的侄子们谋害幼童的理由也是十分充份的。其一,罗元如果有了亲儿子,侄子还能从他手里拿到多少好处?其二,悬赏金额巨大,又言明不会追究,到现在还没人过来交出孩子,这人就不是冲孩子去的!

    同僚们议论纷纷,直到郑熹等人下朝回来才住了口。

    祝缨去见郑熹的时候,郑熹道:“你最近还去京兆府吗?”

    祝缨道:“也不常去。是有什么事要我去办吗?”

    郑熹道:“罗元和王云鹤争执了起来,你不要卷进去。”

    祝缨道:“还是为了罗元儿子的事儿?”

    郑熹道:“就交给王云鹤吧。”

    祝缨很是忧愁:“那孩子现在是死是活还是两说呢,可别闹得不好收场。”

    郑熹道:“那也不干大理寺的事儿!”

    祝缨不好在这个问题上跟郑熹起争执,就像郑熹说的,那也不干大理寺的事儿。这事她既然知道了,也确实有点挂心,难道真的要变成悬案?又或者……

    她忍了几天,各路消息却越发显得不好起来。连她家里,祝大、张仙姑甚至是杜大姐都说:“一个断了根绝了后的阉人,又买别人儿子,真是造孽,现在还要骂王大人,他真是活该断子绝孙!”

    罗元丢了儿子是真的发疯,这阉人比正常的男人更在乎要个儿子。他一个宦官也不怕王云鹤了,竟然说出了“王云鹤治下也没那么好,他也不配管京兆”这样的话来。

    这消息的来源并不可考,也不知道是不是他说的,但是传来传去就传成是他这么讲的。京城的百姓也不考虑他有没有这个本事进谗言,都为王云鹤担心了起来,好些个百姓自发地给个阉人找儿子。

    一边找一个骂:“杀千刀的,这回找回来了你拴在裤腰带上,可别再丢了!”

    王云鹤在京城百姓心中地位极高、人缘极好,住京城的百姓慢慢动起来了,竟也没有找到这孩子。数日间,只有一条有用的消息——是一个小贩,看到一个男子好像是拿斗篷兜头包了一个孩子,她好心提醒:“留条缝儿,别闷着孩子。”

    那人道声谢,稍稍开了条缝,她看到了孩子戴着很贵重的项圈儿,与罗家要找的样式有点像。孩子穿的也不差,比那个男子穿得好,男子像是仆人一样。因为常有让家里仆人带孩子的,所以她也没有多想。据她说,孩子并不哭闹。把当日带孩子的三个仆人叫过来让她认,她说都不是。又问了男子的长相,没想到,这人长得十分普通,一点特色也没有。

    不管有用没用,罗元娘子就给了她二十贯钱。

    百姓不得不自发自愿寻找,又有赏钱刺激,竟再也没有确切的消息了。

    到了正月末,罗元、蓝兴等人都在说,王云鹤不过如此。祝缨听的心里很不痛快,普通人家丢了孩子,是肯定没有这样寻人的阵仗的。就这还说人家不用心,这也是没良心的。

    就在这样的流言甚嚣尘上的时候,王云鹤突然撤掉了搜索的衙差。百姓们无不拍手叫好,觉得王大人之前就是脾气太好,才叫个死宦官敢嚣张放话!

    罗元在家天天骂娘,把老婆都送回娘家去了,急得杨六郎到处打听消息,又找到了祝缨。祝缨双手一摊:“我也好些日子没往京兆府去了,大理寺的事儿也开始忙起来了。据我看,王京兆不是会怄气的人,也许是有别的原因也说不定。”

    杨六郎这回真的哭了:“我姑妈都叫送回娘家了,以后可怎么做人呐?”

    祝缨道:“罗大监这火气也不像那么大,他这些日子还是照常当值的,不是吗?”宦官哪怕在外面有宅子,也得在宫里伺候着,他也得走宫门进出。据祝缨跟禁军打听,罗元进出如常。

    杨六郎道:“他敢跟陛下闹吗?”

    罗元不敢跟皇帝面前使性子,一腔的火都发到了外面了。先是送老婆回娘家,再是把带孩子的那三个仆人打了个半死送到京兆府的牢里。王云鹤只得把人先收押,当作是“嫌犯兼证人”,真放回去说不定就让罗元给打死了。王云鹤也怪不忍心的。

    王云鹤自己也被罗元闹得不得安宁,罗元只要不在皇帝跟前当差,就往京兆府去闹。当差,就使了自家子侄、仆人去闹。王云鹤也不客气,把罗元几个侄子都扣了跟罗二罗五作伴。

    正月二十七是祝缨的十九岁的生日,她在家吃完了寿面,孩子没有找到。

    到了二月初,傅龙把房子的图纸以及木制的模型拿了出来送到祝家的时候,这孩子还是没找到。

    …………——

    祝缨要酬谢他,傅龙道:“大人先看,有哪里不合适的小老儿再去改。等改好了督造完了,再付酬金不迟。”

    他是个有经验的老人,给官员、富人干活先别想着这一笔能赚多少钱,中途如果发生了什么事故,人家一翻脸,先前给你多少钱都能叫你再吐出来。相反,如果伺候得好了一开始不过分计较钱财,最后还能得更多的赏。

    他再次提醒祝缨:“您得跟邻居讲好了。”

    祝缨道:“好。”招呼家人来看模型。

    由傅龙给他们讲解,这个模型是个可拆卸的,由主院和偏院两个拼在一起,傅龙将偏院那一部分模型拿起,说:“只等官人的意思,是放在左边还是放在右边。”

    花姐看主院那个模型,前后两进,前面一进有三间门房,与现在住的这个差不多,因为主院比现在住的院子要宽一些,所以门房两侧各有两处矮房。傅龙说:“一处是茅房,一处放杂物。”

    前院正房三间,祝缨想要楼房,不过傅龙建议这三间房可以盖得高大宽阔些,哪怕高度有正常房子的一倍半也不建议用楼房。一般官员家前院正式的前厅不会盖成楼房,这是惯例。

    院子左右各有厢房三间,一边是书房或者账房之类,另一边可以做客房、接待普通客人之所。这两处都做成二层小楼,这个倒没有什么形制的忌讳。

    前后院之间有一道院墙,在正堂之后,墙上开门,从这门进去,就是后院了。

    后院与前院的布局差不多。后院的上房三间是设计成楼房的,又在一楼两边加了两间小耳房。左右厢房三间,也是二层楼。所有楼梯都在屋内。

    杜大姐更关心偏院。偏院简单一些,只有两间房的宽度,也分前后两进,也是院墙间开,隔墙上不开门。傅龙道:“前面男仆居住、后面女仆居住。”

    偏院前院有两道门,前门在南墙上,也设计成门房的样子,两间房间的宽度间成三间的样式,中间窄而两边宽。以中间小门过道为界,一边放骡马食槽,一边放车辆等。又有一道侧门,与主院的前院相通。

    没有厢房,只有间小屋子存放杂物。两间坐北朝南的房子给男仆居住。

    后院是女仆房兼厨房。也有两道门,一道门与主院的后院相连,另一道门开在对面墙上,傅龙道:“偏院要是放在靠路的一边,这一道门方便出入采买,可不经大门,不扰贵客。”

    厨房是实打实的两间,倒坐,一间是灶间,一间是仓库放食材及不常用的厨具之类。院中也有一间小屋,放些柴炭之类。女仆的卧房也是坐北朝南的两间。

    傅龙道:“原本这两家里面只有一家有井,不是甜水井,饮牲口、洗衣服是足够了。吃水就只好使人去甜水井挑,不过离甜水井很近。官人要是想自己打一口甜口井就须得打很深。”

    祝缨道:“好。”

    傅龙又问有没有什么别的要求。

    张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都没有督造过房子,花姐虽见过大宅子,也不拿冯府那样的标准来衡量祝缨这个房子。三人都没有再提出什么意见。

    祝缨自己也不挑剔,只要求在正房后面再开一个后门,方便后宅搬运东西好出入。傅龙道:“这个容易。”拿出笔来记下了。他建议前后院可以适当种点花树之类。

    祝缨就说:“先把地方留下,到时候想种什么就种什么。”她更想说的是,什么便宜好打理,就种什么。

    傅龙道:“那房子就这样了?”

    祝缨说:“可以。”又问傅龙花费,傅龙道:“须得见过匠人,手艺好、做得快就要贵些。还有材料,砖石木材价格差得也大。春耕过后,人工会便宜些。”

    祝缨道:“那就春耕之后。您先给拢个数,动工前咱们一道核算一下。”

    傅龙道:“使得。”他将模型留了下来,说让祝家人在动工前先看着,动工前五天如果有改动还可以让他改。如果动工之后再要改动,就会麻烦一些,花费也会贵一些,请早做决定。

    祝缨亲自把他送到了门外。

    ………………

    此时春耕还没结束,祝缨也不着急去打扰王云鹤。罗元家孩子没找着,倒把宦官与朝中士子的关系弄得很僵。

    两伙人本就不是一路。

    王云鹤才上任的时候,内相蓝兴因为不法之事被王云鹤狠煞了一回威风。当时他不动声色,此时却又推波助澜,他并不明着反对王云鹤,又总说些风言风语。罗元则是明着要儿子。

    士子们很是为王云鹤不平,他们有一个理论:阉人,残毁身体,本就是对父母祖宗的不孝。这样的人竟然还要拆散别人的骨肉,想要儿子?这不是荒唐么?有本事你自己生啊!求荣华富贵的时候阉了,荣华富贵到手了,又想要子嗣?行啊,带着你的“儿子”交出财富地位滚蛋吧,你舍不舍得?

    更有嘴毒如刘松年就直接说了:用他们,就是因为他们是无根之人只能依附陛下,不会形成宗族党羽。他们已然田连阡陌,再儿孙满堂、遍布朝中、树大根深与豪强有什么区别?

    刘松年这话是私下跟皇帝说的,此人号称天下文宗,却不是个书呆子。皇帝甚至怀疑士子们的一些话,就是刘松年这理论的变种,只是不如刘松年深刻。然而刘松年说得有理!

    宦官不提王云鹤其他的政绩如何之好,士子也不提罗元丢了儿子是苦主。直到此时,大家才发现两边都是嘴仗的高手。只不过士子的声音更大些,渐渐压过了宦官们的声音。

    祝缨却嗅出了一点不一样的味道——最有发言权的人是皇帝,皇帝呢?皇帝并没有说话。

    以百官、百姓朴素的想法,王云鹤是占理的。人口拐卖这种事儿,这些有仆人的宦官家里敢说家里的仆人中没有拐子拐来的?你们过问了吗?怎么现在就过问了?

    祝缨是真心为王云鹤担心的人之一,她也想过自己去查这孩子的下落,然而罗二、罗五、仆人都被关了起来,没有王云鹤的允许,她根本见不着嫌疑人。

    犹豫再三,她悄悄地去了京兆府,想问问王云鹤有什么打算,总不能之前那么声势浩大一个不畏强权的能吏,就这么硬扛装死吧?

    哪知到了京兆府,王云鹤却笑道:“都说你运气好,果然不错。”

    祝缨道:“您还笑得出来啊?”

    王云鹤道:“为什么笑不出来?正要通知罗元拿钱来领孩子呢。”

    “咦?找到了?确定是了吗?”

    王云鹤道:“与描述的一致,牢里的仆人也说是。”

    祝缨又问:“怎么找到的?”

    一旁何京道:“十五那天你说着了。确实,手脚快的,报案的时候都跑出二十里了。大人知道人丢了之后,已不动声色,命人快马昼夜跑出二百里,通知周边驿站、官府之类。咱们在京城里找,人家早跑出去躲了起来。

    大人命把悬赏的告示也贴到那里,那里的人看到了,才好报案领赏。又把京城追索的人手撤了,以免逼迫太甚、狗急跳墙。即使是人贩子,见这样子心眼也该活络了,拿孩子换钱来了。”

    王云鹤道:“可惜不能反悔!”

    因为来讨赏的那个人一看就有问题。他是来报线索的,自称是个货郎,走街串巷的时候经过一户人家,看着像,就来试试运气。乡间买了老婆、孩子的,一般同村人是绝不会告发的。告发的一定是外乡人,外乡人能这么见着刚买的孩子,位置还报的这么精确,是件很奇怪的事儿。

    王云鹤派人跟着他到了地方就连孩子带大人拿了过来,那货郎也有趣,仿佛一点也不怕全村人把他活吃了一般,还有心情与这家人讨价还价:“我领了赏,分你二十贯,你再买一个就是了。”

    这也是王云鹤怀疑他的原因,因为这货郎的报价还挺合行情的。在城里,买个粗使的仆人也就几贯钱。但是想买个健康的男童、男婴来当儿子,价格反而更高。到人市上,普通的男童也不值二十贯,但是,几经转手到最终买家手里继承香火的“清白”男童,卖到这个价就挺合理了。

    当然,人口的价格也是浮动的,也许他就是愧疚大方。所以王云鹤只是怀疑。打算派人跟踪一下这个货郎。如果是真货郎还罢了,如果是拐子的同伙,王云鹤不拿罗元案来办他,必要抓他下个案子的现行!

    祝缨想到了杨六郎,道:“大人,您稍等,我认识罗元妻子的娘家侄儿,让他请罗元娘子来认一认吧。万一仆人为了脱罪看到相似的就认了,罗元来时再说不是,岂不麻烦?”

    王云鹤道:“也好。”

    祝缨就亲自去杨六郎家,告诉他:“带上你姑妈,跟我去京兆府认人,孩子可能找着了。”

    杨六郎才落衙回家,这些天家里一直唉声叹气的,听了这一声,赶紧跳了起来:“真的?”

    祝缨道:“王大人说是,我觉得有几分是了,到底是不是,还得问问娘子。”

    杨六的姑妈在家里,也不戴首饰了,也不穿光鲜衣服了,看着倒顺眼多了。她也很急切:“真的找着了吗?”

    祝缨道:“您赶紧收拾一下,趁没宵禁跟我去认一认,是了最好,不是也好接着找。”

    杨家人还要一家子都跟着去,有喊丫头拿衣服的,有叫丫头给她梳头的,忙忙嘈嘈。祝缨道:“团伙看戏呢?六郎,你带着姑妈去就得了。”

    现在她说什么就是什么,杨六郎赶紧侍奉姑妈出门,还问要不要打扮。他姑妈说:“不用,这就走!”

    一行人匆匆去往京兆府,路上,杨六郎好话说尽,净是感激,他姑妈也在车里说:“多谢小官人。”“恩同再造。”祝缨连连推脱,说:“我也没干什么,还是王京兆的布置。”

    到了京兆府里,杨六的姑妈一见孩子就扑过去抱住了:“我的儿,你去哪里了?!!!”

    把孩子也吓得“哇”一声哭了起来,祝缨只好摸出块糖来哄他:“来,给你。”

    孩子慢慢不哭了,罗元的娘子道:“就是我的儿子!”

    王云鹤于是派人去请罗元。

    很快,罗元骑着马一路冲到了京兆府:“人呢?人呢?”

    祝缨看到了罗元,才明白他为什么说这孩子就像他亲生的一样了。罗元现在虽然看起来相貌周正,但是那一双招风耳跟这孩子还真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罗元这会儿倒不骂王云鹤了,这宦官能屈能伸,当场给王云鹤跪下了。一把鼻涕一把泪地道谢。

    王云鹤将他扶起:“为人父母,岂有不心疼子女的?只有一件事,府上的悬赏可要兑现呐!”

    罗元抱着儿子,笑道:“当然,当然。”

    他看了一眼老婆,再看看杨六郎,又看看祝缨,先问祝缨:“这位是?”

    祝缨道:“大理寺丞,祝缨。”

    “原来是你!听六郎说起过!”罗元想起来了,杨六郎时常提祝缨,他也记住了。更重要的是,听说祝缨是比较得郑熹和王云鹤比较看重的人。现在祝缨人在这里,罗元自然就认为找回儿子祝缨是有一定作用的。

    他笑着说:“多谢。”然后对妻子道,“娘子回家兑钱给人。”

    杨六郎的姑妈听这一声,脚一软瘫靠在侄子身上:“哎。”终于能回家了。

    罗元跟王云鹤客气再三,抱着儿子不松手,他府里的仆人在后面追了来,见到“小主人”都高兴得欢呼起来。王云鹤道:“且慢,府上还有几个人都在这里了。也请一并带走。”当下把罗二、罗五等人和仆人一起也交给了罗元领回去。

    罗元安抚两句:“你们委屈啦,是我跟王大人商量好的,为了蒙骗贼人,不好先说出来。”

    祝缨听到这一句,十分服气,这人能在皇帝面前数得上号,是有点本事的。罗二、罗五两个被他耍得团团转,哪里敢抱怨呢?都说:“弟弟找回来了就好了!不然我们两个心里也难过。”

    祝缨心道:傻子,该说不然你们俩就要背着杀了兄弟的嫌疑过一生。

    罗元先把儿子放到马上,自己再上马,一路抱着儿子招摇过市,炫耀自己儿子又找回来了。

    祝缨没跟着凑热闹,而是留下来跟王云鹤说话。她最近有点心得,也不知道对不对。在请教之前,她对站在一边的班头等人说:“你们傻站着干嘛?拿上锣,给他开道啊!一边开道一边喊,王大人帮罗大监把儿子找回来了!快去啊!咱不能白挨骂。”

    班头跳了起来:“着啊!光想着明天白天再散播……”

    王云鹤啼笑皆非:“你又淘气了。”

    祝缨道:“并没有,我要淘气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她也不夸王云鹤这件事做得漂亮,王云鹤这个法子她用不了,王云鹤是京兆尹,能运用的人手很多,换了她现在也使不了这个法子。

    她说:“也不知道孩子找回来之后,士子宦官两边还闹不闹、能不能好了……”说着,悄悄看了一眼王云鹤。

    哪知王云鹤并不忧虑,说:“难道以前很和睦?”

    祝缨道:“那……”

    王云鹤道:“你以后,也不可骂他们太狠,也不可打他们太狠。”

    “咦?”

    王云鹤叹了口气:“那是天子家奴啊!士大夫很好,君子很好,但谁侍奉陛下吃饭穿衣呢?陛下也要生活。都骂奸佞,然而天子有时候需要有人做的事,君子又不肯做,奸佞又肯做。天子,也是人啊。”

    祝缨道:“是。该骂还是要骂,该打还是要打,别叫陛下不痛快了就行。”陛下痛快了,怎么打骂也都行。

    王云鹤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高兴,说:“你呢?房子盖得怎么样了?”

    “真是奇了怪了,别人都嫌弃求田问舍,说是那是胸无大志,您怎么总关心我的房子呢?我不得有点志气吗?”

    王云鹤道:“他们求田问舍,就是为了求田问舍,做官也好、讲学也罢,不过为了那点子东西。你是找棵梧桐歇歇脚,才好接着飞。”

    祝缨道:“不是,我就是为了扒个窝趴着。”

    王云鹤弹了弹她的脑门儿:“回去吧,今天不想写条子了。”

    ……——

    祝缨回到家里的时候,半座城的人都知道罗元的儿子被王云鹤找到了。百姓们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一边骂着罗元这个王八蛋真是能折腾人,一边又觉得大家可以不用再瞎忙了。

    祝缨家的门没有关,张仙姑站在门口等祝缨,等着问她什么情况。

    祝缨道:“就是人找着了呗!”

    花姐道:“幸亏平安。”

    祝缨道:“是啊!还好是活的,要是死了,王大人本事再大,恐怕也……”今天看那个孩子,身上衣服首饰都叫扒干净了,一身粗布衣服。这样的一个孩子,就地一埋,不久之后化成白骨,谁又能知道他曾激起这么大的风波呢?

    张仙姑道:“那是王大人好人有好报,这小子的命得是托王大人的福才得来的。他家里人还那样说王大人,也不怕折福折寿!”

    祝缨道:“你等着,他必要重谢王大人的。”

    张仙姑不信:“那样狼心狗肺,这些日子那么样的骂王大人,他能知道好歹?”

    祝缨伸出手掌:“两贯。”

    “什么?”

    “打赌,两贯钱。罗元一准儿要谢王大人,他要酬谢王大人,你给我两贯钱。不谢王大人,我给人两贯钱。大姐当证人!”

    张仙姑说:“我不赌!”

    “哎?别呀……”

    与祝家类似的对话在京城许多角落里还有许多,大家对罗元找到孩子这事也不能说惋惜,却是真的为了王云鹤甩掉了罗元这滩臭狗屎而高兴。

    第二天一早,祝缨去应卯,在皇城门口见到李校尉。

    李校尉笑问:“三郎,听到新消息了不?”

    “你说哪个新消息?”

    “罗……”

    “我不但听到,还见着了呢。”

    “可算能消停了!”

    祝缨取笑道:“不是看热闹的么?”

    “看热闹是可以的,等到热闹过了头,可就不好了。”李校尉说。

    祝缨道:“是啊,消停了好。”

    到了大理寺,大家也是这般的说。祝缨也与他们聊一聊,还提供了“罗二、罗五都回去了”的消息,坊间传闻的消息里以罗元带着儿子回家为主,并没有提到侄子们。他们听到罗二罗五回家了,都带一点遗憾地说:“唉,竟然不是他们。”

    宦官家的内斗戏码,大家还是爱看的。

    又有年长老成的人说:“只怕日后是免不了一场的。”说完又闭了嘴,因为杨六郎来了。

    杨六郎对祝缨十分感激,过来就要作揖,祝缨眼疾手快,没等他的手拱起来就给他拽到一边,问:“你姑妈家一切还好?昨天没闹吧?”

    一句话问出,大理寺众人也跟着等着听,杨六郎只好先回答。等他答完了,祝缨道:“郑大人他们快回来了,你这些天也无心应卯吧?赶紧回去,别再叫上官拿着你的不是了。”

    杨六郎道:“没事没事,今天没事了。”

    听的人都笑了起来。

    杨六郎错过了开头,现在再要道谢又没个由头,他也是脸皮不够厚,没有坚持谢一下就回了太常寺。

    相较之下,罗元真是一个大丈夫了,他特意请假去谢王云鹤,还兼谢罪。伸手不打笑脸人,罗元还能屈能伸,礼物备得厚厚的,笑堆得甜甜的。诸多士子也无法挑剔他的礼数,再要骂他就是不体谅人了。

    一个失去了孩子的父亲,怎么着急都是不为过的。孩子找到后,罗元又表现出了与丢失孩子时同样浓厚的感激。一时之间骂他的人少了,但是要夸,许多人也是抹不开脸的。只有一些开始没骂的,现在可以公正地说一句话了。

    另一批骂过的觉得不舒服,转而嘀咕蓝兴的不好。总之,他们骂宦官那是没有错的。

    罗元这里却又当起了散财童子,不但给了王云鹤厚礼,还往各处寺庙施舍。经妻子杨氏提醒,又让杨六郎给祝缨也送了一份谢礼。这份礼物祝缨是坚决不收的。

    杨六郎道:“并没有多少,还请你收下。我姑父正在兴头上呢,姑妈说,你是帮了大忙了的。”杨氏姑侄内心感激祝缨,一是找她的时候她能搭理、出主意,二是失势的时候她能给杨氏先叫到京兆府。不然还不定什么时候才能回到府里来呢。

    要是为了这一条,那祝缨就大方地收了,又说:“把孩子看好。下一回可就没这么幸运了。”

    杨六郎道:“哪里还敢有下回呢?诶?这是?”

    他俩在西厢里说话,杨六郎瞧见了桌上放的模型,祝缨道:“房子。”

    杨六郎道:“你要买的?不错不错,不过这都是楼挡着邻居的光,邻居不说呀?”他姑妈没嫁给罗元之前家里也不富贵,跟邻居闹也是常有的。

    祝缨道:“我好好跟他们说,当然是可以的。”

    “哪里的邻居这么讲道理?”

    “我答应给他们家的围墙加高一尺,墙头插碎瓷片,修得跟我的一样高。”

    “可别答应的好好的又反悔啊,我以前那个邻居……”

    祝缨道:“我找了里长,立了字据了。”

    杨六郎挑了个拇指:“你行。”

    祝缨谦虚地笑了。行不行的,她办事总想拿别人的把柄而不留自己的把柄,都习惯了。

    送走了杨六郎,再来清点他送来的礼物,里面纯纯就是金帛,连铜钱都没给。一箱的帛,一匣金银。杨姑妈给钱,实在是痛快极了。

    祝缨舒了口气:家俱摆设,有了。

    梅花

    父母对新房子颇有微词,祝缨却还是按部就班地执行着她的建房计划。这房子也不是她心中最好的房子。房子好不好,不在房子本身,而在她自己的状态。

    如今的她并没有什么安全感,则这个房子建得如何就不太令人兴奋了——能住就行。她越来越明白自己的处境,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得全家跑路了。

    如果有一处可以让她安心高卧,不用担心被戳穿的住处,那时才好讲她最爱的房子是什么样的。

    人生中的第一所属于自己的房子总有一些特殊的意义,虽不特别的期待,到了该置办的时候她也一丝不苟地办理着相关的事宜。并且尽力让这所房子像样一点。

    二月里,祝缨还有另一件计划已久的事情要办——给大理寺也增一点产业。弄几间店铺取租。正好店铺整修时可以接触一些材料商人,为自己盖房做些准备。有这件事做幌子,她也可以在白天的时候“出差”抽空在京城里走动。等到自家房子动工的时候,也有借口常出来看看了。

    不过关键还是预算的问题。

    近来她又有了一些额外的收入,建一所这样的房子仍然是需要精打细算的。傅龙在宅子的大体布局确定了之后,又给她出具体每一个建筑的样子。让她提出对每一栋建筑的要求,每个都做个模型出来,最后定稿。

    再根据定稿估出需要的材料数目,在每项后面列出单价,最后拢一个总数出来。

    祝缨在乡间的时候自家什么活都会干一点,什么修屋顶、搭窝棚、钉木凳之类她都会。大房子却从来没有自己动过手,自然也就没有这方面的经验。她虚心地向傅龙请教,傅龙也比较耐心地告诉她:“许多人家喜欢雕梁画栋,倒有好些钱花在这些个上头。”

    祝缨大喜:“我不好那个!”

    真是太好了,省钱了!

    傅龙又问祝缨:“楼上楼下,要不要设个走廊栏杆?”

    “咦?”

    傅龙道:“既然有楼了,二楼不带个走廊方便乘凉似乎可惜了些。只是花费又会贵一点。”

    祝缨问他:“有什么区别?”

    傅龙道:“最简单的,上下一筒的四面墙,中间楼板一层,开个楼梯,墙上开窗。如查想要更好一点,就一面——通常是房子的门面——设廊,楼上楼下都有个廊,尤其是楼上要装上栏杆,可以凭栏眺望。再要精至些,练着房子设一圈回廊。这个其实也不难,只是要多一层柱子。更贵一点。”

    他已然摸到了祝缨对房子的要求了,添了一句:“如果不要精心装饰梁柱栏杆,也不会多花什么钱。”

    “精细是多精细?”祝缨问。

    傅龙道:“可以上心的地方就太多了!一个工,方棱窗户一天能做几扇出来,要是雕出花鸟纹样的大窗户,三天也做不出一扇来,还费料。门也是这个意思。再有,如果是规整的方形,不论是正方长方,它在墙上开洞就很方便。要是做成圆的、八角形状的,就得老手带着干了,更费人工钱。如果再带个飞来椅,就更费钱了。它多半是有弧的,抠那个圆弧更费工,也费料。且飞来椅日晒雨淋还容易朽坏,靠着不安全。”

    总之,只要是带花带弧的装修,它必然耗时费力还特别费钱,如果是直来直去的,钱也就很直来直去地降了下来。

    “要栏杆不要飞来椅呢?”

    傅龙道:“如果不用飞来椅,那就方便了!做成直栏杆,我再给楼上楼下的廊上设卡槽,秋冬觉得冷了,上上木板,将走廊封起来,更保暖。夏天的时候板收起来,挂上竹帘,也是很好的。”

    祝缨问道:“什么样的?”

    傅龙伸出手掌挡在模型的正面,做了个把走廊给封住的样子。就是给房子做个大夹层。

    祝缨恍然:“您就说跟店铺上板似的呗!”

    许多店铺为了采光及展示店内的货物,并不是临街设窗而是将临街的一面墙做一种半天放的设计——这一面墙大半墙体都是空的,除了支撑的柱子就只有房顶以及底下三尺高的砖石矮墙,方便外面的视线看向店内。到晚间关门的时候,用木板一块一块拼起来卡在房顶与矮墙之间形成一面木墙,再上了门板,一锁。木板之间有卡槽,能卡得十分结实,寻常贼人也偷不进来。

    如果祝缨不讲究什么旁的美观设计的话,一楼走廊就可以做成这样,走廊里面才是正常的墙面、窗户。二楼走廊的下半部分也做成木制的垂直的栏杆,也有木板,同样是天冷的时候把板给上了。天气暖和或者嫌碍眼了就把板给卸下来。

    祝缨道:“那不就成黑窟窿了?”

    傅龙道:“也做成门扇样子的,糊上窗纱。寸草遮丈风,也防寒。”

    祝缨道:“这样好!我要回廊,不要那些花里胡哨的雕花彩漆。”

    傅龙也说:“官人要定了这样,小老儿就把房子的位置略往内移一移,给回廊留出空来。”

    祝缨道:“好。”

    她对房子的要求是保暖、墙要厚,以及房顶得防盗,即椽上还要再铺材料,最后上瓦。傅龙道:“有的。”

    傅龙又问她对室内的要求,祝缨倒是没有什么特别的要求。傅龙知道她的想法,只给她建议了最简单的隔断,也不要有奇怪的装饰。祝缨如果日后有什么喜欢的布置也简单——继续进家具。

    祝缨道:“好。”

    傅龙看她这次又提了不少新要求,怀疑她接下来还要再改主意,就说:“这宅子地皮不算小,改成三进的也是可以的,不想要三进院子,这两进往前挪一挪,后面放个小花园也放得下。您真的不后悔?现在改还来得及。”

    祝缨道:“我就要大院子!”实则心想:三进?那得多少屋子?我住得过来吗?花园?得多少人打理?得多少仆人?这样我都嫌多!我有那个钱雇人吗?雇来了,人多眼杂,我不担心吗?这样就得了!我还能在院子里多蹿腾蹿腾。

    傅龙回去又花了几天,做成了个差不多的模型来,祝缨看了一下,她要求的简单直白,傅龙做得却不死板,而是设计得有点“古拙”的意思。屋檐翘起挂串铃铛,白墙、乌瓦,书房前面还补了两竿竹子,卧房前面一株桂花。又给后院放了架秋千。水井的位置也给重新设计了井台,并且设了个小亭来遮挡。

    偏院等处就照着统一的风格,按着惯例做就行了,不必有特殊的设计。傅龙在意的是排水、厨房的烟囱之类,也都设计好了。除了院子空旷一点,没别的毛病。

    祝缨也不挑剔,又问家里人的意见。张仙姑和祝大说是有意见,等看到做好的模型之后,又喜欢上了。只有一样遗憾:要是旧房里没死过人就好了。

    傅龙道:“要是嫌太呆板了,屋里再配些式样家具、颜色好的帐幔,四周再种些花木就极好了。这样的房子,胜在一个结实耐住。就好比一个人,只要骨相好、底子好,想给她改妆成什么样,出来的都是个美人儿。日后添丁进口嫌屋子少了,想再加盖也是容易的,地方也都留出来了。”

    配套家具他也负责出个差不多的尺寸模子,等祝缨把匠人攒齐了,他再跟各种工匠讲解怎么做。

    祝缨看家里人也没有别的意见了,就说:“好!”

    傅龙于是把算给她算出来了。每样材料单价都有两、三种选择,好一点的就贵,普通一点的就便宜。

    傅龙建议:“大柱、房梁等必得要好的,地基也要打牢!旁的要想节俭些倒是无所谓,也可随时整修。”

    祝缨道:“我只要耐用,好不好看的倒无所谓。”

    傅龙道:“明白。那倒能省许多,有些材料实际差不多,只是有一两样噱头就贵。”

    祝缨道:“不用那样的!”

    傅龙了然地点头,看祝缨把基本材料选了最结实的,心道:是个实在人。

    最后算出来的价格祝缨是非常能够接受的了,连人工带家具等等,加打一口甜水井,她也只要付两百贯多一点就可以了,几乎与地皮的价格相当。祝缨还是比较满意的,她预付了傅龙两贯钱。傅龙仍是不要,祝缨道:“您这几个月不得吃喝养家么?”硬把钱塞给了傅龙。

    然后她就去找王云鹤攒人去了。

    …………

    王云鹤见她来了,笑道:“这回必是有事的。”

    祝缨也就大大方方地向他请示,她要开始盖房子了。

    王云鹤道:“好。”指了个书吏带她去查籍簿找合适的匠人,他自己却不跟着去了。

    祝缨先找匠人,都带去跟傅龙碰个头,傅龙拿出全套的模型来跟他们商议如何去办,给每种工都排了日程表。

    祝缨则去找另外的人工。

    她去市面上雇一些已经腾出手来做零工的农夫,都带着去找傅龙,让他先带着拆房子。傅龙道:“有些砖石木料还能用,您要不想用在自己的房子上,拿来砌个马房也挺好。还有院墙,最后再砌它,先用这些旧砖砌一圈,一是挡外面的窥视,二也是防盗。等房子都盖好了,扒了旧墙,砌一圈新的,最后上了大门。”

    祝缨道:“使得。”

    她也不用劳烦别人,就把自己的佃户老田给叫了来,每日管他三餐,许他完工之后一身衣服一贯钱。要他来看这个工地。这活计赚得不多,但是轻省。老田隔天就拖着铺盖来了。

    祝缨看他的铺盖虽然是完整的,但是已经很旧了,又从家里给他找了一套铺盖来,也都给他了。哪知第二天她来看拆房的进度,却见老田就在工人们临时用旧砖给他砌的一间小屋里搭了个窄铺,依旧用着他的旧铺盖。

    祝缨道:“我给你的铺盖坏掉了?”

    老田笑道:“我在这里盖不得那么好的铺盖,就用旧的。回家再盖新的。旧的我也有用,回去放在牲口棚里,给牲口接生的时候也能用得上。”

    他以前虽然有自己的地,日子也是过得紧巴巴的,自然能省则省。祝缨想了一下,说:“盖吧。你走的时候我再给你一套。我也不苛待你。”

    老田犹豫了一下,才把新铺盖给取出来用了。又求要拆下来的旧料,他想拉回去盖房子用,祝缨也答应。

    盖房的进度很快,祝缨每天都过来,看着没两天旧房就拆完了,第三天,他们开始砌简陋的围墙,傅龙就催祝缨进材料、再招更多的干粗活的零工。

    祝缨笑道:“这个容易!”

    材料是所有的事情里最简单的事情了。她之前租用了邵书新在城外的货栈存放大理寺的柴炭之类,开春之后木炭用完,她就续租,拆旧房时就进了砖石木材等,现在只要按照需要往工地上搬运就可以了。

    非但如此,她还常往工地上跑,跟着匠人们学些盖房的知识。傅龙给她讲为什么用料要扎实,如果地基打不牢,房子容易倾斜倒塌。还有墙砖,旧砖之类看起来没什么区别,但是承重不行墙也容易塌。盖楼房,盖得越高,底层就要越牢靠,并不是简单的堆叠起来就能一直往上堆的。

    傅龙给她讲了修塔的故事,哦,事故,因为底子没修好,用料也不行,盖到一半,塌了,压死压伤了好多人。还讲修墙的事故,最后无一例外是塌了,然后砸死了人。

    等等。

    祝缨看他们找平、弹线、挖排水沟,一点一点地把她的房子修出样子来,渐渐地有点喜欢这个地方了。

    过了一个月,先是她给大理寺攒的取租的铺子好了,她去验收兼收钥匙。干这项活计的人跟给她盖房的并不是一拨人,这也是有她自己的考虑的。她一共找了三拨人,一处是给自己修房子,一处是修葺大理寺的官产铺子,另一个则是她给上司郑熹也置办了一处三间的铺子。

    给官中办事,顺便给上司弄点好处,这也是一些心照不宣的潜规则了。不过她比别人更谨慎一点,宁愿赚得不那么多,至少在账目上要分得清。不好用官中的钱给自己干活,都是另外走账。

    她自己也亲自盯着,傅龙也上心,到五月时,房子已然装好了门窗,然后是粉刷、上漆、打扫、进家具。也有商人想要“孝敬”,只是不知尺寸、喜好,先问到祝缨,祝缨一一婉拒。

    木匠和工料她都准备好了,也不缺这些东西,不如自己来造。

    端午节还是在赁来的房子里过的,随着新房的逐渐成形,张仙姑和祝大的心也提了起来,也不知道是期待还是不期待。端午这天,张仙姑问:“那个房子,好了啊?”

    祝缨笑道:“你们跟我来。”

    张仙姑道:“我不来!”

    祝缨道:“总是要去看的!房子都盖好了,家底都掏空了,再没钱接着赁这个房子了,你们不去住?”

    张仙姑叹了口气:“唉,听你的。”又说不该催那么紧想要自己的房子,不然也不至于这样。

    祝缨道:“也不是你们催,还有他们都催,巧了就有这么个地方。再远一些也有,还能更便宜,可惜又太远了,生活也不方便。”

    张仙姑别别扭扭,最后全家都被祝缨拉上了车,到了新修的房子那里。

    一看到这高大的宅院,张仙姑那股紧张就都抛开了。祝缨道:“小心些,柱子上的漆还没有干。”

    她叩响了门环,里面老田还没走,正住在门房里看房子。祝缨道:“我们来看看,一切都还好么?”老田道:“都好,也没有乱人来。”

    祝缨就带家人浏览了自己的房子。

    张仙姑就一个想法——大!

    这里院子很宽阔,连房子的长宽都好像比赁的大些。能装得下四套鼓吹班子打擂台了。

    门房里也干净,设了床铺,还有小小的北窗朝着院子通风透气。

    花姐指着书房前的东西问:“这是什么?不是留的种花树的吗?怎么……”

    祝缨把书房前那个留着种梅花的位置安了一堆梅花桩,倒是客房前面种了几竿竹子。

    祝缨把下摆掖进腰带里,嗖一下就蹿到了梅花桩上,道:“不错不错,我早就想这样了!你看那边,我还立了个鹄,可以在家里练着耍了。”

    张仙姑又发现了一个假人立在一边,说:“你这又是干嘛?”

    “金大哥还教了我两套拳。”

    张仙姑傻眼了,攥着花姐的胳膊说:“我养的是个、是个……”是个闺女吧?

    祝大却很开心,踢了假人两脚,也想蹿到梅花桩上。他年轻的时候就蹿不上,更不要提现在了,整个人差点撞到桩子上,被祝缨一把提了起来:“这边是书房,估摸着你们不想看。咱们去后面。”

    祝大又要看前院的正堂,祝缨开了门,就见极气派宽阔的三间正房,没有间隔,而是用幔子挂在柱子中间充作隔断。这里是正式的待客之所,用来见重要的访客,以后再也不用在西厢里见客了。里面的家具都是简单而不简陋的式样,有围屏有坐塌。造型简洁大方。用画屏的色彩活泼了古拙的空间。

    祝缨道:“还有地毯没进来。”

    张仙姑道:“要那个做什么?又不好收拾!”

    祝大想到主座上坐着,张仙姑把他拽住了:“先别动,没听说漆没干么?先去后面看看。”

    后面就更让人喜欢了,这里没再有梅花桩了,但是有秋千架,在花姐的楼前。在造房子的过程中又临加了葡萄架——葡萄藤还没长好,放在西厢前。正房前面这回有桂树、梅树了——也都还小。祝大和张仙姑先往西厢看,只见家具也进得差不多了,一楼正中是起居待客的地方,南屋是卧房,一张带围屏的卧榻,又有衣柜、盆架、妆台等。楼梯在北屋。从楼梯上去,上面三间只做了简单的间隔,也有坐榻、柜子等。

    祝缨道:“夏天可以乘凉。也可以放杂物。”

    花姐东厢布局与这个差不多。两厢都设有长案,足够他们供牌位了。

    正房里也与这个差不多,只是祝缨不供牌位。

    又去看了偏院,偏院临街,开了门就能出去。里面也是床铺桌柜都全,杜大姐看到都是新的,有点吃惊地问:“那咱们家里那些怎么办呢?”

    张仙姑道:“是啊!还有那些板儿!”

    祝缨道:“到时候收到这边库里,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这个家其实是很空旷的,院子空、屋子也空。仓库准备好了,却没什么用来填仓库的东西。祝大又看看马房。

    马房也是空的。

    一家人满足又不满足地走了,张仙姑和祝大再不提什么死过人的事了,有这样的一处宅子,什么都是全新的,还有什么可挑剔的呢?

    剩下的就是算个日子好搬家了。

    ………………

    搬家需要暖宅,亲朋好友早就知道祝缨在弄宅子了,知道的人都说:“早该如此。”

    因此祝缨向他们散贴的时候他们都说要去,又盘算着送什么好。一般暖宅是送些锅碗瓢盆,又或者装饰摆件的。但是金大娘子与温母等人都觉得,还是送些实用的东西更好!他们这些相熟的人家都提前过来看过了,回去几人先商量好别送重了。

    金良要送匹好马连鞍辔,温岳就说祝缨家的灯具不够好,他送全套的。甘泽一直惦记着祝缨家的仆人不够,倒是把自己的表弟介绍给祝缨来养马。这个表弟也不是外人,正是甘泽姨母家的儿子。甘泽姨母和姨父近来上了年纪,眼见生计依旧艰难,只得同意小儿子出来给人帮佣。

    并不是卖身契。因有甘泽的情面做保,祝缨也给他一个市面上说得过去的价格,管食宿并包一年四季各一套的衣服。

    左司直与祝缨关系不错,于是同僚们共同凑的份子之外,送她许多碗碟杯盏瓷器并厨具,很是出了一回血。

    杨六郎那里很是感激祝缨帮忙,跟他姑妈一说,又送了许多被子、帐子过来。以杨姑妈的手笔,被子堆了小半间屋,够祝缨盖到八十岁还能有新的。

    邵书新等人也没来,但是邵书新也是个实在人,封了金子当贺礼。郑奕等人也各有摆件送到。

    同僚们凑份子,给她买一些玉瓶之类的摆件。

    祝缨现在所差的却是厨娘,她家现在的要求与一般官人家不太一样。这个厨娘手艺不用特别的好,但是不可以太奢侈。像打下手的切菜丫头、烧火丫头之类是一概没有的,祝缨没办法给个厨娘配这么齐全的人手。她也不需要能做龙肝凤髓的名厨,不能炒菜只用菜心,食材又种种挑剔的。

    简单,家常即可。真要吃席的时候,她跟外面订。对了,跟外面订餐的时候,厨娘不能生气。

    这样手艺尚可,但又可靠的人一时难以找到。好在现在家里人口不多,自家人还能应付。

    然而朋友们还嫌简陋,认为她至少还缺一个门房、一个书僮,老田毕竟是佃户,农忙时还得回去种地,难道农忙就不用门房了?又建议给张仙姑和花姐还要配个梳头跟随的丫头。弄得杜大姐十分紧张,担心自己被扫地出门。

    祝缨却说:“慢慢来。”她现在要用必须得可靠才行。

    她又亲自去往郑府和京兆府送帖子,郑熹照例是不去的,但也给了暖房的礼物——一对铜铸的博山炉配香料。祝缨拿到东西的时候才想起来,她是真没准备这个玩艺儿!

    京兆府里,王云鹤也正在忙,他没有拒绝见祝缨,问祝缨:“书房取名字了吗?”

    祝缨道:“啊?”她自己名字都是郑熹随便取的,书房还要什么名字?

    王云鹤道:“该取个名字的。以后无论取字号,还是别号、别名,都用得上。”

    祝缨顺竿爬:“那您给取一个呗。”

    王云鹤说这个话就是有意给她的书房一个名字,扯过一张纸来,写了“日知”两个字。祝缨道:“这个好!我带回去做成匾挂着!”顺便再刻个座右铭——日知其所亡,月无忘其所能。

    王云鹤含蓄地笑了。

    祝缨回去,先找人做了个匾挂在了书房门口,又跑到市上找了个铺子,随手选了块带座的石头,叫人刻了座右铭,填上朱砂,立等可取。

    回来先搬家。她弄这个房子,手里的活钱用得差不多了,其他首饰、衣服之类也不能变卖,还得接着用。这回装了几大箱子才把随身用的东西都搬走。老田帮着把箱子卸到各人的屋里,各人收拾各人的东西。杜大姐很自然地先不放自己的东西,她去张仙姑把东西放好。

    张仙姑就让她去给花姐帮忙。

    祝缨自己就把活给干了,妆匣簪子佩件往妆台一搁,衣服鞋子之类往衣柜里一放,把一个小包袱拿出来,打开,里面是一件羊皮袍子,现在穿已经小了,她小心地拿出去晒。然后就是把自己的书籍、文具等往书房里摆。

    她现在手上的书比以前多了许多,但也摆不满整个书房,书房二楼都是书柜,却都是空的。把带回来的鱼缸放好后,她想:我一定要把书房给填满了!

    ………………

    这天自家不开伙,从外面订了饭菜回来吃。老田也不上桌,杜大姐也不上桌,一家四口是在后院里支了桌子吃饭的。这是他们的习惯,天气不冷的时候,都在院子里吃晚饭。

    第二天就是暖宅的日子。

    祝缨预先订了酒席,大部分摆在前院里。祝缨人缘儿不错,大理寺来了好些个人,祝缨订了二十桌酒席。六月的天也不冷,棚都省了。幸亏院子大,倒还能摆得下。前院宴朋友、同僚,后院宴女眷由张仙姑和花姐接待。

    郑熹等大人物是不来的,东西是送到了。

    京兆府的熟人也来了,杨仵作也被请了来,他与儿子、好友牢头、张班头等人坐一桌,忽然指着书房的匾说:“那是王大人的字啊!”几个人都觉得祝缨这回赚大发了。

    他儿子问:“王大人怎么不来?”

    杨仵作心说,王大人什么身份?怎么过来?只好另找了个理由:“王大人正忙着抓人呢。”

    “抓什么人呀?”

    “罗大监知道不?先头他儿子被拐了,王大人就觉得那个领赏的人不妥,虽然钱给了,却命人盯着买主。你道怎么的?那买家果然向领赏的货郎又买孩子,货郎拐了个孩子要再卖,叫王大人给拿了个正着!正在顺藤摸瓜找他的同党呢。”

    一群人都说王大人真是厉害!

    那边祝缨听了,也凑了过来,道:“还真有问题呀?”

    杨仵作道:“三郎也看出来了?”

    祝缨笑嘻嘻地不说话,这不废话么?货郎能干的事儿可多了呢。

    祝大被人围着灌了一回酒,开始是飘,忽然之间看到坐在角落里的老田——他也被留下来吃了暖宅酒再走。这里没有老田的什么熟人,老田虽然吃喝却也很孤单。祝大不知怎么的突然有了一点愁肠,提着酒壶到老田身边坐下了。老田赶紧起来:“老翁!”

    祝大道:“来,咱俩喝一盅吧。你辛苦了……”

    祝缨又被甘泽带着表弟曹昌来给祝缨敬……茶。祝缨道:“你的兄弟我是放心的。今晚就先住下,看看屋子里还缺什么不?”甘泽道:“我看过了,什么都不缺了。”祝缨以前也没怎么当过主人,还没学会刻薄下人,仆房里的家具虽然简陋一点,还都是新打的,用料也实在,铺盖也是干净的,比曹昌自己带过来的还要好。

    甘泽对曹昌道:“等会儿看看马去,明天要早起,别睡太死了,机灵点儿……”

    祝缨道:“你别当着我的面儿说他。明天一早我还得应卯,你跟着大人去上朝,一大早你们俩就能见着面了,你有话明天背着我说。”

    甘泽道:“就你这嘴皮子利落。”推曹昌去陪祝大、老田说话去。然后才对祝缨说:“你以前没要仆人,我还道你古怪,现在看你确实是古怪,竟是先准备好了房子再要仆人。”

    祝缨问道:“这有什么古怪的?”

    陆超提着酒壶过来,低声说:“仆人要什么房子。”祝缨这样的小官儿还能给仆人准备那样的房子,他们还是很惊讶的。再看祝大蹲着跟老田聊天,也只能说祝家人真是很实在了。

    因为祝缨实在,他们也就把祝缨拉到一边,对她说:“你得准备着,七郎要娶亲了。你嘴严,可千万保密。”

    祝缨惊讶地问:“什么?”

    “七郎娘子过世这么久,家里不能没人主持中馈。”甘泽说。

    陆超低声说:“早两年就相看好了的,但是女方家有丧事,她父亲去世了,要守孝。这才等了这几年。七郎也没有另择亲。这两年,郡主也渐有了年纪,说不大忙得动了。再有,咱们小娘子也慢慢长大了,得有年长的人教导……”

    郑熹还会娶老婆,这件事让祝缨顿时焦虑了起来!

    新婚贺礼她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就是那几间铺子,正准备找个合适的时间交给郑熹呢!这不就赶上了么?

    她焦虑的是新妇的人选。

    可算是明白为什么史书上的大臣们总爱管皇帝娶老婆的事儿了!什么叫天子无私事?说白了,伙计得知道内掌柜是个什么样的人,会不会害自己丢饭碗!

    虽然郑熹眼瘸的可能性不大,可万一对方是个冯夫人那样的娘们儿,那可就完了!她可得早早地准备跳船!代入一下冯侍郎手下的人,得什么样的本事才能干翻了龚劼保冯夫人啊?那还不如自己单干算了!何必为冯夫人效这等犬马之劳?

    她问:“是什么人?死了父亲还能叫郑大人不离不弃。”

    甘泽低声道:“新妇姓岳,说她父亲你可能不知道,但是她父亲与刘松年刘老先生师出同门,她的祖父是刘老先生的恩师。”

    “豁!这可没大看出来啊!”

    “嗯。可得准备好了这份礼。”

    祝缨道:“我可不会选什么雅致的东西啊……”

    陆超道:“你本是个聪明人,怎么就傻了呢?你的心意实在就行,七郎满意就行。新妇,以后看看再说嘛!”

    原来大家都打的一个主意!

    祝缨道:“好。”心里又在骂娘:他娘的!我还得替整个大理寺给他选礼呢!

    此时天暗了下来,杜大姐忙着点蜡烛,温母等人带来的丫环也帮忙,一时灯笼打起来,他们继续喝酒,却没人敢劝祝缨喝了。不多会儿,祝缨的酒品就被传扬了开来。

    他们笑祝缨,祝缨也不恼,往女监那一桌去,说:“你们不用管他们劝酒。”

    吴氏笑道:“他们在您面前可不敢干这个事儿。”

    “背着我也不许干。”祝缨扭脸扫了其他人一眼。

    他们都说:“不敢不敢。”

    女监们没有在后院,都在前院,自开了一桌,这种感觉十分新奇。尤其是武相、吴氏二人,武相的母亲就在后院,而吴氏的丈夫、父亲则在前院,这是一种奇妙的感受,一时难以用言语描摩。

    祝缨道:“不要在外面醉酒。一会儿我安排车给你们都送回家里去。”

    武相忙说:“送她们,我与家母乘车同来。”崔佳成也有自己的车。吴氏则是与父亲、丈夫一同。霍二娘、徐大娘是有丈夫陪同,周娓、甘小娘子有父亲同来。只有付小娘子与车小娘子两个是没什么好依靠的人了,付小娘子原本不想来,但是又不能不合群,且欠了花姐、祝缨不少人情,只得勉强来了。别人都不用,她们俩也不好意思说自己要。

    祝缨道:“不必推辞,就算有人陪同,乘车回去也没什么不好。”

    由于人数实在不少,并不敢集这许多人一同犯宵禁,只得在点灯之后不久匆匆散去。东西也不用祝家人收,订的席面连桌椅之类带上带的伙计都是全套的,客人散去,利索地把自己带来的统统一收,垃圾都给捎走了,清理得十分干净。

    临走,还留了个名帖,请祝缨:“下回还请照顾生意。”

    祝缨道:“好。”

    送走客人,这一天又与往常不同。祝缨亲自把四个门都转了一圈,大门栓好、顶好,由老田看守,小门也关好,是曹昌看着。临街的侧门直接锁了。祝缨今晚就住在前院的书房里,书房楼上那张床也挺不错。祝缨踩着梅花桩跳到二楼廊上,翻窗进了屋,放下纱窗,点了艾草驱蚊,睡了。

    旧敌

    曹昌在在床上翻来覆去的,下决心要好好干。

    虽然是个陌生地方,但是被褥很舒服,曹昌半夜里下决心下累了,终于睡着了。

    一觉睡到整个宅子里所有人都起来了,老田心地不错,过来喊他起床!

    老田是计划今天要走的,他这趟工上得极划算,虽然也耽误了一点田间管理的时间,不过无论铺盖还是房子拆下的旧料都是不错的收入。今天回家,他早早地起了床,把铺盖打了个包,回头一看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

    昨天来的那个小子呢?

    院子里,主人家已经起床了!

    就算是保人情面大,也不能这么懒吧?!这小子,亏他还看着一脸老实相!第一天就偷懒吗?

    曹昌自己住在偏院北房里,夜里插上了门,老田跑到外面一通拍门:“快起来!太阳晒屁股啦!哪有叫主人家等的道理?”

    曹昌是个老实孩子,被老田叫醒之后人都懵了:“啊?!哦!!!”跳下床去拉开门。

    老田看着他也没了脾气:“鞋!”

    曹昌回到床前趿上鞋,又想起来衣服没穿,手忙脚乱弄好之后,整个人都特别的难过:这头一天好像就搞砸了。

    老田昨天跟祝大喝了一晚上的酒,心里正是十分向着主人家的时候,斥道:“咋?以前没住过好房、睡过好床?”

    曹昌涨红了脸,小声说:“不是。”

    曹昌住过好房子,他姨妈家就住得很好,但是他是个父母养大的老实孩子,虽然羡慕却不总想着到姨妈家里去住,回到自家小窝里还是很乐呵的。他住好房子的时候并不多,当时住得舒服,要回家了,他也不特别留恋。

    他自觉理亏,也不辩解,匆忙穿好衣服,被子也不叠就去收拾马。在家里养过牲口,他表哥甘泽也教过一些干活的诀窍,连同跟主人家相处之类都给他说了。归根究底,还是得手脚勤快、有眼色。已然起晚了,就得先把活儿给干了!去鞍房抱了鞍具给马装上,预备主人家出门时用。

    老田看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再多说什么,只是很遗憾,要是只有这样的活儿他家也能匀出一个人来干。

    此时祝缨已经起身收拾好自己了,她夜里在书斋二楼睡了一夜,感觉还挺不错的。叠好被子穿好衣服,又从楼上翻身跃下,到后面梳洗去了。家里一口甜水井是新打的,在女仆院里。另有一口原有的普通水井就在男仆院里,方便刷马和让男仆往外挑水。

    祝缨去后面房里拖了盆打水洗漱,杜大姐已然起来把甜水井的水烧了一大锅供全家饮用了。见了她就说:“三郎,我已打好水了,在那边缸里,直接用就行。”

    祝缨打了一盆水,也不用兑热水。擦了脸,从厨房里摸出个杯子,舀水来洁齿。祝大和张仙姑也是兴奋了半夜的,此时两人全忘了这宅子的根脚,张仙姑被动静弄响,伸脚把祝大踹了起来:“快,去买早饭!”

    祝大跌到了地上,人也醒了:“你这婆娘!”

    爬起来之后才想起来,因为不喜欢这个地方,没来溜达踩点。根本不知道哪儿有卖早饭的!他说:“坏了,老三的早饭怎么办?”

    张仙姑猛地坐了起来,忽然想起来了,扶着头说:“厨房里好像还有点儿。”

    昨天的酒席是从外面订的都收拾走了,不过她们从旧房子里也打包了还没有用完的食材、柴炭之类。

    两人急急忙忙去厨房,发现另外三人都起来了,杜大姐已把左司直送的大锅拿了出来,烧了一锅水之后开始煮粥、烙饼,花姐在切小菜。祝缨被赶了出来,又打水把水缸装满,见了他们就说:“那边曹昌也没有甜水,他过来取也不方便。”

    祝大道:“一会儿我给他捎一桶去。”

    张仙姑心疼他,说:“你又弄什么?他那儿不是也有大缸么?你等会儿跟着他,叫他过来挑一缸过去。”

    杜大姐煮好了粥,都装一个大铜盆里,说:“我洗衣裳也得用他那院里的水哩!”

    张仙姑道:“不怕。反正就咱们这几口人,你就用这里的甜水井。脏水都从偏门泼到外面沟里。”

    一家人新搬了过来,都有许多事情要适应。祝大道:“这盆我拿走,给老田他们吃,菜也拿一点,饼也拿一点。”

    祝缨从库房里翻出张大托盘来,都装了,说:“我来拿过去吧。”

    祝大道:“我跟你抬过去。”又顺了碗筷。

    祝缨与他同去马房,只见曹昌已经把马收拾好了,人却显得邋遢。说:“你先洗漱,穿好衣服吃饭吧。老田,接着。你俩去屋里吃吧。”她转身去后头卧房翻了个以前自家用的简单妆盒,里面也有一面镜子一把梳子,又拿了根簪子一并塞在里面,打算给曹昌。

    出来遇到张仙姑从厨房出来催她吃饭,问她:“你拿这个做什么?”

    “哦,我看曹昌没带妆匣,邋里邋遢的……”

    张仙姑一把夺过妆匣,打开一看,说:“你的东西怎么好给男人?等着!”她去把给祝大凑合使的一副拿了过来,又把给祝大准备的一块头巾拿了出来,说:“这就行了!快去吃饭!”

    祝缨笑笑,由着她去了。

    曹昌随包袱带了梳子,但是妆匣这东西,乡下男子哪有得讲究呢?捧着个妆匣,有点手足无措的。张仙姑道:“哎哟,当年我们上京路上甘大郎也多有照顾的,来,好孩子,你拿着,快点儿收拾整齐了吃饭啊!”拽走了祝大。

    回去她也不念叨祝缨,反而说:“剩下的我们收拾,你只管安心当差就行了。”说话的时候笑吟吟的,住了一夜,她就对新家有了感情,也有了些新的规划。又说祝缨:“你有什么不能动的,都跟我们说,我们不动。”

    祝缨道:“没什么不能动的。就书斋里的书,我怎么放的心里有数,你们先别管。旁的随便。”

    “行!”

    …………

    吃完了早饭,老田有心做个老成人,要教曹昌把碗刷了。哪知曹昌也是个老实孩子,连他的碗都拿去打水刷好了。

    老田道:“哎,这就对了,有点眼色。多好的人家啊!”

    曹昌也觉得是这样的。大娘子比他姨妈还爽利。他说:“是啊!”

    曹家不止他和他姐两个孩子,他还有其他哥哥姐姐只是没养住,夭折了。现在姐姐也死了,只有他一个人了,他可得好好干,以后好给父母养老。家里那几亩田,养一家子是紧巴巴的,家里人根本不敢生病。他得趁着年轻,多攒点钱预备父母的身体。这主人家挺好,他想留下来。

    刷好了碗,他抱着碗站在二门前躇踌着。二门半敞着,他也不敢进,只好站在外面说:“那位大姐,碗刷好了。”

    杜大姐跑过来,道:“哎哟,放着我来就行啦。”

    祝大出来说:“你跟我来,担桶水到你屋里放着吃,家里有甜水,别吃那苦水。”

    曹昌道:“我来时看外面不远也有口甜水井,这边进出不方便,我一个人吃不了多少,就从外面……”

    祝缨已经提了食盒走了出来了,说:“傻不傻?等会儿回来了,从偏门进,担桶水从小门回你那儿不就行了?什么方便不方便的?不比你到外面跟别人排队打水强?”

    这里也不是家家都有甜水井的,人一多就得排队。

    曹昌笑道:“哎!”

    很自然地接过祝缨手里的食盒,说:“我去牵马,您从大门走,我就从小门把马牵出来。”

    祝缨道:“走吧,没得再麻烦。”就要从小门走。老田和祝大都拦着,他俩十分讲究这个:“哎,新宅子,主人家怎么能从小门走呢?”把她从大门送了出去。祝大还说:“家里不用你管,老田我来打发他回去。”祝缨道:“给他的东西别忘了。”

    老田道:“哎哟,谢谢官人,我忘了自己也不会忘了它们。”

    曹昌牵了马在门外等着,祝缨骑马,曹昌提着食盒跟着。

    祝缨觉得有点不自在,心道:至少得给他弄头驴骑着。

    曹昌却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他不就是来干这个的么?起码祝缨没有策马狂奔叫他在后面跑着追吃灰。他还怕祝缨赶不上时辰,用力赶着马。祝缨道:“你不累啊?”

    曹昌仰脸笑笑:“还行。”

    他家里虽然只剩他一棵独苗了,却也娇惯不起来,什么活也都做得。

    不多会儿就到了皇城外面,竟也没迟到,而甘泽已经特意等在那里了。他先跟祝缨打招呼,再看一看表弟,说:“还行。”又问祝缨:“他没耽误事儿吧?”

    祝缨道:“大意了,等我这两天给他再买头驴。”

    甘泽道:“一看就知道你没使唤过人。”他是郑家仆人,侯府有钱也只能让一些高等的仆人在赶路上用上牲口,其他的时候仆人也都是腿儿着。就更不要说一些寒酸小官了,自己都寒酸,有点钱用在自己身上装个场面,仆人就更惨了。

    祝缨道:“还能买得起。”

    甘泽道:“一会儿叫他把马给你牵回家去,下午再牵来接你,多走两趟好叫马也识得路、人也认得路,别哪天马跑回金大哥家去了。你白天要有事叫人跑腿,传个信来给我。”

    “行。”

    祝缨心无旁骛,也不担心家里父母瞎折腾,她的父母能折腾得也有限。常有听说小官父母在家里养鸡养鸭拔了花树种菜的,她家就不这样——她父母压根就不会种地。顶多在家唱歌跳舞,反正院子大,随便跳随便舞。

    到了大理寺,各人又是一番恭喜,祝缨也是一番感谢。

    然后各人就开始干活了。

    祝缨忙自家房子的时候也没耽误她干正事,很快就把手上的杂务料理了。虽然钥匙她早拿到手了,工期也结束了,她打算再过半个月再把给大理寺置办的铺子入账。

    过一时,又有别的丞使人拿了核完的案子来给她签名。她也把自己核过的案子给其余几人签名。又发现有两趟差,想了一下,一个还是派给左司直,另一个打算派给苏匡。苏匡这个人,郑熹还用得上,祝缨也犯不着回踩他。

    才安排完,郑熹又回来了,祝缨一直觉得他怪怪的,此时才惊觉:对哦!要娶新媳妇的人,怎么一点开心的样子也没有呢?而且也很奇怪,哪家要准备娶新媳妇了不得提前预备呢?人手不说,侯府有的是仆人,搭棚、鼓吹、各色礼物……是吧?还得有六礼。这都没听说过呢!

    又想起刘松年,那一位可看不出跟郑熹有多亲密呀!难道是因为这位“叔丈人”反对?又或者有别的什么内情?

    郑熹不表现出来她也就不提,只做正常的汇报。

    郑熹哪知道她心里想了这么多?只淡淡地问她搬新宅子怎么样。

    祝缨道:“家父家母没再骂我了,就还挺好。”

    郑熹道:“是么?去把手上的事用心办好吧。这两个月念你在安家,就不催你了,以后可没这么轻松了。”

    祝缨心道,我也没耽误事儿呀。低低地应了:“是。”

    她怀疑郑熹一定是有什么事儿!但是这一回连杨六郎都不能提供什么消息了,如果有,这货一定早就蹿过来说了。

    祝缨只好等到了落衙,先一步出去想跟甘泽打听。甘泽低声道:“你问这个?不是叫你不要说出去的么?”

    祝缨道:“我何曾说出去了?只是问你为什么没有个影儿呢?”

    甘泽道:“女家还没进京呢,礼都还没放,哪能先说出去?所以要保密呀!等新夫人准进了京,咱们再开始也不迟。”

    “莫哄我,别是人家家里还没拿定主意吧?原本,一个亲爹能镇一切,现在爹没了,什么姑舅叔姨都能插一嘴的。人多嘴杂,恐怕不太容易吧?我看刘松年就不像很亲切的样子。”

    甘泽双手连摆:“别说别说别说!反正,不是她也得有个人。七郎不能总单着,家里得有个女人。”

    “哦。”祝缨表示知道了,她猜得差不离了。

    甘泽道:“七郎要做的事,都会成的。”

    “哦。”你大概不知道强扭的瓜不甜,我想他也没这么傻,反正我手里有铺子,先扣着!

    曹昌也牵了马过来了,要扶祝缨上马,祝缨已然拔起身形稳稳地落在马背上了。曹昌目瞪口呆。

    祝缨道:“走,去骡马市瞧瞧。”

    甘泽道:“你急什么?着急买的挑不着好的,又或者要买贵的。他先这么走两天,也好带带马。再说了,仆人也不用这么金贵。”

    祝缨笑笑,带着曹昌先往骡马市转一圈,看了几个骡马行,她想:哪怕曹昌不用,我家里去市集上买点东西还要自己拎么?也得有头驴驮两个筐才好。既然安了家,索性一次能置办都置办了。

    转了一圈,看中了两头驴,曹昌也养过牲口,也说其中一头不错。他说:“还是骟过的好,不咬槽。”祝缨就跟老板订了这一头,约定明天让曹昌带钱来取。

    她买地建房子,又订了酒席之类,再留点家用,其实已经没什么钱了。好在昨天又收回了一点礼钱,凑一凑,买头勉强够用的驴也还够。现在身上是实在没有这笔钱的。

    老板说:“您可早着些,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明天来取,小店再送一筐草料。”

    一驴一马的草料钱,又是一笔了。俸禄里其实有这一项,但是有些都折算了。祝缨叹了口气,心道:罢了,我再给大理寺里算一笔草料的补贴吧。人人有份……

    愿意领的,领料,不愿意领的,折钱。刚好有个铺子可以取租,又多一个进项。

    曹昌牵着马,心里倒高兴:这位三郎没有变。

    他姐姐身亡的时候他年纪也不小了,祝缨帮了很大的忙,全家都认为祝缨是个好人,光看甘泽面子是做不到这样的。现在看祝缨还是很好,他就放心了,可以安心跟着祝家干下去。

    哪知祝缨接下来不回家,又去了一个茶铺。曹昌不知道,“好人”带他进了个真正的贼窝。贼窝里还有个前强盗呢。

    他们见了祝缨都一团和气:“三郎,恭喜恭喜!”

    祝缨道:“同喜同喜,我已精穷,以后吃什么都挂在账上了。”

    老马笑道:“不怕,您那账还有富余呢。”

    老穆道:“哟,仆人、马,都有了。”

    “嗯,”祝缨说,“前阵儿不得空没过来,现在忙完了。你们怎么样呐?”

    “托福托福。”

    这话不是客套,祝缨常往这里坐一坐,京兆府的差役们也就不常来找麻烦。街面上的官和贼,谁不认识谁呢?祝缨来坐,说说话,他们就少来找麻烦,老马老穆也就真能过上点普通人的生活,不拿自己当贼了。

    他们俩昨天也不敢去祝缨家里道贺,今天又说了些好话,老马道:“等一下。”转到后面揪了一只小狗崽出来。祝缨道:“这是干嘛?”

    老马道:“我们这儿懂事的没人敢偷您的,就怕有再来不长眼的。警一警。它一叫,您醒了,剩下的事儿就好办了。”

    祝缨从没养过狗,想了一下,说:“行,我带回去,也不知家里养不养得活。”

    “土狗,有口吃的就成。”

    “我家抠。”

    老马都要笑了:“您要是抠,就没有大方的人了。”

    祝缨又揣了条狗回家。

    ……——

    此时的祝宅,又是另一番样子了。

    曹昌先叫门,因老田走了,祝大等都在后面忙,叫了一阵才有人来开门。祝缨进家,曹昌就牵马从小门回去,栓门,卸了鞍具,上草料、水,拴好马。

    祝大开门就说:“回来啦?你猜……这是什么?!!!”

    “狗啊。”祝缨说。

    祝大要给女儿惊喜,反被吓了一跳,拍拍胸口,说:“这么点个狗崽子,能干什么?”

    狗“汪”了他一声,祝大跳了一下。他个神棍,以前常被狗追,虽然是小狗,听到叫声也忍不住心惊。祝缨道:“等会儿在门房后头给它搭个窝,有剩菜剩饭给它点儿。”

    祝大道:“行吧,多少有个声。正好,老田回去了,我还寻思叫曹昌搬门房来住呢。现在不用了。哎,你晚上也到后头来住吧。”

    祝缨笑笑:“天儿热,我在书房这儿挺好的。”她在书房住也是为了看大门,也是为了观察曹昌是否可靠,看得准了才能放心回后面住不是?住在家里与日常交往的要求是不同的。

    祝大道:“也行。”拉了祝缨从正院又绕了过来,推开了马房对面的门:“瞧瞧,瞧瞧,怎么样!”

    曹昌吓了一跳:“老翁?”

    祝大嘿嘿地笑着:“以后就不用雇车啦!”拿马一套车,自家就有马车了。这可是他用私房钱买的!钱没白攒!

    祝缨心说,骑的马和拉车的马,恐怕不太一样。得,再买头大骡子来拉这车吧。你再练练赶车,以后就能随时出去逛了,也挺好。

    她笑道:“很好,以后娘出门也有车坐了,不用再雇车。”就是多养三头牲口,我还得多弄钱。

    曹昌气弱地道:“那个草料……”还有兽医……

    祝缨道:“我知道了。”

    祝大道:“还有呢!快到后头瞧瞧吧!”

    他们这一天可忙了。

    祝家家底砸得差不多了,就剩些东西可以摆弄了。他们忙了一整天,把暖宅送来的东西都归置了。什么被子、餐具、烛台、香炉之类的,张仙姑把日常的放自己楼上,贵重的放祝缨的西耳房里。

    祝大把几坛泡了人参虎骨的酒也搬自己楼上了。

    花姐也不要什么东西,就把楼上隔出一间库房,放些被子、冬衣之类。另两间不隔断,充作书房,放书桌、柜子、几本医书以及一些药材。算账、研习点医术就在这里。

    客房楼上楼下都有家具,张仙姑等人又把用具、摆设都收到柜子里锁了,帐幔也撤了:“有人住时再拿出来,不然放在外面也是招灰,还要拆洗擦拭。”

    祝缨笑道:“不错。”

    花姐一边逗小狗一边说:“正好,这狗从小养着,养得熟,看宅护院最佳!再有,既然有了自己的房子,就要立下规矩。”

    祝缨道:“就多一个曹昌,他也不是多事的人,也不麻烦……”

    花姐道:“不行,以后必再有人的。我列了出来,你看看行不行。”

    因为主要收入是祝缨,所以主要就是她往家拿多少钱。张仙姑管钱,花姐管账,每月一算。还有家里的租子,也是花姐代管,她也都有账。一年一总跟祝缨算一回账。祝缨道:“你算就好。”花姐道:“你给我的已经够多啦,我也有田呢,你忘啦?”

    又有门禁。

    家里现在有七个门,进出必须注意。

    花姐道:“后门不开,从里面栓好、锁紧,钥匙给你拿着。买菜的侧门,钥匙我一把、干娘一把,要从这里进出时再开,随开随锁——咱们也没个看门的。大门的钥匙总四把,咱们一人一把。二门上每天晚上关上,落锁,早上再开。小门的钥匙你一把,要给曹昌一把。偏院往主院来的门,夜里也要关上。”

    祝缨道:“好。”

    花姐道:“你要有机密的文书,别放在外面的书房,不是只为防曹昌,是咱们这家地方略大人太少,看不过来。你就放你房里一个隐秘的地方。”

    祝缨道:“好。”

    然后就向家里要钱。

    张仙姑正要夸花姐,家里亏得有一个花姐主持,好些事儿她是想不到的,她也不会算这么复杂的账。猛听得要钱,问道:“还要买什么么?咱们家里什么也不缺的。”

    祝缨道:“还得再买两个牲口,再备点草料。下个月,大理寺的账就来啦,那时候手头就能缓一缓了。”

    经她解释,张仙姑就皱眉:“咱家要这么多牲口做什么?一头牲口好些钱,养它们也费劲,养不好就死了……”

    “死了就吃肉。”祝缨说。

    “胡说!”

    张仙姑拗不过女儿,还是给了钱,这样一来,家里就真的没有钱了。花姐算了一下,心道,我那里还有一些私房,也不怕有急用。她给人看病,虽然经常贴钱,但有一个豪气的主顾就能顶许多穷人的药费了,还有二十亩薄田取租,也都存着。

    祝缨第二天拿钱去买了两头牲口,也都让曹昌带回来喂着。整个祝宅里,最热闹的竟然是这个马房了!

    …………

    祝缨却顾不得热闹,她摸摸口袋,里面只剩一把铜钱了。家里不能没有买菜钱,她把最后的两贯整钱留在了家里。现在如果要跟人拉关系,就只有她顺手做的一点小玩艺儿和剩的一点小零嘴了。

    这两天郑熹脸上都没什么喜色,不宜从他那里抠钱。

    祝缨就去了京兆府——得跟王云鹤道谢。她造房子,人家给行了许多方便,连宅子的房契地契办得都比别人顺手。搬迁,又给写了这儿。题匾也不是胡乱提的。

    像王云鹤这样的人,有一项不小的收入是“润笔”。祝缨一文没花,净薅王云鹤的羽毛了。口头上的感谢还是要有的。

    不想到了京兆府就被王云鹤给薅住了:“巧了!有事要用到你,来不来?”

    六月债,还得快。

    “来!”祝缨没问是什么事就答应了。

    王云鹤笑着解释:“不叫你为难。还是为了罗元的案子,已收网了,只是有一条鱼跑到了慈恩寺里。又恐佛门净土信徒众多,过于专横不好。总要给他们几分面子的。你帮我探一探,如何?他们没有你轻便。”

    慈恩寺是个大寺,王云鹤也是个有数的人。

    祝缨道:“好。要找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暗号?找着了怎么跟您联络?这样的贼子,到哪里只要叫人发现了就是一顿好打,所以特别灵醒特别会跑。”

    王云鹤命人拿了画像给祝缨看,道:“此人身量与李班头相仿。我使人前后门守住了,何京也便服去那里礼佛,就在大殿,你告诉他,剩下的叫他来。你不用管别的,我都安排好了。”

    “好。”这么安排祝缨也不用露脸,也不用亲自得罪人,更不用叫人说大理寺的人给京兆府跑腿。

    王云鹤还让人拿了一只臭鞋给祝缨看:“追捕他时,他掉下的。”祝缨歪歪嘴,把鞋底也看了一下。

    不意到了慈恩寺,又有一个意外——刘松年在与一干才俊同慈恩寺的住持等几个高僧游览、谈禅。才俊里还有一个熟人——蔺振。

    祝缨心道,原来这里还有一个安排!

    甭管是不是王云鹤的安排,刘松年绊住了住持,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哪知刘松年绊住的不止是住持,还有她。刘松年看到了她,就扬声道:“那个小子,你来做什么?”

    祝缨心说,大家不是一伙的吗?你叫我干嘛?!

    众目睽睽之下,她只得过来行礼:“刘先生,我来走走,呃,熏陶熏陶。”

    “你懂佛法吗?”刘松年问,他神态轻松,好像还沉浸在与二三知己谈法论道的愉悦中。

    “一点点。”祝缨一点也不谦虚地说。

    刘松年笑斥:“小小年纪,就敢说懂了吗?悟到了什么?以什么悟的?”

    我日你先人!祝缨低下头十分恭谨,悟个屁!背经她就能背出许多,道理也能说不少来骗人。可是!一个天下文宗,还有一群高僧,这个东西是看悟性的,这方面的悟性她是真不够,是真要献丑,且她还有正事要办呢。

    刘松年指着周围的这些人,道:“别人有才华有名气,你呢?以什么悟的?”

    祝缨抬头,笑得很讨喜,道:“我?我原本无一物的。”

    住持合什:“善哉善哉。”

    “呸!”刘松年说。

    祝缨对刘松年也一揖,没跟蔺振打招呼,只对所有人团团一礼,也不管刘松年的脸色就走了。这住持她打过照面的,反正她记得住持,看样子住持对她也有点印象。她退开去,果然看到了何京。她上了香,再四下游走,在借宿的地方找到了人,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既不过问、也不转头就走,而是正常地路过。

    绕过来通知何京,然后又逛了一小会儿,在山门与进来的衙差们擦肩而过。

    接着就去京兆府等王云鹤回来,等的功夫在心里把刘松年这一笔账又拿墨笔描粗了一圈。

    王云鹤那里与住持等人交涉得好像还很顺利,不多时就回来了,后面还跟着一个刘松年。

    刘松年本来一脸无所谓,看到正在等待的祝缨就开始皱眉。

    王云鹤道:“你这是又怎么了?!三郎又不曾招惹你。”

    祝缨道:“人心里的喜恶岂是能讲道理的?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我……”也不用所有人都喜欢。

    刘松年指着王云鹤对祝缨道:“你什么你?考明法科已然是错了!怎么还投到权贵门下?正路你怎么就不走呢?那么多明日才华都有的人尚且不敢轻易涉险,你就敢一头扎进去了?要爱惜羽毛!”

    合着他还是挺喜欢祝缨的,觉得祝缨得走“正途”,跟郑熹当走狗可惜了,得跟王云鹤这样的混。

    王云鹤被他这一出代挖墙脚弄得十分尴尬,道:“你怎么说这个来了?三郎,不要听他的,他是自己心里不痛快,拿别人说事呢。”

    刘松年道:“难道我是开玩笑的?那个狗人活像个假的似的!这个小东西那点儿心眼还是太实在了,在那狗人那里不够使的!”

    祝缨试探地说了一句:“郑……郑大人?”

    “除了那个狗人还有谁?”

    祝缨道:“为着……婚事?”

    “你还说!你还说!”

    刘松年不喜欢郑熹。那货心太稳了。当朋友、当对手都还可以,但是!把闺女嫁他那样的人,心里总是会不舒服的。刘松年知道自己脾气不太好,他有资本脾气不好!当然,这也赖恩师护持。所以他虽然觉得恩师的儿子也不够聪明,可那傻货死了,生了个女儿要出嫁,刘松年也不得不操一点心。

    祝缨真就“还说”了:“天下文宗,脑子也不算笨,还说对陛下有大功。这样都做不了大官,一定是因为你嘴太毒、脾气太差。”

    王云鹤大笑!

    刘松年气道:“我是闲云野鹤惯了的!”

    “你又不叫王云鹤。”

    王云鹤笑得更厉害了。

    刘松年道:“你以为郑熹是什么好人吗?那人心眼儿多着呢。今天那几个人,看见了吧?”

    “不算您和和尚,一共八个,您说哪个呢?”

    “段婴。”

    “啊?”

    刘松年道:“不知道了吧?最前面那个,穿绿衫的。”

    “哦!他长得怪好看的。”祝缨说,跟自己差不多的年纪,可是穿得很好,乍一看不起眼,全身上下外面能看得见的就得值上五百贯,京城一座不错的宅子就这么穿戴在身上了,一看就知道是某名门子弟了。

    “他的伯父叫段弘。”

    看祝缨还是没动静,刘松年道:“段弘是郑熹以前的姑父。二十年前吧,郑熹把他姑母抢回家,和离了。”

    祝缨也不免吃惊了一下,旋即恢复了正常,问道:“难道夫妇二人很恩爱?被棒打鸳鸯了?老侯爷不管管?”

    刘松年抿了抿嘴,道:“段弘婚前就有宠妾,为了结婚,把另置私宅安置。郑熹就趁他父亲出征在外,冲到了外宅,把他姑父揪了出来。好有情义是不是?”

    祝缨道:“您把故事讲全了吧。”

    王云鹤失笑:“你骗不了他。”

    刘松年道:“谁要骗他来着?那时候他带着家丁……”

    当时,郑熹带着家丁把段弘的外宅给冲了,段弘骂他不懂事,敢惊扰长辈。郑熹也狠,直接说段弘拿老婆的嫁妆钱置外宅。总之,用老婆的嫁妆养外宅和背着长辈存私房钱养外宅,你选一个吧。

    哪个都不是正人君子该干的事儿。

    要说是家里老人默许的,那就更不要脸了。他郑熹骂得没错,闹得也没错。

    两下闹得非常难看,段弘就仗着郑熹不能把他一个“长辈”怎么样,指着鼻子骂。郑熹也不跟他争辩,行,长辈我不动你,我动你的财产。手起刀落把个有孕的外室的脑袋给削飞了。段弘急红了眼,还要骂。郑熹带人带尸首卷到了段府,几个门一个堵,出入一封,分几路杀进去,凡段氏得力的管事、奴婢,手起刀落挨个削。

    一边削,一边让后面的家丁点钱。给的都是人市上的标准行情,男奴一个他还给算十贯钱呢!高价!歌女舞女年轻漂亮的贵点,他不杀,捆起来扔一边,省钱。整个段氏老宅被他清空了。然后拿着姑母的嫁妆单子,一样一样把嫁妆收回来。

    前年十里红妆出嫁,今年也是十里红妆回来。回到自家,点名了几个陪嫁的奴婢,娘子受了气居然不知道回报,跟段家是一伙的,又杀在了自家。

    段弘的父母本来还坐得住,被这一通杀镇住了,也被他吓出了重病——这货凶顽得很,段家中庭一边是尸堆,一边是钱堆。

    祝缨心道:只怕还有内情。嘴上说:“挺好的。”

    刘松年道:“他姑母成婚已然两载,段弘婚前已有外室!他们怎么会不知道?依然是嫁了!两年来,新妇回娘家也哭诉过了。他要不拿他姑母说事,倒是条汉子。哼!不过是因为当时他父亲出征在外,段家身为姻亲,却在后面给郑侯下绊子。”

    郑熹是借机把事儿给挑明了,把脸给撕破,把对方肚子扒开,一切都展示给他的皇帝舅舅看:您瞧,之前我们为了两家和解,他也为您登基出过力,把姑妈都嫁了!现在他是怎么对我们的!

    拆伙!

    龚劼、陈峦趁机接了差使,配合郑侯大获全胜,两人后来拜相也有这项功劳加持,郑侯也从此成了定海神针。

    段家老宅得力干将、心腹能人、干脏活的下手,被他杀了个精光,他就照着名册来杀奴婢。大管事,也是奴籍啊!段家虽自家人没被他杀死,却是元气大伤,又失了体面。段弘父母又惊又怒很快病死,段弘也郁郁而终。等郑侯回来,再一算账,段家沉寂了快二十年。得亏是底子厚,姻亲多,自家人这些年却也都在外任上打转。

    当时皇帝震怒,把郑熹关起来读书。然后他爹凯旋了!大胜!定国安邦。他娘、他外婆跑去跟太后哭,跟皇后哭,跟皇帝哭。好的,放出来了。

    然后郑熹就又变回了一个斯文少年,全然不像他那个豪迈的父亲。那一年,他才十五岁。行凶的时候还不忘骗了个京兆尹拽在身边,说:“我杀奴婢,跟您报备一下。”十分的安份守法。那时京兆尹不是王云鹤这样的人,而郑熹却是一个现在这些菜鸡纨绔比不了的凶顽之辈。

    五年后,他娶妻,安分守己。又过五年,发妻离世也不放纵,只有一妾侍奉起居。一路做到大理寺卿,没人说他不好。现在他要续弦了。

    不能说郑熹不爱护自家人,但是他的爱护是有考量的,前提是一切都得按他的安排。女人到了郑熹的手里,他的家人他不会不爱护,但要是说有多少发自内心的“关切”,那就不要妄想了。无怪乎刘松年要发怒了。

    祝缨道:“哦,多谢您告知。”

    想来那位岳小娘子此时这个婚结得也挺门当户对的。再想段婴,小的都来了,老的怕也不远了吧?日他先人!得了郑熹这许多的好处,接下来得为他冲锋陷阵了。

    王云鹤也为祝缨的镇静而惊讶:“三郎,老刘也是关心则乱……”

    祝缨就是只能上这艘贼船,这贼头子对她也没亏待,她只能避重就轻,道:“我明白的。肯给女卒选拔写稿子的人……”

    “住口住口住口!”

    祝缨对他们一礼,慢慢地告辞了。

    王云鹤道:“老刘,你怎么当着年轻人的面说那样的话了呢?你也不是厌烦三郎的,何苦让他难堪?郑熹于他有知遇之恩,这个年轻人重情义,也有担当……”

    刘松年恨恨地说:“一股你身上的臭味儿!他可别死在你前头!到那里时郑熹可未必会及时救他!”

    王云鹤道:“不是还有咱们吗?”

    “你,就你!别算上我。”

    王云鹤微微一笑。

    刘松年的脸上是罕见的严肃:“路是他自己选的,既然不愿只务实非要蹚浑水做打手,福祸就自己担着吧。我只担心国家从此多事。段氏回来,不争也是争,不闹也是闹。

    哪怕段氏输,局势也要乱。我不通庶务,你不一样,你可别因为一个还没长成的狗屁‘美材’耽误了正事。你得稳住。别下场。我甚至怀疑他是不是那个狗人故意放出来让你吞的饵!

    算了,说了也是白说!怎么能不下场……总要选一个合适的,不然,与豺狼蠢猪一起治国难道是什么好事?”

    王云鹤突然说:“固多同道中人,我在朝为官也常与豺狼蠢猪同治。所以踏实的年轻人尤为难得。是不是饵有什么关系?”

    两人同时叹息。

    拜相

    郑熹的“光辉过往”并没有让祝缨的心情变差。刘松年说了一些当年的事情,但祝缨不打算以刘松年的标准为自己的标准来决定自己的喜恶。

    她甚至有一点安心。新娘子有刘松年这么个长辈,人品、行事如何姑且不论,至少有天下文宗给这个年轻的小娘子兜底了。祝缨身为人家丈夫的下属,可以少担心一些了。

    她还是原来的那个想法——看看再说。同时在心里划拉了几个预案。大不了跑路!现在这个官都是白饶的呢!她不贪心!当然,能不跑还是不跑,那个段家她得开始留意了!

    一边走一边想,不知不觉间竟走到了原先租住的地方,邻居跟她打招呼她才回过味儿来,笑道:“是,搬走了,我再回来看看。付了整年的租金呢,不能白放着了。”

    她真的进去看了一看,里面已然空了,自家生活的痕迹也抹得差不多了。房东和中人是不肯再退房租的,不如再转一手,不过眼下还没个合适的下家。看完依旧锁了门,这次顺利地回了自己家。

    今天她没让曹昌跟着,家里还有一点事——祝大要自己搭个狗窝,就让曹昌在家搭把手了。祝缨自己在街上走着,六月的天气仍然火热她心里却并不焦躁,只是有点感慨:一个生人进了别人的地方是很容易就掉坑里的。段家这个大坑她就没办法预知,往事二十年,一般人也想不到给她讲二十年前这一段过往。金良他们给她说过侯府的事,却不曾提及郑熹还有过这样的姑父。这样的事情在京城这深潭的平静水面之下,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而她现在没什么主动权,只能安静蛰伏准备好自己,等待需要自己出动的时候。

    新房子的坊里也有不少的食肆,卖的东西总体比她第一次租的房子周围好,又不如之前的坊。她摸着了一家还不错的面馆,一家做得挺好的馅饼店。路过的时候没敢买,天气太热,怕买得多了回家容易放坏。

    回到家里,敲一敲大门,曹昌马上就过来开了门:“三郎回来了!”

    祝大在他后面站起身来,说:“快来,瞧瞧、瞧瞧!”

    他俩今天把个狗窝给搭好了,以这狗崽子的体积,狗窝算得上它的豪宅了。之前拆的旧料都给老田拉走的。傅龙料子算得比较准,新料最后只剩了一点,都放在门房旁的杂物间里。祝大把那个扒拉出来,只好够盖俩狗窝的。

    曹昌找了点稻草,胡乱拢了个稻草垫子塞狗窝里,张仙姑把一个旧的瓦盆给放狗窝外面当食盆,现在里面还残留着点汤水。狗崽子脖子上系根麻绳,拴在狗窝旁边,正在吐舌头。杜大姐又拿了个破碗盛了点水给它放在一边。

    狗崽子就算在这里安家了。

    祝缨见他们为一只狗崽子也能忙碌满足成这样,说:“这样挺好的。”

    张仙姑喊她回房去换衣服,擦脸,一路着跟她进了二门,说:“今天买了篓甜瓜,拿了几个泡在井水里,正好吃呢!”

    祝缨道:“好。”

    她晚间还是想睡在书房,但是张仙姑坚持她在后面卧房里洗漱更衣。说:“还是到后面来洗漱,房子可不能没人过来。没点人气可不行。”

    祝缨也不争辩,反正卧房也有妆匣家具,衣服还都在这里,她换完了衣服,问道:“什么声音?”

    张仙姑道:“哪有什么声音?”

    祝缨踩着木屐去隔壁杜大姐院儿里,一推门就看到两个大笼子。她家爹娘不养鸡鸭不种菜,可是杜大姐不知道从哪里拖了两笼大鹅过来!杜大姐道:“三郎,今天集上遇到大鹅便宜卖了,就买了。”她说话,时候有点怯,因为新家菜钱不多了。

    祝缨道:“行吧,也算有个响动。”

    杜大姐从桶里把瓜拿出来擦干净切了,祝缨道:“给曹昌也拿两个去。”曹昌跟祝大两人忙了一天,祝大对这个小伙子又产生出了一点友谊。祝大着实无聊,把门房里的一张桌子拖了出来,拖两条凳子,跟曹昌在狗窝边下棋。

    他俩下的也不是什么复杂高雅的棋,很简单的每人五子,有点赌博的意思,两人又不下注。打发时间用的。

    瓜拿过来,两人一边吃一边玩,招了苍蝇上来,祝大说:“狗太容易臭了,招苍蝇!”

    曹昌实在人,说:“我等会儿给它洗洗。”

    祝缨没到前面去,跟张仙姑一边吃瓜一边说话,张仙姑问她今天出去干嘛了之类。祝缨道:“出去逛逛,我好些日子没能闲逛了。花姐呢?”

    “她去庵里了。”

    “那给她留个瓜。”

    “留着呢。”

    边吃边扯闲篇儿,张仙姑不让祝缨多吃,说一会儿还有晚饭。母女俩说话的时候花姐从大门回来了。张仙姑站了起来:“那是什么?”

    花姐从怀里抱出一只猫来:“猫。前阵子庵里忽地来了一只母猫,过不多时就下了一窝小猫,我就抱了一只过来。咱家这么大,以后东西也多,厨房里吃的也多,得养只猫来逮老鼠。”

    才搬到新宅几日,祝宅狗猫鹅驴马骡都齐了,数目与人相等了!

    祝缨道:“也成!”

    就是这狗猫到了祝家,也没什么大鱼大肉的喂它们,人吃剩了什么就喂它们什么罢了。吃饭的时候跟祝大说起,祝大道:“那再弄个猫窝!”

    花姐道:“不用,我带着它就成。”找个篮子铺点旧衣,猫的待遇是比狗要好一些了。

    祝大有点遗憾,再三说:“家里还有材料,要搭猫窝的时候跟我说啊!”

    花姐笑着说:“好。”

    祝大又说:“一会儿吃饭,阿昌自己在那边吃,怪冷清的。”

    张仙姑一边赞同一边说:“咋?你去陪着他啊?别给人找不自在了。”她算看出来了,这老实孩子真把自己当仆人,跟主人家面前他拘束。

    祝大道:“我说,咱这房儿也太空旷了,是不是得再有个门房?不然就一个杜大姐、一个阿昌,你看看,它也收拾不过来。有个门房,也能跟阿昌一处吃饭。”杜大姐负责后院,曹昌负责前院,光洒扫就是个大活。曹昌还负责跟祝缨出门,是够忙够累的。这也是许多小官家的窘境。他们是官,得用仆人,但又没什么钱,家中仆人少,一个仆人当几个人使。

    张仙姑道:“再添一个人那得多少钱?又没个可靠的人。”

    祝缨想了一下,它不是添一个人的事儿,门房、厨娘,至少俩。她说:“再过两个月吧,手头缓一缓的。”

    花姐道:“秋收后也能好一些。”

    一家子净说些家长里短、鸡毛蒜皮,祝缨心中十分宁静,家中竟无人察觉得到她才从刘松年处知道了些事,猜到了未来将会有事发生。家中上上下下,都沉浸在一股“开始新生活了”的美好愿望之中。

    祝缨有一条好处,无论有什么样的事情都不耽误她好吃好睡,极少有事能够打乱她的生活。这一晚她还是很正常的休息,也没有辗转反侧,第二天还是照常去应卯,从外面看不出一点端倪来。

    …………

    第二天到了皇城外面,郑熹随侍的仆人还是那个习惯,他们也不很快就赶回郑府。郑家仆人多,有的是人手留在外面等着。祝缨在外面看到了陆超,奇道:“怎么不见甘大?”

    甘泽因为曹昌的关系,这些日子都准时在外面等着,然后拉了表弟到一边指导指导才放曹昌回祝家去干活,下午再过来接祝缨。

    陆超笑道:“不知道了吧?他娘子昨天夜里生了!”隔空对曹昌说,“哎,小子,你有侄儿了。”

    曹昌很为甘泽高兴:“那可太好了!我姨妈姨父不用再念叨啦!”

    祝缨心里记上一笔,自己家里已然没什么钱了,这份礼还是要给的。好在不用太多,还能凑得上。又看看曹昌,心道:也得给他准备一点。

    到了大理寺,公务上的小麻烦又来了。

    起初,祝缨还不知道这是公务上的问题。杨六郎近来跑大理寺跑得更勤快了,他过来的时候祝缨没有特别在意。

    等到杨六郎开口,祝缨才知道他不是来找自己聊天的。杨六郎说:“三郎,有一件事必得麻烦你的。”

    祝缨奇道:“看你这样子,不像又丢人了吧?”

    杨六郎道:“你就别取笑我啦!是这样的……那个,听说,人贩子抓齐了?”

    “嗯?你哪儿听来的?”

    “京兆府那里,王大人办事何等利落?”杨六郎说,“我姑父也听到了消息,呃,那个,你今晚方便不?我登门拜访!”

    祝缨道:“你要干什么?”

    杨六郎说:“我姑父遇到了一件难事,你知道的,前番为了我那表弟,我姑妈好险没吃个大亏!我得帮我姑妈!这个事儿跟你们大理寺也有关系,我就寻思着先找你说一说。万一有京兆府递的有关那起拐子的案子,你先缓一缓,等咱们今晚聊过了再下定论,成不成?就一晚,就一晚,不耽误你的什么事儿。拜托拜托!”

    “他们的卷宗还没送过来。”祝缨说。王云鹤手脚虽快,昨天才把人拿到了,拿完了,还得把所有犯人的口供都合一遍。这个事儿不算太大,估计还是何京。这么多人,何京现在应该还没打完。怎么也得过两天,把所有的证据都合上了才会送过来。

    杨六郎大喜:“那就好了!晚上我去你家!”

    他晚上去祝家也不是白去的,仆人驾车,从车上搬下一担子的礼物。曹昌开了门,道:“这位官人好生眼熟。”

    杨六郎道:“你不曹昌么?三郎,三郎我来了!”

    杨六郎让仆人把担子拿到了门内,道:“三郎,有事请教!”

    祝缨示意曹昌关上门,请杨六郎到书房里坐下,问道:“什么事?案子你们不是已经知道了?”

    罗元别的不好说,钱是一定有的,又不是刺探机密,几贯钱下来就打听到京兆府那儿王云鹤才把人贩子抓齐了。

    杨六郎道:“不是为了抓人,是为了判刑!”罗元也不要别的,就要把所有的人贩子都判个死刑!

    祝缨道:“罗大监气性够大的啊,为什么不跟京兆府说去呢?他是苦主。”

    杨六郎道:“你听一听,全部!他也找了几个懂律法的问过了,想全都死刑,难!”

    杨六郎都知道,这世上没有这样的律法的。贩卖人口本身就是一件模糊的事情,官府那儿还给正式的人口买卖存档备查呢!“略卖”之类的才是犯法的。如果是贩卖良人、卖良为贱,罪责才会重起来。

    在实际生活中,买卖人口就是比较难被惩罚的。举个例子,明明有明文规定,如果一个普通的平民百姓将家中的晚辈、妻子卖给别人当奴婢,这是犯法的!怎么也得判个徒刑。然而实际上父母卖掉孩子、祖父卖掉孙子、叔叔卖掉侄子、丈夫卖掉妻子的并不罕见,也没多少人真的受到了惩罚。多少吃绝户的都这么个卖法。

    甚至罗元这样买了别人的孩子当自己儿子的,也是不对的。只不过他做得好看,叫“收养”。“养子”的事情在哪儿都是常见的,官府也无法深究。

    罗元想要把人贩子全部死刑?那几乎是不可能的。除非主审徇私枉法。

    但是自己好不容易弄来的儿子差点成了别人的儿子,罗元这念头是一点也不通达!他要他们死!

    他前面跟王云鹤闹过一场,没找到一点便宜,现在是不敢在王云鹤这里继续作夭了。杨六郎就趁机说他有办法。他在罗元面前大包大揽,罗元却不肯信他,心道:你的面子?那是看你的面子吗?还不是我的面子!这件事情面子怕也不顶用!

    他让杨六郎带了财物去找祝缨,别傻乎乎真的拿脸去蹭。

    要罗元说,祝缨不大可能跟王云鹤扛上,但是死马当活马医吧!想要打通郑熹的关节,它贵啊!买通个大理寺卿和买通个大理寺丞,绝对是天上地下两个价码。但是祝缨在大理寺能当小半个家,也还挺能干,如果她能悄悄地想个办法给办了,那这一担子财物就花得值了。

    祝缨道:“略卖为奴婢的才是个绞刑。你要全部都死刑?要求会不会高了点?”

    杨六郎道:“不是,那个……”

    祝缨道:“法子倒是有的。”

    杨六郎道:“你说。”

    “我的学问比起王大人差得远了,等他判完了我再想改,纵有心也无力了。所以,要在他行文到大理寺之前把这事儿给办了。”

    “啊?要是能弄得了王京兆咱们还用费这劲吗?”

    祝缨道:“听我说。你眼前有正路,何苦要走小道?

    凡买卖运输都有损耗,人呢?略卖人为奴婢是绞刑,如果是诱拐人口途中人死了呢?杀人偿命。哪怕算成过失,至少也是个流放。

    这等事,以王大人之正直绝不会轻饶了他!京兆府正在审案子,审出什么结果来不知道,只要沾上了人命的边儿这群拐子没有好果子吃。你觉得这个办法怎么样?”

    杨六郎道:“好呀!可是……不敢……不敢跟京兆府说……那个……”

    祝缨道:“我跟何京说去,看能审出些什么、拿到些什么证据。只要有真凭实据,怎么着都好办。”

    杨六郎大喜:“好!”

    祝缨道:“东西你带走,事情不定成不成,收了我心不安。”

    杨六郎非要她收下不可,祝缨坚定地拒绝了,她不说拿人手短,不能叫人拿住了她的短处,而是说:“你我的交情,我又不用费人情费钱才能办成这件事,何必如此见外?以后我要有事托你,你也收我的钱不成?你给我算利息不算?”

    杨六郎就不好意思了,说:“你瞧这事儿……”

    “上覆罗大监,我尽力。东西你再带回去,这是你的面子,他要是再赏你了,你就大大方方收下呗。”

    杨六郎道:“那成!”

    祝缨没收这一担子的财物,让张仙姑和祝大以及花姐都松了一口气,三人都有心事,怕祝缨沾了一个大宦官,帮他干了违法的事情之后不好收场。宦官的风评一向是不太好的,罗元跟王云鹤还闹了一场,三人更加不待见他。要不是因为杨六郎看着还算顺眼,张仙姑连事儿都不想让祝缨再给他办。

    只是如此一来,给甘泽儿子的贺礼就局促了起来,最后是花姐从自己的私房里先拿出了一些来顶上的。

    张仙姑挺不好意思的:“花儿姐啊,你瞧瞧,老三都当了官儿了,还要你贴补。”

    花姐道:“我已是孤身一人,干爹干娘肯收留我,叫我白吃白住。”

    “可不敢这么说!没有你,这个家就得乱了套了!”

    两人客气得祝缨都听不下去了:“你们差不多得了!收拾收拾,去甘泽家吧。”

    她到现在待甘泽、陆超二人还是跟金良一样,不当他们俩是仆人的。她对曹昌说:“驴给你骑,杜大姐,那个包袱呢?给他带上,叫他先去甘泽家。咱们不与他一道。”

    曹昌道:“为什么呀?您那牲口谁伺候呀?”

    “小孩子哪来那么多话的?”张仙姑说,“叫你去你就去!”

    曹昌一头雾水,拿着包袱骑了驴去了甘泽家,被他姨妈一问,他说:“他们叫我先来的,这也是大娘子给准备的。”他姨妈打开一看,里面是包尺头,给初生孩子一般都给这个。

    他姨妈叹了口气,说:“你表哥运气好,遇着好人了。”

    曹昌道:“表哥,你听姨妈说什么呢?”

    他姨夫说:“多少人,被人看到了落魄时的窘状,一朝发达就要把这些“贫贱之交”灭了口,免叫人知道他不堪的时候。好一点的,远远给你打发了。再好一点,眼里再也没你,富易妻贵易交。真正不忘贫贱之交还能考虑周全的少之又少。咱们拣着宝了。”

    曹昌还是摸不着头脑。

    等祝缨骑马、祝大亲自赶车过来的时候,甘家一家子都出来迎接了,祝缨往身后一看:“我瞧着郑大人也没来呀,你们迎谁呢?”

    甘泽脸上又是喜悦又是感动,道:“我就出来站着,不成么?”

    祝缨跳下马,说:“这话怎么像是陆二说的?”

    陆超从后面钻出来说:“我怎么了?怎么刁钻的话只能我来说,他就只是个老实人说老实话么?”他心里也高兴,亲自把祝缨的马给拖去喂。曹昌赶紧过来帮忙,又帮忙卸了骡子喂草料。

    …………

    祝家在甘家做上宾,罗元在家里却在生气。

    杨六郎把财物给带了回来了!

    不花钱而能办事,是好事。但是给钱不收,事情又不十分的准,这就让他不快了。他现在既不敢跟王云鹤再硬碰了,又不好再去找郑熹。外面看来,祝缨真是郑熹在大理寺的大管家,把大理寺给郑熹经营得针扎不进水泼不入的,还忒省心!

    想动祝缨,罗元就得触怒郑熹,巧了,他知道郑熹比王云鹤还麻烦,因为郑熹不讲理。

    他恨恨地又等了半个月,不想祝缨是真的办事的。

    祝缨看杨六郎这孩子也有点傻,巧了她也看人贩子不顺眼,办这个也不费什么事儿,她跟何京也是熟人,不动声色提了两句,何京也是办案老手,一提他就留意了。竟真的审出了贩卖途中夭折了几个孩童,又有一个不听话的少女受辱之后从船上投水死了等事。

    供词取完,又撒出去二十个衙差押着人,在地里找到了半副幼儿的骸骨——另半副已然被野狗拖散了。其余孩童也有贩卖途中死去离京城较远不及搜寻的,也有埋入乱葬岗而不易寻找的。

    王云鹤看完大怒!主犯有斩、有绞,从犯最低也判了个流放三千里。三千里,跟死刑差别也不大了,区别是早死晚死。现在都六月了,离秋天也不远了。罗元马上就能看到他们死了。

    王云鹤判的案子送到了大理寺,复核不是祝缨做的,她只是联署。因为案子没有什么疑点,骸骨都着了半副,律法也明白。大理寺上下没人觉得这判得太严厉了,都觉得这样挺好的。

    事情办完了,罗元虽不记恨祝缨了,心里却总有个疙瘩,暗骂:老的也难缠,小的也难缠!难道要我与郑熹打交道不成?

    杨六郎还不知道他为什么不开心,问道:“姑父,就算不是全判的死刑,三千里也够他死两回的了。您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呢?!”

    罗元说:“滚。”

    杨六郎还不敢滚,气得罗元把他踢了出去,恨恨地骂:“都是蠢货!”财物也没让杨六郎带走,一脚一个,把担子也给踢翻了。罗元骂道:“都什么东西?我就不信他能一直做着京兆?!”

    罗元这话真的说着的了,王云鹤马上就做不了京兆尹了!

    皇帝这个人,你说他英明呢,他“误信奸佞二十年”,说他昏庸呢,又“乾纲独断圣明烛照处置奸臣”。

    眼下他又继续“圣明”了。

    王云鹤被他提成了丞相,论资排辈是在陈峦、施鲲之后,但是他成宰相了!以后大家再称呼他就不是“王京兆”了。一个百姓爱戴的好官,皇帝能发现他的好处给他升职,让他管理国家,则这个皇帝不可谓不英明了。

    皇帝下诏的时候,罗元就在旁边,脸都绿了。

    京兆尹算半个丞相,现在终于囫囵个儿地成了个齐全丞相了!王云鹤做京兆尹的时候让京城权贵很头疼,他做了丞相,京城权贵可以松一口气了,因为王云鹤不是现管了!但是!他做了丞相了,能管的事情又变多了,说起皇帝来就更名正言顺而理直气壮,他会天天出现在皇城里,每天都到宫里跟皇帝面对面。皇帝身边的人就得皮紧一点了。

    还给不给宦官活路了?!!!

    与罗元有同感的不止是宦官!除了京城的权贵们,旁人听说王云鹤拜相,半是为他高兴,半是为自己难过。就连祝缨也是喜忧掺半的。左司直被她派了外差还没回来,她就与胡琏两个在一起喝茶聊天。

    胡琏哀声连连:“咱们的好日子到头了。”

    祝缨道:“是啊,也不知道新京兆是哪个,但凡差一点儿……”京城权贵、纨绔可真是要报复性撒欢了。

    两人没说几句,宫中又传下旨意来:着大理寺把原龚逆的府邸解封交付修葺,赐给王云鹤居住。

    祝缨跳了起来,说:“我去办!”

    大理寺内没人跟她争这个活,她跟王云鹤关系好,这是给王云鹤收拾宅子,舍她其谁?

    祝缨点了几个吏,又从女监里拨了五个人,刚好是崔佳成那一班。一行人先去龚劼原来的府邸去查验解封,然后再交给相关匠人重新修整。

    周娓在崔成成一班,想了一下,问道:“大人,咱们还要搜寻什么呢?”

    祝缨道:“这宅子本是咱们查封的,如果是原样交到王大人手里我并不担心。交给匠人先修葺,万一有什么咱们之前没翻出来的东西漏了出来就不好了。再查一遍也好放心。如查还有漏了的,那就自认倒霉吧。记着,以后凡是你们手上的活计,无论多么的周全,交出去之前都要再自查一遍。”

    “是。”

    ………………

    祝缨带人先揭了大门上的封条,进了门之后就下令:“关门!谁都不许放进来!”

    接着开始布置人手,按照抄家的规范,再给这个满地青草的前权臣的宅邸来一次查抄。他们一处一处地揭封条,一间一间房子地搜索。

    祝缨有两个目的,一是不要有什么疏漏的案件证据,二则是希望能够提前发现住宅的隐患及时提醒王云鹤。

    办案的时候,郑熹是拿着图纸一点一点地搜这个府邸的,不可谓不仔细。现在祝缨带着这一群人竟又找到一间后添加的地窖,里面又有一些金银及金银器皿之类,大家都很惊讶。而吏们也各有收获,其中周娓的收获最多。

    祝缨不动声色地道:“凡有记号的,都登记吧。”

    吏们零星找到的有记号的东西,她都给登记了,算作是大理寺的拾遗补漏。另外找到的几页残纸,她准备交给郑熹处理。这笔金银,还是照老规矩来——郑熹有,她也得刮一层油水,再给大家分一点。

    她现在太需要钱了!

    等都查完了,再拿了图纸来,将几处危房的地点给标出来,再简单列个其他需要注意的事项,连老鼠洞、狗洞都给注明了,好交给相关匠人。祝缨道:“好了,回去吧。”

    回到大理寺,金银器皿造册上交,剩下的钱就地分一分。郑熹拿到那几页“证据”笑道:“现在也没什么用了。”扯碎扔到水盛里浸烂了。

    祝缨道:“那也不能留在外面。”

    郑熹笑道:“不错。你不去道贺吗?”

    祝缨道:“我要不去反而不合情理了。”

    “去吧。”郑熹大方地说。

    祝缨看他的样子,既不像是要娶新媳妇儿那样的喜悦,也不像之前是有心事一样的沉闷,心道:那就是婚事有门儿了?

    近来段婴在京城的名声是可是越来越响了。他能进京、敢进京,自有其所长。长得好看、出身不赖,尤其是才华横溢,有关他的事迹,祝缨现在想不知道都难。与祝缨之“大管事”不同,段婴是个“大才子”,在才华方面,他得是个全才。

    从他个人,人们又谈到了他的家族。当年段家也是为皇帝登基立下功劳的,而祝缨估计,当然段家犯的错也当在皇帝能够容忍的范围之内。不能容忍的,是当年冯侍郎背的、前两年龚劼犯的那种罪名。

    段婴的这番亮相都没能让郑熹更加不悦,可见郑熹的好事也不会太远了。祝缨得把贺礼检查好了以便随时能奉上。

    也不知道呆会儿去了京兆府能不能遇到刘松年,如果遇到了怕不是要代郑七挨骂?!

    祝缨看在刚才又占了钱的便宜的份儿上,忍了!

    她回到自己的案上,简单画了幅府邸的草图,圈了要注意的地方,卷成个纸卷儿拿到了京兆府。

    从皇城出来,曹昌问道:“三郎,王大人不做京兆要做宰相了吗?”

    “对。咱们这就去京兆府给他道喜去。”

    曹昌的脸拉了下来:“啊?!那他以后不管京城了?那……谁管?”最后两个字他问得极轻,带着一种极大的担忧与一丝丝的期冀。

    祝缨道:“不知道。”

    曹昌吸了口凉气:“他要不管咱们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以后,可不一定就能遇到这样好的大人了!京兆尹略松一松,权贵就能上天!连祝缨这样的人都得小心一点,哪怕她是个官。权贵们嚣张的时候,能当街鞭打官员。其他人就更不在话下了。

    曹昌默默地跟着祝缨,默默地在府门外等候。

    新的京兆尹还没任命,王云鹤也不急着搬出,还在收拾着。府中王云鹤的仆人们都是喜气洋洋,官员差役强颜欢笑。

    祝缨拿着卷纸过来道贺,王云鹤道:“你也凑这个热闹么?以后是会常见的。”

    祝缨没看到刘松年,心道,好,不用挨骂了。将纸卷展开了,道:“宅邸本来是大理寺封存的,今天晚生去启封了,又重新看了看,这里有几处是晚生的浅见,觉得有点危险,您搬进去了千万再查看一下,要是匠人们没有修好,您就自己费点劲再修修。”

    王云鹤道:“唉,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呐!”

    祝缨心说,跟我一比,你这都不算事儿。

    嘴上却说:“还有真的盲人骑瞎马,夜半临深渊的呢。”

    王云鹤听她说得轻松不由一笑,道:“以后我能见你的时候会变少些,你也不能松懈啊!等我想起来看到你退步了,我是要亲自鞭策你的。”

    “哎。”

    两人安静地坐了一小会儿,只有一小会儿,都没说话,王云鹤低声道:“回家去吧。你迁居我没去,我迁居你要来暖宅。”

    “哎!”祝缨高兴地答应了。

    却又并不直接回家。龚劼案,她从参与开始就从中刮了不少的油水,可惜是半路出家,错过了很多事情。今天薅到了龚劼的最后一把羊毛,终于圆满了。她下了马,对曹昌道:“把马牵回去,我还有点事。”

    曹昌道:“那回去怎么对大娘子说?”

    “就说我心情好,到处逛逛。”

    “是。”

    祝缨三转两转就转没影了,路上人们议论纷纷都在关心京城自己的事儿,也没注意到她又到了花街的后街上。

    此时花街华灯初上,小江的小院里“学生”们业已回家,祝缨轻叩两声院门,小黑丫头从门缝里问:“谁呀?咦?!”

    她飞快地开了门,说:“官人,您好久不过来了。”

    祝缨闪身进去,见小江一身道袍,正站在门口,表情有点硬绷的镇定。

    祝缨轻轻笑笑,说:“我就不进去啦,也不知道你道藏读得怎么样了,度牒有了吗?”

    小江没说话,小黑丫头代答:“娘子学得可好了!”

    “度牒呢?”

    小江想说,我哪来的钱?又寻思这话说出去既像抱怨又像撒娇还像在讨钱,她咬住了唇,不说话。

    祝缨道:“要加紧办,这个给你。”

    她把今天得的金银分作两份,一份揣在怀里,另一份现在就拿在手上。

    小江硬硬地说道:“我不要!”

    祝缨道:“时间紧。王京兆拜相,京兆府以后不归他管了。下一任京兆还不知是龙是凤。度牒用处虽然不算大,可有比没有强。”

    度牒为什么要交钱买呢?因为它也能免税,朝廷不能吃这个亏。僧道又还有种种优待。虽然也有些不法事,但是,里面也有正经人,信徒还是有一些的。这身道袍,是真能有点保护的。否则,自称是僧道而没有度牒,拿了要是罚的。

    谁知道下一任京兆是个什么鬼?能比得上王云鹤的京兆,有,不多。本朝,现在,祝缨孤陋寡闻,还找不出来。

    小江低声道:“他老人家也……”

    祝缨把小包递到她手里,说:“也不多,你拿着。”

    小小一个布包,小江拿在手里却沉甸甸的,这应该是金子,这个份量不太够一份度牒。她还有积蓄,凑一凑也就差不多了。

    她像被烫着了似的一缩手,祝缨手一抄又把掉下来的小包从半空中捞了回来,说:“是真的钱,不是灌了水银的。拿着吧。以后还不一定什么样呢。我以后可能也会遇到一些事,相识一场,你照顾好自己吧。”

    小黑丫头怯怯地叫了一声:“娘子。”

    小江叹了口气,说:“好。”

    “保重。”

    ……——

    祝缨回到家里,祝大和张仙姑正在跳舞,这两个神棍与京城普通百姓的感受是不同的。

    “哎呀!老三回来啦!王大人高升啦!”两人说话都带着跳大神的曲音。

    祝缨笑道:“是啊。回来啦!”

    花姐眼中有一丝忧虑,上前问道:“阿昌说你从京兆府回来的,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是有诏书,还得有准备呢。府邸怎么也得修一个月吧?再配仆人。他现在还要搬出去借住到刘松年的宅子里住两天,等府邸好了再搬走,暖宅。”

    她与花姐对望了一眼,轻轻摇了摇头。

    祝缨把留的一小包金银交给张仙姑:“呐!当差的一点好处,可算有菜钱啦。”张仙姑紧张地问:“哪儿来的?!”

    祝缨道:“赐宅是龚劼的旧府,我去看了看。”

    哦,那这个张仙姑就不担心了,开开心心拉了花姐去入账。

    祝大一个人跳舞没意思,拉了曹昌又要去下棋。曹昌心不在焉,总是失误。祝大道:“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曹昌担心接下来日子会不好过,是因为他经历过好的京兆也经历过坏的。他看了看祝大,最后什么话也没说。

    祝缨道:“新京兆的任命还没下来,且等着吧。”

    新妇

    整个京城都有点提心吊胆的。

    大家等了一天,没动静,等了两天,没动静,等到第三天就有点撑不住了。

    日子还得过啊!谁能受得了这样天天疑神疑鬼的?爱谁谁吧,大不了咱们继续挨打。

    也就祝缨家里老两口还乐呵呵的,到了七月里,曹昌担心得都疲掉了,开始每天按部就班地跟着祝缨去应卯、晚上再接她回来。表哥甘泽有了儿子之后干活更加卖力,天天在皇城外头训他。

    甘泽跟曹昌不一样,甘泽是豪门家奴,是没有王云鹤反而能过得更舒服的那种人。平素不好无故欺负人,与普通京城平民想法还是有那么些许不同的。他只是随口说句:“王大人这样的好官也应该高升了!”

    曹昌想起来表哥跟的是郑熹,也不会拐弯,就直接问了:“哥,那新的京兆会是什么样的人呀?”

    甘泽道:“我怎么知道?”

    不但甘泽不知道,连郑熹也不知道!京兆尹的位子空了出来,皇帝连着几天没说新人选。那边王云鹤已然搬离了京兆府,暂住到刘松年的府上去了,一应拜相的礼仪都是在刘松年家办完的。

    现在,王云鹤都开始跟陈峦、施鲲排班值夜“宿卫”了,京兆尹的新人选还是没下来。如今京兆府里是少尹当家,带着一干原来的班底在维持着运转。

    小官们猜了几天也就不猜了,说这件事也只是拿来磨磨嘴皮子打发时间,反正他们中绝大多数是猜不到上面的想法的。一旦手上的活计多起来,就把这事儿抛脑后去了。

    祝缨是打一开始就不去猜的,她现在要防备的是郑熹有可能的“政敌”段氏。打从王云鹤当了丞相,祝缨就开始着手重新整顿大理寺。

    光经营得好还不行,她还得再留点钩子。为此她特意去找到了郑熹,想要一份名单,或者说,几个人名。

    她带着曹昌到了郑府,曹昌跟郑府中一些仆人也是眼熟的交情,就在外面看马、聊天。祝缨放心地进了郑熹的书房,进门就伸手:“大人,拿来吧!”

    郑熹道:“你要干嘛?”

    祝缨长长叹了口气:“段婴进京了,名头可大得很。就这几天,有人说他跟您有仇呐?”

    郑熹嗤笑一声:“一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罢了。”

    “噫!当心人家明年拔头筹哟!听说天份极高,还肯用功。”

    段婴样样出色,明年春天考个试,肯定不用像祝缨这样的考明法科,人家得考进士科。到时候就不止是京城闻名了,得是天下皆知的青年才俊了。

    郑熹十分惋惜地看了一眼祝缨,口上却不屑地道:“不过是一个从小衣食无忧可以安心读书的你罢了。”

    祝缨道:“这话怎么听起来奇奇怪怪的?不说这个了,给我几个名字吧。”

    “怎么?想造冤狱呐?还是要揪人尾巴?做得太明显了可不好。”

    祝缨笑笑,道:“有什么段家亲密的朋友,或者五服、三族内的在京的亲属没有?我干嘛主动动手呢?”

    郑熹拉开抽屉,拿出一张纸来,问道:“怎么?又憋着什么坏呢?就在这儿看。”

    “我这么好的一个人!”祝缨抗议道,把纸上的内容背下了。这上面也就五、六个人连同简历,想来段氏的姻亲不止这些,不过郑熹不再给,她也不好意思多要。

    看完就告辞了。

    她回去要做账。帮郑熹当然是要帮的,不过她不跟金良似的,金良做了官儿还是忠仆,她就不是了,她先保她自己。大理寺在她手中经了多少事儿,件件有迹可查。在大理寺的本职公事上,想拿她的错处是几乎不可能的。实在不行还能一把火把档都烧了,有种让他们查去!

    但是这两年她搞得有点大,经手的财物有点多,虽然给同僚们谋了不少好处。其中有许多都是与钱财有关,她还得给郑熹再多捞一点。账虽然不怕查,架不住跟外面的商户还有点牵连。

    她要再布置一下,保证谁要借她的账生事,多少得牵扯出几个段家亲友出来。如果段家人不来找她的麻烦,那这一笔就算揭过了。

    她是拿了把刀等人来往上撞,所以郑熹左等不见她动手,右等也不见她动手。心中不免纳闷,又拉不下脸来问。

    就在郑熹的疑惑之中,乞巧节又到了。

    ………………

    乞巧这天,张仙姑、花姐、杜大姐在后院里摆香案,后院十分宽敞,她们也很尽兴。祝缨抱着手在一旁看着,花姐要拉她来拜,张仙姑也有点期望的看着她。祝缨却连连摆手:“我要什么‘巧’?我还不够能干的?”

    花姐道:“也对!”

    杜大姐道:“三郎也不该拜织女呀。”

    张仙姑噎了一下,到口的话又咽了回去。

    祝缨道:“你们玩。我去看书。”

    她还住在前院,放下纱窗,将灯点着了,慢慢翻看着账簿。她不能保证自己的账“毫无瑕疵”,查账的时候“毫无瑕疵”才是有问题的,真正的“毫无问题”是每个破绽都有正常的解释,或者有一个合理的解决办法。

    她现在做的就是这个。

    她很警惕,觉得这个段家不简单。二十年过去了,当年许多事都说不太清楚了,但是有些事情现在想查的话还是能够窥到一二的。比如当年旧档。各衙司各部每过数年都要轮换、淘汰掉一些陈年旧档。有些不是密档的东西稍有门路的有心人就比较容易弄到。

    当年那件事,为什么郑熹那样一个人都不得不撕破脸?这事儿随手拉个小吏就能回答一二——某事,限七日内办妥。想整你,我就卡在第七日下午给你签了。开心不开心?惊喜不惊喜?没拖超期呢!

    想拿着这件公文去办下一道手续?天都黑了,人都走了,你等明天再找人吧。

    所以京兆府虽然与祝缨也有过些小小的不愉快,最终上下都很喜欢她,就是因为在她这里“七日内”,经常是当天就办好,至多到次日或者第三日。实在困难的也及早告知,让对方早做准备。

    段家就那么卡着,在不太明白的人看来,就是两家关系还没有那么好,可也没有那么的明着动刀子。实际上,救兵如救火。可以没有什么伤亡就拿下的“完胜”,你得变成“惨胜”。是,都胜了,但你“惨”了。回来说话就不硬气了。

    能干出这种事儿来的,至少不是个傻子。她得防着点。

    然后又翻出来一份铺子的房契,祝缨弹了一弹:“轮到你啦!”

    京兆府没有新府尹对她而言是一件好事,这意味着现在那里面都还是她的熟人,大家又都处得还不错。这契书办下来也是很顺利的。明天拿到大理寺的公账上一归,显得她自己盖房子也没忘了公中的事情。铺子的租金比住宅高,用这笔收入给大家发草料钱,则她自己家也能省一笔开支了,划算!

    花姐和杜大姐的笑声从后面隐隐地传来,听得不太真切。祝缨走到外面廊下,居高临下一看,张仙姑站在葡萄架下面,倚着柱子在看。葡萄架子有了,葡萄藤还没长好,架子光秃秃的。

    杜大姐抬头看到了她,指了一指,张仙姑和花姐都看了过来,天已黑了,她们看不太真切,却都挥一挥手。张仙姑也朝她挥手。

    祝缨笑笑,闪回了书斋里,继续忙她的那一摊子事儿。给大理寺准备的公产明天要入公账,她同时准备的给郑熹的新婚贺礼可怎么办好呢?!东西好了,郑熹的新娘子在哪儿呢?!!!东西不能就这么搁她手上吧?本来就拖了几个月了,再拖下去,放着生虫吗?

    孝敬上司,东西准备好了,上司也不会假模假式拒绝,偏偏现在不能送!祝缨只好把这一份锁起来。

    第二天,先把划归大理寺的铺子归入了公账,造了账,拿给郑熹签了字。郑熹笑道:“怎么?还忙得过来?又弄了这个?”

    祝缨道:“忙不忙的,反正东西在这儿了。”

    郑熹极满意地签了名,然后状似无意地说:“今年过了半年了,你草拟个奏本吧。”

    “啊?”

    郑熹道:“啊什么?又不是没上奏过!奏增女监这样的事情都敢胡说八道了出去,如今不过是循例的上报大理寺庶务,你还不敢写?”

    “我……我?”祝缨有点吃惊。郑熹这意思,让她以自己的名义奏一些事务上去。说直白点,就是让她持续露脸儿,把大理寺一些庶务正式就移她头上去办。之前是让她送公文去政事堂。现在就是让她以她自己的名义奏事,有意无意在皇帝那儿把名字给混个眼熟。

    这是很好的安排。

    “嗯?”

    “哎!”祝缨高兴地答应了。

    乡下财主也是半年一收账,皇帝也就是个大财主……

    祝缨总能让他开心,郑熹笑着摇摇头,他将一些事务移到祝缨身上,也还因为他近来有一件大事要办——岳家进京了。

    郑熹要重新议婚,自然是因为姑娘出了孝。姑娘出孝,就意味着姑娘的兄弟们也同样出孝,该重新出来做官了。一家人从原籍再搬到京城来,一是给儿子谋官职,二是给女儿说婆家。

    岳家想先给儿子弄个官职——这个不难,岳家的长子已婚,守孝前已然出仕,他的品级在那里。回来到吏部报个备,等着吏部重新按着品级找个缺填上去就行。

    岳家祖父在世的时候学生不少,除了一个最出名的刘松年,其他学生在京做官也有一些,孙子快速补一个差不多的官职并不用如何等待,也自会有人为他说话造势。

    如此一来。长兄发嫁妹妹的时候也是官身,妹妹的婚礼也就更能好看一些。

    此事甚至不用走任何的门路,因为岳家的住宅就跟刘松年是邻居——对了,刘松年当年这房子还是恩师资助了一半的。后来他虽然给皇帝立了功,皇帝要赐宅,他也没要新的,就还跟老师当邻居。

    刘松年家里现在还住着一个王云鹤。

    一切都很顺利,王云鹤知道隔壁有这么个人,当天留意看了一下吏部待上任的名单,想了一下,给这孩子填到了国子监去。这是一个非常合理的安排,刘松年老师的孙子,家学渊源,给年轻人放到国子监去当个太学博士,合适!

    国子监的太学博士是个正六品,听起来好像不太高,但是离五品门槛已然极近,教的也是五品以上官员的子弟。

    无论从哪个角度来讲,这都是一项十分合适的任命。

    大舅子的新官职有了,郑府也就开始跟岳家商议怎么举行婚礼的事了。郑熹自然要将手上的一部分事务交给信得过的人去办,这样他才好腾出一点时间来办这件人生大事。

    刘松年犹不死心,趁着岳家长子岳桓去国子监的功夫,跑到岳家跟嫂子、侄女最后彻谈。

    “你们别听大郎说,必要守着他爹的遗训!只要你们不愿意,我必帮你们!大理寺卿又如何?郡主之子又如何?”

    岳夫人听了道:“我们也觉得可以呀。”岳夫人看来,丈夫还是很有眼光的,一个现成的正三品的大理寺卿当女婿,人也端正,家里也不闹腾,挺好的。

    刘松年道:“且不说他已有一双儿女,就说现在这个事儿……”他犹豫了一下,还说了段婴也在京里。

    岳夫人微一皱眉,道:“当年就是段家不厚道。”

    岳妙君道:“叔父的心意侄女尽知的,便不说什么先父遗愿之类的客套话了。叔父所忧虑的,不外是那一位人情淡薄。可叔父想想,世上有几个不人情淡薄的呢?纵对朋友兄弟、同道中人肝胆相照、生死相托、一诺千金,对妻儿也能如此的吗?那样的情义,有几个背后不是抛妻弃子挣来的?”

    刘松年张张口,岳妙君道:“叔父,我们固然可以说找一个对我们有情有义的人。”

    “对呀。”

    岳妙君道:“相敬如宾如何?我想,相敬如宾,也不过如此嘛。”

    “呃……”刘松年低声道,“至少该有一个心意相通的人。”

    岳妙君叹气道:“叔父,我们都知道的,不看官位不看爵禄,他也是个合适的人。至于子女,我有福气,自有好儿女,我没福气,亲生的孽子也能叫人晚年不得安宁。真能都客客气气的,倒好了。往年间,常以为俊杰的周游……”

    “不要提那个废物!”刘松年跳了起来。

    岳妙君道:“是吧?咱们这一位已是顶好的了。”

    “那你要不得安生啦!”

    岳妙君道:“哥哥已经打听过了,是段家吗?谁家没几门亲、没几门仇?不是我被父亲安排了婚事就只好认命,实是换一个人他家里难道就没个烦心事?都是要同甘共苦的。哪有只享富贵不担烦恼的事儿?”

    岳夫人怜爱地说:“这么年轻一个姑娘,倒像看破红尘似的。”

    岳妙君笑道:“什么看破红尘?咱们常去的寺观里,他们就不记账?不收租?不想着法儿的拉香客?人间就是红尘,世上何曾有人臆想中那样的空门?”

    刘松年一声叹息,道:“你想好了就好。以后有事儿,只管找叔父来!”

    岳妙君道:“我明白的。”

    …………——

    这边岳妙君已然决心要与郑熹同进退,那边郑熹也把自己的事儿安排得井井有条,并没有寄希望于新妇能帮他在外务上干什么。

    大理寺内,郑熹让祝缨写本子把上半年大理寺的诸多事务做一个总结奉上。祝缨知道,大理寺卿如果不能视事,该少卿顶上,少卿下面还有大理寺正。她要再插这一手,还得拿出点东西来。

    比如新铺子。公布新铺子入账的当天,祝缨就给大家宣布,这铺子取的租子依旧是用来补贴大家的车马草料。没车马的,补车马费,有车马的给草料钱。

    无论你喜不喜欢她,都得说她能干,都得……维护她,不想她出事儿,不想她离开。谁会不喜欢给自己带来利益的人呢?

    点一个祝缨收拾大理寺事务,就是郑熹对大理寺的安排了。

    大理寺外,乞巧之后是十五,这一天,道家过中元,佛家过盂兰,热闹异常。

    宫中也常过节,中元节是个大节日,白天的时候,高阳郡王的母亲老太妃过来看太后,说今晚在家过节,就白天过来看看太后。

    老妯娌聊天,自然就说到了儿女的事情上。老太妃高兴地说:“我那七郎,终于要续弦啦!”

    太后也挺高兴,因为郑熹的亲娘跟太后的儿子是同年同月同日生,总是有点不一样的感悟的。太后就问:“哪家的淑女?”

    “岳家。”

    “是那个岳家吗?”

    “对,就是那个岳家。”

    太后笑眯眯地:“那是好事!孩子成家都是好事儿。”

    老太妃突然想起来:“哎哟,咱们五娘也到成婚的年纪了吧?”

    她提的五娘是皇帝很喜欢的一个女儿,皇帝有九个女儿,活到成年序齿的只有五个,这个就是最喜欢的小女儿,未婚。如果她下嫁了,则这驸马一定是血赚的!

    郑熹也不要别的,就要段婴娶不到这位公主就行了。段婴未必有此心,但以他之文名,暖春真考了个头名,事情就会变得棘手。郑熹自是不用怕这位公主,可他手下这些人在公主面前就是虾米了,当街打一顿都没处说理去。

    无论接下来有没有争斗,他都要皇帝、东宫不下场。皇帝老了,东宫还年轻,以后的事情多着呢。早早给五娘定一个老实驸马,别跟着掺和接下来的事儿就行。这个安排,他并不全是针对现在还每个影儿的“段家反攻”。

    老妯娌拉家常,能有什么坏心眼呢?

    太后很快就跟皇帝提到了这件事。五娘的生母过世的早,死在最美的年华,皇帝、太后亲自抚养的五娘,对她自是十分关切。

    皇帝听了母亲的话,说:“有时想多留她在身边几年,就怕她下嫁之后不自在。有时又恨不得她早早下嫁,看她成家才能安心。”

    太后道:“谁说不是呢?就是七郎那个小人精儿,他外婆还惦记着没个知冷着热的人。”

    皇帝问道:“他要娶的谁?”

    “岳家的姑娘。”

    皇帝大笑,太后问道:“怎么了?”

    “刘松年不喜欢他。”

    太后也笑了:“刘松年就喜欢些个破烂脾气的人。”

    “他还喜欢王云鹤。”

    “王丞相的脾气也不好,”太后说,又加了一句,“不过人还可以。”

    皇帝从此就留心上了,必要给女儿选一个青年才俊。这种事儿,问问亲近大臣、左右宦官、自家兄弟是最好的了。三个丞相都很实在地告诉他,近来年轻子弟里是有一些不错的人选,不过听说段婴是最出类拔萃的。宦官如罗元也说,听说那一位是个英俊后生。

    问到蓝兴,他也说到了段婴,不过说:“才到京城几个月,才名远播,是不是太快了点?”

    皇帝犹豫了一下,这是说段婴有心机?

    又问钟宜等人,钟宜等人也说是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钟宜等人也是当年的功臣,与段家也有点香火情,与郑家也有点香火情,都有,都不多。钟宜犹豫了一下,还是说:“只怕要与郑熹再闹点小别扭,不过也没什么。他们应该都不是会为了私仇耽误大事的人。”

    高阳郡王则是非常直接,他吃惊地反问了皇帝一句:“您问我?嘿!当年七郎可是把他家……我能有什么好话?不过那小子长得确实好看。”

    皇帝心道:要是真的人材不错,我就为两家说和一下。二十年过去了,不能总这么下去吧?

    他老了,总想着凡事能太太平平地过去,想要面子上好看。他现在只想给心爱的女儿一个好驸马,这个驸马不必多么的英伟神武,只要能让他的女儿开心就好。

    叶大将军仿佛知道他的心意一般,值宿的时候对皇帝建言:“不如亲自看一看?”

    皇帝只一犹豫,就要召见。叶大将军劝道:“无官无职,只怕不妥。且年轻人奏对之时,必然有所准备,不如趁他不备的时候看一看,他不伪装的时候是什么样的人。”

    “你去安排。”

    叶大将军很自然地安排了皇帝换了身便衣,亲自带人保护,一气到了城内一条河边临街的茶楼上坐定:“一会儿他们会游河作诗,咱们在这儿看着,他一准儿不知道。”

    皇帝饶有兴趣地看着四周,不但有文士们围观,竟还有不少女子。颇有一点倾城来观的意味。天气也不冷不热的,好像又有了“掷果”的景致。

    再看段婴,是个相貌颇佳的年轻人!

    围观的人都在夸,只有酸儒说酸话。

    无论你们如何喜欢嫉妒,这个年轻人都是我的。皇帝想。

    就在皇帝暗下决心的时候,却不知道哪里有人说了一句:“段家情种?”

    皇帝心里打了个突,当爹的可不想把闺女嫁给一个情种。虽然段婴不是段弘,可谁知道呢?

    他环顾四周,几多年轻姑娘含羞带怯地看着段婴。又有妓-女花船飘过,上面的女子们往他那里掷好些香袋之类,段婴也很有礼貌地向她们频频点头致意,引得女人们吃吃地笑。

    皇帝心里不快了起来,把段婴从名单里划了下去。

    其时文人要出名,除了得一声名显赫之人比如刘松年、王云鹤这样的夸奖之外,还有一种办法——使妓-女传唱自己的诗词。这是一种更快、更能广为人知的传播方式。而妓-女能得文人之名篇,也是件能够提高名气和身价的事儿。也算互相成就了。

    段婴并不能够免俗。他需要争取的,于上,是刘松年之青眼,于下,则是名妓的追捧。

    皇帝见叶大将军还在看段婴,道:“你没见过才俊么?走了。”

    叶大将军摸了摸下巴,道:“是。”

    …………

    祝缨不知道郑熹竟能有这么个安排,她遇到了一个小麻烦——祝大受伤了。

    这事儿不怪祝大。

    搬了新家之后,他起初是在家里转悠,新家很大,新鲜感也十足。不过转了一阵之后也就不觉得有什么了,曹昌是个要干活的实在小伙子,整天照顾三头牲口、打扫主院,又收拾门房,还弄了两口大缸到二门前,把里面都装满了水,方便杜大姐万一洗个衣服、浇个花什么的,用起来方便。

    他也不能总跟祝大玩儿。

    祝大无聊的时候就只好骑着骡子满京城的闲逛。

    他也不花钱,就看。有时候兴趣来了,才花几文钱买个小玩艺儿。回来张仙姑心情好,就不骂,心情不好,就骂一骂。也有买着实用的东西的时候,被家里人一夸,他就又跟张仙姑显摆。小日子过得相当的好。

    今天却逛出毛病来了。

    他骑在骡子上,正往街边的摊子上看,冷不丁冲过来一队骑手,惊了他的骡子,骡子本是个拉车的,被他骑着就不太合适,一惊,把他甩到了地上!

    幸得路人把他扶了起来,却也闪着了腰、扭到了脚。他骡子也跑了,人也伤了,只得央人给找回骡子连人一起送回家。路人看他衣着不差,还真有人愿意干的。张仙姑千恩万谢给接了回去,又给这些人拿钱道谢。

    花姐给他看了看脚,说:“扭着筋,幸好没伤到骨头。拿几贴膏药先贴上。到底怎么回事?”

    祝大咬牙切齿:“说是什么破公主……”

    花姐道:“可不敢这么说话。”

    等祝缨回家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道:“以后这样的事还是会有的,如今可不比以前了,今天这位安仁公主是陛下的妹妹,不是什么随便能骂的人。”

    张仙姑道:“怎么会呢?不是有……”

    哦,皇帝把王京兆升去当丞相了,然后就有人在京城里撒欢儿了。

    祝缨进京之前,京城就是王云鹤在管,所以京城是一片太平,真正吃过的亏也就是周游和时公子给她弄牢里。自那之后,不仅是她,京城的百姓也都过得一天比一天的安逸。

    新京兆不用是个谄媚小人,只消京兆这个位置上没有人,祝缨这样六、七年间新到京城的人就突然发现:原来京城有这么多的权贵啊!!!

    以前街上好像也有见到过,但是他们的存在感从来没有这么的强烈过!

    公子王孙在街上招摇过市的彼彼皆是。

    祝大暗叫一声倒霉,嘟囔道:“还好,骡子回来了。”

    祝缨道:“以后有事,先顾人,别管那些个啦。”

    张仙姑道:“咋还不给个新京兆呢?”

    祝缨心道:我哪知道?

    …………

    皇帝仿佛不知道他缺了个京兆似的,一直没有任命,直到王云鹤搬到了新府邸,现在该叫“王丞相府”了,京兆尹还是没个人选。

    王云鹤迁居新宅,祝缨也依约去给他暖宅。王家仆人都认得她,笑道:“三郎来了?”

    祝缨也笑:“来了。”

    让曹昌把礼物拿进去,她给王云鹤的暖宅礼也不奢侈,寻常的迁居礼,不过有一样东西是自己亲手做的。王云鹤看了就喜欢上了,说:“哪里买的?”

    这是一件太平有象的木雕,象驮宝瓶,瓶子雕得细长。祝缨笑道:“看来我手艺不错,以后可以摆摊儿糊口。”

    王云鹤道:“又胡说了!”接着就叹了口气。京城地面上发生的事情他也知道,现在却不归他管了,他能做的只有建议皇帝尽快再任命一个京兆尹,好不好的,先上任再说。

    大好的日子,他没跟祝缨提这件事,而是让祝缨去跟他在京的学生们一道吃饭,并且嘱咐:“不要让三郎喝酒。”

    祝缨也就老老实实坐着喝茶、吃菜,再与众人说上几句,十分老实。周围人对她也有点好奇。这里如今能上桌的都是不错的官员,所谓不错,是学问不错、出身尚可、能力不错、风骨也有。与祝缨以前打交道最多的小官小吏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

    祝缨在京城的传闻也有一点点,如今说得最多的就是“大理寺大管事”,没跟她打过交道的人说起这个称呼就透着点戏谑的意思,总有点与蓝兴、罗元相类。不能说没有本事,还得说骨头有点软。

    真人到了跟前一看,是个坦然有礼的样子,不太像“小人”,当不是蛊惑了王大人的马屁精。

    一看之下,大家也就不甚在意了。继续跟熟人说笑。即使是王云鹤的学生,此时也很有一点弹冠相庆的味道。并不是人人都心存畏惧的。

    祝缨也不用他们在意,慢慢地混在这里吃了一席。

    此时她又有了一点那年端午在郑熹家的感觉,但她不说出来。

    暖宅之后,王云鹤也忙着跟朝政较劲没功夫,祝缨自己也有许多事要做,两下接触竟然少了许多。而新的京兆至今还没有出现。

    到得八月,郑熹与岳家的亲事正式订了下来!

    婚期定在了十月。这样新妇还有时间熟悉一下新家,方便新年的时候走动。

    祝缨一得到消息,便将早已准备好的贺礼送到了郑熹手上。三间铺子,在她手上多呆了一个多月没来得及给,这可不好!

    她把房契送到郑熹家的时候,郑熹看起来心情还不错,笑问:“这是什么?”

    “府上添人口,不得多些产业么?”祝缨说。

    郑熹打开一看,道:“我说你整天都在忙什么呢!将手上的事做好才是真的。这些事儿不是你现在最该干的。”

    “正事没耽误呢。”

    郑熹不过一提,说完也就过去了,转而开起玩笑,道:“你现在就把这个拿来了,等到正日子那天,我看你拿什么来充门面?”他也知道祝缨没多少产业。

    祝缨道:“到时候呢,我就以大理寺的名义再送一份儿。”

    “噗!”郑熹笑了,“淘气!”然后很正式地对祝缨说:“你也该好好经营经营家业啦。”

    祝缨道:“我今年又添了二十亩田。”

    郑熹摇摇头:“多一点也无妨了。”

    “是。”

    又问郑熹正日子是什么时候,得到了确切的日子之后,祝缨问:“要我做什么么?”

    郑熹道:“到时候穿戴整齐,过来喝……不要喝酒就行了。”

    “诶?迎亲不得有人跟着吗?”

    郑熹嘲笑道:“你?迎亲要挨打,要吟诗!”挨打,祝缨一准儿能躲开,然后把上司留下来挨岳家女眷的捶。吟诗……祝缨的文采在刘松年面前就是挨捶的料。要她何用?!

    郑熹已然借了几位才子,连同自己的族弟郑奕一起坐男傧相,应该可以凑合凑合了。

    至于郑府迎宾之类,就更不能是她了。身为下属为上司做事是应该的,但是如果上司家族庞大家事不缺人的时候还跟着蹿上蹿下,仿佛在执僮仆之役,那两人一块儿要挨骂。祝缨还要被骂得更惨一些。

    祝缨顶好是跟邵书新他们一块儿坐在那里充场面,与一些差不多的官员们同席,也算是为郑熹做事了。

    金良温岳这样的,是从郑府出去的官员,倒是可以帮更多的忙,跟郑府仆人一起干事都行,这叫“不忘本”。郑熹也没安排他们干粗活,而是让他们跟着自家人一起迎宾。

    到了婚礼这一天,大半个京城的权贵都来了,整个郑府忙得一塌糊涂。祝缨没有先入席,她先猫在一边,跟邵书新站着聊天。邵书新道:“你怎么不去坐着?”

    祝缨道:“你不也没去?”

    俩人都是土狗,祝缨只能认得一些近年来从宫门经过的、上朝的大人,邵书新没有一个杨六郎给他指着人说闲话,认得的更少。两人都抓紧这个机会,听迎宾唱名,好尽量多的记住一些人。

    就算记下了他们,一时也难以搞清他们之间的关系。

    两人站在一起,直到被温岳发现将二人赶去坐好:“你们俩干什么呢?快去入席了!”

    他们才要走,就听到一声唱名——郑熹他姑父也来道贺了!

    祝缨道:“郑大人有几个姑父?”

    “废话。”温岳低骂了一声。就这一个,郑熹的姑母跟段家散伙之后很快再嫁,今年跟着丈夫回京了!

    这位“姑父”外任不是地方官,乃是一个驻扎的将军,是以祝缨之前在大理寺也没跟他打过交道。如今也凑不到人家跟前去——郑家真正的亲戚们个个身份不凡,不是她能凑得上去的。

    她不必非在这个场合硬凑上去介绍自己,高阳郡王还让她帮过忙呢,之后如何?也没拿她多金贵不是?

    她慢悠悠地坐着,吃饭!心说:反正今天没我什么事儿!有事,也是以后的事了。天儿这么冷,谁耐烦迎来送往的?还是坐着吃些热汤热水的舒服!

    她就看着新郎倌儿穿梭在酒席之间,与众人应酬,还往她们这一桌转了一圈。对邵书新说:“成了,郑大人今天再没功夫过来理我们了,咱们吃完开溜。”

    邵书新正有此意,道:“善!”

    祝缨溜到一半,却被甘泽给揪了回来:“七郎有话对你说呢。”

    “他装醉的啊?”

    “嘘——”

    祝缨猜不出来郑熹为什么要叫她,仍是去了书房。

    书房里一股淡淡的酒气,郑熹的头颈都泛着点粉红的颜色,虽没醉,也喝了不少的酒。他仰着面,陆超在拿一条热气腾腾的毛巾给他敷着解酒。

    郑熹忽然问祝缨:“我记得你的档上写的是正月二十七的生日?”

    “啊?哦,是啊。”不过这个生日一般也不咋过,有时候就直接忘了。下一年想起来的时候再算一算自己几岁了。

    “明年就二十啦,该行个冠礼,取个字了。”郑熹说。

    “诶?”

    郑熹拨开陆超,上下打量了一下祝缨道:“冠礼之后把须蓄了,才是个老成持重的样子。”

    祝缨:……

    说破

    “你没喝醉吧?”祝缨说。

    甘泽和陆超两人都偷偷地瞄她,又偷偷地瞄郑熹,然后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郑熹笑骂一句:“没大没小!都要长大成人了,还这么喜欢胡说八道。”

    祝缨道:“您大喜的日子就别瞎操这些心了,赶紧去陪新娘子吧。要是为了说这事儿,那我可回家了。”

    蓄须什么的,是你一个上司该管的事儿吗?

    郑熹却没有被她这一句话打发了,他的声音带微醺,话却很明白:“自己心里先有个数,有些事情不能等的。”

    祝缨凑近了一点,问道:“不对劲儿,发生什么了吗?”

    郑熹接过甘泽递过来的酽茶抿了一口,看着祝缨的眼睛问道:“我到大理寺多久了?”

    祝缨心里突了一下!眼睛微微瞪大了一点。

    郑熹道:“唔,还不太傻!我还以为你想不到呢。”

    郑熹再婚,宾客云集。与他身份相当的官员都没有他年轻,而与他年纪相当的人绝大部分还在下面摸爬滚打,比他整低了一层。平常是同殿为臣,官面上说话得跟他客客气气的。今天是长辈参加他的婚礼,这些人在今日说的话也就分外的老气横秋。郑熹在前半截宾客那里敬酒的时候陪着说话的时间就特别的长,谁的话他都要领两句。

    他们说,郑侯真是养了个好儿子啊!说他年纪轻轻就是大理寺卿了,一干多少年,硬是没出纰漏。郑熹脸上微笑,口中谦虚,心里却是一惊。

    酒席吃得差不多了,就趁着自己还没忘给祝缨说一句。祝缨一向是让他省心的,只要提一句,祝缨就会记住并且自动把许多事情办好,还能举一反三。接下来的日子,郑熹会有许多事情要忙,现在提一句,是为了让祝缨心中有数。

    祝缨也没让他失望,一句话就明白了其中的关窍。

    郑熹见她听懂了,接着说:“唔,模样是很重要的。所谓释褐,不过是脱了布衣穿身官衣,人还是那个人,却又不是那个人了。你如今也是这样,既然管了大理寺的许多事,就要有威仪一些,模样上符了,才能担得起更重要的位子。我会尽力给你安排升一升,你也要准备好你自己。明白了吗?”

    祝缨道:“是。”

    “过些日子我要是忙得忘了,你记得提醒我。”

    “是。”

    “你还年轻,这很好。只恨你还是太年轻。”郑熹说着,也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他又十分痛惜,祝缨没有读个进士科,否则,完全可以……

    祝缨心里沉甸甸的,躬身一礼,道:“大人,我先回家了。”

    郑熹摆一摆手:“去吧。”

    …………

    曹昌今天喝了一点酒,回去的路上话显得有点多,骑着头小毛驴,驴蹄子踩在地上嘀嘀哒哒的,他的嘴巴也不停:“三郎,今天场面可真大哎!”“三郎,你什么时候娶新娘子啊?”“三郎,他们府上人可真多哎,咱们家什么时候能再添个厨娘啊?”

    祝缨随他叨叨,自己在马上一摇一晃的,心情并不很好。

    回到家里,家中四人都没有睡着,曹昌把从郑府带回来的喜饼等物交给杜大姐,有点神气地说:“这是那边府里的喜饼!还有酒!好些人没有酒呢,咱们家就有!”

    杜大姐也笑吟吟地:“我长这么大,还没吃过侯府的东西呢。大娘子,一会儿也分我一块喜饼。”

    张仙姑道:“拿一整个!”

    祝缨道:“他们家的也是外头订的呢!像这样的场面宾客又多,他们厨房再大也做不过来。”

    祝大道:“那不管,反正是侯府里出来的。”

    祝缨笑道:“那您趁新鲜尝尝,今天吃不完就明天接着吃。”

    张仙姑道:“我们就这么没出息了?今天都吃完饭了呢!”

    “行,您拿去,随您安排。”祝缨说着,回了后面卧房去换衣服睡觉。

    天冷了,狗崽子也长大了一点,曹昌也显得很可靠,她就回后面睡了。时已十月,该点炭盆了,书房里书籍纸张也易燃,不如回卧房。

    她的卧房算大的,但是冬天为了取暖,就又取了架屏风把卧房一分为二,再点炭盆的时候床边会更暖和一点。她在屏风后面换好衣服,抱着外衣出去,说:“杜大姐,明天太阳好,就拿到外面晾一晾,去去味道。”

    一般人家也不常洗名贵面料做的衣服,料子不经洗,易破还易掉色。今天吃酒,穿的是绣衣,各种酒气之类熏到了衣服上,太阳好的时候拿出去晒一晒也能散味儿。冬天的太阳也不烈,不至于曝晒坏掉了。

    花姐来收了衣服,说:“她烧水去了。你就放在屋里,我记着了明天给你晾晒。”

    “行,水还没好,咱们先去把门都锁了、栓了。”

    两人把家中几个门都检查一遍,衣服放着,杜大姐很快烧好了水,祝缨洗沐完了,坐在床边泡脚,对杜大姐道:“你也去歇了吧,水我自己倒。”

    杜大姐道:“你甭倒啦,搁屋里吧。烧着炭盆儿会起嗓子,摆盆水还好些,明天早上我再来倒。”说完就走了。

    等偏院的门一关,花姐就过来了,说:“今天不太好么?”

    祝缨道:“怎么不好了?”

    花姐道:“说不上来,看你就是不太对。”

    祝缨拍拍床边,道:“来坐。哎,你洗了吗?洗完咱们再来说话,有件事儿有点难,得细细地说。”

    花姐笑道:“那我就不回去啦,也在你这儿泡脚。”

    说着,除了鞋袜,拖了张椅子过来,两人对坐着泡脚。四只脚在水盆里撩着玩儿,花姐笑出了声,然后问:“今天怎么了?”

    祝缨道:“郑大人说,我二十了,该行冠礼,蓄须了。”

    花姐的两只脚静止了。她吃惊地看着祝缨,问:“他喝得神志不清了吗?有上司管下属的胡须的吗?”人家还没满二十呢!就算满了,这事儿也不是一过二十就办的。也有十六、七岁就拼命蓄须装大人的,也有二、三十岁还刮了胡须装嫩的——尤其是骗婚的时候。

    花姐心里有点慌,她说:“哪有就把年纪掐得这么准的呢?他到底什么意思呢?还是要为你说亲?”

    祝缨摇摇头:“他并不是为了他个人的喜好而胡乱提的这件事。”

    花姐道:“他当然不是那样轻易就拿得力干将胡闹的人。必是有什么谋划的!我就怕他的谋划会危害到你。否则为什么突然说起这个来?今天是他大喜的日子,该关心你胡须的吗?”

    祝缨道:“莫慌,我说了你就知道了。这也是要与你先商议的事——以外官三年一任来计算,他在大理寺的任上干了这是第三任了。他能干几任呢?还能在大理寺呆上几年呢?”

    花姐对官场上的事半熟不熟的,原本没计较过这件事,经祝缨一提,就说:“好像是不能在一地任太久啊!”

    越是高等级的官员,越不能让他在一个位置上呆太久,当然,实际执行的时候有各方博弈,所以任职时间的长短因人而异,有坐不住几天就跑路的,也有能够长久经营一个势力的。但总的来说,只要皇帝能控制得住局面,就一定是这样的。

    如果是一些需要特别技艺的职位,有此专长的人可能干得更久一点,但是一个享有颇大权利的衙司的主官则不然。

    一个人在一个重要的位置上干太久,对皇帝而言可不是件好事!

    无论何处,吏才是最持久的。

    祝缨道:“所以王大人做丞相……”

    京城这个地方多么的重要啊!想造反都够皇帝喝一壶的了。王云鹤再好,也就干个七、八年的京兆尹,不能再多了!

    巧了,王云鹤年纪也差不多了,人品口碑都不错,本领也不差,也适合当个丞相。

    龚劼拜相比陈峦早,陈峦的丞相生涯其实也差不多快到头了,所以他得赶紧把儿子踢出去历练历练,别再傻乎乎的了,差不多儿子三年一任外任回来,他给儿子安排好了,自己请辞就挺好的。

    刚好,施鲲才拜相没几年,一个糊墙的,跟王云鹤这个能干的搭着干活儿。等施鲲年资差不多可以休致了,就可再进一个或者两个跟王云鹤就伴儿。这两个新人能上手了,王云鹤也就能休致了。

    不想休致的丞相,下场可能都不会很好。

    “谁不想天长地久呢?皇帝还想天长地久呢!”祝缨说,“可惜陛下恐怕不会让郑大人再在大理寺呆太久。”

    一般人会有一种“使顺手了就不想换了”惰性。但是皇帝官员任命这件事上,这种惰性是极低的。

    如果是外任,只要不是太穷太糟糕没人愿意去、派去都想弃官逃跑的地方,两任就得叫你换个地方了。

    皇帝能让这个外甥在大理寺卿的位子上呆多久呢?三任?五任?

    五任十五年,即使是十五年,郑熹的任期也过半了。据祝缨所知,本朝大理寺卿还没有干这么久的。大理寺如果是个人,十五年都快养成年了!这个地方怕不要被主官养成亲儿子了?!这合理吗?

    三任?那也绝对不能算短,不能说皇帝对大外甥不好。九年!让一个人主持一个衙门九年,算得上是很久很信任的了。那郑熹在大理寺也就只剩两年上下的时间了。随时调任也不稀奇。

    别说外甥了,就是亲儿子,在东宫位置上呆久了,皇帝也……

    打住!这个念头不能再想下去了!

    花姐看着祝缨,说:“郑大人这是觉得自己在大理寺干不久了,想叫你给他看住大理寺?你也太年轻了,资历也不够接他的任呀!官职低微,你将来在大理寺会很辛苦的!谁会看前任留下来的心腹顺眼呢?谁没有自己想要栽培的人呢?你固比别人强,可再强也抵不过人家自己的人用得安心。你这蓄须又有什么用呢?他不带你走吗?”

    祝缨道:“他在这里经营了这些年,哪能这么容易就放手了?他还不知道接下来要去哪里,怎么安排我?他要去做个清要的官儿,又或者去个手下不用我这样人的衙门呢?要说他对我可也真不错。我看他的意思,是要给我再升上一升,勉强够留在大理寺的。”

    不然的话,大理寺丞和司直品级相同,再给她变成个司直,让她出差出差出差……

    世上多的是不动声色排斥异己的办法,不用栽赃陷害,不用背后下黑手,只拿明面上的规定就能把看不顺眼的人给发配了。

    如果她是大理寺正,就能规避许多合理出现的风险了,并且位置不高不低的,守在大理寺也还算合适。她在大理寺六年了,参与不少案件,资历勉强凑合,但是她年纪太轻,又没个侯爷爹、公主娘,二十岁上下做到从五品,简直刺眼。

    她在样子上必得整一整,展现出一些诚意。不然郑熹这头给她往上提拔,火烧眉毛了她在还那头死犟“我就不,我有本事叫人看到我的本事不看我的胡须”,岂不是敬酒不吃吃罚酒,等着挨收拾?

    “不过,也不一定,”祝缨说,“谁知道呢?”

    花姐不再接话,她静静地听着,等祝缨自己分析出个一二三来。

    祝缨说:“蓄须也不止是要我留个胡子这么简单。他是在教我,干什么事就要有个干什么事的样子。是什么人,就要有什么人的样子,这样做事才不会多费力气。我们家跳大神打卦算命都还得有身像样的行头呢。

    他也不是明天就要走了的,但是却得尽早把我安排好。我已然升得很快了,能叫人少挑毛病就少给人留话柄。他能想的,都想到了。”

    花姐道:“他这么劳神费力,终究是要你出力。你年纪越来越大,终有一天是要过这一关的,蓄须他是有道理的。还有成亲……”

    “先拖着呗。我又不是头一回拖他要我办的事了。房子拖了几年了?仆人拖了几年了?不也办得挺好么?”祝缨慢吞吞地把脚从盆里移出来,控控水,边擦边说,“水凉了,别泡了。”擦了脚坐在被窝里。

    花姐局促地笑笑,也跟着坐了上来,心中的阴霾却总也挥不去。房子、仆人之类,祝缨都能安排得好好的,胡须,一个女孩子要怎么安排?

    祝缨要对她说的却是其他的事情:“我对你说这么多,是请你心里有个数,家里要劳你多照看了。这些话不好一次都对爹娘讲了,他们有时候一次听不太明白,记不太住。王丞相是再也做不回王京兆的,京城也要起风雪了。咱们家因为我的缘故,要比别人更小心谨慎许多,你们受我连累了。”

    花姐道:“也受你庇佑了。放心!咱们慢慢跟干爹干娘讲。我看干爹上回跌下骡子受伤了之后,也安静了许多了。”

    祝缨道:“拜托了。”

    “咱们难道不是一家人?你拜托我什么?”

    祝缨笑道:“一家人也有拜托的时候,那累的、担担子重的,也不能因为是家人,就觉得她应该白受累的。”

    可你就是担重担的人呐!花姐道:“我该回房去了,明天杜大姐早起送热水见不着我该吃惊了。”

    …………

    花姐回了房里,半宿没睡好,思忖着该怎么做,怎么跟张仙姑、祝大说。总不能事事都吓唬两位老人:你们不听话,小祝就要露馅了。说多了、听多了人就疲了,还得跟他们讲得明白。

    花姐最后下了狠心:不行我就教他们识字!识字,读书,才能很好的听懂道理。小祝的日子还有那么的长,怎么能总让父母懵懂呢?

    祝缨这个罪魁祸首却又是一夜黑甜。

    天蒙蒙亮,祝缨就爬起来准备去大理寺了。

    郑熹结婚,照例是有婚假的。大理寺这一天没有主官管,大家心情上十分轻松。祝缨也把这一天的事务向两位少卿汇报。冷云还打趣她:“哟,爹没来,叔叔我教导你!”

    祝缨等他们俩把今天的事务给了指示,才对冷云一个白眼,拿鼻孔看他。冷云学着郑熹的样子指着祝缨,说:“逆子!”

    裴清笑着直摇头,这俩人遇到一起就是一对活宝。

    大理寺里打闹了几天,好像谁都没有意识到,他们这样已然磨合好了、所有人都还算能够接受的美好生活并不是可以长久的。

    郑熹有婚假就认真地休,在家陪新妇、陪新妇回娘家、带新妇去拜访自家长辈。大理寺里却是一切如旧,新一年的炭又堆好了,今年比旧年还要充足一点。因为管事的祝缨家里换了大房子、又添了人口,需要的炭也更多一点,所有人的柴炭也都跟着增加了,大理寺自己储存的柴炭总量也跟着多了不少。

    邵书新家的货栈又多赚了大理寺一笔。

    等到郑熹回来,众人也不过是再道一回喜而已。郑熹除了脸上多挂一点点笑,其余一如往昔,到了十一月的时候,那一点点笑也不多了,完全是以前的样子了。

    朝廷此时也终于把新的京兆尹给定了下来——太常寺卿给调去了当京兆尹。

    这个结果不好也不坏,仅比没有京兆尹好上那么一点。这位仁兄与施鲲是同类,他做太常的时候,杨六郎得空就四处蹓跶散播各种小道消息也没见他把杨六郎怎么样。跟大理寺做邻居,龚案那么沸沸扬扬的,也不见他过来伸头看一眼。

    就这么个人。

    祝缨也只能庆幸,小江的度牒算是弄下来了,也算多个保障。因为老穆要从花街上搬走了,照看小江的人少了一个。她知道这件事,是因为她那赁的旧房子还没到期暂借给了老穆住。老穆说自己年轻时身上有伤,现在临河住了湿气大,总是酸痛,想搬个舒服点的地方,但是房子一时没有找到。祝缨手头缓过来了,也就不把那房子转租了,先让老穆住着,不收他房租。

    但是心里还是忧愁的。

    老马老穆为什么收手呢?京城□□不好混。现在都要出山了,又是为什么呢?

    她现在还是安全的,但是……风气不一样了。

    祝缨回家的时候,顺路捎了一包热热的糖饼。进了家门,自己先叼了一个,热乎乎的,猪油白糖馅儿,香甜!往曹昌嘴里塞了一个,她抱着剩下的进了二门。西厢里已点上了灯,张仙姑和祝大在写字,一手的墨!

    两人是见着读书写字就头大的人,但是经花姐劝说,也觉得“是得多认两个字,不然听不懂斯文话,自己说话叫人笑话,也容易被人骗”,又因没有别的有意思的事做,天又冷,也不大方便出去玩,都下了决心要学习。

    可惜两人实在不是读书的料,年纪又大了,进展十分缓慢。

    张仙姑因此很不好意思,觉得用个石板石笔就行了,学这么差就别浪费笔墨纸张了。祝缨道:“那我挣这么些钱是为的什么呢?”

    他们才开始用纸笔。

    但是字是真的丑,学得是真的慢。亏得花姐有耐心,一天教几个字,不会就重头再来。连杜大姐都跟着学了几个字。花姐并不拿什么经史子集的教材,也不拿幼童启蒙的那些书籍。她先拣记账用的字教几个,再拣自己的药材名称之类教几个字,准备下面的课程教些生活中的用具的名称,都是实用或者是有实物的,更容易学一点。

    学习最难的是入门,只要有了兴趣,没学得逆反了,后面就好了。老两口原有些纯朴的善良,只要再条理清楚一些、能听明白祝缨现在这个层次的日常事务就可以了。不必逼两个人考状元。

    目前来看,两人适应得不错。张仙姑尤其在意,她之前识字比祝大少,可不想被这蠢老头子比下去!祝大又想在张仙姑面前还要占个上风。两个学得都不怎么样的人还要攀比,又都一样不怎么能学得进去,经常学到一半就互相吵了起来。张仙姑因自己某一生字学得比祝大快,就说祝缨是因为像自己才聪明的,祝大就说祝缨是他老祝家的种。祝大因某字自己之前就会,嘲笑妻子,挨了老婆打。

    闹了不少笑话。

    虽然是想学了,可是闺女回来了,有个借口把这学业给撇一边,二人都欢呼雀跃,看糖饼比往日更加顺眼!

    祝缨与花姐都哭笑不得,花姐道:“洗手啊!都是墨,别吃进去了。”

    祝大早吃完了一个,说:“不干不净,吃了没病。”

    晚上吃饭的时候,祝大和张仙姑就互相说对方学得不好之类,祝缨看在眼里,心中很是感激花姐。

    吃完了晚饭,祝大和张仙姑累了一天决定早点睡觉!

    祝缨也不去书房看书了,为了省点炭,她拿了今天要看的书回了卧房,就在床前弄了张小桌。花姐也有时候可以盘一盘自己的账。

    两人正各忙各的,外面仿佛有了点动静。祝缨出去一看,自家四周什么事也没有。祝大和张仙姑睡着了没醒,花姐倒是披衣出来了。祝缨道:“上楼看看。”花姐也嘱咐出来的杜大姐:“别乱走。”

    二人上了二楼,推开了封回廊的菱格窗,就看到远处火光冲天!有人家失火了!看方向还是个好地段,同样大的院子得比她住的这个贵一倍以上的地方。她有点紧张地看着,直到火被扑灭,才不用担心大火会蔓延过来,殃及她的家。

    花姐道:“也不知道是谁家。”

    祝缨道:“那也是明天早上的事了。那边住的都不是一般人家,不至于一烧就什么都没了。”如果是普通的富户,一烧就穷了,如果是权贵之家,也不缺人手救火,穷的只能是他们的佃户。

    祝缨又开了二门,对起来的曹昌说:“没事,远处走水了,睡去吧。”

    …………

    直到第二天到了大理寺,祝缨才知道昨夜一场火,烧的是熟人——郑奕。

    祝缨知道了这件事,落衙后就去郑奕家探望。路上遇到了郑侯府上的人正从那边回来,祝缨问道:“怎么样了?”

    那管事笑道:“三郎也来了?够朋友。自家人没事儿,踩踏伤着了两个人,又有一个被烟熏着了。”

    郑奕是郑熹的族弟,他家是勋贵之后,但又不是正支,父祖没有像郑侯那样的本事,但也有一份尚可的家业。他还没分家,跟父亲兄弟们住一块儿,连主加仆,人口不少。天干物燥,不幸走了水。

    幸运的是跟正□□边住得不算远,正支府里也做人,派了人来帮着救火。亏得主院还算完好,一家人尚能居住,只是有些混乱。仆人的住处烧坏了一些,又有一些存储被烧掉了,尤其是过冬的炭——要不是烧着了存储的地方,火也不能猛到祝缨在家都看到了。

    郑侯和郑熹也派了人去探望,看看有什么需要帮助的,又留下了些人手帮着郑奕看院子。

    祝缨知道了个大概,就去找郑奕。郑奕的精神头还不错,还能指挥着仆人搬砖胡乱砌一砌,把完好的院子和烧坏了的地方隔起来。在他的身侧,温岳到得比祝缨还要早。

    看到她来,郑奕笑道:“怎么?都知道了啊?”

    “十三郎。”

    郑奕道:“你有心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祝缨道:“需要什么应急的东西吗?”

    “嗯?早听说你是个厉害的人,有什么能给我的吗?”郑奕问。

    祝缨笑道:“是十三郎的运气好赶上了。快腊月了,正准备着大理寺里大家伙儿过年的东西。又有过冬的柴炭、草料,我想十三郎这里还是要一些的。还认识一些泥瓦匠人——我造房子时打过交道,活计不错,十三郎要是信得过,这两天就让他们姑且收拾一下府上这些砖瓦。我现在手上有的就这些了,十三郎想要什么呢?”

    温岳对郑奕道:“没难住他吧?”

    郑奕的嘴张了一阵儿,才说:“怪道七哥……”

    温岳对祝缨道:“他家能缺什么?还有公府、侯府呢。只是柴炭都烧没了,他家人口着实不少,冬天用量太大,一时筹措有些为难,你有心帮忙周转一下就得啦。”

    郑奕又说:“我还要几个瓦匠,府里这些人没干过这样的活计,手脚笨。不用太好的匠人,只要能搭几间屋子就得。”主人院子没坏,仆人的居住先暂居着,明春再翻修就行。

    祝缨道:“好,我这就去办。木匠也要两个?门窗还是要打的。”

    “好。”

    温岳与祝缨一同回去,路上才说:“你才盖了宅子,手上也不宽裕。”

    祝缨道:“我有腾挪的地方。”

    她还真是大理寺的大管事。柴炭、草料、种种补贴她手头都有一堆,稍一挪借也就得了。

    温岳道:“也别大包大揽的。”

    “懂。人家有正经亲戚,我与十三郎也不算是密友,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对不对?我就搭把手就行。干得太多了,就抢人风头使人尴尬,是非奸即盗了。”

    温岳笑道:“又促狭了。你这心肠也未免太好了。”

    “我心肠可一点儿也不好,也就对周围的人看着儿。旁人我也管不着。”

    两人闲闲说着,路口分手,祝缨安排了给郑奕家的东西,又找了之前的匠人,还把傅龙也介绍给了郑奕。

    郑奕见祝缨配了一个这么齐的班子,又一次说:“你可真是个厉害的人。”

    祝缨道:“都我说婆婆妈妈的。”

    郑奕笑道:“那是他们不懂事儿。”

    祝缨一笑。

    …………

    郑奕家走水不过是件小事,仆人的房舍在年前也简易地搭建完了。腊月里,朝廷上是有一件比较大的事情发生——新太常进京。

    原来的太常做了京兆,太常寺就没了主事的人,有不少场面事儿须得有这么一个人主持。皇帝调了段婴他爹段琳进京,担任太常寺卿。

    整个朝廷对这件事情的反应非常的平静,没有人跳出来反对,也没有人阴阳怪气。包括郑侯,他握鱼竿的手抖都没抖一下。

    段琳今年四十三岁,称得上是年富力强,长得也是相貌堂堂。都以为是小的来了挨了打,老的也就不远了。现在是小的还没被欺负了好引出老的,老的先进京给小的撑腰了!

    许多人都照旧过年,等着看段琳来了要干什么。

    祝缨也不例外,她也认真过起了新年。这是头一个在“她自己的房子”里过的年,当时只是完成任务一般建的房子,如今却别的一种意义了。

    曹昌被祝缨放假回去陪父母,曹昌很犹豫,他知道过年的时候有许多事情得仆人做,尤其是男仆,往外投递帖子得有人吧?祝缨把他赶回家了:“我今年又不用值除夕,初一我自己会去拜年的。”又给了他一些过年的钱和年货,让他骑着驴带回家去。

    祝缨新年也没缺了仆人用,大年初一,金良还是派了自己的小厮来福过来帮忙投帖子。祝缨也没跟他客气,给了来福五百钱压岁钱,让他跑腿去了。

    接下来是拜年之类,祝缨今年也有马、也有车,自己信马游缰到处走,或是陪着家人去拜访。她还去了之前的同僚老王家里,老王走路已经有些吃力了,脑子还没糊涂,乐呵呵地问祝缨:“今年怎么这么早?没值夜?”

    祝缨道:“总要留些机会给别人。”

    老王大笑。笑完了又说:“小祝啊,要起风喽!”

    “你倒好,先躲起来了。”

    “你要能躲,也躲一躲的好。唉,算了,你们正是自己呼风唤雨的时候,躲不了躲不了。”

    祝缨道:“借你吉言了。”

    今年依旧是从郑府里占了不少便宜,过个年,手头又宽裕了一点。祝缨也没忘往王云鹤府上拜个年,也依旧是寻常的四色礼物,在许许多多给丞相的贺礼中平庸得十分显眼。王云鹤也不嫌弃,问了她送的东西之后,还挑了包点心来跟刘松年一起吃。对刘松年说:“她挑的食物,总是有些特色的。”

    刘松年道:“火烧眉毛了,他还有心情满京城的找点心吃呢?”

    祝缨不但有心情满京城的找点心吃,还有心情陪着张仙姑去烧香。慈恩寺的香火是极盛的,想见住持是很难的,祝缨没想跟那位高僧打交道。却被高僧给叫住了:“祝大人。”

    “不敢不敢。”

    张仙姑有点紧张,低声问祝缨:“老三啊,你跟这大和尚有什么事儿呀?”

    住持道:“夫人勿惊,贫僧与祝大人略论两句佛法。”

    祝缨道:“别别别,我不懂那个。”

    住持但笑不语,祝缨心中暗骂,这和尚好生狡猾!

    她只好老实说:“别听我那天的胡说。凡有点小聪明的人知道了那句偈语,至如色与空、五蕴种种都弄不明白,就爱拿那一句话来对和尚讲。仿佛鹦鹉学舌了一句六祖的话,就能在和尚面前充六祖了。我也不是过学舌而已,不敢有妄想。大和尚,看破不说破,佛祖原谅我,我当时只是为脱身。”

    住持笑得真诚了一些,道:“檀越能说出这一番道理来,倒比记得一句偈语更明白了。是贫僧有些事儿不太明白。”

    祝缨连连讨饶,道:“您就饶了我吧,我可不会打机锋。我一个大俗人,只会说最粗俗的话。大和尚想,空门也不能事事都空吧?那岂不是要连佛门都给虚无了?凡事总要有所依托。国法、佛法,顺了哥情失嫂意,起风了,吹得人左摇右晃的。”

    住持合什宣了一声佛号,道:“善哉善哉。檀越说得算客气了。”

    “我一个‘奉母命权作道场’的人,不懂客气。”

    住持发了一串笑声。

    此时,外面也传来一阵笑声。祝缨道:“大和尚还有客人?”

    住持低声道:“新的太常卿来添香油,为过世的父母祈福。”

    祝缨摸了摸下巴,心道:这个月我就二十了,这货来得可真是巧啊!

    子璋

    慈恩寺里来了个贵客,住持是得去见一见的。

    住持从祝缨这里得到了一个确切的答复:我对佛家没有恶意,我家还信佛呢,上次来遇到了抓人贩子并不是我要跟佛寺过不去,是他犯着了国法,并不是要把你们寺也当成窝点。

    一般的官员有这样一个态度算是可以了,住持也不能强求人家给佛家表忠心。比有人直接问他“佛法大?国法大?”要礼貌太多了。至于说什么抖机灵的偈子,能知道、合适的时候用,可见确实懂些佛法。他又掌合什又宣了一声佛号。让手下的小沙弥陪同祝缨在寺里转转。

    祝缨道:“正月正是寺里缺人手的时候,我陪家母转转就行了,都是熟人,大和尚自便。”

    住持含笑而去,祝缨把小沙弥也打发了,跟张仙姑接着闲逛。张仙姑对这些机锋是听不大懂的,但是看女儿跟和尚说话都是和风细雨的就觉得没事儿,她也不想跟和尚一起逛庙。母女俩慢慢走到了一个高台上,看着住持迎了段琳一家子进去。

    段琳五官端正、衣着考究,段琳的夫人以及数个年轻的女眷也都穿金戴银,比张仙姑这装束可值钱多了。张仙姑咂咂嘴,说:“不是说他们家倒了霉了么?怎么还这么抖?”

    段琳这个模样的中年人,是该着叫张仙姑这个年纪的妇人心生喜欢的。这家人这么个威风样子,却让张仙姑不平衡了起来。顾不得赞赏,她先说出了疑问。

    祝缨道:“人家的‘苦日子’,跟咱们的苦日子,也不是一个日子。真要把咱们嘴里的草料省下来供给人家,人家要嫌恶心叫拿去喂马喂驴的。”

    张仙姑生气地道:“他早晚得再倒霉!什么庙啊,不逛了不逛了!咱们去慈惠庵去。”

    祝缨又跟她去了慈惠庵,顺手给一座孤坟摆了点果品,回来看张仙姑正在跟付小娘子的儿子说话,这小孩子在学识字,张仙姑也多认了几个字,跟这小孩儿主了半天字,给了小孩儿一个压岁红包后张仙姑的心情好了起来。

    祝缨则掂量着段琳的份量,心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应付的人呐!

    段琳,在外面任上的政绩是不错的。他与大理寺也是有些交集的,经他手的案子,报上来也都是有理有据的。郑熹真是个王八蛋,之前什么也不提,祝缨也就跟正常地方案件一样的给他过。听了段琳的名字之后,她只得又重新跑去把段琳数年间提交过来的案件卷宗重新给翻了一遍。又将与段姓官员有关的案子也都梳理了一遍,白费了许多功夫。

    这本应该是数年间的琐碎功夫,如果遇到的时候就留意,日积月累,需要的时候直接就可以拿来用。现在要在极短的时间里汇总大量的信息,祝缨记性再好,也很费了一番力气才将这些整理出一个目录来,以防日后可能会用到。

    而在正月里,她还有一件大事要做——冠礼。

    …………

    冠礼这个东西,在古早的时候是十分隆重的。男冠而女笄,都是成人礼,祝缨占了个便宜,多当了五年的小孩儿。呃……童工。

    到了如今这个世道,即使是诗礼之家,这个冠礼的仪式办得也不那么正经了。因为好些人家的男孩子他不到二十岁就娶老婆了,女孩子不到十五就说了婆家,成人礼就会在婚礼前比较仓促地举行。又因冠礼还比较繁琐,久而久之,就不怎么正式的举行了。

    一般就是做个大生日,亲朋友好友一聚。连取表字这样的事,许多人都是二十岁之前就有人赐字,也就不一定在这一天再请个德高望重的人来取。

    以上都是说得过去的富贵人家的事,穷人如祝大祝三之流连正经名儿都没一个,哪来表字?

    到了皇家,如果有特殊的需要会给皇子、尤其是太子等人提前举行冠礼以示成人,可以上朝、继位等等。倒不一定是为了成婚。这个日期的弹性就会特别的大,从几岁到十几岁不等。

    祝缨这个“冠礼”家里既穷,又没什么讲究,还早早地出仕了,也就如所有半穷不穷的人家一样,很是稀里糊涂。如果没有郑熹特意提醒,什么蓄须之类很戳她的心,这个生日做不做都不一定呢。

    生日这天,祝缨不得不发几张帖子,请大家到自己家里来吃个生日酒。

    天还挺冷的,就得在前院里搭棚子,还不能露天。

    张仙姑很内疚:“你都二十岁了,也没做过几个生日!是该好好地过一回了!”

    花姐知道内情,心中忧虑,她也不知道祝缨有什么办法应付。可是随着二十岁生日的到来,祝缨这个在形象上作出改变的问题就必须落实了。花姐想了好些天,也没想出来有个什么更好的办法。粘假须?万一胶不粘怎么办?还有娶妻生子的事儿……

    她是愁着帮祝缨筹办这一次“冠礼”的。

    二十岁的生日场面没有暖宅时的大,几个朋友、几个同僚,也没请大理寺内的吏员们。但是郑熹很给面子地出现了一会儿,大理寺的官员们都有点震惊——大伙儿是万没想到他会出现的。

    张仙姑和祝大见了郑熹还有些害怕,却不像当年那么的恐惧了,磕磕巴巴地上前行了礼,说了几句自认的场面话:“大人,贵足贱地,同喜同喜。”

    郑熹也不同他们计较,笑着说:“恭喜。”

    张仙姑想起来郑熹才新婚,又恭喜他新婚,说话有点颠三倒四的,祝大连恭贺新婚的事儿也没想起来,听妻子讲了,也跟着祝郑熹“早生贵子”。郑熹一双儿女都老大了,仍然很有涵养地感谢了他们俩。

    心道:这样的父母却生出那样的儿子来,祝家祖上可真是福荫深厚了!

    祝缨将他请到正堂上座,郑熹将这屋子看了一眼,说:“过于简朴了。”

    祝缨笑道:“衬我正好。”

    虽然给郑熹在正堂里摆了一桌,还让胡琏、左司直等人相陪,郑熹也只坐了一小会儿就走了。他过来就一件事,给了祝缨几套极好的正式的袍服。冠礼加冠的仪式祝家也摆不来,郑熹就给了祝缨几套衣服连靴帽腰带之类。

    他到这里最重要的不是喝酒,而是给祝缨取了个字——子璋。

    取完了字,再饮一杯酒,他就说:“我在这里,你们也不自在,好好做一天生日,以后就是大人了!”

    祝缨垂手道:“是。”

    郑熹出了正堂,问:“王相给你的书斋题字了?在哪儿呢?”

    祝缨将他请了过去,正堂是没有做成封回廊的样式的,到了书斋前,将封回廊正面的几扇门打开,才看到书斋门上的匾。郑熹道:“嗯,字还行。”

    祝缨请他进去坐,郑熹又进去看了一眼,见这里面最贵的摆设也就是王云鹤的字以及他送的博山路,说:“屋子有了,也该收拾得像样些。”

    祝缨道:“还没腾出手来呢。已经比小时候好太多了。我这个年纪能挣下这样的房子来已经很了不起了。”

    郑熹道:“你要是想,本能比这个更好的。”

    祝缨正色道:“人总得有个数儿,不能太贪,我要细水长流,可不想一下子把自己撑死。总要慢慢积累的。”

    郑熹满意地道:“说得不错。不过要记着,你积累,别人也积累呢。厚积而薄发,累积二十载,现在人家要发啦。”

    “咦?那……陛下是怎么想的呢?”

    “陛下为什么要多想?”郑熹反问道。

    祝缨恍然。

    郑熹道:“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别想太多,与他们吃酒去吧。”

    “是。”

    送走郑熹,祝缨便被同僚、朋友们围着说话,杨六郎还说:“这样的上司可不一般,能吃你的生日酒。”

    左司直道:“那得看是谁。是小祝情面大!哎,你们新太常怎么样呢?”

    杨六郎摇摇头:“还不知道是龙是凤呢,这不才开始么?他只管看我们那儿的旧档,倒还没说什么,我看跟以前的巫太常差不多。”

    左司直听了直摇头。

    正如郑熹所言,今天是祝缨的好日子,宾客们也都不说什么丧气的话,开开心心吃一回酒,也都留下些礼物,然后就走了。

    等他们一走,祝家收拾礼物,算一算又是一笔小赚。花姐一一列出了账目,以后这些人家中有事的时候祝缨也是得回礼的。祝大和张仙姑都喝得有点醉了,回房休息去了。花姐造好了账目拿来给祝缨看。

    祝缨扫了一眼,道:“还行。”

    花姐给她把郑熹送的那几套衣服小心地收好,往祝缨房里放,说:“都是好东西,你身量也长得差不多了,这些还有放量,小心些穿能穿几年了。尤其是这几顶冠,还有配件儿,能用很久的。”

    “那倒好,省钱了。”

    花姐放好了衣服,问祝缨:“段太常来了,会不会有什么事?是圣意有什么……”

    “皇帝又不是谁家的傀儡。段家干了混账事惹了郑大人,郑大人收拾了他们家,赶他们家出京,陛下也不必拦着。段家在外任上干了这么些年的实事,积攒了功劳,陛下也没道理不让他们回来。”

    “这些贵人们的想法,可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

    祝缨道:“也不复杂。你想,新京兆与王京兆不同,可对陛下有什么影响吗?是京城百姓过得苦一点,可又没有到活不下去要造反。以前不也是这么过的吗?你要拿王京兆来当标杆看,就觉得新京兆这样就该死了。可实际上咱们从小到大见的这些官儿,王京兆才是异类。同理,新太常与旧太常不同,对陛下也没有影响。”

    段家当年对皇帝也是有功的,凭啥就不能回京呢?

    剩下的,就是各自斗法呗。就算没有当年的事,看郑熹跟钟宜也都是皇帝信任的人,两人也未见平素有多么的亲密。

    “那你怎么办呢?”

    祝缨道:“先看看。”

    …………

    第二天,祝缨还是照常去大理寺应卯。

    隔壁的杨六郎也还是照常四处乱蹿,太常寺看起来也没有什么新的动静。不过祝缨知道,随着段琳主政太常寺,段婴在京城里的名气又大了几分,正经是个名实相符的名门贵公子。

    祝缨一个从六品的明法科考出来的穷鬼,跟这样的人是没有什么交集的。她跟杨六郎俩人,蹲台阶上,又开始观察过路的人。祝缨拿了一个三角的纸包出来,打开一角,晃晃,晃成一个角状的圆筒,里面全是瓜子儿。俩人蹲着一边嗑,一边聊。

    祝缨道:“新太常来了,你可得小心点儿。”

    “啥?为着他跟你们郑大理以往的那点儿破事儿?”杨六郎还是口无遮拦的。他倒不怎么怕新太常,他也不是走士人的路子,他走宦官的路子,本来也不指望段琳对他如何青眼相加。他的升降在罗元。

    “都知道了呀?”

    杨六郎道:“也不能说都知道了,我这不是消息多一点么?我看段太常也没脸把那事儿挂嘴边儿上,他们家总说自己诗礼之家,就这么养小老婆私孩子的?不能说。你们郑大理呢,所性又太大了点儿,把人爹娘气坏了……”

    段弘、段琳的爹娘受到惊吓陆续染病身亡,这才是一件大事,爹娘一死,儿孙丁忧。等守完了孝,京官好位子早没了,郑侯出征又回来了。中枢就很有默契地把段家踢走到地方上任职了。那么好的官职,凭什么就非得留给你呢?

    祝缨心道:当年如此,现在恐怕也如此。相帮不会帮太多,有好处的时候谁也不会手软了。

    口上提醒杨六郎:“新官上任三把火,悠着点儿。”

    杨六郎心道:你这是在背后说他的坏话呢。我才不怕呢。

    他此时还不知道,遇到一个想干出业绩的上司,底下的人会有多惨。

    祝缨对段琳是有防备的,杨六郎没有。一出正月,杨六郎连串门说消息的力气都没有了——段琳开始干活了。

    他回京之后先是安家,然后是熟悉情况,再把应酬交际拣起来、太常寺的事务熟悉了。正月一过,情况摸得差不多了,二月他就开始卷起袖子干活了。他有在地方上的经验,做事极有条理。原本的巫太常是个得过且过的主儿,虽然有制度却爱糊。段琳一来,先定权责,再让各人动手,光是统计旧档写种种章程就要了杨六半条命。

    杨六郎原本四处撒欢儿,现在天天累得像条老狗。

    祝缨冷眼看着,段琳这个太常做得已然不错了,比郑熹也不差多少。段琳又没有针对郑熹,郑熹也不去针对段琳。就在隔壁的两个地方,依旧是老死不相往来。

    郑熹现在最想做的,是把祝缨的散官的品阶提到朝散大夫。理所当然地,被政事堂的三位相公有志一同地打了回来。

    三人甚至没有将此事上报给皇帝,都说郑熹是胡闹。因为朝散大夫是个从五品下的品阶。所谓“满朝朱紫贵”中的“朱”,是能穿朱衣的品阶。

    一个二十岁也没什么背景、没有立下任何大功的小官,郑熹你过份了!

    王云鹤特意把郑熹叫了过去,与他一番长谈,告诫郑熹:“不可揠苗助长!我知你惜才爱才之心,然而弱冠之年为朝散,你未免太异想天开了。功劳?他有什么不得不赏的大功么?勤劳能干?公忠体国?仅凭这两条,谁又不是呢?所有的人都是在熬年资,他怎么能够例外呢?他是定国安邦了,还是救驾有功?抑或是力挽狂澜?

    你这些年给他积累的年资已然够多、他升得也够快了!你这样的破格,是将他置于危险的境地。你自己也是培植私人,视朝廷官职为儿戏!一个段琳,能让你如此进退失据吗?

    人怎能无私心?但要有个度。”

    郑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他知道,王云鹤也把他的盘算看出些端倪来,但是王云鹤的话太正了。讨论得声音再大一点,祝缨就得成个靶子了,自己的算盘就更打不响了。且陈峦、施鲲也不同意,可见此事他确实是操之过急了。

    更让郑熹不悦的是,祝缨的提升被压了下来。段家另一个人段智又被调进京城了。

    段家老夫妻生了五个儿子,段智是老大,段弘是老二,老三段琳就是现在的太常。爱妾死了,父母病了,段弘一个没扛住,也病倒了,比父母稍晚一点,他也死了。段弘死的时候没孩子,段智就把自己其中一个儿子过继给了弟弟。然后一家子一起回家守孝去了。

    现在段琳回了京城任太常,第四、第五的两个兄弟还在外任上,大哥段智先回京城了。任的是个从五品的闲差,他正好有了朝散大夫的衔。

    郑熹点一点自己手里的人,父亲那些老人不算,他自己攒起来的几乎没有过三十岁的。国家承平,也没什么人能有大功。祝缨参与过大理寺的几件大事,已然算积累了不少功劳的人了!如果祝缨拿不到从五品,其他人就更不可能了。

    他得带着手里这几号六品及以下的官员,如何防得住段家人?

    郑熹叹了口气,看来,还得回去跟父亲再商议商议,家里的门生故旧他还得继续接手。

    …………

    郑熹没有把宝都押到祝缨一个人身上,在他拿出备用计划的时候,祝缨却出事了。

    四月的一天,有御史上本,弹劾祝缨。

    祝缨长这么大竟能挨上了御史单本的弹劾,她自己都觉得挺不可思议的。

    彼时她正在大理寺内,核着京兆府的案子。京兆府就这几个月斗殴事件频发,斗殴的多了,重伤、打出人命的案子也就多了一点。这样的案子京兆府审完了就得报到大理寺来。祝缨看了看上面的签名,自己认识的几个熟人也都还在京兆府干得好好的,只是顶上面的那个人换了。

    她还是照着王云鹤在京兆府时候的旧例办,优先给京兆府的案子复核。大家都还是要在京兆生活的,跟地头蛇处得好点不坏处。

    正批着,外面忽然有人跑了进来:“小祝大人!小祝大人!不好了!有、有人弹、弹劾……”

    祝缨道:“怎么了?郑大人被弹劾也是常有的,他应付得来。”

    “不是,是你!”

    “弹劾我?哎呦,我出息了。”

    祝缨的心里,自己是不配挨一个弹劾的。她也不是主政一方的官员,也没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能弹劾自己什么呢?

    她说:“想给我安什么罪名啊?”

    “谄媚。”

    “啥?”她连王云鹤都不送重礼,老乡陈相家也没去硬蹭,他谄媚谁了?郑熹?从一开始见到郑熹,就是她从郑熹手里拿钱的!郑熹成亲,她都是坐着吃席的。

    没一会儿,左司直也拖着杨六郎过来了。杨六郎这几个月过得很惨,段琳没有针对他,但是对一个真正的不学无术只靠宦官的关系当了官的人来说,让他正式做事就够他受的了。

    杨六郎一抹汗,道:“我打听过了,也不是我们段太常这边儿干的,是御史。”

    左司直道:“这不废话么?”御史当枪,最好使了!

    祝缨道:“到底弹劾了我什么?”

    左司直问道:“你给郑奕家盖房、送东西、送炭了?”

    祝缨的眼睛瞪大了:“这叫谄媚?”

    左司直道:“咱们都知道是为人处事周到贴心,可要找事儿的人,就要说你是假公济私,拿着大理寺的账目去讨好咱们郑大人的族亲,这是要把大理寺当成侯府的……库房。”

    豁!搁这儿等着她呢?

    祝缨道:“那就让他查去。不用管它。来,该干什么干什么去。老胡呢?这一份公文得他联署,签完了赶紧给京兆府发过去,他们现在也够忙的。”

    杨六郎小心地问:“你不怕呀?”

    祝缨道:“怕什么?”

    杨六郎缩缩脖子,道:“那我回去了。”

    一会儿功夫,大理寺里也有人小声嘀咕。下属给上官家里干事这太正常了,祝缨既然没有克扣了大家去讨好上司那就是大家的好朋友,所有人的情绪都很稳定,也都嫌弃上书的御史没事找事。

    更有看守库房的小吏信誓旦旦:“并没有拿咱们的东西补贴那位小郑大人家,我看着的,账都在呢。”

    他们就开始怀疑:“一定是有人眼红,怕是对着小祝大人来的。”

    更有人说:“哎,听说段太常家的事么?他们家当年可不厚道,将咱们郑大理的姑姑求娶回去,自己却拿娘子的嫁妆养外室私生子……”

    “那就合上了!这是拿小祝大人来杀鸡儆猴呢!当谁看不出来吗?”

    无论如何,弹章一上,还是说的这么个罪名,对祝缨的名声都不是件什么好事。你要是贪赃枉法,还算是有点本事,谄媚上官算什么?就好像到了大牢彼此一说来历,人家犯法都是杀人放火,你犯法是不小心走路犯了夜禁。叫人瞧不起。

    等郑熹从朝上下来,整个大理寺已然讨论了有一阵儿了。祝缨没事人一样地将这一天的事实给汇报了,最后对郑熹说:“我要让位避嫌吗?”

    郑熹的脸色也不太好,道:“要先自辩。”

    所谓自辩,就是要自己写个辩解的奏本,解释清楚对方弹劾你的内容,然后等着审查。因为弹劾的是祝缨管理大理寺期期间的事务,则与之相关的一些事务最好避嫌不要管了。名义上是“谄媚”,背后还有贪墨、挪用公款的意思,把郑熹也给扯进去了。

    祝缨道:“好。”

    她写奏本的风格还是一如既往,比较的直来直去。写的理由就是,在郑熹家吃饭的时候认识郑奕,那天郑奕家火烧得有点大,老远就看到了,看到了就去表示慰问了。

    奏本一交,她就向郑熹要假回家休息。郑熹道:“怎么谁说你两句,你就要回家去?正事还干不干了?老实干事去!”

    他也气上了。段琳回来才几天呢?这就有人拿“他的”大理寺开刀了?他一面也上本,要求御史拿出证据,一面安排人给段家人找麻烦。他觉得自己被下了面子,跟祝缨说得好好的,要给她升职,职没升,弹劾先挨上了,还跟郑奕有关。明眼一看这是一箭双雕,一是把祝缨给干掉,再是把郑家给拖下水。可恨竟不敢直接冲着他来。

    手下被针对了,上司是极没面子的。

    祝缨的情绪却是相当的稳定,骂,她挨得多了,只是“谄媚”?那也不算什么,她也不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她真正谄媚的时候别人是没见过呢,神棍混饭吃的时候,什么好话没说过?

    她照旧处理着各种公文,又复核各地的案件。男监里一个梅狱卒的母亲病逝,她还给批了假、批了大理寺的丧葬补贴。

    大理寺的人见她这样,又看郑熹也替下属出头,都觉得安心。哪知这份安心没有两天,段智又上表,请求查一查大理寺的账目。理由十分的正当,既然是坦坦荡荡,那就查一查,这样也好洗去嫌疑,给祝缨正名。

    郑熹的脸当时就拉了下来。他不怕查账,祝缨自己就会做账,他还有个邵书新给参谋,大理寺自己养的吏员里也有专职的账房,他们都不是吃素的。但是段智这个老东西一开口就想要查大理寺的账,他以为他是谁?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堂堂大理寺,怎么能够随便一个人、因为一车炭就查它所有的账呢?

    但是如果不让查,就仿佛又是“做贼心虚”了。

    郑熹便当朝质问起来:“可有证据?总不能先安罪名再去生造证据吧?”

    当时上奏的御史竟是个耿直的年轻人,官职虽低,到了朝上却丝毫不惧,道:“是郑衍亲口说的!某日某地与某某、某某某同饮,席间又有歌姬若干……”

    郑熹也没料到会问出这样一个结果来:“郑衍?”

    “正是!”

    ………………

    郑衍是郑奕的亲哥哥。郑奕家还没有分家,他们家兄弟四个都跟父母住,郑衍已然婚育,虽是长子却是比较平庸的一个人。

    年前大火,郑奕家损失不太大,但房子不能就这么破损着,除了被烧没了的地方,住得久了的府邸有些房子旧了、小了、样式不新了,就趁着这个机会重新翻盖一下。家里人口繁衍也比自家才住进来的时候多了,还得重新设计、加盖。

    家里重新动工程,郑奕起了很大的作用。祝缨给他介绍了极实干的傅龙,又有几乎全套的匠人,连材料商人都是熟门熟路的。商人们跟祝缨那儿赚得少,在郑奕这儿赚得就多。不过有祝缨夹在中间,他们也没有很坑郑奕。郑奕跟亲戚朋友家的工程一比,工也实在、料也实在,在家里夸祝缨是个实在人。

    家里有弟弟忙,郑衍就轻松了。他倒是看得开,也不觉得弟弟抢了自己的风头、自己受到了冒犯,他跟朋友喝酒时还夸他弟。夸弟弟就顺口说到了祝缨。男人喝了酒再吹牛就没有边儿了,明明是帮忙介绍,就能说“派了人来给我弟使”“当天就拉了材料来”“是送的”。

    朋友取笑时,郑衍还要力证自己所言非虚:“他本就是大理寺的人,是我家七郎的手下,现管着大理寺的庶务……”

    有理有据,逻辑自洽,且非常非常地符合现在的人情世故,各处哪儿没点这种事情呢?

    不合传到了一个年轻的御史的耳朵里。这位御史根本就不是段家的人,人家只是见不得这么嚣张大胆的损公肥私的事情!

    祝缨是大理寺的官员,事情是郑衍一张破嘴说出来的,御史只是履行职责。段智落井下石怎么了?不这么干才奇怪呢!

    政事堂也不袒护,大理寺要避嫌,皇帝道:“着御史台查明。”

    好在祝缨还不是“犯官”,只是个嫌犯,不用收押抄家拿证据。她与胡琏办好交割,结结实实给放了个假,归期,待定。

    回到家里,张仙姑、祝大、花姐都一脸的焦急,杜大姐已然哭了一回。曹昌对他们说:“经手这么多的事情,也没见从大理寺里朝家拿什么东西,怎么就、怎么就……”

    张仙姑、祝大开始骂御史,花姐心里把段家祖宗八代都骂了。

    只有祝缨很淡定地说:“不用干活还有钱拿,哪里有这样的好事?”

    祝大问道:“你不找郑大理说说?这不是替他干事么?”

    祝缨道:“这里头有他什么事儿?我也没替他干什么事儿。没事的,杜大姐,今晚咱们吃什么?”

    张仙姑焦虑地问:“王京兆,不,王丞相一向不是很看重你的吗?咱们去找找他?”

    祝缨道:“都说了,没事儿的。您是想王丞相给我做保?还是要他循私干预?我又没干什么违法的事儿,让他们查一查,去去疑,也挺好的。以后别想再拿这个事儿来说我。吃饭!”

    家里旁人都没心情吃,祝缨好好吃了一餐饭,又去了书斋二楼,去着初夏的小凉风读起书来。灯才点上,罩上罩子,书才翻了两页,门就被拍响了——有人来看她了。

    郑熹派了甘泽过来传话:“只管安心在家里住着!”

    温岳、郑奕是亲自来的,他们都不曾想到,明明只是一次普通的帮忙,竟会因为郑衍一张破嘴被个御史拿住了把柄。二楼的凉风也没让郑奕的火气稍减几分,他骂道:“该死的段智!”又为自己的哥哥向祝缨道歉。祝缨道:“你何必这样?就算没有这个事,还有旁的事儿。他们打定主意要借题发挥的,你再小心也没用。”

    温岳道:“你打算怎么办?”

    祝缨想了一下道:“趁有功夫再学点东西呗。我这几年可难得有闲暇呢。都别太懊丧了。来,笑一个。”

    温岳和郑奕都哭笑不得:“你还笑得出来?”

    祝缨道:“查账的事儿,只管叫他们查!”

    温岳道:“七郎怎么会叫他们乱翻大理寺?”

    郑奕道:“我和傅龙、匠人那里都有账呢。”

    祝缨摇了摇头,轻轻地说:“不是的。让他们查。”她回头看了一眼甘泽,她们仨说话,甘泽虽然也跟了上来,却很守着一个仆人的职责,并不插言。祝缨对甘泽道:“告诉郑大人,查下去。”

    甘泽这才问道:“要七郎查什么?”

    祝缨笑道:“问问郑大人,还记不记得我向他要过的那份名单。”

    “好。”

    温岳和郑奕道:“早有准备?”

    祝缨道:“要对付人,不外那么几招,挑拨离间、杀鸡儆猴、剪除羽翼、借力打力、直指魁首……对付你们,还要顾忌你们的上司,我就不一样了。”她上司还是郑熹。她不能不早做准备。

    温岳道:“那也当心着些,有事儿只管招呼我们。”

    郑奕也说:“这件事我记住了。”

    祝缨笑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呢。我劝你们都不要马上动手,郑大人是身在其位,不得不回应,御史不好说,一个段智,我应付他就够啦,你们再多看他一眼都算抬举他了。正菜还没上,你吃果盘儿把自己撑饱了,不是叫正菜笑话么?”

    三人都笑了起来。

    祝缨把他们送了出去。

    门才关上,又有万年县柳令等人派人下了帖子来问候,祝缨都说:“上覆你家大人,有劳挂怀,还应付得来。过两天请他们喝酒。”

    到了宵禁之后,祝宅才安静了下来。祝缨准备睡觉的时候,祝大、张仙姑、花姐又一起过来了。祝缨坐在竹塌上,说:“我终于可以睡一回懒觉了,不用天不亮就起来应卯,不好么?”

    张仙姑道:“那咱们干些什么呢?”

    祝缨道:“照常过日子。俸米不是都领完了么?钱也照发。不干活还有钱,挺好的。放心,哪怕我有事儿,郑大人也不能在这时候不管我。不过这些日子要谨慎些,别跟外人再自夸了。”

    说到这个,张仙姑先骂祝大:“你灌了黄汤也好在外面吹嘘孩子!”

    祝大道:“我哪敢瞎吹啊?!!!”他又骂郑衍,得了好处不知道闭嘴,“以后不再帮他们了!净惹一身骚了。”

    祝缨知道,祝大喝了酒也会吹个小牛,什么孩子当了官儿了有事儿来找我啊,孩子衙门又发好东西了,之类的。

    如果这一回弹劾能让他再谨慎一点,倒也不算坏事。

    祝缨从此就在家里读书,偶尔也出门闲逛,地点是京城的任何一处地方。甚至被长安县令邀去帮忙看了一回流氓殴斗的现场,找到了一个嫌疑人。

    在花街不远处,她还被小黑丫头拦了下来。这丫头眼神怯怯的,问:“祝大人,他们查你的账,那你的钱……”

    祝缨道:“我的钱禁得住查。告诉你家娘子,我的钱怎么花自己有数,她的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

    “哎!”小黑丫头高兴了,“那娘子不用变卖房子了。”

    祝缨一怔,这孩子已经跑远了。祝缨摇摇头,再往回走,遇到个卖乐器的老头儿跌倒在路边,这种事情在京城是经常发生的。祝缨想了一下,掏了点钱,跟他买了根箫管又拿了支竹笛,这两种乐器她都是入了门的,刚好拿回家玩。

    又跑到坊里小食肆那里看人家做饭,想跟后厨学两手——家里其他人做饭实在不怎么好吃。她吃得下,但既然自己能做就没必要非得吃那种手艺了。

    一个官员,哪怕被弹劾了也不该这么闹。花姐指挥着张仙姑和祝大把她给揪回了家里。

    …………

    祝缨的日子过得多姿多彩,大理寺众人却天天指着隔壁太常寺骂。太常寺卿路过门口他们都要在背后吐口痰。

    外面再说“大管事”、再戏谑,大理寺的好处是实实在在的,落在生活中的各个方面的。一般人就算有这个心,也办不到她那么的周到。一有不便,他们就想祝缨,一想祝缨就骂段琳。

    段琳的日子也不好过!

    这事儿真不是他安排的!他要安排也不在现在,他儿子才考试,这个时候闹事儿不是给儿子添乱么?怎么也得段婴功成名就了再弄!

    可是郑熹已然认定了是他们家干的了。因为段智下场了。段家几个兄弟里,老三段琳最出挑,最平庸的是老大。他是老大,该是家中主心骨,但是家人总不听他的,这让段智非常的痛苦。他总以大哥的身份自傲,不喜欢听段琳的道理。

    在段智看来,父母、二弟就是郑熹这个小王八蛋害的,怎么报复也不为过。段智的官运并不很好,守孝三年出来,扔到了外任上。地方不肥,他的本领也一般,并不如三弟段琳这样能做得好,名声还上达天听。他能回京城,还是因为三弟回来了,皇帝想起来还有一个他,晚了一些时候才勉强给他调回来的。

    段琳这头跟郑熹扛着,家里还要承受长兄的压力,看到他,郑奕都不好意思再多怪他哥郑衍了。

    因为祝缨给郑熹带了话,郑熹没有非常的用力阻拦,使得御史台可以将“能查”的账目略翻了一翻。

    要查账就要暂时封一部分账目,大理寺上下骂得更厉害了。这回就算胡琏有祝缨的本事,也得耽误了大家伙儿的料钱。

    他带头骂段琳。

    郑奕也没有消停,愤怒地堵着上奏的御史:“难道我是个只会打秋风的穷酸?!”他将匠人等都送到御史台,让匠人们跟御史台说,跟他们结账的是郑奕,不是祝缨。

    郑氏公府也愤怒了,公府上表:“难道我什么都没干,只看着自家兄弟忍饥挨饿受别人的接济?这哪里是弹劾祝缨,这分明是弹劾我不友爱兄弟!”

    段智不顾弟弟的反对,又亲自要弹劾祝缨“侵夺民田。”

    皇帝被他们闹得一个头两个大。

    最要命的还在后面——查往来商人的账目时,却牵扯到了段氏的姻亲。

    祝缨有没有收商人的钱是不知道,但是段智的亲家是真的勒索了商户。而佃户田某供称,是因为某个贵人威胁要他们投效,这个贵人对佃户极其苛刻,他们不得已自己先找了个靠山。“某贵人”,不幸又是段琳的大舅子,也是向皇帝举荐段琳是个能干的官员,应该调进京的人。

    皇帝只是觉得烦,上奏的御史就是难堪了。他确实不是受了段琳的指使,但是却有人说他是段琳的走狗,真是进退两难。他的同僚姜植则是查了出来,自祝缨掌管大理寺之后,大理寺的产业、收益是变多了的,你说他损公肥私恐怕是不妥的。不好说她干出这么个成果还是无能、还能干得更好吧?御史也得讲道理。

    现在轮到郑熹一方要求彻查段智、段琳了。

    郑熹的亲娘也在此时进宫哭诉:“他们要查我们孩子,箱底都翻开了,一丝脸面没给我们留!他们凭什么?!!!现在证明我们孩子清清白白,他们脏得要命!就要不查了?凭什么?!!!”

    皇帝便把此案交给政事堂:“速办。”

    政事堂里,一个施鲲是不想跟任何一方扯上关系的,王云鹤厌恶双方的争斗,尤其是讨厌段智一方。祝缨会不会干点擦着边儿的事儿,王云鹤心知肚明,但是有这个能力,又在那个位置上,还能干许多的实事,就得把上峰给伺候好了。不伺候好上峰,没机会干实事就得滚蛋了,她能怎么办呢?王云鹤认为祝缨是合格的。

    陈峦也有偏心,他也不喜欢段家,嫌他们蠢。才回来就报复,是怕别人不知道吗?

    想查是吧?

    王、陈都说,那就查吧。施鲲道:“他们这是掉进圈套里了,且他们才上京不久,恐也犯不了什么案子。”

    陈峦笑道:“那不正好?意思意思抹过去得了。”

    王云鹤道:“侵占民田、勒索商户是必要查明的!”他曾是京兆尹啊!他治下的京兆……

    最终查出来,段氏进京时间实在太短,让他干都干不出太多的非法事件。只令段氏吐这些日子“收留”的良田良民,着京兆府妥善安置。又令将勒索商户的钱财奉还。他们的姻亲反而倒了霉,一个罢了官、一个降了职,都贬出京去了。

    …………——

    然而事情却还没有完,高阳郡王护外甥,带人把段家货栈的围墙也拆了,房顶都掀了,叫人看着里面的珍货,问:“这是什么?”

    京兆府的地面上,可再没有一个王云鹤会管这种事了。

    祝缨以一种“能员干吏”的姿态重新回到了大理寺,从还没进皇城开始就受到了热闹的围观。御史台查账查不出犯法来不算什么,查出来一个人这么能干就很少见了,她还年轻!这让许多主官都心生羡慕。

    大理寺的官吏们在她离开的这两个月里,没停了给她宣扬。只要哪一天日子不顺了,就想起来都是姓段的害的,就想起来祝缨在的时候的美好时光。你不知道一个人,能在大理寺丞这个芝麻上官的位置上玩出多少花活来。

    她还是以前那个样子,见人三分笑,跟熟人打趣开玩笑。她甚至说:“御史不就是干这个的吗?我要犯了错,先参了我,我警醒了、改了,免得以后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错。这是帮我呢。”

    可真是太会说话了!

    祝缨说笑着,重回了大理寺。胡琏还同上次一样,将账一交:“你来你来你来!哎,该给咱们发冰了。”京城小官可不能得到足够的冰,全家能吃两口就不错了。祝缨倒能给大家多弄一点。

    祝缨道:“好。容我先写个奏本,得先谢个罪才好。”

    他们都说:“正事要紧正事要紧,不急不急。”

    “这么热的天儿,怎么能不急呢?”祝缨笑道。

    奏本她都写好了,在送奏本之前,她得先把大理寺的庶务再理一下,万一有什么需要请示的,顺手就给办了。等到了郑熹下朝回来,她先给郑熹汇报了。一旁冷云笑道:“可算回来了!还谢什么罪呀?又不是你错了。”

    祝缨没事,他也与有荣焉。如果祝缨只给郑熹弄好处,还连着郑奕都得了许多好处,他心里也是会不痛快的。既然查明了郑奕没有得到额外的好处,他心里也就舒坦了。

    郑熹道:“别听他的,写诚恳一点。”

    祝缨道:“写完了。”

    “拿来我看。”

    祝缨写得很诚恳,先是写自己一个官职低微的人不该耽误皇帝、朝廷处理真正军国大事的时间,是自己不好。再写自己一个年轻人,经验不足,被人弹劾了就是自己做事不周到。然后写自己会引以为戒,瓜田李下的不好,建议朝廷下令,所有的官员都甭跟上官的亲戚来往。

    郑熹骂了一句:“胡说八道,别又淘气了。”

    拿笔把这一段给抹了,裴清问:“怎么了?”伸头一看也乐了,对祝缨道:“你又不是七郎,怎么能这么跟陛下说话?”

    祝缨道:“跟陛下说实话么……”

    郑熹让她重新写,祝缨就把最后一段改为引以为戒,关心熟人也要有个尺度,慰问即可,别管别人家的闲事了。

    裴清读着这最后一段,竟读出了一丝凄凉之感,暗骂段琳不是个东西。

    段琳此时是无法辩驳了的,更让人生气的是,段婴今春考取了进士科,可惜受了这件案子的影响,几位主考没有将他取作头名,而是给了一个中间的位置。

    段琳告诫儿子:“经此一事足证郑熹心思缜密,凡事不要轻举妄动。唉,凡自己做过的事,都不要拿来说他,免得又被牵扯出来。”

    此时他不知道他家的姻亲是祝缨为了自保给安排钩上的,却依然对祝缨产生了一丝兴趣:这么能干,郑熹又保着?那可有意思了。

    …………

    祝缨料到段琳有可能注意到她,不过她也不在意,跟着郑熹干,就得有被郑熹的敌人盯上的觉悟。

    这天,她拿一些公文去政事堂请王云鹤批示。

    在政事堂外面,遇到了一个目光十分不善的红衣老头儿。祝缨按照礼仪让在路边等他过去,不想这货停在了自己的面前,问:“你就是祝缨?”

    “正是下官,不知您是?”

    “哼!”来人轻蔑地将她打量一番,继而拂袖而去,“黄口小儿,不过如此!”

    祝缨等他走了过去,才抓着一个政事堂行走的书吏问:“刚才那个是谁?”

    “段智段大夫。”

    “豁!呵呵!”祝缨笑了,真是要谢谢段大夫了。

    她抱着公文先去请示,施鲲意思意思地说了两句以示安慰了。陈峦多说了一句给这个小老乡,道:“宠辱不惊,方是我辈本色。”

    “是。”

    王云鹤将公文先批了,才说:“做官为政,遇到一些事情是难免的。不要因为一时之事,就失了为国为民之心,从此颓丧又或者堕落。君子也要炼心。”

    “是。”

    祝缨嘴上答得好好的,当天回到家里就干了非常“一惊一乍”的事。

    她剪了点马尾毛,又翻出点胶,动手做了一副假须。

    次日起来吃完饭后,骑上马往皇城去。快到皇城了,掏出假须来往脸上一粘。这假须她没有认真做,做工相当粗糙,是“一看就知道是假的”的水平。看的人都笑了,温岳道:“你这是干什么?”

    祝缨道:“听话啊。不听话又要被参了。昨天,段智大夫说我黄口小儿,嘴上无毛,办事不牢。我给他现粘一个,免得他看我不顺眼再参人。”

    温岳忍着笑,道:“快拿下来,快拿下来!这里人来人往,你又想被参了吗?”

    刺客

    被参就被参。

    祝缨现在是一点也不怕因为这个事被参的,她等一个人骂她黄口小儿乳臭未干等很久了。她能做许多事,但是蓄须着实是强她所难了。有这么个由头,她就能接着借题发挥了。

    她贴着那个滑稽的假须,一路招摇着进了大理寺又引起了哄动,大家笑着围着她说话,最后把假须扯了下来,又都笑。祝缨把假须抢了回去,说:“都别闹,我还有用呢!”

    左司直道:“你真是……别人是看热闹不怕事大,你这算什么?自己惹事不怕事大?”

    祝缨笑道:“左兄差矣!”

    完了,都开始不好好说话开始拽文了!

    左司直道:“好容易事情过去了,你就消停一下吧。”他拉过祝缨,低声劝她:“你一个从六品,硬跟人家一个从五品过去,那边——”他指了指隔壁太常寺的方向,“也不是善茬儿啊。有事儿,你往后缩一缩,咱们郑大理是不会不管的。你之前做得已经够好的了,以后的事不是你能管得了的了。”

    祝缨心道,谁要管了?我这是为了我自己。

    她说:“怎么也要狠狠地咬上一口,叫它知道疼!以后不敢轻易对我动手。狗急了可不止会跳墙,还会咬呢!”

    “哪有这么说自己的?叫人听了像什么话?还要不要点名声了?”左司直说。

    祝缨自嘲地笑笑:“事到如今,还想要个清流里的好名声?我谄媚,我还爱财、琐碎,然后呢?说我好的,也不过是说我用着顺手罢了。啧!”

    左司直不说话了。他也不是什么清流读书人出身,祝缨进大理的时候他也才是个评事,可见连个大靠山也是没有的。祝缨这话着实触动了他的肚肠,他拍拍祝缨的肩膀说:“以后都会好的,你是有本事的人,与我们这样混日子的不一样。”

    祝缨道:“谁又比谁高贵了呢?”

    她就立意要拿段智作个筏子来生事。

    郑熹下朝回来,就见她又粘上了假须,一个没忍住笑了一声,才怒道:“你那是个什么样子?!!!”冷云乐了:“还怪逗的。”

    郑熹马上喝止了冷云:“不要胡说!”指着祝缨,“你把那个玩艺儿给我扯下来!跟我过来!”

    祝缨和冷云对着扮了个鬼脸儿,祝缨跟郑熹进了屋里。郑熹道:“门关上。”

    祝缨一把门关上,郑熹就开始拍桌子:“你要干什么?想进滑稽列传啊?!”

    祝缨把那假须一扯,往郑熹桌上一扔,道:“如今已然是个笑话了,我可咽不下这口气。谁进滑稽列传还不一定呢。”

    “你长本事了是吧?”

    祝缨冷笑一声:“我本事也没长,原本就是这个样子的,不过看一看段智也不过如此嘛。大人,您打算让谁跟他一般见识去?还是打算自己去与他一般见识?”

    “这个不用你管。”

    祝缨认真地说:“大人,您出手弄他,那是抬举他。还是让我来抬举抬举他吧。别人不成,他们要么资历够、要么出身够,我呢,什么都没有,正合适羞辱他。”

    “胡说!”

    祝缨是立意要跟段智对上一局的,她说:“段智这个人本事不大,好歹是个从五品,伤不了人也恶心人,让我先揭一揭他的皮也没什么不好。”

    “他?他已然是个活死人了,你却有大好前程。”郑熹说。

    祝缨道:“您几位都不适宜再出面了,这个事儿也不能叫他轻易就逃脱了。我保证,不再拿这假须干滑稽事儿,但一定要下他的脸皮。”

    “嗯?”

    “人家都开了盅了,咱得回应呀。要不怎么着?我退后,您再另寻别人出招?跟十三郎有点干系,府上出面说得过去。跟我有干系的,您再动用别的人手,那不就叫人试出您的深浅了么?不如我来试试他们的深浅,怎么样?”

    郑熹想了一下,道:“也好。不要太过份。”

    祝缨道:“嗯,我就对他一个人。绝不提他兄弟侄子。”

    提到“兄弟侄子”,郑熹就一声冷笑,段婴算是给段智这一回给坑到了,段智一闹,无论主考官多么欣赏段婴,都不能太抬举他了。又有点庆幸,段婴没有祝缨这么难缠。郑熹私下说段婴,也没少说他“黄口小儿”“乳臭未干”之类,这是骂年轻人的起手式,偏偏祝缨不接受。

    祝缨得了郑熹的首肯,回头再给政事堂呈送公文的时候,就公然把这假须往公文上一粘,道:“这一本应该就能过了吧。”

    知道的人都震惊了!

    胡琏直言:“你是被气疯了吗?干出这等事来?”

    祝缨捧着公文道:“那可说不准。”

    …………

    她又抱着这一叠公文去政事堂交差,路上竟有一些人围观她。有人低声说:“这不挺白净一个年轻人么?哪里来的滑稽样子?”

    祝缨今早在皇城门口闹的那一出不少人围观、知悉了,不过她不是个要上朝站班的官员,因为品级不够所以殿上纠察百官仪态的御史没见着这一幕。旁的看着的人掂量了一下,都想看一看再决定写不写新的弹章。

    祝缨也就从容地在许多人偷窥的视线之下到了政事堂外面。

    然后就又见到了段智。

    段智是个闲官,陪着上了一回朝,也没再有什么别的议题好提——他正在被御史追着打。王云鹤对在京兆地面上鱼肉百姓的人十分反感,这里面还有段智的姻亲,段智本人也接收了不少“投效”,触及了王云鹤最在意的点。

    名目正义,又能让王云鹤高兴,自有不少官员愿意踩上一脚。

    难得今天没人提这个事了,段智心道:三弟还要我谨慎,有什么好谨慎的?谁不干这些事呢?就是一些想讨好王丞相的小官儿发昏罢了。

    散了朝,他想找个借口就回家休息了——反正他也没什么事儿。哪知一出大殿,没走多远就有人看着他笑。没出皇城他就知道了今天早上祝缨干了什么,祝缨跟温岳说话的时候没有特意的压低声音,该听到的都听到了。

    段智直到此时才觉得那些目光十分异样!

    自幼的处境使然,他是个不聪明但很敏感的老人,当即就要去找祝缨算账!那边段琳也听到了消息,赶紧过来拦他。段智一见三弟,本来只有三分的薄怒不由自主变成了五分,扬言道:“这个乳臭未干的黄口小儿,竟敢折辱大臣吗?区区刀笔小吏……”

    段琳想打他的心都有了!

    段智自己坐实了自己确实对祝缨有意见的。

    段琳问道:“你、你怎么真说过这话吗?”

    段智道:“难道我说错了吗?不用你管,我自料理此事!”说完,抽身就走。

    段琳没有劝住段智,反而让他更生气了。段智想起来了,他确实说过,而且是在政事堂外,他决定亲自骂祝缨一顿。此时祝缨正离开大理寺去政事堂,段智远远看到了,从另一路也往政事堂去。

    段琳只好在后面追赶。

    祝缨看到政事堂外的段智就觉得好笑,她都不知道段智会是这么的配合的。这一下,三位丞相想不知道都不行了。以他们之精明,必然能够知道来龙去脉——昨天段智先撩的架。

    祝缨还是捧着公文,往路边让一让,请段智、段琳先过。

    段智就是来堵她的,怎么会走?他往祝缨面前一站,道:“就是你……”段琳顾不得其他,赶紧上来拽住了段智,对祝缨说:“没事了。”又招呼人把段智拽走。段智就不走!段琳让人:“架走,快点!”

    祝缨看着这老兄弟俩在她面前演一出兄不友弟不恭,捧着公文是一言不发。

    政事堂的人趴在柱子后面围观,也有老成的人进去请丞相。

    王云鹤出来喝一声:“这是做什么?有失体统!散了!”他先斥了围观者,再说段琳、段智两兄弟:“这里是政事堂,议政之所,不是你们家,兄弟之间有什么不和,回家说去。”

    他一板起脸来,段智也不敢再造次了,段琳赶紧谢罪,王云鹤叹了口气:“事情已经够多的了。要约束好家人,不要再触犯国法、残害百姓了。”

    这话说得很重,段琳却不敢顶嘴,他心里一记郑氏一笔,二恼哥哥愚蠢,捎带着把祝缨也给记了一笔。向王云鹤一揖,拖着段智走了。

    王云鹤站在台阶上往下看,对祝缨道:“你呢?”

    祝缨道:“有些公文。”

    “进来。”王云鹤依旧没开脸,祝缨这货今天早上干的好事他已经知道了。

    祝缨送来的公文,内容上依然是毫无瑕疵,然而她在公文上粘了个假须!王云鹤生气了,用力一合公文:“这是在做什么?!”

    施鲲伸头看了一眼,先是一笑,继而也板着脸说:“胡闹!儿戏之物岂可加于朝廷公文之上?”

    陈峦也好奇地踱过来看了一眼,皱眉,旋即生疑:这不像是祝缨会干的事儿。是气疯了,还是别有所图?

    祝缨低声道:“不想被那条臭舌头左右罢了。我小的时候,村里有两个傻孩子,大家都不爱跟他们玩儿。一个就任凭别人说他傻,也不知道回嘴,见人就躲,他们在别处受了气就要来找这傻子的麻烦。

    另一个偏要跟人一块儿玩儿。他们就说,你胆小。他说,我不胆小。他们让他证明。他问怎么证明。于是他在他们的戏弄下,爬上房顶往下跳、偷自家种的豆子,以至于饮下便溺之物……”

    啪!王云鹤一掌拍在案上。

    祝缨道:“还没说完呢。有一天冬天,听说他下河冻死了。这傻子谁爱当谁当。谁说我胆小,我都说,是啊是啊,然后吓他一下,看他胆子有多大。我看他也挺爱一惊一乍的。”

    陈峦笑道:“淘气。”然后又踱步走开了。

    施鲲叹息一声:“唉,何必多事?”

    “不敢狡辩,我心中有怒气。”祝缨老实地说,“好好地干着活儿,让我回家歇俩月。俩月回来,积了一堆的公务,着急上火的,可遭不住再来一回了。还是硬一点好,下回他们就找软柿子捏去了,我也清闲。相公,快给我把公文批了吧?”

    施鲲居然听笑了,指着王云鹤道:“找他。哎呀,你就板着脸了,没听年轻人说么?早点干完早得清闲。”

    王云鹤对祝缨道:“你还要干什么?”

    祝缨上前把假须摘了下来塞进袖子里:“不干了。”

    王云鹤这才低头看公文,施、陈二人也各忙各的去了,都觉得段智这回惹错了人。王云鹤批着公文,问道:“京兆府的案子怎么变多了?”

    祝缨道:“事情就那么多,不在开头摁住了,就在后面费劲。”

    王云鹤边看边摇头,道:“这可真是……”

    祝缨站在他的案边,低声道:“也许,主父偃说不能五鼎食便要五鼎烹的时候,并不是奔着被烹去的。他只是不想跟剩饭杂草米糠一道进大锅煮,再倒进猪食槽里。”

    王云鹤的笔顿了一下,在公文上落了一个墨点,又很快恢复了常态。

    …………——

    祝缨粘了副假须,也就带了小半个时辰,却给段智带来了巨大的伤害!

    首先,御史没有认真地弹劾祝缨,御史台仿佛没听过这件事情一样,个个装聋作哑。

    其次,他又被他的弟弟段琳给说了一顿。

    当天晚上,段琳就又到了段智家里,苦口婆心对段智说:“且不论郑氏之残暴阴险,必不会袖手旁观。就说这个小儿也是个狡诈之辈。以郑熹之城府,能够让他放心交付大理寺一应庶务,这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人,世人都被那小子的谄媚相给蒙蔽了。大哥,我自有安排,你稍安勿躁。”

    段智就听不得弟弟训他,有道理的就罢了,这个黄口小儿,哪有什么“不简单”的样子?他嘲讽地说:“他在气人这一项上确实不简单!”

    段琳又请段智冷静:“知道他在气人,又何必与他一般见识?大哥,还请沉住气。”

    “这是说我不稳重了?”

    “我并不是这个意思。不过这一次,御史弹劾他,咱们且看热闹就是。大哥出来请旨彻查,是自己将事情揽了上来。弄得他们把咱们给钩上了,得不偿失。”

    说到这个段智就不服气了:“我打他条狗怎么了?郑熹不也是这么干的么?”

    段琳脸色一变:“大哥!当年郑熹杀的是奴婢!祝缨是朝廷命官!”

    段智心中一突:“我没……”他只是打个比方,没想!等一下!弟弟这话倒提醒他了。段智心中有了主意。他说:“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动手了了,就不能不啃下这块骨头。否则这一口气泄了,别人怎么看咱们家?那群见风使舵的家伙不帮着郑熹对付咱们才怪!”

    “大哥!”

    段智笑道:“我知道我知道,朝廷命官!”

    段琳心道,你知道这一条就好。这大哥是劝不好了,只要大哥不犯大错,还是不要再继续刺激他了。段琳没有埋怨哥哥一闹把他儿子一个头名弄没了,而是很礼貌地说:“祝缨一个年方二十的人,又无资历又无荫庇,让他且熬着吧。”

    段智也笑了。心道:那我可要做个好事,让他不用再熬日子了呢。

    段琳以为自己劝成了兄长,也满意地告辞了。

    让段琳欣慰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虽然有许多人在看笑话,对着祝缨光洁的下巴笑,但是段智都没有再跳起来骂人。

    祝缨的日子也变得正常了起来,她把大理寺的暑天补贴很快筹措到位发了下来,先稳定了人心。然后就被郑侯给叫到了府里去。

    她纯属是被牵连的,事情了结,郑家要安抚她。

    郑奕、郑衍兄弟连同他们的父亲,一起请郑侯出面给安抚一下。祝缨与郑衍打了个照面,他长得与郑奕有几分相似,不过年长几岁,小肚子微微外凸,略有点发福。一看面相就知道是个爱酒桌吹牛的人。

    话说出来,许多人都爱酒桌吹牛。

    郑侯笑呵呵地:“三郎受委屈啦。”

    祝缨一脸的莫名其妙:“我委屈什么了?”

    郑奕道:“害!三郎,这个……此事……”

    郑衍倒是干脆,他起来给祝缨作了个揖:“三郎,兄弟,对不住,是我当时酒喝多了就胡说八道了。你多担待。”

    祝缨笑道:“原来是为这个?那您没见过我喝了酒之后是怎么胡说八道的。”

    郑衍发出了好奇的一声:“咦?”

    郑熹在一边说:“快别说你的酒品了!”

    郑奕的父亲问道:“怎么了?”

    郑熹道:“四伯不知道,他呀,是丞相都不敢让他喝酒的人。一喝酒,什么都敢往外说。”

    祝缨道:“我不是。谁在我面前我才说谁,没见着的不会说的。”

    “还说!”

    祝缨没闭嘴,她下了个结论:“都是段琳不好!”

    郑侯中肯地说:“对!”

    郑侯留了祝缨吃饭,祝缨也不客气,郑熹特意嘱咐了:“不许给他上酒!”

    郑衍好奇地问:“这么可怕么?”

    甘泽一边给他倒酒一边低声说:“不想跟金彪一样,就别在他喝酒的时候出现。”

    “金彪?”

    甘泽低声说了金彪之可怜,郑衍听得直笑:“这孩子挺可爱的。”

    郑奕见他哥哥似乎忘了自己是来干嘛的,主动与祝缨攀谈了起来,祝缨也跟没事人似的接着跟他聊天儿。并且说:“没事儿,都过去了。不是这一件,还有另一件,谁摊上了谁还手就是了。”

    一看郑衍,又没事人一样跟郑熹喝酒呢。害!谁家没几个傻亲戚呢?

    郑侯、郑熹为了这个傻亲戚收拾局面,倒比段琳跟段智讲道理轻松许多。祝缨也不去记恨郑衍,从郑熹手里拿了安慰她的一些夏季之用品也毫不手软。

    如是风平浪静一个月,又一年的中元节要到了。

    …………——

    七月十三,祝缨照旧应卯。

    每天,祝缨骑着马在前面,曹昌就骑头驴跟在后面,驴上放着一些祝缨用的东西比如她的加餐肉饼之类。等到了皇城门口,曹昌把东西交给祝缨带进去,自己再将牲口带回家喂养。

    今天仿佛也是一样。

    只是快到皇城的时候,突然从路边的沟里蹿出几个人来!

    祝缨勒了一下马,临近皇城,她骑得并不快,离几人还有数步的时候就停住了。正要说什么,瞳孔倏地收缩了一下——这些人手执钢刀正向她冲来!

    祝缨不及细想,用力一鞭抽在马臀上,驱马奋力向前!

    皇城前有一道象征性的河,河上有数道桥,过了桥就有大把的禁军了。现在她离这桥也不过是数丈远。她其实挺好奇的,什么人这么有勇气,在这儿跟她动手?!

    她还有心数了一下,四个人,人数不少了,够看得起她的。

    马一吃痛,长嘶一声便往前冲。祝缨犹有闲心感叹:金良是个实在人,给选了匹好马。

    这马两只前蹄几乎要腾空而起,猛地踏到了第一个人的身上,踩着那人往前冲去!那人的钢刀也没收住,跟着落了下来。祝缨是没见过这个阵仗,只好本能地反应,她伏低了身子偏向一侧,拿马来挡着自己。

    不幸腿上一凉,第一人固然被马踩着了,但他手里的钢刀落到了马腿上,马一吃痛本该前冲,但因伤的是腿竟踉跄了一下就要跪倒,祝缨因为坐在马上,腿上也着了一下!马前腿一跪,祝缨机敏赶紧松开马蹬,从马上往旁边的地上一滚!她还没滚出两尺远,马倒摔倒了!

    如果不是滚得快,她不被马甩出去也得被马给压住了。

    后面曹昌大喊:“杀人啦!快来救命啊!!!表哥!!!”

    对方还剩下三个人!他们一惊之下,又醒过味儿来,三个人竟然不理曹昌,提刀往祝缨这边杀来。曹昌催动驴子来救,最后一人反手一刀劈过来,这驴竟然比马有想法,它驮着曹昌跑了!

    祝缨只觉得自己全身都在发热,她的精神很兴奋,但是头脑很冷静,手也很稳。她站着,不去管受伤的腿,却将郑侯之前给的那把金刀握在手里。这刀很短,祝缨看向三人,她选定了最右边上的一个,提前往边上一跃,躲开了三人的乱刀,手一挥,小刀插入此人的喉中,手握紧了刀柄用力一划!

    然后猛地向地上一伏一滚,再次滚了开来!

    那人的喉咙被横着切开了一道大口子,血喷得到处都是。

    祝缨再将滚地而起,此时腿上的伤口才觉得疼痛,而另外两人又提刀杀到!

    祝缨极少与人正面对战过,却出奇的冷静,她又是一个翻滚,滚到了刚才切的那人身边,从他的手里抽出了钢刀。左手执刀,右手执短刃,一个翻身站了起来。剩下的俩人离她已经很近了!

    对方的动作在她的眼里放慢,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她很小的时候就发现了,人的动作可以分成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只要抓住了节奏,做什么就都会很容易。

    人也是一样。她不求一次对付所有的人,也是一个节拍一个节拍的来。她伤的是左腿,就挑选自己右边的人动手,左半边身体再受伤也无所谓。她架住右边一人的钢刀,那人力气比她大,钢刀一沉、腕上一痛,紧接着钢刀被磕飞,她也不在意,身体猛地往前一撞,撞到来人怀中,右手金刀再次划出!

    来人个头不算矮,祝缨以金刀刺入他的腹部。七月天气并不寒冷,人们穿得仍然单薄,这几个人都穿一层单布衣。金刀虽因为短可以被带入皇城,它的刃部仍然足够没入一个人的皮肤。祝缨仍然是握住了金刀,用力向上一挑,将此人肚腹破开一道大口子。

    最后一人的刀也到了她的左肩上!

    此时,皇城门口的禁军也被曹昌的大叫吸引了过来,来往应卯的官员大部分都被惊得来不及反应,还有几个处变不惊的一面叫禁军,一面招呼家仆过来帮忙。可贼人手里有刀,大家又不敢上前,只能围成一个松散的半弧,喊:“休要伤人!快快束手就擒还能留尔等一条性命!”

    大理寺来应卯的见状,先打听:“怎么回事?”一看是祝缨,胆小的招呼禁军快点来,胆大者开始乍着胆子上前摸死去匪徒的刀,要来帮忙。左司直将被马踩死的那人的刀提了起来:“小、小祝!我来帮忙了!”

    左司直刀才拿起来,祝缨就挨了第二刀,而禁军也赶到了。

    与一般人认知里不同的是,并不是每个禁军都佩了实用的武器,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是礼仪性的。好在来的这个李校尉的刀还是很趁手的,他挥刀上前,身后的一队士兵执长戟,两人一组,将地上几个先叉住了,被剖的那个还没死透,又动了一下,两个禁军一紧张,手一抖,又给他开了个大口子。

    剩下的人将长戟对准最后一个贼人。

    那人见势不妙,将手中刀往李校尉脸上一扔,又往旁边沟里一跳!

    从他们跳出来,到最后剩了一人跳回沟里,一共也不过是祝缨吃完两块肉饼的功夫。

    大理寺诸人一哄而上扶起祝缨,祝缨提着刀,道:“我没事!给我匹马!”

    左司直把手里的刀扔了,说:“还什么马啊?我给你请假,你赶紧回家。快!谁有车?坐车回去,哎,请大夫!”

    祝缨道:“大姐就是大夫!马!”

    曹昌连滚带爬地回来,驴也丢了,他深悔自己没用,被闻讯而来的甘泽揪着骂:“你还有什么用?”

    祝缨道:“你别骂他!”

    四下张望,把左司直的马抢了,单手翻身上马。左司直道:“你干嘛?!”

    祝缨冷笑道:“他现在可没刀了,我有!”

    左司直目瞪口呆!

    …………

    祝缨不是个吃亏的主儿,更不是个鲁莽之人,她知道自己受了伤,但是要追踪抓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叫这些人一阻,再抓到人不知道是猴年马月了。如今的京兆尹可不姓王!

    她一提马,绝尘而去,喂了周围与左司直同样惊呆的人一嘴灰。她循着排水沟的方向就追了过去,中途见到可疑踪迹,下马观察一番。在一处桥底下找到了此人从排水沟里跑出来的踪迹,上马继续追踪。

    很快在城南一处破烂的院子里堵到了人!

    此时她已带着半身血追了大半个京城,那人衣服还没来得及换,便被祝缨纵马踏破了门板!

    祝缨的身后,是李校尉带着几名禁军,再迟一点,是京兆府的衙役闻讯而来。再远一点,是有些请了假跟来的官员。再远处一大圈儿,是早起的百姓来围观。

    祝缨脸色苍白,对李校尉说:“就是他了!”禁军一拥而上!

    京兆府、万年县的衙役都认得祝缨,都大惊:“小祝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受累,到我家里说一声,让大姐准备给我包扎,我挨了两刀。”祝缨说。

    衙役们哆嗦了一下:“竟是真的受伤了吗?”

    祝缨笑笑:“拿人吧。”

    衙役们还要说:“这个,是在京兆地面上犯的案,得归我们管呐……”

    祝缨道:“你们自己商量,我是苦主,我还想拿来亲自审呢。”说完将金刀收了,开始慢慢搜索起这间破屋,在铺下搜到了一个小包,打开一看,是一包金子。

    “豁!买凶?!”

    祝缨道:“这个也是证据了。”

    说话间,柳令亲自赶到,说:“发生什么事了?三郎?”

    祝缨对他点点头,道:“咱们交割一下?还是?”

    柳令马上说:“我来!”

    祝缨道:“来,写字据。”

    “你还……都这个时候了……”

    李校尉也有点吃惊,他不怕见血,但没见过祝缨这么冷静的。祝缨跟柳令交割完了犯人、贼赃,让柳令签字画押完了,对柳令说:“此事干系不小,柳令一定要小心,谨防有人灭口。到时候你会说不清的。”

    交代中,胡琏也带人赶到了。祝缨对他点点头:“犯人找到了,剩下都交给你们了。”

    最后对李校尉说:“你协商吧。”

    此时甘泽又冲了过来,他是带着车来的:“快,我接你回家!!!”

    祝缨道:“回我家,别叫我爹娘担心。我出事了,就更得回家。他们受不起见不着我的刺激。我家里也有药。”

    “行。”

    祝缨不再抗拒,上了车,看到了曹昌,说:“别哭了,不干你的事。”

    甘泽道:“他还有脸哭呢?!”

    祝缨道:“老左呢?给我请假了没有?事儿还没交代呢。”

    “你闭嘴吧!!!”

    甘泽把祝缨送回了家,彼时花姐还没出门,甘泽把门拍得山响,曹昌道:“那边小门我有钥匙。”

    “你闭嘴!”

    祝缨道:“你是叫他来给我养马的,又不是叫来当护卫的,你这要求就过份了。”

    甘泽道:“你也闭嘴!”

    张仙姑来开了门,边开门边说:“哎哟,谁呀?怎么这么……甘大……”

    “婶子,实在对不住!”甘泽说,“快!三郎!”

    祝缨从车上跳下来,踉跄了一下,扑到了张仙姑怀里。张仙姑看着个血人吓了一大跳,看清是女儿,又受到了更大的惊吓!女儿就是她的命!

    她当机立断:“快!进屋!花儿姐!花儿姐!老头子!老头子!”

    就要背祝缨进去,甘泽道:“我来!”

    张仙姑道:“你看好车吧!老头子,快来!阿昌,拴门!”

    把女儿往祝大身上一扔,张仙姑扶着女儿回到后面的屋里,把卧房的门一关,连花姐一块儿关进去。自己拉着要进去的甘泽问长问短:“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哎哟,你这身上也有血了……”

    甘泽踢了曹昌两脚,问:“门拴好了?牲口喂好了?快收拾了去,再来回话!”

    里面花姐脸色也是煞白,问祝缨:“怎么回事?”

    “有人要买我的命吧,大约是段智,近来就他有钱脑子还不好使。”祝缨马上说出了最怀疑的人。

    花姐道:“你别说话了,也先别动!你血流得太多了!”手都开始发凉了。

    她拉开了门,对杜大姐说:“你去烧热水!”自己去房里拖了药箱过来,又把卧房的门关上。她把祝缨的衣服剪开,接了水,先擦洗伤口。

    祝缨这伤口很倒霉,左背上有、左腿上有,甚至无法躺平,只能侧卧。刀口颇长,花姐道:“还没结痂,这……”

    “缝一下呗,”祝缨口气很轻松地说,“能好得快一点,总不能由着它流血吧?”

    “你该早一点回来的。”

    “那贼人就跑了。现在京兆这个熊样你又不是不知道。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的……”

    “留着点力气,别说话。那……我缝了?”

    “嗯。”

    花姐把窗帘也挂起来,屏风也推开,让采光变得好一点。花姐深呼吸,说:“我、我先配剂药你服下,疼痛能轻一些。”

    祝缨道:“那得拖到什么时候?来吧!别哭,哭了就看不清了。这点疼也不算什么。更苦的时候也不是没有。”

    花姐兑了水,先给她洗伤口,再取针,配以麻线,为了让祝缨少受苦,花姐先纫了数根针,每根针上的线都很短,这样可以让线尽量少地撕扯皮肤。张仙姑很快也进来了,花姐缝伤,张仙姑就给祝缨擦汗。

    缝好后敷上伤药,缠上纱布,盖上被子。然后打开门说:“行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甘泽进来说:“七郎让我给你带句话:安心养伤,有他,会给你个交代的。”

    祝缨道:“给大人带句话,是我没料到,过招的人能这么直白这么蠢。”

    花姐和张仙姑一直围着床,甘泽点点头:“你好好休养,婶子,我先回去回话。”

    张仙姑这才坐在床边抹眼泪:“这都怎么了?干嘛这么拼命呢?”

    祝缨笑道:“也就这一回,没料到么……”

    张仙姑道:“那根参还收着,我去给你炖鸡。”

    花姐低声道:“干娘,还是我去吧,再炖些补血养气的药膳来。”

    “哎!”张仙姑就不跟花姐争这个了,“这两天咱们俩轮流守着她,别叫杜大姐和阿昌干这个了。甘大郎我已经打发了,老头子跟阿昌说话了。有什么事儿,咱们给拦下来。”

    花姐低声道:“懂。”

    张仙姑道:“不行,等会儿搬小榻来,我就在这屋里守着。我是她亲娘!”

    “哎。睡着的时候,别叫她压着了伤口。”

    “行。”

    祝缨在她俩商量声中安心地睡去了,张仙姑拿热水给女儿擦干净了身体,给她套上一套新的寝衣,小心地拿被子给她盖上,轻抚着她的额头。

    凶顽

    张仙姑和花姐轮流照顾祝缨,哪怕在自己家里,花姐也注意不让杜大姐又或者曹昌察觉出什么来。张仙姑把自己的铺盖都搬到了祝缨房里的一张小榻上,花姐就在白天忙碌。

    自祝缨回家之后,从第二天开始就陆续有人登门探视,张仙姑和祝大都引人在卧房外面隔着门看她一眼。花姐从旁解说:“失血过多,还没有醒。”

    不太会看人眼色如杨六郎就问:“要不找个好大夫吧?我好像还认识一个御医。”

    那可不行!张仙姑一急,说:“不成的!”

    “诶?”

    花姐道:“她如今这个样子也瞧不了大夫,大夫来了又要折腾,就怕累着她了。”

    张仙姑忙说:“对啊对啊,才缝好呢,再扒拉了来看,我这心呐。”

    花姐道:“要有需要的时候,一定会开口的,就怕到时侯……”

    杨六郎不疑有它,一拍胸脯:“别人不敢说,我是肯定会帮忙的。”

    热心如金大娘子开始就把自家的厨娘给送到了祝家来:“大嫂子,花姐,我瞧你们家这样儿,你们俩又要照看三郎,杜大姐一个人忙不过来。这不,三郎以前就喜欢吃我们家的猪蹄儿,我们家烀的肘子、猪头也是极好的!大肘子补气!”

    厨娘连铺盖卷都带来了。

    张仙姑一个劲儿地说给大家伙儿添麻烦了,金大娘子道:“这是什么话?都是自己人,三郎也是为了咱们自己才受的伤!我们家那口子要是从城外回来了,看我没管三郎,必要跟我打起来的。告诉大嫂一声儿,七郎的脾气,不会叫咱们三郎白白吃亏的。”

    金家全家都对郑熹有着一种坚定的信任。

    慈惠庵的尼姑也送了药材来,两个小尼姑过来给花姐捎话:“有什么需要的,只管开口。”

    那一边,大理寺的同僚们来得竟是稍晚一些,到了当天傍晚,才由胡琏、左司直、鲍评事三人一同登门。远远看了祝缨一眼,才说:“伯母放心,有旨意,三法司连同京兆一同办案。我们这就回去,必不叫三郎白吃这个亏!”

    他们仨又留下了共凑的份子钱,张仙姑十分推让,他们说:“小祝要是好好的,府上日常再俭仆也是缺不了吃喝,他现在躺着了,哪里寻摸钱去?他也是,该多给家里存些钱的。”硬把钱给留了下来。

    比大理寺更晚一点的是王云鹤府上,他派了个老管家,也送了好些东西过来。因祝缨还睡着,老管家看了一眼,放下东西就告辞了。临行前说:“相公说,郎中稍后就到。”

    张仙姑和花姐赶紧拒绝了,花姐道:“我就是郎中,就近照顾着比外面的方便。”

    老管家回去回话,王云鹤想起花姐的来历,道:“有她照顾倒是更可靠。”遂作罢。

    到得晚间,祝缨又发起烧来,花姐点了灯,慌忙和张仙姑给祝缨冷敷额头,又不敢把她整个身子给晾在外面。

    张仙姑急得在床边叫了几声:“老三,老三啊!”

    花姐道:“这可不行,不吃点东西挺不过来。”

    两人合给把她给扶起来,将炖的人参鸡汤尽力给她灌了半碗。祝缨低低地说了一声:“再来点。”

    张仙姑大喜:“你醒啦?!”

    花姐把剩下的半碗还要喂她,她微微摇头,不用勺子,就着碗沿儿在花姐的手里把剩下的都喝了。张仙姑笑道:“这就对了!只要能吃,就没大事儿!我再去盛点儿!”

    花姐问祝缨:“你怎么样了?”伸手一摸,额头还是微烫,又摸脉,也还是不大乐观。

    祝缨道:“还行。”

    张仙姑又盛了鸡汤,拿托盘连猪肘子也端了一盆过来,旁边又有一碗汤面,说:“来!多吃点儿!”

    花姐知道受伤的人该补一补,见这一大托盘也惊了:“这……这……这……”

    祝缨道:“把那矮桌拿来,我吃。”

    又连肉皮吞了半只肘子,再吃一碗面,才小口小口喝鸡汤:“我好一点了。”

    花姐喃喃地道:“这是什么事……”

    张仙姑把碗盘收走,花姐去拧毛巾给祝缨擦脸擦手,然后说了今天白天的事情。祝缨道:“三法司?豁!值了。”

    三法司一齐办案,这案子可大了去了!

    龚劼的逆案,因有皇帝特别的想法,才使大理寺承担了主要的责任。如果皇帝当时想按正常的做法来办,也就三法司顶天了。现在还饶上一个京兆府,事儿有点大。

    …………

    事情当然是很大的,祝缨这回值不值不好说,郑熹是真的很值了。

    只要祝缨没死,郑熹就算赚。

    皇城前行凶,不管是谁,他都玩儿脱了。

    郑熹才接到消息的时候是大怒,又是大惊。数人围攻,祝缨怕是凶多吉少!这当然可以借题发挥,但是如果没有什么证据,怀疑也只是怀疑,也就只能在水面下打打太极。消息再传过来,说祝缨没死,还带伤把逃犯给抓着了,郑熹登时就是个大喜!

    然后就有了甘泽传话。

    郑熹心里已然认定了一个嫌犯——段智。也许还有段琳。把人杀了,看起来简单粗暴没有任何的技巧可言,却有点大巧若拙的意思。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现在人没死,凶手还拿了一个,可谓失算。

    如果不是段智,那也没什么,抓到一个潜在的敌人也是很好的。

    他心里还有另一种猜测的预案:祝缨私下干了什么事儿被人寻仇,又要如何处置?

    打从见到祝缨起,他就觉得祝缨这个人看起来是有礼貌的,也有点人情味儿,但是那是对“自己人”的。对其他人恐怕没那么多的情感好付出,干出什么事来也不稀奇。那到时候要如何遮掩也是门学问。

    当时,皇帝还在宫里,大臣们还没散朝,皇帝当时震怒,就下令三法司去查。王云鹤看到京兆府现任的巫京兆就有气,沉声道:“京兆府什么时候有了这样的贼人了?”

    巫京兆做太常的时候就跟施鲲是一个样子,都不肯生事。与施鲲一样,能做到这个位子上,就不仅仅是因为他们软。真戳到他们的时候,发起狠来是丝毫不比旁人逊色的。巫京兆当场就接了这件事儿,发誓:“必要严查,肃清匪类!”

    无论君臣,都很生气!

    巫京兆手里是拿着王云鹤攒出来的京兆班底,人心还没散完,他瞪起眼睛来,这一套班子又沿着惯性顺畅地流转了起来。

    那一边,刑部时尚书、御史台阳大夫此时也不计较之前三司之类的一些磨牙,都瞪起了眼睛。他们心里也觉得段智有嫌疑,又觉得……仿佛不能这么蠢。但是转念一想,这么干如果没被抓着,好像也没啥损失。怀疑段家?在座的谁身上不背几个怀疑?

    好在已拿到了一个凶手,这个凶手是祝缨抓的,但是当时她手边大理寺的人不够,暂时是交给了柳令的。禁军的李校尉也在一边,也想争一个拘押之功。左司直等人随后赶到,又觉得这犯人得是大理寺的。

    几家争了一回,柳令以“我字据都写了”为由,强行把人扣了下来。三司又行文去要人,好不容易犯人要了回来,再一审才知道为什么京兆府会这么痛快的放人——犯人不是四人,还是五人!原来京兆府去抓另一个贼了,这才把已经审(打)完了的这个交给他们。

    三司气急败坏,也跟着要去拿人。

    …………——

    三司与京兆忙得人仰马翻的时候,祝缨在家里养伤也养得十分难受。

    她低烧数日,行动也不便。花姐禁她现在活动,说她:“别扯坏了伤口。等养好了伤,多少事儿做不得?”

    祝缨道:“那我就这样?”

    不是她非得跟花姐唱反调,常年与花姐、杨仵作打交道,她对医术多少知道些皮毛了,不会跟自己的身体过不去。但是她现在的姿势是趴着!实在顶不住啊!

    不但趴,一日三餐加药汤地灌,苦不堪言。人还烧,略有点昏沉,这种感觉最让祝缨不开心。

    正说话,张仙姑又拿来一大碗补汤:“哎,这是陆二郎刚才送过来的,府里给的。还有金创药,说他们家的金创药都是试过的,最好用了!”

    两个女人围着她,杜大姐和金家厨娘就在灶下没日没夜地忙着,不停地炖炖炖。

    中间有客人到访,她们还不太想让祝缨见这些人,怕祝缨现在这个样子万一掩饰不好被瞧出端倪来。但是祝缨一定要见大理寺或者京兆来人,想问一问案情。

    左司直带来了消息:“门口那三个,两死一重伤,切了脖子的那一个当场是死了。马踏的那一个,本来是重伤的,搬起来就吐血死了。只有破了肚子的那一个撑得久一些,指那个被切了脖子死了的是主谋。现在正躺着呢,咱们一定撬开他的嘴!大家伙儿都在尽力破案,你别急,好好养伤!”

    祝缨总觉得哪里不对,思索半天,张仙姑怕她累着了,就不想再让她见外客了。

    门上再来客,就是祝大招待的。他见着穿着衙差服色的人吃了一惊:“贼人拿着了?”

    来人是张班头,他一抱拳:“老翁,我们奉命前来保护。”

    祝大不明就里,还是接着了,请他们进去喝茶,他们又不去,竟在祝家几个门外站起了岗,又有人巡视祝家的院墙。祝大急往后面去,见祝缨醒着了,低声说了。

    祝缨道:“不对。难道还有危险?”不然派人来守着干嘛?她很想自己能够去查一查这个案子,想也知道,现在这个案子轮不到她,她的身体也不允许。只希望郑熹能够一如既往地不让她失望。

    郑熹的心里早就有了怀疑的人选,或者说,他希望这个是段智,于是没日没夜地要问“主使”。

    而此时,他心目中的“主使”人选正在家里发狂。

    段智怎么也没想到,四个人,居然只是让祝缨受了个伤!还让他拿到了一个活的!他焦躁不安地在家里踱步,不时看一看自己的管事——于四。

    于四心中一慌,低声道:“要不,我去庄子上躲一躲?他们还能搜到庄子上不成?”

    主仆说话间,外面报:“太常来了。”

    段智气道:“他来干什么?”

    段琳已然走了过来,他的脸色十分不好,明摆着的,现在段智的嫌疑最大!他一到就先喝退于四:“我们有话说,都退下!”

    段智道:“你!”

    段琳黑起脸来,段智一噎,段琳把仆人都遣退了,才说:“大哥,三法司办案,祝缨拿着了一个凶手,当场翻出了金银。买凶。现在你的嫌疑最大。你要给我一句实话。”

    “你怀疑你亲哥哥?!!!”

    段琳冷静地道:“天下人都怀疑我的亲哥哥,为什么会这样?你要么自己反醒,要么跟我说实话,我来想办法。郑熹都快打到门上了,你不会还以为自己能应付得了吧?”

    “哈……”

    “现在不是战国门客当街行凶还能赚个刺客列传的时候了。大哥,玩法不同了。”

    “他们有什么证据?”

    “金银是不是证据?再找出其他的来就晚了。现在还不是末代乱世可以恃力行凶的时候。皇城前伏击朝廷命官,所有人都会恼怒的。四个人打牌,你输给对家你掀桌,想过桌上还有另外的人吗?他们还要玩呢!你不跟我说实话也行,那我只好先安排人告发你。”

    “你!”

    段琳含笑看着哥哥。

    段智心里发虚:“你有什么办法?”

    “真的是你?”段琳心里估着个五、六分,也只是诈一诈他哥,如果不是,他正好借此动作一番。如果是,那就只好给大哥收拾烂摊子了。

    烂摊子这就来了。

    “五个人!怎么想得到那小子还没死呢?”段智说。五个砍一个,一捅而上,乱刀砍死,不过一眨眼的功夫。身边人都反应不过来事就办完了,人就跑了。不是吗?

    “不是四个吗?”

    “本来五个,头一回没动手就伤了一个。”

    “你从头说来。”

    段智道:“我就想,用自家人会被认出来,叫于四去找几个好手。反正最近京里无赖多了起来。办完出去多个一年半载,等成了悬案就妥了。哪知……”

    段琳细细问了,道:“也还有些余地。这样,把于四叫来。”

    “咦?”

    “事情是他做的,与你无关。”

    “对对,当然!让他躲起来吧。”

    段琳道:“不。他跑不掉了。有活口见过于四,他们本来就怀疑你,画出图影来一认是你的仆人。人跑了就是畏罪潜逃,坐实了是你窝藏。对心里已经给你定了罪的人,你辩解也无用。”

    “那……”

    “叫他来吧。”

    于四小心地走了过来,段琳和气地问:“识字吗?”

    “是,小的以前伺候过笔墨。”

    “会写?”

    “是。”

    “我说,你写。”

    “是……”于四小心地看了段智一眼,段智面无表情。

    于四铺开了纸,提起笔等着段琳说:“主忧臣辱、主辱臣死……”

    于四越写手越抖,没写几句笔便落在了桌上,他跪下来叩头:“小人一定守口如瓶!请让小人去躲一阵儿吧,不会让他们找到的!”

    段智看向段琳,段琳道:“你家十三口,府里都会养着他们的。起来,重新写。”

    ……———

    祝缨在家歇到第七天,郑熹来了,轻车简从,带了甘、陆等几人与一个金良,一行也就七、八个人。祝大一看就吓了一跳:除了甘泽陆超两个熟人,旁人都带着刀。郑熹对他点点头,问道:“三郎还好吗?”

    “好、好、还还、还好。”

    郑熹道:“我来看看他。”

    祝缨还趴榻上,花姐、张仙姑慌忙给她盖了一张被子想拦着不让郑熹进卧房。郑熹却不是以前过来探病的那些人,他像进自己卧房一样,自然而然一抬腿就跨了进去。

    祝缨歪着头看到了他,说:“大人。”

    郑熹皱眉道:“给你郎中怎么也不要?”说着上前就要揭被子。

    花姐和张仙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祝缨道:“别别别别,疼!两边儿都疼,动都不要动!”

    郑熹皱眉,没有接着动手,看祝缨趴得结实,问道:“这是在做什么?”

    祝缨道:“本来是一边儿挨刀,回来才发现落地上的时候另一边儿也摔着了。侧躺半夜,疼醒的。现在只能趴着,又怕把自己给捂死了。神医来了我也得是这个样儿。”她现在左边挨的刀长得还行,右边摔得青紫将好未好正在吓人的时候。

    郑熹轻轻地把被子往上拉了一拉,深吸一口气,道:“能坐起来吗?”

    花姐和张仙姑连忙上前,请他让开,拿身子把他一挡,扶祝缨坐起来,又拿件衣服给祝缨围了起来。

    郑熹道:“先看看这个。”

    祝缨从衣服缝里伸出手来,花姐忙替她接了,拿到她的眼前让她看。这是一份口供,祝缨如果在大理寺,当然能够看得到,但是郑熹居然把它给带出来了!这正是当日活口的供述。

    这招供的人可能被打得有点惨,说话也不拽文,录口供的人写得急,还夹了几个通假字。按照之前的计划,他们不是四个人,而是五个!

    据招供,是有一个富态的中年人找到了他们大哥,问要不要干一桩大买卖。他们大哥攒的人,五个人里,一个大哥,是开了肚子的那一个。大哥撒谎哩!他推说别人是大哥。活是大哥接的。要干掉一个小白脸,下手要狠,必须有人看着,大街上最好这样才能吓住人。

    五个人心说你傻我不傻,被人看着不好跑。他们是想赚钱不是想偿命,打算偷工减料,半夜翻墙去那小子的家动手,不想那王八羔子家里墙又高,墙头上还都是碎瓷片子,最轻快的那一个爬上墙头手就被扎坏了。当时叫了一声,宅子里狗也叫了起来,宅子里的人也起来了,不过没看到他们,他们就没敢再打半夜翻墙的主意了。

    祝缨“啧”了一声。

    郑熹道:“别不当回事儿!不过凡事谨慎些是好的,亏得你这墙……”

    祝缨心道:我是翻别人墙的,能不知道吗?

    继续看口供,大哥本想骗那主顾,说已然教训了那家人,哪知主顾没傻透,居然识破了,反过来把他们骂了一顿。他们只得再寻时机。这一回是想跟着那个小白脸儿,趁天黑打闷棍。哪里知道这小白脸儿一落衙就回家,也不去花街睡觉,也不去酒馆喝酒,顶多路上买些点心捎回家又或者捎本书回家看。

    哥儿几个跟了大半个月,一点儿机会也没找到。

    花姐拿着口供,自然也跟着看了,心中很生气:都这样了,你们还要接着害人!她的手抖了一下。

    祝缨看了她一眼,她问:“这一页看完了吗?”

    祝缨点点头,花姐才去翻下一页。

    主顾催得急,活计又还有一半的钱还没付,他们也急着干完拿尾款,但确实两次都不成功。对方扔给他们一句:你们不会在他去应卯的路上等他?事成之后,还有尾款。

    五人一想,确实。七月十三,伏击祝缨。

    祝缨背后起了一层汗:“怎么那位手还没好?要是他的手好了,我可就没命了。”当时的情况,最后一个人她已然很难对付了,如果对方再多一个人,她也不确定会怎么样。

    郑熹冷冷地道:“在场禁军也不是吃素的。”

    祝缨老老实实地向他认错:“这事是我托大了。又轻狂,没经验……”

    郑熹将她上下一打量,道:“以后小心一些!人是不知道疯狗会想什么的。”

    “是。”

    郑熹缓了脸色,将供词收了起来,说:“你安心养伤,还有淤伤为什么不讲?府里别的没有,跌打损伤、金创药还是管够的。”

    “给您惹麻烦了。”

    郑熹道:“怎么这个也看不出来吗?你并不是麻烦,有麻烦的是段智!”

    “真的是他?”

    郑熹点点头:“京兆府抓着了伤手的贼人,与你拿下的那个对质,确认腹部有伤的那个才是主事。”

    花姐手里还有几纸页,赶紧翻开给祝缨看。剩下就是其他人的供词了,确认了被祝缨伤的那个才是大哥之后,三法司加紧审问,他临死前供出了接头人——段智的二管家,于四。贼也不能白背人命,他跟踪了于四,确认了身份,根本不用说相貌特征再画画像这么麻烦。

    下一页是三法司的记录,三法司向段智要于四,段智又说自己也在找于四,于四竟然失踪了。哪知当天下午,于四的家人就哭着投案,说于四留书自杀。

    最后一页就是抄录的于四遗书内容: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祝缨小儿无礼于他的主人段智,身为人家的仆人,他实在看不下去了,所以谋划了整件事情。现在他宁愿一死,请不要连累他的主人段智。信中对祝缨破口大骂,还咒她早死。

    祝缨看完笑了,她说:“真是个忠仆。”

    花姐对“忠仆”、“义仆”十分反感,忍不住插言道:“是真心还是被迫的呢?”

    郑熹看了她一眼,赞同地说:“不错,是真心还是被迫呢?他段智是个傻子,难道满朝文武都是傻子?”如果是段智的仆人当街刺杀祝缨,杀完说是自己一个人的主意,倒还有点说法。买凶?那可就有太多的曲折了。

    “死无对证。”祝缨说。

    郑熹笑道:“那就可以心证了。歇着吧,不要多想。好好养伤。你好好的,我才能满意。养好了伤,可以跟我喝酒。”

    “诶?哦……”

    郑熹笑笑,起身走了。

    花姐和张仙姑、祝大战战兢兢地将陪着想送走他,他却很有礼貌,又问了祝缨的伤情。花姐一一答了,郑熹道:“我看他还有些低烧。”张仙姑生怕他再送个郎中来,忙说:“她嘴壮,能吃就能好。乡下孩子,糙,捱得过去。”

    郑熹的笑容大了些:“他会有后福的。”

    “哎!”

    ……——

    郑熹除了带来了消息,还带了不少好东西,伤药补药不必提,金帛也是不少的,还带了一些书籍来。是安心让祝缨养伤了。

    送走了他,花姐和张仙姑、祝大一齐过来看祝缨。张仙姑问:“真的是他?那得把他抓了才行吧?”

    花姐问:“那段琳呢?”

    祝大问:“那外头的班头得在咱家站到什么时候啊?”

    祝缨道:“不用抓他,自有办法,别不安心。段琳看他自己的本事了。张班头?案子一结他们就会走了。”

    花姐道:“那你以后,可也早早地回家吧。”

    祝缨对花姐说:“再没一个给我写条子的京兆尹了,我拿什么犯夜禁呢?”

    花姐道:“要是那个给你写条子的人还是京兆,京兆也没那么多的贼人了。”

    一家人都很伤感,祝大嘟囔道:“当街要杀官儿,怎么不算他谋反?”

    祝缨道:“要是这就算谋反,那提刀杀进宫城的算什么?起兵的又算什么?再生气,账也不是这么算的。”

    花姐是怎么都想不明白,段智这是要干嘛,祝缨道:“他想干什么已经都不重要了。他完了。”

    皇帝生气了,丞相们也生气了,丞相里跳得最高的是施鲲。他不希望在他做丞相的时候出现恶性事件。祝缨不忍耐而挑衅段智,他只是嫌弃年轻人多事。而段智没有胸怀,竟然指使家奴买凶谋杀朝廷命官,这就挑战施鲲的底线了!

    另外两人更不必说。

    满朝上下都知道祝缨假须促狭,起初对她的评价并不高,看她不过是郑熹的马前卒的角色,一个能干的马前卒。行刺事件之后,这种风评却又一变。不喜欢她的人称她一声“凶顽”、“狡诈”,比较欣赏她的人则认为她“意志坚定”、“头脑清楚”、“反应敏捷”。王云鹤这样的人更是惋惜,有这本事,干什么正事不好呢?却不得不卷入郑、段的宿怨里消耗。

    京城的普通百姓是不管这些的,假须,他们觉得有趣,祝缨反杀刺客再满城缉凶,最后把凶手交给衙门再回家静养,任外面打得天翻地覆,她总是不出面。这是何等的传奇!

    管她是为什么呢?

    京城认识祝缨的人都觉得她是个好人。一个人如果只是“好人”,就容易乏味、容易让人想得寸进尺地占便宜,如果在“好”之外又有颇类“侠客”的故事,那就值得说道说道了。

    且因为这件事,新任的巫京兆终于瞪起眼睛来了,大棒杀威,打死了十个恶棍。京城的治安又变好了!

    是的,比施鲲更生气的是巫京兆。他自认不如王云鹤,如果得干得跟王云鹤差不离才能有好名声,那就太累了!他想“无为而治”,他也不多管,别人也不要在他的治下闹过份,大家和平相处。

    有人就不让他安生!

    于四还自杀了?还给他报案?

    巫京兆当场翻脸,质问段家:“我要是不信,是不是府上家奴就要再对我也演一出‘主辱臣死’?”

    他当场下令,把于四的家人统统缉拿!段家的奴婢又怎么样?那是犯人家眷,难保不知道什么事儿呢!京兆府的衙役上了段智的门,立等着拿人,一个一个的点人头。何京审案,起手是打,巫京兆发狠,一抓就抓的是全家,管你是拄拐棍儿的还是吃奶的,一个不拉,统统下了大狱再说。

    拷问于四的兄弟、儿子、父亲,其次才是妻子等人。奴婢们有苦说不出,不攀出段智,受刑,攀咬了也难逃罪责——奴婢出卖主人,本身就是大罪。于四也不曾对他们说太多的内情。他们所知的,不过是:“上头派了件差使下来,我正好从中做个花账,又是二十贯入袋。”具体什么差使,没讲。

    因段智也是朝廷官员,仆人干的事,没有证据也不能把他下狱。

    郑熹只是轻描淡写地对时尚书和阳大夫说了一句话:“这仆人还挺有钱的。”

    上下有志一同之下,七月十三日,祝缨被伏击,七月二十,案情明朗。于四死了也被开棺枭首,家人流三千里外。直接动手的几人死刑,伤了手的那个也是一个流放。

    七月二十一,段智被弹劾。

    御史们找着了新的题目:段智治家不严,致使奴仆买凶谋杀朝廷命官。

    段家想弄出个“忠仆”于四,也得大家肯认他是“忠仆”才行。当年冯家能玩这一手,是因为大家愿意世上多一些舍弃自己而成就主人的仆人。现在,他们对开发“耗材”的其他用途的决心并不坚定,自己有这样的仆人固然是好,如果对家也有许多这样的仆人,就有点麻烦了。

    纵有千般借口,京城当街袭杀朝廷命官,朝廷都不能放过你。

    这是一个很刁钻的题目。段智辩驳着辩驳着差点变成是他指使的。段智被罢官成了庶人,子孙也被相继黜落。

    郑熹还不肯放过他,指使御史找的另一个题目是:段智把儿子过继给弟弟段弘,是为了谋夺段弘的荫职、财产。

    八月,段氏不得不将段智之子还归本家,而以段智四弟的小儿子入继段弘。

    此时,花姐将将把祝缨身上的线给拆了,祝缨还只能扶杖下地一小会儿,花姐只允许她在廊下一小会儿风。

    …………——

    祝缨拄着杖,站在廊下看桂花树,这树略粗了一点点,叶子正绿,快到了开花的时候了。花姐拿了件衣服来要给她披上,祝缨道:“还没到中秋,哪用披那个?我又不是纸糊的。”

    “别胡说。”花姐嗔了一句,又问,“事儿了结了吧?”

    祝缨道:“恐怕只是个开始。”

    花姐问这一句,是因为张班头他们已经撤了,只有金大娘子给的厨娘还在帮着做饭。虽然很不好意思,但是张仙姑和花姐决定厚着脸皮多留人家一阵子,等祝缨的伤好了之后再备一份厚礼将人送回去。

    花姐有些担忧:“那……”

    祝缨道:“踏进这个名利场,哪是想抽身就抽身的?”

    花姐叹了口气:“就这么走了,又不甘心。凭什么呢?”

    两人相视一笑。

    外面大门被拍响了,狗叫起来,曹昌去开门。这孩子这些日子内疚得要命,他骑的驴好好的回来了,祝缨受伤了,连祝缨的马也完了。马一旦伤了腿,就很难再留下来了。好好一匹马就这么没了,曹昌偷偷摸了两天的泪。

    张班头才撤就有人敲门,曹昌警惕地跳了起来:“谁!”

    一个年轻女孩子的声音:“我、我找祝大人。”

    曹昌听是个女孩子,放下了戒心,拉开门一看,是个小黑丫头。他问:“你有什么事儿?”

    “那个……祝大人,还好吗?”

    她怀里抱着个包袱,曹昌把她带到二门上往里喊:“杜大姐,有客人。”

    祝缨在廊下看着二门,道:“我就在这里,你喊她做甚?”

    张仙姑从西厢听了,跑了过来:“咦?我瞧你眼熟!”

    “大娘子!”小黑丫头高兴地说。她是被小江派来探望的,正愁不知道怎么开口,就借着这个由头说,自己是上回来的报过信的人。“那会儿您还没搬到新宅呢。”

    张仙姑想起来了,挺热情地让她过来坐。

    小黑丫头有点紧张地看着祝缨,说:“那个!娘子很挂心您,不过您这儿好些官差,不、不好上门。现在他们走、走了……原本准备的也、也过了时候了。这、这些,您……收下吧?”

    祝缨问道:“是什么?”

    “呃,斗、斗篷。听说您伤着了,天渐冷了,受凉就要遭罪了。”

    张仙姑和花姐都有点愁,祝缨倒大方,说:“替我谢谢她。告诉她,把自己的日子过好。”

    “哎!”

    祝缨道:“你怎么过来的?走着?娘……”

    张仙姑道:“哦哦。”从身上摸了把钱给小黑丫头,让她雇个车或者雇头驴回家。小黑丫头接了,对几人行个礼,转身离开。背后隐约听着他们好像在什么“冯家”。

    大娘子说:“是那个小娘子啊?人挺好,就是命不太好。”

    张仙姑也就是一句感慨,她现在最关心的还是祝缨,转脸就说祝缨:“小娘子送你衣裳,可不是什么好事儿!你给我离她远点儿!不要撩她!”

    “哦……”

    张仙姑又说:“正事不够你忙的?”

    “正事?我还想多歇歇呢!”祝缨遇到不得不拼命的事也只能硬上,但是只要条件允许,她还是很惜命的,郑熹不催,她就养着。伤筋动骨一百天,虽然她筋骨还算完好,那养两个月总是可以的吧?

    她在家里休息,消息也不闭塞,不时有人来探望,见她日益好转也都有些欣慰。金大娘子又带来趣闻:“京城还忙着养狗、砌墙头、往墙头上插瓷片。你那办法真挺好,能防不少贼。”

    祝缨哑然。

    金良又问祝缨:“你什么时候能回去销假?”

    祝缨道:“干嘛?”

    金良道:“马!”

    祝缨道:“别,你又有钱了是吧?”

    “呸!”金良说,“是府里。”

    祝缨这回挑衅,开始是有点轻佻,但是应变实在让人满意。郑侯听了也很喜欢,听说马没了,就说要再给她一匹。祝缨道:“我这一瘸一拐的不像样,怎么也得落了痂行动自如了,出去见人才好看。”

    金良道:“那可别忘了。”

    祝缨道:“忘不了!哎,你怎么有空过来了?”

    “看你还不好?七郎说,近来会有人盯上你,让我多过来走动走动。”

    ……——

    郑熹所料不差,祝缨的身上确实已经汇聚了不少的目光,议论她的人也是有一些的。

    比如段氏父子。

    段琳、段婴受段智牵连得苦,段琳硬着头皮死扛没有辞官,他上了一封情辞肯切的代兄长请罪的奏疏,说兄长是年纪大了,所以无法很好的管束下人。他身为弟弟,一定好好劝劝哥哥等等。段婴本该授官的,至今仍是遥遥无期。

    御史不弹劾段琳并不是因为他们心善,而是段琳已抢先向皇帝当面陈情。有些不能写在奏本里的话,当面就能说了。比如,当年与郑氏的旧怨,二十年过去了,他又不蠢,怎么会才回京师就起纷争?哥哥蹉跎二十年,确实有点气。再比如弟弟是管不了哥哥的,现在他已下了决心,要好好“劝”了。

    一个平庸的哥哥,一个杰出的弟弟,管得狠了要被非议,不管也要被非议。

    皇帝警告段琳:“不用你管,自有国法管他!你也不要触犯律法才好!”

    段琳哭得泪人一样,心里明白这一关过得非常险,事实上他损失很大,并且这种损失还会持续,他们家还会被压抑很长时间。段智这么一搞,许多授官、升迁的动作短期是无法达成了!

    这个大哥真是他上辈子的债主!大哥的儿子本来出继二哥,现在换成四弟家的,以后还不定怎么闹呢。段琳已经开始头疼了。

    他一回家便召了儿子段婴:“李泽,回来了吗?”

    段婴道:“他孝期已满。”

    “你去见他。”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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