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应

    李泽看着眼前这个芝兰玉树般的年轻人。

    段家的麒麟儿。

    李泽才出孝不久,兄弟姐妹各奔东西。弟弟妹妹们仍然不理解他为什么一定要为小夫人遮掩,为什么要将一桩丑闻掩在自己家内。李泽曾试图说服他们,自家事自家解决,但是他们认为小夫人诡计多端,竟然有什么“感孕”,还是交给国法杀了的好。

    再次不欢而散之后,他低调地入京了。

    他的儿子也不理解他,那个孩子至今仍然觉得当初就不该纳了小夫人。

    看着段婴,他也会羡慕段琳:要是我也有这样的儿子就好。

    当段婴站在他面前的时候,他却一点亲近的意思也没有。

    段家与郑家的事情,李泽是知道的,当年虽然未曾亲见,却也知道一些。当年段家确实吃了个大亏,心中有怨气是再正常不过了。现在再找上他,想让他干什么?他像是会让人当枪使的人吗?

    李泽和蔼地笑着,问道:“你父亲还好吗?”

    段婴道:“有劳世叔挂念,一切还好。”

    两家当年也是有些往来的,李藏与段琳的父亲算是同辈人,曾经都在京城任职。段婴便以自己的名义来拜访长辈。

    李泽又问:“你伯父呢?”

    段婴无奈地笑道:“正在生气。”

    李泽笑道:“他一向有气。”

    段婴道:“能脱身已属万幸,生气也是没有办法了。可惜家父如今也不得动弹,只得命小侄前来拜访,实是有一事拜托。”

    “哦?”

    段婴说的却不是对付郑熹,而是请李泽在合适的时候,能够为他的五叔美言几句。“四叔家的弟弟入继了二伯,大伯连提都不提四叔了。长兄如父,家父一人实在劝不动大伯,想,如果五叔也能回京,两人劝劝或许可行。千万拜托。”说着,奉上了一份礼单。

    李泽听到“长兄如父”,心道,我的兄弟里要是有段琳这样有脑子的好了!他道:“你我两家世交,何必重礼?”

    “些许心意,不成敬意。”

    两家哪有那么深厚的交情?但是一个爱演,另一个又给他搭戏,一递一递的演得挺像那么回事儿。

    李泽是不肯接这个事的,把段婴他五叔弄进京?以现在的情势,提了也是白提,还要挨训。就算弄进来了,他是劝段智还是对付郑熹可都不好讲。李泽现在内外交困,自己家的兄弟还没重新收伏就再惹郑熹?他是不愿意的。

    哪怕他总有一点疑心,总觉得那个拿着他的玉佩去他家里报信的人极其可疑!按日子算,当时祝缨应该差不多到了。然而祝缨的身形、声音又全然不像。祝缨不假词色,也不给陈萌面子就当面拒了他,也让他心里憋屈得慌。

    不过,哪怕有诈,他也不会给段琳当枪使。

    段婴再三说:“家父也知道眼下并不是好时机。您看什么时候合适,都可以。如今旁人避我如蛇蝎,还望世叔垂怜。”

    李泽与他打太极,道:“你伯父太冲动了。”

    段婴坦诚地地看向李泽的双眼:“伯父固然冲动,可世叔真以为这事儿出在伯父身上吗?”

    “嗯?”

    段婴道:“事情已然过去了,多说无益,反而耽误以后的事。家父与小侄担心的正是‘以后’。那个祝缨,那是一个想做一番事业的人,凡想做事业的人,就易生事。

    恕小侄无礼,譬如王丞相,他做京兆尹的时候要做出一番事业,京师权贵束手。这个祝缨纵使不是郑大理的先锋,他那样的人才想脱颖而出也是人之常情。他又会做什么呢?

    只怕以后大家都还会有艰难的日子,根源就在他的身上。此人行事出人意表,难以预料,也是一个不听人劝的。”

    李泽道:“区区一个……”黄口小儿。

    段婴微笑地看着他:“果然区区?我以为是人杰。”他不带情绪地评论祝缨:“精明果敢。不必与他有仇,又或者得罪过他的恩主,只要有需要,他就会露出可怕一面来。以后……”

    李泽轻吸了一口气,道:“可真是个麻烦的人啊。”

    “是啊……”

    李泽没有接话,段婴也不再说话,两人沉默良久,还是段婴先忍不住了,轻唤一声:“世叔。”

    李泽道:“哦,留你太久啦。”

    段婴低声道:“打扰世叔了。那件事……”

    李泽轻轻摇头:“难办。政事堂震怒,你们以为交出一个于四就算完了?”

    “所以伯父也罢官了。”

    李泽道:“念你叫我一声世叔,劝你一句,别乱动。”

    段婴看着他一脸的平静,终于道:“五叔的事不成,那个祝缨——”

    李泽一挑眉,段婴苦笑道:“世叔恕罪,这一回面子折得太厉害了。”

    “只是面子?”李泽微笑着让段婴把礼物也带走。

    段婴道:“便是世交相处不拘小节,也没有送了礼物再带回去的。如果五叔不能回来,还请世叔帮一个小忙。”

    “嗯?”

    段婴道:“父亲不便亲自上这一本,请世叔择一合适的时机,奏请将京中各部各衙之年轻官员外放出去历练,只要这一本,您不须指向任何人。剩下的事自有别人去做,他们空出来的位子,会有许多人想要的。世叔,这个小忙总是可以帮的吧?”

    李泽的脸上显出一个很短暂的明悟表情,旋即平静下来。

    两人都没有再聊下去,李泽最终收下了礼物,对段婴说:“回去问你父亲身体安康。”

    “是。多谢世叔。”

    李泽目送段婴离开,眉头皱得死紧,他深深地怀疑,段婴来提祝缨也不是随意提的,似乎有撺掇着他出手剪掉这个郑熹羽翼的意思。然而……

    段婴确实说到了他的心坎儿上,就算抛开过往的各种疑点不谈,单论“以后”,那他还得再想想!

    李泽也有儿子,那孩子虽然跟父亲闹别扭,可是做父亲的哪有不为儿子考虑的呢?如果京中可以挪出去一批年轻人,就会有更好的空缺……

    …………

    段婴回到家中向段琳汇报:“他心动了。”

    段琳轻笑一声:“他拒绝不了。”

    “阿爹,他能行吗?”

    “你看他傻?”

    “那、那倒不是。”

    段琳低低地说:“愚智只在一线之间呐。近来你要修身养性,功课仍然不要放下。”

    “是。”

    安排完儿子去见李泽,段琳又恢复了往常的日子,照样在太常寺里折腾。又过半月,也不见李泽有什么本奏上。这是也正常的,祝缨还没销假回来应卯,这个时候李泽上本,被踢出京城的也不会是祝缨。

    段琳又等了些日子,估摸着祝缨应该快要回来了,他亲自登门拜访了李泽。

    一身便服、轻车简从。

    李泽礼貌地接待了他,见面先说:“太常。”

    李泽的官位如今并不如段琳,他率先行礼,段琳还了半礼。两人相让着进了小花厅,后又移步书房。段琳说话又与段婴不同,他十分客气地说:“有事相求。”

    李泽道:“太常有何事用得着下官呢?”

    段琳道:“为了犬子。他虽得中进士,却并不得授官,与其空耗岁月,不如以荫官出仕。我想,让他到你那里去。”

    李泽是陈相老上司的儿子,面子上还要做得好看些,所以回来之后陈相也给了他些关怀,给他安排进了秘书省做了秘书丞的职务。

    李泽仍然犹豫,段琳道:“天下父母之心皆同,李兄也差不多吧?兄弟,现在不太听我的啦,只好先管一管自己的儿子。”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很快便投契了起来。李泽道:“只怕郑熹不会放人。”段琳道:“那可由不得他呀。怎么别的人都能出京,只有祝缨不能?哪怕是郑熹的亲儿子,该出去也得出去。”

    李泽道:“要安排妥当才好,既然要放出去,就放远一点。”

    “县令是亲民官,想要做事的年轻人都该出去任一任外任,才知道人间辛苦。”

    “万年县也是县。”

    段琳道:“所以要远一点,越远越好。”这才是他的目的,他本来的计划就是一面培植势力在京城重新扎根,一面先剪了郑熹的党羽。年轻人出去历练?京城的年轻人、郑熹身边的年轻人可不止一个祝缨啊!

    李泽说:“还须一个引子。”

    段琳笑道:“没有耐心是成不了事的,我们可以等,等不到还可以造。”

    两人会心一笑。

    ……——

    被算计的祝缨此时也在笑,受伤之后快两个月了,她终于可以行动自如了——只是还不能剧烈的运动。

    她笑着说:“我终于可以销假回去了。”

    张仙姑还想让她再歇一个月,祝缨道:“都歇俩月了,是时候出去走走了。”

    在别去销假之前,她还得先去拜访几个人。

    第一站是郑府。

    她先让曹昌去投了拜帖,然后便得了郑熹的召见。

    郑熹见她穿着自己送的衣服,打扮得似模似样。比起之前,祝缨脸上的笑少。祝缨以前在他的面前有点小孩子似的故意的淘气,因为要处理许多事务、经常笑得有点礼貌有点假,她骨子里又有一点傲气和野性,有时候行事也还有一点点的僵硬,现在这些都看不到了,整个人更加从容,全然是个成年人的样子了。

    郑熹心道:经历过生死的人,果然是有些不同的。

    他很欣慰,问道:“能回来了?”

    祝缨道:“是。”

    郑熹道:“来!”

    外面抬上席来,祝缨道:“真要我喝酒?”

    郑熹道:“你?你看着我喝。”

    他又没有给祝缨上酒,祝缨面前放的只是蜜水。祝缨低头,看着盛蜜水的瓷碗里倒映出自己的面容,心中一叹。

    郑熹道:“你好了,该接风,不过不宜现在在我这里弄得太大。就咱们俩,边吃边聊。”

    “是。”

    郑熹皱眉看着她,祝缨一点头:“好。”

    郑熹这才显出高兴的样子:“回到大理寺,又得接着忙了,胡、左二人已是焦头烂额。”

    祝缨道:“他们本来就能做得很好。”

    “看跟谁比,”郑熹说,“回去之后,过两天,你再办一件事。”

    “诶?”

    “苏匡也该升一升了,这件事你来提。”

    “这……”

    “人情还是要的。”郑熹说。他让祝缨去卖苏匡这份人情,显是已经有了安排。

    两人一边吃一边聊,郑熹说着自己的布置,他看左司直在祝缨遇刺的时候表现尚可,认为祝缨没有看错人,左司直此人虽然滑头,倒也有几分真情在,也是可用的。他想把左司直平调为丞,然后把苏匡升做司直。

    祝缨没问他对自己的安排,郑熹先说了:“你还是要在大理寺里留一阵的。你伤才好,不宜过于操劳,大理寺里你熟,不用多费心。等你好了,再议。”

    “不让我留守了?”

    郑熹道:“从六品一个丞,守,谈何容易?我去哪里,就设法带你去哪里。”

    祝缨道:“好。”

    跟着走,这是心腹的待遇,也是先锋的待遇。跟着到哪儿,就是要跟着去再重新开辟一片天地的。干好了,鸡犬升天,干不好,一块儿滚蛋。“指定要某人”,郑熹也是要舍出人情去讨价还价的,原本郑熹并不打算这么干。

    政事堂驳了她做大理寺正的请求,理由说得很明白:不够格。

    郑熹就不让她再在大理寺苦熬。

    这是更加看重她。对她提前讲,也是一种交心。

    祝缨当然不能拒绝这种好意。

    两人吃了一阵儿,郑侯那里的唐善亲自过来,说:“君侯问三郎呢。”

    郑熹道:“他不忙着钓鱼吗?”

    唐善道:“听说三郎来了,鱼也不钓了,请过去说话,还说,要吃酒,他那里有好的。”

    郑熹道:“他可饶了自己吧,这孩子的嘴没个把门的。”亲自带了祝缨过去。

    郑侯正在庭院里,院中有匹良马,郑侯笑道:“来啦?不要行礼啦!过来瞧瞧,这马怎么样?”

    祝缨已得过通知,上前道:“是好马。”

    郑侯把缰绳一扔:“它是你的了。”

    祝缨道:“有点贵。”

    “没出息!”

    “我是怕养不好。”祝缨说。金良送的那匹马其实就养得不是很好,不然她能策马踩着凶手跑到禁军面前。曹昌很用心了,但是祝家提供不了良马需要的最好的精饲料。吃的只是其一。又没有很大的地方跑马。马养得差了一点,也就用不上了。

    所以祝缨觉得,自己有个差不多的马也就差不多了。

    郑侯说:“又不用你养。”

    郑熹道:“拿着。”

    祝缨只得接了这个祖宗,她有点同情这个祖宗——以后跟了我,得吃苦了。她说:“这下曹昌有新眼珠子了。”

    郑熹笑道:“那孩子就是心眼太实在了。”

    郑侯又问曹昌是谁,祝缨说是甘泽的表弟,很实在的孩子。郑侯道:“甘家人,可以相信。”又说祝缨居然没有护院,不好。

    祝缨道:“他们都不如我。京兆如今也多安排人在附近巡夜了。家里人不在多,在可靠。正在慢慢安排。”

    郑侯就不评论这件事情了,又问祝缨当日的情形,问祝缨:“是用我的那柄刀吗?”

    祝缨随身就带着那柄金刀,当即解下来给郑侯看。郑侯把刀摩挲了一会儿,道:“嗯,给你的时候没想到它还能这么有用。”

    他让人取来两柄刀,都比祝缨现在拿的长,一柄有尺余,一柄长数尺。刀身狭长,刀鞘是黑红金三色的花纹。抽出来,刀锋雪亮。

    郑熹道:“到了宫门口就得给拦下来。”

    郑侯道:“道上可以用!”

    他又命取了一张好弓,再送祝缨一副软甲。郑熹有些诧异:阿爹今天好像很高兴。

    祝缨接了郑侯的许多东西,也大方地收了。郑侯道:“试试。”

    祝缨也不纵跃,右手抽出刀来挽了个刀花。郑侯道:“这谁教的?中看不中用,有空跟金良喂喂招。”

    “是。”

    郑侯满意地道:“行了,你们玩儿去吧。”

    郑熹直到坐回席上,撤去残肴重开新宴,才说:“老小孩儿。咱们说到哪儿了?”

    …………——

    祝缨从郑府出来,就哪儿也去不了了,她得回家送东西。除了郑侯,郑熹又给了她不少东西。

    回到家,把家里人又吓了一跳。

    花姐十分忧虑:“这又是要做什么?”郑府的东西是白拿的吗?都是拿命换的。给的越多,还的也就得越多,根本就是利滚利的高利贷。

    张仙姑和祝大都说郑府大方,虽然不满于女儿受伤,不过东西这么多,他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了。

    祝缨道:“你们把东西收一收。”

    花姐问道:“你呢?”

    “我还得去王丞相府上道个谢呢。”

    花姐道:“你歇歇脚再去,那个新马你现在也骑不熟,等身子无碍了再慢慢跟它磨,你现在还是乘车吧。”

    张仙姑也是这个意思。不过郑侯给的马实在太好了,她不懂马的人也忍不住围着转。

    祝缨道:“我也不是现在就去,帖子没递就闯过去,不好。”

    花姐低声对祝缨说:“这马也太好了。东西也太多了。只怕以后还要有事。”

    祝缨道:“他们已算是十分公道的了。”

    “你都伤成这样了。”

    祝缨摇了摇头:“马是金大哥来的时候就说过的。多的那些,是老人家真的高兴,他的儿孙也没有使他这些家什的人。至于补偿,郑大人已经给了。”她养病时已经接收到了一部分,刚才又有郑熹会一直罩着她的承诺。她这一次已经很值了。

    把兵器自己收了,其他的都交给家人打点,祝缨准备了一份礼物,预备去王云鹤府上道谢的时候用。

    再去王云鹤的府上,她仍然穿着郑熹送的衣服,腰上又把那柄短刀也给佩了。

    到了相府门房,门上的人顿了一下才认出她来:“三郎!”

    祝缨道:“是我。”

    门房觉得三郎跟以前不太一样了。

    王云鹤门前也有不少人,人们低声互相问着,这个能直接进去的人是谁。也有认出祝缨的人,说出她的名字来,许多人都是一声:“哦——”

    祝缨养病俩月,风评居然好了许多。从谄媚、促狭、滑稽、凶顽、能干,又变成了“难得”“可靠”。

    二十岁的年轻人,不眠花宿柳,不狂饮滥赌,落衙就回家读书,还买点心回家给父母吃。心思很缜密,把家里弄得十分安全。这是要杀她的人的口供。

    正在读书进学的二十岁都未必能这么自律,不用再接着刻苦,完全可以享受生活的人却还这么自律。那是相当可靠的了。

    此时再一看人,一身暗纹的锦衣,一股低调的奢华,白净,修长,腰间的佩刀又让她透出一点英武的气质来。

    有点羡慕她爹。

    祝缨略等了一下,等王云鹤见完了上一个访客才被引到书房。王云鹤将她上下一打量,露出欣慰喜悦的表情:“好。”

    祝缨送的礼物他也痛快地收下了,让祝缨走两步,坐下,说:“看来恢复得不错,以后可要更小心呐。”

    祝缨道:“是。”

    面对祝缨这样什么都很明白的年轻人,王云鹤也不用跟她解释得太多,朝廷上的许多道理,祝缨都明白。她也绝不会质问为什么要放过段智,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是段智在搞鬼。也不会去质问为什么不问段琳,段琳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人。

    她死里逃生之后,就这么平平静静地来感谢一个在她受伤期间给了她关照的老人。

    王云鹤欣慰于自己没有看错人,祝缨能在那样的场面下活下来已是意外之喜,她还能坚持住了缉凶。

    王云鹤最终只说了一句话:“你不是主父偃。”

    祝缨不自觉地翘起了唇角:“我是祝缨。”

    王云鹤的时间很紧张,仍然与祝缨多坐了一会儿才让她离开。

    此后祝缨又拜访了一些亲友,然后见了老马、老穆等人。巫京兆发狠,老马老穆又消停了,看到祝缨安然无恙,都说:“不愧是三郎。”

    …………

    到了祝缨正式销假回去的那一天,早就有不少人知道她要回来了。

    还没进入皇城她就被许多人围观了,看她,也看她的那匹马。

    温岳见了她十分高兴,说:“这下可好了!连我们家里的也能放心了。”

    祝缨道:“有劳惦记啦!”

    一路上与人互相致意、见礼,被拥簇着到了大理寺。左司直等人都很高兴:“回来了!回来了!”

    他与祝缨关系又好了几分,嘴也变贱了:“哎,你怎么还胖了?”

    祝缨在家连补两个月,第一个张仙姑,认为一定要好好进补,第二是厨娘,过来就是为了喂她的,然后才轮到花姐和杜大姐。直把祝缨喂得油光水滑,脸也圆了一圈。

    胡琏道:“壮一点好!”

    他们聚在一起,说着这两个月的新鲜事。又说京城的新鲜事。这些日子,祝缨的事情被另一件大新闻渐渐盖了过去——陛下最宠爱的女儿,五娘要出降了。皇帝和太后千挑万选,给她选了安仁公主的儿子。做媒的是皇帝的另一个妹妹安德公主。

    安仁公主自己有点骄横,家里有了一个她,丈夫、儿子的脾气都很乖巧。皇帝就要给女儿选个乖一点的驸马,驸马不必有什么丰功伟绩,能跟五娘过好日子就行。

    公主出降,当然要做准备的,先是册封,皇帝给女儿封做永平公主。然后是府邸、礼仪、嫁妆。据说,太子还要亲自送妹妹出嫁。

    大理寺有这一桩新闻,大家说得眉飞色舞,都在猜到时候会有什么样的热闹。

    直到郑熹等人下朝回来,才恢复了安静。祝缨又拜见上官,然后才是把大理寺上下再走一遍,感谢大家在她养伤期间的问候。

    即使与郑熹谈过,对自己的未来心中有数,祝缨干大理寺的活计也没有偷工减料,该处理的处理,又把这两个月的案卷调了来看,以期做到心中有数。从面上看,除了人变得更沉稳了些,她与以前没有什么区别,完全看不出来是一个以不久的将来会随着上司一同调任的人。

    有了郑熹的话,祝缨也给郑熹做准备。除了苏匡之外,她还给郑熹准备了一份名单——几乎把所有空缺都给填满了。填不满的也标注出来,包括吏员的缺额。

    三天之后,这份名单准备好了,她拿去给郑熹看。

    郑熹问道:“这是什么?”

    祝缨道:“要是能预先将来谁掌大理就好了。”

    如果是自己人呢,就留些空缺,人家手里也好有根萝卜能钓着驴子拉磨。如果不是自己人,那就先把所有的缺都填满,看他能玩什么花活。

    郑熹笑骂:“狡狯!”他对大理寺也有类似的想法。祝缨跟他想到一起了,回来就给准备上了,真是太合他的心意了。

    他还是把这份单子给收下了,仔细读着,然后指着其中几人,给祝缨讲一讲:“这个不要动。那个我把他调走……”又让祝缨把吏员给填满,这一部分他不管。

    过不数日,郑熹果然把左司直调成了丞,又把苏匡升做了司直。然后郑熹又与裴清做了一次长谈,接着与冷云聊了聊,慢慢地将大理寺缺员的名额填了个大概。祝缨看得出来,新增的人员里有了裴清与冷云的意思。

    日子缓慢地过,很快又到了要准备冬季用炭的时候了,祝缨还是照着以前的样子准备。大理寺的待遇也让新来的官员感到了诧异——难道大理寺竟是个非常富裕的地方么?

    秋去冬来,郑熹这里加紧准备着,皇帝那头如预料的那般将郑熹调走了!

    …………——

    皇帝非常郑重地把郑熹叫过来:“七郎,你在大理寺多久了?”

    郑熹已有了准备,答得非常的从容。果然,皇帝说:“大理寺你做得很好,现在另有一件要事,非你不可。”

    郑熹问道:“不知是什么事?”

    皇帝笑道:“东宫詹事年老,总病着,耽误事儿。你去詹事府吧。旨意这两天就下来。一定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啊!”

    皇帝,郑熹的好舅舅,把那么大个儿一个外甥调去东宫给太子当詹事了!

    郑熹几乎失态!

    大理寺卿,从三品,国之重臣。太子詹事府詹事,正三品,管东宫大小事务。

    这是一条郑熹从未设想过的调令。

    他想过自己平调九卿里的其他任何一职,大胆一点就做梦想想去六部哪一部当个尚书。或者到地方上去,做一个封疆大吏。哪怕让他转做个将军,也算是家学渊源。

    以上四种的任何一种,他都有应对之策,也都规划好了要如何施为。连怎么安排自己的人手都想好了。

    猛然一道雷下来,东宫?!

    东宫有三师三少,太子正经的老师,这些人品阶也高,其中还有丞相来兼职,不是丞相的年纪也都很大,个个年高德劭,其中还有人当过他的老师。好在三师三少并不是必须满员的,现在一共也只有三个人。

    东宫是个比较敏感的地方,里面官员的任命、调动也比较敏感。甚至在皇帝年纪越来越大、太子也是个成年人的情况下,它比朝廷官员的调动还要麻烦一点。郑熹可以把他主持的任何一个地方变成自己的天下,东宫,他还是没把握且不太敢的。

    东宫是个非常诱人的饵,干得好,看看钟宜等人,靠着旧情谊能吃一辈子。再看看周游,还能庇佑废物儿孙。诱惑真是太大了,大到即使能推辞也不想推辞。

    但东宫同时又是有着危机的,尤其在皇帝年纪大了太子正在壮年的时候。

    郑熹像是个吞了滚烫红烧肉的饿汉,吞也不是、吐也不是。

    他试探地说:“陛下,臣是不是太年轻了?恐不能服众啊!”

    皇帝道:“我说你行,你就行。”

    事已至此,郑熹只能郑重地接下了这份差使。

    消息传到大理寺,整个大理寺都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郑熹是他们的靠山,靠山走了,谁来?以后会怎么样呢?他们看这个、看那个,都颇有点不安。现在大理寺这样挺好的,他们并不想有什么大的改变。

    可皇帝并没有给大理寺新派一个主官,而是让裴清“暂代”,只是暂代,并没有让裴清升任。裴清成了皇帝指定的看守大理寺的人,就像郑熹之前要祝缨为他看守大理寺一样。

    大家惊了一阵儿,又都看向祝缨。

    祝缨也没想到皇帝会把郑熹往东宫调。

    面上还要恭敬地等着郑熹和裴清做交接、训话。两人的训话都很感人,郑熹说了他的不舍,回忆了这几年与大家同甘共苦的岁月,最后说:“都还在这宫里,离得也不远嘛!还能常相见。诸位与子澄都是老相识了,不用我多说了吧?”

    裴清则是对郑熹的离开表示了不舍,但又恭喜他高升,然后表示一切照旧,他是萧规曹随。

    完事之后,就是帮郑熹搬东西、送他之类,不能一一记述。

    郑熹与祝缨期间也交换了一个眼色,两人都很无奈,东宫,有点不太好办。值得庆幸的是,大理寺换了裴清主持,这对祝缨也不算是一件坏事。

    最终,郑熹还是决心到了东宫之后就设法把祝缨也给调过去,他记得詹事府的丞是正六品,正好给祝缨升一升。从五品不让做,正六品总可以吧?政事堂这回总没有理由拒绝了。

    在办这件事之前,郑熹还得先谢恩,再拜见东宫,然后办一场宴会庆祝,还要参与东宫举办的迎接他的洗尘宴。大理寺那边,裴清还让祝缨准备一场欢送他的酒宴。

    将这些都应付完了,也将要过年了。郑熹先不忙着准备东宫的新年,他到詹事府里坐定,先命将名册拿来,好与众人认识。

    他的心中已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待到名册拿来,郑熹一翻看,差点没噎着。他轻轻地问:“人,都在这里了么?”

    少詹事答道:“是。”

    郑熹心道:真是报应啊!

    他把大理寺的空额填满了,不知道哪个缺德鬼也把东宫的空额填满了。他如果要带自己人过来,就得先把这名册上的人踢出来。踢一个,才能腾出一个位子来安放一个自己人。

    郑熹决定先观察一下,然后跟太子、皇帝都谈一谈,再做人事上的调动。他起码得知道现在这些人,哪些是皇帝安排的,哪些是太子用得顺手的,再有哪些是可以踢走的。

    这一等就出事儿了。

    李泽于年末上表,认为京城中的年轻官员中有许多自许风流无所事事,以至于寻衅滋事,这既有损体统,于他们自身也是无益。不如新年之后从京城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官员里选择才俊之士放到外面做亲民官,既能免去京城的许多麻烦事,又能为国家历练出一些人才备用。

    他这表上得有理有据——京兆府又出了一起年轻的官员殴斗的案子。京城如今的治安不提也罢,小年轻无论是斗气还是争风吃醋又或者别的原因闹起来,再当街打起来也都是有的。巫京兆有时候不管,御史就拿这些事来说。

    李泽瞅准了时机便上了这么一本。

    我去

    京城中的年轻官员,尤其是三十岁以下的,不少是因父祖之荫入仕。官职来得容易,有人较真非得证明自己值得、自己是真有本事,有人就恰恰相反,认为人生过于容易可以随意挥霍。

    玩世不恭的人多了,挨的骂也就多,京城纨绔早被骂习惯了。

    每逢出了大一些的事故,即使在京城最混乱的时候也是有不少人在骂的。不少人自己儿子不争气,他把整个京城的纨绔一块儿骂,也请旨要求给这群小东西一个教训。有的时候上头管一管,有的时候骂一骂闹事者的父兄,让他们各自领回家去打。

    类似事情隔一阵就会发生,李泽这一本奏上的时候并没有引起太大的议论。有两个人出于惯性还跟着吆喝了两声,然后也没了下文。

    这一本恰在年末,大家都忙着过年了。风俗里也不兴大过年的打孩子,此事就暂且搁置了,大家也以为这不过又是一出寻常戏码。该怎么过年还怎么过年去了。

    祝缨这是第二个在自己宅子里过的新年,今年比去年又富裕不少,田也多了几十亩,她的田产破百了。除了仆人还是只有两个,一切都似模似样,是一个正在发家的青年官员的家庭了。

    她把今年除夕值夜安排给了苏匡,没忘给苏匡订了年夜宴,并且告诉他:“长夜漫漫,大家都是不能陪家人的,你邀他们一道,也好熟识熟识。”

    苏匡没想到她会说这个,意外地看着她,然后很快反应过来。继而道谢,最后说:“郑大人高升,如今这大理寺里……是裴大人的天下啦。咱们……”

    祝缨道:“咱们把该干的干好才能再说其他,不是么?于你,先将这除夕过完。还要一道往裴大人家拜年呢。”

    “是啊……”苏匡心里还是有点乱,彻底投向裴清,他有点含糊。谋去跟随郑熹,似乎又有很大的难度。

    祝缨拍拍他的肩膀,慢慢地踱出了大理寺。

    今年比往年不同,裴清、冷云两处都要拜,年礼还不能分出厚薄,但是裴清又是暂代的大理寺,又要显出一点不同来。还有郑熹,还得编一个“欢送”的名目,才能用大理寺的公费再给他送一次丰富的年礼。

    祝缨心里算着账,如果郑熹不能短期内将她调走,下回过节就没理由用公费给郑熹送厚礼了。

    出了皇城,整个京城过年的氛围已经很浓了,祝缨上了马,对曹昌说:“你不回家过年呢?”

    曹昌摇摇头:“去年已经回家了,还是金大哥派人给咱们家投的拜年帖,今年可不能再叫家里这么寒碜了,我得去投帖子。”

    “瞎说,你出来做工不就是为了家里能过得好些么?年都不能回去陪着过,还算好?”

    曹昌道:“我跟表哥商议了,今年把爹娘也接到城里来过年,就住在姨父家。”

    祝缨想了一下,道:“也行。”回家让花姐又翻出一份年货,给曹昌带去给他父母。

    祝缨一个年过得挺不错的,裴清暂代大理寺,一时也找不着一个合适的人取代祝缨。郑熹临走前跟他交过底,还是希望大理寺能够在他手上的,大理寺后来补的那些空额大部分都是裴清的意思。从祝缨进大理寺开始,裴清就很认可祝缨的能力,人虽然是郑熹弄来的,但是一入大理寺,自己也是祝缨的上司,大家都有香火情。

    新的顶头上司不为难她,老上司又有许诺,祝缨两处拜年,也算如鱼得水。

    哪知新年假期一过,王云鹤就上了一本,表示李泽说得很对。朝廷不能不考虑青年官员的培养,京城的青年官员应该历练一番日后才能为国所用。

    陈峦竟然也附和,认为王云鹤说得有道理。连一向不大愿意有大改变的施鲲也“附议”。

    裴清等人散了朝回来,祝缨向裴、冷二人汇报工作兼作请示。裴清因是暂代,每逢此时必要冷云一同听汇报。大理寺没有什么意外,冷云捱到祝缨请示完毕,裴清问他还有什么补充的没有,冷云说:“没有没有,太平无事。”

    裴清将祝缨留下,问道:“七郎有提到过什么吗?”

    祝缨道:“不知大人说的是什么事?”

    裴清将朝上的事说了,祝缨也觉得有点问题:“单是李大人那一本还只是寻常,政事堂重提此事,似乎别有文章。不像只是为了几个纨绔。”

    裴清点点头:“我亦如是想。”他把祝缨上下打量,道:“应该不会有你吧……”

    祝缨心中一跳,她倒情愿里面有她!王云鹤跟她说过好几次了,认为她应该真正的做一做亲民官。有些事却是不能说出来的,她说:“无论有谁,政事堂既然动了心思,派多少人出去?怎么个派法?到什么地方、干什么,历练到什么程度、怎么回来,都应该会有个下文的,不至于仓促之间就通通赶了出去。这两天应该会有点风声吧?”

    裴清道:“我亦如是想。虽然有这件事,接下来也会有议论,大理寺上下不能慌不能乱,不要一惊一乍。”大理寺这几年虽然不是他当家,但这一批人也是在他手下使出来的,他也有那么一点关心。

    祝缨道:“是。灯节快到了,再发一笔钱,大家乐一乐,就容易不记得烦心的事了。”

    裴清笑道:“也只有你才能说出这样的话、办成这样的事。”暂代了大理寺才知道郑熹这几年过得有多么的舒服,真真全无后顾之忧。

    祝缨道:“只要您首肯,下官就去办。”

    “去吧。”

    祝缨发完了钱,当天就在宫门外面被甘泽传话——郑熹要见她。

    …………

    祝缨落衙先不回家,带着曹昌去了郑府,直入郑熹书房。

    郑熹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说:“坐。”

    祝缨坐下,问道:“您有烦心的事?”

    郑熹道:“有你。”

    “诶?”

    郑熹道:“政事堂打定了主意,要在京师简选年轻人派到各地历练。”

    “与我有关?我也在名单上?”祝缨说,“这……”

    郑熹一整个年也没闲着,他探到了皇帝和太子的口风,他讨厌的那个缺德鬼就是他的皇帝舅舅,外甥像舅,甥舅俩干了一模一样的事儿。刨去皇帝和太子中意的人,他已相中了一个倒霉蛋,打算趁着这一次政事堂要简选年轻官员外任的机会,将此人升个半级礼送出京。然后就可以把祝缨给调到东宫了。

    岂料他刚向政事堂提及此事想事先通个气,施鲲就说:“此人新任,不宜再动。”陈峦与郑熹还有点师生的名份,多给他说了一句:“名单已经差不多了。”

    郑熹顺势问道:“不知东宫属官有无调动?我也好有所准备,安排相关事宜。永平公主出降殿下要亲自送嫁,詹事府里得安排一些事儿。万一到时候人手有所欠缺,恐怕误事。”

    陈峦笑道:“放心,暂不动东宫的人。哦,你的故吏们,有要动的。”

    郑熹继续询问,陈峦道:“告诉你也无妨,你也知道规矩。”

    规矩就是,可以提前通知你,但是你别给政事堂耍心眼儿想要改变这个结果。老师信任你,你如果辜负了信任,当心老师整你。

    陈峦大方地把祝缨的名字告诉了郑熹。郑熹在他们面前还是个年轻人,这回被三个老鬼整得不轻。他不好当面反驳,只是问:“为什么?”

    陈峦道:“为什么不?”言语之中没有什么商量的余地。

    郑熹想迂回地协商,王云鹤又提醒他:“你现在该做的是守好东宫。”

    郑熹铩羽而归,当天就召了祝缨来,问:“你怎么想?”

    祝缨道:“您的意思呢?”

    郑熹的表情很沉郁:“我在问你。”

    祝缨道:“政事堂为什么这么干?如果不知道原因,我就静等吏部下文。三个丞相,不知底细一时扛不住。”

    郑熹的心情是羞恼,都已经给祝缨许诺,要把人调到东宫,现在事情干到了一半被截胡了!他很不高兴!他说:“无论成行与否,我都安排你能够见一见东宫,你自己要有所准备。”

    祝缨道:“您才做詹事……”

    “无妨。正好有机会。”

    “是。”

    …………

    祝缨从郑府出来,心中并不像在郑熹面前说的那样的困惑。王云鹤是一个至诚君子,还是个有行动力的丞相,他心中想的事情,就必然要设法去做。做京兆的时候就能因为曹氏而上书,对律条的执行做补充。现在做了丞相,他不有所动作倒奇怪了。

    祝缨心情非常的好!

    她特别愿意离京外任。

    回家的路上,她控制住了表情,直到回到家里吃完了饭,往书斋一坐,才忍不住笑出声儿来。

    还没出正月,天还有点冷,张仙姑过来给她看看茶热不热。见她在笑就说:“这孩子,想什么呢?诶,你怎么把披肩弄下来了?”

    祝缨伤过肩膀和腿,花姐就给她做了披肩,张仙姑盯着祝缨天冷必须穿戴着,腿上也要穿得厚些,坐着的时候必须再盖条毡毯。

    祝缨看到张仙姑,噎了一下,但她忍着没跟张仙姑说。照着张仙姑的指示穿戴好,应付完了张仙姑,祝缨开始打腹稿。她愿意出京,也得写个奏本。然后是安排家里,住了一年多了,跟这房子才有了一点感情就要离开,竟是有点不舍……

    房子、田产,还好,都不多。

    要紧的是大理寺那里怎么安排,尤其是女监。

    祝缨心里一样一样地想着,哦,还有她在京城的这些线人。

    如果要出京赴任,她还得招募仆人,到陌生的地方上任,不带几个自己人怎么成?花姐……其实是很需要花姐同行的,但是花姐一向有自己的主意,她要学医就会推辞掉能够做女丞的机会专心行医,不能因为自己而强行改变她的人生。父母还是跟着自己的好……

    祝缨整了半宿,心里有个大概才回房去睡觉。

    她藏在心里的消息,连父母和花姐都不曾说的事情,没过两天京城就已然传出了些风声——政事堂给吏部下令,命吏部盘点天下州府县的官员情况上报,又盘点京城各衙司之年轻官员的情况上报。

    吏部忙了个人仰马翻。心里再有谱的人,要短时间内盘点出这样一份清单也是很吃紧的。

    吏部在忙的事,王云鹤在朝上公然上了一本,事态变得很明朗:年轻官员出京这事儿,一准要成。

    一时之间,整个京城都躁动了起来。

    出京并不是一件全然的坏事。许多人还特意想谋一个外差好丰富一下自己的家庭财富。也有一些人,钱权都有,但是对某地有执念,也会想去一下。又有一些人,觉得京城无法施展抱负,也愿意去地方上一展身手。有任职地方的履历,也有利于日后晋升。在京城,从六品不算什么,放到京外,就可能是一县的主政,全县都听他的。

    祝缨这个从六品在大理寺混得算不错了,在上司的支持下,拢共也就能管上二三百号人,还得给人当老妈子。到了京外,上县,人口过万户,县令从六品,跟在京城相比,那排场就完全不同了。

    一些人心思就活络了。

    出京又不是一件完全的好事。人生地不熟的,被坑被架空被戏弄被当地豪强压制的并不罕见。此外,大部分地方是不如京城繁华生活方便的。又有,如果一地出了个名人,县令也容易当孙子。再有,水土不服、人口减少、天灾人祸、租赋收入不足、闹盗匪……品级低一点的,是个大官路过都得点头哈腰,头上还有州府官员。运气差一点的,分到边塞,那就更刺激了。倒霉蛋出了京,远离天子与朝廷,大家把他忘了,这辈子也就这样了。近水楼台先得月,离得远了就没这种好事了。

    一些人打死都不想出京,死命琢磨着逃避。

    此事影响之大,祝缨回到家里都被祝大问及:“朝廷是要动真格的了?”

    祝缨道:“什么真格假格的?”

    祝大道:“我都听说了!瞧瞧,这上头写了。”

    他和张仙姑跟着花姐学认字,张仙姑先认些常见的、记账的,祝大识了几个字之后就开始看邸报,有时候看不懂就读字读半边,连估加猜。祝缨从来不知道,一个学问只有一瓶底水的老男人竟会对指点江山有这么大的兴趣。

    祝大说得头头是道:“王丞相要干,那就一定能干成了。瞧,年轻官员,哎,他要是把那个谁放到东北、某人再放到西北……”他仿佛比政事堂还要明白。

    祝缨道:“政令没下来,别到处说。叫御史听到了,又该参一条‘妄议大政’了。”

    “还参啊?”

    祝缨道:“对啊。不该议的不议,不该管的不管,议了、管了,也是会被问罪的。当年龚逆的党羽里就有被安了这个罪名的。”

    祝大目瞪口呆:“那咋还不如个老百姓自在呢?”

    “呃……老百姓更不能瞎说,不过,人多不太好管。真撞刀口上了,比官员惨。”祝缨说。

    祝大闭上了嘴。

    祝大不议了,到了二月初,吏部将两份单子递给了政事堂。祝缨也在寻找合适的仆人,长途跋涉,她打算带些书籍、铺盖之类的,那就需要车夫。到了陌生的地方,还得需要健壮的仆人。她还想要几个有点武艺的人,这个或许可以跟侯府拆借,又或者请温岳帮忙。

    她这头忙,那头又一封奏疏令朝廷上下议论了起来——始作俑者李泽的长子李彦庆上了一本,表示自己愿意外出去一偏僻的下县,去造福一方百姓。

    …………——

    李彦庆出孝比他爹还要早,李藏的案子移交到大理寺的时候,李藏都死了不短的时间了。李彦庆的爹和叔叔们都丁忧着,李彦庆过不去自己心里的坎儿,寻死觅活又恹恹生病,就算给他个官儿,李泽也怕他出纰漏。

    直到李泽自己也出孝,先给儿子安排个清闲小官干着,带到京城来自己看着,慢慢调-教儿子。放到别的地方,父子既无法同地为官,李泽就无法给儿子安排个位子。京城好啊,那么多的官职,只要不是在同一个衙门,就不用太避讳。

    李泽都想好了,他瞄的不是祝缨的位子,而是另一处的礼部的一个缺。

    他开始还担心段琳的安排未必奏效,郑熹还得出招,哪知王云鹤接手了!政事堂居然站在了他这一边。虽然儿子也算是“年轻官员”,不过他儿子老实,也不生事,上回闹事的也没有李彦庆,应该不会被派出去。

    这边老子算盘打得山响,那边儿子炸了个大雷:“我去。”

    等李泽知道的时候,李彦庆的奏本已经递了上去了。老子出的主意要年轻官员出京,儿子跟着上本请求出京,李彦庆的上司自然认为这是李泽的计划,想都没想就顺利让李彦庆把奏本递了上去,他没拦。钟宜是礼部尚书,李彦庆的事对他而言太小,他也没管。

    政事堂的名单原本里没有李彦庆。

    陈峦诧异地说:“他倒是有些气性啊。”

    施鲲道:“怎么?难道不是他父亲的安排?”

    陈峦摇头:“这孩子有些执拗。总觉得祖父续弦不妥。犟上了。”

    施鲲道:“倒是知道廉耻。”

    “只是性子有些痴,我就没安排他,让他安安稳稳在京。不想他竟有这等志气。”

    施鲲道:“那就加上吧。”

    王云鹤道:“给他择一个合适的地方吧。”

    陈峦指着李彦庆的名字,道:“调令就从他开始吧!”

    三人默契一笑,一时惺惺相惜。

    三人给李彦庆选的地方不好也不坏,离京城也不近,跟李家的任何一个亲朋故旧也不沾边儿。完全是一个没有太多的关系,系自己跑吏部送大礼才能得到职位的普通人很有可能得到的县。县也不富贵,是个中县,户口数不过万。

    怎么看,都不像是个亲爹给计划好了的事儿。

    不少人一头雾水:难道不是李泽的计划?

    …………

    外人不知道的是,此事从王云鹤开口起,就不是李泽的计划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的阴谋了,它已然变成了政事堂的事。

    政事堂三位各有心思,也各有自己的亲近人,做到丞相了,除了安插私人、栽培学生、提携意气相投的后辈,都多少有一些为国的公心与格局。

    李泽一提,王云鹤先触动肚肠,与另两位含蓄地表示:“京城有点儿乱,年轻人不懂事儿,别在这个时候留在京里,一时气愤上头犯了错。”

    另外两人都明白他说的是,皇帝年纪有点大,太子已年成,诸王也渐渐长大了。朝廷上的势力也是如此,上一代逐渐衰老,而新一代正在壮大。此事早有征兆,龚劼的倒台不是一件事情的落幕,而是一个开始的信号。段、郑宿怨重启,看着热闹,不过是一轮激烈动荡的更替中的一部分而已。

    这个时候,把一些有潜力、有资质的年轻人耗在京里,一不小心站错了队,则一个人材一辈子就都要蹉跎了。他们是丞相,对权利有自己的渴望,对家国天下也有自己的理想。他们已经老了,接下来无论是谁主政,他们都不想因为眼前的事儿让一些有才干的人从此不受任用,让国家落入凑巧站对了队的人,又或者是庸人之手。

    江山代有才人出,平白损耗一大批人也太让人心疼了。

    陈峦道:“我们这一把老骨头,已然位极人臣,对后进当有关爱之意。”

    施鲲也罕见地清晰表态:“要做!还要周到!咱们要议个详细的章程,什么样的人放出去,如何任职。派出去是历练的,不是要放出去谋害的。年轻人出京,可折过不少。”

    政事堂打一开始就把这件事当成个正经事来办,跟狗屎纨绔没关系。

    三人都是老手,先圈定了个范围——三十岁以下的年轻官员,要有一些才干才值得他们这一次费心。没有根基背景的最好,当然,也不必拘泥于出身或者什么恩主。本来也是有意回护已经不得不有所倾向但是有才干的人,让他们不要陷得太深。

    他们的品阶普通不高,一般是县令,也可以是州府主官的某项事务的帮手——刺史的副手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人都不够格,因为他们的品阶不够,上州之别驾都要从四品——主要看各人的长项、履历。

    如果已经有点倾向的人,比如祝缨这样的,王云鹤就要给她选一个顶头上司不姓段的地方。

    离京城之远近倒不是很在乎了,远点反而更好,太近了,比如新丰县,那跟在京城区别也不大。

    如果这些人在以后的漫长岁月里又有了什么志同道合的朋友,再与别人起冲突,那也不是现在的丞相们要负责的了。

    当然,选派的人里还要掺几个纨绔,给他们派到一些铁面主官的手下吃吃苦头。同时也有点迷惑的作用。

    最后,顺手往里面塞一些自己看好的年轻人也是应有之义。兼顾公私,也是桩美事。有他们在,他们中意的人做出了成绩再调回京城升职,又或者换一个更大的地方任职,并不难。

    发配与镀金的区别就在于此。

    ……——

    李彦庆一封奏疏上去,他自己圆满了。李泽哭都哭不出来了,他的前半生顺风顺水,自从父亲的死开始就事事不顺,亲儿子又给老子泄气,真是不知道找谁算账好了。

    他还有些人脉,比如陈峦。

    陈峦自己儿子都踢出去当县令了,你们有多金贵?比陈萌还金贵?你是皇子?王云鹤就更不用提了,他做京兆尹的时候,自己儿子都没带到京城,成年的也是在外面任职。施鲲虽然带着一儿一孙在身边,亦有儿孙在外。

    李彦庆只管默默地收拾行装,他上奏疏没跟父亲商议,李泽再生气也没办法打他一顿。打坏了,李泽也就坏了。

    李泽哭不出来,其他人也快被架到火上烤了。

    郑熹是詹事,还算太子的表兄,东宫的许多事都在他手上,他安排了太子去慈恩寺拈个香。到时候虽然摆开了仪仗,但是慈恩寺也不会完全的封闭,此类出行,都会安排些百姓、士绅之类供太子问个话。最好安排成“偶遇”。

    郑熹就要把祝缨给安排上。

    郑熹看祝缨顺眼,觉得她形象气质都不错,且应答也颇有章法。跟太子面前先露个脸,日后提起的时候也有个由头,太子不至于完全想不起还有这么个人。这也是为祝缨“日后”埋个伏笔。

    祝缨到了这一天,按照他的布置跟张仙姑等人去慈恩寺,她事先已知,太子去慈恩寺拈香,除了为帝后祈福,也有许愿生子的意思。

    太子运气也够背的,他头一个未婚妻因为龚案飞了,重选的太子妃成婚,至今也有好几年了,然而总是没有儿子。有皇位要继承的人生不出儿子,这就是件大事。前两年,宫里要给他再选聘几个侧室为的就是生育。

    哪知民间以讹传讹,传成了要广选宫女,弄得有女孩儿的人家急着成婚,甘泽的媳妇就是那时候娶的。现在甘泽的儿子都会叫爹了,太子的儿子还不知道在哪儿。

    郑熹就安排祝缨和张仙姑一对母子也拜菩萨,由张仙姑说个:“子女的缘份都是注定的,该有的总会有。”张仙姑说这话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她也在想着祝缨的事儿。

    太子也略有了一点印象。

    祝缨一看太子就后背有点发毛,他虽然有点愁容,但是……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会面很简短,太子还说了一句:“哦,我知道你,你的伤好些了吗?”

    “殿下垂问,臣已痊愈。”

    太子又问她:“听说你会出京?”

    祝缨也答:“臣也听到这样的传闻,尚未接到调令。”

    郑熹道:“政事堂正在参详,我看差不多了。”

    太子问道:“去哪儿?”

    祝缨道:“让我去哪儿,我就去哪儿。”

    太子笑道:“哪儿都行?”

    “哪怕天涯海角。”

    太子笑着摇头走了,祝缨是谁他当然知道,郑熹会亏待祝缨吗?太子都想笑。背后就听刚才跟他说话的那个妇人惊讶的声音:“啥?你要出京?!!!”

    太子回头看了一下,这个妇人看着没什么城府,怎么家里人还瞒着她吗?真有意思。

    李彦庆一封奏疏抢了先声,压力竟到了在名单的这些人身上。好好的表现机会,飞了。

    祝缨比别人还多一件事,她还得应付家里——

    张仙姑当时就问了那么一句,硬是将接下来的问憋回了家里才问:“到底怎么回事儿?!啊?!出什么京啊?要去哪儿啊?”

    祝缨反问道:“娘,要是咱们出京,不再在京里了呢?”

    张仙姑道:“傻话,你怎么应卯呢?”

    祝缨道:“我要到别处做官呢?”

    张仙姑没听明白,说:“什么?不在京里?你……”祝缨打做官就是做的京官,离京是张仙姑从来没想过的。她也呆掉了,又打量了一下仍然很新的屋子,看着一件件的家具、书房里的许多书本。她说不出话来了。

    祝大和花姐都是措手不及。花姐问:“那这家?”

    祝大则突然眉开眼笑:“哎哟,这下反而好了!天高皇帝远!”他还念着一件事儿,他压低了声音,神秘地说,“不用请假,就能生个孩子了。”

    花姐惊骇地看着他。

    祝缨道:“别捣乱。我出京是出定了。”

    张仙姑一头想着“外孙”一头担心女儿:“出京啊!路上哪是那么好走的?要去哪儿呢?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呢?”她从老家这一路,没有一处比京城生活更好的了,能回来当然还是要回来的。

    祝缨道:“我倒想远一点,越远越好,不回来才好。你们想。”她伸手抹了抹下巴,胡须!现在虽然糊弄过去了,人家一看她光洁的下巴就容易想起来段智和行刺,就容易想起来段家……

    未必能一直顶用。

    祝缨道:“郑大人当初说带我上京先做吏、再做官的时候,我什么都没想,就一门心思要过得像个人样,就跟着来了。那时候我还没长大。现在,你们想想,不用别的,就把我关半个月,咱们就得急疯了。如果再关上一个月,我就只能拼命或者逃命了。”

    上回查她的账,只是让她避嫌,如果做个局给她关起来,哪怕最后查出来是冤枉的,关一个月,她就什么底都漏出来了。

    所以她想走,越远越好!

    她日日思索着这些事,面上还不能显出来,委实操心。如果离开京城,这些就都不是事了。主政一方,谁能管得了她?哪怕日后还要被调回来,她也要在地方上呆足年限,多攒政绩,升职回来。

    官位越高,能动她的人越少,她被关起来的概率也就越小。

    李泽不上这一本,她都想上了。

    家中三人一听,都点头。花姐道:“正好,咱们一同去,哎,你去哪里?”

    祝缨道:“你也要走?”

    张仙姑道:“咱们是一家人,怎么能不一起走呢?都去!也好有个遮掩。不然你到生人窝里,是想担心死我么?”

    祝大也说:“是哩!”

    祝缨道:“那,我去寻王丞相,求个远一些的地方。只是,如果太远了,会很苦,我担心……”

    张仙姑道:“还能比在朱家村更坏?”

    “呃,那倒不至于。”偏远的地方可能艰苦,但是主政官员一家一定是过得最好的。任何地方,最顶尖那一撮人过得都不会太差。

    花姐问道:“你想去哪里?”

    祝缨道:“我不定地方,我也不知道天下这些地方哪里更好。你看,大理寺案卷少的地方,是不是大案少?就民风纯朴,恶人少?不是的,有可能是那里人烟稀少,有命案你也发现不了。又或者当地不拿人命当回事儿,不上报。所以,我不选地方。只要远一点,余下的交给王丞相。”

    花姐问道:“那郑大人那里呢?”

    祝缨道:“他也不是事事都能料到、办到的,我也不能什么事都攥他手里呀。他不乐意,也掰不过政事堂。”

    …………

    祝缨先去了郑府,对郑熹说了自己的打算。

    郑熹心中已为她择了一处地方,不远不近,但是附近有郑家的关系,交通也便利,顶头上司还是郑侯的老朋友。就剩去跟陈峦讲讲情了。

    一听祝缨这样说,郑熹拉下了脸来:“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祝缨道:“我明白的,我想走,越远越好。”

    “你想去哪儿?”

    “去哪儿也不一定,您想把段婴踢出去多远,我就走多远。我不定跟他去一个地方,也许各奔东西。可我比他活得糙,没他那么精细。”

    郑熹仍然板着脸。

    祝缨道:“那天东宫笑得很暧昧,哪怕为了让他们想不到,咱们也得变招。”

    “段婴算个什么东西?怎么配跟你比?”郑熹说。

    祝缨道:“是我不能跟他比。人家样样拿得出手,我只出身一条就差很多,与他们走同一条路子永远追不上人家。这儿缺了就得那儿补回来,得另辟蹊径。出身、名声不够,就得干点过硬的政绩,否则终究差点,容易关键时候功亏一篑。”

    郑熹仍然犹豫,哼道:“王云鹤怕不舍得。”

    祝缨道:“自己儿孙都在外面,还能舍不得谁?我自己提出来,政事堂不会过分阻拦的。我要是现在舒服了,就怕占小便宜吃大亏。”

    郑熹怏怏地道:“去吧。”

    “总不会给您丢脸的。”

    祝缨先说服了郑熹,再去王云鹤府上,遇着刘松年也在。刘松年是被王云鹤请来看名单的。两人也不避祝缨,见到她,刘松年故意问道:“你来做什么?”

    祝缨空着手过来,说话却是在托办事,她说:“相公,听说我也要调任。”

    “嗯?”

    “陪家母去慈恩寺上香偶遇了东宫,他问的。”

    刘松年翻个白眼,冷笑一声。

    王云鹤道:“不错。”

    祝缨道:“那我请调得偏僻一点,越远越好。”

    刘、王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王云鹤问道:“为什么?”

    祝缨道:“家母如今只与几个相熟的人家相处,知根知底。其实之前她为了我也尽力与人交际,可却得了个‘尖刻’的考语。”

    王云鹤皱眉:“这并不是京城不好。”

    祝缨摆摆手:“不是说京城。是事出有因。她们那一在说,一个会持家的小娘子。因为家贫,家里只得一尾大鱼,要办一桌宴。于是做了一鱼三吃,鱼头炖汤,鱼尾红烧,鱼片做成糖醋。家母说,这也算穷人会持家?她们就说她尖刻。”

    刘松年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祝缨道:“第一真正的穷人没有那么大的鱼也没有那么许多的柴草,池塘是别人家的、山林是别人家的,不能随便樵采、捕鱼,被发现了是要还回东西再挨打的。第二穷人连盐都很少吃,更不要提油、糖、醋之类了。能有这些东西的,不过是一时不凑手,绝不是穷,吃不起。我家,真正的穷过。”

    刘松年和王云鹤都正色看她。

    祝缨道:“大人,我想去看看这天下。阅历不同,眼界也会不同,为人也会不同。说家母的人未必心性刻薄,只是‘何不食肉糜’。许多人想去富庶的地方,谓之守住腹心。只要这些地方不坏,朝廷就能苟延残喘下去。我却想去这些细枝末节之处,只有这些地方像个样子了,人间才能称得上是盛世。国家的底线不应该是富庶之地,而应该是那些偏远之乡。我纵使能力低微,倒还有点想试试。”

    刘松年站直了身体,正了衣冠,王云鹤低头想了一下,道:“倒有一个地方,很远。”

    “我去。”

    …………——

    王云鹤本来给祝缨选了个地方,别的优势也没有,就是跟郑家的仇人离得远,道路也还算安全。

    现在如果要一个远且顶头上司不姓段的地方,就是往南,所谓烟瘴之地。当然也不是没有好处的,因为环境恶劣,她未来的顶头上司已经病死了,现在是个经常生病的副职在支撑。等于没有正经管她的上司。

    祝缨本来就是南边人进京,现在只是比她家乡再往南一些,比起去北方更适合她。

    此地起点极低,就像是一个考零分的小孩儿,只要能做对一道题,就是个零的突破。

    但是郑奕却跳了起来!

    “你知不知道那里有多远?!!你知道两千七百里是什么意思吗?”

    祝缨道:“唔,就是,罪轻一点流放都送不到我手里。”

    郑熹冷哼:“你还知道!”

    祝缨笑道:“那你们就想想办法,把该送给我的人,送到我手里。”

    温岳一个内敛温和的人也说:“便宜了段家人!”段婴尚未谋得一官半职,看着就像是等着拣漏,到时候出挑的年轻人离开了,就显出段婴来了,平步青云就在眼前。

    难怪温岳生气了。

    祝缨道:“政事堂的便宜哪是那么好拣的。”

    她这话很快就得到了应验。

    出手的不是政事堂,而是刘松年。祝缨曾说过,他一定是因为嘴毒才当不上丞相的,此言不中亦不远矣。

    此君没两天就在一次公开的诗会上问段婴:“年轻人都去磨砺自身了,你呢?留在京城当盆景儿啊?”

    有打圆场的说:“这……只怕已然晚了吧?附近无处可去,再有就过于偏远了。并不适合段兄这般人才。”

    段婴道:“我去。”

    政事堂也为他加了一个地方,远是够远的,离段家势力也远,地方还是施鲲亲自选的。

    施鲲道:“能做的我们都做了,以后就看他们自己了。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他们最终也未必都能成栋梁,我们已经尽力了。”

    风铃

    赴任不是说走就走的,得先拿到任命。

    祝缨提前知道了消息,任命还没下来她就先在家里准备上了,这样就能节省时间。从接到任命到赴任抵达是有路程时间的要求的,逾期不至要受罚。

    张仙姑和祝大说了要一起走,真要收拾行李了,又满眼的舍不得。多少年来头一个舒服的家,才住了几天就要搬走,说不留恋是假的。

    他们又有一种过惯了穷日子的习性,看着这个也好、那个也好,什么都想带走。衣服首饰得带吧?铺盖得带吧?钱得带吧?还有家里没吃完的米……

    张仙姑道:“咱们只有一辆车呀!这可怎么弄?”

    祝大犹豫地说:“再买一辆?”

    将近三千里地,你愿意雇也得有人愿意跟你走。不然就得买。这一买就更麻烦了,有车还得有牲口,还得有车夫,这又怎么弄?

    两人收拾一回,又停一回手,很是躇踌。

    花姐也不舍这里,却比他们有规划得多。她列了几条,一是家中的账上要怎么核算,二是田租怎么征收——这个她打算跟祝缨商量,托付给温岳家,三才是自己要携带的东西。她又寻杜大姐聊了聊,问杜大姐:“我们要是走了,这房子也是要人看的。你是跟我们走,还是留下来看房子呢?”

    杜大姐想到三千里路,脸也白了,留在京城又担心自家叔叔一看没了主人庇佑再作夭,咬咬牙说:“我跟娘子走,也好有个照应。”

    他们在家里收拾,祝缨则到外面忙去。她先去了金良家道别,顺便想问金良有没有合适的人选推荐给她带去赴任。这也与找仆人一样,有个保人、有个来历的更可靠。否则以祝缨在京城地面上的人缘,呼呼啦啦召几十号人一道出去也没问题。但是未必合适。

    她对金良说:“差不多三千里地,没个长性的人半路就得跑了,还是得知根知底又愿意的人才行。”

    金良道:“早叫你预备仆人,你偏不听,现在才着急吗?你要带曹昌走,那家里大哥大嫂就没有仆人了,我先给你找个门房,正好有个老军,无儿无女,虽瞎了一只眼,看家护院还是可以的。你呢,除了曹昌,还得再有两个仆人……”

    祝缨道:“爹娘他们跟我一同去。”

    “你疯了?!!!他们多大年纪了?你……”

    祝缨道:“那个老军,要是愿意同我南下我倒想见上一见。如果合适,我就留下他。”

    金良道:“你没糊涂吧?”

    祝缨道:“曹昌到我家里来,是为了他的父母,现在带他走三千里,他父母怎么办?我想让他留下来帮我看个房子。他要愿意,接他父母过来同住也没关系。看房子嘛,人多热闹。至于爹娘和大姐,他们不放心我,我们家就四口人经过的事太多了,是不想分开的。”

    金良道:“你可真是个活菩萨!”

    祝缨道:“你要有合适的人荐给我呢,现在就说,要是没有,我还得再寻去。”

    金良道:“你就这么空手去找?”

    祝缨道:“我这不是找到你们了吗?”

    金良皱眉:“路远长程,不得要护卫吗?还有……”

    祝缨道:“我知道,还得有帮手,我接着攒人去。”

    金良道:“你要是不必得弄个甘泽陆超那样的,打小就机灵学会伺候人的,又不要必得识字的,倒不难。现成的,有些开罪了贵人的,也有想避祸而无处可去的。我还是觉得你该招几个护卫,穷山恶水,防着强人剪径。”

    祝缨道:“明白了。”

    金良道:“我给你留意着,这两天给你。”

    过不两天,金良带了两个人来给祝缨,两个人都情愿签了卖身契。愿意卖身给祝缨的条件是:过几年给配个媳妇儿。他们都是京畿附近的良民,种种原因失去了土地,凭自己想娶妻生子是不可能了的,让他们愿意为奴为仆的条件也就是有个老婆。

    祝缨拒绝了这样的条件。

    金良觉得十分可惜:“你再买几个女奴,到时候相配成婚,你家就有几房家人奴婢了。多么划算。”

    祝缨道:“还是算了。我现在哪有闲功夫弄这个?”

    金良道:“你总这样,非得等到不得不办了才着急忙慌的去弄!就说仆人,你来京城几年了?早早上心,用得着现在抓瞎吗?”

    “早早?早些年我我也没那个本事呀。准备永远没有万无一失的,事到临头总有疏漏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淹罢了。”祝缨说,“那个说好的老军呢?”

    金良道:“那不是?先说好了,他是个倒霉的人,做事还行,你要不计较别的,他倒可以。要是讲究,就别带人千里迢迢的走,没几天又不要了给打发了回来。”

    老军叫侯五,四十来岁年纪,本事也是有的,就是运气不太好。他的上司们总能在他说上司怪话的时候从他的背后经过,换了多少个上司都这样。真心实意夸上司的时候,上司又总听不到。弄得虽然有小功,却总也做不成军官,又伤了眼睛,眼瞅没个地方混饭吃了。要回家乡呢,从军二十多年,家里早没人了。本来是想当个门房的,现在要跟着南下三千里,他倒也没有拒绝。

    金良让他耍一回刀枪棍棒,祝缨看这个人武艺还行,除了独眼龙,样子还算端正,见面也不说话。她说:“我要去的地方有点远。”

    侯五道:“更远的都去过。”

    金良道:“他曾随军出征过。”

    祝缨就他的条件,直到此时他才说话。侯五的要求是管吃管住就行,如果死了,给身老衣、给副棺材。

    祝缨道:“现在说这个是不是早了点儿?”金良也说“不吉利”,侯五道:“小官人答应了下来,小人心里踏实,就觉得能长久了。”

    祝缨道:“好。万一日后我有什么不方便的,我也把钱算给金大哥,托付给他。”

    侯五笑道:“爽快!小人这就搬取行李,现在就能给您做个门房。”

    合着他都没地方去了。

    祝缨道:“行。”

    …………

    她又去邵书新那里,问他有没有合适的账房推荐给她。邵书新叹了口气:“你的钱够吗?”

    他给祝缨算了一笔账,祝缨要去的地方穷得叮当响,还要养活当地官衙内现在有的人员,祝缨自己招募的人如果不能给他们安一些名目领地方上的俸禄,就得祝缨设法去养。好的账房是很贵的,同理,祝缨带去的仆人也是一样。

    “这些人谋外任,为什么都要去富裕的地方,你现在明白了?”

    祝缨道:“我到了看看,兴许就能找到财路了呢?”

    邵书新道:“随你。好的没有,傻子倒有一个。账也会做,就是人傻点儿,你得照应着。他就只会看账。祖上就会做账,在户部里干了两年,认不全上官、记不全上官的名字,除了账,别的什么都不想管,叫他写个片子说事儿可要为难死他了。本来以他的本事,由吏选官也倒也不是不行,就这不会来事儿让人头疼,这不干不下去了。你要不讲究这些,那应付一个县的差使做个帐史还是可以的。”

    祝缨道:“好,那就是他了。”

    此人叫祁泰,四十岁了被人从户部踢了出来。去给商人做账房,他又不会八面玲珑为商人拉近户部的关系,没几天就干不下去了。要去给贵人做账房,人家自有信得过的人,他非但没能干什么正事,还差点被府里的同行们下套背了黑锅。

    邵书新也没有收留他,不过祝缨需要人,邵书新算了一下,就这个人划算,于是向祝缨推荐了他。祝缨问道:“他要先付多少钱好安置家人?难道还要带着一同去?”一般去这么远的地方,都不会带家眷的。许多官员赴任甚至是携妾前往照顾起居,留着老婆在家里主持家务、伺候父母等等。

    两千七百里外的一个地方,如果不是祝缨情况特殊,她也不想让父母、花姐跟着奔波的。留在京城看个房子、收个租子,让她没有后顾之忧,多好?

    邵书新道:“不用。”

    “诶?都四十了……”

    “他爹娘早死了。头前有个娘子,难产死了,留下个女儿,今年十二岁了。再娶妻又娶不上,女儿没有一分好嫁妆也嫁不出去。正好,你带他走,他能给女儿攒一分嫁妆,招个女婿,也算后半生有望。要是死路上,那就是命。”

    祝缨就让邵书新做中人,先见了祁泰。祁泰是个白瘦的中年人,看着比实际年纪小一些,两眼无神,看谁都跟没看着一样。发现了邵书新才笑一笑,等邵书新介绍了,才把眼睛对准了邵舒书新身旁的祝缨,认一认人。

    祁泰作揖,道:“东翁。”

    祝缨道:“我钱不多,地方上是什么样子也不清楚,不过我把你带去,也会把你带回来。你看怎么样?”

    祁泰道:“反正我也没别的地方好去。”

    祁泰看着邵书新,邵书新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热心肠,他只好自己干巴巴地谈条件:“我要把女儿带上,她不用您管。我的酬劳分几样,我的衣食……”

    祝缨心说:我算知道你为什么会被户部踢出来了。

    但是祁泰便宜,有这门手艺,包食宿,每两天一顿肉,其他时候能吃饱,四季衣裳各一套之外,一年只要再给五贯钱就行。当然,过节的时候他要假期,到了地方得给他们父女安排两间屋子居住。祝缨给他算了一下,这么个赚法,他三年下来也就给闺女攒套不算好的家具当嫁妆。真想问他之前四十年是怎么过的、还有积蓄没有了。

    祝缨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全算下来这一笔开支也不算小,但她拿祁泰当账房,那就非常划算了。

    郑奕因为上次的事与她也算患难之交,主动要给她两个小厮伺候她南下。祝缨道:“我南下还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呢,不宜带太多的仆人。你要是有合适的车夫就给我两个,有车也借我几辆。等到了地方卸了车,我就让他们再回来。”

    郑奕道:“这个好办。”不用小厮,他就安排了四辆大车,各配一个车夫。

    祝缨路上的人手一下子就齐全了。

    至于护卫,她甚至不用自己去特意攒,就有商人闻风而来想要随她一同南下。他们不走那么远,也就往南走个一两千里,随身带了货物贩卖,为的是跟着官员行走可以逃税。他们携带有货物、护卫等,也愿意奉上一些财帛给祝缨。

    这其中有商人是祝缨在大理寺的时候就熟识的,祝缨也不问他们要太多的钱,只问他们每人要一辆车,为她装载一些东西。

    门房有了,车夫有了,仆人还没有,祝缨也不想要什么贴身的男仆小厮,但是却有一个人自动送上门来了。

    一个是老吴的小儿子,老吴想再给他谋个吏职也挺难的了,巧了祝缨要南下,老吴就把儿子给送了来。

    他和女儿、女婿带着儿子到了祝缨家,四人带了礼物,就要把小吴送给祝缨。老吴舍了老脸,说:“大人知道的,小人家里有几个儿女。蒙您关照,一儿一女都在大理寺里当了差。只有这个小儿子还没有着落,一事不烦二主,他也就拜托给您了。”

    人交到祝缨的手上,他是十分放心的。跟着主官南下,就是个心腹。哪怕现在执仆役,祝缨升了,这个小吴也就跟着鸡犬升天了。祝缨总有一天能回京,甭管什么时候回来吧,必能给这孩子在京城安排好了。

    当爹的给儿子找这么个恩主,也算对得起儿子了。

    祝缨道:“我去的地方可不好。路上累着了,到了地方水土不服病了,什么事儿都会有的。那可不是京城,京城遇到事儿我都还能有办法。”

    这个小吴也机灵,笑道:“您都能去的地方,哪有我们叫苦的份儿?您的本事大家伙儿都是知道的,要是跟了您还有意外,那就是我自己的命了。家里爹娘、姐姐、哥哥他们也不该埋怨您。是我们求您给条明路的。”

    他姐姐骂道:“就你话多!”

    小吴一躬身,缩后面了。

    祝缨知道老吴一家的根底,说:“也好。我们彼此不埋怨就好。”

    老吴道:“那这孩子就是您的人了。”

    祝缨点点头。

    跟小吴也不用谈什么条件,祝缨就照着侯五的条件来给他。老吴一家也不挑剔,老吴甚至希望现在的条件苦一些,儿子陪着祝缨吃过苦,则日后祝缨给的回报只会更丰厚。如果回报不如预期,就只当自己做买卖亏了本儿。几年大理寺相处下来,老吴非常相信祝缨的人品。如果跟了她小吴还混不出来,那就是命了。

    …………——

    到任命正式下来的时候,祝缨的准备都做得差不多了。在京城的家托付给曹昌一家看家。田产由温岳家代管。郑奕为她准备了六辆大车,其中两辆坐人,四辆载物。祝缨自家还有一辆骡车,七辆车足够用了。她自己骑马,把驴子留给了曹昌一家使用。

    花姐带走了猫,狗就留给曹昌。

    女仆有一个杜大姐,男仆由侯五、小吴兼任,同行的还有祁泰父女俩。

    祁泰是个除了算账旁的事都不太有谱的人,逼得女儿小小年纪就很有点成算。亲爹已然答应自我流放三千里,祁小娘子听了生气都没力气了,只得收拾了包袱陪着。这个爹跟主人家东讲西讲,一是忘了讲她的食宿,这些也得从那五贯钱里出,亏大发了。二是没有讲她父女俩怎么走,祁小娘子找了两天的车,都没人愿意接这三千里的活儿。

    她东拼西凑,又凑了一头驴的钱,家里还有个破的板车,就挂驴身上,载着父女俩和铺盖一同走吧。这还没有开始领薪酬,倒要先赔钱了。

    祁小娘子看着盒子里的钱,欲哭无泪。

    祝缨就是在这个时候到了她家的。侯五没家已经暂住门房了,小吴家太熟,祝缨先到祁家来踩个点儿。她身后跟着曹昌,到了一看,祁家真不像是个在京城做吏的人家。房子都是跟人合住的,他们家住三间厢房,厨房也是跟人共用的。

    祝缨就站在外面,曹昌去敲了门。祁小娘子看主仆二人都还挺像好人,也不好意思说自己吃亏,自己爹傻,有什么办法?

    她还得上前说:“不知东翁何日动身?我们好准备。”

    祝缨看一眼祁家这情形,就让曹昌先拿出一贯钱来给祁小娘子:“准备一些路上用的东西。你们要是有自己的车呢,就用自己的,如果没有,我倒可以匀一辆车给你们。够不够?”

    祁小娘子大喜过望:“那可真是太好啦!”说完脸上一红。

    祝缨道:“府上这是……”

    小姑娘低下头,说:“也没什么,还应付得来,不会耽误您的事儿。”困难的人家遇到的事情也都差不多,生病、死人、不太会挣钱,钱就花得差不多了。

    祝缨道:“你家里打理不错,我家里大姐也是周到的人,你们会投缘的。”

    然后才是在调令下来之后,在大理寺内办交割。

    ………………

    虽然风声已经传出来了,但是调令不下,她还是大理寺的人,还是照旧做事。只是提前把相关的案卷又仔细地读了一遍。

    调令下来了,她先拜别裴、冷等上官。裴清道:“据我看,政事堂这一次往外调了不少年轻人,其中不乏英材,当不是厌弃你们,是想叫你们有所历练。你一定不要灰心,以你之能,必能有所作为!切记!切记!”

    祝缨再次拜谢他多年的关照。

    裴清回忆起当年初见祝缨,也是一笑:“当时还道你……罢了。虽说你是郑大人引入的,以后也不必与这里生份。”

    祝缨道:“下官出仕就是在大理寺,如何能忘?”

    冷云道:“这就走了啊?啧!常写信回来啊!”他常见他爹跟亲近的人这么说话,也就有样学样了。

    祝缨道:“只要不嫌烦。”

    冷云笑道:“谁会嫌你呢?”

    “你回信吗?”

    “得寸进尺是不是?”冷云笑她,“回!”

    祝缨这才与胡、左等人办交割,公文、公费、大理寺的产业等等,两下交割毕。大家又要给她饯行,祝缨也没有拒绝。她落衙后先把放在大理寺的东西都搬回家,然后就去了郑府。

    郑熹这些日子也是忙,詹事府与大理寺又是另一种不同。他接手大理寺的时候,大理寺才被清洗过一回,方便他施为。东宫就没有这么便利了。当年的大理寺,正有大案可以立功。东宫要的却是“安静”。

    看到祝缨,郑熹长叹一声:“我真想跟你换一换。”

    祝缨乐了:“只怕我干不来您的事儿,您要出京又没有那么大的地方能盛得下您。”

    郑熹也笑了,拿出几份名帖和几封信来,说:“拿着。”名帖是他的,信是写给一些沿途的郑家的亲友的。虽然他们与祝缨要去的地方并不近,但是在“沿途”,也有许多事情是可以配合的。

    郑熹道:“自己斟酌。”

    “是。”

    郑熹道:“一定要去拜别三位相公,京兆府你的熟人们也要走动。”礼物他都给祝缨准备好了。祝缨的家底他不能说一清二楚,但是一眼看过去他都觉得寒酸。

    祝缨道:“不用……”

    郑熹做了个阻止的手势,让甘泽去送她,陪她把这些告别的事情办好。

    甘泽也想跟祝缨好好聊一聊,他把表弟介绍给祝缨是要表弟干事的,并不是要占祝缨的便宜白养个傻小子,真要顶用的时候又不走了。

    祝缨道:“你姨父姨母怎么办?”

    甘泽道:“有我呢!带上他吧。”

    “我房子还没人看呢。”

    甘泽道:“你要信得过,我就把姨父姨母接过来,住你偏院那两间屋,给你看房子。那小子你一定要带上!不然,姨父姨母也就不安心。”

    祝缨道:“三千里,熬死了多少人,我死不打紧,我自找的。他们家……”

    “那也是命!”甘泽说,“我和姨父都商量好了,他要死了,我们认命,我给二老养老送终。他要好好的跟着你,你不会亏待了他。我们都是放心的。”

    祝缨的随从名单里,于是多了一个曹昌。他高兴地骑着驴子,跟着祝缨、甘泽带上礼物先去拜别施鲲。祝缨跟这位施相只是见过面的交情,施鲲也就泛泛地鼓励她几句。

    到了王云鹤那里,两人之前能说的话也都说完了,王云鹤给了她一个袋子,说:“路上仔细研读。”

    “是。”

    “要记得写信回来。”

    “是。”

    王云鹤忽然笑了一笑:“对了,老刘一向喜欢游历各处,也爱读游记,当地有什么趣闻也写一些传递回来。”

    “好。”

    最后是去陈峦府上。

    陈峦又与这两位不同,他见祝缨时说的却是:“初到一地,为政一方,一定要看准了,再想怎么动手。”

    “是。”

    他也给了祝缨一个袋子,让祝缨:“路上慢慢看。”

    “是。”

    陈峦又说:“我还有一事相托。”

    祝缨道:“不敢。”

    陈峦道:“把他们带上来吧。”

    陈大娘子抱着一个婴儿,身边还跟着一个幼童,祝缨忙站了起来。陈峦道:“我有一封家书,劳你带给大郎。你看,这是他的两个孩子,还好吧?”

    祝缨先对陈大娘子一揖,再看两个孩子,都玉雪可爱,看着比陈萌机灵些。幼童还对她一揖:“世叔好。”

    祝缨也还了一礼,然后对陈峦道:“相公这是……”

    “你见了大郎,也好告诉他,他的妻儿都还好。否则口说无凭呐!哈哈哈哈。”

    祝缨对他一礼,接了家书。陈峦不但有家书,还给她安排了一场“同乡饯行宴”,祝缨再看这些同乡,与当初陈萌为她引见过的有一大部分是完全不同的,只有一两个在陈萌的聚会上见过。祝缨心下叹气:子不类父。

    她又往京兆府各位自己的熟人那里道别,最后到了老马的茶铺里坐了一坐。

    …………

    到了祝缨出京这一天,王云鹤并没有出现,派人送了条腰带给祝缨饯行。郑熹、陈峦竟然都出现了!

    郑熹身后跟着金良等人,都来送祝缨。郑熹道:“酒就不给你喝了。把你的刀带好。”

    陈峦还带了几个同乡来,同乡们托祝缨:“路上请稍绕远一程,转交些书信。”

    陈峦道:“怎么这么客气了?他难道不要回乡看一看的?三郎,你去的地方远,给你的时间也比别人长,不必太着急赶路。回家乡看一看。”

    两人对视,祝缨深深一揖。

    大理寺的同僚们都来了,裴清、冷云是勉励她,其他人都是不舍。祝缨对大理寺的女监格外的用心。

    “麻绳都从细处断。一根麻绳捆了人,细处断了,整根绳子都要废了,”她指着女监说,“这就是大理寺的细处。崔佳成、武相,还有你们,你们自己要争气。诸位,她们也是我们的同僚。”

    裴清道:“你只管放心地走。有我们呢。”

    冷云道:“你还是关心你自己吧!盆景儿前两天出京,可作了首好诗,京城都传开了!什么玩艺儿!”

    他原本对段婴也没什么恶感,现在却不一样了。祝缨道:“人家是有本事的人。”

    “呸!整天东游西逛!”

    祝缨道:“只见贼吃肉,没见贼挨揍。他就算是过目不忘,那些学问也不会自己跑到他的脑子里,还得亲自读书的。天下能人多了,他能出头至少是个肯下苦功的人。你别总瞧不起他那样的人,人家都是用过功的。你老这样,撞上个认真跟你计较的人会吃亏的。”

    冷云大声叫郑熹:“你还管不管了?这孩子还没走远就跟我顶嘴了!逆子啊!”

    郑熹道:“你丢人不丢人?”

    陈峦、裴清都看笑了。

    那边金大娘子等人也跟张仙姑、花姐道别。金大娘子又送了张仙姑一提盒的食物让路上带着吃,温母等人与花姐依依不舍。慈惠庵的尼姑也在后面来了,尼师送了花姐一些丸药。

    更远的地方是老穆老马等人,也远远地看着,有官面的人在场他们不敢上前。祝缨看到了他们,对他们挥一挥手,他们看到了并不招呼反而将身子往柳树后面躲了。

    祝缨没把他们托付给任何人。这些人现在勉强算是灰色的,以前还是纯黑色的,交给官场上的人,一个不好,人家不拿他们当人、拿他们当刀,用完就扔。他们呢,品行也不能保证,也对这些官人没有什么“忠诚义气”,背后捅一刀也不一定。

    双方还是各凭本事过活的好。

    商人们的车队在不远处集结,也不凑近。左丞同祝缨并肩站着,冲商队挑下巴,道:“唔,不错,这是你的长项。虽然说外放能有腾挪的余地,你去的地方太穷,你也不能怎么搜刮。这样手上就没钱,还怎么往京里孝敬?从他们身上弄些财货,倒能救你的急。”

    祝缨道:“记得常写信啊。”

    左丞笑道:“忘不了。”

    祝缨出京也没有特别的标榜清高,她那几辆大车并不全带的是书籍、行李,这一路她也是要倒买倒卖挣些钱的。王、陈二人给的袋子里都是她要赴任的地方情况,穷是真的穷。“民风淳朴”也可以说是没几个读书识字见过世面的人,刮地皮都费劲。钱还得自己想办法。

    ……——

    出京的时候还是春天,不冷不热,祝缨骑马,小吴骑个驴跟在后面。其他人或坐车、或押车,队伍的后面是商队。

    沿途走官道、住驿站,商人们行得开心,因为祝缨的仆人也少,并不额外勒索他们要他们孝敬。

    行了三百余里,再拐个弯就是陈萌任县令的地方了。祝缨拿了陈峦的家书,又帮陈大娘子给陈峦带了几件衣服、一些药材之类,到了驿站住下就派小吴去投帖要见陈萌。

    陈萌亲自到驿站来见祝缨。

    祝缨站在门外等他,远远看到陈萌骑马过来,看着比在京城时有精神了不少。心道:陈相要是肯早点放手,大公子早成人了。

    她笑着与陈萌寒暄,两人进了堂内坐下,祝缨将家书等转交。陈萌笑道:“他们就是爱操心。”

    祝缨对他说:“怎么能不担心呢?日后你的两位小郎要出远门,你也是这样挂念的。”

    陈萌难以压抑兴奋地问:“你见过他们了?他们现在怎么样?长高了吧?”

    祝缨比了个高度:“大郎这么高了,很有礼貌,口齿清楚也不怯场。”

    “哎,我可真想见见他们呐!”

    陈萌先与祝缨话家常,最后话锋一转才说到朝廷的事务上去。他说:“你这回走得有些远了,虽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也不要忘了与京里常联络。那地方特产又不丰富,你不要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须知道,那样的地方租赋收得少,人口少,必是有原因,而不是别的地方的人蠢,不知道到这片风水宝地去享福。又有当地豪强……”

    他滔滔不绝,祝缨也听得入神,陈大公子看来是吃了不少亏,也练得精明了很多。

    祝缨将他的经验都听完,对他道了谢。陈萌又送了她一份盘费:“到新的地方,有多少准备都不嫌多。”

    祝缨已接了陈家不少人情,些许财帛反而是最小的事情了,她也不矫情,大方地接了,说:“今日一别,不知何时重逢。大公子,保重。”

    陈萌叹气,道:“政事堂这事儿办的……你是我见过的第三个从这里过的人了,也不知道能回来几个,你可要保重啊。政事堂是公心,可天地不仁呐!”

    祝缨道:“大公子,你没白来做这个县令。”

    陈萌咧嘴一笑:“亲生父亲的权势也未必就是自己的,你也当心,郑熹的福未必是你的福,他的祸怕也要牵连到你。”

    “大公子,交浅言深了。”

    陈萌道:“那要看对谁。我这些年干的蠢事可也不少,说过的蠢话也是一堆,你别放在心上。珍重!”

    “告辞。哎,不对!”祝缨说,“这是驿站,是你走。”

    两人都笑了出来,陈萌又问:“冠群,跟你南下么?”

    “是。”

    “跟着你很好啊,没有了你,她留在京城未必就能顺心了,。一同上路你们互相也有个照应。”

    祝缨道:“要见一见吗?”

    “我……算了……吧……哎,我是真想有那样的一个妹妹……可我们家呀……”

    陈萌摆着手出去,回头对祝缨说:“别送啦。”

    冷不丁地厢房的门打开了,花姐在门口对他盈盈一拜。陈萌又咧嘴笑了:“冠群啊,保重啊。”花姐又是一拜。

    花姐站在门边,等陈萌离开了才走到祝缨身边,说:“他有些不一样了。”

    祝缨道:“脚落到地上了。不过也有出来做官也学不好的,分人。他人不坏。”

    “嗯。他以前对我也很不坏。”

    祝缨道:“他送了些盘费,你和娘收一下。”

    “不跟祁先生对账吗?”

    “他还有别的活计,家里的事儿不归他管。祁小娘子呢?”

    “跟干娘说话呢,小小年纪怪能干的,也是个操劳的命。”花姐说着,像是想到了什么,看着祝缨的眼神有点奇怪,问她,她又不说。

    祝缨只好说。“明天启程,等到了地方还有她操心的事儿呢。”

    花姐想了一下,说:“不是让你常往京里写信吗?你写一个吧。”

    “好。”

    …………

    郑熹在府中收到了祝缨的信,祝缨在信中说见到了陈萌,陈萌比以前大有不同,可见外放做点实事确实能让人成长,觉得等自己亲自主政一县之后,也会有所进益了,请郑熹放心。又写了一些沿途的风景,说之前跟着郑熹上京的时候不曾细看,现在发现沿途风景是真的不错。

    郑熹的心情并没有因此变得更好,他把信放到一个匣子里收好,站起来慢慢地踱步。

    甘泽轻手轻脚地上前,给他换了盏新茶。郑熹问道:“三郎他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呢?”

    甘泽道:“拖家带口走得慢,至少还得两个月吧……”

    郑熹皱眉,捏着桌上另一张纸,道:“也是没办法的事呀。”

    那张纸上是段婴的新作,这位才子一路出行动静不小。他走得比祝缨早两天,这一路触景生情,或者看到古迹时感怀,又或者路遇某人相唱合,再有写诗明志。写的都是志向,又透一点淡淡离愁。反正是三天两头有诗作流出。

    段婴人离开了,又仿佛没有离开。他不在京城,京城却仍传诵他的诗歌。

    这就显出祝缨的不足来了,她在文学上的才华并不显眼,本事都在实务上。长项是查案断案,是刑名。人还有两个多月才能到地盘上,到了地盘也不可能马上就大刀阔斧干出成绩来。干出成绩来了也得些日子才能传到京城。

    甘泽心道:这是有点糟心,三郎可一定要尽早弄出点响动传回来呀!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到了他俩的心声,就在看完信后的第三天,侯五快马加鞭赶了回来,拿着祝缨的名帖奔到了郑熹的府上:“出大事了!”

    响动,它来了!

    彼时郑熹还在东宫,郑侯在家里,听了消息就把侯五叫了过来,问道:“出什么事了?”

    侯五道:“都写在这上面了。”

    他拿出一封上了火漆的信来递给郑侯。郑侯拆了一看,脸上也是变色:“快!我要进宫!”

    他拿着那封信进了宫里,先找到郑熹:“你那宝贝疙瘩怕不是佛塔飞檐下的风铃?到哪儿都有响动!”

    郑熹接了信一看,信上写着,祝缨看完陈萌重新上路,走了没几天忽然想起来一个旧识田罴前两年也谋了外任,刚好在她途经的地方。在驿站住下之后,她就去拜访,结果发现田罴不是田罴!他被调包了!

    真假

    郑侯不是一个可以被随便忽略的人,他进宫的事很快就会有人知道。郑熹对郑侯道:“爹,咱们去大理寺一趟。”

    郑侯道:“理当如此。”

    父子二人从东宫赶去了大理寺,此时正是大理寺日常处理事务的时候。郑熹是大家熟悉的,立刻有人飞奔去报给裴清和冷云。

    冷云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呀?怎么他还回来了?有什么大事?”

    裴清道:“见了不就知道了?”

    二人降阶相迎,才一拱手,郑熹就说:“有一件事儿,来,里面说。”冷云凑到郑侯身边去:“世伯,什么事儿呀?”郑侯道:“你这就知道了。”

    四人到了室里坐定,郑熹对裴清和冷云道:“事情有些棘手,三郎派人送了一封信来。”

    裴清道:“案子?”

    郑熹道:“说不好。你们先看一看。”

    冷云也凑了过去,两人读了一下信。祝缨在信上写着,她之前跟田罴一起吃过一次饭,确定那人不是田罴,人比田罴要年轻一些。请郑熹通知大理寺秘密地调查一下,连说了两遍“私下,不要惊动别人,不要泄漏消息”,她觉得里面有故事。

    裴清道:“三郎的眼力我们都是相信的。那么他看到的那个田罴一定是假的了。他这么谨慎是应该的。他是一个路过的人,假田罴冒充了田罴的身份,当地人只认假田罴是主官,消息泄漏了,反咬一口也够他受的。查不清原委,不带够足够的人手去缉拿,也容易被假田罴所陷。”

    郑熹是曾经掌过大理寺的人,他说:“往田罴家核实的人也要小心!万一他家里也有隐情,悄悄地送出信去,岂不麻烦?再有,田罴这两年有往这里发公函吗?调出来,查一查,对比一下笔迹。”

    郑侯听了半天,说:“我道是怎么回事儿呢!你们这磨磨唧唧的!要我说,点起一支人马直扑过去,管它是真是假,就地按住了,慢慢审!”

    郑熹道:“这恐怕不行,没有理由没有证据凭一封信就要按住一地主官,需要的多少人才够?上头不会答应。哪怕请旨,也要事情先有个轮廓能够说服政事堂和陛下。要快,一个过路的官员,他能在那里停留几天呢?没他引个路,生人下去办案恐怕惊着了贼人。”

    他算了一下日期,祝缨上一封闲话家常的信比这一封只早到了两天,但是日期落款却要提前四天,也就是说这封信是紧急送来的。

    裴清道:“不错,此案骇人听闻,不能叫嫌犯跑了!我先调档验个笔迹。”

    裴清先调档,当地也有些稍大的案子要大理寺复核,上面的印鉴是真的,笔迹也是数年如一日。

    裴清道:“要么一开始就是假的,要么人一直就没有换过。难道是路上出的事?大人,倒不如打草惊蛇,我想亲自去田府拜访一下。”

    郑熹道:“那可要安排好人手,盯紧田家。”

    “先叫苏匡预备着,一旦确认,我就请旨派他出京办案。”

    “好。”

    郑熹就在大理寺里等着,裴清点了人盯着田府的各个门,告诉他们:“从我进去之后,看到这府里出来的人,都给我盯住了。”

    …………——

    事情却没有他们想象得那么复杂,或者说,比他们想象得更复杂。

    裴清带人往田府递了拜帖,田府不算小,却又有些空旷,仆人也不多。

    田罴的妻子很惊讶:“咱们家跟大理寺有什么往来么?”她丈夫又不在家,儿子因父亲官位的原因,现在正在给郑熹的大舅子岳桓当学生,上学没在家。

    她不得不亲自出面接待了裴清。

    裴清看着田罴的妻子,很正室的样子,不像个歹人。她已经不年轻了,鬓边夹着点银丝。

    两人见了面,裴清先说明了来意,道:“大理寺核旧案,田兄辖下有点事儿,想向娘子请教。”

    “啊?这……他从不与我们说起这些事呀!我们如何得知?”

    裴清道:“田兄可有书信寄回家?”

    田罴的妻子道:“那倒是有。”

    “还请暂借一观。我写个条子,大理寺用完就归还。”

    “这……”田罴的妻子很是犹豫,道,“我妇人家,并不晓事,识字也不多,信都是小儿收的,他还没在家。”

    裴清笑道:“大理寺去国子监请一个人出来,我倒没有什么,只怕令郎会惹人非议。我,不太想等。”

    田罴的妻子犹豫了一下,道:“您、您稍等,我去找找。”

    她亲自回房去取信,一边拿信一边对丫环说:“快!叫你哥哥去找大郎回来!就说大理寺有事来了咱们家,让他打听打听消息。”

    她自己拿了信去给裴清,裴清接了,礼貌地道谢,忽然不经意地问道:“田兄先是在吏部,又求了个好地方外任,家里收益如何?”

    “他犯事了?他不应该贪墨呀!虽然这两年都往家里捎了些钱米,也都是他的俸禄呀!并不敢犯国法。”

    “莫惊莫怕,我不过随口一问。是觉得府上太清贫了。”

    田罴的妻子苦笑一声:“儿女都是债,女儿尤其是。七个女儿,都要嫁妆呀。”

    裴清跟着叹了一回,拿着信回了大理寺,与案卷一对比,发现字迹也是一样的。他不死心,又仔细看了一下日期,发现都是到任之后的。信都很短,不过几个字。要么是平安,要么是好好读书。一封信从不超过十个字。

    不对劲!

    那边,田家去找儿子的仆人也被按住了,裴清把田家儿子给请到了大理寺。这小子还不到二十岁,进了大理寺就懵了,一问三不知。

    郑、裴二人一合计,行文给吏部,调田罴经手过的案卷来对比字迹。他在吏部处理的公文,总得是亲手写的吧?

    吏部还要与大理寺磨牙。田罴都走了几年了,谁还记得他签过什么文书?往回倒几年的卷宗,还得找他写的?!裴清道:“也好,我行文。误了事算你们的。”

    吏部才勉强同意去翻找。找的时候也着实费了一番力气,终于找到了几份。裴清就在当场打开,与自己携带的书信、案卷一比对,字迹有些像,但不是。可是印鉴是真的啊!

    事情麻烦了。

    郑熹、裴清一同邀了吏部尚书去政事堂,吏部尚书被他们挟到了政事堂才知道出事了。

    这几个人,连同郑侯,这样一个组合很怪异,陈、施、王三人都沉得住气,先跟郑侯见过,再看他们是个什么意思。

    郑熹把信、裴清把几份公文往政事堂一放,郑熹就退后,让裴清来说明,吏部尚书失声道:“田罴?真的吗?能确认吗?”

    王云鹤低头看了几篇笔迹,道:“十有八、九。行文口气、书写习惯也不相同。看,这开始还拘谨,后来就是不装了。”

    另两人也低头去看,三人肚里都有墨水的人,不能说书法名家,也都是下过苦功的。

    陈峦道:“不说笔迹,单说这口气就不对!离家数百里,对正在读书的儿子家书就写四个字?怀疑得有理。”

    施鲲道:“选精明强干之人南下确认!要快!”

    裴清道:“已然选好了。”

    王云鹤道:“多带些人手,擒贼先擒王。还要押解,大理寺的人手够吗?吏部也选两个认得田罴的人跟过去,认一认人。”

    裴清手心捏了一把冷汗,心道:祝缨可千万不要认错了呀!

    …………

    祝缨手心里也捏了一把冷汗。

    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

    她这一路出来,衣食住行都不如在京时便利,胜在心情舒畅,也不怕露馅儿了,也不用应付各路上官了。虽然路上不免要拜访一些官员,比起在京城那样八面玲珑,实在是省心不少,正可歇上一歇。

    别人与她就有一点差别了,同样的生活不便,不一样的心情。尤其是祝大,他开始出行几天,老封翁的派头是很足的,商队也奉承,自家仆人也照顾。

    千不该万不该的,他听到侯五跟曹昌说:“老翁不识字呐?哈哈,读字读半边儿……”

    只这一句也就罢了,不合又过两天,听侯五说:“不洗脚,老封翁不也不洗脚的么?我还以为贵人们都挺讲究呢……”

    更让祝大担心的是,侯五这嘴是真没个把门的,说:“咱们三郎是不是有点傻?跑这么老远当知县,图什么呀?”

    侯五在这嘴上吃了无数的亏,临行前,金良千叮万嘱的叫他留意,他见祝缨的时候就索性不说话。我不说话,你不就听不到我说怪话了吗?可是这嘴,有时候就是管不住。

    等侯五发现祝大不开心之后,侯五也尴尬了起来。祝大没听到他夸祝家人:“纵有种种土气,从不造孽。为人大方,也不作践下人,也不糟蹋粮食……”

    祝大悄悄跟张仙姑抱怨,张仙姑道:“家里的人你就要撵!那也是金大荐来的,荐的时候就说嘴不好、人可靠。”

    祝大还在嘀咕。老两口又拌了一回嘴。随着家乡越来越近,祝大还想“祭祖”,把花姐都弄急了:“干爹,老家那么些人认得你们,叫人说小祝的出身……”

    “出身怎么了?”

    花姐道:“您祖上三代是良民吗?都知道您先前是……还吃过官司。闹出去,小祝官都没得做了。”

    张仙姑又要跟他拼命。三人这番争执还都得背着人,压低着声音。

    其实他们只要不刻意大声,别人也不是很有心情偷听的。杜大姐离京越远越惆怅,祁泰晕车,祁小娘子跟她爹怄气。

    祁家也没什么家底,侯五一张嘴:“咦?不是算账的么?咋自家还这么穷?”

    祁小娘子气个半死,她爹是会算账,又不是会挣钱!不但不会挣钱,还不会讲价,她把家里那些家当挑挑拣拣,能带的都带上,自己还想跟人借口锅自己做饭——她爹忘了讲她的衣食。

    在第一处驿站休息时,她去借锅,被杜大姐看到了,杜大姐告诉了花姐。花姐正吃着饭,看她在灶下忙,就招呼她一起用饭。张仙姑热情,还说:“驿站这里都有配给我们的饭菜呢,不差你一张嘴。是不合口吗?”

    东家大方,祁小娘子就更觉得自己的爹不靠谱了,她就算要占这个便宜也要把话说清楚:“家父没有讲管我的饭。”张仙姑道:“害!就多添一把米的事儿。”

    祁小娘子去找她爹,发现祁泰已然坐好了,连她的那份饭菜,驿站都给他们送过去了。

    这个爹能在东家混下去吗?祁小娘子十分忧愁。

    只有曹昌和小吴好一点,曹昌还担心父母。

    祝缨则在愁着一件事——钱。

    她到了地方上是不好就手刮地皮的,手头至少得有一笔钱预备开销。日常生活不算,她是做县令去的,她还有上司呢,那会是一笔巨大的开支。

    她拜访田罴,一是因为认识,二是为了蹭钱。

    熟人嘛,总会送一点盘费的。官场上也是这样的,一般有路过求见的,多少都会给一点。

    现在倒好,进退两难,蹭钱蹭出个案子来了!

    …………

    祝缨去见田罴的时候做好了遭到冷遇的准备,他俩没有多熟,年纪差得也大,她以前也没给田罴送过礼。如果田罴不见她,她也不觉得意外,不过,钱,总是能蹭到一点的。

    起初,事情与她料的不差,田罴没有亲自来,派人送了一点钱。祝缨打算亲自去道个谢。在府衙外面,她看到一个脸生的官员往外走,看服色本地应该只有一个田罴才能穿成这样。她于是问了一句:“那是谁?”

    旁边有人说是田罴。

    祝缨当时不动声色,道:“原来如此。”她胆子也大,径自带着曹昌、小吴两个,上前向“田罴”道了谢。

    “田罴”皱了皱眉,道:“哦,原来是你?区区钱帛,何足挂齿?你走得远,何必再跑这一趟?早些上路才是正经。”

    祝缨听他是很地道的京城口音,看人,是个四十上下的模样,蓄着须,人也白净。也不像是做粗重活计的样子。说直白一点:不像土匪。

    祝缨道:“有些商人随行,略住一住脚。且下官前日旧伤复发,有些不便,许要多住两天。既然要滞留几日,当然要来拜谢啦。”

    “田罴”道:“那你应该好好养伤,养好了好赴任呐。”

    “您说的是。”祝缨礼貌地与他道别,回到驿站就写了信派侯五送进京去。

    然后就是焦灼的等待。

    案是她报的,她至少得跟派来的人接个头。

    她不知道朝廷会有什么反应!雷霆万钧是一种反应,傻子太多打草惊蛇也不是不可能。政事堂里没笨蛋,郑熹、裴清也不傻,但是具体做事的人不一定没有疏漏。她想安排祝大、张仙姑、花姐等人先行,或者往回走一段,又怕路上没人照应出意外。与自己一同等在这里,更怕出意外。

    她往街上转了一下,想打听一下“田罴”的风评。听到有人说他收受贿赂,还有人说他的“夫人”嫉妒、贪财之类。祝缨又绕着这座衙门转了几圈,数一数府里有多少人。

    随行的商队里已经有了些疑问,张仙姑和祝大也问她:“咱们怎么不走?你怎么好像要在这里住下来一样了?不是说要限期赴任的吗?”

    祝缨一肚子的话对谁都不能说,只能说自己不舒服,想“稳一稳”。张仙姑道:“花儿姐啊,你给她看看。”

    花姐一摸脉,疑惑地看向祝缨,祝缨对她使了个眼色。花姐道:“旧伤,不碍事,养一养就好。”张仙姑又张罗给祝缨进补。花姐则等到无人时再问祝缨:“有什么事么?”

    祝缨摇头:“过一时你就知道了。”

    “养伤”足养了七日,侯五随同苏匡、阴郎中到了驿站。

    …………

    祝缨与阴郎中也是熟人了,两人见面却不及寒暄。阴郎中率先问道:“情况如何?”

    祝缨先看他们的随从,大理寺带出来的都是青壮,足有二十人。苏匡问道:“这些人手够不够?”

    祝缨道:“进来说。”

    三人密议。

    苏匡之前抓人都是直接到场,宣读,抓。审完结案。

    阴郎中道:“还未验明正身,不知究竟是不是田罴呢。”

    祝缨道:“‘田罴’是本地的主官,直接冲进衙里拿人是不行的。如果他是真的,不用二十个人,苏兄带俩狱卒就能办了他,横冲直撞是冒犯朝廷命官。如果他是假的,反咬一口说咱们是匪类冒充官员,调动了衙役把咱们等人都拿下了也不是不可能。”

    阴郎中道:“他不束手就擒还想造反不成?”

    祝缨道:“至少可以骗本地官吏与咱们缠斗把咱们拖住,让他能从容逃跑。”

    苏匡道:“政事堂的意思,要快。拿人,尽量少伤亡。还要拿证据。只要确认了,可以向驻军求援。”

    祝缨道:“那这么着,设法把他调到驿站来,请进屋里。阴兄看一看人,如果是真的,你们叙旧,我向陛下请罪。如果是假的,当场拿下,擒贼先擒王。如何?”

    苏匡道:“妙极!只是不知道要用什么借口好呢?”阴郎中的身份不能泄漏,一说是吏部的人,“田罴”如果是假的,一准不肯过来。苏匡,“田罴”知道他是谁啊?祝缨,试过了,“田罴”眼里没她。

    祝缨道:“就说我突然死了。在他的地界上死了个官员,他怎么也得来看一看。哦,不行,不能是病死的,病死他不一定会来。那就凶杀吧,驿站凶杀案死了个官员,他总该来看一下的。我来扮尸体,就躺这屋里。”

    阴郎中道:“年轻人,也不忌讳!”

    祝缨道:“忌讳什么?就这么办了。我把家母、家姐请过来,让她们权充发现命案现场的人。叫小吴买几只活鸡宰了,往屋里多洒点血。苏兄,你亮身份,让人请他过来问话。他是假的,必然不敢与你硬挺。阴兄,你一边先不要出声,你有一件顶要紧的事——确认他的身份。你们带来的人不用埋伏,不要惊着他了。

    叫咱们的人都准备着,一旦主犯成擒,余党老实就马上都收押。不老实,就做好余党负隅顽抗的准备。”

    当下分头行事,小吴跑去买了一笼鸡。祝缨把父母、花姐叫来,如此这般一说。张仙姑道:“什么?”

    “小点儿声!不会哭就别哭,叫人听出不对来。你们就装成晕倒,别告诉祁泰,连曹昌、杜大姐都不要告诉。不告诉,才能装得像。”如果不是怕张仙姑和祝大受了刺激哭的时候不小心说溜了嘴道破她的性别,祝缨甚至连他们也想瞒一瞒。

    三人安排完之后,苏、阴二人假意离开,阴郎中回房后又悄悄溜出到了祝缨这里。

    小吴放了一大碗鸡血,往窗户上一泼,祝缨拿起碗往前襟上一倒,往床前地上也洒了一些。然后祝缨往床上一躺,拿张手帕盖住了脸。

    张仙姑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叫:“啊……”她没有如约假装昏倒,而是叫个不停,越想越伤心,好好的闺女要装尸体,怎么不跳大神了还得这么倒霉呀?!

    花姐给她拽到一边,也大叫一声:“快来人啊!”

    苏匡头一个从外面冲了进来,说:“都不要进来!侍女呢?来扶大娘子到一边去救醒!来人,往本地府衙送信,请他们过来!有官员在驿站出了意外!”

    整个驿站都乱了套!

    驿站离府衙还有一段距离,消息传到的时候,天色已晚。“田罴”正在府里与“夫人”争吵!“夫人”骂他:“你个不要脸的臭东西!什么骚的臭的都敢沾!你也不怕!”

    “田罴”道:“都说了,那是女监的狱卒、狱卒!我要她回事儿呢!”

    “我还不知道你吗?!!!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我给你儿子也生了,你还吃着碗里的、想着锅里的!”

    吵到一半,驿站有命案的消息传了来,“田罴”说:“吵吵吵!瞧!吵出麻烦来了吧?!”

    “夫人”也不吵了,忧心地道:“不会有事儿吧?”

    “有事儿也是别人有事儿!我去应付一下,今晚不回来了!”

    “田罴”去的时候已然打好了腹稿,凶杀案?找个凶手不就得了?随便找一个人往他头上一扣,就说是图财。干脆利落地破案,把人打发了。快速结案就能避免上面关注,这是他的经验。

    他带了十几个人,似模似样地进了驿站,命衙役维持秩序,一面说:“人在哪里?”

    驿丞一脸的灰败:“在那边儿。那家老封翁真不好应付,不让小人们进去看,还闹,说我们都是匪类。”

    “田罴”冷了脸!大步流星进了祝缨的屋子,捂着鼻子在床前站定:“揭开。”

    突然,一个声音响起:“姚春?!!!”

    姚春怔了一下,才看到说话的人:“阴、阴……”

    阴郎中从阴影中走了出来,沉着脸道:“竟然是你?以奴害主!”他气得厉害。这个人是田罴的仆人,签了卖身契的那种,跟在田罴身边差不多得有二十年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居然顶替了主人的身份做起了官!

    姚春就要往外跑,口中还喊:“他们是犯人,拿下,嗷——”

    祝缨一把扯下覆在脸上的白帕,抬手挥掉姚春的帽子,左手揪住了他的发髻,右手抽出短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你再叫一个我听听。”

    姚春真的叫了:“来了!有歹人冒充朝廷命官,被我识破,要劫杀于我!快将他们拿下!”

    阴郎中想打他,又怕不小心打到祝缨手中的刀伤了自己,只得啐了他一口:“狗贼!”

    外面驿丞、衙役要往里冲,苏匡带的人要拦,商人们瑟瑟发抖。苏匡大声宣布:“此贼名姚春,乃是真正的田罴田大人的家奴!他谋害主人,冒充官员,是死罪!你们只是被蒙蔽了,只要弃暗投明,朝廷并不追究。你们不要陪着送死!”

    姚春也喊:“不要中了贼人的奸计!他污蔑于我是要趁机逃跑!”

    祝缨提着姚春的脑袋往床边小几上一磕,世界清净了。阴郎中吃了一惊:“这……”

    祝缨道:“有数,死不了。小吴,会捆人不?”

    小吴提着一捆绳子进来,大声道:“练很久了!”

    苏匡也踱了进来,低声道:“还好拿下了这狗东西,否则……”

    祝缨道:“这里交给你,给我几个人,我去府衙,把那边也抄了。”

    “人手……”

    “没事儿。只要你们看好这个狗东西,他们就不敢轻举妄动。给京里发消息,请他们火速调派援手过来。”

    阴郎中道:“这个时候你怎么也失了计较了?这里有驻扎的兵。”

    “我是说断案。这个东西在这儿经营有一阵儿了,什么循私枉法、贪墨的事儿都干了,得派人下来查一查。我得趁他们来不及,先把府衙那里的证据给弄到手。既然是家奴作案,不是匪徒,那就不用担心府衙里还有什么亡徒凶犯了,走了!”

    驻军哪是能随便调的呢?政事堂也没给一道这样的政令,丞相轻易也不能调兵。

    祝缨就带着十个人,趁着前面对阵,翻窗出了屋子,从驿站后门悄悄地走。一气奔到府衙,敲响了后门:“快!大人有话要带给夫人,我要见夫人,不要惊动前面的人。”

    里面那位“夫人”听说叫的后门,心里先慌了,道:“后门?快,带进来。”

    “夫人”与祝缨一打照面,问一句:“你是谁?”祝缨已蹿到了她的面前,刀往脖子上一架:“闭嘴。”一条绳,把她也给捆了,丫环们要尖叫,大理寺下来的人都不客气:“谁叫就把舌头割了!”

    丫环们好像突然不害怕了一样,都不叫了。

    祝缨带人从后往前摸,先摸了个婴儿出来。“夫人”要叫喊,祝缨面无表情把这孩子提了起来,“夫人”马上没了声音。

    接着,祝缨把“夫人”的卧房给搜了,搜出许多金银细软,又从“夫人”身上搜出一枚田罴的私印。又从后院小书房里搜出几本暗账、一些往来书信。趁着夜色,将人从后门带了出去。

    驿站此时仍在对峙,所有人的目光都放在“凶案现场”,祝缨从容地回来,提着“夫人”、抱着婴儿又从后门回来了。

    …………

    阴郎中看到婴儿,问道:“这是什么?”

    “他儿子。”

    “哼!也是贼种!”阴郎中狠狠地呸了一口。算算日子,以笔迹来推测,这孩子就不是田罴的。

    苏匡道:“已派了人去送信去了。咱们先审一审这两个人。明天一早,这件事必然满城皆知了,必有什么参军、主簿之类主持事务与咱们交涉。这些人主官被换了都不曾察觉,可是不可信的。”

    当时就在祝缨的房间里审人。

    阴郎中道:“还有什么好审的?必是这奴才谋害主人!真该千刀万剐了!”

    祝缨道:“斩,死刑只有斩、绞两等。”

    阴郎生气地瞪她,祝缨擦着刀,对姚春二人说:“你们俩,我今天已经够累的了,没力气去查线索,要不你们全招了吧。你们要不招,我就只好用不走心的办法审了。”

    小吴好心地解释:“走心,认真查线索证据,铁证铁案。不走心,就是打,打到招供。”

    姚春还是不肯说话。

    祝缨挑亮灯芯,慢慢翻身账本,说:“唔,你快把府库偷空了。将府库存粮交由商人倒卖……”

    “加税……”

    “受贿……”

    “卖放囚徒……”

    “哟嗬,还知道分给他们,怎么?好订个攻守同盟么?咦?你还往田家送钱?也对,不稳住了家里,来人要钱怎么办?”

    阴郎中又啐了一口。

    祝缨道:“成啦,大家伙儿今天夜里再辛苦一夜,轮流守夜。明天一早与府衙官员交涉,他们应该会相信咱们的身份的。官员们信了,外面这些衙役也就老实了。”

    …………

    事情正如祝缨所料,第二天一大早,府衙的官员们能来的都来了。驿馆三人亮明了身份,他们便都相信了。

    自副职以下,一个个痛哭流涕,对着姚春痛骂:“贼子敢尔!”

    有真心愤怒的,骂他鱼肉百姓。也有另有盘算的,骂得更狠:“早看出你不是个好东西!你将府库搬了多少?!我杀了你!”

    祝缨抽出刀来拦在了他的面前,道:“自有国法办他。”

    他们又请求:“请移居府衙,将贼人押入牢中。”

    祝缨道:“这倒不用了。我看他们养得白白胖胖的,饿个三五天也饿不死,就这么饿着吧,等京里来人提审。”

    苏匡道:“正是。贪了如许民脂民膏,就该饿上一饿。”

    他们两个此时却有默契,担心姚春被灭了口。人一死,什么坏事就都能往他头上堆了。本地官员、士绅依旧是淳朴善良的好人。

    阴郎中心眼儿够用,但是术业有专攻,看祝、苏二人办案利落,他也说:“府衙再有他们的余党就不好了。”

    祝缨道:“阴兄过虑了,有余党正好,诸位,你们的机会来了。自查。抓人去吧。”她将本地官员给支了走。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下来办案就这条不好,人手不够。

    好在这一次朝廷反应很迅速,两天后,朝廷接到了家奴冒充主人的消息。政事堂上报,龙颜大怒,先派一使者去见祝缨等人。皇帝写了个条子,让祝缨暂时主持这件案子。皇帝记起来她查案的本事了。派大队人马过去还得再浪费时间,一介使者八百里加急,很快就能赶到,让祝缨开始干活。

    使者不但带来了条子,还带了兵符,可以就近调三百军士来协同办案。

    使者前脚才走,皇帝后脚就下令,让永平公主的驸马骆晟牵头,与大理寺共办此案。

    所有人都没有反对,骆晟是个实在的人,不跋扈、不惹事生非,也能听得进人劝。他既是公主的儿子,又是另一个公主的驸马,身份上能压得住许多事儿。

    王云鹤又奏:“百姓受姚贼荼毒,须选一能臣安抚士民。”

    皇帝道:“你们选来。”

    政事堂早有了人选,却仍是要向皇帝请示。

    皇帝更愤怒于居然出了这种事情,催着女婿赶紧上路:“查明案情。”

    骆晟不敢怠慢,紧赶慢赶到了地方。阴、祝、苏三人在驿站迎接了他,骆晟是个美男子,与他那个在京兆大街上驰骋的亲娘完全不同。

    他先不急着催问案情,先让三人坐下。开口第一句话是:“诸位辛苦了。”第二句话是:“我年幼无知,还请多多指教。”

    然后才是问案子:“不知,现在情况如何了?要我做什么吗?”

    只见三人面面相觑,骆晟问道:“怎么?有什么不妥么?三位只管直言。”

    “呃……”祝缨说,“驸马,人犯都已经缉拿归案了,就等您来审问了。”其实案子已经审完了。不过看到了骆晟,祝缨就知道得捧一捧这位驸马。

    骆晟谦虚地道:“我并不懂这些,我只管看着,三位随便施为。”

    阴郎中和苏匡和祝缨都想,我信了你的鬼话!都请他主持审问。

    骆晟推辞不过,往主座上坐了,左边祝缨、右边阴郎中,苏匡在祝缨的下手坐了。他们重新把犯人带上来过堂。

    骆晟不过顺着问:“堂下何人,报上名来!”

    姚春报了名字。

    “你究竟如何谋害主人?”

    姚春道:“小人伺候主人赴任,不想途中主人死了,小人一时鬼迷心窍,就想过一过瘾。不合犯了这等大罪,小人该死。”

    骆晟皱眉道:“鬼迷心窍?你怎么能做得这些年的官,没人察觉吗?”

    “大人的侧室……”

    以姚春自己,是想说他是为了给主人家多谋些财物,把这两年俸禄给赚了补贴主人家,然后自己再投案的。可惜祝缨把他的账也给抄了,是他自己贪赃枉法,可不是什么“为主人家谋财的义仆”。

    祝缨说累了,苏匡也就卷起了袖子,除了打就是打,一套打,打完男的打女的,幸亏没打小孩儿。

    打了好一阵儿,两人就开始往外招了。

    那位“夫人”是田罴带着上任伺候起居的一个年轻的妾。田罴家里本来有几个仆人,但是他女儿生得太多了,七份嫁妆陪着出去,田产、仆人快陪送完了。终于生出来这个儿子还没成亲,还得给儿子谋一份家产,这才要赴任。随行是带了仨个仆人的,一个姚春是个心腹,一个车夫、一个老苍头。

    赴任,得有个女人伺候着,就又纳了个妾。妾既年轻,让她甘心忠于一个没有任何长处的半老头子实在是为难人。

    路上,田罴病倒,姚春起了歹念,谋害了车夫和老苍头。这个妾就与姚春合谋,愿意助他遮掩。两人于途中再雇人,伺候两人以“田罴夫妇”的名义赴任。

    姚春是心腹仆人,早就知道田罴的许多事,一些简单的事务都是他在为田罴处理。所以公文、往来书信他都懂得,那个妾则扣下了田罴的私印,两人各执一项把柄。妾又为姚春生了个儿子,两人算是捆死了。准备如果一切顺利,任期满了要回京时就由姚春诈死,妾抱着孩子回家,将自己的儿子养作田罴之子,日后孩子就有荫职了。

    田罴是主官,连每年往京城核对一年的政绩之类,都可以使副职前往。他们又往田家送了一些家用——不多不少,正好稳住田家,造成了田罴仍然还在职的假象。家中拿到了钱,不疑有它,还当田罴活着呢。

    姚春则趁机大发其财,倒转府库财物,为的是有朝一日可以改头换面,换一身份,亦不失做一富家翁。

    以上,皆是祝缨等人在骆晟尚未抵达前就审理完了的,现在不过是在骆晟面前再背一遍词。

    实在

    驸马头回办案,这个挺实在的年轻人一开始还带着些诚惶诚恐和小兴奋。他努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情绪,让自己不要太飘,不要给别人一种轻狂之感。

    他坐在那里,对着下面跪着的姚春等犯人,一句一句地问着他事先想好的问题。这些都是他离京前就琢磨的,要如何查、如何审,怎么问出真相好给陛下一个交待。最开始的时候当然要问些简单问题,好让犯人放松戒心,一点一点地深入问题。

    骆晟想了几种情况,犯人畏于国法威严都招了,他该如何办;犯人死不开口,他又要如何办;犯人奸诈狡猾,他要如何与之斗智斗勇。

    审讯姚春,不能说完全出乎他的预料,姚春招得确实痛快,是设想中最顺利的一种情况。

    不久以后,一问一答间,他却渐渐生出一股枯燥无味之感。

    这就是断案?这就是审案?

    这都什么鬼啊?!

    这个姚春也太配合了!

    开始还有姚春的“故事”吊着,好奇心作用下他还能听下去,到最后一股难言的尴尬慢慢从心底涌了上来,终于变成了一种难堪。

    姚春的“故事”讲完了,阴郎中问他:“驸马还有什么要问的吗?”

    骆晟再也坐不住了,他的心里说不出是羞是恼抑或者是怒,他想,这或许就是佛家所说的“嗔”吧。他站了起来,脸上也淡淡的:“你们都审完了,就这样吧。”

    阴郎中与祝缨、苏匡交换了个眼色,心道:这驸马居然没有传说中那样的“老实敦厚”,却反而是一种“单纯天真”。

    三人在驸马到来之前商量过了,要怎么样把这件案子给糊好。没有驸马,案子是祝缨发现的,算个首功。阴、苏二人奔波忙碌,又带了人来干了许多活,人手一多,在查姚春的过程中把当地勾连的不法之事查出来,也有功劳。三人功劳分一分,大理寺也有自己的那一分业绩。吏部提供了情报,没功劳也有苦功。

    坏人是姚春,是与姚春合谋的甲乙丙丁。好人大家做。

    皇帝派了驸马来就不同了。

    三人的共识,得给驸马一点成绩拿回去,但又不能让驸马捣乱。

    在骆晟到来之前,三人达成了共识——姚春这事儿,都记驸马头上。他们仨,拿本地开刀。

    没想到驸马不配合,不肯领了功劳去睡大觉。

    骆晟回自己房里休息去了,余下三人坐在一起喝茶商议怎么接着糊弄这位祖宗。

    阴郎中道:“到底是公主的儿子,脾气还是有的。亏得没有像别人那样蛮横又自以为是,将咱们仨都撇到一边儿自己瞎拱一气。”

    苏匡道:“他心中有不满,可得应付好了,不然回京他说一句话顶咱们说一万句。咱们这里再忙,从他的嘴里没有听到好话,陛下也得记咱们的过。”

    祝缨道:“既然脾气没有坏到家,就还有商量的余地。你们二位要是没有别的想法,接下来的事儿我倒不介意有他参与。”

    “我算看出来了,人家不傻,只不过没有精得像只猴儿罢了。”阴郎中的年纪最长,说话也就自然带了一点长辈的口吻,“咱们再糊弄他,糊弄过这一件案子容易,怕接下来不好收场。人家跟咱们算讲道理了。他要真放赖,回去咱们就得吃不着兜着走。”

    苏匡也很忧虑,骆晟的老婆是永平公主,这位公主现在还没跟婆婆兼姑姑那么的横,但是如果她想,她就能更横。想为难他们不需要任何的技巧,硬收拾就行了。

    祝缨道:“那就请他也参与了?”

    阴郎中道:“他不傻,已经看出来咱们的安排了。要怎么不着痕迹地劝他参与呢?”

    祝缨道:“我去吧。”

    “你?”

    祝缨道:“我本来就是要去外地赴任的。”她本来就是要去两千七百里外当县令了,流放也不过如此。就算得罪了权贵,还能把她怎么样?罢官免职?那她就不用“流放”了。

    阴、苏二人还要跟她客气:“这……怎么能让你一个人担着呢?”

    祝缨道:“这样最划算。既然他愿意做事,那就让他扛一点儿事也不错。早早结案,我还得赶路呢。就这么定了!”

    …………

    驿站自从来了骆晟,它的住宿安排就又是一变。

    祝缨到这驿站的时候,自知品阶不高,哪怕当时驿站里没有住进一位品阶比她高的人,她也没有要主院。阴郎中和苏匡来了之后,主院就归阴郎中了。现在骆晟来了,阴郎中只有挪地方的份儿了。

    祝缨先回自己的房里,准备换一身衣服再去见骆晟与这位驸马好好谈一谈。

    不料衣服才换了一半,骆晟那里居然派人送了一张帖子来请她过去一叙。

    祝缨匆忙换好了衣服,赶到骆晟那里。

    骆晟坐在座上,看到她进了屋子居然从座上起来迎了一下。祝缨道:“不敢不敢。”

    骆晟又坐了回来,他努力控制着脸色,低声道:“有什么不敢的?也不用不敢。”

    祝缨微微低了低头,骆晟道:“来之前我见了七郎,请教要怎么断案,本以为可以试一试。你们。”

    哎哟,祝缨反应过来了,他还是郑熹的两姨表弟,他娘跟郑熹的娘算是堂姐妹。这京里的皇亲国戚们都沾着亲戚,跟村里的亲戚像、又不太像。所以总是容易让人忽略他们那种关系。

    祝缨一脸真诚天真无邪地发问道:“郑大人都教了驸马什么呢?刚才问案有什么收获吗?”

    骆晟被她脸上的表情糊弄住了一下:“什、什么?那刚才……”不是你们准备好的词儿,就像陛下问话时那等颂圣诗一样的给我准备的套词吗?

    他很快又想到了另一种可能,脸色变得不好了起来:“我该有什么收获吗?收获大家的善意?”

    祝缨一脸的莫名其妙:“不是说跟郑大人请教过了吗?他都教了您些什么呀?什么善意?不是善后吗?”

    骆晟道:“善、善后?”

    祝缨左右看看,对骆晟的随从们快速地摆摆手。骆晟犹豫,祝缨道:“还赶时间呢,快点儿,有话不能给你们听。”骆晟的好脾气发挥了作用,说:“你们先下去,我有事要请教祝大人。”

    将人都支了出去骆晟严肃地道:“还请赐教。”

    他的目光很真诚,也带了点威胁。祝缨也没打算接着糊弄他,开门见山地说:“驸马以为一件案子,什么最难?”

    不等骆晟回话,她自己回答了:“对各人来说,不太一样。我就喜欢查案子。但是一个案子,查明了真相仅仅是个开始。您一定要记住这句话——善后才是最难的。”

    骆晟道:“眼下这个案子,政事堂已然准备好了几个继任的人选给陛下挑选了。虽然还未下令,但善后自有人做。”

    祝缨缓缓地摇头。

    “怎么?”

    祝缨道:“您来之前我们也想过了怎么与您一起办这个案子。大家都知道,您以前不常出京,办案子算是新手,下官等三人呢,除了阴郎中是吏部的,我与苏司直都是大理寺的老手了。我们不能坑您。善后是最难的,不太想让您做。真要这么安排了,搁衙门里,等那新人经历得多了日后明白过来,得记恨这群老鬼一辈子,临死都得跟孙子说,我年轻的时候,叫个孙子给坑过。”

    骆晟道:“我说了,善后自有人做。莫要哄我。”

    祝缨道:“什么叫善后?您这么说就是还不太明白。当然您刚才说的也算善后,但不能全算。姚春刚才招了那么多,您就没有听出点儿什么来吗?您要不嫌弃,我细细跟您讲?办案子嘛,都是打生手过来的。”

    “你说。”

    “找到田罴的尸身,也未必就能确定是病死还是谋杀,何况尸身未必就能找得到。就算定个谋杀,处罚姚春等犯人也不叫善后那叫结案。可是姚春此人在本地已然为官数载,对吧?”

    “这不是已经知道的吗?”

    “他还招了什么呢?”

    “诶?”

    “趁机大发其财,倒转府库财物。怎么倒转的?谁经的手?为什么不揭发?里面还有没有其他人参与其中?这么久了,一个仆人冒充官员,硬是无人发现破绽,他们都是干什么吃的?再有,贪赃枉法?就他一个坏人,所有人都是好人?要是把这些人都办了……”

    骆晟道:“正该如此。”

    祝缨道:“牵连太广,这是个得罪人的活计。您是驸马,是贵人,要是交给您呢,下官等三人可真是轻松。可是您又是新人,一头扎进去,于您日后的仕途也不利,下官等人呢,也显得不厚道。”

    骆晟皱眉道:“会有这么严重么?这是钦命的大案!”

    祝缨道:“您要是真下定了决心,那下官再说一桩事,您掂量掂量?”

    “你说!”

    “这就是‘善后’的大事了——起初,下官手上的人手不够,没有兵符,也控制不了府衙,只能趁夜冒险去抢出了几本暗账回来。第二天,城里知道了这件事,这边本地官员来驿站与下官等见面,那边府衙就失火了,账本儿全烧了。”

    骆晟的表情严肃了起来:“死无对证?都能推到姚春头上了?这府衙必然还有人枉法!”

    祝缨双手一摊:“对下官等人来说,这才是要做的善后。查不查?怎么查?能查出多少?怎么报?怎么结案?”

    “当然是如实……”

    “‘实’在哪里?”

    骆晟道:“你这是对我说了实话了,你放心,我既然来了,断不会就只为了分一分功劳就走,让你们陷入困境。你说的‘善后’,在我看来也是案情,也要查。”

    “您想怎么查?关键是,用谁来查?本地,谁可信?谁可靠?”

    骆晟张了张口,明账没了,勉强用暗账倒也可以,但是就指望他们几个吗?他想说再向京城请命调人来,又觉得不妥。他反问道:“临行前,七郎说你精明强干,让我有事可与你实话实说。如今你也给我一句实话,你打算怎么办?”

    祝缨道:“您要实在的,下官也说实在的。已命带来的人先接手府衙了,其余县衙等都先不动,让他们维持秩序。

    顺着暗账捋,与暗账有关的,都拿下。再从为姚春办事的官吏、商人、仆人入手,顺藤摸瓜。朝廷可以将他们全都黜了,咱们不行,还是得拿实据。一应赃款赃物,统统查没。这是案子。

    另外,既然陛下派了您来,您就得再更出色一些才好。”

    骆晟道:“什么意思?”

    “咱们不得为接下来继任的官员做些准备么?”

    “嗯?”

    “查赃,都要封了报账的。姚春把府库都要搬空了,新官上任,他拿什么来维持?现收?还是跟朝廷讨要?下官想,这就得您上表,请留一些钱粮在本地。这也是善后。还有,安抚百姓,不要让一些奇怪的流言传出去,有损朝廷的威严,直到新官过来接任。还是善后。”

    骆晟点头道:“好!你果然是个周到的人。”

    祝缨道:“勉力维持罢了。驸马,真决心蹚这个浑水了?”

    “这算什么浑水?你们也忒小心了。”

    祝缨叹了口气:“一条河,个儿高的走着就过去了,个儿矮的进去就得呛着了。您个儿高。”

    骆晟道:“什么高的矮的?只要用心做事,都能过到岸上去的。”

    祝缨笑笑:“那咱们这就开始了?”

    “好!”

    …………——

    骆晟说到做到,一个生手,倒也做事认真,总是说“不能辜负陛下”。实打实地与当地官员“交涉”,他所谓的交涉,就是把当地官员“请”了来,让他们自己说。

    想也知道,不会有人说自己也跟着姚春犯法了。骆晟就把他们都“挽留”了下来,各人家里贴了封条,然后继续“交涉”。

    骆晟苦口婆心:“你们都是读圣贤书的人,怎么能不知道廉耻呢?自己做了什么,还是自己说了的好。”

    官员一面的苦相:“驸马,下官等都是受蒙蔽的,自己并不曾犯法。”

    骆晟继续劝:“你们就不想想妻子儿女吗?”

    官员们倒是想,可惜见不着,自己都被扣下了。

    祝缨忙得像条老狗,拿人、抄家的间隙中还要抽空瞄一眼骆晟。一看之下不由感叹,他确实是安仁公主亲生的儿子,天生就知道怎么欺负人。

    祝缨和阴郎中、苏匡比骆晟累得多。

    他们要干的事情包括但不限于查清姚春所有的其他罪行并且拿到证据、赃物赃款,清查与姚春有关联的商人、官吏查封犯人的财产作为证据,安抚百姓、维持州府的正常运转。

    其中最让人头大的是维持州府的运转,因为府库被姚春搬了,官员被骆晟扣了,既没钱也没人。阴郎中与苏匡二人公推了她:“你是要做亲民官的人,这个你应该熟啊!案子我们多办一点,这个就是你了吧!”

    话说得倒也不算差。

    还好祝缨带了一个祁泰。因为本地的账史等人都不太可信了,祝缨就用了祁泰来做账。抽出姚春赃款出的一部分暂充府库,做出一本干干净净的新账,好留给接下来赴任的新官,也算送他一份人情。

    祁泰是个会做账的人,要他一个人很快理清一府的账是有些难度,但是不管前尘往事,从头开始做一本新账,那倒是挺容易的。而姚春等人的其他账本证据现在还不全,暂时不用他来做这个账。

    祁小娘子看到父亲也忙碌了起来,东家每晚看一遍他做出来的账,看完都是点头,终于放下心来:亲爹的饭碗应该能端稳了,谢天谢地!

    祁泰的账越做越多,一片忙乱之中,又闹起了贼匪。

    为了收集姚春等人犯罪的证据,祝缨等人不得与骆晟商议,发了个告示:曾受迫害的百姓可以来鸣冤。

    这无疑让收集证据的进度快了许多,却也接受了许多额外的案子。甚至连不是姚春等官吏犯的事,也有人来告。

    “田罴”被抓了,许多官员都被骆晟“挽留”了,歹人们可算找着机会了。府城的治安比姚春主持的时候还要坏!

    衙役因为跟随姚春围攻驿站又有平时助纣为虐的事,大部分被兵们关进了牢里。兵们倒还能查,隔行如隔山,抓贼的事儿他们还差了点儿。

    有几个人从隔壁打洞,偷了一家米铺的掌柜家。另一伙人则是绑了个财主的儿子要赎金。

    两件事都是阴郎中接的,他找到了祝缨和苏匡:“你们俩,谁办这个?这个我可不在行。”阴郎中也是想表现的人,他也给自己找了个方向:陪骆晟跟官员耗。案子给苏匡,庶务给祝缨。

    不过有两件案子,于是两人抽签,苏匡去抓贼,祝缨就去找绑匪。

    祝缨先召来财主,财主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老朽五十岁上才有这个儿子呀!”

    “孩子多大?”

    “八岁了。”

    祝缨看那勒索信,上面写着,三日后的傍晚带十两金子到城外树林里赎儿子,逾期不候。

    祝缨把那封勒索信扣了下来,说:“你儿子脾气好吗?想好了再回答我,平时会不会打骂奴仆?会不会撒泼打滚儿跟你们要东西?如果会,就不算脾气好。他跟绑匪两个人里有一个脾气不好的,你就得等着给儿子收尸了。”

    “犬子脾性一向很好。又聪明好学,这信就是他写的,我认得他的字儿。”

    祝缨看了看信纸,说:“不说实话,滚吧。”命人把他轰了出去。

    财主懵了。祝缨不给他主持公道,整个府城也没有官员管他这个事儿,他只能自认倒霉回家筹钱。

    祝缨却暗中叫来了侯五:“你行伍出身,会跟踪吧?”

    “还、还行。”

    “跟着他,看绑匪还有没有与他接触,他身边有没有可疑的人。一个财主家的孩子,平时身边能没人看着?绑匪还叫他自己写勒索信?小吴,去查一查,哪里有这样的纸卖,都卖给了谁。不要拿着信纸去,看一眼,记下纸张的样子,去各个铺子里看有没有像的。快去。”

    派出这二人后,又叫曹昌:“去街面上打听打听,这一家子风评怎么样。老子是不是为了收租子要把佃户往牢里关,小的是不是娇生惯养见树踢三脚的。”

    吩咐完,她又去忙那一摊子事儿了。做账有祁泰,但是查抄证据,亲自到相关人员家中搜出证据仍然是她的事儿。搜出新的账、财物来了,还得再拿去让祁泰汇总,补进案件的单子里去。

    她这里摸出一个,骆晟那儿就点菜似的把这个人从“挽留劝戒”的名单里划掉一个。此人在骆晟那儿就不算“官员”了,算成个“同谋”。

    祝缨摸出一官一吏之后,侯五来报:“小郎君身边一个仆人有嫌疑,小人跟着他,见他与一个刀疤脸碰头。说,官府没功夫管绑票的事儿,一切顺利,拿到金子就撤。”

    铜钱比较便宜,大量的铜钱就特别的笨重,布帛更是不方便,所以绑匪要的是金子。方便好拿价值高。

    祝缨道:“刀疤?有标记就好找。”

    “已经找到了,他们常在城西小酒馆里喝酒,身边没有孩子。孩子只怕凶多吉少了。”

    “接着盯。”

    “是。”

    曹昌转了一圈回来,说:“老的那个有说好的也有说坏的,倒也没有坏到逼死人的地步,近来为了给儿子积福,还经常舍粥,没听说有仇人。小的就是个常见的小郎君,倒是爱笑。”

    那边小吴也来回报,找着了两家卖纸的铺子都有这种纸,买的人很多,其中一个买主就是那位财主。祝缨道:“时间也差不多了,走。”

    祝缨换上便服,带上人,先去财主家。财主已筹了十两金子,正准备傍晚去赎人。看到祝缨来了,他也不得不上前接待:“大人,小人正准备去赎回犬子,实在不得空。请容接回犬子再好好招待大人。”

    祝缨道:“你家仆人呢?都叫来。”

    财主怔忡之际,祝缨已命人把这家门一关,对侯五说:“去,把那个人揪出来。”

    侯五睁着一只眼,抬手揪出了一个年轻的仆人,说:“就是他!”

    这人脸色煞白,跪在地上磕头:“饶命!饶命!小人不知哪里得罪了大人?我们郎君也被您轰出来了……”

    小吴一脚把他踹翻:“哪儿来的那么多的废话?!”

    祝缨道:“刀疤脸呢?就是你那个同党!他身边可没孩子。”

    财主大惊:“什么?旺财!你!你把我儿藏在哪里了?”

    “不不不,不是我?你们莫要冤枉好人!”

    祝缨对财主道:“我派人跟你去交赎金,路上小心,见没见到你儿子,他们都会把刀疤带回来的,听话就带竖的回来,不听话就横着带回来。这个人我带走了。你儿子回来了,我定他个绑架的主人的罪,流他三千里。回不来,就定他个谋杀主人的罪,把他一刀两断。这个仆人,你就只当没有吧。”

    财主慌了:“大人,大人,您一定要救救小犬呀!”

    他本来已不指望祝缨了,但祝缨居然暗中调查了,这让他觉得有门儿,又开始求了。

    祝缨道:“啰嗦。来人,带这东西回去!你放心,我一天照三顿打他,打给了,饭就不给了。什么时候饿死什么时候就不用挨打了。他的同党运气好或许能逃掉,他是死定了。你去赎你儿子吧。侯五,你跟着。”

    这般行事很对侯五的胃口,他也不说怪话了,大声说:“是!”

    财主慌了,仆人更慌:“等等!小郎君并没有在他们手上,就在家里!”

    财主夫妇二人都惊了:“什么?!!!”

    财主的妻子原是躲在屏风后面不见客的,现在也冲了出来:“你说什么?我儿!”

    仆人道:“我把他捆了,放到了那间没人去的小黑屋里……”

    祝缨道:“小吴,跟着去看看。”

    不多会儿,就见几个人把一个蔫蔫的男孩儿带了过来,男孩子身上一股难闻的味道。小吴攥着男孩儿的一只手不松开,男孩的母亲就拉着儿子另一只手,谁也不放,只得一起过来。

    祝缨道:“怎么回事儿?给他喂点水先。”

    男孩儿喝了点水,恢复了一点精神,说:“是旺财!”

    他娘说:“都知道了,大人已经抓到旺财了。你……大人,您的大恩大德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忘。孩子受许多的苦,容他换身衣裳,吃口东西吧!可恨旺财!”要不是一直抱着儿子舍不得松手,她早扑上去撕了旺财了。

    祝缨看向小吴。

    小吴道:“找着的时候,他被堵了嘴捆着扔在那里。三天了,也没给吃的,也没给喝的,更不管便溺。”说着,捏住了自己的鼻子。

    祝缨道:“行了,孩子留给他们家人照顾。走,咱们去找刀疤。”

    旺财忙说:“小人首告!就是他主谋的!小人带大人去找他!”

    祝缨道:“城西酒馆儿喝酒的那个刀疤是吧?”

    旺财脸也黄了,一看就是被说中了心事的样子。财主夫妇也看明白了,一齐叩头:“请大人做主。”

    祝缨道:“我便服来的,就是为了不惊动贼人。府上不要再有什么响动,不要再哭,也先不要庆祝,还是如常,不要让人知道你家里孩子已经找到了。我同你去交赎金,金子就不用带了。旺财是吧?你跟刀疤有约定吗?他见着你出门再去,还是提前去准备?他要是走脱了,我把账全算到你的身上!”

    旺财道:“是他主谋!今天早上,小人告诉他,郎君已筹到了金子,他就先去城外等着了,拿着钱就不再回来了。小人明天再去城外山神庙与他会合,分了钱各自逃走。”

    祝缨突然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处置这个孩子?”

    旺财努力在脸上挤出个笑来:“当、当、当然是放了……”

    祝缨道:“他认得你,你这三天这么虐待他,竟然说拿到赎金之后会放了他?你逗我呢?”

    “曹昌,看好他。别叫苦主给打死了。”

    “是。”曹昌连忙上前,把要撕打旺财的财主夫妇给扶了下来:“大人自有公断,你们别这样!”

    小吴看曹昌脾气太好,说:“得了得了,现在有本事了?!都住手!再闹,一起抓走!叫你们儿子一个人在家里。”财主夫妇马上就安静了下来,依旧恨恨地瞪着旺财。

    祝缨道:“不气了?不气咱们就走。”带人直扑城外约定的交赎金的地方。

    刀疤与四个人正盘腿坐在神像前的地上喝酒,身边当然是没有孩子的。

    刀疤见财主来了,并不介意财主多带几个帮手——他也没带孩子,见不着孩子,这些人就不能把他怎么样。

    他笑着要爬起来:“钱呢?”

    祝缨也不跟他废话,抽出刀上前直劈了下来!刀疤见状连滚带爬地要跑,他的同伴们也四散爬蹿。

    侯五同几个军士抽刀来追,祝缨上前揪住了刀疤的发髻,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刀疤道:“你们不要孩子了吗?”

    祝缨道:“你猜。”

    她把马疤捆在马后,一路拖回了城里,引得无数人围观。

    那一边苏匡也把案子破了,将起出来的赃物一路敲锣打鼓送回去,再把抓到的贼打个皮开肉绽地游街。两人在驿站门口相视一笑。

    杀鸡儆猴一向好用,他们现在治安的人手不足,又不是本地的正经官员,只能抓着一个案子就办得又快又狠,震慑一下。

    盗匪安份了一点之后,他们就有更多的精力来办案了。

    又过了半个月,审得差不多了,祝缨才开始起草结案,由苏匡给她打个下手。阴郎中、骆晟二人就只能自己写个奏本,他们二人对案子确实不甚在行。

    祝缨除了把涉案人员一人一档写好,又让祁泰做了两本账,一本是那干干净净的州府账目,一本则是赃物。

    暂充府库的钱粮皆是从各案犯财产里查抄出来的。

    然后将剩余的赃物造册、封存。这些东西都得交到京里,自己既然不能一路盯到底,她也就不伸这个手了。只与骆晟等人商量,略扣了一点给驻军的“辛苦钱”,这也是从赃款里扣的。反正都是查抄扣押的赃物,能少苦一点百姓也是好的。

    最后把这段日子接的案子都给结了,需要上报大理寺复核的,也都写了案卷。

    一切做完,由骆、阴、苏三人押着人犯、赃物,带着案卷回京覆旨。

    骆晟道:“你不回去吗?其实你才是主审。”

    祝缨道:“我是外放的官员,还得赶路呢。外出的地方也是我自己愿意的,现在如果借着这个案子再回去,别让人误会我见缝插针,有个机会就不想去远方,想要留在京里。”

    “留在京里也没什么不好,”骆晟说,“京里也缺你这样能干的人。”

    “驸马过奖啦。我是大大方方地出京远行的,哪天要回来,也是要凭政绩堂堂正正地回来。我不讨这个巧。路上保重。请朝廷早些派人来接手。”

    骆晟道:“放心,我回去就向陛下陈情,催他们快些派人来。”

    ……——

    骆晟虽然是个娇贵的驸马,这一路回京却是不叫苦不叫累,认认真真地赶路,不几天就赶回了京城。

    这是一个很大的案子!朝野都在议论,差不多一个月了,也没有停息的意思。

    骆晟一回京就得到了召见。皇帝心疼女婿,不让女婿多费嘴,带着政事堂、三法司一同过来听他汇报。

    骆晟口齿清楚脑子也不笨,他把案情汇报了,也毫不吝啬言语,把祝缨等人做的事也都说了。

    听到祝缨还给府库留了一本账,以便新任官员可以直接取用时,陈峦顺便夸了祝缨一句:“祝缨做事一向用心,肯多想。”

    皇帝道:“是个仔细人,心肠也好。”

    骆晟道:“是。教了我不少。”

    皇帝对这个女婿还是很满意的,案子办得也漂亮。想阴、祝、苏三人办事也比较利落,既给了驸马里子,也全了驸马的面子。他便说:“祝缨是个人才呀,去做一县令可惜了,还去得那么远!”

    政事堂也知道路途太远了,王云鹤、陈峦越来越担心,不想让祝缨走那么远了。王云鹤心道:趁机让她近一点也是可以的,亲民官,哪里都能做的。

    哪知骆晟是个实在人,他说:“祝缨倒不愿意。临别的时候,我问他为何不一同上京回奏。他说,大大方方的走,就要堂堂正正的回,不钻这个空子。”

    皇帝对驸马更满意,孩子实在,也不抢别人的功劳,也不掩盖别人的好处,他看向女婿的眼神愈发的慈祥了,说:“好好,那就依了他吧。哈哈!”

    政事堂也不知道是满意还是遗憾,便不再提及此事了。王云鹤又奏请须得及时派个新的官员过去接任。

    皇帝很随意地说:“就陈萌吧。”

    陈峦忙奏说:“他才任县令没几年,这擢升是不是有点快了?”

    皇帝道:“他做县令,本来就是你要摔打他。我看他就不错。再者那个地方百废待兴,他也不是去享受的。你是不舍得?”

    “臣不敢!”陈峦是乐意的,他已然考虑到儿子外面有些时日了,就这两年得把人调回来或者再升一升了。不然,自己辞相位也辞得不安心。

    陈萌人在家中坐,白白升了好几级。阴、祝、苏三人却没有他这样的幸运了,虽然记功,该三千里的还是三千里,该当司直的还是当司直,该当郎中的还是当郎中。如果说有收获的话,就是祝缨的散官品阶被升到了正六品的顶格,差一步就得朱衣了。

    她现在正等着陈萌来接手。

    …………

    祝缨给皇帝上了一本,由骆晟给带回去,这是单独的一本,与案情无关,是请求将她赴任抵达的日期往后延一个半月。

    凡赴任,都是有期限的,逾期未至要受罚。她在这儿耽误了,就请求把这时间给她补回来。又因为忙碌,要修整,所以多讨几天。

    皇帝、政事堂没有犹豫就准了,祝缨便安心在驿站里等陈萌回来。等待的时候,她又顺手把被烧坏的账房征发人给修了一下——反正她是暂代。

    本地驻军的校尉时常来寻她玩耍,跟她合作,校尉也添了一小笔收入。校尉、儿子被救的财主等人将她夸成了一朵花。

    什么少年英雄、什么明察秋毫、什么为民做主……

    祝缨道:“哪有你们说得这么好?”

    他们却都说:“只有更好的!”

    京城里传得更离谱一些。骆晟对祝缨印象不错,他一夸,公主们就知道了,故事谁不爱听呢?传来传去,不但内容增添了许多想象的成份,又加了一点鬼神的色彩。最后就变成了“祝缨赴任的路上,夜宿驿站,遇到故人田罴的冤魂托梦”这样非常符合大众心理的情节。

    不但故事内容夸张,传播得也很广,几乎到了街知巷闻的程度。大理寺的同僚们拿了卷宗,又讲一些她在这一个月里破的案子,比如从绑匪手里救回了小男孩之类。这个故事为人津津乐道,还在于“人质就在自己家里”这一个让人意想不到的藏匿方式。揭破的时候谁不觉得新奇呢?

    为了这一新奇的“创意”,人们又自己编出了许多的桥段,渐渐传得故事走了形。

    这样的故事在花街柳巷里也广为流传,故事,谁都爱听。有趣的故事也成了她们苦痛生活中的一点调剂。

    小江听学琵琶的女孩子讲了好几个故事,故作平淡地说:“也还好。”

    可是一送走她们,小江就对小黑丫头说:“小丫,收拾行李,雇辆车。咱们走!”

    “啊?去哪儿啊?”

    “哦,你要不愿意,就在这里替我看个房子、收个租子吧,我另雇人。”

    “不是的,娘子,你去哪儿,我也去哪儿。可是为什么呀?你要去哪里呀?在这里不好吗?”

    小江道:“出去走走,看看天下,不好吗?”

    那个人是不是也与他一起经历了这许多传奇故事?许多惊心动魄?我为何非要在这京城里,收着房租、念着经,日复一日,今天与明天一个样,活着与死了没分别呢?

    祭奠

    小江决意要离开京城,小黑丫头已经很熟悉这位娘子的脾气了,仔细看了看小江的表情,见她不是开玩笑,小黑丫头很快点头:“娘子,我跟你一道走,我也不留在京城。”

    小江道:“你想好了?”

    “嗯!”小黑丫头其实没怎么想,走就走呗。她本身也没什么对未来的计划,也不想这些,有一天算一天,况且与熟悉的娘子一道出远门看景儿,苦点累点也没什么。

    小江摸摸她的头,说:“那好,先收拾行李,咱们再买辆车。”

    小黑丫头道:“不雇吗?买车,车夫呢?”

    小江笑笑:“就咱们俩。我虽手生一点,也可以教你的。”

    “哎!”小黑丫头跳了起来,正在最有精力的年纪,她喜欢学点新手艺。

    小江跟小黑丫头一边收拾行李,一边打听买车。她们在这里住了几年,零零碎碎添置了不少的东西,一天下来居然也没收拾完。车也没有买到合适的。

    第二天,小江依旧教授琵琶,却在女妓们离开之前托其中一人捎信给季九娘:“明天请九娘过来,有事相商。”

    季九娘虽不明就里,还是抽空过来了一趟。

    自从小江搬出了花街,住得虽然不远,却不再往那条街上去,季九娘事情又忙,也识趣,将两个女孩子托付小江教授琵琶之后,就很少过来了。她算了算日子,学琵琶的费用也跟小江结清了。小江一直收她家优惠价,想来也不至于突然涨价。

    难道是要托她什么事?

    季九娘怀着疑虑,出门前又抓了一把钱,步行到了小江家。

    敲了门,小黑丫头开了门,季九娘往里一看,只见小江家里没有什么异常。自从小江有了个度牒,就把这家收拾得仿佛一个道观的样子了,虽小,也供了神像,四下依旧是干干净净的。

    她笑着问:“你们娘子有什么事儿吗?”

    小黑丫头说:“九娘,您老进来就知道了。”

    进了屋子里,季九娘也没发现什么异样,被小江请进东间静室卧房,季九娘吃了一惊:“珍珠啊,你这……收拾包袱是要干什么?”

    小江道:“九娘,这些年来承蒙您看顾。我近来有些事,想离开一阵儿,所以想把这家托付给你。”

    “你,你要去哪儿啊?”季九娘皱起了眉头,“你一个妇道人家,有伴儿吗?”

    “小丫跟我一道。”

    季九娘更觉得不妥了:“你也曾叫过我阿姨,我得多问你一句。你这是为什么?不跟我说实话,我接不下这个活计。你能有如今这样的日子不容易!踏踏实实的,太太平平的,比什么都强。”

    小江笑笑:“我知道,就是想出去走走了。”

    季九娘道:“那位祝大人要走的时候,我还担心你想不开要跟着。现在他老走那么远了,你……哎哟,你不会是听着他的消息,又动心了吧?你快消停消停吧!听我一句劝,他是好人,也不是一般人,更不是咱们能拿捏的。你别竹篮捞月。”

    “九娘,我心里有数儿。您要是不方便,我就另找人托付……”

    季九娘道:“你这是什么话?倒像是我,我,你!”

    小江笑道:“我知道,像咱们这样的人能有几天清净日子不容易。可是我呢,这一辈子还有什么?九娘,我是能找个正经人家嫁了做个娘子,还是能做梦像那位坏了事的管夫人一般?天下人那么多,管夫人也只有一个,还死了。这些日子我就想啊,我想放肆一回。”

    季九娘道:“你这是魔怔了吗?”

    小江道:“什么是魔怔呢?想着有个院子住着,晒着太阳,一辈子就这么过,什么事儿都不能打乱这种生活,就不是魔怔了吗?

    我不是为了那人才要走的。是突然觉得这日子过得没滋没味儿。您说的那个人的身边,已经有了一个人了。我,不是那样想的。

    我想将房子托付给您,代我收个租子。收多少,您说了算,只要每年给我攒两吊钱就成。等我回来了,这房子还在,我就谢谢您了。别这么看着我,我当然会回来。有房有业,我为什么不回来呢?现在的日子过于无趣了。”

    季九娘:“哦,散心呐?那倒也好。”

    小江笑道:“是吧?”

    “可这路上,太平吗?你一个人,就算带着个小丫,有点儿头疼脑热的你们两个都不好办呐!”

    “我有度牒。”小江都想好了,有个正式的出家人的身份确实比较好使,就像她,正经的度牒,道观就能挂个单。没有道观,客栈住宿也方便,去蹭个官方的驿站等闲也不会被赶出来。沿途手头紧了,也能算个命、打个卦、做个道场之类糊个口。化缘乞讨也方便。

    不管怎么样,她既然动了念,就不想再在京城里住了。

    她说:“我手上还有两个闲钱,正好弄个马车,一路上也不用受风吹雨打的苦。”

    “就怕路远长程,车夫起歹念,又或者是有强人剪径。”

    “我走官道。”

    季九娘道:“你到底要去哪儿呀?”

    “还没想好。我现在也没有后顾之忧了,要说‘日后’或者‘养老’又太早。不能等到老得走不动了,想回忆,又都是些糟心的事儿。我想趁现在给自己找点儿乐子,以后跟人说话也有得聊。”

    季九娘眼中透出一点羡慕来,说:“珍珠啊,你命不好,运气还是好的。能自己个儿做一回主,恣意一回,也好。”她想了一想,将身上的钱都取了下来,交给小江:“这些你带上,穷家富路,难道真要拿度牒讨饭吗?”

    小江还要推让,季九娘道:“不是让我代收租子吗?这两处院子,一年不得收上几十贯钱?这算预支的。”说着,又把身上几件金饰也摘了下来,都给了小江。

    小江道:“您先别着急,我今天也走不了,先立个字据给您,防着我没回来的时候有人找您的麻烦与您抢夺。我看这京城,越来越没有王大人管着时那么太平了。”

    季九娘道:“也好,定契的时候我拿钱来给你。”

    两人商定了,小江这里准备好走,季九娘过来定契、送行,也给小江送些路上的花销。

    小江又花了几天时间,将行李收拾好,终于也买妥了一辆车。拉车的就不用马,而是用了骡子。季九娘等人也帮忙,给找了个兽医看了骡子,道是还算健壮,不至于突然死在半道上。小江与季九娘签了契,将两处房子都交给季九娘打点,由季九娘收取房租,每年九娘给她攒下十贯钱,余下的都归季九娘,如果房子有什么破损,也由季九娘来修补。

    小江带了把琵琶上路,将家里其余的乐器之类都分赠了学生们。

    行前,九娘又拿了些金银送给小江,权充盘费。姐妹们也依依不舍,也有送手帕的,也有送些私房钱的,也有送她一些配好的丸药的。

    双方洒泪而别。

    小江和小黑丫头都着道袍,天气也还好,她们就都坐在车辕上。小江会驾车,只是不太熟,赶得慢些也无所谓。

    小黑丫头坐在车辕上,非常高兴:“天儿可真好啊!”再看小江也是一脸轻松,跟在京城时绷着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说:“娘子,你很高兴吗?”

    小江想了一下,说:“没有。不过也没有不高兴了。”

    “娘子,你还会赶车呢。”

    “嗯,上回进京就是我自己赶车的。”

    “教教我吧。以后我来赶车,你在里面歇着。”

    “行。咱俩轮流换手。”

    两人慢慢地走,慢慢地学,起初一天也就走个二十里,她们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妥。到了一处驿站,寻一小间屋子,驿站卖饭她们就买一点。不管行人的饭,小黑丫头讨一眼灶,自己弄些米蔬烧了饭,与小江两个一起吃。夜间睡在一个陌生的地方,也不觉得特别的害怕,门窗都栓好,两人都有点兴奋。

    走了两天,离京也不过五、六十里地,小江驾车渐渐手熟,小黑丫头也要学一点。

    两人就尚着官道走,到了一处驿站,先住下,再到四处转转。听驿站的人说说本地的风物,觉得有趣就逛逛,不感兴趣了就接着往下走。离京城比较近的地方她们不太感兴趣,小江也担心在附近遇着“熟人”,头几天就没有逛。

    这天晚上,正在一处驿站的大堂的角落里坐着喝稀粥啃咸菜,外面突然来了几匹马。两人行了几天路,看来人的装束也能猜出些来历了,这几个人应该是传递朝廷往来公文函件的差人。

    果然,他们到了之后先要了两间房,就在大堂里连吃边聊了起来。其中一人说:“快些吃,吃完了早早歇下,明天还要早起赶路。”

    另一个年轻的人说:“何必这么着急?这不是朝廷给那位祝大人的回函吗?”

    先前一人就说:“正是给他的,才要着紧些。哎,仔细你在这里偷懒,他在那里掐指一算给算着了。”

    “这么灵吗?”

    “没听说吗?有个小孩儿叫人给绑了,他掐指一算,算出来是仆人干的,小孩儿就在家里……”

    小黑丫头偷笑了两声,低声对小江说:“在京的时候,不是说祝大人巧妙安排,派了手下的能人飞天入地探听到的吗?”

    小江道:“嘘,听他们怎么编。”

    那边又不编故事了,说起陈萌升职了,有人羡慕他有个好爹,又有人为祝缨打抱不平,说她干了这么多的事儿,末了,宰相儿子升官儿了,她还得去三千里外。“这人的命啊,可真是!能干不如有个好爹!”

    又有人说:“你不知道,他与陈相是同乡呢。听说,他离京的时候陈相带着同乡们去送行的。这些大人物们的事情,咱们就别猜啦。”

    “同乡?以前没怎么听说过呀。”

    “害!他们的事儿怎么会告诉你?”

    小江听着渐渐入神,晚上跟小黑丫头回到了房里,她说:“小丫,我知道我们要去哪儿了。”

    “哪儿呀?!”小黑丫头兴奋地问,这孩子只有十几岁,正在活泼好奇的时候。

    小江道:“咱们去陈相的家乡,看上一看。”

    “是去那个人的家乡吧?”说完缩着脖子等小江生气。

    哪知小江不在意她的调侃,反而说:“我差一点儿就在那里生长了。以前错过了,现在我自己能做主了就要去看一看。”

    “好!看就看!”小黑丫头刚才说错了话,现在马上附和。

    “睡吧。”

    “哎!”

    …………——

    祝缨并不知道有人因为偶然听到了几句话,就决定先到她老家看看。她正在处理一些与商队有关的事务。

    商队跟着她走,也是讲究个日子的,前面几百里走得顺风顺水的,在此地却迟滞多日。商人买卖上盈利亏损的事,并不因朝廷发生了什么就会有所改变。到得晚了,没赶上时令,卖的东西就有可能掉价,想采买的东西可能就没了。

    祝缨将商人召集起来,愿意继续等着跟她上路的就先留下。不愿意的,她就退还一部分他们给她的费用,再为他们寻找路过的官员捎他们一程。祝缨现在就住在驿站里,也不去府衙里住,过往的官员也都要过驿站。得到消息的人都会拜访一下她。

    有的是为了看看揭破大案的人是什么样的,有的是礼节性的拜访,也有人想“就见一面,叫他记着我的脸也没什么不好”。

    倒容易再找人。

    商人们也有不着急的,就留下,也有想走的,大部分不想向祝缨索要已然交给她的钱。祝缨却按照路程,一一与他们结清。

    办完这些事,随行的商队走了两支。祝缨终于等来了陈萌。

    陈萌被升得很突然,他须得把自己手上的公务都处理了,再将账目、县中的仓储之类都点完,与留守的主簿办了个交割,然后才是收拾行李过来。

    他已知了些案情,所以没有直接入城进住府衙而是先到了驿站来见祝缨。

    两人距上次见面也就一个月左右,已然物是人非。

    祝缨听说陈萌到了,跑出来迎接,陈萌跳下马来,一声“三郎”包含了无限的感慨。

    祝缨道:“大公子,怎么不去衙里?那边房子已经修好了。”

    “哦!唉,你办事总是那么的让人省心。不过我呀,还是先过来与你见个面才好呢。”

    祝缨道:“你才过来,先歇一歇?歇好了咱们办个交割,其余的事儿你再慢慢捋?忘了说了,恭喜恭喜。”

    哪知陈萌脸上没有一点得意的样子,反而说:“侥幸而已。”

    祝缨想早点走,但是要办的事情还有不少,尤其来的是陈萌,更得跟他办仔细了才行。陈萌这几年县令并没有白做,账也能看懂一些了,许多官面上的细节事务也都懂了。看到祝缨为他准备好了一本干净的账,又留了一部分钱粮做周转,陈萌感慨万千。

    “我什么也没有做,这个位子你来干才合适。”

    祝缨道:“这是什么傻话?我哪能做得了这里的知府呢?你也不是拣着便宜了,本来你做县令就是令尊特意安排压一压你的。你如今才是回归本位呢。”

    陈萌道:“要是以前,我也这么想的。这两年长了见识了,并不敢觉得就是自己如何高明、如何应该了。我以前自怨自艾,现在想想那又算得了什么呢?丞相之子,出仕就是正六品,呵,可我手上的真本事又有多少呢?从九品都能糊弄我!本事不够,所谓德不配位,受辱的就是自己。哎,不提了不提了。”

    随着交割的完成,陈萌越发觉得祝缨是个能干的人。以前,他见识过的祝缨的“能干”、“有情义”大多是一些与家长里短相关的琐碎细务。现在触及政务陈萌才真正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能干”、“有情义”、“会做事”。怪不得郑熹会对一个没有任何根基的穷小子这么看重,几年间就视为心腹了。

    陈萌道:“能者无所不能。”

    “什么?”

    “忙了这两天,也不及拜会令尊令堂,他们这一路还好吗?我想拜会一下。”

    “好呀。”祝缨说。以前这陈大公子只是“不太讨厌”,现在倒是令人有点喜欢了。

    张仙姑和祝大虽然背后有时会说陈大公子傲气、不太晓事儿、不太懂人情之类,冷静下来又觉得“兴许是咱不配人家对咱客气”,也就都没了脾气。人家是丞相的儿子,看不起咱就看不起呗,人家配,咱不配。

    陈萌要宴请一家的时,两人很是紧张了一回,张仙姑还要翻出她那身诰命的服色出来穿以显隆重。

    花姐道:“干娘,不用的。您就穿个家常衣服就行。”

    张仙姑道:“那不行,人家什么身份?不能显得咱们不懂礼数。”

    好说歹说才折衷了一下,都穿了身绣衣。张仙姑往头上插了金簪,祝大往腰里别了玉佩,老两口郑重其事地跟陈萌吃酒。

    陈萌以前是万看不上这二人的,现在还给两人敬酒,说:“以前也总往府上去,却总没能与二老一道吃个饭,现在想了,机会又不多了。”

    祝大道:“有机会,有机会的!以后,以后哈。”

    陈萌也不在意他不会说话。张仙姑在这会儿就学人家贵妇,装个矜持,也不多说话了,陈萌敬酒她就喝。花姐也在一边坐陪,她与陈萌二人并无矛盾,两人互相一致意,陈萌道:“路上照顾好自己。你要不介意,就还当我是表哥。”

    花姐也一饮而尽,起身对他一拜:“承蒙您许多的照顾,也占了您许多的关爱。您要不嫌弃,但凡有我能做的事情,也请不要见外。”

    “好。”

    祝缨道:“这下好了。大姐这些年对别人只有些惆怅,倒是总记得大公子。”

    陈萌喝了点酒,说:“能别叫大公子了吗?听着有点儿嘲讽的味儿。以前听也就听了,现在就不太顺耳。”

    祝缨笑道:“大郎,喝酒。”

    陈萌一口干了,说:“你去的地方远了些,好好干,差不多的时候一定要回来啊!”

    张仙姑紧张地看着女儿,祝缨道:“这也得看政事堂和吏部的意思。”

    陈萌认真地许诺:“我会记着的。”

    “好。”

    张仙姑更紧张了,她不想女儿回京,女儿能一直做地方上的官长就好。自己当家做主,别人就难揭破她的身份。她忍不住说:“大、大郎啊,她这才到哪儿呢?回什么京啊,就当个县令挺好的。”

    放到以前,陈萌是要腹诽这乡下婆子见识少的,现在却耐心地跟张仙姑解释:“不返京也要升职呀。”

    “那也差得远了呢,您别为了她,再空费您的面子。您自己个儿好好的就行啦。”

    以前都是有人托他求情求官的,现在张仙姑居然不求,陈萌觉得这个妇人有点可爱了,更加耐心地说:“不远不远。她已然是正六品了,依旧去做县令,是因政事堂已然下令不好遽然更改。三郎,政事堂是在磨练你,刀剑磨好了是要出鞘的,你千万不要泄气。伯母,他呀,就算任完县令做不得刺史,也能管一府嘛,再不济,可做副职。”

    他还打着包票,祝缨一定不会在遥远的边地蹉跎太久的!

    张仙姑半懂不懂,就更着急了:“副、副的?没、没正的啊?”

    “娘,回来我跟你细说。”

    陈萌道:“有的呀。”

    然后张仙姑就听他说了一通“州、县二级,但是中间又有一些变化,增设了府,又有道。品级也因现时需要有所调整……”

    张仙姑哪听得懂这个?祝缨道:“娘,大郎的意思就是说,总有地方能放得下我。”

    陈萌道:“对。”他说着说着已经发现张仙姑完全听不懂了,但是已经开了口,又不想叫人误会他瞧不起张仙姑,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说。到底是亲儿子了解娘,一句话就能张仙姑解释清楚了。

    陈萌心里抹了一把汗,暗道:我再不也不陪你说话了。

    他转了方向,对祝缨道:“回趟老家,那里现在必然与你以前见过的不同。告诉你一声,你以前那个户籍之类,已然都做好了。”

    “咦?”

    陈萌道:“以前办的那个事儿还是糙了点了。有心人要查,往朱家村去一趟就漏了。现在都办好了。害!同乡就是干这个用的。”

    祝缨道:“陈相公也让我回去看一看,原来如此。多谢。”

    同桌的是祝缨一家三口以及花姐,陈萌也就把话挑明了说了。

    陈萌道:“这有什么好谢的?一定要去啊。否则你一个在外做官的人,有机会回乡却不回,难免叫人起疑。做得像一些。什么故居、坟茔,都弄好。你们原是居在乡间的人,一辈子也不出村,村外无论发生了什么也都与你们的过往没有关系。你们就是普通的农人。嗯?”

    祝缨道:“是。”

    张仙姑劈手夺了祝大的酒泼了:“死老头子,你记住了没有?!咱们就一直是朱家村务农的!”

    祝大道:“哎呀,知道,知道,我什么时候在这上头糊涂过?!姓祝,务农,种不好地。”

    陈萌失笑:“对,就是这样。”

    有陈相等人出手,祝缨这来历就能被做实了,同乡确实好用。至于别的什么人见过的跳大神的一家,他们咬死不认就可以了。

    祝缨道:“许多列传里写的,某,字某,不知其所出,是不是也与我一样?”

    陈萌与花姐都笑了:“那也不妨碍人家成了名臣,名载史册呀。”

    陈萌前面说了一通祝大两口子听不懂的话,最后这一段他们是真听懂了。两人不再拘谨,端起酒来敬陈萌,都说:“大郎,你是好人。”

    祝家对自己认定的“好人”都是非常热情的,祝缨在第二天又找到了陈萌,向他移交了这一个月来攒下的人脉,譬如附近的驻军校尉。然后就与陈萌道别,又走上了赴任的路。她的下一站,是久别的故乡。

    ………………

    祝大如今不再提什么衣锦还乡的话题了。

    他得是乡间一直没人知道的一个农夫,不能跟以前跳大神的同伴们显摆,也不能跟以前的主顾们宣告祝大现在不是个讨饭吃的神棍而是个老封翁了。

    然而他心里的遗憾很快就被一连串的恭维给冲散了。

    祝缨再次启程后,凡住驿站,就有人来围观她,手头宽裕的当地官员都会请她吃饭,同时也给她全家一些礼物。有人是为了见个有点名气的人,有人则是想跟她见一面,就见一面就得。也说不出什么特别有意义的话,就见一面就行。

    此人记性很好,谁知道下回会不会记得自己呢?

    祝缨一个立意把沿途郑、陈、王等人写的名单都拜访一遍好蹭钱的穷鬼,竟不用自己蹭就能一路收钱了。随行的商人因此也得了不少便利。

    过不多时,祝缨便到了阔别数年的故乡。

    祝缨先拜访了本地的新知府,被她烧过的府衙早已翻修一新,看不到以前焚烧过的痕迹了。她还是住驿站,身份却与离开时天差地别。祝大就跟人吃个饭、喝个酒,也不敢收受贿赂,更不敢包揽什么事儿。

    父母令人放心,祝缨也就放心地开始给同乡们做邮差。京城的同乡各有种种信件要她捎带,祝缨一家一家地登门,将信件以及一些要捎带的东西都亲自交到了这些同乡的府上。

    以前,她只有翻墙才能进去的府邸,现在有人请她过去,她也没有特别的感慨。无论翻墙还是走门,她都能进去,又有什么好感慨的呢?

    在府城停留的第二天,张仙姑对祝缨说:“花儿姐跟我说,明天要杜大姐跟她出去一趟,问她干什么,她说,要拜祭一下养她的那两口子。我寻思着,她的来历有点儿不好说,这边儿许家别难为她。你看?”

    祝缨道:“明白了,我陪她去。”

    花姐还不太想麻烦祝缨,祝缨道:“也不费什么事儿。”陪着她准备好了香烛祭品,骑马乘车去了墓地。两人找到许氏夫妇的墓时,却发现这坟被新掊了土,墓碑也被擦干净了,墓前放着的祭品还没有腐坏掉。

    花姐有些欣慰地说:“他们还记得就好。我还怕他们没有孩子,族人也就逢年祭祀的时候顺手管一管。好啦,我看过了,也放心了。咱们接着办你的事儿吧,最后再回家看娘。”

    有些同乡是在府城里居住,还有几位是在各县里,她便将商队等留在驿站,自己一家轻车简从下去,将信件一一送达,最后才去了自己家乡的县里。

    先拜会县令。

    几年过去了,县令也不是原来的那一位了。本地县令的品级现在还没有她高,到了县衙还请她上坐。

    祝缨道:“客随主便,我也要去做县令的,怎么敢在前辈面前托大呢?”

    她与县令相谈甚欢,又问起于平,县令道:“哪个于平?”命人去问,才知道于平早就死了。祝缨道:“他是老家亲戚的娘家人。不知葬在哪里?如果不太方便,我还想出些钱,给他好好修一修坟。”

    县令道:“这个容易!”命人去查了一下,于平死的时候已经很穷了。一个以前挺威风的县城书吏,能给姑母撑腰的壮年侄儿,因为上头要查小吏的不法之事,打伤了、黜了职,从此沉沦。酗酒、赌博,然后就是死了。前妻早就被岳父接走改嫁了。

    祝缨叹了口气,让人兑了钱,给他修坟,她自己也不去监督这件事。修坟纯是看在于妙妙的面子上,否则以于平要出卖她和张仙姑这件事,都够她报复一下了。

    县令还要陪她去朱家村,祝缨道:“不敢,不要耽误了您的公务才好,回去的路我们都认得。”

    县令命人把于妙妙的嗣子给叫了来给祝缨等人带路,又派了一班差役护送他们去朱家村,祝缨道了谢,没有再拒绝县令的好意。

    祝缨对于妙妙这个嗣子是有印象的,此人平素也不大理祝缨,两人无怨无仇。他已蓄起了胡须,隐隐有了点中年财主的模子。祝缨道:“又见面啦。”

    那边花姐要更激动一点,因是嗣子,就权作于妙妙的儿子,叫他“二郎”、“二叔”。

    朱二郎待花姐颇为礼貌,只是不知道要怎么称呼她才好。朱二知道,于妙妙是给花姐招了祝缨当女婿的。他犹豫了一下,花姐笑道:“那是权宜之计,如今我只是娘的媳妇儿,三郎的姐姐。”

    朱二郎才称呼她为“嫂嫂”,看祝缨的眼神也亲切了一点。

    祝缨问道:“家里都还好吗?”

    朱二歪嘴一笑:“他们不敢不好。”

    祝缨乐了:“那就行!二郎看咱们怎么回去?”

    “随时可以,走就是了。”

    “好。”

    …………

    差役们鸣锣开道,祝缨终于有了一些官员出行的派头。

    通往朱家村的路还跟记忆里的没什么变化,连路边的茶棚都还是原来的样子也没有翻新。祝缨等人走了一段路,在一个茶棚那儿歇脚喝水的时候,看到路边有一辆车陷在了沟里。

    曹昌是个热心的孩子,自己喝了水,就跳过去要帮忙。

    祝缨道:“你一个人哪里抬得动?小吴、侯五,你们也帮帮忙。要是赶上寸劲儿了,就卸一匹咱们的牲口去拖车出来。”

    朱二郎道:“我也去看看。”他带着一个小厮过去帮忙。

    祝缨喝了水,慢慢踱过去看他们干活。走近了却见两个道士打扮的女子站在车边,身形十分眼熟。她走近了,听一个女子道谢的声音,不由加快了脚步,近前一看,道:“小江?”

    因是熟人,祝缨就请他们也过来茶棚里坐,让曹昌他们推车。

    祝缨不知道小江为什么会过来,但是一看她表情就知道她不想说话,也就不提、不问。张仙姑见她领了两个出家人过来,如所有的中年妇女一样,热情地要跟这两个小师父说话。

    近前一看:“咦?是你?”

    她认得小黑丫头,这丫头到祝家跑过几趟。张仙姑又把眼睛放到一边白净的那个年轻女娘身上,心道:这个怕不就是那一位吧?

    她又看了一眼花姐。

    哎哟,这可难为死人了这怎么就遇上了呢?

    祝缨摇了摇头,张仙姑忍住了,也没问,还掐了祝大一把,祝大也闭嘴了。

    气氛怪异,心情如旧的除了搬车的就只有祁泰了。他对世事漠不关心,又要了一壶热茶,对食不下咽的女儿说:“你再吃点儿,这个好吃。”

    小江也意识到了不对,她喝了一口茶,把杯子放下。那边车也推出来了,她就盈盈一拜:“多谢。”也不解释。

    祝缨看她人很僵硬,再看那车头的方便猜着了她的意思。说:“我们要去朱家村,顺路吗?顺路就一起走。不然,那村子里不太……呃……”

    朱二郎接口道:“三郎有什么不能说的?那村儿里不是人的东西多,两个女子别贸然进这些野村。出家人也不太行。”

    祝缨笑笑:“小丫,带你娘子上车。”

    小江回头看着她,问:“地方不好?”

    祝缨道:“反正这儿这几个,”她点了点自己一家、花姐、朱二郎,“没有一个喜欢那儿的。”

    小江看了看这几个人,不认识的如朱二郎难说好坏,祝家四口人,都不能说是坏人。她深吸了一口气,说:“打扰了。”也不气也不闹,上了车,驾着车跟在后面。

    侯五道:“女冠会驾车?”

    小江道:“还会咬人呢。”

    侯五摸摸鼻子,恨不得抽自己一巴掌——又管不住嘴了。

    一行人沉默地到了朱家村,村子里有人迎出来,脸上挂着些胆怯又讨好的表情。他们惊讶地看着祝缨,又看看张仙姑和祝大,都老实地缩了肩。张仙姑和祝大都虎着脸,花姐和朱二郎则是面无表情。

    祝缨比他们都自然,将几个人推到一边:“准备准备,咱们等下要拜祭呢。爹、娘,你们还有事儿要办呢。”她得把自家人能找得到的坟起起来,换个地方葬了。当然,找不到就算了,就在附近立个衣冠冢。

    她一一点着来者的名与他们打招呼,又说:“干娘一家以后还要请大家伙儿多多照看。”

    气氛热络了起来,祝缨周旋其间,听他们说,她家原来旧的屋子已经“朽坏了”,有人争着请她过去自己家小住。

    祝缨道:“以后吧,我来拜祭一下干娘就得走了呢。二郎是我兄弟,大家也多多照看。等我回来,还过这里。来,都拿过来吧,大家伙儿分一分。”她带了猪羊果酒,遍洒各家。本来没打算这么慷慨的,但是陈相父子提醒了,她得把身份、祖籍给坐实了。她也就只好客客气气的了。

    “哎哎!”

    祝缨先去看了旧居,旧房已经都不见了,起了一座三间房的小院儿,里面积了一层的灰。乡人介绍:“这都是您家的了。”祝缨道:“好,二郎,劳驾安排个人来看屋子。”

    朱二郎道:“放心。”

    然后去拜祭于妙妙,于妙妙送的袍子已经穿不上了,也不能穿来到坟前给她看。酹完酒,祝缨看花姐祭朱大郎,她也去敬了一杯酒,其他人她就不管了。指着于妙妙的坟对小江说:“这就是我干娘了。”

    小江问:“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祝缨道:“一个自杀死掉的人。”

    小江怔了一下:“自杀?”

    “嗯,她亲生的儿子早就死了。”祝缨说。

    小江郑重地给于妙妙拜了一拜,问祝缨:“是不是,与我有交集的人,都被噩运缠绕了?”

    祝缨道:“别人不知道,我运气还行。”

    小黑丫头也小声加了一句:“我运气也不错,遇到了娘子。”

    小江吸了吸鼻子,听祝缨说:“许友方的墓,是你修的。”

    “嗯。我看塌了一半了。”

    小江自打决定要“看一看”,路上就不再停留闲逛了,她跟小黑丫头两个一路走官道、住驿站,虽不十分赶时间,但也不浪费时间,比留在那儿跟陈萌办交割的祝缨要早一天到府城。先去打听了一下,拜祭了无缘的养父母许友方夫妇,看坟已被雨水淋坏了。

    她并不知道,许友方夫妇的坟墓之前沈瑛找外甥女的时候曾经也修过一次。但是回京之后一系列的变故,让京中再没来人看顾这坟。许氏宗族一个修护不及时,这旧坟就塌了半边。

    小江就出钱把这坟修了一修,又祭了一祭这对夫妇。

    祝缨问道:“你接下来打算去哪儿?”

    小江正在伤感,听她问出这一句,突然说:“我与你同行,怎么样?”

    “腿长在你身上,”祝缨说,“我要去的地方有点远。”

    小江忽然有点生气,扬起下巴,道:“我本来出来就是要看这天下的,远一点又如何?跟着你一定会有许多事情发生,也不枉我出来走这一遭。”

    “哦,随你。”祝缨说。

    初到

    祝缨一行没有在朱家村停留太久,她已然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日了,虽然向朝廷多要了一个半月的时间给补回来了,但是能早一点到还是早一点到的好。到得越早,就越能早一点摸摸底。

    不过,在走之前她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做——迁坟。

    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跑到京城的时候,是想不到这个事儿的。现在回来了,祝大和张仙姑都有一点点牵挂。尤其是祝大,他挺在乎这件事儿的。祝缨又因陈相的提醒,也得跑这一趟,将样子做足。

    她刚才瞅了一眼那新盖的“旧居”,虽然屋子是翻新盖了的,估计也没盖多久。旧址上起的新房,并没有与原来的位置完全的重叠。在新居略往边上走一点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些焚烧的痕迹。

    不用说,当年朱家村的人从府城被放回村之后,不把她家一把火给扬了就不能叫“朱家村”了。

    如果说一开始迁坟只是做样子、立衣冠冢也行的话,看完“旧居”她就决定挖出遗骸来火化了带走了。

    祝家“祖坟”顶多往上追三代,再往上都不知道在哪儿了,此外还有祝大前妻以及头前的两个儿子的坟。他们家是外来户,蹭不进人姓朱的坟地里,就搁山里找个地方埋了。如今得现找。

    “祖坟”在哪儿,以前祝大还是记着的,一走将近十年,祝缨今年都二十一了,再找就费劲了。张仙姑是后来才跟了祝大的,对这些就更不太敏感了。

    祝缨叹了口气,说:“拿个罗盘来,我去找。”

    其实她还记得一点。以前祝大带她上过几回坟,虽然将近十年了,山里树木杂林又长了一轮,不过大致地形还没太变,试一试,应该能行。

    她托着罗盘,手指掐算,口中低低地念了两声,然后转着罗盘就往山里去。祝大等人与乡民都跟着,小江和小黑丫头也好奇地跟在后面。走了半天,祝缨在一处停下,说:“这儿应该有一个。”

    祝大道:“我记起来了!是有点像!这棵树长大了好些!哎,这个疤还是我那回不小心砸上去的。我家坟呢?”

    朱二郎低声道:“老爹你多少年没来了?”小十年过去了,下雨坟包都得打平了,您还想找呢?

    朱家村的人携着铁锹之类,往下挖不多深果然掘到一副朽烂了的薄棺,里面的尸身已化为泥,骨架也烂得不太全了。张仙姑拿了个布袋交给祝大,祝大嚎啕大哭,边哭边去拣骨头。

    祝缨又托起罗盘,再寻第二处。一气掘了四、五个不大看得出来的坟包,数一数,什么曾祖父母、祖父母。祝大前妻,即她的“大娘”,还有大娘生的两个哥哥,都摸了出来。一袋一袋地装好,又把原处填平。

    朱家村的人咬着指头,有人落在后面低语:“神汉仙姑两口子都是样子货。看不出来,这老三真有点儿邪门的门道。”“嘘……别提。”“知道知道。”

    祝缨突然回头,说:“嗯,这儿的事儿我都知道。”

    惊得他们都住了嘴,不敢再多说话。

    祝缨把罗盘顺手往袋子里一扔,心说:不知道陈相他们做了什么,这样下应该能镇得住了。

    她是不怕有人揭她老底的,但是如果揭破得太早会误事。她这身份来历的事儿,根子在朱家村,朱家村的人不乱说比什么都强。陈相他们做初一,她再做十五,此后不再跟朱家村有太多的交集,事情也就过去了。

    回到了村里,一边架起柴来烧骨灰,祝缨对朱家的长者说:“今年村子里,税上有什么难处吗?”

    “哎?”

    “等会儿我就回县里了,还得赶路赴任,会再见一见县令。村里实在有什么难处呢,我跟县令说一说,成不成的,是我一份心意。”

    那位长者张大了嘴,深吸了一口气:“哎哟,我就说三郎打小看着就是个大气的人!”

    朱家村还欠一点租子,以前是于妙妙的娘家能通县里的天,于妙妙死了、于平也死了,朱家村确实有点难。县里一旦往下摊派,朱家村以前摊得少或者不摊,现在就摊上了。

    祝缨道:“好,我知道了。”

    朱家村的人忽然就变成了祝缨的“父老乡亲”,各家翻箱倒柜地给祝缨凑骨灰坛子。长者十分留恋地说:“不如把太翁的骨灰留下来,咱们修个墓,这里有的是人看守哩。”

    祝缨道:“那不干正事啦?还种地呢。我家这些个啊,以后会带京里的。我在京里还有些田地,足够安葬他们的。”

    尔后又在村里设了一回宴,算作迁坟的宴,又让人去县里拉来酒肉,请大家又大吃了一顿。

    父老乡亲们泪眼汪汪地送她一行人出村,老翁说:“可常回来看看呀!”

    “只要有机会,”祝缨说,“干娘和二郎就托付给大家伙儿啦。”

    他们都说:“放心放心!二郎闷声不吭的,也是个守家的好人呢。”

    祝缨笑笑,扳鞍上马,带着家人走了。

    离了朱家村没几里地,张仙姑把她叫到车边,问:“你还真给他们说话呐?!!!”她年轻时在朱家村可没少受欺负,至今堵着气。之前是为了迁坟、为了女儿的“案底”才忍了的。

    祝缨道:“说话算数嘛!还得叫他们看坟看屋子呢。咱们以后真路过了,也还得来给干娘供一碗饭的。”

    张仙姑嘀咕道:“那就这一回。你别老惦记着,我瞅着你怎么要成滥好人了?”

    祝缨道:“我是不记仇的人么?”

    她到了县城之后,把朱家村的难处跟县令提了一下,县令道:“唉,今年是有些艰难。”

    祝缨知道今年年景并不算差,说是艰难其实仍然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她说:“这回晚辈离京并不单是晚辈一个人的事儿,前辈翻翻邸报,与我前后脚出京的多少人?”

    “诶?”

    “政事堂还是希望下面的亲民官爱惜一点民力的。”祝缨不用当县令就知道这县里还会在正税之外自己另加点捐税。再有,与县衙关系好的富户,既然不是官身仍要缴税,只要打点好了,他们的税也可以减免。但是县里又需要向朝廷上缴,于是一部分的租赋就落到普通人的头上了。

    她点到即止,说完就向县令辞行。

    县令还要挽留,祝缨道:“晚生身上还背着赴任的日期,不敢久留。日后有机会,再拜访前辈。”

    县令这才送了盘缠,将她送出县城。

    …………

    小江和小黑丫头的车不远不近地就跟在祝缨的车队后面。

    张仙姑心里总是不得劲儿,她对朱家村素无好感,一旦离开,提都不想提。离得远了,也就把这事儿扔脑后了,她现在就想着一件事儿——她怎么跟来了?

    路边茶铺那儿陷了一辆车,祝缨叫人帮忙的时候张仙姑也觉得祝缨做得挺对。帮完了就觉得不对味儿,在朱家村,她一直留意着小江。朱家村的人还以为是祝缨带的一个女冠来做道场,也没起疑,小江也似模似样给祭了一祭。

    从朱家村出来,张仙姑发现小江还跟着。到了县城,小江可没在跟着了,她松了一口气,心道:也难怪,就那个来历,心里有疙瘩要解。就是碰巧了。

    她不知道,小江和小黑丫头在县城不与祝缨她们的车队住一处,她们来得早,就寻了间客栈住下,四处逛县城来着。祝缨一动身,小江也说话算数,算了房钱、驾上车,又跟队伍后面了。

    她也不往上凑,却也不离开。

    离了县城,上了官道,重新回到赴任的大道上,晚间宿在一处驿站的时候,张仙姑跳下车来,蹬蹬脚,觉得舒服了一些。猛一回头,看到一个女冠推开不远处一间屋子的门,她住进去了!

    张仙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第二天上路,她就叫杜大姐:“你去瞅瞅,那个小黑丫头跟她家娘子是不是跟着咱们的。”

    杜大姐老实人,看了说:“两个都跟着呢,她们赶一辆骡车,坐车辕上说笑哩。”

    张仙姑眼前一黑。当着杜大姐,她也没有发作,忍到了这天又宿下,她把祝缨叫到了房里来。

    祝缨进来说:“娘?叫我有事?”

    张仙姑蹿过去把门给插上,又把窗户关严。

    祝缨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张仙姑压低了声音问:“那个,就跟咱们车后头那个,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哪个啊?!”

    张仙姑道:“少跟我装蒜!就,你帮着抬车的那个!你主意大了,什么都能安排好,我们也帮不上你的忙,都听你的。可你不能这么安排!你现在是什么样儿?弄她过来,算什么?你想干什么?”

    “不是我弄的,我要安排也不安排她跟着。她就是自己的主意。”

    自打祝缨做了官儿,张仙姑很自然地就不打女儿了,连顺口骂两句都少,这回是真急了,反手就要打祝缨:“都说了,别招人家!”

    “我没弄!”祝缨抓住了张仙姑的手,“跟我没干系。她还给府城姓许的修坟的呢。”

    张仙姑心里不安,道:“修完了坟还不回去?那她这是为什么呢?她别是盯上你们两个了吧?你和花儿姐。对,花儿姐。你不懂,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你的事儿,不能叫人总盯着你。知道不?”

    祝缨道:“腿长她身上。她不跟咱们一处,我也能应付得了。您要真不放心,那我法弄她走?”

    张仙姑气道:“两个孤身的小娘子,一个腿脚还不方便!你要把她弄哪儿去呀?”

    祝缨看张仙姑极忧心自己,她虽不怕小江,也不能不顾及母亲。她说:“那这样,她这一路也就是为了散心,觉得无趣了自己也就离开了。咱不招她,行不?

    自己的路得自己走。

    咱们是走官道,她半路要是走偏了,我也不能官儿不做就追着她去照顾。她什么时候离开我也不干涉。她要一路跟到底,又要回去了,我给她开张路引,让她拿着回京。她要是留着也住下了,我就当她是治下一个游方的女冠一般的待。

    她要真有歹意,我也不会惯着。您说呢?”

    “她都给你通风报信儿的,能有什么歹意?”张仙姑说,“你别招惹她叫她真的生出怨恨来就行啦!”

    “好。”

    “唉,也是个苦命人。你可不能招惹苦命人呐。宁可早早得罪,不能勾着人家!”

    “我懂。”

    此后一路,祝缨也说话算数,没有主动跟小江搭什么话。小江也还轻轻松松跟在她的车队后面。

    随行的商队却又产生了变化。他们中的大部分人并不跟着祝缨到目的地,出发的时候祝缨与他们讲定了,每队帮她带一车的东西。商队要离开,车和车夫商人们要带走,祝缨就得另雇车给她送到目的地。

    好在一路走来已行了很远,此时再要雇车去她赴任的所在就不太难了。走一个车队,祝缨就再雇一辆新车。

    陌生车夫的加入,又给祝缨的车队添了新的麻烦——语言不通。

    其时,一个人到了陌生的地方,凭一口乡音就能认得出同乡。一开口就知道是不是自己人。祝缨的家乡与京城已然有不短的路,语言与京城也有了一些差异。大部分人的官话说得都不很好的,祝大和张仙姑到了京城,也因口音问题被人说过。但是只要说得慢一些,彼此之间的交流问题还不大。

    不幸从家乡再往南走,走不太远,祝大和张仙姑就有点听不懂人家说的方言了。小吴、曹昌、侯五、杜大姐乃至祁泰父女更麻烦,他们几乎全都是京城人氏,在此之前这辈子从来不需要懂别的地方的方言。

    主人家可以听不懂外地话,反正他们一般也不大跟临时雇的车夫打交道。小吴等人就不一样了,他们还得跟车夫有点交涉。尤其是郑奕派着驾车南下的几个车夫,大家都是赶车的,走路时怎么走,牲口怎么照顾,多少要有点沟通。

    他们只得连说带比划。都是出门在外的人,彼此有些经历还是相通的,倒也凑合着过了几天。

    祝缨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忙把最后两支目的地是祝缨赴任之地的刺史治所所在的商队头领请了来。

    两人不知何事,心中都是忐忑,担心她再临时勒索。不想祝缨开口就问:“你们要去贩卖货物,懂当地方言吗?如果不懂,如何采买?”

    两人松了一口气,说:“小人们都会一些的。”

    祝缨道:“我正要请教。”

    “不敢,不敢。”

    祝缨道:“不必害怕,我也不是赶你们走,也不要再勒索你们。有些事儿你们对我讲清了比给我钱帛更叫我欢喜——你们常南来北往的跑,也常往那边去,我要去赴任可不想两眼一抹黑。你们对我讲讲风土人情,再对我讲几句当地常用的方言吧。”

    两人道:“这个容易。”

    “小人们只在这州府所在活动,旁的地方不知,州府是个繁华的所在。凡南货,这里最多,富人也多。听说附近乡下要穷一些,却不曾亲见。大人所虑甚是,这里的方言颇为难懂。您一路上走官道、住驿站,兴许还不太觉得,等跟当地人说说话就知道厉害了。”

    “小人三十来年前初来的时候,跟着师傅走这一趟,不雇个本地的人,话都听不明白。”

    “附近又有獠人,说的又是另一种话。他们獠人里,自己又分数支,头领号洞主。等闲不敢惹他们的。”

    “刺史大人尚算清廉。”

    祝缨听他们说了一些情况,自己即将赴任的县他们并不知道多少,只知道“穷一些”,具体有多么的穷,不知道。但是他们提到了“地气湿热,出了城池,山高林密的地方有瘴气。”

    祝缨又向他们打听了本地的物价,他们说:“虽不及京城繁华,可也不算太差。南货便宜,您在这儿可以尽情吃上荔枝啦!北物就要贵很多。海货多,也便宜。譬如海珠又或者域外奇珍,只要能拿到货,带到京城价逾十倍。只是道儿上不太好走。”

    商人想跟着官员的队伍走,也不全是为了避税,也是为了安全。一斛大珠真要被劫了,那损失大得能让一般小商人全家上吊。

    说得差不多了,祝缨就向他们请教一点方言。她先拿了一本韵律的书,让他们以方言诵读,她就在旁边标记一下变音的规律,以备以后自学。然后又问他们一些日常的用语,习惯用词等等,这些都是先硬记下来。

    日后两相印证,再往街头巷尾听人攀谈、与人说话,应该很快就能与人沟通了。

    祝缨跟他们又学了几日目的地的方言俚语,半熟不熟的时候,州城到了。

    …………

    这里果如商人所言,尚算繁华。

    祝缨也要在这里先拜见刺史,然后再去府城,最后到她最终的目的地——县城。

    两支商队的商人向祝缨辞行。两人对这一路还算满意,除了前半程耽误了一些时间,后半程走得可谓顺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祝缨的名声在外,又或者是因为她走的官道,别说什么剪径的,连个顺手牵羊的蟊贼都没遇上过。

    祝缨道:“平安到了就好。早知道路上会耽搁我就不接这茬儿,也误了你们的时辰了。”

    两人都是走南闯北的机灵人,一齐说:“大人体恤小人。跟随大人一路畅通无阻,已是省了许多时辰啦。”

    两人又各托了一盘子礼物过来:“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这个时候本来应该一个管家或者账房之类的人出来接话圆场,或代主人婉拒、或代主人接受。可祁泰早没影儿了,还是小吴机灵,看了一眼祝缨,说:“二位这是什么意思?”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不不不,请不要误会。”“是我们的心意。”“我们常年走这贩卖南货往京城的路,以后还要常来的。”

    祝缨虽然是过来做县令的,与这刺史治所还差着很远,不过既然相处愉快,就不妨留一点引子。万一下次有事相求,也更方便求见。

    祝缨道:“买卖还没做,就先出血?万一采买的钱不够怎么办?你们留下吧。下次再过来的时候还能想着我,就过来看看我。或许到时候我还有事相托呢。”

    两人面面相觑。

    祝缨道:“拿回去。”

    两人又对望一眼,送出去的礼物也不肯收回,放下盘子就跑。祝缨使了一个眼色,侯五嘴不好身手倒还不错,一闪身将二人拦下了。祝缨道:“我说话算数的。要反悔,也只能我反悔。拿着,回去吧。”

    两人见状才抱着盘子回去。

    祝缨道:“小吴,给大姐说,送给刺史大人的礼物再加厚两成。”

    小吴一道烟跑到后面,花姐又忙着再添礼物,因送的不是钱,一百贯再加二十贯,是物,东西就得有个讲究,什么成对的,什么有吉祥意思的,什么有来历的。她跟张仙姑两个人开箱开笼,又忙了半日才将礼物办齐。

    祝缨重新检查了礼物,写了一张礼单,拿着自己的帖子亲自去拜见刺史。

    到了刺史府,门上的人见她身上穿着官服,看一看品级也不算很低,对她还算友善。笑问:“官人看着眼生,不如何处来的?”

    他说的倒是官话,只是不太标准。祝缨道:“新任福禄县令祝缨前来拜见刺史大人。”

    “哦——”门子说,“您来得不巧,大人不在,出去巡视了。”

    小吴给门子塞红包,祝缨当做没看见,问道:“不知大人何时回来?”

    “这个说不太好,不过也就这两天吧。”

    祝缨道:“那我过两天再来拜访。”一面把礼物的单子交给门子代呈。

    门子笑道:“放心,一定送到。”

    祝缨带着小吴、曹昌离开了刺史府又回到驿站。此时一路同行还留在驿站的只有自家人、郑奕派来的几个车夫——他们准备把祝缨送到福禄县之后再返回,小江和小黑丫头也还在。

    张仙姑和祝大都焦急地等着她回来,一见面就问:“怎么样?刺史大人怎么说?”

    “没见着,说是有事儿还没回来。吃饭吧。吃完了饭我再去打听。”

    祝缨当天吃完了饭,趁着没宵禁她就往外面走了一走,此时本地已然十分炎热,虽已换了夏衫,仍然不很痛快。她身上的衣服是京城的样式,与本地又略有不同。她摇着把腰扇,东瞅西看,这才发现两个商人没跟她说的事——本地的街道不是正南直北的。

    因为建城的时候是傍着河,天然的河道没有那么懂事儿的,所以整个城也是不规则的。想要问路,人家说的东西南北,其实并不是正南正北,还得自己琢磨一下。

    祝缨又听他们说话,自己咬字还不太标准,但是彼此之间交流问题倒还不大。她一边与人交谈,一边纠正着自己的发言。顺路又买了一把荔枝,就在路上剥开尝了一个。这东西无论是在老家还是在京城,都是没有见过的。甚至只有到了京城才听说过,也没尝过。

    味道果然不错,她眯起了眼睛,又买了一篮。顺便把路边小贩的手给捏住了:“提稳秤,啊。”

    小贩笑笑,说:“官人,行家。”

    祝缨心道,我拢共还剩几个钱呢?就能叫你给我少秤了?

    提着荔枝,她蹓跶到了刺史府门口,慢慢地看着人。如果刺史在,无论他见不见,登门拜访的人一定会多。看了半天,都被拦了出来。刺史似乎真的不在。

    她又蹓跶回了驿站。

    驿站里,张仙姑等人也在吃水果,都说这个好吃。祝缨把篮子交给她们:“都分一分吧。”又让给车夫也分一些。

    第二天,她又去了刺史府,门上还说刺史没回来。她便不再问,又跑去逛街。中午的时候再去问,还说没来。祝缨看着,今天已然有人投了帖子,又在门房里候着了。她也不点破。

    第三天再登门,这回门子就说了:“大人回来了,不过正在处理政务,您恐怕得后半晌再来了。”

    祝缨道:“也好。”

    她掐着时间,午休的时间一过,她就到了刺史府,也不催,就等着。曹昌有点看不过去,想要上前说话,被小吴一脚踩在了鞋面上。曹昌看向小吴,小吴低声道:“这是刺史大人摆架子呢,就算知道,也得等。”

    祝缨又等了半个下午,人来人往的,她倒气定神闲,还拣了个阴凉地儿摇扇子。

    太阳热得发白,里面出来一个衙差,说:“大人请福禄县祝大人说话。”

    话说得极客气,祝缨也就客客气气地跟着他去见刺史。

    刺史是个五十来岁的长须男子,看着像是“功臣画像”。这样的画像,一般大肚子、肿眼袋、长眼、胖脸,极有威严,不管画像里的人本人是几岁,一律画得像是五十开外,因为年龄的关系看着好像又有一点慈祥。

    祝缨正式向他行礼,他还了半礼,笑道:“哎呀,前日我出去了,你倒来了,等急了吧?”

    祝缨道:“确实想早些领您的教导。”

    刺史“呵呵”一笑:“哎,你是年轻人里少有的能干人,我们这些老东西也没什么好教导的啦。咱们打过交道的,上回送到大理寺的案子,是你核的。”

    “两年前五月间到京的那桩张、王械斗的案子?那时候下官还年轻,做事难免不周全,大人恕罪。”那案子她给认为量刑轻了,给加重了一级。

    刺史的笑容淡了一点点,表情也正式了一点:“怎么这么说呢?你要不周全,政事堂能把你放到这里来?年轻人,不要妄自菲薄嘛!你日后的成就大着呢。”

    祝缨道:“您过奖了,以后的事儿下官也不敢多想,只想把眼下的事儿做好,不给您丢脸。不能让人说上官主持之下还有人做事有纰漏,这是做下官的本份。”

    刺史哈哈大笑,问道:“你也到了有两天了,感觉如何?”

    “荔枝好吃。就是话有点儿难懂,下官只好安安静静地听他们说。”

    “住久了就知道了,平日也不必多与他们打交道嘛!必要说话时,这些衙差总有懂的。”

    “这倒是个好法子,原本还犹豫该怎么疏理,您一说,头一桩就得弄个听得懂话的听差。”

    两人说得渐渐投机。刺史颇具长者风范,道:“本州地处偏远,苦是苦了些,正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虽然到了偏远的地方,也不要颓唐沮丧,对了,记得不要与京里断了联系。常写写信嘛。你不记着他们,怎么能叫人家也记着你呢?”

    “真不太想写。路上就写了一些,旁人一向和气,刘先生偏说下官写的信,‘说她毫无文采,都是侮辱了文采二字’,实在让人害怕。”

    “哦!”刺史有点惊讶地说,“是那位天下文宗么?”

    “要不是倒好了,也不至于这样挑剔了。”

    “挑剔是为你好。不管你的人,才是眼里没你。”

    “是。那刚才的话,您就当我是在撒娇成不?”

    两人都笑了。

    刺史从头到尾都很和气,还要留祝缨吃饭,祝缨听他的口气也不是很真心,而且看看时间,太阳还挂着没落山,就说:“不敢打扰您。您才回来,多少事儿等着您,能抽这会儿空开导下官几句,已是感激不尽。”

    刺史果然没有再留她,说:“你呀,不要忘了去你们府里。知府虽然不在了,你也不要怠慢别的上官。”

    “是。”祝缨十足的好学生样。

    刺史亲自把她送出了屋,在檐下看着她。祝缨倒退三步,才转身慢慢地走开去。

    ……——

    祝缨出了刺史府,小吴和曹昌都在外面等着,曹昌牵了马过来,小吴看祝缨的脸上一点颜色也没变,完全看不出来经历,问道:“大人,咱们是回驿站呢?再逛逛?”

    祝缨道:“回去。还有别的人没拜见呢。”

    拜见也是有讲究的,她还有别驾、长史等上官没有拜见。又有,州里各録事、各曹即“参军事”以后很可能要打交道,顶好也见一见。他们的品级未必如祝缨高,但是现官不如现管,以后免不了要用到。用到的时候现烧香就有点仓促了。

    拜见得讲究个次序,不见完了刺史,这些人都不能见。最好是按着品级,所管事务的重要与否排个序。

    如果有特殊的情况,比如与某人是熟人、亲戚、或有其他亲密的关系,倒可以提前见。如果自己穷得叮当响,那也只好另寻他法或者装死了。

    祝缨赶紧回去重新收拾了礼物,与花姐两个又核对了名单。再一一投递名帖,从别驾见起,到长史。长官是必得等到见面的,级别比自己低的,如果赶上见不着,她也放下礼物和名帖。预备动身离开之前再登门一次,能见着最好是打个照面、混个眼熟。

    这一圈儿见完了下来,她这一路准备的钱也花了一半儿了。好在府城里要打点的比这个少,她还能剩下些钱到县里,以免被人说叫花子来假冒县令了。

    张仙姑说:“好!赶紧走!”

    祝缨奇道:“怎么了?这里不好?”

    祝大和张仙姑早就想走了!这破地方,话也听不懂,饭也吃不惯,只有水果还行。

    祝缨出去拜见上官,请驿丞给介绍一个本地人给他俩当翻译,陪他俩逛一回街。

    两人见着这州府心情原是不错的,外地都说这里偏僻,到处是瘴气,又容易生病,特产也不丰富……等等,总之,不好。但是到了一看,除了话听不懂,天太湿热,其他还是不错的嘛!还有许多以前听都没听过的好吃的水果。

    两人开心地逛起了街。逛着逛着留不对味儿了!

    张仙姑抱怨:“本来打量着偏僻地方东西肯定便宜,京城一贯钱在这儿能顶个三、五贯的花,我也好多买点儿东西,咱们带去县衙使。哪知这儿荔枝便宜,旁的东西也不比京城便宜多少。别说当三、五贯花了,一些咱们用惯了的北货一贯钱还当不了一贯花呢!”

    祝大也说:“说好了三千里外很穷的呢?!”

    祝缨听了两人的话,不由笑道:“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走,咱们启程。”

    张仙姑又想起一件事儿来,拉着祝缨到一边,指了指小江的屋子,问道:“那……她呢?”

    祝缨道:“咱们不是说好的吗?随她。我不管了,您怎么把心思倒放她心上了?”

    张仙姑道:“怎么劝她回去呢?这个地方,人话都听不懂……”

    祝缨道:“担心她安全啊?”

    “废话!虽然是个麻烦,也不能看着人有危险呐!”

    “我听了一耳朵,她学话快着呢。”

    “诶?”

    一行人启程去往府城,小江竟没有跟过来,张仙姑又开始担心起她的安全来了。但是她不说,心里还是希望小江安全回京城,别再跟着自家人了。张仙姑再看祝缨,祝缨脸上一点样子也不挂,平平静静地到了府城。

    一进府城,张仙姑和祝大隐隐就有点不安——府城跟州城比从繁华论差着许多,它甚至不能被称为繁华。

    祝缨不动声色,还是照着该有的步子走。投帖,准备拜见。

    还如之前拜见刺史时一样,也是小吴递红包,祝缨问话。门子就比刺史府的那个朴实,说:“大人病着呢,不能见客,估摸着还得两天才能好。”

    知府是缺的,这个之前就知道了,上一个死在了任上现在也还没合适的补上来。副职那位今天不幸又病了,听着也有点太巧了。

    祝缨问门子:“你说得这么笃定?”

    “害!咱们大人就是这样,好两天、坏三天,您过几天就知道了。您来晚了一天,他昨天还是好的,从今天算起,您第三天来,准好!”

    “……呃,也好。”

    祝缨步下台阶,心道:这也是个妙人。

    她和小吴、曹昌回到驿站,家里人依旧等着她回来。也还是围着她问:“怎么样?”

    “病了,我过两天再去。”

    张仙姑听说又没见着上官,说:“这当官儿的,怎么这么难见呀?咱们在京城的时候,想见谁没见着呢?可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祝大道:“这要耗哪个年月?”

    正说着,外面又有人递帖子来,道是:“福禄县令汪大人使小人来拜见祝大人,请祝大人过府一叙。”

    汪大人是福禄县的原县令,正等着祝缨跟他办交割他好离开。

    祝缨道:“怎么汪大人亲自到府城来了?”

    来人道:“回祝大人的话,我们家郎君就住府城里。”

    “福禄县治下,不在府城呀。”

    “是啊,可我们郎君住这儿。”

    祝缨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儿?”

    “呃……因为郎君在这儿有宅子呀,这不正方便您二位见面吗?您看什么时候方便?”

    祝缨道:“等我拜见过上官吧,否则只怕汪大人走也走得不安宁。”

    来人见状只得说:“那小人先回去回话了。”

    “回去对汪大人说,我一拜见完上官便去见他。”

    “是。”

    ……——

    祝缨心下嘀咕,觉得这汪县令情况不太对,倒像是着急跑路的样子。她实在是担心,这汪县令怕不是在县里惹了什么祸了吧?是库房空了还是民风过于淳朴?烂摊子不还得我收拾?

    心里想着别人的坏事儿,冷不丁的,晚饭没摆上来,汪县令来了!

    祝缨不得不出迎,一面往门外走一面想:他怕是真的有故事!

    她跟将要拜见的那位府城的副职品级是一样的,她的散官品级已然到了五品以下的最高,就剩拼运气熬个五品朱衣了。

    汪县令比她品级低,来见她倒也合适。但是等着交接的一个县令人不在县里,跑到府里来见她,还要抢先见,这就太奇怪了!

    祝缨满腹疑问。

    垂拱

    汪县令是个三、四十岁的标致男子,样子不能说让人完全移不开眼也是个看得过去的人。比起祝缨这“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样子,可算得上是位美男子了。他的身材在北方或许略矮,在这里却俨然是位伟丈夫,留一部清须,皮肤白皙,眉宇之间总有一般忧郁之气。

    他不像之前见过的那位刺史般“雄伟”肚子胖成个球,即使年近四旬仍然身形修长。

    祝缨虽然品级比他高仍然待他有礼,他一点也不摆“老前辈”的谱儿,极客气地与祝缨见了礼。

    先夸祝缨是“少年英材”然后就邀祝缨去办交割。

    祝缨道:“非是晚辈托大,实因未曾见到上官,不敢擅离。”

    汪县令道:“原来是因为这个,咱们也不必亲去县里,在这儿办了交割就成啦。你要愿意,我在府城的宅子也可转让给你。”

    小吴也算是跟着祝缨走了三千里路、听亲爹讲了十来年的故事,却也从来没听说过前后两任官员办交接不在自己的辖区内进行的。他张大了嘴。哪怕是侯五这个缺心眼儿的大嘴巴,也觉得这事儿有点儿不对了。

    祝缨依旧绷得住,轻声细语地说:“不见了上官,不敢自专。”

    任凭汪县令说什么,祝缨都不肯再接了下面的话。此时她已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事情恐怕比预想的还要麻烦一些。

    在到福禄县之前,她在京里动用了一切能够动用的关系,将本州的情况查了个底儿朝天。所有资料可都没说眼下这种情况!

    穷、偏远、文物不丰……等等,她都有心理准备的。前任不住县里却是没有的!

    她特意拖着汪县令,只说:“我年轻,诸事不通,咱们还是照着章程来吧。”

    汪县令被逼得不行,说:“年轻年老又有什么?章程不章程的又有什么?办了交割,我将这府城里的房舍也转让给你,给你打个折扣,你就住在这里什么都是现成的。我并不是与你开玩笑,我确实是福禄县令,也并不是骗子来消遣你的。”

    不提王云鹤的期许、郑熹的期望,单是祝缨自己的脾气,她就听不得这样的话。她平静地问道:“住在府城?这又是什么意思?前辈,晚辈新至,还请前辈不吝赐教呀!”

    见她死活不提接盘的事儿,汪县令也只得自认晦气,说:“你看看我,什么都不用你干的,你只要好好的活到任期满就得啦!邸报我也看到了,你本是大理寺的官员,也不是扔你过来受苦的,时辰差不多,你照样升职回京。”

    祝缨还真是想来干出点成绩然后才好升职的,回不回京的她反而不在意,她亲娘还不想让她回京呢!

    她提起茶过来给汪县令续水,道:“晚辈年轻轻狂了,还请您不吝赐教。政事堂已然下了令,晚生人也到了这里。您怎么忍心叫晚生再重蹈覆辙?”

    汪县令想了一下,道:“也好。与你说了也无妨。”

    祝缨摒退众人与他密谈。

    汪县令问祝缨:“你怎么到了这么个地方?”

    祝缨道:“是晚生自己求的。”

    汪县令看祝缨的眼神像是看个大傻子,他又像是个急于找寻替身的水鬼。祝缨一看他的样子就知道了,这位汪县令的心眼儿在她眼里还不太够使的。她把自己的任命摆了出来,汪县令才感慨说:“年轻人,单凭一腔热血过来,难哦!当然我也是想,这里已然如此,只要稍做些事情便能有些成就,哪知……”

    祝缨离座长揖:“还请前辈赐教。”

    汪县令道:“就是这样咯。语言不通,气候不好。”

    再问,也就这么两句。祝缨实在是想不明白这算什么难题。汪县令看她说不通,还以为她是故意的。两下说不到一起去,汪县令见状也坐不下去了,起身告辞。

    ……——

    第二日,祝缨又去州府求见上官,她的那位上司坚持生病,仍然是死活不能见客。

    祝缨只得退了出来,小吴和吴昌都有点不开心了,这位上司只不过是沾了职位的光,其实品级也不比祝缨高呐!

    小吴低声道:“郎君,这人是不是故意的呀?”

    祝缨道:“噤声!”然后让小吴去跟府衙的门子等人套个近乎,打探一下情况。“请去那边茶楼说话。”

    她自己也在这府城里走走,先感受一下府城的风物。一逛之下,又发现了新的问题。

    府城离州城也就几百里,快马两天的事儿。她在路上跟商人学了一点方言,以为差不多够用了。州城与下面的方言肯定是有些差异的,不过一州之内,有差别也不至于太大,稍稍留意也应该差不多了。她抱着这样的心态到了府城,在城里慢走了那么一圈,才发现事情好像不是那么一回事儿。在州城她已经差不多能生活自如了,府城这儿好些话她倒听不懂了。

    祝缨往茶楼里坐了,叫了一壶茶,听人们聊天,竟只能听懂个五、六分。过不多时,小吴请了门子过来茶楼。门子是随主人来此上任的仆人,官话说得不错。

    已经收了祝缨的红包,门子说话也格外的爽利:“我们大人就是这样儿的,告诉您一声儿,这儿的百姓都说,我们大人这样就很好啦!您多住一阵儿就知道了,这儿百姓事儿不多。”

    祝缨向他打听了府城书铺的位置,又去买了一本韵书。又给了掌柜一点钱,让他用方言读一读,接着学府城方言。一天又过去了。

    祝缨第二天换了身便服,或往茶楼上坐坐,或往城门前站站。城门前会贴一些告示,有一些略识几个字的人会读一读这些告示,她也听着,辨一辨其中发音的规律。

    晚上回到驿站,汪县令仍然不放弃邀请她现在就办交割。祝缨看他昨天离开时的样子,还以为他不会再搭理自己了,没想到他竟又来了。

    祝缨道:“晚辈从未听说有人想离职想得如此急切的,还请前辈如实相告。”

    汪县令道:“说来惭愧,是我耐不得福禄县的气候。”

    从州至府,也没见糟糕多少,福禄县能怎么样?祝缨是一点也不信的,说:“交割非但要见着文档案卷,还要盘点库存,如何能在府城里办得?还请忍耐一二。”

    两下谈不拢,那边上司的病又如期好了。

    祝缨去见上司,不意上司是意外的好说话,与那位刺史判若两人。上司道:“你与汪令办完交割即可赴任,有什么不明白的只管问他。要暂住府城更好。有什么事儿,或行文,只管发了来。”

    这位上司脸色苍白,是一点为难祝缨的意思也没有,摆明了由着她处置福禄县,只要“太平”就好。什么敲打之类是全然没有的。

    祝缨又投了帖子,将府城的大小官员都见了个遍,他们也都一派安宁祥和。他们收了她送的礼物,还回了不少当地的土特产,让她“安心住下”。

    交割还没办,哪能安心在府城里住着?她只能先回驿馆。

    祝大和张仙姑等人又等着她,他们都有一个念头:到了福禄县,就由自己人做主了!

    祝缨道:“还得等一等。”

    祝大问道:“为什么呀?不是已经拜见过上官了吗?他还能不叫你做这个县令?”

    祝缨道:“再等几天,我还有事儿。”她扫了一眼随自己过来的这些人,亲生父母没得挑,得跟着。花姐等人都是好帮手。这些人在这里都是既聋又哑的。不摸一摸底细就一头扎进福禄县?傻也不是这么个傻法的。

    主要大家都让她“不要生事”,还建议住府城,还说什么语言不通,气候不好。可这又算什么难处?找借口也不走心!

    她就呆在这儿不动了!

    她沉得住气,汪县令急了,又来找她。

    祝缨知道,她自己是必得上任的,汪县令必要办个交割,也是个谨慎的人。她便对汪县令摊牌了:“前辈。我要是娶个娘子,她要是带个肚子来,事先跟我讲明了,我也愿意养这么个孩子。要是不跟我说,叫我当个王八还自以为得计,我得把她全家都扬了。”

    汪县令苦着脸,道:“言重了,言重了。听说,你是自请到这里来的?怎么到了福禄县呢?再往州城那里去,哪怕做县令要伺候刺史辛苦些,也比在这里强呀!这个福禄县!”

    他是一肚子的苦水!

    “气候也不好,我来的时候也是满腹的雄心壮志,来了就病了,一身的疹子!我看老弟你既年轻又健壮,想来是无碍的。”

    汪县令苦得跟什么似的,一般家庭得有一点财产才能供孩子读书然后做官,后台不够硬才会被派到这里来。汪县令又不敢弃官跑路,一旦跑了,以后再想做官就不容易了!只能这么干耗着。又因为他家里还算有些财产,所以还能在府城里置个宅子住下。

    “不要生事,”汪县令殷殷嘱托,“你看我这样,住在府城里也没什么不好嘛!”

    他想了想,又给了祝缨一个方子:“这是我跟一位极效的老郎中讨的药言,可避瘴气。”

    “是什么样的?我也有些丸药。”祝缨一边接了一边说。

    汪县令道:“丸药不顶用的!须得散剂,日日配了来喝才有用!”

    他又向祝缨讲了些福禄县的事儿,总结起来就一句话:别管。

    这就让祝缨不明白了,再问,他又说不明白了,只说:“大家都这么过来的。”

    祝缨身上毕竟背着期限,她必得在期限之前到福禄县里办交割,汪县令如此不痛快,祝缨道:“您早早跟我把底儿都交了,您去京城谋职,我在这儿办事儿。您不说我也就不敢接了。我既来了,就不会半途逃走。您还有什么好忌讳的?”

    汪县令一直不肯去福禄县,又说不清楚话,祝缨哪敢就这样放他走呢?办交割,不去一起亲自见了府库,就蒙着眼让她签字?那是不能够的。

    眼见祝缨就是不松口,汪县令只得说:“也罢。我就与你一同去一趟。”

    …………

    两人一同去福禄县,路上汪县令的脸就更苦了,指着路边的水田对祝缨说:“别被这里骗了,除了这些,旁的地方都没什么好田的。”

    到了福禄县界,又有当地士绅前来迎接,他们都穿着绸衫,样式又与京城有些差别。他们说着半通不通的官话,祝缨能听得懂一些,但是她装成不懂,由着汪县令那边带的人当个通译。

    她微笑着用官话说:“我年轻,初来乍到,容我与汪前辈办个交割,才好名正言顺的与父老乡亲们相处。”当地士绅也有人能听得懂一些官话,都传了开去,大家也都微笑致意。

    祝缨看汪县令与士绅们说话,竟也是一团和气。

    他们看着祝缨带来的车队,数辆大车,都觉得这位新来的县令也是有身家的,只是看着跟新县令来的人都不太像是豪门。

    一行人被迎进了县衙,祝缨让祁泰跟着自己,与这汪县令这边办交割。已经到了这里,汪县令避无可避,只得说:“户籍、田亩的图册都在这里了。”

    图册都生灰了!当然,这是正常的,哪家档案不生灰?可是翻一翻,它上面记的东西有问题。

    这福禄县地处偏远,曾经是个上县,因与群獠杂居,人口就非常地有弹性。当年,朝廷兵威煊赫的时候,这地方人口就多就是个上县。现在,好些人都跑了,户数不足,不够凑个上县的,按实际的户数这地方该是个中县。

    但是朝廷的记录是有延迟的,京城政事堂还当这里勉强算个上县呢。上县的县令是个从六品上的职位,王云鹤给祝缨派这儿来,也不算是特意的要搓磨她。

    但是府里、州里、朝廷的档案上还没有更改过来。

    又因为这个地方它介于正式与羁縻之间,它的税收不全是照着上县的来的,它有点优惠。王云鹤选这个地方,虽远,账面上还是不错的。

    现在福禄县的库里,钱粮也是不足的,因为总会有些“水旱灾害”。还有往前倒个十年二十年的陈旧山赋税也没有收回来。

    而田地的面积也与人口一样,总是在抛荒与开荒之间反复横跳。

    问题是,账面上是“上县”税赋也按照这个来。历任县令也不肯向朝廷说明情况重新清查户口丈量土地。

    原因祝缨也清楚:一旦清查,上县变中县甚至下县,则县令品级降低不说,本县的官吏、官学学生的名额也会缩减。

    祁泰指着这一项道:“这是怎么回事儿?”

    汪县令却不回答,只不停地挠着自己的胳膊。祝缨往他的胳膊上看去,只见他的胳膊上已然出了疹子,脸上也有了一些。汪县令苦笑道:“见笑见笑。”

    然后才是解释赋税:“这可不能怪到我的头上,是前前前任的时候的事儿。”

    祝缨对这个地方已经不抱什么希望了。福禄县城也不大,拢共只有一横一竖两条大街。这个县占地颇广,但是先别高兴——归她管的地方没那么大。有的是深山密林。这些地方多是獠人活动。

    祝缨道:“獠人?生番还是熟番?”

    汪县令叹了口气:“老弟你真是京城来的,什么生番熟番的?可生可熟!”

    生番即指没有纳入朝廷户籍的,熟番即指纳入的。当熟番的日子长了,也就渐渐变成了国家的普通百姓了。一旦有些变故,连普通百姓也可逃入深山变成生番。当然,三者的租赋、徭役是不同的。

    祝缨道:“汪兄,我已然到了这里了,还有什么你就直说了吧。”

    汪县令见她不像要跑的样子,他为了自己快点离开,也就多说了些实话:“穷是真的穷,但又不至于饿死人。富,又富不到这里,还是州城富,府城都没有那么富的。府、县城的周围,尤其是州治所之地富裕,往来贸易极多。极南方都是珍货,利润极高。京城的新鲜花样,他们也能摆上几件。只要别离开府城太远,住得还挺舒坦的。

    那些獠人,千万别惹他们!前前前任那位,不是县令,是知府,想立点子功。骗了獠人几位洞主来会盟,把人诓去灌醉了,都杀了。此后獠人就不信任朝廷了。所以我劝你住到府城去,余事不要管。”

    祝缨道:“并不曾听说还有这样一件事呀。”

    “对啊。瞒着呢。我要不来这儿,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件事儿呢。杀了洞主,驱赶生番编入户籍是他的功劳。然后呢?”汪县令双手一摊,“还不如不管呢。”

    祁泰跟当地的账史盘库,盘着盘着就觉得不对——严丝合缝。凡查账,合不上固然是有问题,太合了,问题更大。然而当地把库和账算得很准,祁泰也无可奈何。

    汪县令见账也平了,终于说:“祝兄,来吧!”

    祝缨也有心眼儿,她也将自己接收了什么、账面总数是什么之类都列了一张单子,让汪县令也画押,两人这才算办完了交割。

    汪县令一见祝缨字也签完了,高兴地说:“今年公田的收成,就都收你啦!不必送!告辞!”

    说完就乐颠颠地跑了!

    朝廷给各衙司都分了一部分的公田用以取租等,公田的收成或者租子是用来做这一衙门的公费的。实际操作中,这些收益还是主官说了算。这是地方官员们一笔不小的收入,兼之种种其他的额外收益,才会有一些京官想谋外差。

    汪县令连这一年的收益都不要了,足见福禄县实在不是个好地方。

    ……——

    祝缨与汪县令办了交割,明知道汪县令没有把所有的实情都告诉她,也只能暂时接了这摊子事儿。

    她先婉拒了当地士绅的邀请,将家眷、行李都卸到了县衙。

    县衙比她在京城的宅子大了不少,占据了这一点儿也不繁华的县城最好的位置。靠北,正中,前衙后宅。前衙有正堂、值房等等,后宅是县令一家住的地方。

    十分不幸的是,由于汪县令也不携家着在这儿住,所以无论是前衙还是后宅它都荒废了好几年。因为听说新县令要来,才匆匆打扫了一下。前衙还好,祝缨看了一看,值房、门房、牢房之类一直有人用,还算整齐。

    她并不知道,在汪县令跑去府城居住的时候,连县衙的后宅都有些小官小吏携家带口来“借住”,前两天才刚刚搬走。

    他们搬走了,这后宅里的柴米油盐、柴炭水缸之类也都搬走了,给他们留了个空屋子。房子就只是房子,丁点儿家具也是没有的。

    祝大道:“这算怎么回事儿?”

    祝缨淡定地说:“我见本地的竹具不错,正想试试竹制的家具。小吴,你陪大姐去外面选些家具,先选几张床来,今天先住下。”

    县城很小,只有两间家具店,花姐听了祝缨的话,先去那家普通的铺子里买了几张竹床来。竹床很便宜,花费也不太贵。花姐又订了几个竹制的柜子、两张竹制的桌子。回来说:“其余的慢慢添置吧。”

    祝缨笑道:“也好。”

    花姐道:“你不与他们父老见一见吗?”

    祝缨摇头道:“不用。”

    “咦?”

    祝缨对她挤挤眼睛:“我可是个京里发过来的雏子,不会做官儿呢。只会照着书上写的来!且看他们怎么行事。”

    花姐和张仙姑就叫上祁小娘子和杜大姐等人开始卸车、收拾屋子。他们分派了一下,祝缨是住正房的,祝大夫妇住了西院,花姐住了东院。祁泰父女俩住一个客院,小吴、曹昌、侯五都住偏院儿里了。

    直到此时,一行人才发现了一个问题——他们并没有一个厨娘。让张仙姑和花姐做饭给侯五等人吃是不合适的。杜大姐愿意做饭,手艺又令人叹息。这一路上他们住驿站、吃驿站,何曾用过自己的厨娘?本地的口味又吃不惯。到要吃饭的时候,这些人才觉出不对劲来。

    小吴在一边伺候着吃饭,看祝缨眉头也不皱一下地就吃了下去,他倒抽一口冷气:祝大人这都过得什么日子呀?

    祁小娘子也看不下去了,自告奋勇:“以后我来烧饭吧。”

    花姐道:“我与你一同。”

    祁小娘子哪能让她做饭?说:“不用的,有杜大姐帮我烧火就行。我也不能白住着不是?家父的饮食也是我来照顾的……”

    祁泰道:“诶?不是讲定……”

    祁小娘子在桌子下踩了祁泰一脚,截了厨娘的事务以换取自己的三餐。

    吃完了饭,祝缨要与曹昌等人卸车,他们都吓了一跳,抢着上前,不让祝缨来卸车。卸完了车,留车夫再多住两天,等她收拾好了衙里给他们发路引。车夫帮着把箱子都卸了下来。

    祝缨道:“劳驾,帮忙打开一下。”

    车夫们初时以为带的是金银细软,后来又以为是贩卖北货,现在也充满了好奇,帮着打开了箱子。里面都是一些木制的模型。

    曹昌托着其中一样说道:“这是犁!”

    祝缨怏怏地道:“是啊。”

    她最后同意把曹昌带来,除了因为他忠厚老实还因为他是个正经的种田出身,是个良民。都说南方刀耕火种,她把个庄稼汉过来,多少能教导些种植不是?

    她让商人们帮忙捎带的几口箱子里都不是什么家具细软,也不是什么古董珍玩,是些农具的模型。按她的想法,既然南方偏僻,又是蛮荒之地,她多带些北方的生产用具来教授当地人使用,岂不可以方便耕种?

    然而从州城到县城这一路,她看到了不少的农田,什么“刀耕火种”?见鬼吧!都是大片的水田!

    水田不如北方土地一眼望不到边的广袤,耕种所需之农具也与旱地有所不同。她跟着王云鹤在京兆的时候连水利加种植也算学了些东西,可南方种稻,她学的是种粟和种麦,还有种豆子!

    而且南方炎热,庄稼无论是播种还是收获的时令都跟北方也都不一样!

    她带来的这几车东西,有多少能有用处——待考。

    祝缨深吸了一口气,说:“都累了一路了,先歇两天再说吧。”

    她的新居面积比京城大了许多,住得却不如京城舒服。

    她的居室很空旷,除了一张竹床、副竹制的桌椅、一只竹柜就再也没有别的了。从京城带出来的书箱都还在箱子里还没来得及打开摆放,也没有书架可以摆放。

    这也不好怪当地的差役们没有准备,因为前任的汪县令根本就不住在这里。汪县令出疹子也是真的,他到府城住就没事儿,一到县城,深身红疹,那还住个什么鬼?家具当然也就不用给县令准备了。

    不过,在县衙的账上,这些家具又是真实存在的。

    此地湿热,蚊虫颇多。祝缨点了艾草驱蚊,在那张简陋的竹桌上铺开了信纸,挑亮灯芯给郑熹写信。

    …………

    郑熹收到了祝缨写给他的信,厚厚的一封信略略抚平了他的不满。

    祝缨的信看起来是分几次写的,每次都有数页,攒成了厚厚的一撂才给他发过来。郑熹头回收到祝缨的信,感觉颇为新奇。

    祝缨也不对他诉苦,只说趣事。为了让他宽心,告诉他自己闹的笑话:原以为汪县令藏奸,没想到他是说真的,语言不通真的是件大事。

    她自己学方言很快,到了县城,薅一个本地官学生来读书,没几天就学会了。跟她来的人可倒了大霉,花姐和祁小娘子能学几句日常会话,其他人日常就还是家乡话。

    本地人的官话极糟糕,但是“他们以为自己说的是字正腔圆的官话……”每每鸡同鸭讲。祝缨也是在杜大姐几次买菜买错之后才意识到这个问题的。她认为很简单的事,在别人那里真的是大问题。她已尽力去理解别人,但是有时候这种理解还是不够。

    郑熹大笑!他不担心祝缨了,语言不通,无论在什么时候都是治理的大敌!语言不通,就意味着又聋又哑。祝缨学方言毫无障碍,这最基础的一关就顺利通过了。

    事实也是如此,祝缨听得懂而装不懂,往县城各铺子里每天随机挑一个,进去,好奇地看着当地各种土特产,手艺活,离开的时候还会购买一点东西带回家。有时候骑着马,出城慢慢地走,关城门前回来,顺手摘两朵野花。

    她也渐渐了解了一点福禄县的情况。

    在这里,穷人饱是不可能吃饱的,饿好像大部分人又不会饿死。物资匮乏,又还能将就着活。偏偏又有许多别处新鲜的东西。穷,又没有穷死,富,有人是真的富。城池周围一片田园风光,出城不用一百里,就是蛮荒景象。

    连县学的学生官话都说不准音。因前任跑到府城里居住,公廨田都交给下面的人打理,现在公廨田的事也还是人家在管,这是没办法挑理的。县中的许多事物都是如此!县令不管,就是朝廷不管,你不管,别人难道不过日子了?还得谢谢人家维持秩序呢!

    县城里,路边小贩甚至不用铜钱交易,完全的以物易物。

    京城也会有部分的以物易物,一般是用米或者布。但是福禄县不同,在这里,米或者布只是一个衡量的标准。他们用这两样东西估个差不多的价,然后就直接把货物交换了!拿肉换酒、拿果子换绢花等等。

    又有方言,过一条河、翻一座山,说的话就似是而非了。不能说完全变了,但又彼此听得不是很懂。

    到了福禄县,因为前任县令不大管事儿,致使县中许多事务为当地的小官小吏以及士绅把持。现在祝缨这个县令反而像是被架空了。到了的头一天,大家来拜见她,并无人向她汇报什么事情,一切都是太平无事。颇有点让她“垂拱而治”的意思。

    这与祝缨的计划不谋而合,她也就不动声色先窝着。她的家人却有点沉不住气了。

    祝大和张仙姑的本意是到一个远离京城的地方躲一躲,好好地过日子。一路走来虽累却又有几分威风,两人心思也就活络了一点。以他们的经历,回忆当年县令的威风,以为自己一家到了福禄县也是个土皇帝的存在。

    真到了福禄县,两人心都凉了半截。

    福禄县的方言就与州城、府城又是一种不同!别说他们了,祝缨都得现学。县衙是空旷的,家具得现攒。才到了福禄县没两天,祝缨就开了个路引,把郑奕派来的大车连同车夫都打发走了。

    若大一个福禄县,“自己人”就只算下自己一家,祁家父女、侯、曹、吴、杜,一共十口人。别人说话他们也听不太懂,更不要提听他们的吩咐了。

    祝大和张仙姑也抖不起来了,连着数日都在后衙里忙着安排家务。在京城的时候,家务有祝缨安排,现在他们俩也不能让祝缨亲自到街上买水缸、买铁锅不是?

    他们又花了小半月的时间,才将后衙收拾得勉强有个家的模样。再回头看祝缨,她在这段时间里,竟是什么事都没有做!闲来无事就换身便服往老街上随便找个地方一蹲,心情好了就上茶楼里坐一坐,有时候还让姑娘唱两句小曲儿。逛街回来还给祝大捎件蓝布小坎肩穿。

    老两口面面相觑。

    祝大道:“我去跟她聊聊。”

    张仙姑道:“你能聊个什么?!”

    “那你能说个什么?”

    张仙姑道:“要我说,叫花儿姐跟她聊聊。她们两个都读过书哩!”

    “我也读过哩!”

    “花儿姐教的呢。”

    “我是她爹!”

    “我还是她娘呢!”

    两人拌了一回嘴,祝大最终妥协,回去擦骨灰坛子了,张仙姑便将事情托付给了花姐。

    花姐内心也是很忧虑的,在京城的时候,祝缨是何等的进退自如?大理寺那样的地方,与种种大案、各路权贵打交道,祝缨都能应付得很好。不过数年,在京城家都安下了。可是到了这个遥远的福禄县,祝缨一连这些天都没个动静。

    她端了一壶凉茶送到了祝缨的房里,祝缨正在竹案前看书,抬头道:“担心我?”

    花姐笑笑:“有一点儿,担心你心里的事儿太多,又不肯说出来。”

    祝缨道:“是有一些。”

    花姐道:“饭也要一口一口的吃,无论你有什么念头,也别都一下子就想都做好。我想无论是王大人又或者是旁的什么人,起初做事的时候,也不是一句话就所有人都听从的。”

    祝缨道:“是你自己说的,还是爹娘叫你来说的?他们这两天总在外面绕着,又不肯进来对我讲。”

    “都有。”

    祝缨道:“你对他们讲,我正在琢磨事儿,不碍的。”

    “好。”

    “再等等,我再看看,才好动手。”

    花姐道:“你想好了?”

    祝缨微笑道:“一点点。”

    花姐道:“你要怎么管呢?”

    祝缨笑道:“当然是先理账!不然我带祁泰来是干什么的?这些日子,我都在外面逛,先叫祁泰看账呢。我……”

    她想说下去,外面小吴一头汗地跑了过来,说:“大人。刺史大人派了人来,召您去刺史府!”

    祝缨与花姐对望了一眼,花姐轻手轻脚地退到了后衙,祝缨道:“人呢?请过来。”

    开会

    刺史府派过来的人官话讲得很溜,小吴与他交谈时只觉得身心都是一阵的畅快。口气也亲呢了起来,问道:“兄弟,怎么称呼?”

    “鲁,鲁二。”

    “鲁二哥,请。”

    鲁二汗湿了衣服,他在门外整了整衣襟,端端正正进来给祝缨行礼。祝缨见他三十来岁年纪,人也整齐,先说:“一路辛苦。”再问他过来是为了什么事。

    鲁二道:“刺史大人说,祝大人初来或许不清楚一些惯例。我们大人并非只在州府里高卧,也时常出来巡察。又定例,凡本州县令每半年要往刺史府去叙一回职。今年过去快半年了,各县县令该着时候到刺史府去了。所以特意命小的过来知会祝大人一声,以后祝大人自己算好日子,不要误了时辰。”

    祝缨听到“刺史大人说”的时候明显地将身体拔了一拔,坐直了。等鲁二说完话,她才显出一点放松的样子来,道:“刺史大人果然思虑周全,州府之繁华自有原因。”

    正事说完,她才对鲁二道:“你远道而来着实受累,且先去歇一歇喝口茶用个便饭。天已不早了,今天就在这里歇下,明天再回去也不迟。”

    鲁二道:“小人份内的事,当不得大人夸奖,小人告退。”

    小吴追上去说:“鲁二哥,这边请。”

    曹昌上前执壶给祝缨斟了一杯凉茶,低声问道:“三郎,要收拾行李么?今天都六月二十五了。”

    祝缨不是最早出京的那一批人,路上还因为案子又耽搁了许久,再回趟老家。后来紧赶慢赶的赴任,现在福禄县又游荡了小半个月,眼瞅今年就过去了一半儿。

    祝缨捏起茶盅说:“当然。”

    半年一会,掐准了日子就是六月三十日,州城到福禄县有几百里的路程,如果不想疾驰狼狈,她明天就得动身了!

    祝缨灌了半壶凉茶,到后面寻家里人商议。

    祝大道:“刺史大人召的哩,怎么能不去呢?你啥时动身?”

    祝缨道:“明天。我带小吴和曹昌去,侯五身手好,留下来看家。”

    张仙姑马上说:“不行!你怎么能……”带俩男仆出去呢?

    花姐机敏,插言道:“正好,福禄县太小、东西也不全,我正缺些丝线绣花儿。我陪小祝同去,带上杜大姐,怎么样?只是要麻烦祁小娘子与干娘操持家务了。”

    张仙姑松了一口气:“哎哟,那我就放心了。花儿姐,幸亏还有你。”

    花姐笑道:“都是自家人。”

    祝大心思有点活络,他也有点想去州城再逛逛。这个福禄县小还在其次,方言让人听不懂才憋屈。州城方言虽然也难懂,但是懂官话的、往来客商也不少,总比福禄县自在些。

    祝缨道:“爹要想去,自己慢慢去。我得在正日子赶到,等不得你。”

    祝大道:“那我不去了。”

    祝缨不再劝他,祝大这人就这样,他没办法很老实很稳重。好在能力有限,也闯不出大祸来。张仙姑则毫不客气地说:“你连这边话都听不懂哩,还要去哪里?”

    祝大道:“你也听不懂!”

    两人再拌嘴,祝缨已与花姐去准备礼物去了。这一回她就没有什么重礼好送给刺史了,就选了点本地的山货野味,几只野鸡、一些干菌之类。又给鲁二备了一份礼物。

    花姐道:“公廨田也不在你的手上,税也不齐,你看这……”

    祝缨道:“不急,我自有主意。”

    这边礼物准备好,那边小吴安顿好鲁二回来,在二门上喊祝缨。祝缨出来问道:“怎么样?”

    小吴道:“三郎,来者不善呐!据鲁二说,半年一会的的确确是有的,鲁二又特意叮嘱,要恭敬再恭敬!刺史大人说什么,您就听着,让您干什么,就干什么。他气儿顺了,您的日子也就顺了。可小人听着刺史大人不像是个好相处的人。要不,就是他在针对您。您是新来的,他总得给您点颜色看看……”

    祝缨道:“知道了。你也去休息吧。”

    一夜无话。

    ……

    第二天一早,祝缨早早地起来,穿戴整齐,又收拾了换洗的衣服。花姐带着杜大姐过来将她的包袱接了。祝缨骑马,花姐和杜大姐坐车,小吴、曹昌轮流赶车,行李包袱都放在车上。

    鲁二在前面引路。

    小吴、曹昌将车赶得飞快,花姐和杜大姐在里面颠得不轻。

    终于,六月二十九日的傍晚,他们赶到了州城,夜间就宿在驿馆里。花姐等在驿站安置。祝缨带着曹昌、小吴,两人挑着礼物,赶着还没有宵禁到刺史府投帖、送礼物。

    刺史府收了帖子,里面传出刺史的话来:“明日有正事要说,今晚就不见了。”东西倒是收下了。

    祝缨也不恼,依旧礼貌地说:“那就明日再来领训了。”带着吴、曹二人又离开了。

    吴、曹二人心中是不忿的,即使是在京城,祝缨见丞相也没吃过这样的闭门羹!他们两个肚里骂骂咧咧,想到这是州府,又不好将这不满说出来,憋得两人脸都歪了。

    回到驿馆,花姐已给祝缨找出了换洗的衣服,又把饭也摆好了,说:“来,吃饭吧。吃完了早早歇着,明天未必好应付呢。”

    祝缨道:“好。”

    她并不在意刺史对她的态度,刺史下面还有知府,下面才是县令,跟人家差着那么多级呢。刺史漫不经心一点才是正常的,想让高官们都如王云鹤那般待她才是不正常的。总不能遇着一个上官就十分欣赏她,维护她,要抬举她吧?

    她丝毫没受影响,赶了几天的路也累了,这天夜里她早早就睡了,睡得还挺好。

    她进入梦乡的时候,鲁刺史正在与人会面。

    此人虽坐在鲁刺史的下手,身后却站着两个一脸横肉的侍从。他问道:“刺史大人,五天过去了,您究竟能不能找到东西?要是找不到,我们自己去找。总不能惊动蓝大监他老人家吧?”

    鲁刺史道:“识破姚春的祝缨想必你是知道的,他现在任福禄县令,本该过来半年一会,现在正在路上了,我命他为你寻物破案,你还不放心吗?”

    “他?祝三?哎哟,他可是郑詹事的人,您倒使得动他。”

    鲁刺史捋须,矜持地道:“现在我是他的上官。”管他是谁的人,岂能容下属不听话呢?

    “您要得了他,那可恭喜您了。他一个人儿给郑詹事顶了多少事儿!亲生儿子也就顶多这么有用。那我就静候佳音了。告辞。”

    “慢走。”

    鲁刺史送走来客,又召来鲁二,问道:“你这一路看祝缨如何?”

    “是个很懂礼数的样子。”

    鲁刺史微微一笑:“那便好。”

    鲁二小心地看了鲁刺史一眼,低声道:“他……是郑詹事的人吧?”

    鲁刺史道:“休得胡言。”心里想,是又如何?现在是我的下属,归我用了!

    他当然知道祝缨的来历。祝缨是郑熹的人又如何呢?他又不是要跟郑熹抢人!只是要祝缨在做他下属的时候,与其他的下属一样听话、任驱使。祝缨虽有些凶顽的名头又是干的刑名一类的事,但是据他的试探观察,此人犹如鹰犬撕咬起来是凶,对握住颈间绳索的主人却是很依顺的。

    祝缨有家有业,又带了父母家眷上任。顾家的人,总是容易对外凶狠、对内温顺的。所以国家征兵,良家子最好。

    鲁刺史已然给祝缨安排了些额外的差使,并且决定明天就要调-教祝缨老老实实地听话。

    …………

    次日,祝缨按时到了刺史府,将随从都留在了大门外面。她到的时候,已经有不少人也到了,有些人干脆在州府就有房子,并不都住在驿馆里的。她在刺史府里还见着了自己的顶头上司,那位南府的上司打破规律,这天也不病着了,衣着正式地过来。

    祝缨向他问好,上司道:“不错,年轻人,有朝气。一会儿见到刺史大人,不要顶撞。”

    祝缨道:“是。”

    刺史管着四个府,祝缨的上司是个副职暂代,其他三府来的都是知府,他就在各府的末席,他的下面就是各县的县令了。县令座次排序也有讲究,无非是照着各县的地位来排。州城的县令就在诸县令之首,其他依次照着上县、中县、下县,各县的赋税、位置、县令是否得刺史的青眼等等。

    祝缨乖觉,主动往末座去坐了。

    等刺史大人来了之后,扫了一眼,看到祝缨说:“怎么坐到那里去了?你且上前来,与大家认识认识嘛!”

    祝缨起身一礼道:“下官年轻,又是初来,理当敬陪末座,向前辈们请教学习。”各县令也都与她谦让。州府之县令苗县令说:“来来来,大人叫你过来,你就过来坐嘛!”

    他笑眯眯的,心道:靠近了坐才好挨训呐。

    新人想不挨训,那是不可能的。

    一番谦让,祝缨被让到了上县县令那一堆里,她依旧坐个上县的末座。又记下了三个知府、十三个县令的名字与相貌。

    众人坐下,刺史鲁大人就开始训话。先说上半年的情况,说上半年整体不错,还算太平,恶性的案件也不多,都是大家努力的结果。接着,话锋一转,又说起了一些不足来。譬如某两县的道路因春天的时候雨水大被冲坏了,维修不及时等等。

    接着,让各人汇报。

    先是各府长官,然后是各县的。祝缨听他们报出的一串一串的数字,也都记了下来。不多时就轮到了她。她才到没几天,所能报的也只有:“下官初来,才办完交割,福禄县人口共计若干户、田若干亩……”

    等众人依次汇报完,鲁大人就开始点评了。祝缨听他点各府的事,挑出若干的毛病,什么案子结得不及时,什么某些地方又欠了租赋要及时催缴之类。下面的官员也都唯唯,也有几个稍作解释,譬如“已纳完了,因道路不通,在路上耽误了两天,数目并没有少。下回下官一定提早两天出发。”

    轮到福禄县的时候,鲁大人说:“福禄县本是上县,如何户数少了这许多?”

    “回大人,下官新到,正在走访……”

    “新来不是借口,既然已经到了,就要干好你自己的那一份差使。不要像你的前任那样,不在县衙理事,反跑到府城里‘养病’!你那福禄县,历来欠了多少租赋?!如何填补亏空你有什么计策?”

    “是。是有些陈年旧账……”

    “既已交割完了,怎么可再寻借口?”鲁大人严厉地说,“要补齐!”

    祝缨心道:你谁啊?我给你脸了是吧?

    福禄县的情况她也摸着了一些,当然知道这户数已经不配做一个上县了。原因也知道了,一方面是熟番、百姓逃走,另一方面则是……看看汪县令也知道了,朝廷都不管了,还不许人家跑到财主门下求庇护么?这就是所谓的隐户了。

    应付这种情况也有两种办法,一、破罐子破摔,直接奏请把福禄县依实际户数降级,不再做上县。这样的好处是显而易见的,它就不用再按照一个上县的情况来缴税、征发了。

    二、苦一苦,把前几任的破烂摊子给收拾好了,括隐、招徕流亡,把真实的户数填满了。

    祝缨是计划执行第二套方案的。

    原因也简单,第一套方案。上县降级,县里各官吏的级别、各种名额也要减。能不动还是不动的好。再来,她到这个地方也是为了干出一番事业的,治理得好了,户数必然会增多,到时候再申请升为上县?

    按道理是可以的,实际执行起来一来一回的折腾,吏部得骂娘。吏部一旦不甘愿,将来会有更多的麻烦事儿。降等的时候裁谁不裁谁?县里也容易不安。所以她只是简单地写了几封信到京里,把实际情况私下讲一讲,并且说了自己会暗中把这个给补上,“使福禄县名实相符”,就不给朝廷再另找事儿了。

    第二套方案她会很辛苦,还挺吃亏。因把一个中县治理成上县,这本身就是一种能力和政绩。执行第二套方案就意味着她要放弃这一部分的功劳。

    可是,谁不替前任收拾烂摊子呢?汪县令给她交账的时候,她也知道这里面有虚头,问题是当时她是无法逐户清点人口的。都是陈年狗肉账。

    自己愿意辛苦是一回事,鲁刺史这个态度就让祝缨不开心了!

    祝缨说:“何必补齐呢?上表如实陈奏,降成中县、中下县即可。为官一方、代天牧民,下官不敢欺瞒朝廷、蒙蔽圣听。奏上去了,您和下官都不必再为这个破事儿操心了。咱们从头开始。”

    屋内响起了抽气声,大家都看着这个胆大妄为的年轻人。还有人偷偷瞄向鲁刺史,只见他的脸色就变得铁青,南府的那位上司低低咳嗽了两声,想让祝缨赶紧认错。哪知祝缨根本没打算再跟鲁刺史有过多的客气。

    鲁刺史是施鲲一脉,死党算不上,却与施鲲亲厚。祝缨则是郑熹引入的,又与陈、王走得近。鲁刺史想要拿捏她?开什么玩笑呢?

    郑熹天天让她“滚”来“滚”去的,但是给了她户籍身份,给她读书考试的机会,一路保驾护航让她一个神棍出身的人在二十岁的年轻做到六品官。她滚得很值。

    陈峦多有回护,王云鹤更是指点她良多,这两人连句粗话都没骂过她。

    鲁刺史算个什么东西?!她又不指望鲁刺史帮她升官!她已然给足这位刺史的面子了,让在门前等就在门前等,说不见就不见,什么好处都没给就先这么训着?训得有道理就罢了,王云鹤没少指出她的缺点和不足,有些话她也觉得没有道理,比如女人不能做官什么的,但是王云鹤也没把陈年狗肉账扣她头上非得让她去平账!

    祝缨也一脸的无所谓,她的上司心里把她祖宗八代都骂了,说:“胡闹!谁教你这么干的?”

    祝缨道:“鲁大人呐。”

    鲁刺史鼻子都要气歪了,怒道:“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了?”预定要用一用的鹰犬爪牙突然发疯,鲁刺史也吃了一惊。

    “您说可以写信给京里,别断了联系。我到了这儿能有什么好写的?外放就写写任上的事儿啰。”

    鲁刺史眼都直了:“你写……”他说了一半,忽然醒过味儿来,“奏本还没上吧?”

    “我今天回去就写。”祝缨说。

    鲁刺史深吸了一口气,道:“你!此事先放一放,咱们再想办法。”

    祝缨丝毫不被骗,道:“大人,下官初到,发现有什么就说什么,不能耽搁。一拖二拖,拖到了收秋粮之后,又得欠税了。旧账没平,您还让我背新债?一天多少利息啊?还不起怕不是要去打劫。到时候再问我一句早干什么去了,是不是治理无方才委过前任,我可就填进去了。”

    县令们都被她这样惊着了,一个县令当面驳一个刺史,委实胆大,不是傻子就是骄子——有后台的那种。想想祝缨的来历,又或许她不是被发配,是真的被扔过来历练的?

    他们都有些惊疑。

    南府的上司更害怕了,忙说:“祝缨!你不要轻举妄动去惹獠人!”

    大家被他提醒,也都害怕了起来。前面就有个傻子干这种事儿,闹得多少年不得安宁。

    苗县令与鲁刺史最好,他说:“祝大人慎言!上县县令从六品上,中县正七品上,中下县就只有从七品上了。不可意气用事啊!”

    祝缨道:“我没有啊。”

    所有人都摒息凝神,鲁刺史脸色已经非常难看了,而祝缨脸上写着一行大字“你能奈我何”?

    鲁刺史有他自己的盘算,他对下属也就那么几招,打一棒子给一甜枣,以他的经验,连打几棒子再给半个枣效果会更好。做官的,谁没点本事呢?要么是有好爹,要么是有好干爹,要么是有好脑子。

    哪种都不容易对付,当上司的也是得花心思的!一人一个念头,那不是内讧么?得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都听一个上司的统筹,做事才能有效率,才能不出意外。

    当上司,容易么?

    鲁刺史不是没遇到过顶撞自己的人,但他最后都能将人按住了,祝缨这样前恭而后倨、翻脸翻得毫无征兆的,他却是头回见。

    一群人还算给鲁刺史面子,都说:“这个品级的事儿,你慢慢想,总能想明白的。”又劝着说要散会。

    鲁刺史道:“福禄县的事押后再说。还有呢?!”他带着火气,将接下来挨个县都批了一通,这些县令没有祝缨这来历与脾气,都灰头土脸地挨着他的训。这才让鲁刺史的心气顺了一点。

    他说:“散了吧,明天再来。”

    这话主要是冲祝缨说的。祝缨现在这个样子,不提前说说,弄不好明天一早她真能拍拍屁股走了。

    ……——

    开了几年的会,挨了几年的骂,头回见着这么顶的。县令们肚里又是害怕又是偷笑,知府们则想:亏得他不是我的县令,现在就叫南府头疼去吧。

    南府的上司确实头疼,他不便在刺史府里说祝缨,咳嗽了好几声,跟祝缨回到了驿站。摒退了仆人,上司说:“小祝啊,你怎么叮嘱你的?你怎么就忍不住了呢?他是刺史啊!”

    祝缨道:“啊?”

    上司道:“别装傻!咱们到了这里,平安无事是第一的。我知道你年轻,想干出些政绩来。可是,得罪了刺史,你干事会更吃力的。”

    祝缨亲自给他端了杯茶,说:“我明白您的意思。可您看今天那样儿,我要今天叫他镇住了,接下来且有提心吊胆拉磨的日子过呢。什么上县下县的,我可不在乎。”

    “你……”

    祝缨按下他的手指,说:“我说不在乎,就是说,我不在乎福禄县是上县还是下县,我都会把它弄成个上县。我不在意给前任、前前任、前不知道多少任的人收拾这个烂摊子。事儿嘛,都是这个样子,谁他娘的不替前任收拾烂摊子?哪里有一分不错的账?都是靠大家互相帮衬。大家心里都有数儿,糊得过就糊,糊不过就传给下一任,最后砸在谁手里谁倒霉。”

    “那你……”

    祝缨坐回位子上,说:“我平这个账,是因为我是个好人,别人是得了我的好处的。不是我欠了谁的,必得给谁背这项债!您往大街上指一个人,说,来,舔我的鞋,不舔你就是贱-人。您看挨不挨打!”

    上司捂着耳朵说:“他是上官。”

    祝缨上前拉下他的手,说:“您也是我的上官,政事堂里的更是我的上官,我听谁的?要说现管,是您,要说官儿大,相公们还想听实话呢。”

    “不得无礼!”上司很想拂袖而去,却又不得不继续劝说,他头疼极了,一边是鲁刺史,那是顶头上司,另一边是祝缨,看着是个小无赖。

    祝缨道:“反正现在已经这样了,我还什么都没干呢。”

    上司目瞪口呆。

    上司浑浑噩噩地离开驿馆,又昏头胀脑地去见鲁刺史,道:“大人,那就是个……下官是管不了的。他门儿清。”

    他也不想管了!祝缨说得确实是有点道理的,这位刺史大人确实是挺喜欢打压人,揉搓一通之后给你驯得乖巧了再给点甜头。

    上司无法拿这个来说服祝缨,祝缨看着是能通天的人,确实不用在乎鲁刺史。鲁刺史这是遇到硬茬子了,他没必要替鲁刺史填坑。

    上司心里也是解恨的,谁没被鲁刺史驯过呢?区别在于如苗县令,人家不等鲁刺史挥鞭子,早早地蹲下汪汪了。别的人,但凡鲁刺史认为“不驯”的,都难免要被“驯”一下。

    挨了鲁刺史一顿:“要你何用?你这样,我怎么能放心荐你做南府的知府呢?”之后,上司心道,随你怎么说吧,我看你就欠祝缨收拾。他原是认为祝缨一个下属,公然顶撞长官是极为失礼的。现在却觉得,抱着手看戏也挺好的。热闹、解闷儿,兴许心情一好,他的病也能好了呢?

    上司出了刺史府的门儿,仰头看看天,哼了几声家乡小调,背着手,也不骑马坐车,蹓蹓跶跶回会馆去了。

    祝缨的心情也不错。

    她剥着荔枝,说:“这是个好东西,可惜他们说不好保存,运往京城太费力。早晚我想个法子弄些新鲜的回去。”

    花姐道:“你又来!多少正事不够你操心的。这个东西离了枝头两三天就坏了,就算快马,也得跑个几天才能到京城。哪里还有别的法子?又要多少钱才能办得成?在这儿吃个差不多就得了。哎,对了,真喜欢这个味儿,我看他们有荔枝干、荔枝蜜,什么时候方便了,给京城他们捎一些。”

    “哦。”

    “哎,咱们什么时候回去?我有点担心干爹干娘。”

    “明天好像还有会,要不后天?我明天问问吧。”

    “会怎么样?你一定是得夸奖的。”

    祝缨笑道:“那可不是。”把今天的事儿说了,又跟花姐分析了。“他也忒好笑了,户口减少可是在我来之前,是他的治下。是他欠着我解释呢!是他这一州的户数减了,他不得向朝廷解释吗?倒想做成是我的错一般了。客客气气的,咱们心里都明白,一道把这个事儿平了。占了便宜还卖乖,他想什么呢?”

    花姐气道:“世上怎么会有这么不要脸的人?这样的人也能做刺史吗?”

    “他还就做了呢。比起来,郑大人真算是个好人啦。”

    花姐想了一下,道:“那是。哎,对了,回去跟干爹干娘说吗?我是说,告诉他们,他们也好留意警醒些。你公然开罪上司,恐怕会有些危险。再有,说了你别生气,干爹又有些飘了,吓一吓他还能多安生些日子。”

    祝缨道:“行。”祝大就这样,说他是好人呢,他又有小心思,说他是坏人,他还真不够格。

    两人轻松聊了一会儿,花姐虽然担心,但祝缨在官场上一向游刃有余,她也就不再啰嗦了。

    这一晚,有种种肚肠的人还有许多。诸知府、县令看了祝缨今天的表现,都打算观望观望。谁想伺候一个“极具威严”的上司呢?上司这种东西,顶好是没有,如果有,隐形的也能接受,如果不能隐形,和蔼可亲,给大家带来许多利益的也可以。

    他们也有点想看鲁、祝斗法接下来会是什么样子。

    鲁刺史就难受了。

    他在书房踱了半夜的步。

    他是上官,下属应该顺从听话,老实领训,这有什么问题吗?

    先批评指点一下,指出缺点,再给一点许诺表示自己要帮忙,对方的短处捏在自己手里,自己掌握着主动权可赐予可不给。这个时候再派个任务以示考验,这人必然诚惶诚恐,做事竭尽心力。有了一次,以后渐渐就会习惯,用起来也是随叫随到了。从此上下相得,顺理成章。

    百试百灵的招式,他想不明白哪里出了错。

    更要命的是,蓝兴的人又来了,兴冲冲地问他:“怎么样了?”

    鲁刺史不怕一个管事,却不得不忌惮一下蓝兴。蓝兴号称“内相”,不是丞相,却与皇帝朝夕相处,能进言的时候多着呢!

    鲁刺史不好说自己没拿捏住祝缨,硬着头皮说:“地方上的事还没说完,他新任,还有些事要办。只要那一样事办好,自然不会误了你们的事。”

    “那……好吧。”

    留下鲁刺史发愁,思前想后,第二天还是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又召集了各府县的人来开会,布置下半年的任务。下半年最大的事就是秋收、收租税,然后州里要去京城“入计”即参与考核。

    鲁刺史也有忌惮祝缨这个刺儿头,琢磨着也得给施鲲写封信,含糊地写一写祝缨之不服管教,希望能把祝缨给调走。调去京城当县令他都支持!看祝缨厉害还是京城的权贵厉害!

    眼下他却一脸慈祥,号称要为福禄县申请减免逋租。祝缨心道:我用你说?

    她也礼貌客气地说:“不敢劳动大人,下官已然安排了。做下官的,怎么能让上官多操心呢?”一如概往地令人省心。

    鲁刺史见她油盐不进,匆匆结束了这次半年会,下令散会之后将祝缨留下单独谈话。府、县官员们彼此使着眼色,心中都有些想法。

    祝缨留了下来,仍然是十分有礼,鲁刺史让坐,她就坐得端端正正。鲁刺史索性单刀直入:“户口的事,我来想办法,你先办另一件事。”

    祝缨道:“不知是什么差事?”

    “一桩失窃案。”

    “诶?”

    鲁刺史道:“蓝兴派了人来采买海珠,已讲定了价,付了款子。卖珠人却自杀了,珠子也不见了。你将这珠子找到,物归原主。”

    祝缨心道:你又胡说八道了。什么叫“已讲定了价,付了款子”?我在街上听的可不是这样的,街面上说他们强买强卖,扔了几个钱就让卖珠人把珠子送去。卖珠子只得自杀,临死前发誓让他们找不到珠子。他们连人尸身都搜了,还是没有找到东西。

    她不动声色,说:“下官不在其位,不谋其政。”

    “嗯?”

    祝缨愈发地礼貌,说:“下官在这里人生地不熟的,言语不通、风俗习惯也不熟知,如何查案?转译过的话,味儿它就变了,那可不方便……”

    鲁刺史怔了一下。祝缨道:“大人应该问一问街面上的人。”

    鲁刺史皱了皱眉,问道:“这就能问出来了?”

    祝缨道:“总是条路子。这东西只要在这世上,必有个去处,不在这里,就在那里。它又没长腿,还得着落在人身上。还得是街面熟的人。究竟在哪里,就不是下官能知悉的了。”

    见鲁刺史在沉思,祝缨趁机告退,让鲁刺史随便头疼去了。

    鲁刺史跟蓝兴的人也交不了差,只得派了个班头去街面上继续讯问。蓝家人道:“还以为刺史可靠,哪知也是这样,支使不动一个县令。”

    鲁刺史气得要命,提笔给施鲲写信,请求把人调走。然后叫来鲁二,说:“你再去一趟福禄县,去把福禄县的县丞和主簿召来。”

    那一边,祝缨回到了驿站。她知道自己这回肯定得罪了鲁刺史,不过她也不怕,至于蓝兴的家人她就更不怕了。花姐问她:“是今天回去,还是明天?”

    祝缨道:“后天。”

    “你还有什么事?”

    “寻宝。”

    “什么宝贝让你这么上心?”

    祝缨道:“你要想知道,就跟我一同去看看?”

    “好。”

    ……——

    两人穿着身轻便衣服,踩着木履,花姐撑着把伞遮阳,举高了手给祝缨也罩着。祝缨比她高不少,在南方这个地界,祝缨甚至比许多男人都高一截。她从花姐手里摘了伞,撑着给她遮阳:“小矮子,怪费劲的。”

    花姐嗔道:“就你个儿高呢。快走。”

    祝缨带着她七拐八拐,到了一处客栈。这里的气氛有点怪,说热闹,人人只是低声嗡嗡,说冷清,人又着实不少。

    花姐道:“这是?”

    “卖珠人住的地方。”

    珍珠虽贵,但是采珠人和头道贩子都赚不了什么钱。就像左丞当年去买人参一样,产地一向便宜。出了产地,十倍、百倍的价卖出去,也与采珠人无关了。

    这个卖珠人是自己过来的,住的也不好。他们须得到一个集中的珠市上去,那里有最好的鉴定师傅定价。否则谁知道是不是假的或者以次充好的呢?

    卖珠人带来极好的大粒的走盘珠,巧蓝兴要娶儿媳妇,派了人来采买。然后就出事了。

    祝缨想找出这珠子,能还给卖珠人的遗属是最好了。

    花姐道:“我就知道你好心。”

    “我闲的。”祝缨说。

    心眼

    气味是一种很奇怪的东西。

    它甚至比画面给人的印象还要深刻。

    卖珠人住的地方并不好,一股难闻的味道。

    祝缨已经很久不曾到过带难闻味道的地方了。这座客栈的味道与她曾闻过的难闻味道又有点区别,霉味更重一点,又仿佛带着一点咸腥味儿,与她童年时住过的那些臭味更重的地方相比,是另一种的难闻。

    这里住的大部分都与那死去的卖珠人差不多,好些人是不想被头道贩子、二道贩子克扣得太狠而自己带着珠子过来卖的。

    祝缨和花姐的衣饰不算奢华,却比这些苦哈哈的人好不少。她四下看了一看,找到了客栈的掌柜:“这里还有旁的卖珠人吗?”

    掌柜将她二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问道:“您这是?”

    祝缨道:“买珠子。”

    她说着一口极正经的官话,那位掌柜的官话里则带着点口音。她看着那个满面愁容的掌柜的,说道:“你们日子还得过下去不是?你帮我做个中人。”

    掌柜的道:“这位小官人,小人这里只是个客栈,再说了,这珠子的成色……”

    祝缨道:“当我是冤大头呢?”

    掌柜谨慎地看着着,祝缨道:“我不要顶好的珠子,我要用来制珍珠粉的。”

    花姐不去看掌柜的,她斜仰着脸看祝缨,补充说:“入药用的。”

    掌柜的改了颜色,道:“小官人,你明白。”

    如果是极好的正圆大珠,报价上就有得说道了,且还有皮光、大小、产地等等方面的讲究,这些还有造假的。但是如果是制成珍珠粉,正圆的大珠制粉就不划算。一般都是小珠,这样原料也会便宜许多。不直接买珍珠粉,因为成品珍珠粉也可能有假。所以买珠子,自制。拿那等有瑕疵的小珠,与正圆大珠磨出来的,入药之后更没有太大差别了。

    祝缨道:“是吧?我原本是想采买大珠的,不过听了这里的事儿……”

    掌柜的听她的口音是一股子的京城味儿,就笑道:“您是个明白人。”

    祝缨道:“劳您帮我约一约。再难过也不能不吃饭不是?我们讨生活的人,原是不配悲春伤秋的。”

    “您这年纪,说这样的话可不太好,看开点儿。您要多少?”

    “得先看看货。”

    掌柜的道:“那可不好说。你要在产地,真真论斛卖,到了这里又比在产地要贵不少。要不他们怎么宁愿自己带着珠子过来卖呢?不过贩到京城去,您一准有赚头。”

    “照行情来。”祝缨说。

    “好。”

    祝缨倚在柜台上,下巴挑了一下,问道:“听说这里出了件不小的事儿,不会耽误咱们的事儿吧?”

    “呸!”掌柜的小声啐了一口,“断子绝孙的货!不会有好下场的!”

    然后悄悄地对她说:“封了我四间屋子,害我这半边客栈都没人敢住了,就为找什么珠子。那人身上都搜遍了,还是没有!顶好是找不着!我好重新开店呐!”

    “您这儿出了凶事,不得再做场法事才能重开?”

    掌柜的一脸晦气:“可不是,您看看这里住的这些人,我才能赚几个钱?”

    祝缨道:“房钱不多,中人抽成也不少吧?”

    掌柜的也笑了:“小官人年纪不大,倒像个老江湖了。”

    祝缨道:“我的事儿甭忘了。明儿我再来听信儿。”她说完就揽着花姐、撑着伞,两人又走了出去。

    掌柜的并不起疑,她这打扮也不像是会住在这种客栈的人。

    出了客栈,花姐问道:“你不看看那屋子?为什么又要买珠子了?”

    祝缨道:“准备一笔钱,我要买点便宜的珠子。”她看珠子不能说是行家,不过抄家抄多了,好东西见得也多,总能分辨出一些来。到了福禄县许久,不往京城送点儿东西不合宜。

    她的钱又不多,“礼轻情意重”这种鬼事,能干成的都得有别的情怀襄助才能奏效,也不能一次两次总是卖弄“情意”。她要往京城比如郑府送点好东西,也就好打这个“物离乡贵”的主意了。

    称点便宜的瑕疵珠子,磨成粉,郑熹爱怎么追查价格就怎么追查去吧!对了,还得给金大嫂子送一小瓶使使呢!这边珠子的产地,差点品质的珠子都有按重量称着卖了。如果有合适的大珠也买几颗,不强求。

    花姐想回驿站,祝缨却揽着她七弯八拐,又收了伞。花姐问道:“怎么了?”

    祝缨拎着伞,说:“有人跟着呢,没事儿,已经甩掉了。”

    两人回了驿站,花姐照祝缨说的,取了一些金银。这里没有经过几重转手的珠子当然很便宜,毕竟还是珍珠也不能卖个猪食的价,它还是值些钱的。花姐拼凑了一阵儿,才将金银凑了个差不多。

    祝缨第二天独自一个人去看货,又到了客栈那里。掌柜的给她安排了一个卖珠人,验了货,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卖珠人问:“官人还买别的不?”

    祝缨道:“不敢。我初来乍到,怎么敢想在行家这里捡漏!差不多的大点的,如果有,也可以看一下。觉得能从你们手里占便宜的,本领都不在眼力和运气上。”她指了指死去的卖珠人住的房间。

    掌柜的和卖珠人都说:“官人明白。”

    说了明白也没耽误他们收钱以及以次充好。祝缨最后只从他们手里买了几颗大珠——亲自从一堆珠子里挑出来的。

    他们又说:“好眼力。”

    祝缨也不翻脸,提了一匣子的珠子,说:“就这么定了。”掌柜的见交易完了,才取笑道:“那位小娘子呢?”

    祝缨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掌柜的识趣的闭嘴了。祝缨提着珠子,又有了点好奇的样子,问道:“怎么?今天还没解封?”

    掌柜的说:“没解封也没用,能翻的他们都翻了个遍,嚯!我那些柜子都叫他们劈了,也不见搜出什么东西来。我却还得置办家具。”

    祝缨问道:“那卖珠人的家人就不过来?”

    “他们来也没有用呐!他们以前也没跟着过来,哪里知道东西会藏在哪里?”掌柜的低声说,“这人也是。人在钱在,人没了,哪里来的钱呢?”

    祝缨道:“那……我能瞧瞧那屋子吗?”

    她装得太像,一脸的冷云那股熊孩子样,掌柜的说:“小官人要瞧那个做甚?”

    “瞧瞧怎么了?”

    掌柜的心说:你是想回家吹牛吧?

    接了祝缨给他的一块碎银子,掌柜的就让祝缨去随便看了。房门都被贴了封条,因为是自杀死的人,相邻的两间和对门也没人住。祝缨在外面转了一圈,趴着窗户缝儿又往里瞅了一眼,里面被翻得乱七八糟,床板都掀了,地板也掀翻了。掌柜的没说错,他是得买家具了,之前搜索的人差点没把这间房子给拆碎了。

    祝缨又在这间屋子的外面转了一转,问掌柜的:“他就一个人来?有朋友吗?朋友没说什么吗?”

    “他就一个人。跟他有关的人,真有,官府早拿走了。”

    祝缨不再多问,跟掌柜的告辞。

    走不多远又折了回来,在房间的窗户外面,将窗户下面的一段竹子拎了起来,拆开一看,依旧放好,顺着窗户缝将之塞进了室内。

    接着就坐在客栈不远处的一间简陋的茶室里,看着往客栈的人来人往。看了一阵儿,她的眉头微微一皱,她看到了一个眼熟的人。蓝兴的家仆或许不认识她,但是她一个混了京城数年的人是识得这个蓝家的家仆的,这个人的身边还带着几个打手一样的人物。

    又过一阵,她忽然起身,对一个往客栈里探头探脑的小丫头说:“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小黑丫头听着熟悉的声音,面露喜色:“祝……”

    祝缨将一根食指竖在唇前,小黑丫头闭嘴点头。祝缨道:“过来说话。”

    小黑丫头道:“我家娘子正在那边等着呢,咱们过去说话吧。”

    祝缨皱眉道:“你们在里干什么?”

    小黑丫头低一头,两只脚尖互相挨蹭着:“有、有趣么……”

    不多会儿,三人就坐在一处了。小江看了小黑丫头一眼,道:“我就知道,有这种事儿你是不会不管的。”

    祝缨道:“我管什么了?”

    小江道:“那间客栈出事后我就去盯着了。”

    祝缨看着她,小江也回看祝缨,她的眼睛有点发亮:“你会管这事儿的,对吧?”

    “不会。”祝缨说。

    管什么管啊?她是能弄死蓝兴还是怎么的?民间故事里总会以“青天为民除害”当成个结局,可你要在大理寺干久了就会知道,很多时候青天们连个狗腿子都拍不翻,更多的时候“报应”是在正主儿争权夺利失败之后顺捎赏给普通人的。譬如甘泽的表妹曹氏,当时就能问她丈夫的罪,但是龚劼的那些事儿,得龚劼倒台之后才能清算。

    你说他的家奴逼死人命,他还说他给了钱了呢。

    真要照着刑律判,那她这个抄家的时候帮郑熹私扣了许多财帛的爪牙,早在几年前就该流放三千里在福禄县扎根了。

    小江道:“你才不是这样的!你来!”

    祝缨不想跟她说话了,小江急了,匆匆打开内室的门,说:“她们在我这里!”

    祝缨望过去,只见几个披麻戴孝的女人、孩子,眼圈儿红红的看着她。他们的衣服上满上补丁,脸上满是悲苦。

    小江低声说:“你放心,我嘱咐过她们了,可不敢这么哭着。那边的人都急红了眼,她们一哭出来叫破了身份,那珠子还不得着落在她们身上么?岂不是要叫人逼死了?你总会有办法的,是吗?”

    祝缨看了这几个女人一眼,小江低声用方言与她们交谈了几句,又对祝缨说:“本来在海边儿收珠子的价低,他们也就认了,可是他们家有人病了,就想多换点儿钱,当家的就带着珠子过来自己寻买家。可那些人压价太低了,逼得人没法儿活。现在……”

    祝缨道:“让她们去领回尸首安葬,别的什么都不要干。”

    “咦?”

    祝缨看着这个命运多舛的姑娘,很平静地说:“就是我亲娘也不能代我答允什么。”

    她慢慢走回驿站,花姐正在等她。祝缨见花姐脸上有些焦急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花姐低声道:“京城蓝大监那里的家奴来过了,问珠子的事儿。没等到你,气咻咻地就走了。”

    祝缨一声冷笑。

    花姐道:“怎么样?”

    祝缨道:“弄不了蓝兴我还弄不了他们么?那个奴才也不是什么好人,带着的那两个打手,你道是什么人?当年王相公做京兆,京兆的地痞无赖跑了一些,他们就是那跑的。如今王相公不管京兆府了,他们就又回来了,能干出什么好事来?”

    “那……”

    祝缨道:“没事儿,我自有办法。”

    她也不去再找鲁刺史,也不去管什么蓝兴的家人,把珍珠交给花姐,让她找人去做成粉。自己又写了封信给郑熹,写了鲁刺史的半年会,以及招呼她去给蓝家找珠子。

    信的末尾口气很平淡地问:是蓝兴疯了还是蓝兴的奴才疯了。还是他们都很正常,是自己“不懂事”,应该把鲁刺史当成蓝兴的代言人?蓝兴有什么事儿,直接叫鲁刺史给她下令就成的?这是珠子,还是赵高手的那头鹿?

    她一句也没有评断低价强“买”珠子的事儿,只轻描淡写地写了蓝家家奴给卖珠人的价格,以及卖珠人悲愤自杀,珠市上都知道了这件事儿。绝口不提什么阉宦骄横、什么国家法度。

    随信又附了些珍珠粉和自己买的大珠过去。

    如果郑熹回信让她看顾蓝兴的面子,凡沾了“蓝”字儿的,哪怕是鲁刺史的话,她也得忍气吞声地照办,那她也就照办。顶多提醒一下王云鹤,蓝兴那儿招了几个十年前就该当街打死的无赖打手。顺捎把鲁刺史治下的案子再整理整理,写封信送给左丞。

    第二天,她早早地起来,让小吴去送一封信给小江。信上写的是,让卖珠人的家属不要去跟官府闹太大,哭着领回尸首就行了,再去客栈里收拾包袱,顺便将客栈房间内的一段竹子取回。竹子剖开,里面就是珠子了。把珠子带到驿馆里,找北方口音的客人,越远越好,才到州城的北方商人最好,尽快出手。然后带着卖珠人的尸身回家安葬,拿钱给家人治病即可。

    蓝兴的家人要是追索订金就给他们,反正他们付的订金本来就少得可怜。

    办完这些,祝缨就在驿站里坐等,果然等到了小江陪同卖珠人的家属前往驿站。花姐起初不知祝缨为何说要多等一天才走,看到小江,她低低地惊呼一声,问祝缨:“她?”

    祝缨道:“不必管她。”

    …………

    小江却不能不管祝缨。

    祝缨离开之后,小江心里难说是悔是恼,又或者有几分不解。她留在州城不随着去福禄县,本就有一点点自己的小心思。张仙姑对她不能说有恶意,不欢迎的意思也是明摆着的,她也不想去讨那个嫌。能听到一些祝缨的故事就可以了。

    在州城住了些日子,却不见有什么祝缨干了大事的消息传出来。直到卖珠人的事儿闹得有点大。

    鲁刺吏弹压这消息的时候,她已经知道了。她并不喜欢蓝兴这样的人,也想帮一帮采珠人的家人。当时也想:他应该会来吧?

    祝缨果然来了,却不料是这么个结果。

    她压下了情绪,帮着卖珠人家里看了信,又帮着她们领了尸首,去了客栈,最后一行人到了驿馆。让卖珠人的家人伪称是要寻一个去海边收珠子的商人,好一同回乡。代她们办妥了这些事,小江便不再与卖珠人一家同行,送走卖珠人家,自己坐在驿馆外面的台阶上发了一阵儿呆。

    突然,她站了起来!

    祝缨的马是极有辨识度的,将全天下的马都拢到一起,这匹马也得算是上等的。

    小江对小黑丫头说:“小丫,收拾行李,咱们跟着他一道走!”

    小黑丫头正在为她难过呢,吃惊地问:“他?走?去哪儿?”

    “福禄县。”

    “真、真要过去呀?”

    小江道:“当然。”

    祝缨启程的时候,身后就跟了一辆车,又不远不近地缀着了。

    小江和小黑丫头还坐在车辕上,心想:你来问我,我也有话回你。

    哪知祝缨根本不问她。

    这天晚上,大家同在一座驿站里宿下,小江还是同小黑丫头住在间。此时花姐才发现了她们,花姐很吃惊,她知道张仙姑的态度。晚饭后,花姐找到了祝缨,问道:“她们,怎么回事儿?”

    祝缨道:“犟上了吧。”

    “你把话说清楚。”

    祝缨见花姐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只得说了卖珠人的事儿,道:“帮忙我是愿意的,但这事儿绝不能传扬出去,否则不好收场。我驳了她的面子,她大概就是这么犟上的吧。”

    花姐道:“你自己有数就行了。哎,你怎么知道珠子在竹子里的?”

    祝缨道:“看人。真是老实巴交的,被欺负死也就死了,但是家人生病,能想到自己亲自来卖珠,被强索的时候也没有忍气吞气地交出来,反而放言让人得不到,可见是有些脑子的。所以轻易不会毁珠。他家里有病人,心里有念想。

    他以前都是卖给海边收珠子的人,头回来这儿。他在这里没有朋友,自己一个人来的,人生地不熟,没有别的窝。屋里能翻的都翻遍了。没人给他把珠子带走,屋子里又没有,那就是屋子外了。被逼得急了,又不能藏太远。随便找找,就差不多了。

    除非中途有贼偷了去,他又不必为贼隐瞒。”

    花姐道:“那……”

    “嗯?”

    花姐道:“没什么。我只是觉得,她有些执拗了。”

    “咱们还是想想自己吧,回去之后咱们都要忙起来了。”

    花姐问道:“忙什么?”

    “我要下乡走一走。一同去吧。”

    “干爹干娘呢?”

    “带上。单独放在县衙里我也不放心。他们语言又不通,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祝缨说。

    她要下乡,得带着小吴、侯五、曹昌等人随行,以张仙姑不放心的态度,花姐也得跟着。留县衙里的还有几个熟人?不如一同走了。

    花姐道:“哎哟,那得带不少东西,我得去列个单子。”

    一忙起来,花姐也就顾不上小江了,小江主仆二人还是跟着走。这等领附着官员队伍行进,并不是什么稀罕的事儿,看的人也不太在意。

    又过一天,祝缨再在下一处驿站歇息,却在这里遇到了几个面熟的人——福禄县县丞、主簿一行。

    …………

    县丞、主簿没有料到会在驿站里遇到顶头上司,两人脸现为难之色,上前行礼:“见过大人。”

    祝缨道:“快快请起。你们两个这是干什么?是咱们县衙里发生了什么事吗?我这就回去了。”

    “这……”

    县丞与主簿心中大呼倒霉,刺史传召他们是不敢不去的,但是被顶头上司给逮了个现行,他们也是有些尴尬的。“越级沟通”这种事,一般人干起来是有顾忌的。

    两人尴尬地笑笑,道:“大人这是要回去了吗?”

    祝缨道:“是啊。你们呢?”

    “这……刺、刺史大人有召。”

    “哦,那是不能不去,是吧?”

    “是……是。”

    祝缨也没为难他们,为难个什么劲呢?刺史有这个权利这么干,让县丞和主簿现在受这个夹板气也没意思。

    “那就去吧,”祝缨说,“好好回话。我又不会拦着你们。当上官的不能这么不懂事儿,你们说是吧?”

    后一句话听得县丞和主簿心头一突,讪讪地道:“那不能,那不能。怎么敢这样说上官呢?”

    祝缨道:“既然要赶路就早些去歇息吧。”

    县丞和主簿背上起了一层牛毛细汗。

    以前,每年到了时间县丞或者主簿会带了账跟汪县令在刺史府会合,他们报账给刺史听,汪县令就负责顺便挨个训,其余时间就住府城里不过来管事。祝缨到县衙办完交割之后就没有离开,反而像是要安家了。

    他们就私下说,新任这位祝县令看着一脸聪明相,仿佛是有点别的名气,但是!她拖家带口住过来了!也太不懂事儿了!非赖县里不走干嘛呢?

    这二人虽非本地人,却是本州人,看祝家这一群人的样子,是完全不懂本地方言的。祝缨突然说“不懂事儿”,他们不由做贼心虚了起来。

    两人目送祝缨离开,主簿就到了县丞的房里,两人以方言交谈。

    主簿道:“他不会是知道些什么吧?难道有人告密?”

    县丞道:“慌什么?再看看。”

    “这回他才到了州城回来刺史大人就召你我二人去,是不是有什么事呀?难道刺史大人又要收拾他了?他不太好收拾?”

    县丞道:“先见了刺史大人再说。唔,大人说什么,咱们就含糊应着,先看看。神仙打架,咱们先别掺和。”

    主簿故意说:“他有什么丰功伟绩咱知道得不多,可他也太不叫人省心了,能有一个省心的上司该有多好。上任汪县令多好?天天住府城里,一年也不过来几次,大家也都过得自在。也不用他干活儿,只消每年见上刺史大人两三次,大家把县里的事打理得好好的,公廨田的收益也都给汪县令送到府城里去。”

    当上官的,不给下属添麻烦,不与下属共处一处,这应该是基本的素养!

    县丞道:“除了汪县令,你还见过别的县令这样的?还有,以后不能再当他的面随便说话了!”

    “哎,省心的日子到头了。”

    “他已算是省事的啦,也没问账,也没案,也不曾叫人训话。”

    县丞、主簿思索着接下来如何行事,他们那不懂事又不让人省心的上司,则回到了福禄县。

    …………

    张仙姑和祝大两个在衙门里憋得有点狠了。

    张仙姑比祝大年轻些,觉得自己应该比祝大更能适应,她跑出县衙到街上找个铺子也想跟人话家常。这在京城是很习惯的,京城别的没有,官儿就特别多,张仙姑这老封君的架子就总也端不起来。

    到了小地方,人人都敬她,人人都与她语言不通,她到哪儿,就身边三尺都是空地。

    张仙姑出去一天就又回来了,再不提上街的事儿了。

    祝缨和花姐回来后,张仙姑可算找着说话的人了,连问:“怎么样啊?刺史大人好不好相处?”等等。

    祝缨道:“还行。闷坏了吧?收拾收拾,明天开始咱们下乡转转去。”

    张仙姑道:“好好,我陪你一同去。刺史大人有什么令下来了吗?”

    “是我自己有事要做。”

    “也行也行。”祝大抢着说,他也闷坏了。

    祝缨道:“小吴,去告诉外面,明天一早,我要见到衙役们列队!”

    小吴道:“是。”

    他的方言进展也不太快,不过连比带划的还算能交流。他跑出去找人一说,衙役们弄了半天才弄明白他说什么,还以为听错了,都问:“大人要下乡?”问了好久才确认,新县令要出夭蛾子了!

    可是县丞和主簿又都不在,他们也不太敢公然抗命,私下里说:“怎么这么巧?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一个见了刺史回来,另两个又去见刺史,回来就有这道令……”

    叽喳半天他们还是决定第二天列个队,看看小县令要作什么夭。

    后衙那里,祝家人就忙了,张仙姑和花姐得坐个车,还得携带些衣服、铺盖之类。祝大又觉得下乡吃的肯定没县衙好,要带点酒食。

    忙到天黑,一家人才停下手来。祝缨和花姐这才把见鲁刺史的事儿跟老两口说了。

    老两口先问:“光棍不吃眼前亏。刺史那么大的官儿,这么顶撞,不会有事儿吧?”

    祝缨道:“这一回不给他拒了,下回还有更多的麻烦事呢!”

    花姐道:“干爹干娘只管想一想,当年在朱家村,是咱们不够客气吗?”

    两人再三跟祝缨确认了,“吃亏没个完,不如翻脸”。张仙姑就骂:“哪怕在京里,郑大人、王大人他们也都要好言好语好好讲理呢!”

    祝大也叉着腰,胡乱指着一个他认为的州城的方向开了腔:“撅着个腚,叫人上赶着去擦?去舔?还舔得感恩戴德?上赶着舔的那是狗!”

    两人骂完了才去睡觉。

    第二天一早,衙役都齐聚在了衙门前,等着祝缨训话。

    他们的队伍只能勉强算个整齐的,本县已经几年没有正经这么列过队了。祝缨出来一开口就是他们听不懂的官话:“分作三班,一班在家,一班随我出巡,一班轮休。”

    祝大等人听不懂方言,这些衙役也听不懂官话。祝缨到了福禄县这些天也没有为难他们,他们也不是很想跟这位县令大人叫板,甚至想在合适的时候给县令鼓个掌。无奈没人领头,不知道县令这训话结束了没有,找不到这合适的节拍来捧场。

    祝缨也不想他们继续迷惑,突然改用了方言又将刚才的话说了一遍。

    衙役们仿佛在背上被人抽了一鞭子,原本勉强整齐的队列一抖,瞬间几乎站成了几条直线,整个儿看上去又像个长方的队列了。

    祝缨接着用方言说:“行了,分班吧。”

    县丞、主簿都不在,怎么分呢?谁指挥呢?是平分还是怎么的?又是一阵攘乱。

    祝缨道:“肃静。我点名的出列,第一班:童立、童生、童波……”

    她挨个人点名,衙役们开始喘不过气来。他们有名册,县令知道他们的名字这不稀奇,但是县令点名的时候,目光是随着名字确切地看到每个人的!几十号人,她一一识得。

    这还不算,有心人会发现,她安排的三班也很有讲究,老少搭配,连高矮胖瘦看起来都比较整齐。

    衙役们什么话也不敢说,听着祝缨分派了任务,第一班跟她走,第二班看县衙,第三班回家休息。十日后,她带第一班回来,第一班休息,第二班跟她继续巡游县境,第三班看守县衙。

    祝缨平和地问:“听明白了吗?”

    “是。”

    连最碎嘴的衙役也不敢戏笑问她老人家居然会说方言,是不是同乡、是不是跟他们开玩笑了。

    别说他们了,祝缨亲娘也不知道她已经会说些当地方言了。老两口看女儿游刃有余就高兴,哪怕他们听不懂祝缨说了什么,也欢欣鼓舞地跟着女儿下乡去了。

    …………

    祝缨骑马,张仙姑和花姐坐着车跟在后面,祝大坐在车辕上。

    两个衙役敲着锣在前面开道,其他人跟在后面。

    祝缨的第一站是个离县城不远的村子,她命衙役敲着锣在村里喊:“县令大人下乡,无论贫富贵贱,有何冤屈都可诉说!有不和之处都可调解。”

    她就在村里晒稻谷的大土场上坐下,面前摆一张竹桌,一个简易的公堂就形成了。

    一村的人都在土场上聚着,几个穿着体面的中老年男子上前拜见。祝缨以方言道:“老人家是村中宝,快请起。”

    村民们也都惊讶了起来。祝缨亲自把几个老人扶起,让人给他们搬了座儿,然后才说:“我奉陛下旨意,朝廷政令来为官一方,怎么能不管事呢?”

    她与村民们的对话都以方言进行,祝大和张仙姑初时看着热闹,久了也听不懂这热闹就没意思了。两人慢慢挪了出来,想走走散散步,张仙姑眼尖,突然看到了两个藏蓝道袍的身影,她吓了一跳,走了过去。

    相距十步的时候就看清了,竟是小江和小黑丫头。

    小江和小黑丫头上前两步,对二人行了福礼。祝大不知道怎么跟年轻姑娘说话,张仙姑道:“真巧啊,你们也来看热闹啊?”

    小江道:“大娘子,我是自己跟过来的。先前我做错了事,惹祝大人白白操心了,我为他做事来抵就是了。”

    “哎哟哎哟,不用不用!什么都不用做,你自己个儿好好过活就行了。你瞧,连我们也都没什么正事干哩。咱们连这儿的话都听不懂,做什么事呀?”

    “我听得懂,”小江脊背挺直直地说,“我讲给您听。”

    她慢慢地把土场上的话翻译给张仙姑听,祝大听着每句话都成句子,意思也通畅。奇道:“你会这里的话?来过呀……”

    “没有。”

    “现学的啊?那可真是了不起。”

    小江道:“并没有什么了不起,学不会就死,也就学会了。”

    张仙姑愕然:“这是什么话儿说的?”

    小江道:“人能装聋作哑,不能真的又聋又哑。害,我接着跟您说,那个蓝衣服的是哥哥,绿衣服的是弟弟,都说分家的时候不公平,对方占了便宜。祝大人就叫他们互相带着老婆孩子交换搬家……噗,他们都不愿意。祝大人要给他们重新分家了,原来并不是真的要他们搬家……”

    小江慢慢给老两口译着方言,心中也渐有了想法:他并不是个冷酷的人,对那可怜人也多有回护。那卖珠人家的事,是我失了计较,不好代她揽事。

    她的心里一阵的难过。仍然硬撑着,不肯就走了。

    花姐在一边看了一阵,也从土场挪了出来寻老两口。

    只有祝缨还在土场里,依次与这村里的人家交谈。断一些鸡毛蒜皮的案子,分家都算大案,其他多的是你家的鸡吃了我家的菜之类。

    贵人眼里,这连件“事”都算不上,听着都算解闷的“闲谈”。但是于普通百姓,这就是天大的事情。种了一春天的菜本来能换一小罐盐的,现在被鸡糟蹋了,全家吃淡,能行?

    祝缨在大理寺断案,重伤起步,凶恶的如谋逆、灭门都断过。现在却全是些村里的事儿,件件听起来都不霸气!村里的人呢,也讲谋逆当故事,却很关心鸡鸭怎么赔偿。

    她很快摸着门,先让村中长者说意见,依据大家的反应,知道这村的习惯,再比照律法按自己的心意来断。

    比如分家,谁来分也不可能完全平均,哪怕一贯钱,一家半贯,哥哥都能说自己的儿子是长孙,长孙犹子,得多分。弟弟则要讲,哥哥仗着年长,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已多侵占了不少财产。

    祝缨分的时候,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就不照着“平分”来。她提供了几个方案供兄弟俩选择,如果多给哥哥一点,但是要讲明哥哥是多分了的,理由是他是长子,为原本的家出力更多,这一点由村中长者共同作证,所以多给一点。如果弟弟要赡养老母,则由弟弟多拿一分。并且言明,如果弟弟多拿了财产又不赡养母亲,她就要照国法来办这个逆子了。

    完全地心服口服,那是不可能的!真要都讲道理兄友弟恭互相推让,那就吵不起来了。对于许多人,没占到便宜就算吃亏了,这种人永远不可能让他满足。又有一些人,受了许多的委屈,也不能硬叫他完全地放下。

    普通乡民家,字都不识几个,也就不用提还有什么家产记账了。顶多是在县衙里的一个簿子,记着这一户一共有多少田。至于家里有几条被子这样的事谁也说不清,但他们争的就是这几条被子。

    面上看得过去,也就差不多了,并不是为了说服这兄弟俩,而是要让别人看到她在管事儿。且管得也还算公平。

    其余事件也多如此类。

    县丞、主簿到刺史府领训,往来花了十来天,他们回县衙的这一天,正是祝缨结束了一轮巡视,回来换第二班下乡的日子。

    县丞和主簿便得到了一个噩耗:新来的县令,他就是个王八蛋!不用粘毛就是个猴儿!满身都是心眼子!他会说咱们方言!他听得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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