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老

    县丞和主簿近来日子不太好过!

    不管是谁,换了个顶头上司日子都不会太舒坦,尤其在前任上司是个撒手掌柜的情况下。他们背后说的都是心里话,隐形的上司才是个好上司,出现在他们面前又不能奋力为他们争个前程的上司,还不如没有!

    这不,新上司来了,他们的麻烦也就来了!

    朝廷制度,本地人不得在本地为官,两人都不是本县人,但都是本州之人,离家不算太遥远却也不太近。地理上的距离也正如他们的身份,不远不近,有点小尴尬。夹在刺史与县令中间,既有自己的小心思,又不得不顾忌这二人。

    两人在驿站遇到祝缨的时候,隐约觉得祝缨有点不太一样,因为没有任何的证据并不敢对鲁刺史讲。没个痕迹就敢说出去,到时候鲁刺史兴兴头头地去找事儿,一旦不如意,他俩岂不是要被架在火上烤了?

    他们两个在州城里被鲁刺史好一通盘问,问的都是祝缨在福禄县里的事情。

    两人离开福禄县的时候,祝缨还什么事都没开始干呢。如果不捕风捉影地说驿站的事儿,两人纵使“据实以告”也只能告诉鲁刺史:“我们县令大人什么事都没干,就在衙门里安家。买了些家具,都是便宜货。吃的也与咱们不同,倒不挑剔。老封翁有二两烧酒就够了,老封君也不要什么山珍海味。”

    再问,也就是“县令不通地方的方言,也不认识本地的士绅,整日里骑马携笛,漫游山野。”继续逼问,顶多再挤出一句“生活俭仆,老封翁与老封君也语言不通,镇日里平淡度日”。

    当时的祝缨也不过问案子也不过问租赋,连他们预料中的“拜访三老五更”“抓权”都没有一丁点儿的迹象。“县令大人与县里乡人言语不通,并无法串连”。

    两人没将自己对祝缨的些许猜测讲给鲁刺史听,因此倒挨了鲁刺史一通好骂:“要你们何用?”又暗示他们:祝县令新来,人又年轻,不谙庶务,让他们看紧点县里的事。

    他们也不傻,两人在刺史府装了三天的孙子,就是不接鲁刺史的话。

    不是他们愚蠢看不懂刺史的意思,而是渐渐品出这其中的味儿不对来了。一个寻常的年轻县令,用得着刺史这么费心吗?既然鲁刺史拿祝县令也没办法,还要他们冲锋陷阵,可见祝县令也不是盏省油的灯。县丞与主簿警觉了起来。祝县令是他们的顶头上司,眼看也不是什么善茬,就这么投了鲁刺史,就为了与县令唱对台戏?鲁刺史不给点实在的,县丞与主簿也是不想为鲁刺史扛这个雷的。

    一个刺史是不可能盯着福禄县不放的,可是一个县令,他就只有一个县,也就只好问他们这些下属身上要排场,到时候可就麻烦了。

    两人死扛着从刺史府出来,现在只想给自己磕头——咱可真是太明智了!

    这个新县令是真的狗!

    “这也太奸诈了!两个都奸猾似鬼!”主簿对县丞说。

    县丞道:“刺史大人也没许咱们什么,福禄县真出了什么事儿,县令大人逃不了干系,你我一个县丞一个主簿,能逃得了?县令有京中的贵人撑腰,咱们可没有!还好,咱们并没有对刺史大人交实底,也没有与这位县令大人作对。”

    两人从州城回到了县里就兜头挨了一闷棒,却又很快找准了自己的路——先看看。

    他们两人又密议了一阵儿,主簿道:“瞧见了没?”

    县丞笑道:“是呢。”

    两个老鬼在这福禄县里呆了快十年了,很快就看出了问题之所在——祝缨在外面巡了一旬的时间,调解了无数的纠纷,却全都是些鸡毛蒜皮。阖县十三乡,走了三分之一了,一桩大案都没有?哄鬼呢?

    可见县中“百姓”也是持着观望的态度的。

    主簿道:“让他们俩闹去,同归于尽最好,把好好一个福禄县留下来,我们自在快活。”

    你们神仙打架,干我县丞、主簿何事?

    祝县令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还比鲁刺史年轻!成,你们对着干吧!

    县丞道:“你怎么这么鲁莽了?什么叫同归于尽?朝廷能不再派人来吗?”

    主簿道:“老兄,既然都是上司,咱们操的什么心呢?且看他们的笑话去!”

    县丞道:“咱们从今往后,少说话!”

    “那就看着了?”

    “县令要是懂事儿就帮帮县令。有的是旁人比咱们着急!县令要干什么事儿,不也得从县里开始吗?总要用到咱们的。刺史往咱们县又来过几回呢?”

    两人商议好了,就抱着手等着看祝缨下一步会怎么办。

    …………—

    孰料祝缨接下来换了一班衙役,依旧是往十里八乡的巡视,并不找他们的麻烦。

    一路下来成功地让整个福禄县知道了有她这么一个县令在,且县令还乐意管事。祝缨自己也知道了一些之前纸上并没有写的东西。

    福禄县是个有趣的地方,它的辖区有着非常灵活的范围。账面上的十三乡,是县衙该管的,事实上它于十三乡外尚有一大片比这十三乡加起来还要大的面积,也笼统算进十三乡里,实际上县里根本管不着这里。这里是无数獠人世代的居所。“无数”并不是个约数,而是非常写实的,因为獠人已经很久不向朝廷报数了。

    居住在这里的獠人又不算是归属福禄县的,人家在隔壁县、隔壁府、隔壁州甚至没画进舆图的地方还有势力。

    祝缨也不着急,一路鸡毛蒜皮地过去。又将县中大族、各乡大户的情况也做了个粗略的了解,修正了一下之前的认知,对治理福禄县有了更具体的规划。

    祝大、张仙姑则渐渐地表现出些许不适。

    县城必是一县比较宜居之所在,两人自从到了县衙住得还算舒服。第一班巡视的时候,祝缨走得并不算远,他们只是吃住不如先前,心情还不错。第二班巡视的时候,两走得远了些,那里有深山密林,瘴气毒虫,人就开始出现病痛了。

    第二班巡视,上了年纪的两人身体开始不舒服。幸亏带了个花姐给把脉,又配了些散剂煎了吃,两的渐身刺痒,肠胃有些不适,勉强撑住了。

    第三班要走的地方更远,祝缨不敢大意,将他们留在了县衙。张仙姑很担心祝缨:“那你可怎么办呢?”

    祝缨道:“没事儿,我自己心里有数,就十天嘛!大姐也留下来陪你们,等我,十天之后一准儿回来。”

    张仙姑没奈何,只能担心地送祝缨走,又恨自己身子骨不争气,竟不能陪女儿。叫她更生气的是,回到县衙之后,她身上的小红疹子、上吐下泻竟然奇迹般地恢复了!花姐就断定张仙姑是水土不服,不宜往乡下再走。祝大还想跟女儿出巡,花姐给他把了一把脉,道:“干爹,你也还是留下的好。”

    花姐自己身体还撑得住,自告奋勇地要跟祝缨同行。巡察全县的事情是不能耽搁的,祝大和张仙姑都发誓:“一定在衙里好好的修养。”祝缨才带着花姐第三次离开了县衙。

    不出所料,这一次十来天也都是种种鸡毛蒜皮。

    最憨厚的曹昌也看出不对劲来了,他对祝缨道:“三郎,这底下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祝缨问道:“怎么?”

    曹昌故意避开了自家姐姐、姐夫的事儿,就单说自己的生活经验。除了兄弟争产之外,两家邻居因为盖房的事都能打个头皮血流呢。祝缨在京城置办的新房,就是因为邻居殴斗出了人命才贱卖的地皮。

    这样的事情,在各州府县乡里都不罕见。如果做一个统计的话,就会发现它堪称乡间矛盾的一大诱因。有诱因,接着就是大打出手。

    连这种事情都没人跟祝缨告状,曹昌道:“您这么辛苦,他们这是不是瞧不起您呢?”

    他们都希望祝缨能够早日显出个威风来。

    祝缨道:“无妨,慢慢来。”

    她的关注点并不在案子的大小,而在要求她断案的人上。差不多一个月的走访,头几天一切正常。从第十二天起,她就遇着了问题——这个庄子的人,在她所知的户籍薄子上并没有记载!

    隐户。

    她不照着地图、户籍记载的位置走,而是遇到了路就走下去。遇到了没有在册的村庄也假装不知道,也不让祁泰当场就去查户籍、田地的籍册,装成没事人一样,还是断着这个村子里的鸡毛蒜皮。将一位老寡妇被人偷走的半瓮私房钱从村中无赖的家中找到了,钱已赌输了大半,瓮倒还在。

    这无赖半夜从寡妇家的草房的墙上掏了个洞,将瓦瓮从房里扒拉了出来,一路滚着瓦瓮回了自己的家。

    说来惭愧,这鬼地方真是“民风淳朴”,无赖一路推着瓦瓮滚回自己的家,都不带打扫路上瓦瓮压出的痕迹的!憨厚得让祝缨都不好意思了,祝缨顺着那条压痕一路找到了无赖家,也没费什么功夫。

    还遇着了个杀人的案子,也是杀完人连凶器都不曾销毁,被她从屋后起出来的。

    祝缨不动声色,凡遇到隐户相关的村落都当成不知道,还是依旧断案子,只在暗中套话,道:“你们的生计着实艰难,寡妇失业,你的赋税该免的,谁收你税的?”

    福禄县的户籍、田亩等数字都在她的心里,村落之分布她也都有数,粗略也估算出了一些隐户的数量。

    一个月过去了,祝缨打道回府,于县衙外张贴了告示:福禄县有县令了,县令开始理事!凡有事,都要到县衙来办,县令自会为你主持正义。

    告示贴出,祝缨也不等在衙门里,而是去了县学。

    …………——

    作为一个名义上的上县,福禄县有博士一人、助教一人,学生四十人。这些人都有县衙俸禄或者补贴。然而县衙的公廨田已经好些年不归县令大人管了。

    祝缨巡察十三乡的时候,县丞与主簿等人留守县衙办理些公务——福禄县一向垂拱,也没太多的公务要办。又与祝大、张仙姑套近乎,然而语言又不通,他们俩觉得自己的官话讲得不错,祝大两口子压根儿听不懂,两下比比划划,只得作罢。

    县丞又发现了一件有意思的事——县里来了个女冠,仿佛与县令家有些瓜葛。

    可惜这个女冠虽然长得不错却身有残疾,福禄县城又没有女冠住的道观。主仆二人就县衙斜对面租了个小房子住下了!问什么她们都不答,动静大一点,把张仙姑给招了出来维护这一对主仆。

    县丞只觉得诸事不顺。

    祝缨回到了县衙,县丞前来拜见,祝缨又没什么好吩咐他的。县丞依旧不放心,日日来应卯,终于堵到了祝缨去县学,急忙跟了来。

    福禄县的县学水平也相当的一般。

    祝缨对县学的水平本就不抱太大的希望,她到福禄县之前查过,整个福禄县,几十年来也没出几个正经出仕的官员!不要说进士科了,连明法之类的科目也没什么读书能读出来的人。

    县学的博士满面通红,道:“都是下官无能。”

    祝缨听着他那曹昌肯定听不懂的“官话”,道:“也不能都怪你。”老师的官话都说不好,还想能教好学生?虽然书同文,字都是那个字,可福禄县的学生到了京城,说的话都不能令人听懂,他还有多少的机会能够补一个官呢?

    祝缨将这件事记了下来。

    又扫视了一眼学校,四十个名额本来应该是满的,可是校舍里也就二十来号人。她问:“还有人呢?”

    助教上前道:“请假回家了。农时嘛!”

    祝缨半个字都不信!啥农时啊!她在巡视的路上就遇到过几个财产家的孩子,都是县学生,家里也不用他们下田,这就不来了!四十个县学生里,有五个是得回家种地的就不错了!其他都是不用回家干活的。

    祝缨不动声色,道:“哦。”

    县丞见状忙喝斥道:“胡闹!县里给他们发米,就是为了让他们安心读书!竟然敢不过来了!去!快些叫回来!”

    他是知道的,这些县学生有些是各家财主的儿孙,不少人在县城里住着,占着一个名额,学业却不算很好,整日里吃喝玩乐的不在少数。还有两、三个人在府城里住着玩呢。

    祝缨看了他一眼,县丞心道:你有什么招尽管朝刺史大人使吧,你俩什么时候有一个认输了,咱们也就安生了!

    祝缨却又没有再朝着鲁刺史叫板的意思,反而是县衙的大鼓被人敲响了!

    …………

    衙前的大鼓很久没有响过了,发出沉闷声音的时候把县丞给惊了一吓!

    他和主簿正在前衙装模作样的核账,县令大人则在后衙里不知道干些什么。自打县令突然口吐方言将他们吓了一跳之后,除了查出两个杀人凶手,就再也没有什么惊人之举了。县丞和主簿渐渐放松了警惕。

    这一通鼓,又将二人惊了起来。

    祝缨在后衙听到了鼓身,被激动的张仙姑和祝大一左一右地围着,问:“要断案子吗?”

    祝缨道:“是啊。”

    两人都想开开眼,张仙姑道:“咱们就在屏风后面,不吱声,就看看。”

    祝缨看了看父母的样子,道:“不支声?”

    “嗯!”两人用力地点头。

    “行。”

    祝缨穿戴整齐,往前衙去,衙役们很久没有这样正式的升堂了——没个正式的县令坐衙,怎么升堂?

    他们雁翅一样的站好,祝缨看他们脸上的表情仿佛有点奇怪。再看下面,却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妇人跪在下面,双手托着一张状纸。

    祝缨问道:“堂下所跪何人?所告何了?”

    县丞、主簿都急匆匆地跟了过来,一看堂下就猜着了几分,县丞上前,低声道:“大人,此事下官知道。”

    “哦?”祝缨示意小吴把状纸取了来。

    县丞道:“是两家殴斗,多少年了,扯了不清的官司。”

    再看状纸,写的与县丞说的也差不多。这女子姓方,嫁到了常家,被称为方寡妇,又或者常寡妇。常氏与雷氏是相邻的两个村子,常寡妇告的就是雷家村的大户。两村确实是有些宿怨。

    县丞道:“常家打不过雷家,这才来的……”

    祝缨发签拿人:“将雷保拘了来!”

    常寡妇磕了一个头:“谢大人为小妇人做主。”

    雷保家也不能说没有势力,常寡妇也有点声势,祝缨点了常寡妇的同乡去捉拿雷保。

    县丞低声道:“两村械斗本就难办,不知大人要如何断呢?”

    祝缨道:“雷保带人打出人命了,杀人当然要偿命。”

    “可是,常家村也不是没有杀伤过雷家村,这寡妇也不是省油的灯。大人,一个寡妇能有今天,也是有心机的。她这是械斗打不过了,才想借刀杀人。雷保未必就如她所言之穷凶极恶。”县丞小声说。

    祝缨面无表情地看着县丞,问道:“我转悠了一个月了,怎么没个喘气儿的把这事儿给我吱一声?”

    县丞心里一突,驿站偶遇、刺史府回来的感觉又出现了!

    没错,这个县令就是个王八蛋!搁这儿立威呢!

    县丞抬起袖子来擦汗:“那、那是他们不懂事儿。”

    “嗯。”祝缨说。让常寡妇就在县城里休息,等雷保归案。

    祝缨退了衙,祝大和张仙姑都觉得没过瘾,祝大问道:“这就算了啊?”

    祝缨道:“对啊。”

    “那怎么判呀?”

    祝缨道:“人犯都没到案,判什么?吃饭了。”

    祝大和张仙姑都说这跟他们想象中的断案不一样,哪怕是家乡县衙外面看审案,不得先把嫌犯打一顿?

    祝缨道:“想看打人?”

    “嗯!”

    祝缨道:“过两天吧。让你们看个过瘾。”

    祝大和张仙姑面面相觑,都不接这个话了。打人,他们是愿意看的,但是“看个过瘾”,怎么想怎么觉得有点可怕。张仙姑道:“老三啊,你可别……”

    祝缨道:“懂。”

    你懂什么了啊?张仙姑愁得不行。

    …………

    张仙姑愁,有两个人比她还愁——县丞与主簿。

    这二人在福禄县多年,与县中富户都有些联系的。他们两个没看出来祝缨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先传话让大户都收敛一点儿。谁知常、雷两家还是忍不住闹了起来。

    常寡妇一个寡妇,被雷保欺负得狠了,竟将心一横,告到衙门来了。

    他们急忙通知了雷家以及县中其他的富户,大家赶紧到县里来一同拜见新县令,给两家说和说和,别将事情闹得太大不好收场。他们俩还想安安稳稳地做个小官,并不想被牵连。

    两天后,雷保先到,他还要去拜见县丞,哪知才进县城大门就被守株待兔的常寡妇的人认出来,一声叫破。

    几名衙役一拥而上,将雷保五花大绑押到了县衙。雷保被按着头,吃力地左右转动脖子瞄去。按他的衙役竟是常寡妇的同乡!

    他骂道:“你们买通官府!”

    这话不说还罢,一说,上面的祝缨不乐意了:“什么叫买通官府?来,先打二十大板。”

    祝缨怕常寡妇的同乡把雷保打死了,特意派了侯五和小吴来打他。侯五和小吴走了下来,将人剥了衣服,往衙门外长凳上一扔,光天化日下一个白条条的身子就显露在围观看热闹的县民眼中。

    一五一十,二十大板打完,雷保还想骂、他带来的同族还想上前,祝缨也不客气,再打他十板子,又将要抢上来的雷家年轻人拿了四个,在县衙前一字排开,每人敲了二十大板。衙役们有不敢打雷保的,却没有不敢打雷保的喽啰的。

    械斗,打出过人命,一人二十大板,不冤。

    祝缨算是明白当年何京为什么喜欢先把犯人打一顿了。

    这边打完了,那边县丞才攒完了一堆“父老乡亲”,一伙人就听说祝缨在这儿开了个大的!

    众人急匆匆赶了过来,喊着:“大人容禀。”

    就听到雷保说:“我要告你!”

    祝缨指着雷保问县丞:“你要代他禀什么?”

    县丞的脸绿油油的,说:“他,这个……两家并不是不可调解的。是吧?常娘子?”

    常寡妇见来了不少富户,也不太敢硬顶。“父老”们都拱手求情。

    祝缨问县丞:“这都是些什么人?”

    “父老”们都低着头,县丞代为陈述:“他们都是本地父老。大人,任官一方,不可不理民意呀!”

    “我怎么不知道?”祝缨说,“福禄县有什么父老吗?我搁这儿晾了快俩月了,我这县衙从未见过什么父老!接着打。”

    哄!围观的百姓先笑了。祝缨说的是本地方言,他们都能听得明白。人都爱看热闹,看着这些平日里威风八面的人物受气,他们也有些快意。也有闲人说“现烧香现找庙门”。

    父老们都有些难堪。

    此时,又有一个年轻人骑马跑了过来,在衙前下马,脱下外衫往雷保身上盖:“阿爹!大人,学生的父亲所犯何罪?大人要如此侮辱士绅?”

    哎哟,这罪名可就大了。

    祝缨看着这个年轻人,轻声道:“雷广?县学生?”

    “是!”

    “从现在开始你不是了。”祝缨说。

    县丞倒吸一口凉气:“大人!”

    祝缨道:“县学生,一个月有半个月不应卯?吃我的米,跟我大小声,是不是很得意啊?谁点他做的县学生?”

    “他考试过了的!”一位“父老”小声说。

    “屁!”祝缨说,“胥吏之族,做什么县学生?!”

    县丞的汗滑了下来。

    前任汪县令很久不管事了,他不管,自然有人管。这些县中大户,不但广有田地,还占有种种名额。比如县学生的名字,又比如县衙吏员的名额。但是“吏”的身份又是很微妙的。

    雷家不算小姓,雷保的儿子做县学生,他家族里又有人做吏。也难怪常寡妇家斗不过他了。

    宗族是个好东西,不但可以聚族而居,还能株连九族呢!

    祝缨话虽放了出去,却先行文不黜落雷广县学生的资格,而是下令:“鱼与熊掌不可兼得。”想要得士绅的好处就不能分县衙的权柄,各家都想明白了的好!

    她将县衙所统属之吏员统统招了来,令他们自择,是走是留,她好再招新人。

    与她出巡了一个月的衙役们都吃了一惊,童波上前问道:“大人,您不要我们了?”

    祝缨道:“我有事要办,要可靠的人。”

    衙役与衙中的吏一类,是能代朝廷行权的,但是他们又不是朝廷官员,吏部等闲没功夫管,都是衙中主官决定的。干得特别好的,也有主官推荐他们升做小官的。

    县丞与主簿对望一眼,心道:这手釜底抽薪是真的狠。

    底下的“父老”们也都心惊,新县令来,他们除开一开始的外出相迎,此后便再没有表示了。盖因祝缨的样子看起来比汪县令还好欺负,汪县令好歹再着几房家人过来,还在府城置产。祝缨这一家子歪瓜劣枣的,还言语不通。拜它做甚?

    祝缨在县衙里住了这许久,也不曾问事,下乡巡察,也都是鸡毛蒜皮。

    大家也就当成与汪县令时一般,架空他,彼此相安无事。

    那些鸡毛蒜皮,也有这些人冷着新县令的意思在内。

    “父老”们赶紧跪下,一面为雷保求情,一面想:我要去府城告状!要去向刺史大人告发!

    祝缨问县丞:“他们真是‘父老’?”

    “是。”

    祝缨道:“我说是才是。”

    “父老”们心中有怨气,却又都不敢当面叫板。祝缨这发难实属仓促,他们都没有准备。内中有机灵的,上前道:“大人容禀,小人们地处偏远,不懂朝廷规矩,还请大人教导。”

    “我可不是不教而杀的人,”祝缨说,“都起来吧,今晚,就在衙里,我请大家吃饭。”

    开口说话的这位道:“小人等求之不得!”

    祝缨道:“很好。”

    主簿小心地上前,说:“那这雷保……”

    祝缨道:“都说了,今天晚饭我请。”

    雷保、雷广,也得来!

    祝缨示意曹昌,曹昌抱出一叠的请柬来,不多不少,凡在场的都有,连常寡妇带雷保都有请柬。请柬上的姓名都填好了,并不像是临时起意。

    祝缨不管请柬发没发完,退堂离开了前衙。

    …………

    到得晚间,前衙那里扎起火把来,一张一张的桌子摆了出来,先上了凉碟。客人入席,县丞等准备在上面一桌陪着祝缨——祝缨还没有出现。

    雷保父子俩青衣小帽并不敢坐,都侍立在一旁,常寡妇见了只觉解气。又有其他的“父老”生出恐惧、茫然、兔死狐悲之心来。

    又过一阵,祝缨还没出现,外面都摒息凝神不敢出声。

    等到蚊子乱飞,祝缨才出来,大家都起身相迎。祝缨往主座上坐了,问道:“你们怎么不动筷子?”

    主簿陪笑道:“您不动筷,谁敢?”

    祝缨道:“一口吃的,就这么尊重了?整个福禄县都被你们吃尽了,也没见谁同我客气。”

    众人面如土色。

    祝缨道:“你们对朝廷尊严有什么误解?嗯?!”

    就在饭桌边儿上,她将县衙的吏员、衙差们都叫了来,让他们现在就选。是自己接着当差,还是回老家种地。“福禄县真是没规矩惯了,也没个人告诉你们,两者不可得兼。你们为我出力良多,就由你们来选。你们选了在这儿当差,他们就做不得县学生,日后也无法出仕。”

    做吏员做衙差本是件苦差使,但是也有许多的好处。让他们不做,族中就得给他们补偿,补偿能给多少,这就不一定了。

    而祝缨又立等着,这里走多少人,她就张告示再招多少人。招着县衙附近的、有家有业的正经人来应差。

    县丞心道:这不比鲁刺史狠多了?

    他与主簿对望一眼,心道:先不管刺史了,同祝大人亲近亲近吧。

    两人凑到祝缨面前,低声劝道:“大人,是他们这些偏远小民不懂规矩,还请您给他们一些体面吧。”

    祝缨道:“一千户。”

    “诶?”

    “十三乡,差不多吧,一千户不在册的。”祝缨下乡一趟不容易,许多事儿就是顺便都给记下了。她指着雷保道:“常娘子不告你,我也要找你的。怎么着?你名下还有百户不在册的佃农吧?他们给你缴税、服役!为你建房、为你开渠!你不是官员,却摆着官员的威风!对这百户人,下着朝廷都没下的政令!”

    “父老”们都是一惊,饭也吃不下了、座儿也坐不稳了,都站了起来,低着头垂着手,沉默着。仿佛是害怕,仿佛是驯服,又像是无声的抗议。

    县丞与主簿都也都坐不住了,他们站了起来,干咽着唾沫,道:“大人……这……”

    祝缨道:“那是朝廷的官员因故不能视事,你们代为维持的报酬的。如今我来了,各位可以不那么辛苦了。以前的事,既往不咎!从这一刻往后,我就要记账了。”

    县丞大大地舒了一口气,“父老”们也都松了一口气,心中的怨气也消散了不少。铁打的江山,流水的知县,大家可以耗的,不怕的。

    祝缨也不怕,她说:“你们要是不知道怎么选,我替你们选!”

    她从衙役、吏员里选人,点往各乡、各族中或做里正或做保长,让他们清查隐户。又选县城精壮填充名额。

    接着宣布:县学要考试,她要亲自遴选县学生。

    “福禄县竟没有什么本县出来的官员,县志里载,本县出过的最大的只是个六品官,还搬走了,还死了有三十年了?丢人!”祝缨说,“都给我认真读书,我必要养出几个能拿得出手、对朝廷有用的人才不可!”

    一时之间,弄得人不知道是盼她滚蛋好,还是想让她留下来好。

    似雷保父子却是没有任何悬念的,他们甚至希望这个狗官当场暴毙!

    祝缨还不放过他们,说:“你们两个也起来!说过既往不咎,就是既往不咎。回家去,把隐户给我交出来,这件事就算过去了。我说话,一向算数。如果交不出人来,我就要亲自与你算账了。来,入席。”

    父老们饥肠辘辘,匆匆吃了几口就没有心情再吃下去了,有人说:“老朽那里,人口繁衍,也有些没在册的,这就回去清点了……”

    “不急,”祝缨说,“慢慢来,秋收前给我弄明白就好。”

    县丞道:“是啊,这个朝廷的税还欠着……这个……弄出人口田亩出来也好填补……”

    “那个不用你们操心。逋租的事儿,我自会抹平它。”

    父老们真的吃惊了:“真的?”他们为这事儿也头疼了很久,他们自己是不想交的,那就要往普通人头上摊,穷鬼能榨出多少油水呢?于是一年一年地积欠,每年都要头疼那么一回。还要防着哪位官员突发奇想,来跟他们清算一下。

    州城里的鲁刺史就很有这样的一种想法,曾经动过一次手呢。不过后来鲁刺史又有了别的事,才把这事儿给忘了。

    祝缨道:“我说过了,既往不咎。你们听话不要只听一半才好。”

    父老们道:“是。”

    又想,鲁刺史都做不到的事儿,你能?你要真能,咱们就认命,不找刺史告你的状了。

    ……——

    告状也没用,刺史自己还不知道找谁告状呢。

    刺史往京中给施鲲写信,一来一回,现在正好收到施鲲加急了一封信来骂他:你与他计较什么?不要总想让下属与家奴一样听话!他们都是朝廷命官!行事不可过于霸道!

    施鲲自己也希望下属懂事,但是鲁刺史做事未免“霸道”,没招你没惹你的,你非得叫人摇尾巴,这是个什么毛病?!

    鲁刺史挨了这一回,暂息了寻施鲲门路找祝缨麻烦的心。却又将目光往蓝兴身上放去。

    岂料不几日,蓝兴那里又派了人来,将这几个家人捆了带回去,还对鲁刺史客客气气地说:“这狗才假传蓝大监的意思,大监叫拿回去打呢!叨扰了!”

    鲁刺史目瞪口呆之余,下令:“以后无论有什么事儿,不必去管福禄县了。”

    祥瑞

    “你上司不管你了”,绝大多数时候不算是一件好事。“不管”不仅仅是“不找你的麻烦”,更多的是“不带你玩儿了”的意思。大家都有的,你没有,大家都知道的,你不知道,大家其乐融融,你一个人凄风冷雨。大家出头露脸,你隐形。

    就算大家都是糊弄一下上官,私下还跟你说话,州里的好事就不会分你一杯羹了。州里如果要赈灾,少分或者不分你。刺史攒个局、组个队一起上京,福禄县就搭不上这便车了。

    就像祝缨说福禄县“父老”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你眼里没上官,上官眼里也就没有你。庶务细节上,能有八百种办法憋死你。

    鲁刺史说“不必去管福禄县了”就是真的完全不管了,算算日子,现在已经七月了,南方地气炎热,没多久就要开始秋收了。眼见祝缨也没有真的像个官场愣头青那样一本奏上去把福禄县变成个下县,则祝缨就得把这一年的租赋给糊上去,同时背上之前许多年的逋租。

    这件事儿,如今鲁刺史是不想给祝缨平的,他在等着看祝缨的笑话。又不是街头打架,当场就要定个输赢。大家都有的是时间,几天、几个月、几年,甚至几十年,这些官员们一辈子就是干这个事儿的。

    鲁刺史很好奇祝缨要怎么把这事糊过去,同时也在等着看祝缨出丑。

    可惜遇到的是祝缨。

    ……——

    一场“夜宴”之后,福禄县的诸“父老”都没有马上离开,他们都在县城里住下了。其中有些人自己在这不大的县城里就有房子,有些人是借住在县城的姻亲同族朋友家,还有一些就住在客栈馆舍里。

    从县衙出来之后,他们中有许多人互相使着眼色,都没有马上回住处,而是聚到了县丞那里。当着祝缨的面,他们一时服了,出了门又觉得亏了,又想挣扎一下。

    福禄县数年没有县令,“父老”们逍遥自在、自逞威风,都有各自的势力,这一切却又都不容易绕开县丞、主簿等官员。县丞、主簿一向也识趣,受一点“父老”们的贿赂,也受一点“父老”们的气,总体而言双方都还过得下去。

    他们一同到了县丞家,就有两个人扶着雷保、雷广父子,眼眶湿润地问县丞:“大人,这可如何是好?”

    县丞道:“什么如何是好?你们才在县衙里没听县令大人的话么?”

    “可是这……”

    县丞心道:你们现在想到我了?之前可没见你们对我有这么尊重啊!

    主簿道:“这打得确实惨了点儿。”

    “父老”们呜咽一片,一群男人哭得眼泪鼻涕往下流,县丞道:“你们以前做得也太过了。”

    县丞已经想明了,县令愿意立威当然是好的!县令立的是官威,他县丞也是官!他狠狠地瞪了主簿一眼,恨不能骂主簿一顿。

    “父老”们听出他这话中味儿有点不对了,都求县丞:“您给我们指条出路吧。”

    “出路?你们还没死心吗?!”县丞厉声道,“还想拿捏长官?!”

    “不敢,不敢!”

    县丞这几年都没有今天这样畅快,他心情好了,却也不想跟“父老”们把脸撕破。

    他放缓了声调,轻声说:“雷保,你也不冤枉。你怎么就不会看看眼色呢?县令大人都出了告示,你还想私下殴斗,是不把他放在眼里!他岂能叫你好过了?”

    “父老”中也有为雷保父子说话的,说他:“必是一时忘了,一后再也不敢了。可是如今这官学、衙里的差使这……”

    县丞被逗乐了:“叫你们自己选,还不够宽宏大量的?自打大人到了福禄县,除了头天打了个照面,诸位父老眼里还有县令?还有朝廷?你们厉害得很!”

    “父老”们跪下求饶。

    县丞道:“我看打得还是轻了!怎么方才县令大人说的话,你们都当耳旁风吗?他已说了‘既往不咎’,这就不错啦!你们呢?非要往前扒拉着过去的日子不放?是想等着他与你们算一算旧账?你们经得起清算吗?!”

    别说本就不清白的,就算是清清白白的,这些地方官的手段也能逼死无数富户了。

    县丞十分生气了!这些混蛋,夜宴时唯唯诺诺,宴散之后跑到他家里来!是想要鼓动他同县令大人作对吗?刺史大人都拿县令大人没法子了,要是叫县令大人知道他们到了我家……

    县丞奋力一拍桌子:“你别起歪心思!”

    “父老”们都说:“不敢。”

    县丞冷笑道:“我还不知道你们吗?一肚子的鬼主意!我话放在这里,都别给自己找不自在。回吧。”

    “父老”们没有人撑腰,只得讪讪地离开,主簿却留了下来。他与县丞对坐,问县丞:“老兄你拿定主意了?”

    县丞道:“什么就拿定主意了?咱们一向不是遵守朝廷法度的么?县令大人又没违法。”

    主簿笑道:“那倒是。不过,这年轻人确实容易生事哈。”

    县丞叹了口气,说:“我是宁愿祝大人整顿本县的。没有县令出手,咱们管理本县少了点名正言顺的味道。你想想,这几年这些士绅对本县官员确实不算是十分尊重,竟是要分庭抗礼了,你我又拿不出手段来弹压。为什么?不就是少了这么一个名份么?占着名份的那个人他又不动手。”

    主簿道:“不错,不错,是有些憋气。这些不懂事的东西,竟想爬到咱们的头上了。”

    县丞笑道:“所以啊,现在有他们哭的。”

    这一头,县丞、主簿决定不管“父老”了,犯不上,又不是自己亲爹,凭什么让他们为这些士绅与县令硬扛呢?

    主簿低声道:“他们要是向祝大人告发咱们索贿呢?”

    “诬陷朝廷命官,罪加一等,”县丞低声说,“咱们又不碍大人的事儿。”

    “现在就看这些人怎么跟祝大人掰腕子啦!”

    ………………

    县丞也料错了,这些“父老”见他不动了就没打算跟新任县令掰这个腕子。

    县令太凶,走的就不是斯文的路数。

    破家县令,灭门刺史。从来民不与官斗。一个软蛋,他们还能想想,逼得太狠他们就不得不反抗,新县令这个人又不软也没现在就要逼死他们,他们根本无法下决心抱团反抗。

    “父老”之一张翁道:“这小县令城府很深呀!雷保,你这是自己不懂规矩了。”

    “父老”之二的赵翁道:“据我看这县令倒不是不讲道理的人。既往不咎,这道理妙呀!”

    雷广年轻,又挨了打,见这些长者不帮着自己父子,忍不住道:“你们就甘心让他欺负了?!这是要在大家头上拉屎了!”

    张翁不悦地斥道:“粗鄙!怪道祝大人要黜了你的身份!”

    张翁的姻亲,住在县城的顾翁道:“雷家后生,难道没读过史吗?竟不知道晋时王导南渡,到建康后是学吴语的么?那是一代贤相的做派呀!那你这身份黜得就不冤。诸位,县令大人到了咱们这里,他干的第一件事可不是什么巡察、为民申冤,是学说话。你们今天听到他说话了吗?不是官话,多么清楚明白的福禄话呀!”

    这事早有人察觉了,被顾翁一句点破,他们都点头。纷纷说,这县令今天打人虽凶,但似乎并不是要来整治大家的,还是要与大家好好相处的。

    顾翁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一,他是个极聪明的人,一学就会。咱们这里来过多少官员?有几个能这么快学会、学好的?”

    又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二,他有心,愿意学。一来半月,引而不发,这份心机,大家掂量。”

    最后又伸出一个手指,道:“第三,据我看,他在县城这些日子里,并不严酷。他的家人也很和气,并不生事。人的本性是压不住的,看他家那些仆人,就是天天挨打受骂的样子。自县令赴任以来,咱们确实不曾登门拜访,这是咱们做得岔了。”

    赵翁道:“如此说来,倒不妨看看他如何计较了?”

    大家想了一下,县丞这狗东西,吃了他们多少好处,现在却不肯为他们出头。则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就先看看县令要怎么办吧。或许,没那么糟糕呢?

    他们约定,明天一同去县衙正式拜见新任县令。

    赵翁问雷保:“你呢?”

    雷保道:“我敢走么?”他又狠狠地瞪了常寡妇一眼。“父老”们说话的时候,常寡妇一直没有插言,此时也不在意雷保的眼色,她对众人一福,道:“我与各位长者同进退。”

    “好!”

    第二天,一群“父老”登衙拜见,一是为之前自己疏忽了县令大人请罪,二是请示县令大人之前说的清退隐户、各家吏员之类的事情怎么安排。

    …………

    祝缨到了福禄县之后,保持了在京城的作息。虽然能自己做主了,她没有起得更早,却也没有睡懒觉。家中祝大与张仙姑年纪渐长,觉变得少了,起得也都不晚。

    “父老”们请见的时候,祝缨已经吃完了早饭正在看邸报。

    福禄县离京城太远了,邸报都是数日前的旧闻。这邸报上面,郑熹的存在感颇低,大理寺裴清等人的消息反而时不时地有一些。祝缨又留意着,这邸报上写着一条很短的消息,是夸段婴的。

    祝缨南下两千七百里,段婴往西北走了两千三百里吃沙子。段婴也是个能人,又是位大才子,因为他的才华,使不少部落的首领倾倒,他们与段婴相处甚欢,派出使者向朝廷求典籍。

    祝缨心说:坏了,有人要写信来催我了。

    此时,“父老”们便都齐聚了。

    祝缨放下邸报,正了衣冠,命将人带到前衙的花厅那里。

    今天,“父老”们的态度都很端正,祝缨看了一眼县丞。县丞怕祝缨知道“父老”来找过他,其实祝缨并没有派人盯梢。屁大点的县城,县丞住得又不太远,祝缨搬个梯子爬到房顶,就能看到县丞家里宾客如云了。

    “父老”们行完礼,祝缨请他们坐下,“父老”们又谢了座,才小心地挨着椅子坐下了。

    祝缨忽然问其中一人:“昨天不曾见你,你是今天才来的吗?”

    那人慌忙起身:“是,因家母旧疾复发,昨天不及来拜见,大人恕罪、大人恕罪。”

    祝缨问道:“什么病?”

    “宿、宿疾,快、快过去了,每年天气炎热的时候就会犯疹子。”

    祝缨道:“那是要好好保养才行。乡间湿气重,你家那里又临湖,如果方便,不如请令堂到县城静养呢。”

    话说得很轻,听得人心里犹如擂鼓。

    祝缨又问:“张翁,昨天你身边那个后生呢?你叫他十一郎的那个。”

    张翁忙站了起来,拱手道:“才见县里有好物,叫他回家拿钱来买。”

    祝缨道:“路上有伴儿么?”

    “有的有的。”

    祝缨与他们说了几句话,顾翁就站起来,拱手问道:“大人,草民等今日有事来请您示下。”

    “顾翁言重了,坐下慢慢说。”

    顾翁请示的就是祝缨昨天讲的那几件事儿。在坐的大部分是当家人,都知道做一件事儿嘴上说就只是说说,得有细节章程,才能说明这个人是干实事的。顾翁斟酌着措词,道:“还有些事儿,怕会错了意。”

    这恰又是祝缨的长项,她说:“唔,你们不来找我,我也要与你们讲清的。”

    吏员与乡间士绅之族是绝对的“不可兼得”,这个没得商量。

    而县衙接下来的招新,她是绝不会让这些人染指的。不过她还说:“诸位也该想想,家中父兄做了吏,就是断了子弟正经仕途了。正因如此,诸位可以把五服之内亲戚的名字报给我,我不选他们,免得连累了你们。”

    顾翁苦笑道:“大人莫要取笑了,大人昨日便知道了,福禄县几十年没出正经仕途的官员了。”

    祝缨道:“那是以前。”

    顾翁有点点心动,但仍有疑虑。如果来福禄县的是段婴,他对进学、出仕有许诺,顾翁是肯信的。如果说话的是刘松年、王云鹤,顾翁二话不说就磕头拜门子。

    他又小心地问:“那县学生的遴选……”

    祝缨道:“福禄县地处偏僻,原本学问不是很好,又少闻正音雅训,这不是福禄县父老的错。所以这遴选,我先不考官话正音,入学之后再正发言也不迟。凡本县子民,合朝廷规定的,都可报名遴选,诸位家中子侄当然也是在内的。好好温书,冬至之后我亲自考核遴选。

    丑话说在前头,选入县学之后就要守规矩!再有迟到早退旷课违法,又或者学业没有精进的,统统黜落。

    学业有成的,我也不会让他被埋没。”

    顾翁觉得这样也还能接受,他一揖到底,又说:“大人恕罪,草民家中有些奴婢日久繁衍,人手多了,又开了点荒地,都不及上报县衙入册,这……”

    祝缨道:“往日与律法有违之处,既往不咎。诸位都是体面人,我也愿意全大家的体面。就以中元节为限,中元节前一切如实上报,咱们翻篇。中元节之后,如果我发现有人弄鬼,倒查它九族二十年内所有不法之事!”

    众“父老”悚然。

    祝缨道:“当然,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马跑得太快叫它一下子住脚会把背上的人掀飞出去。有些人家使唤了些农户或修个房子、或凿个池塘已经已经动工了的,不拆。这些人依然要按时登记、造册,为编户齐民。你们仍可用他们,直到完工。既往不咎,但是从现在开始,得付钱。不能耽误农时。其他事儿,也比照办理,如何?”

    她说话很给面子,所谓“农户”就是大族的隐户。她不再提这些大族之前违法的事,大族也必须交出一部分人口。她对“父老”们说的一千户,是个约数,还是去了零头之后的约数,实际上,据她的估计,这些大族手上的隐户,应该在一千五百上下。

    抠出一千户放到县衙的账上,显得好看,也免得鲁刺史真要查她的账,问她一个“为何户口流失”。

    这就让“父老”们非常难受了,祝缨把这个数目卡得太准了,还给他们留了三分之一。就这三分之一,让他们不舍得冒险跟县令对着干。

    田亩也是一样的道理。祝缨还要括地,她说:“我刚到大理寺的时候,正赶上复核旧案,往前追了几十年的旧案吧。种种手段,也都知道一些,有些地方呀账实在平不上了,它就自作聪明,大不了一把火扬了账本嘛!”

    说得县丞等人颊上肌肉一跳。

    祝缨道:“只要想查,总是能查得出来的。福禄县没这本事去扬了户部的账。明白吗?哪怕户部的账也没了,我就亲自实地丈量去。”

    “父老”等忙说:“那是那是,必定据实以报!”

    常寡妇却又站了出来,说:“那雷家占我家的地,又如何算呢?”

    雷保大怒,看了祝缨一眼,又不敢当场咆哮。雷广也想说话,被张翁拉住了。

    祝缨平和地问常寡妇:“与你家占了雷家的地一样算。”

    众人愕然,旋即佩服。

    祝缨道:“知道你们一向不那么和睦,几辈子的人的误会,哪有那么容易化解的?强要你们和解,你们两个在我面前言笑晏晏的,我都不信。咱们不急,慢慢来,我一项一项与你们拆解清楚。你们可以互相不搭理,但不能殴斗犯法。谁犯法我办谁。”

    她又指了“父老”堆里的另两个人:“你看,他们俩还是能在一张桌子上坐着吃饭的。这样就够了。我也不必要他们在我面前握手,显得我会调解。”

    她指的这两个人,也是常年械斗的两族,世仇,但是这两族的最富的人昨天就能在一张桌子上坐着吃饭而不抽刀互砍的。

    赵翁等人都说:“大人宽和,我们在大人的治下,有何仇不可解呢?”

    祝缨摆了摆手,道:“你们的顾忌我也明白,你们所求我也知悉。谁守朝廷的律法,我保谁前程无忧。诸位,中元节近了,不要忘了我的事。对了,县城会越来越好的,各家携了子弟,都搬来住一住吧。县学的遴选,就定在秋收之后。”

    她最后指了指雷广,道:“你先违纪,我黜落你。不过既然说了既往不咎,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本将遴选,你也可以参与。”毕竟她已经把雷氏从吏籍里除了名,雷广就还有资格参选。

    祝缨把自己的道道划完了,便下了逐客令:“诸位可以回去准备了。”

    然后是判雷、常两家的殴斗案,还好这次没来得及出人命,就赔汤药费。因为福禄县已经是非常的偏远了,再流放就不知道要流放在哪里去了,伤人者打板子了事。这也是本地难治的原因,它太偏僻了。

    ………………

    “父老”们告退,各回去琢磨。

    顾翁仍坚持着意见,认为新县令是个万事都在心里的深沉之人,还是合作的好。交田就交田、交人就交人,只要祝缨能够做到允诺的事情,倒比他们与县令对着干要好。

    不满的人当然是有的,却无人想做这个出头鸟。

    他们各自盘算的时候,祝缨却在县衙里又发了一次令——县衙先要遴选书吏、衙役。

    她发布了两条标准:一、全县的人口,只要符合条件的都可参选。二、选中之后,全家都得搬县城来住。

    她虽巡察十三乡,始终没有忘记县城。县城才是她与京城连接的纽带、对全县发号施令的中心、治理全县的根基之地。

    朝廷征兵爱选良民,祝缨亦然。她列出的条件,第一条就是,全家得住在县城!然后再谈其他。衙役不是必须识字,书吏也不用三代都是良民。同时,她又正式设女监、招收女卒。因为级别的关系,

    诸君老婆孩子都在县令大人手里,你们向着谁呢?

    衙役里,也有被祝缨放回老家当土财主的,也有留下来的。返乡的,做里正、做保长,都比当普通农夫要强。也有觉得县城更好而不肯走的,祝缨便做主,让他与老家“分宗”,单立出来。回乡的人,日后如果愿意,也可到县城来重新参选。

    再有,因为许诺过各“父老”,需得有族中长者首肯,才能过来参选。

    当然,这里不是没有折衷的办法,那就是“分宗”。另立门户,虽然有同一个祖先,但是从守法上你们是两支了,互不统属。就不用同姓族老同意了。

    同一天,她又发了另一道针对县衙内的命令——既往不咎。但是,得自己过来跟她自首。以往有什么贪赃枉法又或者侵占官产的事情,吐出来,跟她老实交待了,这件事就翻篇了。如果还心存侥幸,她就要动手了。

    她下令在衙内设一个箱子,如果不方便找她当面谈可以投书到箱子里,也算自首。

    期限也是七月十五中元节。

    两道令发完,祝缨就开始攒衙役。

    先把衙役打手给攒齐了,然后召来了侯五、小吴、曹昌谈话。

    三人不明就里,都老实地站着。祝缨道:“坐吧,咱们聊聊。”

    侯五最先坐下,吴、曹二人也跟着坐了下来。

    祝缨道:“你们怎么打算的?”

    三人被问住了,小吴试探地说:“大人的意思是?”

    祝缨道:“你们是要在衙门里谋个差呢?还是依旧算我的家人?都要想明白,胥吏虽然有些小权,却也有弊端。曹昌,你更要想明白。如果有心,由吏而转升做官,也不是不可以。你们自己想想。”

    曹昌道:“我还是跟着您,给您牵马吧。”他爹娘就有个不当仆人的执念,现在算是帮工,身份上还是普通百姓。

    侯五道:“我本来就是门房,您都答应给我老衣了。”

    小吴却大声说:“大人,小人愿意!”

    祝缨道:“好。我便将衙役交给你。”

    小吴大喜:“谢大人!”

    祝缨道:“好好干。”

    “是!”

    接着便召来祁泰:“祁先生,下面该你了。”

    祁泰这人,居然还不知道祝缨已经在福禄县折腾起来了,他眼皮也不翻地问:“大人要我做什么呢?”

    你还能做什么?小吴腹诽。

    祝缨道:“查账!从县衙的账查起,这回我要你查清每一笔!从县衙查起!”

    祁泰也不与她客套,答应一声就开始干了。

    那一边,又有人敲响了衙门外门的大鼓!

    …………

    常寡妇告雷保,本是无奈之举。祝缨抬手就打,竟是毫不含糊。

    这个案子让一些观望的人再也忍不住,他们开始告状来了。

    祝缨接到的状子也是五花八门,有妻女被霸占的,有赌博收债砍死人的,有殴斗杀人的,有抢劫的……

    原告之中,有一些是自己识几个字,自己写的诉状,里面夹着不少白字。也有是请人写的状子。

    小吴抱着一叠状纸,咋舌道:“还以为福禄县这偏远之地民风淳朴,哪想得到竟然有这许多大案子!小人想到会有,没想到会有这么多啊!”

    祝缨道:“多少年了,都不断案,福禄县欠的不止是租子,还有案子呀!我亏大发了,不该叫汪县令这么轻易就能脱身的!”

    单汪县令一个人就在这儿干了六年,他不管事儿,坏人这六年却没闲着冬眠啊!汪县令之前,福禄县对下面的管辖就有些松懈。零碎加起来一二十年的“垂拱”。现在有一个人来说要管,不少人就想来试一试了。

    县城里的人,比乡间那等偷了寡妇钱瓮滚回家不带打扫痕迹的贼要精明一些,在祝缨看来也还是“淳朴”的。

    她的新衙役班子凑齐了,命小吴带人,先把街头地痞流氓抓一抓。仿着当年钟宜的做法,县衙大门两边枷着,一气枷了十几个人。

    衙门口是流氓的呻-吟,祝缨就坐在衙内,开始断案。她断案很快,略小些的案子,直接拖出去打。大一点的也不是没有办法避免。做了县令才知道,如果地方官想胡作非为,实在是太方便了。

    大理寺有复核之权,但是如果不报,那就不容易受大理寺的管。京兆尹会把京兆府的流氓直接拖大街上打死,这事儿就没见报大理寺之后再打的。县城亦然。

    衙门前的哀号持续到了七月十五中元节,祝缨下令把门前这些人先放掉。县城上下开始过中元节。

    祝缨穿着正式的官服,在城中一座高楼上对街面上致意。

    街面上的百姓都笑着指指点的,也都对她致意。一如王云鹤做京兆那般,治了流氓、管了豪强,百姓的感受就会好许多,他们都觉得:还是得这样的县令来管一管事!

    祝缨心情不错,张仙姑和祝大两个却忧虑万分。福禄县城本来就不大,很快就逛完了一圈,两人虽有人奉承,却推说“上了年纪,累了”回到了县衙。

    祝缨也就不再多逛。自打出巡时张仙姑起疹子,她就留意着父母的身体,两人都不年轻了,祝大的年纪还要更大一些,如果因为跟着她出来做官而生病,她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邀了花姐,两人一同去看望父母。

    ……——

    老两口住在西院,祝缨和花姐过去时,他们的灯还没熄,正在那儿长吁短叹。

    花姐来把脉,祝缨就问:“怎么了?我瞧着心情也不太好的样子。”

    张仙姑藏不住话,说:“哎哟,我身子没那么不好,是心里……我这心呀!”

    “怎么了?”

    祝大说:“你……你……你这门口那些,是不是下手,有点儿……有点儿……太威风了?”

    祝大这老封翁做得,一向是比较飘的,只恨自己不能明着更飘一点。闺女升堂他想旁听,闺女断案打人,他恨不得喝彩。

    打雷保父子时,老两口看得津津有味。等到衙门外枷了一排人的时候,两人却突然害怕了起来。祝大又想起了自己当年陷入官司时的事儿。

    张仙姑拉着祝缨的手说:“老三啊,我知道做官儿威风,但不知道是这样的威风。真是吓人呐!你是来当官儿的,咱们干点儿好事。”

    祝大也说:“官儿的威风,也不能这样的威风呐!”

    “你们不是也爱看打板子的么?”

    两人急了,只反复说:“不是这样的威风,过了些儿。”

    花姐先劝老两口:“小祝从来心中有数,她打的,必是该打的人。干爹干娘看他们可怜,可知被他们欺负过的人更可怜呢!从前头县令算起,过了多少年那样的样子,才得小祝拨乱反正。”

    张仙姑急了,说:“我哪是说老三不好呢?我是担心她!老三,我就怕你,总是威风,威风着威风着,就叫我不认得了。”

    祝缨道:“娘,我懂你的意思了。”

    “哎。”

    祝缨又安慰他们:“他们松快了六年,我得给他们紧一紧才能接着当好人呀。我是来过日子的,又不是来打人的。放心。”

    “哦,那就好,那就好。”

    花姐把完脉,说:“没什么大碍,多喝点茶水就好啦。”然后跟祝缨一同出来,她有点担心祝缨,跟着祝缨回了房。

    祝缨道:“不用担心我,我心里有数的。我家的事,从来不能太听父母的话。”

    花姐被她逗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

    “他们也是怕我变成个酷吏,移了心性。”祝缨说,“我都明白。”

    “那,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呢?”

    祝缨道:“当然是接着打啊!真见鬼,我什么时候也不是好人呐。你帮我个忙,他们要再担心,你帮我劝一劝。就说,我说过的,先打完一遍才能当好人。”

    花姐忍笑道:“好。”

    ……——

    地痞无赖打完了,七月十五也过了。改过自新的大门已然关了,该算账了!

    祁泰那里先查出了县衙账簿上的问题,祝缨也不啰嗦,命小吴带人,将几个账史抓了过来。账合不上,先打二十板子,再起出赃物、赃款,再拖到县衙外面扒了衣服打。打完了,枷三天。黜落。

    县丞见状,抱了本簿子,小心翼翼地过来给祝缨交账:“大人,这是公廨田的产出……”

    祝缨道:“放下吧。”

    “您……您不核一下数目?”

    祝缨道:“核数目?是你不识数还是我不识数?咱们俩,都要识数呀。我说过了,既往不咎。关丞,以后多指教了。”

    “不敢不敢,一定一定。”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关丞放心地离开了。祝缨摇摇头,翻看公廨田的产出,这就是她的长项了。她一惯的风格,对自己人从来都是很照顾的,尤其是在钱粮上。

    县丞显然在账面上已做了些修正,祝缨心里算了一下,还行。

    她这时已重整了整个县衙、县城的秩序,新的吏员、衙役们称不上死忠,却也都愿意跟着她干。照顾“自己人”的生活,祝缨是驾轻就熟的。

    与此同时,各“父老”也陆续向县衙重新申报自己的田产、拥有的奴婢、佃农的数量等等。祝缨派祁泰与他们核账,祁泰是个不会看人眼色的人,祝缨要一千,他一个不留神给核出了一千一百户出来。

    这本来应该是一项极大的政绩,却又因为祝缨为前任平账,竟只能隐于福禄县的户籍之中了。

    到得八月十五,县城已焕然一新,人口也稠密了许多。许多“父老”都在县城置了房子,也有一些搬过来住的。有些人自己来住,让长子在家乡看守。有些人派了儿孙到县城居住,自己却回乡里居住。

    此时县丞又来请示祝缨:“秋收,该收租了。可是咱们的欠租还……”

    祝缨道:“那是我操心的事儿。”

    她并不对县丞说什么,而是全县下令:“谁闲了去抓两只白翎子野鸡回来!有重赏!”

    白雉,祥瑞中十分出名的品种。偏僻山林里比较容易找一些,如果没有白雉,什么白鸠也行!

    造个祥瑞给皇帝送过去,换朝廷免了福禄县的逋租嘛!前任县令们真是忒老实了!如果没有白雉、白鸠,其实白虎、白狼也可以。如果这些都没有,那就凑几株灵芝。再不行,就只好自己再干回老本行,做点障眼法了!

    好在运气不错,找了没多久,就有人乡民抓了两只“白翎子野鸡”带到了县衙里。

    祝缨正在后面练功,做了县令之后,连练功都方便了许多。与“父老”们核对了户籍数、田亩数之后,祝缨就闲了下来,张仙姑和祝大终于不用再心惊胆战地在后衙听女儿在前面打人了。

    她要立梅花桩,要立刀杆,要立靶子,要扎草人,老两口都一个劲儿地赞同。一个官员,她有时候不干正事也挺好的!官员的父母这样想。

    抄起汗巾擦了擦脸,祝缨披了件衣服到前面去验货。

    出了二门,童波正等在外面,凑上前道:“大人……”

    “怎么了?”

    童波道:“这人不太好。”

    “什么意思?”

    “就是,看着像是獠人的种!”童波皱着鼻子说。

    祝缨道:“不在本县户籍?”

    童波道:“那倒没问。”

    “看看去。”

    两人到了前衙,祝缨见到了所谓“獠人的种”,这是一个穿着青衫的年轻男子,个头稍高,皮肤白晰,与本地人是有些许的不同,却也眉清目秀、品貌端庄。祝缨问他姓名,他说:“晚生赵苏。”

    祝缨又问他是哪里人,他报了是福禄县下某乡的人,祝缨道:“哦,快出福禄地界了。你寻找白雉辛苦啦。”取了白雉一看,两只鸟,还怪有精神的。

    祝缨又问他这两只鸟如何饲养,得知就喂点正常的食水即可,有虫子喂一点更好。

    祝缨命人取了金银给他,赵苏道:“不敢。晚生家中尚有衣食,大人整顿福禄县,晚生已然受益了。”说完,留下白雉便飘然而去。

    祝缨道:“有趣。侯五,来,跑一趟!”

    侯五嘴巴不逢时,长途押运却是令人放心的。祝缨把两只白雉装笼,又准备了一些土仪,连同几封信,都让他带着押送到京城。

    以侯五的脚程,秋高气爽之时一路驿站到京城也就一个月多一点,时间刚刚好。

    …………

    祝缨可不敢明着跟皇帝说:给你祥瑞,给我免税。

    她写了信给政事堂,小声提福禄县的一些小难处加以暗示。别人用祥瑞给自己谋个在皇帝面前露脸的机会,祝缨却用两只野鸡换朝廷免掉欠租。

    刘松年一边骂她“三千里外也躲不掉王云鹤的怪味”,一边跟皇帝说“当使边陲之地亦沐圣恩”。王云鹤便请免了逋租。

    皇帝笑道:“可。”

    不用携带东西,朝廷的政令下达到福禄县就要快得多。表彰的旨意下到福禄县的时候,祝缨正收到鲁刺史给福禄县的行文。他命祝缨上报今年之租税,以及往年逋租补缴情况,祝缨直接拿笔把逋租那一行给划了。

    旧业

    一个新人县令,到任之后两个月就把刺史给撅了,刺史硬是没能将这县令如何。此事毫无疑问会对刺史的威望造成极恶劣的影响,让其他的人看到了会愈发的轻视这个刺史。

    鲁刺史不是不想彻底撅了祝缨这刺儿头,但是接到朝廷免了福禄县的逋租的公文之后,他的脑子里有了一瞬间的空白。

    至此,鲁刺史算是明白了此人不好惹。堂堂一个刺史,再继续跟一个县令过意不去是给县令抬身份,也是给自己降身份。明着不行,暗着的就更不能摆到明面上来。什么时候机会合适,祝缨摊上事儿了,他再下手也不迟。

    眼下不如就真的“不要再管它了。”

    说来刺史的涵养就是比一般人强些,鲁刺史回过神来就笑道:“不错,他倒是个能干事的人。我平日里常忧福禄县这些逋租要如何填了,他倒好,一上任就有这么个点子。也算了了福禄县众乡亲的一桩心事。甚好,甚好。鲁二,年末的时候记得提醒我,要好好夸一夸他。”

    鲁二垂手道:“是。”

    听的人都知道鲁刺史不可能真的全然看开,也听出来鲁刺史眼下是没有再为难祝县令的意思了。人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知道这小县令初次上任的交锋是鲁刺史输了。

    下面就看祝县令的了。

    …………

    祝县令一点继续跟鲁刺史叫板的意思也没有。

    祝缨是来当县令、干实事好拿着政绩升官的人,旁的事情都是顺捎的。

    接到刺史府发来的公文,提笔给逋租那一条划了。

    一旁的莫主簿低声说:“大人,这……恐怕不太好吧……”

    祝缨道:“没有逋租了。好吧,那就再另拟一回函给他,就写,福禄县已然没有了逋租了,刺史大人不必再为此时担心了。”

    莫主簿心里抹了一把汗,拟了一份措词非常客气的回函,小心地拿给祝缨看,生怕这位年轻气盛的县令嫌他太给刺史面子了。天知道!他哪里敢给刺史府脸子看?心里发了狠,提笔却又都是“卑词”了。

    不想祝缨是一点也不挑剔,说:“很好,很有礼貌,以后往来文书都照这个来吧,不必去刻意激怒人家。对了,今晚我请客,就在这衙里摆酒,都来!”

    莫主簿见她不像不好说话的样子,猜度着她的意思,大着胆子问道:“那下官去知会他们一声?不知都有哪些人?又……要不要告诉他们一声为的什么?”

    祝缨道:“我都来了两个多月了,不得请大家吃一回饭吗?凡县衙的,无论官吏,都来。哦,对了!顺便也知会一下县中‘父老’,也要请他们一请。事情么,到了就知道了。”

    “是。”莫主簿没有问着干货,又提心吊胆了起来。祝县令上回设宴,是打了雷保父子之后全县“父老”被他狠狠割了块肉下来。这一回……

    不知有谁要倒霉了。

    但是所有人都不敢说不过来,不但要来,还得脸上挂着感激的笑过来。新县令是个狠角色,说话十分的算数,衙门前的枷至今都是血淋淋的,手上的衙役个个听话得紧。

    莫主簿去找到关丞,将事情对关丞一说,关丞道:“你怕的什么?咱们的账已然交上去了,大人要做事,说不翻旧账,自然就不会再翻旧账。只要接下来恭恭敬敬的就得啦。”

    “您别说,我这心里是真有一点怕的。”

    关丞笑道:“你怕什么?他要做事,总不能将所有人都得罪了!他立官威,咱们也跟着狐假虎威,不好么?还能少操一点心呢。”

    两人分头去通知了官吏、“父老”。官吏们心里也没个底,他们也是开头一个多月没怎么搭理过新县令的人,等到县令瞪起眼来下狠手了,他们这才老老实实到县令面前立规矩,哪知县令又不理他们,只一个劲儿地增减吏员、衙役,跟满县的大族富户、流氓地痞过不去。

    现在轮到他们了吗?

    福禄县城的芝麻官儿们瑟瑟发抖,哆嗦着到了县衙。

    到了一看,都是难兄难弟。在册的官员除了县令、丞、主簿之外,还有尉二人,此外县衙还有録事、司户佐、账史、司法佐、典狱、问事、市令、仓督、直白、史等等各数人不等。又有博士、助教之类。

    林林总总加起来也是几十号人。

    他们的桌子比较靠前。

    在他们的后面,又是一群心里半安不安的“父老”。“父老”们心里都有点点怨气的。

    雷保听到祝缨的名字就觉得臀上一疼,低声埋怨顾翁:“您老说的,先听话。他上一次请客,我们人也交了、田也交了、还搬到了他眼皮子底下住着,受他的管。现在又请!别是拿我们当韭菜,一茬一茬的割吧?!!”

    顾翁道:“你不要带着成见说这等有怨气的话!”顾翁说话口气虽硬,心里也是没底。他也是担心这位年轻的县令真的要得寸进尺。现在他们已然住到了县城,想反抗都得设法先跑才行了。可怎么跑?县令手底下几十上百号的人,如今都听话得紧,个个抓人打人上瘾。

    众人照着县衙给的次序,都入座了,坐下之后又都有些不安,左右摇摆地看看。也有人向相熟的人打听,不知道县令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有人暗骂县丞和主簿忒不厚道,居然一个屁都不放!

    就在一片犹疑之中,祝缨出现了。

    人们一齐起身向她行礼,祝缨到了第一张席上坐下,道:“都坐。”

    等人都坐了,她说:“小吴。”

    小吴带着点薄薄的得意,抬头挺胸,大声说:“大人为福禄县免了历年的逋租!”这几句福禄本地方言他练了一天了,说起来还有个别音发得有些奇怪,好歹能让本地人听懂了。

    此时大家哪还顾得上什么发音准不准呢?

    如果是这件事,那确实是县令大人做的一件大事,是值得召集所有人过来显摆一下的。人们也都愿意捧这个场!多少年了,这租子摊不到他们头上,却也困扰着他们。什么官员的考评升迁之类,确实都受影响。而财主们也要担心县里为了应付上差,时不时要敲打一下他们。

    现在好了,一件大事除了!

    县丞率起身举杯,为祝缨庆贺,祝缨不喝酒,也以茶代酒一饮而尽。顾翁不用排演,便起来第二个举杯:“谢大人为全县百姓除一心病。”

    这也是要饮的。

    最后是主簿,也起身举杯,他是表忠心,对祝缨说:“大人一来,就为咱们做了这么一样大事,以后咱们都跟大人的,跟着大人干一准不会坏事。”

    祝缨又喝了一肚茶水。

    气氛被这三人带了起来,无论是官是民还是吏,都起身表忠心。祝缨站了起来,双手往下虚虚一压,场面就安静了下来。

    祝缨道:“这些日子,大家伙儿都辛苦啦。能有今天的局面,大家伙儿都有功劳,我先谢谢诸位了。”

    她也举杯,众人陪了一杯。

    祝缨道:“以前的事儿,翻篇儿了。”

    人们哄然叫好:“好!”

    祝缨道:“接下来日子过得怎么样,就是咱们的事儿了。咱们从头开始,把日子过好。日子过好了,才能化解戾气。人拥有的多、牵绊多了,才会有顾忌,才不会随随便便就逞勇斗狠。只要我在这里一天,就与大家伙儿好好过一天。以后只有更好!”

    “好!”

    “接下来要如何做,都在我心里,还望诸位能襄助我。”

    县丞、顾翁等忙说:“谨遵令!”

    也有一些不识什么字的衙役之类几杯酒下肚上了头,大声说:“要做什么,大人只管吩咐一声,咱们水火不避!”

    祝缨道:“秋收过了要收税了,从今年开始不能再有欠账。再有,就不是两只鸡能应付得了的了。物以稀为贵,朝廷又不是养鸡的。要慎用。阖州这么多的县,你也送、我也送,又成什么样了?”

    说得大家都笑了,心道:县令真是个明白人。

    县丞唱作俱佳,竟流下了眼泪:“大人,大人!白雉祥瑞,您进献祥瑞,本该自己个儿得到更多的,却用来免了本县的逋租……”说着哽咽难言。

    县丞这番言语多少有点做戏,却也是事实,众人频频点头。

    祝缨却不能认这个,还得说:“也是老天垂怜,竟真的有这两只白雉。是天给的机会,叫福禄县能从头开始。天给的机会,用在父老百姓的身上也是很划算的。”

    众人附和,也有说:“老天垂怜,给我们送来了大人您。白雉是顺捎的。”也有说祝缨这般“爱民如子”一定会“公侯万代”的。

    常寡妇左看右看,她不太喜欢这些男人喝了点酒就不知道东西南北大着舌头拍马吹牛的样子。她能得到帖子,自己都很惊讶。福禄县虽然偏远,又与獠人相近,还是有点讲究的。比如,像这样的宴,女人不能上桌。这次却突然得了一个位子,她还是鼓起勇气来了!

    哪怕是给错了呢?她也要来坐上一坐。

    结果什么都没有发生,祝缨看她也如所有的“父老”一样,也给她排了座席,也一样的上酒菜。

    她看祝缨没有一点酒意,心里也有了点计较。她也起身,对周围的人说:“大人为咱们长远计,咱们应该感恩。这个白雉,是后是不是就不要捕了?什么时候大人要了,一句话,咱们再为大人寻来。”

    这个倡议很好,很快就得到了所有人的一致认可。

    祝缨对她举一举杯,然后说:“只要大家信得过我,咱们一件一件的办。不要怕以后没有好事发生。”

    “好!”

    这一晚大家吃得就特别的畅快了。

    于“父老”们,这是可以开始睡安稳觉了,于本县的官吏而言,他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始。

    …………

    县丞晚宴一番表演,并不全为了拍马屁。他“开导”主簿的时候嘴上说得壮,还是有些心虚的。这几年,他没少在公廨田等事上刮油水。

    现在祝缨亲自掌管全县收益了,县丞心中很不自在。县令只要不是个傻子,就能发现他从中刮了不少。县令偏又“既往不咎”了,他得在旁的地方“将功折罪”,他觉得,只有自己明确地为新县令做了什么,才能坦然地领受这一份“既往不咎”。

    第二天,县丞又早早地到了县衙。根据这几天的经验,祝县令是位极省事的上司,只安排一些必要的事务,并不会无事生非必要找点事情显威风。衙门口的两排大枷已然把威风排面摆足了。没有特别的事儿,祝县令也不会四处瞎逛吓人,他自己个儿也有事办。

    到了县衙,小吴就来找县丞:“关大人,大人说,叫大家伙儿都到院儿里集合呢。”

    县丞忙问:“有什么事儿?”

    小吴笑嘻嘻地说:“好事儿。”

    县丞的官话极差,小吴的福禄方言也很见鬼,他找县丞之前就练习了那么一句话,县丞想打听其他的,两人就得连比带划了。

    县丞比划半天,无奈地道:“好吧,我也去知会他们一声,你说的这话,能叫人听懂么?”

    小吴现在是能听得懂不少日常用的方言但是说不顺,一路就“大人说,叫大家伙儿都到院儿里集合”,别人再问,他就回官话,别人又听不太明白。

    县丞方言倒是溜的,但是不知道具体什么事儿,被同僚问得头大。

    两人都是满头大汗才把人聚齐了。

    亏得县学里的博士虽然官话也不怎么样,但是能听懂,也能给大家翻译一下。得出一个“不是坏事情”的结论,所有人就有点小忐忑地等着。

    祝缨出来之后,第一句话就是:“今天终于把人见全了。”

    一句话下来,站着的人昨天喝的酒都醒了!都怕她与他们秋后算账。“既往不咎”又怎样?上官们随时都能把说过的话忘了、吃了!

    战战兢兢间,县丞被站在他身后的博士照后背心捅了一拳,一个踉跄就被捅了出来。县丞按照品级排序在县衙是站头一排的,这一步迈得十分显眼。县丞只得苦哈哈地道:“未谙大人习惯,不敢打扰。”

    祝缨道:“这是哪里话?以前我也没做什么事,也没给你们些见面礼,哪里好意思打扰你们。”

    底下鸦雀无声,只有新招募来的差役、书吏之类在祝缨手里没有“旧账”的人毫不担心地站着。都等祝缨的下文。

    由于她的身边能将方言讲得很好的人约等于没有,而下面能听得懂官话的人也就只有县丞等几人,尉、博士等勉强能听懂,吏、差役等几乎听不懂。

    眼下祝缨只能什么话都亲自讲,又说:“现在旧账平了,我也好与大家见面了。将税租收好,不得私藏,不得盘剥百姓,我自有你们的好处。小吴!”

    小吴提了张大大的告示纸,站到了县丞面前。县丞等几个识字多的一眼看过,都吃了一惊:“这……大人!”

    祝缨道:“念。”

    县丞的嗓音带点颤,念着告示上的文字。字是祝缨写的,内容总结起来一句话:大家的好日子来了,县令大人给大家发钱了。

    这事儿祝缨干得极熟,在大理寺她干的就是给大家按着等级发额外的补贴,如今不过是重操旧业。除了福禄县现在还没有大理寺富裕,数目少些,物产、需求与京城也稍有区别,并没有新的难题。

    小吴乐呵呵地理着告示纸给县丞念,心道:往常总听爹和姐姐姐夫回家说又有好事了,现在也轮到我了!

    想一想,又有点担心:福禄县穷,祝大人这么个发钱法儿,能吃得消么?她自己不过日子了吗?

    他这里患得患失,祝缨那里已经把话说透了。

    祝缨道:“福禄县穷些,大家伙儿的生活都不宽裕,想要家里过得好些,就不得不自己另想办法。你们能想什么办法呢?就过是借着手里那点便利。说出去不好听,拿到手的又少,当面得意,背后被戳脊梁。如今这个不用你们自己操心了。”

    已有人心中感动了。

    祝缨话锋一转:“不过,拿了我的钱,就不能再刮那些苦瓤子的油水了。叫我发现了,必不轻饶。”

    “是!”

    “以后,每天早上应卯之后都过来集合,我亲自分派每日事务。”

    “是!”

    祝缨也知道,这其中大部分人拿了她的补贴,是比自己盘剥百姓、敲诈商户划算的。但是,对于另一些“本事大”的人来说,不让他去赚黑心钱,是真的会亏的。对这些人祝缨也不打算惯着,她还缺隔三差五送上门来立威的呢。

    大部分人能做得差不多,她也就满意了。世上哪有什么一劳永逸,总有人需要随时补一顿揍。

    训话的最后,祝缨说:“都打起精神来,把今年的账对齐了,做好了!”

    “是!”

    祝缨的告示纸上,不但写了待遇分级,还写了各种补贴的分发日期,有的按年、有的按季、有的按月。又有一些因事而发。一看就是很实在而非空口许诺。

    祝缨也没想耍他们玩。她现在又不用跟别人报账,自己手里就管着全县的钱粮,方便得紧。

    官吏们兴奋地散去,有人想:这下好了,家里可以过得很安逸了。

    另有人想:我从县衙里拿一分钱,私下再收一些又怎么样?只要不叫你知道……

    …………

    公布完了事儿,祝缨又留下县丞、祁泰等人来,与他们议接下来的事——税收、水利、工程、来年预算。

    南方秋收早,赋税进京得也早。祝缨六月初才到的福禄县,所以她明智地放弃了中途插手本年度各项县内经济计划,只要它今年还能正常运转就行。她先攒个局、拢点人,将治理县政的重点放到了来年。

    逋租清了,今年的税一准儿能足额完成,这在明面上报上去不显什么,但是她之前写过几封信给政事堂,她这暗中的功夫,一定会让该知道的人知道。她觉得这样也不亏。

    一个县令的一任也就三年,今年已经这样了,来年就很重要了。

    祝缨并不因到任时间晚而加紧了刮地皮,反而愿意分薄一些她作为地方主官能获取的钱粮财物给手下官吏,好让大家好好干活。拿了她的钱还不好好干,她就拿这些人来当刑名上的政绩。横竖她是不亏的。

    秋收之后,普通百姓仍然是无法休息的,他们虽不种田了,还得劳作。秋收之后,按照惯例,就是征发徭役了,趁着冬天枯水期维修水利灌溉工程之类。能在秋收后征发的,都是体恤百姓的好官了。有些人,甚至会在这边农忙的时候,那边抽调人手干一些匪夷所思的事情。比如修个官舍之类。

    修官舍尚且算是正事,还有一些官员干脆就是召了百姓来为他做私事。

    祝缨计划等到秋收之后,再按户抽丁,将县里的几处大的灌溉用渠清淤深挖一下。

    县丞道:“这个往年也都干过的,照例即可。再有,今年又多了一千来户,人手更足。”

    祝缨摇头道:“多了一千多户?他们的田呢?不需要灌溉了么?也要清淤的。到时候,我要亲自下乡看去。”

    “呃,是。”

    祝缨又说:“还有,县城的肉价涨了五文,米涨了二文,菜也贵了些。”

    “啊?”

    祝缨道:“还要修路。”

    祝缨希望能够将全县的道路、水渠等都翻新一遍,形成一个网络,这样才有利于她的治理。路通了的地方,才是政令能到达的地方。一旦沟通密切了,对方言交流也更有好处。弹压动乱的行动也能更快些。

    她迁了几十户大户到县城来居住,这些人连同他们的家人、仆人等等,能把县城的菜价吃贵不少。

    祝缨的计划是,先加宽几条通往产粮、产菜大乡的路,使这些东西可以更便捷地输入到县城里来。一来可以方便平抑物价,二来也可以加强与各乡的沟通。

    福禄县又与獠人相近,边界处还有些小摩擦。再者,县里有世仇的村子还有几处,一旦有大规模的械斗,她希望能够在最快的时间赶到去弹压。

    县丞犹豫了一下,道:“只怕,人、人手就有、有些紧张了。”

    他看出来了,新县令是一门心思要干出政绩来,但是这样一来人手是容易不足的。他又不敢大声劝,怕惹怒了上官。

    祝缨只当没看到县丞为难的表情,道:“所以要有个规划,或两年、或三年,哪怕五年,一点一点地做。”

    她来的时候将规划写了下来,都有执行的日期。在京城的时候她跟着王云鹤也下乡看过一些农田水利,王云鹤给她讲了不少东西,其中一条就是不能“好大喜功”“滥用民力”“急功近利”。

    每当自己着急的时候,她就把写的纸条拿出来看一看,就能压下心里那点躁动,又老老实实不去催逼百姓了。

    今冬的水利工程是必须做的,路,就先只修两条,划定水利不错、不需要大修的地方先修路,因为此处冬季一定是劳力充足的。

    县丞一看,便说:“下官一定全力以赴。”

    祝缨道:“那你先干一件事。”

    “但凭大人吩咐。”

    “与我一同监督租税。我把逋租除了,叫百姓好喘口气,可不是为了给贪心不足的东西养年猪的!从今而后,他们亏空的每一文钱、每一粒米,都是从我的兜里偷的!贼爪子,就得掐断了!土匪头,就得砍了!沾了我的好处,还想反我,吃饭砸锅的东西我就让他全家再也不用吃饭了!”

    县丞打了个寒颤,将身子伏得更低:“大人说的是。”

    “你去准备一下吧。”

    “是。”

    ……——

    打发走了县丞,祝缨命小吴去把赵翁请来,不要惊动别人。

    小吴拿了祝缨的名帖去登门,这样既显郑重,也不会因为方言不好产生误会。

    赵翁是第一个接了祝缨帖子的乡绅,心里有点激动又有点忐忑,穿戴整齐,与小吴两个夹杂不清地比划了一阵儿,也没能从小吴这里套出话来,只得坐上匹马,到县衙来拜会县令。

    祝缨在小花厅里见了赵翁,她亲自站在台阶上等着,赵翁紧赶几步上前拜见。祝缨搀住了他的胳膊:“赵翁是有年纪的人,不必多礼。”

    宾主二人进了小花厅,赵翁将这小花厅打量了一下。见这里面委实俭朴,尽是些竹制的家具,也没摆什么名贵的器物。只有几盆还未开败的鲜花看着很可人。

    上了茶,祝缨道:“赵翁在城里住得可还习惯?”

    “还好还好,乡间野景见得虽少了些,左邻右舍倒是都能聊得动,只是喧闹了些。”

    祝缨道:“热闹些好。以后还有更热闹的,不在县城你就看不到啦。”

    “那老朽就静等着啦。”赵翁也笑着说,“不知大人唤老朽来,有何吩咐?”

    “吩咐谈不上,正有一事请教。”

    “不敢,不敢。大人有事只管问。”

    “唔,寻到白雉的赵苏,赵翁知道么?我知道你们不是同族,但同县同姓,我看他也是个士绅之家的模样。你们有交往吗?”

    赵翁忙说:“那个后生,老朽倒是知道的。他的祖父还差点与老朽家连宗呢!后来没成。他家偏僻些,他的父亲为了家里庄子上平安,竟娶了獠人洞主的妹子,生的儿子就是他了。那孩子性子有些古怪。”

    祝缨慢慢点头,又问了一些赵苏家的情况,道:“原来如此。”

    她问完了赵翁,又让人拿出一些从京城带来的一对瓶子送给赵翁。赵翁连说不敢,祝缨道:“我又不爱这些个,放我这儿也是生灰。”

    赵翁抱着装瓶子的匣子,有点担心地说:“大人,您年少有为,福禄县这一年在您的治下风调雨顺,还请……不要去动獠人呐!至少不是现在,那……”

    祝缨道:“我自有安排。殷鉴不远,何必自寻烦恼。”

    赵翁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便好,那便好,大人最是说话算数的人。”

    祝缨道:“那是自然。今天咱们说的话,还请赵翁不要再对第三个人讲。”

    “不敢不敢。”

    “我就不送赵翁了。请。”她抬手就把赵翁给请走了。

    祝缨做了福禄县令就不可能不管獠人,但是眼下还不是时候,她得先把秋税收上来,入库。将要上缴的部分拨出,余下的都是县里留存。上缴的部分也分几类,朝廷、州、府都得指望着下面收的粮食吃饭呢。

    本州地处偏远,所以是县汇总到府、府再汇总到州,由州里统一安排。一部分按照朝廷的指令就近发放给驻军等食用,另一部分存储起来作为州、府的日用。由于离京太远,所以本州的粮草不是必须运到京城,而是视情况,有的年景输京,有的年景在南方一座水陆交通都很便利的大城附近的粮仓囤积,以备不时之需。

    祝缨踩着福禄县要缴的最低标准往上缴了粮食,她亲自押运去府城,府衙办交割。府中那位上司十分挽留:“小祝啊,你与我一同去州府吧。”

    祝缨道:“这有什么讲究吗?我年轻,又不会说话、又不会办事儿,别再说错了话,给您惹麻烦。”

    不不不,我就是要你这个大-麻-烦!

    每逢缴纳,都是让人头疼的一件事儿!别的府还好,人家有正式的知府,他只是个暂代的副职。完粮入库的时候,管仓库的小头目都敢为难他!祝缨就不一样了,福禄县令的威名如今本州官场上都知道了!

    有祝缨在,受到的刁难必然会少许多。

    祝缨知道上司的意思,但她不是很想接这个茬儿,上司也没对她有多么的好,她也不想为上官白得罪人。上司无奈,只得把实情合盘托出:“阎王好见,小鬼难缠。”

    祝缨问道:“阎王果真好见?”

    上司干咳两声,看着像要昏倒的样子,说:“难难,哪个都难。”

    祝缨道:“我道什么,原来是为了这个事儿?!这有何难?你们就是太斯文了!依着我,他要不收,我就不给了!上缴给朝廷的粮,我亲自押到京城去!”

    “这这这……”

    祝缨道:“您只要带了我去,不是得罪人也是得罪人了,还有什么好忌讳的呢?大不了,将为难您的人吊谷仓上荡秋千玩儿。”

    上司道:“这如何使得?”

    “得,我还是跟您去一趟吧。”

    “罢罢罢,我还是自己去吧。”

    祝缨道:“听您这么一说,我还是亲自去吧,还要拿到他们亲手写的条子,不然我怕日后又要牵扯不清了。”

    她押着粮车,带着上司,一气到了州城。州城里各府县都在往这里运粮,晚上灯笼火把,景象十分壮观。

    收粮入库是很讲究天时的,万一不巧下场雨下来,很容易就有损耗,到时候还得着落在各县身上补缴。每当此时,收粮官员就会索要贿赂。一是为了粮食的成色、重量,二就是为了这个时间。

    有的人运气不好,可能要多耗一倍的时间来排队,后到的人粮都入库了,还没轮到他,这段时间人吃马嚼,再有担心粮食出问题,真是一种折磨。

    问就是单子上是这么排的。

    所谓现官不如现管,祝缨初到州城时连州府里的九品官都送了礼,就是为了防着这种情况。真遇着了的时候,九品官都能为难死五品官。可惜她跟鲁刺史不和,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祝缨到了州城外面,将粮车停下,自己提了礼物先从鲁刺史送起,一递一递送过去。都是些寻常的礼物,也不名贵,都是土产,态度却是十分的客气。鲁刺史也接见了她,问她今天收成如何。

    祝缨道:“劳大人惦记,有您关怀,福禄县今年收成尚可,再没欠租了。”

    鲁刺史道:“年轻人就是不同凡响啊!粮呢?”

    “在城外。下官看着粮车的队伍挺长的,就先来拜见上官。”

    “哦,那你要多等着时日啦。今年丰收,粮仓仿佛不够。”

    祝缨道:“大人何必犯愁?只要本州自留的钱粮够了,上缴朝廷的那些何必再入州库,就地转而北上不就行了?还省了仓储的事儿。只要您批了,下官现在就押粮入京。您这儿要是还有等不及的,下官一并给他们押上京。”

    鲁刺史道:“胡闹!这如何使得?”

    “怎么使不得?您放心,做下官的就是不能叫上官为难,下官这就回去准备!告辞。”

    鲁刺史气得打了个哆嗦,派人去将收粮官叫过来。

    收粮官也是倒了大霉了,他一年里权柄最大的也就是这个时候,而且耍这个威风也是大家默认默许了的,他得了好处,也会上下打点。不知道刺史大人今年抽的什么风!

    鲁刺史也很冤枉,他知道粮仓里会有种种小瑕疵,也没打算在这上头为难祝缨,他都决定无视这个小王八蛋了!但是不合收粮那里卡住了,祝缨又来试探他。

    祝缨这货精得像个鬼,早知道已经得罪了自己,现在遇到这件事,一定要记在自己的头上。这小王八蛋,送得出祥瑞,枷得了无赖,鬼知道这个小王八蛋接下来会干什么?真押粮入京也说不定!

    鲁刺史一个生气,问了收粮官一个滥用职权,将这货给收押了,不日解递进京问罪去。

    换了新的收粮官来,祝缨就很顺利地把粮食交了,拿了合格的条子,再拜别鲁刺史,拖着上司回去了!

    上司终于认命,随便这两个人怎么闹去吧!他也不求什么晋升了,只要糊完这个任期就行!哪怕平调,又或者降职做一个县令,也比现在这样好!

    …………

    祝缨知道上司受的夹板气,可她不打算对上司太体贴了。一个鲁刺史已然很讨厌了,再伺候一个被鲁刺史拿捏的上司?就好比给个姨娘当丫环,正室娘子的丫环她都不想当呢。

    祝缨一路吹着笛子回到了福禄县。

    进了县界,就有在田里拾穗子的小孩儿给她打招呼:“郎君!”

    “哎~”

    祝缨进了福禄县就浑身舒服,此时如果在京城,必得换上夹衣了,在福禄县里她还穿着比较单薄,只在早晚要加件薄外衫。

    回到县城,县丞等人早在城门外等候着。

    祝缨道:“怎么?都知道我回来了有好事儿么?”

    县丞道:“好、好事儿?”

    祝缨眨眨眼:“我说的话又记不住是吧?往上头缴的咱们付完了,剩下的轮到咱们过日子啦!”

    发补贴去!

    一时欢迎她回来的声音更添了十二分的真诚。

    县令大人说话是算数的!

    祝缨自己就懂些账目,手下一个祁泰做账厉害,做人则实在不像个活人,手下几个账史之类的人还得祝缨亲自去把控。所以福禄县的账祝缨是非常清楚的,留足预算,就是发放补贴。

    福禄县城又一次热闹了起来,官吏们额外多了一笔收入,大部分人收入是比之前自己寻外快要多的。他们拿了钱、粮,又去沽酒、买肉,还有给老婆打首饰,给孩子裁新衣的,店家也赚了一笔。

    开心的人也变得多了。

    一片欢悦之中,祝缨则在准备另一件事——趁着天还不太冷,再出巡一次,这一次他要去赵翁说的那位差点连了宗的赵苏家里走一趟。

    出巡

    “咋又要出去呢?”张仙姑捧着个碗,吃惊地看着祝缨。

    祝家从来没有“食不语”的家教,他们更喜欢吃饭的时候说事儿。祝缨在饭桌上就把准备出巡的事情又说了,张仙姑和祝大听了都不大乐意。张仙姑嘴快,先问了出来。

    祝缨道:“管一个县的事情多着呢,哪有只耍威风不干事这样的好事呢?”

    祝大道:“我瞧好些官儿都是那样的。”

    张仙姑放下了碗,扳着指头给祝缨数着:“先到了这儿,话也听不懂、跟个聋子哑巴似的,家具都是现弄的,吃的也吃不惯,得亏有人家祁家小娘子帮忙。接着是那个破烂刺史又找你的茬儿,好容易顶回去了,手上又是个大破烂摊子,才糊好了,你又开始噼哩啪啦地打人。如今秋粮也收了,你的差使也糊上去了,该安稳几天了吧?你又不!”

    祝大在一旁帮腔:“对啊!以前我咋没见着咱们县令大人们这么忙呢?我说,你好歹歇歇。这时节要是在京里都该整治一腔羊,好好煮一锅汤补一补啦。”

    祝缨道:“想喝羊汤啦?这儿地气比京城热,再等半个月我再收拾啊。”

    “我不是跟你要吃的!我说事儿呢!”祝大气结。

    花姐道:“小祝,羊汤的事儿我来收拾,你甭管啦。”

    祝大道:“你怎么也跟她学着啦?”

    祝缨道:“娘也说接的不是个好活计,那不得多出点儿力么?我也不累,出门有马,吃饭也有人给我办了。还有什么好担心的?可今冬我要不盯着,一准有人偷懒,又要耽误明年的事。我才来,不能将事情做坏了。”

    祝大道:“咋?他们没瞧见都打成那样了,还敢?”

    祝缨笑道:“咱们不是才从京里出来的么?我每年经手多少杀头的案子,也没吓住人不犯法呀。我累一点,咱们就能过得更安稳一点。现在天气也还算好不是?到底凉快一点。”

    张仙姑道:“那行,我还是跟你一起去。”

    祝缨这一次是想把秋冬水利、两条路都顺路规划了,再到赵苏家那儿瞧瞧。想了一下现在这气候张仙姑应该不至于在路上生病,就说:“行。等这一路看完了,咱们就能回来好好准备过年了。”

    张仙姑嘟嘟囔囔地:“哎呦,又得收拾行李了!”

    到了福禄县之后,因为语言不通,也没别的事儿干,一看县衙空空荡荡完全不像是一个过日子的样子,张仙姑才花了两个月的功夫把后衙渐渐填满了。才有了个家的模样,又要出行了……

    此时天气虽然不算寒冷,却也有了点凉意,要带的衣服就多了一些。张仙姑又收拾了两只大箱子衣服铺盖才罢手。

    ……——

    次日一早,祝缨先到县衙内理事,今年的大事几乎都完成了,她留了一些官吏在衙内维持日常的运转,自己与关丞一道去巡视。

    关丞道:“下官?”

    “对啊,你地面熟。”祝缨说。在她到来之前关县丞是常驻本县最大的官,必然是熟悉许多事情的。

    祝缨带着关丞、祁泰等人,先挨个乡地看水利情况,定下来各乡几条主要干渠的工程。带着祁泰也是为了算土方、人工之类。福禄县的地势不像京畿附近那样一马平川,它县内起伏不平,即使是有较大片田地的地方,田地周围走不多远也是丘陵山地。地势一旦不平,水利工程就不能照着她在京畿学的经验来了。

    得重新琢磨!

    好在福禄县原本不是一片空白,旧有不少灌溉渠。关丞自己没有很钻研这些,但是见得多了还是能给祝缨讲解一些的,他说:“您来瞧这儿,这个渠它就不能直来直去的,得绕个弯儿,这里的路也是这样的,不能一条道笔直地从山脚直冲上顶上,得盘山而建。”

    懂了,工程量也就绕着弯儿地翻着番地上去了。

    祝缨道:“去将顾翁请来。”

    顾翁是一直住在县城而非最近被祝缨半强迫薅过来住的,他有不少田产是在县城周围的。顾翁此人,家国情怀有,但不多,可是他的家产在这儿,必然会关心与之相关的一切事务,农田水利方面多少能说一些。不止是在福禄县,全国各处都有这样的士绅,他们甚至比地方官更关心家乡的一些事。例如死了的李藏,家乡的气候如何是否有水旱灾变、粮食是否减产之类,他都关心。

    顾翁也关心贯穿他的田产的水利工程。

    才出县城没多远,再请顾翁过来也不过半天功夫。有了顾翁,祝缨就能问到更多的东西了。

    顾翁道:“这一片的水渠好有几百年的光景了,这一段是朝廷征发民夫修的,那边那一小段绕过来的,还是老朽祖上自掘的渠哩!渠也不敢乱挖的,不然,到了雨水大的时候都冲坏了!干渠有石头垒一下更好。那边那一处,要是有条渠,还能再开出些田来”

    祝缨往他指的地方看去,道:“地方不错。”那地方靠着顾翁的一块熟田,这人一准是想借县衙兴修水利的便利,引水过去方便他家开荒呢!这糟老头子鬼得很!

    等等!这不是我在京兆对王云鹤干的事儿吗?!!!

    她又问了顾翁关于人工的问题,顾翁道:“咳咳,有时候因为天气,多用几天工也是……”

    “嗯?”祝缨警觉了起来,这话音不对,因为天气原因延误工期不是很正常的事情么?这老头子怎么特意提出来了?

    一旁关丞急忙解释:“大人容禀,天下就没有准时停工的徭役!”

    祝缨瞬间懂了,这事儿她见得多了。朝廷有规定,百姓每年给朝廷服若干天的徭役——朝廷不付工钱。但是地方上用人是不讲这个道理的,哪个人敢说我今年已经干满了,不干了,下一刻就得被抓起来关黑牢里醒醒脑子。

    有时地方豪强如果盘剥得不那么厉害,真有百姓是“自愿”舍朝廷而就豪强的。

    祝缨点点头,又问顾翁:“我瞧这儿山林很多,开荒不易吧?”

    顾翁忙拱手道:“大人容禀,是很不易,不划算的。”

    祝缨道:“容易只怕也不太愿意。”

    世间山林虽多,许多还是有主的,山林产木材、竹子、野味、草药……等等。历朝以来有个“名山大泽不以封”,即最著名的山川连皇室王公等都不予封赐,位置好的山川都掌握在朝廷手里。这山川就像道路一样,经过都还要设卡收税呢。里面的优良的木材、矿产,也不让普通人随便去采。

    一些小山池塘之类则为豪强士绅所有。大部分的士绅也不愿意开放山林,那是私产。他们宁愿留着自己进山打猎玩儿,或者收钱才许人去砍柴捕鱼之类。

    此外又有一些散落的公用的小山、池塘,也并非所有人都能用。譬如一个村子的池塘,就不允许另外的村子来捕鱼。

    总之,能有主的都有主了,没有主的,不是不想,而是不能、力有所不及。以及可能有种种不便之处。

    至于垦荒,这些地方也不是很适宜的。祝缨对农桑也不精通,在北方学的那点儿知识不敢生搬硬套到南方。因她从来没有参与过垦荒,见的都是熟田,便向顾翁请教。

    顾翁也不太懂这个了,他找了个老佃农过来回答。

    老农一听就摆手:“那可不容易!一片田,五年功夫也是成不了事的!”

    历来朝廷有规定,开垦荒地,或五年、或十年要免租赋,放到福禄县这个地方来讲朝廷就是在占百姓的便宜。五年十年,并不足以开出一方产出稳定的糊口薄田。差不多是朝廷白用你的劳力,将将有点收成了,开始收租税了。

    只有天然条件就很好的地方,这样开荒才有得赚。能够大面积开垦成功的,背后必然有一个大的势力在持续的支持。比如军屯,又或者提供耕牛、种子的民屯。

    老农道:“别看这一片地草长得挺旺,真要种粮,它头几年就长不出什么粮来!一是肥力不足,二是种子不好,三是混杂野草……草和粮是不一样的,要不然,还种粮做甚?人都吃草得啦。”

    老人说得头头是,祝缨心道:完蛋。

    她原本是有个开垦荒地的计划的,福禄县一如所有的偏远地方一样,称得上是“地广人稀”。它以前是上县,人口不少,能凑成个上县就是因为它的地方大,不是因为人口密度高。

    祝缨没再说话,派人把县城里各乡的头面“父老”都叫上了,心中想的垦荒的事先压后吧,先看看水利和道路。

    …………

    这些乡绅们的长相有丑有俊,脑子有聪明有笨,但是遇到对自己有利的事情的时候,个个都是顾翁。祝缨仿佛看到了二、三十个绕在王云鹤身边试图诱拐王云鹤开渠经过自家田的自己!

    祝缨心道:今晚就给老王写信忏悔,他当时对我真是太好了!

    这些人里有脑子活络的,看到祝缨还带着父母出行,想起来她上回也是带着父母下乡的,心道:可真是个大孝子!

    便有人趁夜给张仙姑和祝大送礼,请他们代为说项。

    常寡妇找的张仙姑,她认为祝缨与母亲的关系更好一些,看一家三口站立的位置就能看出来,祝缨跟母亲之间的距离更近。她也搬到了县城居住,这些日子也看到了一些祝家的情况,张仙姑的话要多一些,家务是张仙姑和花姐在管。而花姐也是常伴张仙姑左右的。

    祝家看起来生活简朴,不过看祝缨的一些衣饰颇为华美,常寡妇也不敢怠慢,提着一匣子的首饰来送张仙姑。

    大不幸!张仙姑不会讲福禄方言!

    张仙姑和祝大到这会儿也能听得懂一点本地方言了,说还是不行,不行还偏要硬说,觉得自己说的就是福禄方言。自信的样子跟福禄人自认说一口地道官话是一样一样的。

    常寡妇开口,张仙姑听得云里雾里,张仙姑说话,常寡妇也听的七零八落。

    张仙姑方言不行,看到首饰却看懂意思了,连连摆手推据,口里说:“犯法的犯法的!要抓起来的!”

    “犯法坐牢”是张仙姑的噩梦,丈夫孩子都蹲过大牢了,尤其是女儿,是万不能再叫她出事的。

    常寡妇也听不懂张仙姑的话,也看懂了张仙姑的意思。也是没想到,这祝县令看起来油盐不进,家里人居然也这般清廉!

    那一边找祝大走门路的人也是铩羽而归。

    人们都觉得不可思议:怎么一家子人,一个贪财的都没有?!

    心里不满之余竟也有了一点佩服了。

    却又共同担心,怕越是这样的官儿越能折腾!赵翁犹豫地说:“要是如王相公那样,自然是最好的!就怕这不图财,就要图权、图名,那可就完了!他才问我赵苏的事儿呢。”

    顾翁大惊:“你怎么不早说呢?”

    一群老头子、半老头子夹着几个年轻人,都忧心得不得了。生怕这新来的县令作什么夭!他们宁愿这货折腾他们,也不想他引了獠人乱起来,那可真是后患无穷。

    祝缨不知道他们对自己的信任这么脆弱,还跟士绅们讨论修渠的方案,以一县之力满足所有地主的愿意显然是不可能的。她和诸“父老”约定了先整修干渠,同时再开五条支渠,这是今年的计划。明年继续修干渠,开新渠。最终形成一张水网。

    有两姓争水的,以本地降雨来看,水的问题应当是不缺的,大部分的问题是由种庄稼时水的集中使用引发的。

    祝缨道:“都不必争,我与你们设水门,分水。以在册田亩数为基准。一百亩田,三十亩的就分三成,七十亩的就分七成。分完了,再有多余的,再漫灌。有饭一起吃。真觉得太吃紧了,咱们就加紧修渠,也可开挖池泽蓄水。不过今年还是要爱惜民力,咱们一年一年的来。”

    手里尚有隐瞒的田亩的人有点傻眼,却也说不出什么来。

    顾翁看她又不像是好大喜功的样子,问道:“您这要……几年……”

    祝缨道:“怕我一下就走了?放心,我都会尽力安排的。”

    此外,还有新括之隐户,他们中的大部分人没有太多的积蓄,好好的人,谁当隐户呢?以前还有豪强管一管,现在就得朝廷考虑他们的生计了。祝缨又亲自将新入册的人口、田亩所在之地跑了一遍。

    一边巡察,就地清点当地壮丁,抽丁征发动工修渠、修路。

    眼看就要出福禄县了,赵翁指着前面说:“就那儿了!西乡。西乡赵家就是赵苏的家,他父亲名叫赵沣。”赵翁这么说着,实在好奇祝缨会怎么对这个也没有主动到县城来拜见的人。总不能大家都挨了打,就对这小子好吧?

    那边也有人远远地骑匹矮马跑了过来问:“什么人?”

    县丞上前喝道:“本县祝大人巡视到此,还不快来拜见?”

    来人跑到跟前,滚鞍下马:“原来是关大人。”

    “快拜见县令大人。”

    这是一个精壮的汉子,肤色微黑,倒头就拜:“拜见祝大人,小人这就去告诉我家主人前来迎接。”

    祝缨道:“何必这么麻烦呢?咱们一道吧。”

    走到半途,就见路上有人飞奔跑了,又走一阵,赵苏亲自过来迎接,当路站着长揖:“晚生赵苏,拜见大人。”

    祝缨道:“不必多礼。你可帮了我一个大忙,引路吧。”

    赵翁还真猜错了,祝缨对这赵苏就很客气,理由很正当——白雉是赵苏献的,那不得客气一点吗?

    赵翁瘪了瘪嘴。

    …………

    又走了大半日才到了一所庄寨外面,此处占地颇广,水田在外,地里已没有劳作的人了。赵沣开了大门出来迎接,祝缨也不托大,在马上欠了欠身,之后下马步行到了赵沣面前,道:“你有一个好儿子。”

    赵沣看了赵苏一眼道:“大人过奖了。草民多病,未曾拜见大人,幸而小儿还算有些用处。总算不辜负大人的关照。”

    他又与赵翁等人招呼,将一行人迎了进去。祝缨留意看这庄里,混杂了些她不太熟悉的民居样式,木、石都有。到了一所正式的大院子前面,又有家丁列队相迎。祝缨看这些人里,有些人的长相与福禄县本地人稍有些差异。想到赵沣的妻子是獠人洞主的妹妹,心道:总会有些陪嫁的。

    赵沣设了酒宴款待祝缨,又请张仙姑入内,由他的妻子招待。

    祝缨道:“先不急,我们这一路来都是先办正事。”

    赵沣道:“久闻大人干练宽厚,草民家中繁衍出的未及上册的人丁都已上报了。还有些人是拙荆陪嫁来的奴婢,又有些他们的亲戚来借住。”

    赵翁心里大骂赵沣是个狐狸,一句话就把多拿多占的都推给獠人了!又不能当面骂出来,憋得要死。

    祝缨道:“是吗?你不在县城不知道,我已经跟他们说过了以前的事儿翻篇了,现在是说新事。”

    “草民愚钝,请教大人。”

    祝缨对着关丞拨了拨手指,关丞道:“开渠、分水、修路!哎~照着在册的人口、田亩分。”

    赵沣被噎了一下,道:“不、不知大人如、如何征发西乡?西乡偏僻,人丁不是很多呀。”

    祝缨就地让他摆开地图,对他讲了依托旧渠的水利工程。说完还问他的意见,赵沣道:“都听大人的。”

    态度不能说冷漠,却也有点客气的疏离。祝缨笑笑:“那就先这样了。”

    赵沣忙叫人摆开宴来,祝缨也不要强行见他的妻子,但是说:“家父家母才过来没多久,老人学东西慢,言语不通,我能多陪陪他们就多陪陪。”

    赵沣回头道:“去请娘子过来。”

    不多会儿,他的妻子就被几个丫环拥簇着过来了。祝缨看这位正经的洞主家的妹妹,她应该是四十岁上下的年纪,却保养得很不错,皮肤仍然比较细腻,眉眼也端正,赵苏有点像她。她穿着绸衣,右衽,也梳着髻,衣服、鞋子上的绣纹却又透着些藏拙神秘的味道。首饰的式样也是各式混搭的。

    她身边的侍女有两个年纪与她相仿的,又有几个比较年轻的,她们的衣饰也与她一样,有点混搭的味道。

    这位娘子能说福禄方言,张仙姑能听懂一点,花姐如今听话问题不大,只是说得还不太标准。祝缨受了这位娘子半礼,然后将张仙姑和花姐客气地托付给了她:“家母家姐有劳娘子了。”

    赵娘子道:“难得有这么多人来,上回这么热闹还是在我哥哥侄女来看我。”

    祝缨道:“叨扰了。”

    赵沣就让儿子过来斟酒,张仙姑急了,说:“她不能喝酒。”

    她这话听懂的人不多,不过猜度其意应该是不让祝缨喝太多,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灌谁也不能灌大人的酒呀!”

    最后是县丞做的翻译:“是说大人不能喝酒。”

    赵家人微微低下了头,赵沣先饮了一杯。

    祝缨道:“我还没动,你喝那个做什么?我到了你这里,连口水都是喝你家的,你都先喝一口么。”

    赵沣讪讪地道:“大人恕罪,草民口渴,口渴。”

    祝缨道:“都坐吧,我不能喝酒的原因你们以后就会知道啦。娘,你跟爹慢慢喝。”

    张仙姑听得懂祝缨后面跟她说的话:“哦哦。”她听不懂别人的话也能看出来不对劲儿,大概是自己这话说错了,也讪讪地坐下,还招呼赵娘子也坐下喝酒。

    祝缨对赵苏道:“你也坐吧,还不曾谢你呢。”

    赵苏道:“不敢。”

    众人尽力活跃气氛,那边祝大也听不大懂话,就与一个官话讲得最好的福禄县的乡绅、顾翁的外甥叫聊胜的碰杯喝酒。边喝边夸:“这酒够味儿!”他说的也不是标准官话,但是与说官话的人还是能勉强交流的。

    赵沣见状,忙说:“大人不能饮酒,能饮茶么?”

    “当然。”

    赵沣就让人上茶,又先谢了祝缨为福禄县免了逋租的事儿。祝缨道:“此事还要多谢府上帮忙呢。”她也起身,建议大家跟赵沣喝一杯,端着茶杯,环顾四周,说:“我与诸位乃是互相成就的。日后相处,自然会明白我的为人。”

    赵沣心道:你的为人?你的为人是用衙门口那两排枷教人做人吗?

    面上一派感动与惶恐:“草民这几十年从未见过大人这般与我等百姓推心置腹的上官呐!”

    这马屁拍的!赵翁心里啐了他一口,这狗东西,娶獠女当老婆,不上县城拜见大人也没挨打,还在这儿假模假式的!当年要真与他家连了宗,现在真是要羞死人了。

    赵翁感动地说:“我以前看贤侄就是个明白人,今日竟能将我们的心里话说得这么明白!我们心里也是这样想,只是说不出来。还是你有学问呐!”

    一群乡绅在祝缨手里算是吃了小亏的,不想让赵沣也这么逍遥,又想让祝缨也在赵沣这里也碰个软钉子。一头夸赵沣,一头赞祝缨。

    顾翁又夸赵苏:“看着也是个整齐的后生呐!怎么也不到县城里来呢?你瞧,今天要是大人不过来,你们家都不知道这开渠的事吧?到时候分水漏了你,大人心里过意不去,你自家也要耽误了农时呀。”

    赵沣心道:老狗,跟着狗官来要人质了?!

    祝缨道:“小郎君的官话很好,竟不是县学生吗?”

    赵苏绷着脸,摇了摇头。祝缨看他脸色,觉得这倒好像揭了他的短处一般。回忆了一下与赵苏短暂的接触里,赵苏并不像是个不能读书的人。

    她说:“这番巡视回去之后,我就要主持县学的遴选了,我看你像是个能学得进去的人,不妨一试。回来能够出仕,也不枉你我相识一场。”

    赵沣心头微动,看看儿子,又看看老婆。他的妻子对他轻轻摇了摇头,赵沣沉痛地对祝缨道:“只怕小儿会辜负大人的期待。”

    祝缨不马上强行跟他要儿子,还制止了顾翁等人,道:“不急,离冬至日还早,来!喝!”

    她虽喝茶,却与这些人相谈甚欢,顾翁此时也想明白了:被小县令盯上的人,迟早得放血!现在自己等人再插话,被小县令瞧出来,怕是要先放自己等人的血了。他转了颜色,也只管说路上的见闻,说今年全县都能过个好年啦。

    赵沣道:“今年也是小丰之年,酿点酒,到了冬天温一温,再围炉烤肉,妙!”

    祝缨说:“说到这个提醒我了,回去就该烧炭啦。哎,老关,今年发炭,你自己个儿别备得太多没处使。”

    关丞道:“那得砍树了。”

    祝缨道:“正要说这个,我正琢磨着,开禁。”

    众人都很关心:“大人这是什么意思?”

    “咱们冬天都嫌冷,那等百姓人家冬天就更难过啦。你们看,这样,县里的山林开一开,凡在册的,每户每三天可以进去担一担柴出来。先试一个冬天,如果行,以后就都这样。如果出了什么纰漏,来年就停了。”

    关丞道:“这样好!”

    赵娘子听了,笑道:“忒麻烦,还要管,这里冬天也冻不死多少人。”

    祝缨转头看了她一眼,正要请教,赵苏低低地叫了一声:“阿妈。”

    赵娘子哼了一声,道:“这孩子,就是不爽快。”

    祝缨道:“我瞧着他挺好的,不是个要父母操心的样子。娘子有一个好儿子。”

    赵娘子轻笑一声:“大人真是个会说话的人。”

    “娘子觉得是,就真的是了。”

    赵翁那边喝了点酒,说:“大人说的是,她们獠人女子,心直口快的。”

    祝缨的眼角瞄到了赵苏皱了一下眉头,又看到赵娘子冷了脸,母子二人厌恶的表情一闪而过,又是一脸的平淡了。

    祝缨道:“哪儿都有爽快人,哪儿也都有别扭的人,也不分哪块地方、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我就喜欢跟爽快人说话,自己也喜欢有话就直说,以后我要说了实话你们可都不能记恨我。娘子,敬你。”

    赵娘子哂笑一声,对祝缨举杯:“大人,你是个不叫人讨厌的人。”

    一群人又是一起圆场,因靠近獠人,也染了些风俗,外面男人女人们唱起了歌,祝缨凝神听着调子,跟着吹起了笛子。赵娘子道:“这个好!”让侍女们跳起了舞。场面重新又热闹了起来。

    祝缨一曲吹毕,对关丞说:“这样热闹可真好。以后咱们吃席也这样。”

    关丞道:“但凭大人吩咐。”

    一时宴散,赵沣安排大家住下,祝缨滴酒未沾脑子还清醒着,别人就东倒西歪的了。

    …………

    祝缨回到了自己的住房,将侍女摒退:“水放下吧,我也没醉,不用人伺候,你们也早些歇息吧,想来明天还要早起做活。”

    两个侍女面面相觑,都不太敢,祝缨抬手接了盆:“走吧。对了,主人家要是还不急着睡,就请过来一见。”

    侍女忐忑地退出了房间,去回赵家主人。

    赵家一家三口正在吵架,赵苏跟亲娘闹别扭,赵沣在劝老婆:“娘子,他们有口无心的。”

    赵娘子大骂:“赵沣!他们说我,我是生气,全不及你刚才这句话叫我恼火!你该知道我最讨厌什么!獠人?呸!不口头上贬人就不会说话了!”

    赵沣委屈极了,老婆本来就是獠人嘛!

    侍女的到来解救了父子俩,听了祝缨的话,赵沣道:“正文来了。”

    赵娘子道:“来就来。”

    赵苏道:“阿妈,还是我和爹去见大人吧。”

    “怎么?怕我不会说话?”

    赵沣道:“你知道的,男人说事……何况,咱们总要留一手,咱们三个一同见了他,万一有什么事儿不得不答应,岂不就被他拿捏了?我们先去见他,万一有什么不得已,夫人殿后,过后还能反驳。”

    赵娘子道:“也成。你们去吧。”

    赵氏父子到了客房,祝缨已洗完了脸,正站在院子里仰面望天。两只灯笼近了,祝缨道:“天气不错。”

    赵沣拱一拱手,道:“大人相召,不知所为何事?可是舍下招待不周?”

    祝缨转头看他,道:“是有一件事想请教,客居在此不便乱走,只好请贤父子来叙话了。”

    赵沣忙问何事。

    祝缨道:“娘子是獠人?”

    “是。”

    “獠人是咱们的说法,他们自己,怎么称呼自己?”

    赵沣一怔,赵苏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祝缨看着这两父子,道:“怎么?你们也不知道么?獠人。獠。听着凶恶。虽说凶点儿好,不容易被欺负,毕竟不是美称。南人骂北人侉,北人鄙薄南人蛮,互相之间叫起来顺耳么?依着我,称呼个南人北人就得了。你们说是不是?”

    赵沣局促地一笑:“妇道人家心眼儿小……”

    祝缨摆摆手:“受了欺负不吱声就是大度了?劝人大度,是要天打雷劈的。你要不知道就说不知道,别耽误了我问事儿,叫人误会我也是刻薄人。赵苏,你知道吗?”

    赵沣忙说:“他小孩子家就更不知道了,大人稍等,我父子这就去问一问她。”拖着儿子离开了。

    祝缨一笑,回到屋里挑亮了灯。

    那边,一家三口又在一起说起了话。赵娘子道:“他真是这么问的?”

    赵沣道:“那还有假?!我说,要不……”

    赵娘子道:“要不什么?哼!我看那人说话好听,却是一颗心不知道有多少个眼子,我要亲自见她。”

    “这……”

    “嗯?”

    “好、好吧。”

    一家三口又往客房里去。

    祝缨房门正开着,看到他们来了,并不先起身,食指点点桌面,赵沣一家三口便走了进来。祝缨道:“就不用我招呼你们了吧?”

    赵娘子是个爽快人,道:“他们问我话来着。大人知道吗?你不是第一个问这个问题的人,你想知道那个人……”

    “骗了一些洞主过来烧了?”祝缨接口道,“他是个瞻前不顾后的傻子。”

    赵娘子一怔。

    祝缨道:“所以,獠人到底叫什么?”

    赵苏低声道:“以前听家母说过,不过是獠人之语……呃,音奇霞,意思,是美玉之族。”

    “产玉?”

    “发源之地产玉,后来迁徙,就没啦。”

    祝缨道:“挺好。你也是良质美玉,想好了吗?官学遴选也是要考试的,你读过些什么书,准备温书了吗?”

    赵沣左右一看,顶着老婆的目光问道:“犬子亦可么?”

    祝缨道:“他哪儿有什么毛病吗?瞧着也不像个傻子。一个月有半个月不到学里上课的都占着名额呢,他为什么不行?我正要将这些名不符实的黜了去,另择良材好生栽培。留给福禄县几个能正经进学出仕的人,也算我在这里走过的痕迹了。”

    赵沣大大地喘了一口气:“当真使得么?”

    祝缨道:“福禄县的人又不比别人少一个脑子,怎么可能学业不如外面呢?县外的人,你看着他学识渊博,不过是因为他读的书多一点、见的多一点,并不因他特别的聪明。一颗种子落在沃土里罢了。落在薄沙地上的种子,不必觉得是自己不好。”

    赵沣恨不得马上就答应了,想到了妻子,还是说:“这……容草民再想想。”然后频频对妻子使眼色。

    祝缨摆摆手,问赵苏:“你的想法呢?只有你愿意,才能学得好,你要不愿意,纵使再聪明就是不肯学,也是不能成的。你要有别的志向,或是习武,或是旁的,也可以讲一讲。我与福禄县、与你们,是互相成就的。既然是互相,咱们就将事儿做好,顶好有商有量。”

    赵沣还要客气,留个话尾好等跟妻子商量好了再给祝缨答复。赵苏已经抢在父母之前开口道:“晚生愿意!”

    “哎——”赵沣还要意思意思地阻止一下。

    赵娘子却冷着脸说:“也行。就叫他去吧。”

    “是参加遴选,选不上我就只好再另给他开个名目留下来附学了。”

    赵沣忙问:“这是何意?”

    祝缨道:“我先书吏也是全县选,再远的乡也想挑几个,你猜是为什么?总不是为了把偏远的乡民都骗来宰了吃。我希望朝廷也能这样。所以我选学生也这么选。”

    她的手横着在自己和赵家一家三口间来回摆了几下:“咱们,互相成就,如何?娘子?想问令兄的意思就去问,不过那是我与令兄、与诸美玉之间的事,得另算。我现在说的,是与我治下诸父老百姓的事,你且把那边放一放,咱们现在就说这边。”

    赵娘子皱眉,道:“他是獠女所生的。”

    祝缨道:“你这个獠女到了我面前还能坐下随口说话,我娘在我做官之前见了县令得先跪着。什么獠不獠的?你要是愿意了,回去给他收拾行李。对了,你们家在县城有房吗?”

    赵沣忙说:“草民现在置办都来得及!您放心!”

    “没有我可以租给你啊。”祝缨说。

    赵沣不知道她是不是在开玩笑,仍然说:“既然是要读书,房子早晚都是要准备的。”

    祝缨道:“仓促答应的事,未必不会后悔。你们一家三口回去再商量商量?西乡也巡得差不多了,安排好了修渠的工程,我过两天就得回去过冬了。离开前答复我就好。”

    赵沣深吸了一口气,道:“那便不多打搅大人休息了。”带着妻儿离开了。

    见闻

    “要去就去吧。”赵娘子看着儿子说。

    祝缨给了一家三口反悔的机会也是因为这位赵娘子。赵沣父子一望就知道是很想做官的。可是,赵沣是为什么要娶一位“獠人”洞主的妹子呢?必然是有所图、有所求,那他就不能不重视妻子的意见。

    洞主的妹妹又为什么能够嫁给赵沣而不被兄长阻拦呢?必是那位洞主也有所考量。

    只要是这种情况,赵娘子最终就拦不了儿子,而赵家父子也必得再问一下赵娘子的意见。得给人家一个全了所有人面子的步骤。

    赵娘子心中不无疑虑,却也知阻拦不是个办法,她说:“去了要是受了委屈,可别回来找我哭!”

    赵苏恭敬地低下了头。

    赵沣道:“娘子果真答应了么?要是心里不愿意,咱们再同他商量商量嘛!”

    “还商量什么?你们俩巴不得现在就飞过去了!”赵娘子快人快语,“唉,去就去吧。人家把爹娘都带过来了,我还能不让儿子去他那里吗?”

    赵沣掩饰地咳嗽一声,故意对儿子说:“喏,县令大人心中满是诚意,我们便答应叫你过去。”

    “是。”

    赵娘子道:“叫他们给你收拾好行李,冬天了,多带些衣服。”

    “是。”

    赵沣道:“我来安排他的住处。”

    赵娘子道:“别去投靠旁人!”

    “我省得。”

    赵娘子伸出手来,理了理儿子的领子,说:“那个县令,一个人满身的心眼子,看着倒不是个蛮横的人。心慈手软倒不像是装的。心软一点也好,你过去了不会受他的欺负。既然是个聪明人,就不容易干傻事。”

    她絮絮地叮嘱了好一些,又让赵苏到了县城之后:“要是受了气也别忍着!怕了他们怎的?!一个不知道什么样的官儿,还不定做不做得成,没得为了个水里的月亮倒叫人欺负了。”

    赵苏道:“是。”

    赵娘子最后一咬牙:“去睡吧!”她自己率先进了内室,赵苏又对父亲一揖才回到自己房里。

    赵苏洗沐之后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的睡不着,去县城他是愿意的。年轻男子谁没个四海为家、叱咤风云的野心呢?然而他的出身必然会遇到许多不服,要好好应对……

    第二天起来,赵家就开始收拾赵苏上县城的行装了,衣服铺盖书籍等等用具之外,又有三四个家仆,两个书僮。赵娘子还给了他一个婆子一个丫环,因为嫌弃男仆不如女仆贴心,必要他带上。赵沣则叮嘱儿子:“既是去进学的,就不要沉缅于男欢女爱。县城里女人多,妓-女也多,一定不要贪恋女色!”

    赵苏无奈地看了父亲一眼,赵沣道:“我是要你小心小心再小心!年轻男子,忠孝仁义,多半是毁在一个色字上的,能在色字上头克制,你这辈子就算成了一半儿了。你看看我!”

    赵苏无言地听父亲训完,向父亲又要了一匹马,才觉得不算白挨了两顿训诫。

    祝缨这边,西乡的工程也筹划完了,眼见得下面开始征人、动工,她才率一干人等启程回县城。

    赵沣还是推说“病着”赵娘子也要“照顾丈夫”,反正派了儿子跟着去了,夫妇二人呆在家里呆得理直气壮,还明着送儿子跟祝缨走。

    祝缨身边赵翁、顾翁等人则想:任你倚獠为恶、跋扈可恶,还不得要交个“质子”上县城与我们一样?

    祝缨依旧是一脸平静,对赵沣夫妇道:“人跟着我走,一路必是安全的,到了县城我也会安排他温书。”她的身后,祝大和张仙姑还带着点宿醉,心里嘀咕着这酒后劲真大以后不能多喝了。

    赵沣场面话说得很肯切:“小儿便拜托大人了!”

    祝缨道:“放心。”

    一行人便踏上了回去的路。

    ……——

    赵苏得了个特别的待遇,他骑马就落后祝缨半个马身,与另一边的关丞二人一左一右,显出身份上的不同来。

    这体验有点新奇,由于母系的原因赵苏一直以来都是被人“另眼相待”的,不能说是歧视,也得说是“不同”。这“不同”里绝不包括特别的优待,一种隐约的防备倒是足足的。

    还未出西乡的时候,赵苏斟酌一下,也向祝缨介绍一下本乡的情况。何处是新开的田、何处又是旧有的渠,西乡的父老们生活还是比较清苦的,因为地理条件不太好。西乡人与他舅家那里的交往也是有的,多数是以物易物,有时候也用金银交易,舅舅那边也收铜钱。

    祝缨道:“你们相处倒是平和。”

    关丞道:“不平和也不能联姻呐,您瞧他们家多和睦。”

    他当县丞主持福禄县的时候人家两家早就结亲了,两家互为倚仗,县丞也是奈何他们不得的。

    祝缨道:“婚姻是结两姓之好。”

    就这么不咸不淡地说着,很快就出了西乡地界,然后就是“父老”们发挥的时候了。“父老”们也想看看水渠修得怎么样了,如果有什么毛病趁着在大家都在外头可以跟县令马上告状,提新要求。如果干得好了,也可以拍一拍县令的马屁,以期留个好印象,接下来有事相求的时候留个钩子。

    两排大枷效果非凡,连走的几个乡干活都还认真。来的时候祝缨与他们订了个约:只要眼下的工程修好了,除非突发意外需要抢险,否则今年的徭役就这么些了,她不再多征发。明年的徭役,明年再说。并且许诺,除非今年县衙漏雨、院墙塌了,否则她不征发乡间民伕去县城服役。县衙有事也是明年再说。

    赵苏的眼神里带着几分估量,打量着这似乎有些改变的乡野。西乡、西乡附近都是他常行走的地方,地面情形他还是比较熟悉的。人们脸上很少见到这种略显舒缓的表情,田间庄稼已然收割完了,但是人们都不太紧张。

    赵苏猜测这或许与清了逋租、又没有过份的征发有关。

    沿途路过乡绅们的家,他们也都邀请祝缨等一行人到自家庄子上留宿一宿,这与祝缨第一次巡视时只有鸡毛蒜皮比,实在是一个大大的进步。夏天那次巡视,她连赵沣父子都不曾见过,那会儿赵沣推说带着老婆孩子去看大舅子了呢。不止赵沣,阖县的乡绅她也没见着几个。

    十三乡走过了一多半,祝缨还算满意。途中也看到了几处水渠修得略偏了些,她也都给指正了,让返工修好:“你要偏了,怎么与旁人的连通?过几天我再使人来看!”

    赵苏一路安静地跟着,看祝缨做着许多琐碎的事务,几乎不像是一个县令,倒想个管事。这些事儿连他的父亲有时候也不亲力亲为的,祝缨都要问一问。一日,路过一个村子,祝缨还记得夏天的时候村中有个无赖偷了隔壁家的鸡的事儿,又问隔壁家有没有受到无赖的报负。

    失主道:“贼人胆虚,他不敢哩。”

    祝缨道:“那便好。”又问失主今年的收成,乡里有没有再增收捐税,知不知道她已免了县中逋租,此后这一项不许再征收了等等。

    失主也一一作答:“只开挖新渠,各家再出几升米当口粮。”

    祝缨又问了具体是几升米,工期多长之类,得知是糙米,一家出二升之后便说:“这二升米是另外收的么?”

    “呃,是。也还能出得起。”

    祝缨微微皱眉,问道:“这些不大够吧?”

    “再搀点儿干菜、豆子之类就差不多啦!”

    祝缨道:“那倒还行。”

    与他们聊完,又被本地乡绅请去他们家住了一夜。当晚吃完饭,祝缨便把里正等叫了过来,说:“为什么又另收了二升米?”这种村头徭役是不会拨发口粮的,都是乡民自带。既然自带口粮为何又要再征粮。

    里正道:“该征发的壮丁都征了,各家再生火做饭送过来又耽误事儿,就一总叫了几个人家的婆娘来做饭。也不能叫人家白干,所以才有这二升米。各处都是这么办的。”

    “柴呢?”

    “蒙大人的恩典,过几天就分几个人去砍些来,也是够的。”

    祝缨一点头,不再多问。她知道,这些工程最终还得着落在这些人头上。修渠,他们是愿意的,从可怜人身上再揩点可怜的油水也是不可避免的。只要做得不太过份,稍稍揩点油,也是无法的事情。

    赵苏心道:心软不好说,心细琐碎是实。

    第二天,祝缨吃完了早饭,突然道:“你们慢慢走,老关、祁先生,咱们上马!”又叫了小吴、童立等几个年轻衙役,最后还点了赵苏同行。

    让大队坐着车跟张仙姑等人慢行,祝缨等人着骑马疾驰到了邻乡的工地上。

    到了的时候太阳已经老高了,工地上到处都是人。山地丘陵修渠与平原不同,平原主要就是挖土,山地丘陵还要担石头、平掉树根,同时还要留意脚下别滑了、山坡会不会有隐患,一旦线路规划不对或者工程上有纰漏,大雨下来,整个山坡一滑,水渠也就没了。活儿干得热火朝天却也透着点小心。

    赵苏心道:阿妈这回说对了,县令心眼是挺多的。

    祝缨这一突袭,就看出工地上的弊端来了。她冲到了一个老者的面前,老头子头发都白了,衣服上有补丁有破洞,还颤巍巍地跟人抬一筐石头。祝缨跳下马来,问道:“阿翁,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老头子抬起头来看她,一双眼睛略有些浑浊,道:“修渠,当然要来啦。”

    祝缨道:“您多大了?”

    “七、七十啦。”

    “家里还有谁?”

    “没、没啦,就我自己。”

    “那不对,”祝缨说,“不该叫您来修这渠的。”

    七十岁的老人上工,能干多少活?死工地上了就是她苛刻。她才不干这亏本买卖呢!所以最初定的时候,她是把年龄放到六十以下的。抽丁也不抽六十岁以上的。怎么还有七十老翁来修渠呢?

    再者,老头家里没别人了,是个孤寡老人,也不应该让他上工。

    两人才说了几句话,就有一个穿得还算整齐的壮年男子过来:“什么人?!”

    祝缨眯起了眼:“你很闲。”

    来人看她的衣饰是乡间少见的华美,再看她身后有几人穿着号衣,忙把手里的马鞭藏到了背后:“大大大大人?”

    祝缨道:“你是里正?我怎么没有见过?”

    “咱们村子大,不止我一个,我就是来监、监工的。”

    祝缨没有马上发作,而是问道:“这人犯罪了吗?”

    她没有马上做结论说他们故意虐待老人,“老人”只是指的年龄,并不是指人的品德,也有许多人年轻人不着四六作奸犯科,到老了孤苦无依再祸害不了别人,祝缨也不好强求别人照顾他。所以她先问。

    来者道:“啊?犯罪?什么罪?”

    “瞧着没人帮他,还以为他得罪人了。”

    来人陪笑道:“大人有所不知,本村贫苦,听说要修渠了,老少爷们能来干活的都来了。”

    祝缨道:“去村里瞧瞧。”又指着老者道:“阿翁别干了,咱们一同回家吧。”

    里正抬起袖子擦汗,手上一个不稳,马鞭掉到了地上,他慌忙伏下身子去拣。祝缨背着手慢慢地走,小吴牵着马跟在后面。赵苏觉得很奇怪,照说县令应该不太知道村子在哪里,但是祝缨就好像知道一样,左转右转,绕过遮眼的树木之后走进了一个村落。

    里正在村口就大喊:“大伯、大伯!大人来了!”

    祝缨还是慢慢地走着,这村子她上次没有来过,县里村子那么多,难免会漏掉一二。里面村长小跑着出来了,村子里几处炊烟正往天上飘,村长上前就拜:“大人。”

    祝缨看着他,四十上下,老头子工地出苦力他倒在村里很自在,问道:“村长?里正?”

    “是。”

    “家里几口人?”

    “七、七口。”

    “工地上有你几口?”

    “两两一一口……”

    祝缨遁着炊烟走过去,只见一所大屋,搁朱家村就得是于妙妙那样的大户人家,里面正在做着饭。推开门,只见几个妇人围着两口大锅,屋檐下,一个干净整齐的中年女子正在晒着太阳,看她们干活。

    看到他来,妇人们看了一眼,都站住了停下手。祝缨走近了大锅,看里面煮的都是掺着野菜的豆子还有煮得看不清的一点糙米,也算饭、也算菜。

    她问:“这是给上工的人吃的?”

    “是,是啊。”

    “粮食哪儿来的?各家凑上来的就是这样的吗?”

    “是……”

    祝缨提起勺子尝了一口,没油没盐还有点硌牙。她皱皱眉,将这一口菜粥咽了,对村长说:“你干的好事。”

    村长腿一软,跪了下来。

    祝缨道:“我又不是来抄你家的,怕什么?”又对檐下那位小跑着过来的妇人躬一躬身,“打扰了。”带人退出了这家院子。

    赵苏心道:太客气啦,全不像传说中那样的狠。

    祝缨在村子里慢慢地转,村长、村子在家的儿子、侄子,以及若干村民或跟随、或围观,也有躲在墙角指指点点的,也有小声嘀咕的,却都不敢大声。祝缨问老者:“阿翁住在哪里?”

    老者道:“前前边儿。”

    他倒不像祝家当年那样被挤兑到村外半山腰上,因为这个村子本身就依着个小山铺开。他的房子是间半塌的草房,夹着两边两家板房中间。两边的房子基是石头,上面是木头,不能说如何好,到底是个家的样子。

    祝缨看了一眼这房子,道:“你与他们同姓吗?”

    “哎。怎么没过继一个?”

    “哪,哪有人愿意呢?老了有人给挖个坑就得啦。”

    村上躬身凑上前,道:“族、族里都会管的。”

    祝缨道:“我走这些地方,这么使老人的你是头一个,可真叫我开了眼了。”笑死,活着这么作践人,死了一埋就觉得对人好了?

    此时日已近午,村口又是一阵喧闹——赵翁等人后续也跟了过来。

    祝缨也不挪地方,就让小吴把人叫过来,对顾翁道:“来了?”指指身后,“瞧瞧。”

    一大群的乡绅也是极有威慑力的,村长汗透重衣。祝缨问关丞:“我免了逋租、不再加税,底下人究竟办得如何?”

    关丞拍胸脯保证:“并不敢违逆!”

    祝缨道:“那好,祁先生,开始吧。”

    祁泰就一个用处:账。

    村长的账也是七零八落的,祁泰翻了个白眼:“这不叫账。”

    如果算是账,也是一本狗肉账,烂得一塌糊涂。

    村长一家子跪下来头都磕破了。祝缨道:“把老人家扶起来。你呀,四个儿子,很威风吧?你威风了,你娘要为了你磕头。”

    她一看就知道这村长威风。这村长一个老娘,一个老婆,四个儿子,哪个村里有四个儿子都能横着走了。

    祝缨皱了皱眉,道:“二十。”

    村民们还没反应过来,小吴就大声说:“二十大板!”衙役上前,按倒村长先敲二十大板。

    二十大板打完,祝缨并没有黜他的职,只是理解了王云鹤一路能做到京兆还保持着正直奋发实在是难得!一般人见天处理这些事,多少豪情都得磨没了,天下大同的信念都得破灭。

    她指着村长说:“我是怎么抽丁上工的?你家里人歇着,倒叫旁人代!”

    村长的老娘哭诉:“大人,要怪就怪我老婆子,小孙子正温书,叫他考学哩!”

    祝缨看了一眼村长家的孩子,有两个一看就不像是个读书人的样子——他们的手指不对。再看另两个,其中一个就有点书卷味儿了。她问这个孩子:“读过书?”

    这孩子有点紧张,结结巴巴地说:“是、是。”

    “知道什么是鸠杖吗?”

    这孩子张了张口,紧张得脑子里一片空白。祝缨道:“赵苏,你告诉他?”

    赵苏道:“据《后汉书》载:仲秋之月,县道皆案户比民。年始七十者,授之以王杖,哺之糜粥。八十、九十,礼有加赐。王杖长九尺,端以鸠鸟之为饰。是尊老敬老之意。”

    祝缨指着老者问村长:“他是你同族?他多大了?同族有相帮之义,他一孤寡老人,你叫他去抬石头?混账玩艺儿!”

    发作完了却又安排村长接着干,让他的小儿子:“不是读书么?帮你父亲把账记好!”接着慢慢告诉他们,七十岁的老人是有优待的,是可以不纳税、不服役的,活到八十岁,免除他一个儿孙的徭役,为的是这个儿孙可以侍奉这位老人,九十岁,免俩。

    祝缨说完,叹了一口气:“咱们走吧。”

    今天这事儿办得,她自己都憋气。但是换掉一个村长是没有用的,下一个村长如果想干下去,要么是一个同样家里有好几个儿子的,要么就得特别精明机敏能治得了全村的——有这样的人,祝缨就给薅县城去帮忙了。

    末了,还得这货来接着干。她也只能打这混账一顿,让他皮紧一点。

    赵苏目睹此事,心道:尊老敬贤倒是礼仪之邦的朝廷命官该有的样子了。

    ……

    祝缨又接着巡视了一些工地,也有突袭的,也有按着正常的日程走的。遇有错误也都纠正,多半是像那挨了打的村长一样,还没来得及干点大的就被按住了。祝缨也不客气,一路打了回来。

    沿途紧张得要命,她的脸上也看不出生气的样子,依旧平静,该吃吃该睡睡什么都没受到影响。遇到干得好的,她自己出钱奖励村长里正。

    天气转冷的时候,她回到了县城。

    赵苏骑着马跟着她的身后,心中也有点好奇。一路行来,各乡间都有了些变化,真是换一个好官,各处都能看到新意。他到过县城,想知道县城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还没进城,田间就有人跟祝缨打招呼,也有叫“大人”的,也有叫“郎君”的,也有叫“大官人”的。祝缨也对他们或点头、或挥手致意。

    到了城门口,守城卒笑着迎来:“大人回来了!”

    赵苏看这守城卒的样子,不全是谄媚,竟有几分真正的欣喜。一行人进了城,也有路过百姓笑着说:“回来了回来了!”

    进城之后,祝缨就对身后的“父老”说:“有劳诸位一路同行,如今可算是回来了!诸位也都回家歇息吧,等县学遴选完了,我得了闲请大家吃饭。”

    顾翁等人都说:“我等生长在此,也不曾走遍全县。这回跟着大人倒是开了眼了,知道自己的家乡了。”

    说得众人一笑,难得的和谐。县城之人也不常见这些人在街上如此和气地谈笑风生,都好奇地看着。

    顾翁等人心情颇佳,这一路来回,虽然赵沣父子受到一些优待令他们小小酸了一点。但是,祝缨一路遇着犯了错的村长也只是均等地二十大板,没有抓过来站枷,也没有穷治,还会奖励忠于职守者,可见不是个酷吏。

    不是酷吏就好啊!

    真要是酷吏,大家也没办法。县令代表朝廷,总不能真的造反。

    他们都放心地回家,赵翁还问赵苏:“贤侄,到我家去?”

    赵苏道:“承蒙关爱,家父已有安排了。”

    赵翁遂作罢。

    祝缨听着了他们的话,就说:“先安顿下来温一温书,不必急着走亲访友。”

    “是。”

    祝缨等他辞去,对小吴和童波道:“你们两个跟赵苏过去看看,如果没事就回来,如果他那里有小纠纷,就帮他压一压。”

    “獠女之子”本就敏感就怕有人说闲话,本来是为了安抚,如果人来了受了委屈反而不美。

    赵家在县城有一处三进的院子,在县城里算座精巧的豪宅,他自住主屋。前院是待客之所,男仆睡马厩旁的通铺,女仆在后院厨房边的小屋里住着。卸车、安放行李,动静引得街坊来看。

    也有人低声议论:“獠儿来了。”

    赵苏已然进了宅子并没有听到,但是小吴和童波大声呵斥:“休得无礼!这位是县令大人看中的小郎君,正经的读书人!什么獠不獠的?”倒叫赵苏宅子里的人听到了。

    本来人家不知道的,他俩这一叫唤,反而让赵苏听到了“獠”,这两人还道自己干了一件大好事,也要做个有涵养之人做好事不留名。两人不去敲门向赵苏卖好,倒颠颠儿地跑回县衙,跟祝缨表功去了。

    赵苏慢慢踱出去,示意仆人将大门打开,踱到门口往外一看,只看到两个穿号衣的颠颠儿的背影。

    …………

    小吴与童波回到县衙,祝缨已换了身衣服,处理起一些事务。公文原不算多,要紧一点的有人不断送给她批了再带回来,不太要紧的就都压在这里了。县衙的书吏已做了简略的处理,祝缨翻开来看,将一些他们做得欠缺的地方一一订正。

    然后是写信,她有许多信要写。给京城的郑、王、陈、裴等人,写她在福禄县的见闻,写一些本地的风俗,房子的式样、水利也与京畿地区不同,又写本地物产之类。

    向陈峦请教一些事。

    给王云鹤的信里特意提到了陈萌。

    赴任的路上,祝缨与陈萌两度会面,陈萌也传授了她一些经验。

    这一次,她特意在信里写了陈萌提到的“那样的地方租赋收得少,人口少,必是有原因,而不是别的地方的人蠢,不知道到这片风水宝地去享福”,感慨陈萌说的有理。又提到了自己的不得已而用一些有瑕疵的人,不能不用,就只好自己多辛苦辛苦,时不时地敲打,但愿能把他们敲打出个样子来。等等。

    给裴清等信里就写一点本地令人啼笑皆非的案子,什么犯了案都不知道清理痕迹之类。

    给郑熹写的信尤其的长,对这个人,可以说一些废话,但信一定要最厚的,连他家鸡鸭猫狗都问到最好。问一问郑侯钓到什么大鱼没有,问一问郑霖、郑川,讲一些因语言不通闹的笑话,以及本地的特色吃食。说一说和鲁刺史的斗法趣事。

    最后写信给刘松年,十分客气地向刘松年讨要一些文章,不必是最新的,但是请刘松年筛选一下。因为她要给福禄县学的学生们背诵学习,拿天下最优秀的文章熏陶熏陶。刘松年自己觉得写失手的文字就不用发给她了。

    刚批了几件公文,吴、童二人就回来了。

    两个人到了祝缨面前,回道:“都办好了!”

    小吴还强调:“我们二人将背后嚼舌头的人都骂了!并没有惊动赵小郎君!”

    祝缨道:“好,给你们两天假。”

    “谢大人!”他们俩特别大声地说。

    小吴回自己的房间换了衣服,仍然不去休息。他是确实累了,但是祝缨没有休息,他就强打着精神上前来陪伴伺候。再回前衙,看到祝缨批完了公文又在写信,小吴看在眼里,心中很是佩服:要不大人怎么是大人,我怎么只是个差役呢?

    他悄悄打了个哈欠,心道:忘了叫曹昌帮我留点热水泡脚了。

    曹昌正在后面帮着祝大、张仙姑安顿,他们这一行下乡,不刻意索赂也得了老乡一些干菜、果干、水果之类。

    乡亲要谢县令大人,给她做个鞋袜、送她一口袋今年的新粮以示感激,这也是不能不收的。他们都带了来,放在一辆车上,展示给县城的百姓看。看完了,还得弄到县衙里,听家里人的安排。

    祝大、张仙姑这一趟走得比夏天舒心,也有人奉承,也见着了丰收。张仙姑边收拾着衣服边说:“哎哟,这都秋收过了,怎么还一个个瘦得脖筋挑着个头呢?不该吃得饱些、胖些了吗?老三也不多收他们的粮……”

    花姐听着张仙姑念叨什么跟老家不太一样,又说某家的饭好吃,又说那果干等会儿蒸一蒸再给祝缨吃。口角含笑帮着收拾,并不接话,她知道,张仙姑并不要有人接话,只要有人听就好。心里盘算着:冬衣、过冬的炭……

    县衙过冬也得准备炭盆,以老家的习俗就像于妙妙那样的“大户人家”冬天的时候也不能痛快地烧炭取暖的,通常就一两间住人的屋子睡前准备一些。女眷有个手炉子脚炉子就顶天了。乡民则压根没有这个讲究。

    也就是到了京城,日子才过得舒坦了些。

    福禄县更靠南,没有那么冷,但是花姐和祝缨都认为父母年纪大了,兼之地气潮湿,冬季取暖是不能省的。花姐心算着家里需要的用量,连同祁泰父女等人的量都算上了,最后抿一个总数给祝缨,让祝缨好划拨。

    两人正收拾着,祁小娘子又过来了。她爹跟着祝缨等人出行,她在县衙担心得不得了。好容易祁泰回来了,她问她爹:“您这一路都干什么了?”

    “我?跟着大人。”

    “就跟着啊?”

    “哪能啊?还算个账。”

    “还有呢?”

    祁泰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还要干什么?”

    祁小娘子没力气跟祁泰争执,道:“那儿有热水,您洗把脸,我去看大娘子!”她得把她爹这一路上缺的人情世故给补回来!

    张仙姑看到祁小娘子,招手道:“我正要找你呢,快来!这果干!味儿很好的!来!”捧了一大把给祁小娘子。祁小娘子捧在手里,心里一暖。张仙姑又对她絮絮地说怎么吃这些新带来的吃的。

    祁小娘子稳了好一阵儿才说:“我把饭烧好了,咱们开饭吧。”

    …………——

    祝缨回到县城之后就决定猫在县城过冬了。

    亲自去看了一回烧炭的事,就在县城外面的一座矮山上。她检查了炭窑是不是安全,又看了一回才回到城里。因为要补贴官吏,这一回烧得就格外的多,昼夜不息。

    祝缨还下令:“多烧一点,我有用。”

    炭烧出来就开始分配了,关丞要先尽着县衙,祝缨道:“先领一半,旁人家难道不用了?都先领一半使着,后一半烧出来了再续上,这样谁都冻不着。”

    分完这个,花姐又来找她:“可能过一阵安生日子了,到明年春耕前都是轻省的了。我也好腾出手来重操旧业了。”

    祝缨十分愧疚地说:“耽误你的事了。”

    花姐的正业是行医,这大半年净跟着她跑腿、为她收拾家里了。花姐道:“你又来!还是不是一家人了?呐,我头先话也说不好,旁人说话我也听不懂,叫我坐诊我也行不得的,如今话也能听懂了,正好。”

    祝缨道:“我听你说话舌头还硬着呢,我给你卷卷?”

    “呸!”

    “真的,你理出些常见症候要用的话,句子也好、词也好,咱们对一对方言怎么讲。”

    花姐笑道:“好!哎,我要是像你这样聪明就好了,偏又笨,话都学不会。”

    “你现在说的不是‘话’?”

    “去!”花姐拍了她一下,“有几味药路上用完了,我去买些来,回来咱们对一对要用的‘话’。”

    “行。”祝缨心想,以前在京城不好弄,现在倒可以给你弄间小药铺子了。

    药铺子还没个着落的时候,冬至日又到了。冬至是个极要紧的节日,京城的皇帝得祭天,县城里的县令也得召集了手下过冬至。祝缨就在冬至这一天给大家发钱粮、冬衣料、柴炭。

    又命人给赵苏那里送去一些,传话过去:“你父母不在这里,有什么不便之处只管来找我。”

    赵苏在福禄县是个实实在在的富贵公子,家里什么都不缺。他越发闭门不出,就在家里温书,必得自己考上县学才行。他并不想叫人瞧不起,让祝缨单为他开个特例。他有什么与众不同的?大家心知肚明。

    冬至日后,就是县学的官学生遴选。

    祝缨曾在京城招募过女卒女丞,她这回是比照女卒的流程来,考试几项,每项各给出等第,然后算一下综合分,取前四十名。如果某一科特别优秀令人心动者,也可破例。

    除了五经等正常考试科目,她特意告诉博士:“六艺也是要考核的。”

    祝缨本以为,男子考试人数会比女卒多很多,她做了充份的准备,来的人却还不如京城女卒报考的人多。祝缨问博士:“福禄县读书人很少么?”

    博士道:“那是不多。福禄县文风不昌。”

    这破地方,多少年没有一个因为读书而“有出息”的孩子了,谁家闲着没事儿还供孩子读书?

    养一个正经的读书人是非常吃力的,寻常百姓家也是养不起的,养得起的人家里还得看孩子是不是读书的料子。福禄县这个地方,基本也就是在被祝缨半强迫拘到县城拘住的那些“大户”人家里选。偶有几个家境一般的学生也是点缀,家里还得下了狠心才行。

    光识字还不行,考县学还得是正经读了几年的书,已识些经史了。什么才发蒙的、学不好的,自己就先不会报考。

    再者,京兆府多少人?福禄县多少人?

    福禄县学报考人数比大理寺女卒少,是正常的。

    祝缨叹了口气:“那就开始吧。”

    一共也考了三天。“六艺”本来就是规定了科目,再加五经、算学、律法之类。

    弃考的人倒不多,有些人自己不想考了,哪怕交个白卷也得坐满全场——亲爹、亲祖父都在场外看着,半道跑了怕回家挨打。

    祝缨留意着,雷保的儿子雷广也来参加考试了。第一个被她打了的村长的儿子也到了。赵苏的桌子排在顾翁孙子的后面。

    文字考试的时候,祝缨下令:“将姓名写在右侧线内。”

    她要试行糊名!

    此令一出,县城百姓们开始都觉得新奇,本来只是想看个射箭的热闹的,现在都引颈等待,想等文字考试的结果了!

    交了考卷之后,祝缨命小吴把考卷密封装钉,再与关丞、博士、助教几人忙了几天,又抓了祁泰来算分数,最终选定了四十人。

    解糊名之后,祝缨看了名单叹了口气,赵苏在名单内排到了第五,顾翁的孙子顾同也在内算第一,雷广挂了个车尾,村长的儿子却是被黜落了。

    这名单上的人她监考时就记住了,就算不认识他们,也认识他们中绝大部分人的爹、祖父、外公、舅舅之类。

    祝缨打起精神,公布了结果:“我有一句话,请诸位细听!诸学生!今日糊名,我也不知道卷是谁写的,只看你们的答卷!中与不中,各人心中有数!从今往后,官学生该赏该罚、该升该黜各依定例,今日分配校舍,安顿之后,尔等可回报父母。半月后回来上课!散了吧。”

    中了的固然欣悦,不中的也无话可说。

    祝缨背着手,踱回了县衙,又给王云鹤写了一封信。

    那一边,赵苏抿紧了唇,努力压抑住笑,与众“同学”一道施礼、告退,回家写了封信派人送给父母:我考中了!又详述考试。

    赵娘子看了信,对赵沣说:“我要去县城看看儿子。”

    赵沣道:“我与你同去。”

    赵娘子道:“你看家。”

    “好吧。”

    赵娘子于是打点行装,带了五辆车、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地往县城去。走了四天才走到县城下,抬头看一眼城门,道:“有点新模样了。”

    她不坐车,偏好骑马,一路招摇过市,才转过一道巷子,冷不丁的沿街楼上掉下一个人来,啪一声摔在了她的马前。

    马一惊,长嘶一声,赵娘子双手用力拉住辔头:“叱!”

    獠女

    赵娘子骑的是匹不错的马,只一惊惶,很快就被控住了。

    随从忙跑了过来站在她的身前,赵娘子道:“起开!掉下来的是什么?”

    随从们闪开一条路,赵娘子定睛一看,地上躺着个姑娘,从身条上能看出来还很年轻。靛蓝的上衣,穿着一条粉色的裙子,鬓边一条大红的绢花要掉不掉的,一身打扮显出一股廉价的味道。年轻姑娘的腿蜷了一下,二楼也不高,她还有一口气在。

    赵娘子仰头一看,见城上几颗脑袋,有两颗看到了她就缩了回去,楼上有人咚咚地下楼声。

    赵娘子没在意,说:“咱们走。”

    一行人就绕开这个姑娘,如狂风卷雪般直奔赵苏现在的住处去了。

    赵苏往家里送了信,估摸着这几天就有回信了,没想到赵娘子亲自来了,他惊了一下:“阿妈?您怎么亲自来了?”

    “我来不得么?”赵娘子的心情并没有因为一个人从楼上摔在她面前而变差。她更关心儿子书信的内容,问赵苏:“自己考的?糊名?县令主持的?”

    赵苏迎上来,示意丫环去端来茶水,又让人:“把我的行李挪到厢房,把阿妈行李放到正房去。”

    安顿好了母亲才回答赵娘子的问题,说:“是县令大人主持的,以前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考试的。”

    赵娘子点点头:“他倒与那些人不一样,没将我们当贼来防!你在这里住得还好?常见县令吗?他还……”

    她的一串话还没问外,宅子外面又有一阵热闹声传来。不多会儿,人声到了赵宅门上,门上的随从跑了过来说:“娘子!县令大人亲自过来了。”

    赵娘子说:“哎!这人来得好快!”

    赵苏正了正衣冠,道:“阿妈,我去迎一迎他。”

    赵娘子道:“一同去。”她在家里这样惯了,赵苏等人也没注意到这样的“不妥”。

    等看到了祝缨身边的一群人,赵苏才猛然想起来:县城这儿是不兴叫女人主持见客的。

    祝缨从来不挑剔这个理,对赵苏道:“免礼。令堂到了?”

    赵娘子上前两步道:“刚好。大人来得好快。”

    祝缨双手一摊:“不来不行了。本来想娘子是客,过来见儿子该请你们母子先叙叙话的,只是有一件事我不得不来。”

    赵娘子听她的话音不像是来特意来与自己联络示好的,她看了一眼儿子,赵苏也不明所以。赵苏拱手问道:“大人请上座。”

    祝缨与他进了前厅,宾主坐定,上面是赵娘子与祝缨对坐,赵苏坐在赵娘子的下手,祝缨的下手坐着一个本县的司法佐。祝缨道:“来得唐突,还望恕罪——娘子,路过前街的时候,遇着有人从楼上跌落么?”

    赵娘子莫名其妙,祝缨也不像是来问罪的样子,她也就没有翻脸,而是反问:“你们街上掉下个人来,与我有什么干系?”

    祝缨道:“那倒不是。不过这姑娘伤得很重,说得话又叫人听不懂,刚巧听说娘子在场,所以过来请教娘子当时有没有察觉出什么来?”

    赵娘子回忆了一下,道:“也没什么不一样的。我正在街上走着呢,楼上就掉下个人来,马也惊了。”

    赵苏不由动了一下,赵娘子看了儿子一眼:“我没事儿。应该也不是冲着我来的。怎么?这事儿有别的意思?”

    祝缨道:“正在查访,还不好说。不过娘子既然在场,或许能帮我一个忙。”

    赵娘子道:“咦?”

    祝缨客气地道:“娘子的这些随从,可有从娘家带出来的?想请他们跟我去听一听这姑娘的话,或许能听明白。”

    赵娘子微皱了眉头。

    祝缨道:“时间有些紧,人伤得很重,我已带回县衙了。”

    赵娘子想了下,说:“那我与你同去。”

    “好。”

    …………

    此时,赵宅外面里三层外三层已围了不少看热闹的人,也有知道原委的,说大人应该是来问话。也有不知前因后果,胡乱猜是不是这獠女凶悍,一进城就杀了人,县令大人是来捉拿她的。

    祝缨耳目灵敏,先说:“有人坠楼,赵娘子恰遇着了,我来请她去问一问情形,你们这么围着,我们都要回不去了,都散了吧。事情明了之后,会告诉大家的。”

    百姓们才议论纷纷地散去。

    赵娘子问道:“怎么这还是件大事么?”

    祝缨道:“还不好讲。请。”

    一行人到了县衙,赵娘子才知道祝缨为什么要管这件事——

    有人坠楼,但是与自己无关,赵娘子无所谓地依旧回家。她才离开,街面上维持巡街的衙差就巡了过来,一看地上有个年轻姑娘,自然要上前。一搬动,被这姑娘喷了一手的血。这时,楼上下来几个仆人模样的人,说是自家的人失足,要把姑娘抬走,衙役也没多想,想把姑娘还给这几个。不想姑娘看到了他们却显得很畏惧,躲闪了起来。她又摔伤了,一动作又吐了口血。

    衙役们就把姑娘给带回了县衙,回来告诉了祝缨事情有些蹊跷。

    有什么样的官就有什么样的兵,祝缨关心民生,衙役也就多管一点闲事。还有人记得那仆人是县里一个汤姓富人家的,又说听人讲“獠女”来过,祝缨一面把人留在县衙由花姐诊治,一面派人去把汤家的仆人拘了来问话。

    花姐说这姑娘身上除了摔伤还有些旧伤,花姐询问她的时候,才发现这姑娘说的话根本听不懂。祝缨来了,也听不懂,只能从她那件靛蓝的衣服的绣纹上判断这与赵娘子的衣服绣纹有些相似之处,或许也可能是赵娘子的同族。

    那这个问题就可大可小,祝缨决定先去现场看一看。坠楼的现场就是街上,只剩一滩血了。楼是一处酒楼,祝缨上去时,店家正拿水刷地,看到她来,哭丧着脸说:“大人,小人这回可真倒霉啊!”

    这倒霉催的店家哪知道要保留现场?只觉得当时那一群人闹得乱七八糟,又有人坠楼了,十分晦气。早早打扫了,看着也舒服,也能再接待新的客人。残肴撤去、桌椅栏杆窗台都擦干净了,打碎的花盆也扫了,拿水把地一刷。祝缨看时,别说什么脚印、痕迹了,楼上雅座擦得跟新的似的。

    祝缨当机立断,把酒楼里的人都拘到了县衙。

    县城本来就不太大,一横一竖的两条干道呈“丄”字型,县城其实与京城也是一个道理,都是绕着县衙/皇宫附近住的人更富有一些、有势力一些。汤家富裕,赵家也富裕又有赵娘子的来历,他们在县城的宅子与县衙靠得也不远。

    赵娘子回家、跟儿子说话的这会儿功夫,祝缨派出的衙役已经把汤家的仆人也给拘到了。

    汤家仆人这回不敢说谎了,说:“是个妓-女,小郎君心情不好,临街吃酒召了她来作陪。谁知道她突然发了疯,从楼上掉了下来。说是咱们家的人,只是顺口,当时确是小郎君包的她来着。”

    汤家小郎君在一旁,酒也吓醒了,哆嗦了一下,道:“就、就是这样!”祝缨看这小子的爹也来了,老头看着也眼熟,对汤翁道:“令郎与案件有涉,我还要留他一留。”

    那边,杜大姐跑过来说:“那姑娘有点儿不太好!”

    祝缨道:“退堂!”然后亲自去了赵宅。

    姑娘情况不太好,就得趁她还活着赶紧找个能问明她的话的人。要是赶得及呢,还能听几句,要是赶不及,就只能验尸了。

    祝缨就抓紧时间来找赵娘子了。

    赵娘子心道:这县令就是忒不痛快了,屁大点的事儿,弄得跟什么了不得似的!又或者难道他要弄这个汤家?

    她嘴里却并没有说出来,反而很配合地跟着祝缨到了县衙。姑娘被安置在前衙一间小偏房里,花姐正陪着,杜大姐又回来煎药了,姑娘已经咽不下东西了。

    赵娘子皱皱眉,到了那张简陋的竹床前,说了一句祝缨等人听不懂的话。那姑娘又说了一句什么,赵娘子对祝缨一摊手:“她也不是我的族人。”

    祝缨指指姑娘衣服上的绣纹:“不是?”

    赵娘子道:“大人以为‘獠人’是什么?”她又冷笑了起来,“一句‘獠人’就完了么?分许多部族的。”

    祝缨问道:“那这位姑娘是哪一族的?您能找着听得懂她的话的人吗?”

    赵娘子摇摇头:“谁知道?与我也没什么关系。找不找的,叫那人赔些钱打发了呗。”她又仔细看了看这个年轻的姑娘,这姑娘长相平平,肤色也不很白皙,只是带一点点“异族”的情调。她确认:“看着也不是很贵,不必担心。”

    赵苏上前一步,低声对祝缨道:“大人,‘獠人’不止有一部,还有种种其他部族,每族之内又分各家。各族之内言语相似,各族之外言语也是不通的。各族内亦分贵贱,这个小娘子看起来不会给您添麻烦的。各族虽然语言不通,风俗各异,不过有一点,人命贵贱价各不同。这一个如果无族里家里贵人认领,也就一担米。”

    赵娘子对祝缨印象不错,认为祝缨如果再果决一些就堪称完美了。她安慰祝缨道:“大人放心,有我在,不叫人讹你!”

    赵苏忙给亲娘圆话:“各族因之前那位府尹的事儿不大信任官府,有丢失的人口也会闹着要寻找。有些是真的被捕获下山又或者诱拐贩卖,有些并不是,他们也会趁机向官府要价,否则就骚扰劫掠。家母的意思是,愿为大人说项。”

    祝缨看看赵娘子,见她的脸上并没有愤懑之色,看着有点无聊又有点嫌弃,还掩口打了个哈欠。祝缨道:“有劳娘子走这一趟了,赵苏,好好陪你的母亲吧。”

    她送将母子二人送出县衙。

    ……——

    赵苏母子离开了,祝缨的案子还得审。

    酒楼上的痕迹虽然没了,姑娘却是坠楼了,总得善后。祝缨先命衙役去找这姑娘的“家”,就算是个妓-女,言语不通,总不能是单干的吧?

    衙役走了一圈,很快便找到了一个姓尤的鸨母。

    鸨母跪在堂下,先不说别说,第一句便是:“大人,这样的‘损耗’可不能怪妾呀!”

    祝缨道:“你这是什么话?”

    鸨母道:“交给妾几个女孩儿,如今摔了一个,眼看好不了了,妾要交不上账了。”

    哦,原来是官-妓。那就更不对了!祝缨问道:“你给我把话说清楚!怎么一个语言不通的女子又成了官-妓了?来,也是二十!”

    鸨母忙讨饶:“别别别!我招!我招!她原本不是,妾这里死了一个,不好报账,就……”

    官妓是官产,鸨母自己有得赚,也得给官府报账。她手下一个“女儿”年纪轻轻地死了,她不想赔钱,就从路过“客商”手里又买了一个“獠女”。反正只要能拿到嫖资,能够交上账就行。她特意强调,自己这也算是为了朝廷的财产、收入着想。

    “客商?”祝缨问,“不要等我一句一句地问!”

    鸨母是真的“命都捏在大人手里”,磕一个头,把话都说了:“都是互相掠人。这边儿有人掠卖獠人当奴婢,那边儿也常抢村庄、过路行人去当奴隶。除了这直接抢的,也有往来买卖的,多是散客。县城见不着几个獠人,可各家庄子上的奴婢里,是有不少的。还会往外面贩卖。”

    “哪个客商?”

    “不知道,路过的!真的!他们不常驻的!本县的大宗不是贩卖人口!多是交易些山货之类。就那赵家,他是惯做中人的。两边儿交易,常请他做保。这个丫头,妾是真的不知道她的来历。也不用知道啊。跟她说话,她也听不懂,她说的话,咱们也听不明。大人……”

    后面杜大姐叫了一声:“大人,那小娘子死了!”

    鸨母急了:“大人,这事不能怪妾呀!”

    祝缨道:“你随我来,先认尸!”

    鸨母跟她到了偏房一看,说:“就是她,那这……”

    祝缨问道:“当着她的面,你告诉我,她与姓汤的是怎么一回事?”

    鸨母哭着脸道:“汤小郎君,考试考了第四十一名,他就恨上了赵小郎君,以为是獠女之子占了他的位子。他到妾这里来散心,听说有獠女就点了带走……”

    “呸!”花姐啐了一口。

    祝缨道:“尸身留下,案子还没结呢!我以后再与你算账!刚才的事,一个字也不许对外话,出了这间屋子,再有一个人知道,我唯你是问!”

    “是。”鸨母哭着走了,脸上的粉被眼泪冲糊了。

    花姐眼眶红红的,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她也说不清这是哪一族的姑娘,顺手买的,语言也是不通的。不知来历。如今人没了,先验尸吧,一条命,总要有个说法!”

    花姐道:“能怎么判呢?无论是官-妓还是獠女,身份都不顶用。”

    祝缨道:“先验。”

    在她的地盘上,行动就由她做主了,她与花姐把人摒退,外人只以为是花姐要验尸。杜大姐不满地说:“大人,不如找个稳婆吧!怎么能叫娘子上手呢?”

    花姐道:“杜大姐,你别管,先出去。”

    实际动手的人是祝缨,她除去了姑娘的衣服,见这姑娘身上青青紫紫,除了坠楼的摔伤,死前不久还受了一些蹂躏,心道:这姓汤的真是欠打死!

    验看完了,与花姐再重新给姑娘穿上衣服,洗了手,拉开了门。祝缨道:“填尸格吧。”

    叫了本县仵作来,仵作背着个木头箱子,因是女尸就不让他看。他顺口一问:“稳婆呢?”

    没稳婆。

    花姐有点心虚地说:“我看的。”

    仵作怔了一下,道:“那……娘子来填?那稳婆不识字儿,本也瞧不出什么好瞧的来。”

    由她口述,仵作填了尸格,祝缨收了尸格,忽然想起一事,对小吴说:“去出个告示,有无本地之女子愿做仵作。”她并不报什么希望,本地男子识字的都比别处的不算多,能识字的女子家境一般不错,谁愿意?还得现学,家中父母也未必同意。

    花姐道:“我能干的!”

    “那也不在乎多一个,真有人来,说不得还要请你做先生呢。”祝缨说。

    女卒有了,再有个女仵作不是情理之中的吗?她要把在京兆不能干的事儿,一件一件在福禄县试上一试。现在看来,也没出什么事嘛!

    花姐道:“郎中跟仵作,能一样吗?那这案子……”

    “接着审吧。”

    …………

    祝缨重接提审了汤小郎君,先当着他的面把他的仆人们打了一顿。板子一下下地落在仆人的身上,每一声都让汤小郎君颤了一下。

    打完了,祝缨问道:“你不好生读书,还挟妓出游!还闹出人命了。来,也是二十!”

    把汤小郎君也打了二十大板,汤小郎君眼泪鼻涕一齐下来,说:“大人,学生错了,学生再也不敢了!以后都不狎妓了。”

    “你的错处就是狎妓?那是一条命!”祝缨斥完了他,又问仆人当日情状。

    仆人道:“就带着去喝酒,楼下有人说话,不知怎么的,就把那女娘惊着了,她就掉楼下去了。”

    祝缨又打了他十板子,然后问汤小郎君:“你说,怎么回事?”

    汤小郎君道:“真的是出来散心的!瞧着她新鲜就点了,哪知道她会掉到楼五呢?”

    祝缨命人把尸格拿给他看:“这些伤是哪儿来的?!!!给我打!”

    又是一顿打。

    再问仆人:“说,怎么回事儿?”

    “就……獠女么,小郎君,小郎君厌着獠人,带回来打了两巴掌。”

    “就两巴掌?再打!”

    又是十板子下去,祝缨再问汤小郎君,汤小郎君是真的怕了,一吓之下全招了,与那鸨母说的也相差无几。

    祝缨深吸一口气,又召了鸨母手下的妓女来问,说的都是大同小异。也有同情死去的姑娘的,也有觉得这个“獠女”不可爱不亲近的,却没有一个人能够说出她的确实来历,倒是证实了这姑娘确实是买来的。

    祝缨看姓汤的小子已经打得很重了,再打下去怕不是要真的打死了。她不介意直接打死这个傻子,却不能不考虑士绅的反应。

    按律,汤小郎君这次的惩罚是极轻的,无论是“獠女”还是“官-妓”的身份都不比寻常百姓,人还是找不到来处,也无人为她做主。汤小郎君也并不是亲自谋害她,过失减等、身份再减等,减来减去,非但不用偿命,连流放都放不出去。判个流刑,大理寺都得能给驳回来。更不要提死刑了。

    祝缨眼前全是当年曹氏案时王云鹤的样子。

    祝缨召来汤小郎君的父亲汤翁。汤翁一见儿子打成这样,心都凉了,有些愤懑地问:“大人,小儿所犯何错?”

    勾勾手指,示意汤翁上前,在他的耳边低声道:“糊名考了四十一名,就寻个獠女来虐待,下作!丢人现眼!”

    汤翁的脸白了,他知道这句话背后的意思。不提县城里现在就住着一个很不忠厚的“獠女”单说眼前的县令,他是要修复与獠人的关系的。

    祝缨道:“你这个儿子教成这样算是废了,将其他孩子教导成人去吧。”

    汤翁深吸一口气,不停叩头:“大人,他虽可恶,可做父亲的总不忍儿子去死的。请大人饶了小儿一命吧,小人愿意交铜赎刑。”

    祝缨下判词,先给死去的姑娘定个身份,是“外乡人”,然后判了鸨母买良为贱当罚,其次是判汤翁的儿子过失致人死亡,本应流刑,但是因为他当时不知道这姑娘的身份,所以减等成徒刑。另要赔钱。汤翁想要的赎刑,祝缨没答应,钱收了算罚款,刑照判。

    徒刑发配之前,要先挨板子,但是审讯的时候已经挨过了,所以这顿板子免了,即日就发去做苦力,不许停留。

    这个结果祝缨自己尚且不能满意,不想许多人却认为她真是“铁面无私”,甚至有些人认为她有些“苛刻”了。一则死的是“獠女”,二则死的时候身份是“妓-女”,实不该将一位士绅之子罚得这么重。

    顾翁等人只能猜度:“这当是为了安抚獠人。咱们这位大人,想得很多呀!”

    他们都在等,看祝缨要跟赵娘子有什么交易。

    ……——

    祝缨没有去找赵娘子,她先召了顾翁等人。

    顾翁等人不明就里,以为她要询问与赵娘子有关之事。不想祝缨先问他们:“你们家内有獠奴吗?”

    众“父老”面面相觑,各自小心地说:“都是花钱买的,有来路!”

    祝缨道:“是我疏忽了,以前并没有听说过呢。这‘獠奴’是个什么情形,劳烦对我讲一下。”

    顾翁等半真半假地说:“是买一些做些粗笨活计,他们也听不懂话,胜在憨直。”

    “一个听得懂话的都没有?”

    “那倒是有的。”

    祝缨道:“那好,给我寻几个会讲……去找美玉之族的‘獠人’,哦,有旁的族也给我寻一两个,我向你们借用。年前归还。”

    众人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但是找会说话的还是方便的,他们说:“何必言借?”

    祝缨又问通商的事儿,顾翁道:“本县不多,就是赵沣家。獠人素无文字,怕交易记账被人所骗,只选信任的人。”

    祝缨都记在心里,让顾翁等人尽快把“獠奴”给她找两个来,要通晓双方语言的。顾翁等人就确定,县令是真的要联络獠人了!则汤小郎君撞在了枪口上,被打被徒刑被罚还不许赎刑,也不冤。

    他们不敢为汤小郎君求情,却又不得不想:以县令的作派,只怕獠人的好日子也要来了。

    相约去了顾翁家议事,议的是“既然县令大人有意联络獠人,本县是必有好处的,恰如收拘我等在此,却又除逋租、兴修水利一样。我等如何能从中获益?”除逋租,他们得到的好处并不算多。獠人的事儿,他们有点相信祝缨能办成,一旦办成,必有大利,他们想多拿一点。

    祝缨现在想的却不是“獠人”,因为她放出去的榜有人揭了。

    福禄县不比京城,县城里的稳婆没一个认字的,仵作的女儿也不识什么字,更不想学什么剖尸。县城里识字的妇女也没几个,乡绅们的女儿倒有几个识字的,却无人来揭这个榜。

    等了三天,小吴脸色诡异地跑过来说:“大人,有人揭榜了。”

    “哦?带进来。”祝缨说。这可是这几天以来最好的消息了。

    小吴咳嗽了一声,祝缨道:“怎么了?”

    “是……那位女冠。”

    祝缨与小吴对了个眼,镇定地道:“带进来。”

    两人虽然认识祝缨,此时却与在花街后街见祝缨时的心情截然不同。小江有些紧张,身后跟着的小黑丫头也很紧张。

    祝缨道:“你们揭的榜?”

    小江道:“是。”

    “做仵作?”

    “是!”

    “为什么?”祝缨问,小江这人脑子跟别人不太一样,祝缨不敢说她一定就是为了自己,但多少有一定的原因。如果小江是为了跟一个年轻的官员共处,那她要这样一个女冠毫无用处,还耽误她的正事儿。她是想要些女官女吏做事的,并不是想给自己的身边添一个……难以确定身份的人。

    小江的喉咙发紧,道:“道理我说不太明白,只想说,我想活得跟以往不一样。凭我自己想总也想不明白,我想自己出去走走,心里却总是缺了点什么。我想帮别人,却又给您添了麻烦。跟着您总能学到一些的。哪怕最终还是不明白,也比自己瞎摸乱撞强。我、我能做事的!教我一点吧,教我一点我不懂的道理,让我做一些与以往不一样的事。我不比别人笨。琵琶,不难的,不学就永远不会,不是因为笨。我……”

    说到最后,她有些语无伦次,只恐自己说得不明白。

    “跟我来。”

    祝缨把她带到了停尸房,那里,死去的姑娘正安静地躺着。祝缨也招呼了县内的僧人给她念了几卷经,耽搁了两天,是以还未下葬。

    小江毫不介意地说:“我来给她装敛。”她的手法很娴熟,似乎做过不止一次。祝缨道:“做仵作可不是敛尸,是剖尸。”小江的手顿了一下,道:“我学!”

    祝缨道:“你现在还不是仵作。”

    “我愿意学的,什么时候学好了,再让我听差也行!”

    祝缨道:“先做个学徒吧。你叫什么?”

    小江露出数月来第一个放松的笑:“没名字。”

    她的姓也没什么来历,纯是出了花街要立户籍,就随手翻了一本书,看一首情诗中的字,“江”字比较像个正经的姓氏就登记了个“江”姓。没名字的女人多了,江大娘就行。后来祝缨叫她“小江”,她也觉得名字起不起都无所谓了。

    祝缨道:“不妨取个自己喜欢的名字,现在就可以登记在册,改过来。”

    小江摇摇头:“大道至简,我名字太多了,以后都不要了。”

    祝缨又指指小黑丫头:“学徒带个丫环,不像话。”

    小黑丫头道:“我也能当学徒的!我也喜欢您查案子的那些故事!我帮娘子问了那家的人,她们说了死了的是个獠女。可惜您自己也问出来了。”

    祝缨看了她一眼:“算杂工。”

    看着“江大娘”三个字被记在册子上,学徒一个月只有一石米、一百钱,小江忽然觉得自己与以前不一样了。她也不要求住到县衙里,还住自己赁的那个房子,又问县衙的规矩,什么时候应卯,假怎么算之类。

    小吴在一旁听了,心道:这可真是个狠人,为了留下来连尸体都敢剖!侍女都拿来搬尸体!

    小江却很快乐,祝缨让小吴给她讲县衙规矩,她见小吴走神,还提醒了一下:“吴小郎?”

    “哎?哦哦!我来对你们讲……”

    福禄县衙就多了一个仵作女学徒,这两天就守着一具女尸瞎瞧。早上集合的时候,小江就跟小黑丫头站在女卒的身后。她方言讲得好,以致女卒们都奇怪县城里以前怎么没见过她这号人。

    …………—

    祝缨的榜被小江揭了也属无奈,她本意是在福禄县培养出当地的女仵作来。小江是从外面来的,日后未必就能扎根这里。来了,当仵作,再走,福禄县依旧什么也没剩下。

    所以她才会犹豫,以为无用功。

    但是福禄县的条件又摆在那里,不招这一个,一时半会儿也没别的人肯自愿来当这个女仵作,且也得重新教。要命的是她们缺的不止是怎么做仵作,连字都不识,尸格也不会填。

    祝缨倒也痛快,招来小江:“榜还依旧贴着,日后有胆大心细的年轻女孩子,我也召了她们来。她们有不识字的,你带一带她们,教上一教。”

    就把这摊子扔给小江了,她自己事太多了,实在抽不开身亲自去教。

    小江高兴地答应了:“我这就去街上找人。”

    “不急,先把停尸房那个烧了吧。赵娘子在县城住了有些日子了,我想她也该回去了。骨灰叫她带走,纵不认识,也埋得离家近些吧。”

    小江的眼睛亮晶晶的。

    祝缨道:“官吏俸禄从税赋中来,我们这些人都吃过她的血肉。”

    小江的眼睛更亮了。

    尸身被移到了城外点起了柴火,烧了好一阵儿才烧完,用一只大瓮装了,几块未烧尽的大骨头落在瓮中发出闷响。祝缨将坛口封了,带回县衙,再请赵娘子过府一叙。

    赵娘子在县城逛了几日,也见识了祝缨判汤小郎君,见县城被治理得井井有条,心里也有了点主意。恰儿子也要开始进县学读书了,她便打算回家。临行前,她也想再见一见祝缨。

    到了县衙,赵娘子这次就礼貌多了,先谢了祝缨也给儿子一些冬日的用品。祝缨道:“我答应过贤伉俪,自然会尽力。”

    赵娘子道:“他能来上学,也是多亏大人。”

    “他考得不错,悟性亦可,福禄县要这样的读书人。”

    赵娘子道:“考的?嘿!以前可未必就是这样的考!大人,明人不说暗话,您做的我都看在眼里了。”

    祝缨道:“那我能托您做一件事、捎一句话吗?”

    赵娘子正色道:“请讲。”

    祝缨命人取来骨灰瓮,先托了这可怜姑娘的事。赵娘子诧异道:“就这件事?那是什么话?”

    “问一问令兄:可否相安?”

    “什么意思?”

    祝缨道:“我知道以前发生过一些事情,以致彼此不能信任。不过总这么防来防去,互相害来害去也不是办法。能否重修旧好、互通有无?你们的族人,如果有名册最好,这样到了福禄县,我待他亦如士绅百姓。如果想交易,我与令兄各发身份令牌予可信之人,往来两处行走。如果仍有疑虑,就从互不劫掠人口开始?犯法的人必然是有的,但是只要发现,就互相帮忙追索,如何?”

    赵娘子认真听了,说:“倒不像是要坑害人的样子,我这便回去传话!”

    “静候佳音。”

    ……——

    赵娘子到县城也是为了给哥哥观察一二,回去好传话的。

    她赶回自己家,对丈夫说了儿子的生活情况,又说了县城:“是有条理多了。我总觉得那个县令太软和了,心里想得又多。婆婆妈妈的,遇着一个不知哪族的丫头死了,巴巴地把个小郎君给发配了,又拿了骨灰托我捎带。啧!跟他说了我也不在意别家死鬼。”

    赵沣细问了情况,道:“他这是告诉你,他重视你呢。你要去大哥讲吗?”

    赵娘子郑重地点点头:“当然!”有些事是连丈夫、儿子也不能说明白的,“獠人”也分不同种,她这一族是自称美玉之族,此外又有以健勇为名的、以敏捷为名的。

    大家也互相攻伐。

    赵娘子第二天就往娘家赶,大冷的天她也不畏惧,七天之后,回到了熟悉的家中。

    哥哥已经老了,满头花白的头发,四个侄子、两个侄女都来迎接她。一家人围着大厅的火塘坐着,赵娘子将祝缨的话转述给了哥哥听。

    洞主道:“你们都说说。”

    长子道:“一个县令,能做什么呢?不如前两年那个刺史,他管得多。”

    次子道:“官儿越大怕越狡猾,但他能给的也更多。”

    三子道:“别忘了,官儿越大,手也越黑。”

    四子道:“大哥说的对。山那边那两家又不消停了,咱们须得有人相帮,一个县令能帮什么呢?”

    只有小女儿说:“阿爸,选这个县令!”

    洞主道:“为什么?”

    “哥哥们说得都对,刺史管得多。可是,咱们只有这一洞的人马,在刺史心里的份量绝没有在县令心里的份量重!一个不重视咱们的人刺史,又能帮到咱们多少?且容易被他算计。县令既然是个软和的人,又心细,又会做事,咱们正要这样的人。阿爸,我想亲自去姑姑那里看一看这个人。”

    福气

    “我还要再想想,”头发花白的洞主喃喃地说,“散了吧。阿妹,你来。”

    赵娘子在哥哥面前十分乖顺,她亲自搀着哥哥去休息,对跟随而来的侄子侄女们说:“行啦,主意也不是一天就能定下来的,干嘛急在这一会儿的功夫?都散了吧。”

    侄子侄女们见状,只得住了脚,又有几个不太甘心的,就在老洞主的住处外面徘徊不肯散去。

    洞主往窗外一望,对妹妹说:“把窗户关上,看着生气。”

    赵娘子心中忧虑,仍然笑道:“这么多好孩子,还要生气呢?”

    “真的有那么多的好孩子吗?”洞主反问道。

    他们这里虽然号称“洞主”,也是沿袭下来的称呼,他们根本就不住山洞。就着窗外的月光,洞主又看了一眼儿女,连连叹气。最后对妹妹说了一句:“苦了你了。”

    赵娘子道:“我并不苦,过得挺好的。再不行我就回来,家里还能不要我么?”

    洞主又叹了一回气,不再纠缠这个话题,他问赵娘子:“刚才几个孩子说的,你觉得哪个说得对?”

    赵娘子顿时认真了起来,像是个课上突然被老师点了名的小学生:“还是小妹吧。”

    “怎么说?”

    赵娘子道:“拿到手的才是实在的。”

    洞主道:“对呀。我老了,可惜儿子们不顶事。女儿又……毕竟是个女儿。”

    “哼。”

    洞主笑道:“这么说你不开心啦?只要小妹有本事,家交给她总比被别人散了的好!”

    赵娘子道:“那小妹要去看县令,哥哥同意的?”

    洞主道:“我还想自己看看呢,不看一回总不能放心的。毕竟是件大事。”

    “那……把小妹叫过来商议一下?”

    “好。”

    赵娘子出了门去叫人,侄子侄女们都围着她,一个劲儿地问:“姑姑,姑姑,怎么说?”仿佛一群鸽子。

    赵娘子道:“小妹跟我来。哎,你们几个,怎么还不去歇着呢?”

    侄子们还有点犹豫,老大依然觉得跟着刺史更有前途,老四已然改了主意,也想跟着去看看。赵娘子虎起脸来道:“都欠打了是吧?!!!”

    侄子们顿时作鸟兽散,赵娘子一点得意的心思也没有,反而发起愁来:这哪像当家人的样子呢?儿子不争气,怪不得哥哥会发愁。

    小侄女跟着赵娘子去见洞主,洞主正在屋里的火塘边烤火,抬眼看了看她们说:“来了?坐吧。”

    姑姪俩坐在洞主的两边也都烤火,洞主说:“小妹,你与你姑姑下山吧,早去早回。”

    “哎!”这小女儿二十来岁模样,眉眼间一片开朗之色,听到父亲同意了,更是一脸欣喜。

    洞主叮嘱道:“要悄悄的看,别叫人发现了。咱们的人过去那边的少,饼上洒芝麻,显眼。”

    赵娘子道:“这个您就不用担心了,小妹打一开始就装成我的侍女跟过去,再不对别人说。阿苏也在县城上学,我去看我儿子,别人能说什么?小妹就跟着我过去。”

    洞主道:“好。”

    姑姪俩也都很高兴,洞主脸上却一点喜色也没有,只让她们去休息。小侄女道:“姑姑,你那屋子很久没睡了,到我房里睡吧。”

    两人就到了小侄女那里,又说了半宿的话。赵娘子道:“小妹,你阿爸当家不容易,你可要帮他呀!你那几个哥哥,哎……你要当家,我一定帮你!”

    “小妹”笑道:“姑姑当真看我成?”

    赵娘子道:“我是看你哥哥不成。你阿爸比我大十几岁,我与你哥哥们一道长大!他们让你阿爸太累了!那是不成的!你的哥哥们,放到那个县里,也不能说是不好。多少财主富人家的儿子也不比他们强,却都能守住家业。整个家、整个奇霞,一眼看过去都是仇家,你哥哥们这样就成。”

    “唉。”

    两个女人叹息了一回。

    赵娘子就鼓励侄女:“他们不成,你就要当家!”

    “好!”

    赵娘子摸摸侄女的头发,道:“睡着,我再住两天再走,咱们再好好说说话,我告诉你一些那边的事儿。你要干成了与下面官府结盟的事儿,这个家也就当成一半儿了。”

    …………

    赵娘子的计划,以下山之前给侄女多讲一些县城的事项,以免太招人眼。

    早上一睁眼,身边的被褥都凉了,赵娘子揭被而起,问道:“小妹呢?”

    侍女恭敬地说:“去抓人了。”

    “她抓什么人?”

    侍女道:“人贩子。”

    赵娘子匆匆穿衣,催促道:“快,给我梳头,我要去见哥哥。”

    洞主早知道了女儿要干的事。老人觉少,一大早他就醒了,还没喝一口水女儿就过来了。洞主道:“你姑姑还要住两天才走,你起得再早也没用。”

    女儿笑着抱着他的脖子说:“我才不是急着下山呢,是有件事儿要做,阿爸,你答应我吧。”

    “嗯?你下山要干什么事?”

    “不,就在寨子里干。”

    “说说。”

    “小妹”道:“昨天姑姑来传话,那个县令说什么互相不捕猎奴隶?就是咱们寨子里也有捕猎奴隶的人了?他们拿别家人我不管,我要查查有没有贩卖咱们寨子里的人的!我跟姑姑下山之前,要先处决了勾结外人掠卖族人的叛徒。

    讨价的时候,山下官府手里拿着的咱们的人多,咱们就要吃亏。不能叫这些人在后面坏事。”

    洞主欣慰地道:“好。去吧。”

    赵娘子梳洗完毕,侄女正在满寨子的抓人。她侄女抓人是很简单的,奴隶贩子一拿,再细审。外面买卖人口合法,山里贩卖奴隶也不犯法,都是明着的。但是正如“掠卖良口”是犯罪一样,寨子里没有一个成文的法典,洞主家认为把族人卖到山下是犯罪,那就是犯罪。

    赵娘子站在旗杆下面往下看,见侄女活力十足,不由欣慰地笑了。远远地扬声道:“小妹,吃早饭了。”

    太阳升起的时候,“小妹”已把寨中奴隶贩子的头子抓了过来。与所有的“獠人”一样,她这一族里也是没有文字的,大家或用一些自己知道的记号或者是画画来记事。与山下人来往频繁又有心的人,也学一些山下的文字。记账、记事都用山下的文字。

    洞主家里也不是人人识字,赵娘子是下山联姻生了儿子之后才慢慢认得一些字的,洞主的儿子们只有一个能认数百字,“小妹”倒能识上千字。奴隶贩子因为要订契需要,也识些字。“小妹”从这奴隶贩子的家里翻出个账本来,上面虽然记得七零八落,她认字也认得不太全,仍能辨认出一些记录。

    她拿了账本给洞主看:“他们这群鬼!从下寨那里贩了人,竟不叫咱们知道!”

    洞主家自住主寨,手下另有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寨子也是听他的号令。在自己的地盘上,贩卖自己的人,这是不能容忍的!洞主道:“砍头!把他的头拿到各寨中给他们看!不许贩卖本族人!”

    “小妹”道:“且慢!”

    洞主问道:“你要干嘛?”

    “小妹”命人:“叫银匠来!”

    随从们唤来了银匠,“小妹”又命寨中人到寨中的祭祀的大广场上集合。当着所有人的面,命银匠把从奴隶贩子家中搜出来的一坛一坛的银子化了,命人将那个奴隶贩子绑在了木桩上,用铁钎子撬开他的嘴,将一坩埚的银汁子灌到了这人的嘴里。

    那人拼了命的挣扎,却无论如何也抱不脱粗重的木桩、捆绑的粗麻绳。挣扎得太过用力,麻绳将皮肤勒出了血,直到洇红了衣服、人被灼死,也没能从木桩上下来。

    “小妹”道:“阿爸,办好了。”

    洞主赞赏地道:“很好!”

    “小妹”跟着姑姑下山的事情遂成定局。

    当天,她号称要跟去姑姑家玩耍,收拾了行李、带着仆人,下山没多久歇息的时候就换了一身侍女的打扮,先跟赵娘子去赵沣家,在那里略住两天,再与赵娘子一同去县城。

    赵沣正在家里,将儿子的来信反复地看,仿佛看着赵家未来的光宗耀祖。他有点心痒,想去县城看儿子。又想妻子回娘家去了也不知道又会有什么事,等妻子回来交换了讯息,如果没有什么大事,他就亲自动身。

    “小妹”来得正是时候,赵沣毫不犹豫地说:“咱们一同上县城去。”

    赵娘子道:“等两天也不怕的。”

    话虽如此,他们也没有耽搁太久,没两天就又动身了。路上,“小妹”再三说:“只当我是个侍女,不要告诉别人我是谁。”

    赵沣道:“放心。”

    过不几天,一行人就又到了县城。这一回,再没从楼上掉个人下来落到他们的马前了。他们很顺利地到了赵宅,但是赵苏不在,他上课去了。

    打赵娘子上次过来,赵苏就搬到了西厢去了。赵沣夫妇此番就住在了正房,“小妹”做戏做全套不肯住客房,带着侍女住到了东厢。进了东厢,侍女就很有眼色地给她铺好了床、放好了行李,自己却在角落里打了个地铺。

    赵沣出去拜访士绅,赵娘子与“小妹”一处说话。她们讲的是自己族里的语言,外人根本听不懂。

    “小妹”说:“这县城可比咱们寨子阔气多啦!要是能结盟,就不必再担心争不过他族了。”

    “你看这县城还行?我还去过府城,那里比这儿要更好一些。”

    “先不用管他们,等咱们赢了那些野人,势力更大了,再跟什么知府、刺史打交道!现在只看这个县令怎么样,我看他管这个县城就挺好的啦,再悄悄地看两天,看看他还有什么旁的真本事。”

    “好。”

    …………

    县令的“真本事”有多少真不好讲,其中一项就是在京城的人缘还挺好的。

    祝缨正在县衙里拆看从京城里来的信件。

    将到十一月了,侯五终于从京城回来了,与他同行的还有郑府的几个家仆,他们一同押着车。车队到县衙前停下,引来了许多人的围观。

    人们小声地指指点点,嘀嘀咕咕。

    侯五风尘仆仆,跳下车来就冲门房嚷:“快!京里派了人来!侯府有东西磅来!快禀告大人!”他自己回头跟郑府的仆人低声说了句:“稍等,我亲自进去禀告。”

    祝缨在衙内就听到了外面的嚷嚷,她对曹昌说:“你和小吴去看看。”

    她对自家几个仆人已经放弃了,侯五在人情世故上仅强于祁泰,鬼知道他一路跟京城来人是怎么相处的。小吴机灵,官面上的迎接都能应付。曹昌与甘泽有亲,甘家在侯府的仆人里也有些面子。她不得不一次派两个人去,自己留下来问问侯五情况,再接见京城来人。

    侯五人情世故上让人叹息,办个差使倒是认真,他抱着一只匣子进来,说:“三郎,京城回信都在这里了!有王相公、陈相公的,有郑大人、裴大人的,冷少卿也叫人送了封来。王相公还叫人特意送了一个本子,说是刘先生写的,刘先生也有信。与我同来的是侯府的人,郑大人给了你几大箱子好东西哩!小曹家的东西,他们给捎了。小吴家里也托我捎了东西。还有金大郎家……”

    他手里拿的是信件,都保护得很好,物品则都在车上。跟他同来的并没有身份尊贵的人。

    祝缨听他说完了,道:“把信交给大姐收好,我一会儿去看。你也休息一下去。”

    她这才去见京城来人,京城来的侯府仆人她都认得,他们已与曹昌寒暄了一回,又打趣了一回。打头的小管家见到祝缨都说:“三郎清减了!怪不得七郎总惦记着呢。”说着,呈上了单子。

    祝缨接了也先不看,说:“一路辛苦,先休息,稍等一阵儿再叙话。”

    管家道:“三郎还是这么贴心周到。”又指着一口随身的小箱子,说里面是郑熹的娘郡主送给张仙姑的。交代完了才跟着曹昌进去休息。

    祝缨见县衙里的官吏都出来围观,道:“都闲着呢?”

    人们作鸟兽散。祝缨哭笑不得:“回来!过来两个人卸车!”叫了几个平时细心的衙役来,将车卸了,将几口箱子抬到二门前放下。

    衙役们抬着箱子有轻有重,都封得好好的,也猜这都是什么东西。几辆大车,拢共十来口箱子,县令大人赴任时的家当都没有这么多呢!

    关丞和莫主簿以及县尉等人也凑在一起小声讨论,莫主簿道:“何曾见过京城往这里送东西来的呢?”

    县尉也说:“可不是。不都得这边往上头送礼的吗?以福禄县这片地方,附近的人也没什么要求福禄县办事的,哪里还会送东西过来?”

    他们又问关丞的看法。

    关县丞道:“要我说?我能说什么?我就知道咱们大人能通天。”

    另几个频频点头:“不错不错,看刺史大人都碰了钉子呢。”

    一时之间,几个人都挺起了胸脯,觉得县令厉害了也就是自己厉害了。

    县令正看单子,郑熹不知道发的什么疯,给她送了一箱子的四季衣服,连佩饰都是全的,衣箱夹缝里又塞了一管玉笛。此外又有些绸缎衣料、精巧摆件。郡主给张仙姑的还是首饰,顺捎还给了花姐两件。有两口箱子里都是书。又有香料,另有半石的胡椒。

    衣食住行什么都有。

    祝缨觉得不对,叫来侯五询问:“郑大人问过你什么事吗?你跟他哭穷了?”

    侯五跟张仙姑、祝大吹这一路上京的事儿才吹了一半,被叫过来时还意犹未尽,猛听这一句问,道:“没有啊!哪能干那个事儿呢!咱这不是过得挺好的吗?”

    侯五这辈子也没过过什么奢侈的生活,到祝家之后才算安定了下来。问他,他也只会当面说:“挺好的。”

    祝缨道:“你背后说过什么没有?”

    侯五的脸绿绿的:“没、没什么呀……并没有说寒酸什么的……”

    真的,就说家里主人四口,仆人三口半,那半个是小吴,因为小吴还得当衙役。他还找补解释了,衙门里换了新家具,都是新的竹具呢!

    祝缨沉默了:“你休息去吧。”

    她得看看郑熹的信里都写了什么!

    …………

    郑熹的信十分的平和,跟祝缨说,在外不容易,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她有自己的盘算,但是生活上是不太讲究的,要注意身体,就算自己仗着年轻瞎折腾,还拖家带口的呢。

    又让她处理好她自己的事就行,京城这里一切都很好。只要祝缨把官做好,做出成绩来就行,不要分神考虑什么交际之类的事情。他郑熹不像那些人,故吏门生外放了,不给他刮地皮就觉得是不尊重自己了。他知道祝缨是什么样子的。

    福禄县离京三千里,无论送什么东西都太费力了,意思意思就行了。福禄县离京城太远了,这路上损耗都是一大笔,押送的人路上消耗又是一笔,索性就别浪费了。

    又说,京城里的人际关系也不用祝缨想太多,有他在呢!如果祝缨有什么需要周旋的,就写信给他。京里人那么刁,祝缨能刮福禄县几层地皮送礼喂得饱?他在京里随便就能打发了。

    等等。

    如此讲理,让人后背都发凉了。

    祝缨觉得此事不简单,马上拆了别人的信,将信都看完了,才隐约猜到了发生了什么。

    王云鹤的信里叮嘱她,不要仗着年轻就拼命的熬,她推行的糊名制之类,还是不要太激进,暂时也不要上书,就先试行着。又说把祝缨写的风物杂记也转交给刘松年了,刘松年还是很喜欢的,但是还在骂祝缨,问祝缨给刘松年的信里都写了什么怎么就让刘松年满地乱蹦蹦了。

    刘松年的信果不其然是在骂祝缨,骂她不识货,自己写的都是精品,现在抽几篇给你看看!

    陈相竟也给她写了信,说陈萌的一些经验能够对祝缨有启发,他很高兴。陈萌这货到现在才开始懂事,他也很欣慰,希望祝缨和陈萌以后能多多联系,两人互相促进。两人又都在做地方官,有什么经验也可以商量讨论嘛!

    最后,陈相轻描淡写地提了一笔,他也跟郑熹谈过了,郑熹现在情绪也很稳定,也不在东宫搞事了。所以陈相让祝缨也稳稳地来,不要着急,年轻人最怕冲动,一冲动就会走弯路,反而会蹉跎岁月。蹉跎岁月还算好的,就怕起到反效果,把自己全家都搭进去一起玩完。让祝缨也不要过于关注东宫,盯着东宫的人太多,不差她一个。

    祝缨失笑。

    她上回跟王云鹤顺笔提到了陈萌,可能这位公然夸奖陈萌的时候拿自己的话举例子了。而给陈相的信里,她也浅浅提了一笔郑熹。郑熹估计是为了这事。

    她猜得确实不错!

    想将县令做好是很不容易的,陈萌虽有不小的进步又借着丞相父亲的便利做成了些实事,得到的考评也不错。但是在政事堂众人看来,是称不上出类拔萃的。全国县令几百上千了,真正让他们另眼相看的也不过十数人而已。

    王云鹤是个通晓人情世故的人,祝缨的信到了手边,回忆一下陈萌做事也确实称得上“中上”。也就夸了陈萌“务实”,是个很好的亲民官。

    陈相和王云鹤前后脚收到的祝缨的信,看祝缨信里提了一笔郑熹。

    投桃报李,陈相就以老师的身份拦着郑熹聊了一聊。

    彼时郑熹到了东宫已有些时日了,东宫这个地方就如它的主人一样,耀眼又尴尬。干得太好了,离完蛋也就不远了。干得不好,又得被骂死,也可能完蛋。

    郑熹一个老手到了东宫,竟也不免出些小纰漏,又受斥责。太子“不上进”,皇帝骂外甥,东宫宦官跋扈,皇帝骂外甥,东宫官员犯法,皇帝骂外甥。

    郑熹根本不能像在大理寺那样,将东宫官员都换成自己人!得亏是他,换个人当场就得回一句“犯法那个,不是陛下您钦点的人么?”幸亏没说这一句,说了,他舅舅怕就不止是骂,还得打他了。

    郑熹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待遇?他从小到大都是受夸奖的。现在他就像一个知道兄弟们要夺嫡的太子一样,虽然知道在东宫要谨慎,但也不能什么都不干,就只好折腾折腾东宫。

    陈相的指导十分及时,他告诉郑熹:“你今早那样的公文啊,以后先送给施、王二人看,尤其是施。”

    郑熹自然要问为何。

    陈相便悠悠地告诉他,自己要渐渐淡出,过两、三年就上表休致。郑熹忙问为何。

    陈相意味深长地说:“人呐,要审时度势,知道什么时候该干什么事。我这把年纪,也该退啦。你们这个年纪呢,也不能冲得太厉害。你从小就受人称赞,人又上进。现在还不到四十岁,你要有多上进呢?”

    郑熹苦笑道:“学生如今哪里敢提‘上进’二字?不出差错就不错啦。”

    陈相道:“太子就比你明白。”

    “是。太子天纵英明……”

    陈相摇了摇头,隐晦地指着大殿说:“再上进,就要进那里去啦!”

    郑熹蓦地背上生寒,陈相道:“东宫要稳,上什么进呢?东宫不动,你乱动的什么?”

    “老师教训的是。”

    “太冲动了既消耗自己,也让人担心。相隔三千里还要惦记。”陈相老奸巨滑地说。顺便告诉郑熹,东宫两个惹事的官员,政事堂会出手把人调走。

    郑熹道:“多谢老师。”

    陈相摇头:“到时候别骂我就好啦!”

    第二天,政事堂出了一份措施严厉的文告,指责东宫某宫员犯法,将人给罢职了。太子上表谢罪,郑熹也上表谢罪。郑熹一人写了两份谢罪的奏本,心里却很明白:政事堂与东宫这样最好,一旦政事堂和东宫站在了一起,两处一起玩完。

    郑熹重新沉下心来,整天与太子一处无所事事。

    ……

    祝缨就心安理得地收了郑熹送的东西,心道:不拿白不拿。

    她又把陈相的信拿过来仔细地读了其中关于“东宫”的部分,这一部分拢共只有一句,实在是看不出什么来。只得作罢。

    将信件归拢,收好、锁好,祝缨才有闲心去看郑熹送来的东西。

    过年的衣服不用自己裁了,又有些布匹之类,祝缨对张仙姑道:“你们也该裁新衣服了,我本来想过两天去州城见刺史大人的时候买些料子回来的,现在有了这个倒省钱了。”

    张仙姑听到“刺史”,也不看料子了,也不看摆设了,问:“还要见刺史啊?”

    她如今也知道鲁刺史不能将祝缨怎么样,但是女儿还得去见鲁刺史总让她心里不太自在。祝缨道:“一年见两次,算少的啦。他们上进的人,恨不能天天陪着他呢。”

    张仙姑道:“谁爱去谁去!”

    花姐则说:“郑大人这般客气,咱们要怎么回礼才好呢?”

    祝缨也有点愁:“不回是不行的……”她也可以放赖,在京城就放赖的,但是在京城的时候她是拿大理寺的油水补给郑熹的。现在要怎么弄?

    刮地皮吗?

    福禄县可经不起刮啊!

    张仙姑也愁,问祝缨:“你在大理寺的时候怎么弄的呢?现在还这么弄不成么?”

    祝缨道:“大理寺在京城,取租的房子,租金都比这县城贵八倍。东西两市,贵二十倍不止。”

    “那野鸡呢?”

    “那就是只野鸡,味儿也比老母鸡好,”祝缨说,“再说,多了也就不值钱了。”

    反正,整个福禄县你不能说它穷山恶水,但是跟富裕是完全扯不上关系的。以前在大理寺,她就管自己、管大理寺那点儿人吃饱喝足就成了。现在是一县百姓!要让全县都过得好点才行!

    这个事儿才真的叫人犯愁,祝缨突然看到张仙姑的眉头也皱起来了,正在咬着拇指。突然一笑:“没事儿,我有办法。您甭管了。过几天去见州城的时候,看能不能寻些好珠子,也就应付过去了。”

    张仙姑没听出来这话很虚,笑道:“那就好!哎,我这就跟杜大姐磨胡椒面儿去,羊肉汤不能没那个!”

    祝缨也不提醒她现在看衣服、看料子,她亲自动手,把自己那箱衣服往自己房里搬。箱子很沉重,祝大道:“看你那样儿,等着!”他难得有发挥的机会,去寻了根扁担、几条麻绳,将箱子一捆,跟祝缨两个把衣服抬祝缨房里去了。

    祝缨最终也没能寻出多少贵重的东西还礼,只得了搜罗了一些当地土产。哪知郑府的管事却十分推辞:“七郎吩咐了,不叫三郎再多费心张罗这些个事儿。三郎只要好好做个好官儿,他就满意啦!”

    双方推让良久,郑府的管事只带了点橘子之类的走。

    ……——

    送给郑熹都只有这些,祝缨给刺史送的年礼也就讲究不起来。一无金银珠宝,二无珍玩字画,也是些土仪。不但鲁刺史,州城的各路官员也都有这些礼物。福禄县的土仪,不外是里水果、干菜之类,一样珍贵的也没有。

    土物之类,比如米、柴、菜如果是按月发,也算是项好处。如果一年就给两次,量还不多,不让人收了添堵,不收更堵了。

    鲁刺史捏着鼻子收了祝缨送的两篓水果,还要称赞一句:“福禄县的东西,多少沾点福气。”

    此时不过十一月底,但是各县、府都开始往州城里送东西了。州城年底这个会并不是卡着腊月末,而是要稍早一些。因为各县的县令得在县里过年,主持县里过年、开春的事务。

    祝缨在鲁刺史面前听着这一句内容挺好,语气有点阴阳怪气的话,心里一点也不生气。她想:鲁刺史真是个妙人!福禄县真是个好名字!

    沾个福字,就能拿这个“福”字做文章呀!

    福禄县没钱,什么东西沾点“好兆头”都能卖上点价,尤其逢年过节的时候。不是么?

    橘子就叫福橘,那产量不高的稻米就更好了,它得叫福稻。

    祝缨笑眯眯地看着鲁刺史:“大人说的是。”

    将鲁刺史看得心里发毛,不知道祝缨又要作什么夭。

    祝缨却是一点夭也没有作,她在州城转了两天,带了些衣料、珍珠、新鲜玩艺儿又买了点新书回去。从头到尾都十分的平静。

    回到了县城,她也没干什么,将带回来的东西拿到家里分一分,又将今年表现得好的官吏的名单列出来。官吏每年都有考核,于考核之外,祝缨又把自己买回来的衣料给了他们一些作为奖励。

    县衙里得到的都很欣喜,没得到的也有些羡慕。腊月了,县令不想生事,整个福禄县的事都少了很多。祝缨回后衙换了身布衣,也不带人,自己悄悄地往县城里走去,她还是习惯于自己自己摸一摸底。

    她之前在州城就逛了市集,问了那里橘子等等的价格,今天想到县城的市集上看看本县物品的价格。橘子这种东西,只有南方产,但是又比荔枝之类耐储存得多,所以运到北方之后不至于让人不敢问价。最妙的是它是可以量产的!不是三两个人,捣鼓捣鼓就把钱全都赚完了的。

    种树要人、摘果子要人,运输也要人,即使商人转运赚大头,普通种树摘果的人也能混一口饭吃。同样数量的东西,以前只能赚一个钱,现在能赚一个半,这半个钱里商人、大户拿大头,福禄县的普通人能分一小半也是好的呀!

    实在是个适合拿出去卖的好东西!

    祝缨到市集里逛了没多久就被人认出来了——她的长相与本地人还是略有点不同的。她的个头,在京城不算什么,但到了福禄县就算是个“高挑男子”了。她的相貌也不算特别的俊美,但在是普通人都“饿得脖筋挑着个头”的衰样的时候,也就闪光发亮了。

    而且她的衣服上没有补丁!

    自打遇到郑熹,祝缨就没再穿过补丁衣服了。不止福禄县,从南到北,普通百姓也难有几件没补丁的好衣服。

    祝缨才问了几个摊子橘子的价格,就有自己担着担子过来卖的或男或女往她手里塞橘子。祝缨也不拒绝,从兜里摸出几个钱来给他们,他们又不要。祝缨道:“不是白给你们的,问你们点事儿,橘子好种么?”

    这东西纵有万般好处,如果不宜栽种,那也是不行的。种田种树,养鸡养鸭,并不是祝缨擅长的,她得现学。

    她就蹲在人家的摊子前面,跟一对头发花白的中年夫妇聊天,问人家怎么种橘子,顺手剥着橘子吃,边吃边问。树要怎么种、种哪里,什么时候结果、什么时候采摘……

    围的人越来越多,将一些原本不会踏足市集的人也吸引了来。

    赵娘子姑姪俩在县城已住了些日子了,这县城在祝缨看来很小,在“小妹”看来也能算得上繁荣了。她觉得自己看得差不多了,这个县令才不像她姑姑说的那么“软和”,一个把全县的富人都薅到自己眼皮子底下看着的县令,他能是个和气的人吗?

    这一手可太狠了!

    她装成十分好奇的样子,也挤进人堆里,就站在祝缨的身后,想看看他到底在干嘛。冷不丁地,那个蹲着吃橘子的县令站了起来!

    他不但站了起来,还扭过头来看到了她!

    “小妹”往后一仰,踩到了身后一个人的脚,她说了一句平日不会说的话:“抱歉。”

    风月

    祝缨上下打量了一眼说话的这个姑娘,二十来岁的年纪,浓眉大眼、一头乌亮的头发,健康,整个人都带着一种光泽,一种富足的光泽。

    吃不饱穿不暖的穷人是黯淡的,在他们的身上“一点油水”也没有并不是形容,而是一种写实,只有衣食丰足的人身上才会泛着一点点柔润的光。稍有点经验的人看到一个人,大概齐就能“看人下菜碟”了。

    想当年,郑熹要她当跟班做小吏,有一部分也是依据于此。祝缨是个穷人,但是比村里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的人要好看得多,才有个当吏的机会。再难看一点,是连这种机会也没有的。

    祝缨只扫一眼就转过头去,向四下一抱拳:“打扰诸位父老了,别为了看热闹耽误了生活。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我也这就回去了。”

    又出钱向那对中年夫妇买下他们卖的橘子,这一对夫妇吓得并不敢收。祝缨笑笑:“莫怕,耽误了你这半天光景,你买卖也不得做。你这一筐我付钱,另一筐付米。”

    她对正往这边挤市令佐招招手:“你找个人去把曹昌唤过来,叫他拿米来付账。”

    她本人就在这里等着,县城不大,曹昌很快就提着一蒲包的米过来。祝缨又要付钱。

    那男子倒老实,说:“五个钱五十个。”

    然后从筐里取橘子开始数,曹昌道:“不就是一个钱十个橘子么?你按斤称也行啊。”

    “莫打岔,”那男子苦着脸说,“错,错,数错了……”

    也不知道他这个价钱是从哪儿听来的又或者是哪一辈儿传下来的。一个钱十个橘子是很贱的价,但是他仍然坐在地上苦哈哈地守了一个上午也没卖出去。

    祝缨朝曹昌摆了摆手,又蹲了下来。看到她蹲了下来,本来想要喝斥的市令与市令佐等人都闭了嘴。祝缨也慢慢看出来的:这男人伸出一个手掌来。他识数,又不完全识,一个巴掌五个指头,他有两只手,就会数到十。

    数十个橘子,再小心地从祝缨手中拿一文钱放在自己的膝上兜着。再数十个,再取一文。

    周围的人在围观,也有在讨论的,数得他和他妻子两个人满耳朵都是嗡嗡声,他们很小心地从祝缨的手掌中捏出一枚铜钱,生怕不小心碰到了祝缨的皮肤一样。又怕祝缨嫌麻烦把手掌收回去,毕竟一个人一直摊开了手掌这么撑着等着也是很累的,两人眼泪快要掉下来了。

    祝缨的脸有点黑。如果治下的百姓是这么个识数法的话,治好福禄县还真挺难的。识字就更是另一个世界的事了。

    她轻声道:“莫哭,慢慢数。”

    她等到这人数了五十个橘子,拿了五个钱,仍然很耐心地蹲着。筐里还剩了一筐底,男人把心一横:“大人,够了,连筐送您了。”

    祝缨让曹昌把米给他:“说好的,一筐换钱、一筐换米,这个也给你。”

    男子道:“那、那……筐,这位小哥,你担上。”连筐也送了。

    祝缨看看自己,到手了两筐橘子,对面呢?拿了五个钱、二斤米,还白饶两只筐。她看看手里,还剩了十几文,都放到了这人膝上,说:“我还吃了些呢,都拿上吧,出来卖一趟怪不容易的。”看衣服就知道不是县城的居民,而是下面的乡民,挑着橘子趁几文钱买点油盐之类,哦,油还不一定买,说不定就是为了一点盐巴。

    她站起身来,对四周说:“怎么还在呢?要做买卖的做买卖,要买东西的买东西去吧。我也这就回家吃橘子去了。”

    说完,带着曹昌回到了县衙。

    …………

    县衙里,张仙姑和花姐等人正在准备过年。此时离除夕已经不太远了,她们忙着准备吃食,试过年的新衣。

    张仙姑自打自己家有了点钱,也不吝啬了,看祁小娘子鲜花一样的年纪天天混厨房,还要照顾一个不通人情的爹,就做主也给祁小娘子另裁一身新衣。

    祁小娘子十分推让,张仙姑道:“你还在长个儿的时候呢,衣裳穿穿就短了,不好看。你要不好意思呐,这两天帮同我们再炖些菜。”

    祁小娘子高兴地答应了。

    祝缨和曹昌担了橘子回来,张仙姑见了,问道:“这又是干什么去了?买这么多?”

    祝缨道:“衙里上下这么多人,一人一个也就吃完了。”

    张仙姑顺手拿了一个,剥了尝了一瓣,脸皱了起来:“酸!”

    祝缨接过来也尝了一瓣,皱皱眉,咽了下去,说:“确实。”乡民种的橘子也没什么保证,她蹲那儿吃的都是甜的,张仙姑这手忒准,就捏了个酸的了。

    祝缨道:“那先别吃了。”万没想到种个橘子还这么麻烦的呢。

    曹昌道:“那我担到那边放着。”

    他把橘子放好便去帮着劈柴了,张仙姑却把祝缨拉到一边,问道:“有件事儿我不好问别人,又怕花儿姐多心——那个女道士,今年可怎么过呢?过年要不要也关照关照?”

    小江自打要当仵作学徒,也就能在县衙里稍稍走动了。仵作学徒的收入并不高,加上一个小丫,两人也余不下什么钱。过年了,张仙姑惦记:“小丫还小呢,不得有件新衣裳?”

    祝缨道:“娘这是喜欢小丫吧?”

    “胡说!”张仙姑矢口否认,想了一下又说,“那孩子确实讨人喜欢,又喜庆。”

    祝缨道:“正好,我也有事要她们办,娘要想贴补她们只管贴补。”

    张仙姑高兴地说:“好!”又问祝缨是什么事儿。

    祝缨道:“她们两个都是我衙里的听差,派点差使难道不应该?”

    张仙姑总觉得哪里怪怪,不过想想自己女儿不是更辛苦吗?支使一下别人又怎么了?她就坦然了。她说:“那我现在先不说,等她们办完了差使,再给她们做衣裳。”

    祝缨道:“行。”

    “哎,你等等,这个小江……”

    “娘当跟武相她们一样就行了。”

    “哦,那行。我瞧着她那眼神儿跟以前也不太一样了。”

    祝缨没有特别派人去找小江,小江和小黑丫头两个人住得离县衙也近,小江既想好好做仵作,无事时就泡在县衙里。福禄县没那么多女尸给她看,她就在停尸房旁的小屋子里一面对着图背诵人体内脏位置之类,一面等差事。

    祝缨让曹昌把她叫过来说话,小江有点忐忑,心里默默复习刚才背的内容,想祝缨是不是要考她。到了祝缨日常处理公文的前衙书房,祝缨道:“有件事要你去做。”

    小江站了起来:“是哪里有女尸了么?我还不太熟!不过大人只管吩咐!”

    祝缨被逗笑了:“不是女尸,是活人。”

    小江小小松了口气,祝缨问道:“知道赵沣家么?”

    “是!他娘子是獠人洞主的妹子,好生厉害一个大娘子,如今一家三口都在县城里,宅子里住进了十几口子人,好生热闹的。”

    祝缨道:“你从旁悄悄看一看,他们家里是不是有一个一看上去就很醒目的小娘子,约摸二十来岁,穿着像个侍女,人却不像是个侍女。看一看、听一听,不惊动他们最好。”

    小江听到这里已然明白了:“是打听消息么?不要惊动,只管听?”

    “对。不过这位娘子是个厉害人儿,那个小娘子恐怕也不是个轻易就好冒犯的人,有些危险,你要小心。”祝缨说。

    用小江也是不得已,派男性衙差去盯梢一个年轻女子,过于猥琐。自家这几个女人固然可以信任,但是学话、听话还是有些隔阂。唯有小江,方言学得好,人也机敏,又已在衙门里做事了,正合适。

    小江笑道:“大人放心!我有办法的!您看我!”

    她还是穿着一身女冠的衣服,她一路也给人胡乱算个卦、念个经什么的。现在还是拿这个身份出去,就算被叫破了,她也有说法:仵作学徒那点钱有点紧巴巴,之前在县城里住着时,也兼做一点这样的零工,现在不过是重操旧业兼个职。

    祝缨道:“带上小丫,也好有个照应。”

    “叫她陪大娘子吧,她跟大娘子投缘。”

    祝缨道:“再两个时辰天就要黑了,两个时辰后你要不回来,我就去找了。”

    “放心。”

    小江心里很高兴,她也不换衣服,回家先拿皂荚洗了手、取了柄拂尘,就往赵宅那里走去了。她并不进赵宅,而是先在外面安静地听着。听赵家邻居们怎么说。她也不径直去敲那些人家的门,而是在人家后门那里蹲着,听人家仆妇佣人说话。仆妇佣人的嘴最碎,听了一阵儿也只听了他们关于赵家是不是要在县城过年的议论。

    也有人说到赵娘子的几个侍女“有几个还真水灵!”

    小江心道:几个?不应该呀!祝大人说就一个很显眼,那就应该只有一个!

    佣人们说了一阵儿发现了小江,问她是干什么的。小江道:“混点过年的钱。”也有看她跛足可怜的婆子给她几文钱,央她给看个手相。又跟她说:“你这样儿不行啊!”

    小江心里已经准备好了有人让“她找个男人嫁了”,不想这位大姐却说:“咱们这儿不大认你这个模样的,你得会跳大神。”

    小江咯咯地笑了:“您看我这样儿,跳得动么?现在这样儿就行,能糊口呢。”

    话说出口,她突然觉得一阵轻松。跛足是她自己弄的,却一直是心里的一个禁忌,她以为自己这辈子都要走不出这片阴霾了,不想在与个粗胳膊大手的大姐的三两句交谈之间就这样轻松地由自己说出来了。

    她更加高兴了,跳起来,攥着几文钱的手攥成个拳头对着那位壮大姐晃晃:“谢谢啦。”

    她又绕到前门,却遇着了赵苏放学回家。赵苏道:“你不是江大娘么?是衙门里有什么事么?”

    小江先用官话说道:“赵小郎好。是我。”旋即改了方言,“衙门里有事么?哎哟,那我得回去了。”

    两人又说了几句,赵苏弄明白小江是兼个零工好赚过年的钱,小江也受到了赵苏的邀请,请她为赵苏纠正一下官话。

    赵苏道:“吴、曹二位官话虽然好,却总有差使,县令大人更是事务繁忙,我们想请他们多多纠正也是不敢轻易打扰的。大娘的官话也很好,还请指点一二。”

    小江道:“指点可也谈不上。小郎要是说官话,我倒也能说上两句的。只是今天有点晚了,明天有空我带小丫过来登门,如何?”

    她说着,往后退了两步,表示不跟个年轻男子在天晚的时候一道进门。赵苏道:“那可真是太好啦!”

    小江道:“小郎什么时候有空呢?”

    两人正要约时间,里面赵娘子出来问:“怎么回事儿?站在家门又不进来!咦?你是谁?”

    小江对她一礼:“贫道……哎,也不算贫道……”

    赵苏低声对赵娘子说了:“这位是京城游方来的女冠,我想请教一下官话。”

    小江又往后退了一步,道:“大娘子好,贫道就不多耽搁了,明天带小丫过来。”

    赵娘子见她长得也算端正,道:“客气啦!进来吃杯茶再走嘛!”

    她倒热情好客,邀小江进来吃茶点,小江一眼就看到一个浓眉大眼的女子,虽然旁边也有两个白皙的姑娘,但是这个却是有些不同的。女子听她说官话,也是十分好奇,问道:“你是从京城来的?为什么来到这里?”

    小江道:“出家人游历四方,本想趁着年纪还不大还能走得动到处看看,路上看到祝大人,就跟了来。”

    “为什么呀?”

    “有意思的。”小江说,“祝大人在京城的时候就断过很多案子,很有名的!可惜在京城的时候想多看看也是看不到的。”

    两人攀谈了起来,小江仿佛也没有察觉到一个侍女在主人家里说这许多话有什么不对。但是天色黑下来的时候,她起身了:“天黑了,我可真得回去了。”

    她跟赵苏约好了时间,第二天带了小黑丫头到了赵家。

    赵苏真心想把官话给学好,才开学不久,祝缨就把小吴、曹昌给扔过去了三天,告诉学生们,如果这两个人觉得你们说的不是官话,那就不是。赵苏的官话算比较好的,但是总有些音不很准。他发了狠,要找官话好的人好好纠正读音。

    小江道:“官话没那么难的,小郎的官话已然不错的。只要留意几个音,将这几个音的变音弄明白了,小郎的官话就算成了。”

    她给赵苏讲了一回课,让赵苏还要注意韵律,如果实在说不准,不妨学会唱几首歌,吃不准音的时候在心里默唱,查个音,听得赵苏连连点头。

    赵娘子叫人担了一个担子,里面有布、肉、米之类,都当是谢礼。小江十分推让,说收点米就行了。赵娘子道:“还没说完呢,你官话好,以后还会有麻烦你的时候的。”

    小江这才收了。回头看到那个女子在看她,她也笑一笑,问道:“你也要学吗?”

    那女子道:“你也教吗?”

    “得看你学得快不快了。我还有旁的差使,闲的时候不多。”

    两人一来二去也算接上了话,小江就陪这女人聊天,这女子很谨慎,说着说着跟赵娘子就用一种小江听不懂的语言说上几句,然后再转回跟小江说话。

    小江到赵宅数日,开始一两天说官话、学说话的趣闻。女子听得也很感兴趣,接着就说到了福禄方言难学,但是祝缨就说得很好,很自然地将话题说到了祝缨身上。

    小江见女子很感兴趣的样子,小江瞪大了眼睛看着她,问:“你干嘛问这么多呢?”

    “跟你一样。想来有本事的人一定会很有趣。”

    又过了两天,小江终于和赵沣面对面了。赵沣在县城也四处交际,对儿子的学业却非常的关心,儿子要学好官话,赵沣知道了就也要见一见小江。看小江十分简朴,又有残疾,也不与男子眉来眼去,他就十分放心,也说了几句好话。又许诺会有谢礼。

    小江道:“不敢居功,是小郎自家聪明好学。”

    就在这一天,她听到了那个女子偶然间对赵沣说了一个词“姑父”,而赵沣下意识地答应了。他们看了她一眼,小江面不改色,仿佛没听到一样。

    出了赵宅先回家,见小黑丫头不在,就知道这丫头又去县衙帮忙了。她故意出门问左邻右舍,最后自己找到了县衙,然后告诉了祝缨:“果然有鬼!”

    祝缨道:“不急,慢慢说。”

    小江道:“我是急的。那是赵娘子的娘家侄女儿,管赵沣叫姑父的。耗了好几天,这才算出了结果。谁知道赵苏是真的想学官话呢?还好学得快!不然……”

    “不然你就多收他家些束脩也不错。”祝缨道。

    小江笑道:“嗯!那,还要再探听什么吗?”

    祝缨道:“这就够了,不要再做什么了。赵苏要是觉得学得差不多了,你也不用必得跟他家里当先生。安全要紧。”

    小江道:“我省得。”

    祝缨道:“辛苦啦。”

    小江一直笑:“没有的,还有钱拿呢!”

    “还有东西拿呢,你去后头瞧瞧吧。”

    …………——

    小江跟着祝缨去了后衙,那里,张仙姑正跟小黑丫头比划新衣裳。

    张仙姑喜欢小黑丫头,大家都看得出来。小黑丫头也喜欢张仙姑,跟张仙姑在一起自在。

    张仙姑看到了小江,也招呼她:“回来啦?来,瞧瞧这身儿喜欢不。”

    她的心里,年轻姑娘就得穿红着绿的才像个样子。给小黑丫头裁了身大红裙子,给小江也裁了一身,料子上还有点金色的花纹。

    衣服都做好了,显然是早有准备的,小黑丫头这一身更贴体一点,小江这一身就是估着做的。不过只要有点闲钱的人家,做衣裳都会放余量,试着一穿也还不错。

    张仙姑以前看着小江就犯愁,现在看小江也不总粘祝缨了,也有点事做了,她一宽心,就让小江:“带点橘子回去吃啊。”几天功夫,她就酸出了经验,会挑橘子了。

    小江也大方地道了谢,花姐就站在张仙姑身边,小江跟张仙姑说话的时候克制着眼神,终于两人对望了一眼,又各自别开眼去,都不交谈。

    祝缨捏了个橘子剥开了吃,说:“以后且有得吃呢。”

    张仙姑道:“那是,一文钱十个,价也太贱了。”

    祝缨就问她们:“你们说,我要把这橘子卖得贵一些,定价多少你们愿意买?比方说,一斤橘子卖上十文、二十文,三十文?”

    大户人家有采买的另说,普通人家都是女人在买菜做饭张罗全家吃喝。张仙姑、杜大姐是个穷人出身,祁小娘子日子过得去却又紧巴巴,花姐一生还算富足,小江又是另一样人生,真是非常丰富的样本。

    张仙姑张口便是:“三十文?吃了能长生啊?!”

    祁小娘子也张大了嘴巴:“我是从来没买过的!也不会买!”

    花姐想了一下,说:“为什么这么说?你有什么打算了?”

    小江的声音比她们的都轻,有点小心地道:“大人这是……想找冤大头么?”

    行院人家是这样的,报花账死命往贵里卖!一钱银子一壶的酒,她们敢卖三两。一个果盘品相,略好一点的也敢报个十倍的价。

    小江总觉得祝缨要干的这个事儿恐怕跟行院里宰人是一个路数。

    祝缨道:“咱们这可是福禄县呐!产的橘子也不是特别多吧?你比如说,它就叫福橘,快过年了,一家六口,买个一斤半斤的,一人吃两瓣儿图个口彩,买不买?”

    花姐和祁小娘子都说:“那倒可以。”

    祝缨又问张仙姑,张仙姑皱眉,想了一想:“也好。”

    小江也点头。只有杜大姐想了想,有点肉痛,说:“一斤也太多了。一个就差不多了。”

    祝缨道:“对,也可以一个一个的卖,贵又不太贵……”

    女人们都很开心,张仙姑和花姐是为祝缨高兴,杜大姐和小江、祁小娘子都觉得一个县令向她们问讯了一件“大事”她们自己就很高兴了,比张仙姑和花姐还要高兴!

    祁小娘子道:“那福禄县很快就能有钱啦!大人也能很快就升回去了。”

    小江想了一下,说:“送些到京中去!京中贵人点一点头,那可真是……”

    张仙姑等人也高兴,祝缨却摇了摇头:“不是的。”

    花姐问道:“是橘子少,还是大户多、不听话,又或者怕有人捣乱?”

    祝缨道:“你们都觉得这样会有人买?”

    她们说:“会。”小江又说:“橘子虽多,福禄县也是头一份的。再分几等去卖,也有更贵的、也有便宜些的。”她说了一串,又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张仙姑话且没有她的多,她太冒失了,忙住了口。

    祝缨道:“不去京城。先在本州里试行。”

    “诶?为什么呀?”张仙姑问道。

    祝缨道:“第一,京城太远了,路上花费也贵,过去不知道是个什么情形,不如在家门口还好有些把握。第二,福禄县不能全靠橘子,然而一旦它赚了钱就会有人一窝蜂地想种它,所慢慢来,我得控好了地。”

    祁小娘子道:“那是,东西多了就不值钱了。”

    祝缨摇摇头:“倒不全是为了这个,还有粮食。福禄县不能舍粮就橘。”

    祁小娘子不太明白地说:“有钱,买也可以的。”

    祝缨笑道:“第一,得向朝廷纳粮,第二,全县人都买粮吃么?第三,人家凭什么卖给你?又卖多少价呢?哪怕要买,也得自己手里有粮至少能吃个半饱才行。否则,你手里有钱,人家要你五十文一斗,不买就饿死,你买不买?五百文呢?五百文的米,吃了不会成仙,但不吃一定会成饿死鬼。

    帝王说‘金银珠玉,饥不可食、寒不可衣’不是官样文章,他说的是实情。哪一天,把一间屋子里放满了金银财宝,却将一个人剥光了扔进去,不给食水,也不让他出来。就知道这句话的份量了。

    永远不要迷惑于锦上添花的东西。”

    祁小娘子咂摸着话里的意思,问道:“可是,都是陛下的子民呐!怎么会赚这种黑心钱……”

    祝缨道:“陛下也不喜欢有人打粮食的主意。就算可以调粮,万一雨水把路冲坏了,粮进不来,断炊了,怎么办?囤粮?要是别的地方也欠收了,怎么办?我再说一句,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他们也都是陛下的子民。可‘均贫富、分田地’的,都是反贼。是不是?肚里的食儿啊,不能靠别人。”

    祁小娘子是个从来没种过地的人,生长在京城之内,她爹在衙门里当差,按时拿钱粮回家,她家的米是从她爹的算盘上长出来的。祝缨反而是用最后一段话把她给说明白了,她点头。

    “这个事儿还得我亲自给它订章程,叫它不能损了粮食,又于粮食之外再有一笔收入。”

    花姐道:“那可费力了,要大户才好管,一旦你照顾大户了,小民散户就又得不着利了。”

    祝缨道:“嗯,我这不还没动手么。不得再看看么?再说,橘子还有酸的。啊,今天说的事还没定下来,都先不要传出去。”

    她们都说:“好!”

    张仙姑快人快语:“倒想说,跟外头也说不明白呀。”她现在听话能听懂很多了,说还是不行的。祁小娘子等人比她强些,也都说一定守口如瓶。她们也没什么人好讲的,祁小娘子操心亲爹还来不及,别人各有事做。

    唯小江与人沟通顺利,却也是个口风极严的人。她此时心里美得紧,深觉现在跟祝缨说话可比以前那样大不同了!下定决心要再多为祝缨做些事。

    …………

    小江本是个聪明人,祝缨不让她再紧盯赵宅,她也就不去往人家家里钻,反而往市集等处去走走,听一些街谈巷议。又想听一听什么生意买卖经,还有橘子之类。反正橘子只是沾个“福禄”名头的光,那别的东西只要是福禄县出的,应该也都可以。如果再有比橘子再合适的呢?

    小江琢磨上了瘾,一边背着仵作的那些口诀,一边也往城里走动。

    祝缨知道之后一笑置之。

    小江能够开始新的生活,她是乐见其成的。

    不想没过两天,小江脑门上擦破了一块油皮,衣袖上、膝盖上也磨出一个大洞,被赵娘子和赵苏母子给送了回来!

    祝缨正在准备过年的事儿,过年要放假,衙门要封印,她趁着印还没封把一些公务再捋一遍才好安心过年。

    小吴跑了进来说:“大人,江大娘受伤了!赵娘子还捆了一男一女两个人过来!”

    祝缨因没人敲鼓也就没有去正堂上,而是踱出来看情况。小江伤得不重,脸却气得发红。赵娘子也骂:“什么东西!撒这种野!都该剁了手!”

    一旁赵苏说:“阿妈,这里不能这样干!”

    上次在市集见过的姑娘也在他们一行人中,不过她什么话都没有说,只跟在赵娘子身边安静地看着。

    祝缨看到这一行人就知道小吴为什么说“一男一女”,因为只有这两人与大家格格不入。他们黑瘦矮小,衣服上有好些补丁滚得一身土,被绳子捆着。

    赵苏先来拜见祝缨,三言两语说明了情况:“晚生陪家母去铺子里买东西,遇着这男子当街打骂妻子,江小娘子气愤不过要阻拦,反被他推倒在地。”

    那男人到了衙门倒不敢撒泼了,嘴里依旧不干不净冲身边的女人骂道:“臭-婊-子,都是你给老子招祸,看我回家怎么收拾你。”

    小江连脖子都气红了,说:“当街嘴里不干不净骂老婆……”

    祝缨也算知道小江为什么要管这个闲事了,她先对赵娘子说:“有劳。”赵娘子对小江印象倒是不错,还说了小江两句好话:“平时不显,遇事儿也是有脾气哩,挺好的!”又骂那个男人不像个好东西。

    那男人见到祝缨就像见到救星,说:“大人、大人救命啊,这个獠女要害百姓!”

    祝缨乐了:“哪儿?哪儿呢?”

    小江等人都忍不住笑了,赵娘子也不生气了。祝缨道:“当街打人,来,二十。”

    小吴都学会了,跟着她的话喊了一声“二十”。放在祝缨这里,二十板子是个起手式。她甚至怀疑当年何京是不是也是跟她一样,从底下亲民官做起,最后调到京兆府的。

    男人一叠声地喊冤,一直啜泣的女人此时也叫了起来:“大人,不能打啊!”

    祝缨很平和,赵娘子反而惊讶了:“你没疯吧?”

    那女人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嫁汉嫁汉,穿衣吃饭。家里指望着他养家哩。”

    小江见她说出这话,想自己白为她出头了,气道:“你自己养不活自己么?大人,我瞧见他们的时候,背篓还在这女人身上呢!”要不是看着女人又背着东西又挨骂挨打的,光凭这男子骂自己老婆几句,小江兴许也能忍。都加一块儿,她就看不下去了。

    “娘子哟,你是好人,好命人,哪里知道我们?打坏了他,别人欺负上门来就没办法了。我还是要受欺负的。”

    赵娘子也火了,道:“没出息。”赵苏也骂:“打老婆,不像个男人!”

    这男人道:“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

    祝缨道:“原来如此。甭二十了,那婆娘你也别哭了,我打死了这个,你再找个不打你的男人不就行了?”

    小吴带了童家兄弟拖了长凳、板子过来,原本还“哪有男人不打老婆的”男子,顿时熄了火,脸也黄了,眼也直了:“大人、大人,小人再也不敢了!”

    女人也吓傻了:“大人……大人,他要死了,我也活不成啦!换一个男人也还是打的……”

    祝缨一挑眉,道:“行,快过年了,杀人不吉利。我话说出去了,该打还是得打。”

    把人打了一顿,再给夫妇二人放了出去。

    祝缨对小江说:“也甭生气啦,教化不是一日之功。”

    赵娘子还是嫌祝缨太软了,她插口说:“越过年越要杀几个人祭……”

    赵苏忙把母亲拉到一边,对祝缨道:“晚生告退。”

    …………

    小江受了点伤,就在县衙里医治,花姐取了些药让小黑丫头拿过去。张仙姑道:“哎哟,两个姑娘家,又伤了一个,回去锅冷灶冷的还得现生火,今晚就在这儿吃吧。”

    把小江留了下来。

    小江头上一块醒目的膏药,也坐在了饭桌前。祝大一看这架势顿时觉得自己坐在这桌上怪碍事儿的,就端着个碗,说:“我找小祁他们喝酒去。”

    小江第一次在这里吃饭就把人家亲爹挤走了,内心十分不安,连白天生气的事儿都记不起来了,她又局促地站了起来,绞着手帕。

    张仙姑道:“你别管他!他就这样!咱们这桌都是不喝酒的。你这头,怎么样了?”

    小江低声说了:“已经不疼了。”小伤,忍得住。

    “哎,你就不该自己拦,回来找小吴他们呀。”

    小江摇了摇头。

    祝缨道:“反正现在也没事儿,吃饭吧。”

    一桌人很快吃完了饭,杜大姐和小黑丫头收拾碗筷,祁小娘子端了茶来,一群人坐着喝茶说话。

    张仙姑看小江还是有点气,对祝缨说:“不是打完板子了么?是还有别的惹人生气的事儿吗?”

    小江忙说:“不干大人的事,是我心眼儿小。”

    张仙姑笑了:“这不叫不心眼儿!谁看着那样的男人就该生气的!”

    小江道:“我更气那个女人!”

    花姐问道:“她……做了什么?”

    小江没好气地说:“给那男人求情呢!”

    祝缨对小江说:“这倒也不怪她,她也不知道将来的日子怎么过。她也得指望着别人吃饭呢。”花姐默默点头,心道,寡妇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小江却想,饿死也不能再受男人那样的气了,她又不想反驳祝缨,只好闷坐着。

    张仙姑又想起来过往,说:“女人难呐!老三啊,那怎么办呢?”

    祝缨道:“我也只好先教训一下那个男人了。”

    小江道:“只怕他回去生气越发要欺负人了。那女人自己不争这一口气,也是没有办法的。”

    祝缨道:“端谁的碗、受谁的管,她吃她男人的饭,就要受她男人的气。”

    “那也不能当街打。”张仙姑嘀嘀咕咕。

    祝缨道:“唔,我来想想办法吧。”

    张仙姑道:“男人打老婆是治不好的。求菩萨都治不好的,除非他死了。”

    祁小娘子左看右看,说:“都是命。”

    祝缨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会这么想?我不认命,你也都别认命。”

    祁小娘子有点可怜巴巴地看着每个人,她实在搞不明白为什么话题又转到这么一个奇怪的方向。“伦、伦理纲常,不是么?”而且大人一个男子,说这些话干嘛?!

    祝缨道:“如果一个人一面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莫欺少年穷’、‘大丈夫终有一日万里封侯’,一面叫你‘认命’,他一定是个坏种。遇到这种人,躲远点儿。”

    花姐和小江同时说:“对!”

    两人对望一眼,又别开了眼去。

    祁小娘子此时仿佛有点明白了,心道:大人还真是个正直的男子啊!

    张仙姑本来是因为吃完饭就打发人走不太好,留人说会儿话痛快痛快嘴,现在觉得今晚是不能再让这群人在一块儿聊天了,尤其是花姐和小江。她起身打了个哈欠:“哎哟,老了,坐不住了,我要睡了。”

    女人们各自散去,祝缨心道:装得太假了,而且才吃过晚饭就睡?不怕积食压床头呢?

    她也不戳破,要把小江和小黑丫头送出去。

    …………

    本以为这么个小插曲也就过去了,但是小江却发现本该放假过年的祝缨是越来越忙了。偏远地方,这个假是比京城要多的,县令想放,随时就能多放几天。可祝缨不,她总在外面书房里,又往县衙里存放种种档案、籍簿的地方钻。

    小江心里忐忑极了,她不了解祝缨,却是心细又敏感。在祝家吃了一回饭,回来就觉得自己那天孟浪了。再看祝缨在该休息的时候还忙,越发不安。

    小黑丫头担心她,悄悄跟张仙姑说了她“在家说自己不该多事”。

    张仙姑对小黑丫头说:“小江人是好人,就是这心还没放开,想得忒多了。放宽心还照常过活嘛!”

    张仙姑与小江既不熟悉,也没有共同的生活,吃过一回饭就没再联系。小江却觉得是不是自己哪里不对,想去前衙找祝缨。

    哪知祝缨先派小吴叫了她去。

    祝缨也不关门,小江打量一眼祝缨这书房,种种图籍,又有字纸。

    祝缨道:“来了?坐。”小江坐下了,小吴端了茶水来,祝缨才说正题:“你这些日子四处行走觉得福禄县还有什么能让女人更受益的生财之道么?”

    祝缨看她犹豫的样子问道:“怎么了?”

    小江说:“大人,你别为女人的这些事儿太费心力了,还是得先把县里的事儿管好。官员考核,不看女人,看税赋,看祥瑞,看跟上官的门路,女人的事儿,不是大事……”

    “你们不得自由,我便不得自在。”祝缨说。

    小江焦急道:“我错了。那件事我太意气用事。您别放在心上,大家都知道,您是好人。”

    “你也没做错,我现在说的是正事,我也不是为了哪一个人,”祝缨道,“女人不是福禄县的人?她们过好了,难道对福禄县不好?你看,粮食产得没有别的地方多,山也多,钱难挣。”

    祝缨也有点憋闷,福禄县的条件把她憋得死死的,她也没遇到过这么难破局的情况。以往只要管几个人几十个人过得好,现在是一县人口,难度顿时上去了。她一边跟小江说,一边自己也理一理想法。

    “那不是很难?你……”

    “我尽我的力,找点出路。所以问你有什么发现?这些人里,你对福禄县最熟。”

    小江摇摇头:“我也知道。福禄县哪哪儿都不够好。您这要干到什么时候?您不如设法调回京去。”

    祝缨摇摇头:“我不想逃跑!穷人富人、男人女人,仓廪实而知礼节,我想试试,京城人看起来比福禄县开明得多。

    福禄县土地不够肥沃,开山修路女人的体力不如。她不能自己养活自己,就算能,就算有心好好地过日子,也架不住有人要偷她的、抢她的、占她的便宜,能偷能抢为什么要吃苦耐劳?

    还有卖橘子的……他们可不是女人了,难道是不能吃苦?他们已经够苦的了。想要叫这些人能活得像个人样,我也不知道要花多少功夫、多少年。一百年、一千年?也许我中途还会干不下去。

    她、他们的一生必然还有无数天的苦日子要熬,下辈子下下辈子也比不上京城。我却不能有一天不做人。看到一个哭泣的人,是同情她的哀嚎,愿意为他呼号,还是袖手旁观拿她的不幸来取乐。是说你认命吧,现实如此,还有千八百年的碑要驮。还是尽力推掉那座碑?

    哪怕知道还要驮千八百年的碑,我也得说,这事儿不对!不对就是不对!哪怕往那破碑上踹上一脚,我也不算白来一遭。总有一天,有人能砸烂这破碑!上头要是没有我的脚印,我会很遗憾的。”

    小江忽然站了起来,她走到祝缨面前,展开了双臂,要将祝缨抱一抱。

    小江笑笑:“别误会。无关风月。”

    祝缨拍了拍她的背。

    种田

    祝缨与小江聊完之后,又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了,情绪上也看不出来有什么起伏,每天做事也不见什么异常。家里家外、衙门上下也都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儿。他们压根也没办法从祝缨的身上看出来她跟人聊了什么,聊的事儿重要不重要。

    她打小就这样,难见有十分活泼的时候,作息也极规律,天天干些正事。

    这种规律的生活却在腊月下旬被打破了——下官、当地士绅给她送年礼来了。

    大部分小京官想改善生活的时候就要谋个外任,一则地方上的收入比较灵活,正直一点的从公廨田之类上就能得到好处了,贪一点的就要自己加税,二是逢年节就有人送礼。这种年节的礼物,是被默认可以接受的。

    连年节礼都不收、都要等值回礼的,常要被人侧目。“懂事”的下属们也常会早早地准备好礼物,得贵重一点的。福禄县的官绅也不例外。

    祝缨这里,才翻两页县志,那边关丞送礼来了。写两行来年的规划,莫主簿又来。不办公务看看邸报上的新消息,顾翁家来送礼。邸报不看了,翻两页闲书,赵翁家又来了。

    他们不止自己过来,还会带着家中的子侄。有人的子侄是在县学上学的,皆以学生自居。顾翁还请祝缨收了他孙子顾同当学生。

    祝缨道:“我可是明法科出身,选老师可得慎重,不能耽误了他。”

    顾家祖孙不再苦苦要求入门当学生,肚里却吃惊:明法科么?

    县学里各科也都开,但是福禄县这个“文气”过于稀薄,正经的经史都教得不怎么样更不要提明法科了。顾家祖孙在福禄县看到的“明法科”与事实上的明法科差别还挺大。如果让王云鹤说,合格的明法科,祝缨得把《春秋》也背下来。但是在福禄县,明法科可能连律法都不全。

    这人哪里像是个明法科的样子么!

    顾同更是不敢置信,县令是要视察学校的。县学也乐得让县令给学生讲个课,祝缨当时也没拒绝。以顾同的感受来看,祝缨的水平比他们博士、助教都高。

    顾同有点小尴尬,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顾翁却道:“真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不知京师又是何等气象了!”一句话强把话题转了过去,与祝缨说了几句对帝都的向往才告辞。

    顾翁之外,连雷保父子都登门了。祝缨待他们与别的士绅也没有什么区别,雷保心中滋味难辨。当众挨打是丢了脸,但是之后没有赶尽杀绝还总带着他,也没再下手整治他。恨呢,又不敢,感激,实在说不上!报负?又不知从何谈起。

    祝缨这儿稳如泰山,雷保如坐针毡,恭恭敬敬说几句官样文章就跟儿子一道走了。

    到赵沣带着儿子过来送礼的时候,祝缨彻底放弃了,把书一扔:“好吧好吧,我不干别的了。”

    小吴笑道:“您这一年到头的,也是该松快松快了。”

    祝缨道:“我这一年也没觉得累啊。”

    小吴心道:那是您。

    别人放到祝缨这个位置上,光愁就能愁死,她还活蹦乱跳的给人添着堵呢。

    祝缨整了整衣襟,等着赵沣来拜见,却见来的只有两父子。祝缨不动声色,跟赵沣寒暄几句,也不提赵娘子。倒是赵沣先提了,说自己的妻子“冲动冒失”,当街捆了人给县衙送来十分失礼,应该是先报官的。

    祝缨道:“娘子是热心肠,且也没有代官府断案,有什么好计较的?”

    赵沣忙说:“那是不敢的!”

    “诶?”

    赵沣赶紧补充了一句:“哪个胆大包天敢越权呢?”

    祝缨道:“那是,至少咱们福禄县都很好。”又问赵沣觉得县城怎么样,有没有觉得哪里还有改进的地方。且说自己是新任的县令,还不太了解情况,希望“父老”们能够知无不言,多多帮助她把这地方搞好。

    赵沣道:“不瞒大人说,我等草民好些年没见着过县令啦,您又如此体恤,我们哪有什么好挑剔的?”

    两人你来我往,都说得滴水不漏,祝缨并不向他问那个侄女儿的事儿,赵沣也不向祝缨提及那个姑娘。寒暄数语,祝缨对赵苏说:“放假了就玩儿,别玩过头了就行。”

    赵苏也恭敬地说:“是。”

    祝缨道:“你这官话说得不错了。”

    赵苏道:“偶遇到江娘子,教导了一些,委实有用。”

    祝缨问道:“你的同学们,学得如何?”

    赵苏犹豫了一下,道:“呃,在本县算好的。”

    祝缨微笑了一下。赵苏又趁机向祝缨借几本书籍:“本县书籍原也不多,家父家祖虽搜罗了一些,也难与书香世家相比。虽有心往州、府去寻觅,苦无门路,纵拿着钱去也不知道该买什么样的书。还望大人能赐几本书籍,晚生回去抄录,必按时归还,不敢有污损之处。”

    祝缨问道:“想看什么书?”

    赵苏道:“不拘什么,还请大人指点。”

    祝缨道:“你给我出的这个题目可大了,你们父子商议好了?”

    赵沣也忙说:“请大人指教。”

    “我是明法科出来的,你们还要问我吗?”

    赵苏毫不犹豫地说:“请大人赐教。”

    祝缨伸出三个指头,道:“不扯那些大道理,就说最实在的,世人读书三个用:有用、治学、做官。你要哪个?”

    赵苏不说话,赵沣要说话,祝缨对他摆了摆手。祝缨问赵苏道:“是为了治学吗?”

    赵苏摇了摇头。

    祝缨问道:“是有用吗?”

    赵苏用力点了点头,赵沣发出一声“嗐”。祝缨问道:“做官吗?”

    赵苏犹豫了一下,也点了点头。

    祝缨道:“唔,那我知道了。我会为你好好筹划的。”

    赵沣比儿子还要积极,从椅子站了起来,把儿子也给薅了起来,长揖道:“谢过大人。”

    祝缨道:“互相成就,何必言谢?坐。”

    两人又不咸不淡地扯上两句,都觉得差不多了,一个告辞,一个也不强留。

    ……——

    赵沣父子离开之后,祝缨看看也到了午饭的时候,起身往后面去。

    祝家一家四口坐在桌前,祝缨问道:“祁小娘子跟祁泰一处吃了?”

    到了福禄县之后,祝家饭桌上的人就不太固定,有时候也跟祁家父女一块儿吃,有时候张仙姑就留祁小娘子下来吃。

    花姐道:“嗯,他们家里说也要收拾点儿过年的年货。小祁说,她爹不大会与人说话,自己在家喝酒也得整治些小菜、干果之类。做好饭,她就弄那个去了。”

    祝缨道:“倒提醒我了,这两天被他们吵吵的,差点忘了还有一件事没办完。”

    花姐道:“什么事?”她心里划拉了一下,家里年货备齐了,衙门里的年货也发放下去了。往京里的东西,虽然稍嫌轻了些,但也连问候的信件之类都打发跟着最后一批公文送走了。她也额外给小江主仆俩准备了一份合适的,以张仙姑的名义送了。

    祝缨道:“县里老人。”

    县令还管个风俗教化、尊老敬贤。福禄县的贤人,不好说有谁,但是老人的标准是很明显的。户籍是新登记过的,祝缨打算就照着户籍来。七十岁以上的给米、肉和帛,八十岁以上的有米、肉、酒、帛,九十岁以上的米、肉、酒、帛以及一支拐杖。只恨没有百岁老人,不然她能给百岁的拿九十岁的双倍!

    这一笔开支也不用祝缨自己掏,封印前就让祁泰从账上做出来了,她决定、她批示,比在大理寺的时候花钱还要方便。

    过年前几天,祝缨便照着户籍簿子,将报上有适龄老人的人家,依次拜访。福禄县好些年也没有这样的热闹可看了,祝缨出行,又被一群人围观。也有懂的说,这是敬老的意思。又有人问:“就县城有么?”

    祝缨听着了,说:“只要在簿子上的,都有。”

    “乡下的也有?!”那人大着胆子问。

    祝缨看着说话的这个青年人,也是个黑瘦矮的本地人,衣服上带着常见的补丁,口音与县城略有不同,是下面的乡下人。祝缨道:“只要在簿子上。”

    “远的地方也有?”

    “只要是本县簿子上。”祝缨依旧很有耐心地说。

    那边顾翁过了六十岁,还不到七十岁,但是他的老妻比他年纪大,刚好踩着七十岁的线上!他不在乎这点米,但在乎这点体面。早早换好了衣服在家等着迎接县令了,声音都听到了,人却左等不来、右等不来的,打发了顾同出门看,却见祝缨被绊住了。

    顾同道:“你啰嗦什么呢?大人几曾说话不算数了的?你只管看着就是了!”他心里也好奇,还有几天就过年了,全县十三乡,祝缨能走遍了送东西?

    心中疑惑,他还是很恭敬地将祝缨迎到了家里,等祝缨慰问完了顾翁。顾翁苦留她多坐一会儿,顾同小声地说:“只怕大人时间紧。”将刚才在外面听到的说了。

    顾翁也好奇,问道:“大人,来得及么?可要派人分发?老朽那庄上也有两个老人,情愿替大人跑一趟。”

    祝缨看看顾同,叹息一声:“本县最会读书和最能长寿的人如今已都在县城里啦!我哪用跑太多的地方呢?便是你的庄子我也有功夫去的。”

    祝缨说到做到,趁着年前最后几天,她也不在县衙里收年礼了,带人跑了十三乡,刚好赶在除夕前回到了县城。张仙姑原本还想跟着的,祝缨看此时天已颇冷,福禄县的冷与京城是不同的,它是一种难受的湿冷,她还是把父母留在了衙里,并且说:“我去去就回。这时候干这个事儿还要带上爹娘,叫人看了不觉得奇怪么?”

    张仙姑这才不坚持了。

    等她回来,张仙姑见到一个完好的女儿才放下一颗心:“哎哟,这下可以过年喽!”

    …………

    在京城,是祝缨出去四处给人拜年,在福禄县,是旁人上门给她拜年,县衙收了几十张拜年的帖子。祝缨便一总发了一回帖子,选了一天一总请了在县城的士绅们吃年酒。

    席上,众士绅极力赞扬祝缨做了多少好事之类,祝缨道:“皆是百姓之力。”

    照朝廷的规定,年假只有七天,七天之后就得开始办公了。福禄县又没有太多的公务,春耕又还没有开始,县衙还是很闲的。祝缨本人却一点也不闲,既然开印了,她就顺手写个公文,再认认真真写个信,信着公文的驿路将信顺路送到京城。

    公文的事不大不小的,是说“给点儿流放犯呗”。

    以福禄县这个破地方,流放犯人到这儿来包管他吃苦,不能浪费这么好的地方啊!但是祝缨到任之后根本就没有发现有这类人,所以,人呢?

    祝缨一个大理寺出来的官员,到了一个地方,什么监狱、犯人之类本就是她最容易想起的。监狱不要提,上任汪县令人都不在,这福禄县里什么案子都糊涂着。祝缨到任之前,关丞派人把牢房里关的那些个欠租的、冲撞了贵人的一放,免教新县令看着心烦。

    大牢都空了。

    流放这事儿也跟汪县令有关,因为流放的时候,一般是判个“三千里”“二千里”,发到某州,很多时候不具体写到县。福禄县的县令不在县内,能被流放的都是重犯,这么扔到福禄县府也怕出事儿,于是要么就调配到附近的县,要么就府里接管了。原本福禄县还有个专一安放流放犯的小小的营地,府里干脆以“近獠地”不安全为由,行文申请将它移到了邻县。这样以后连“调配”的手续也都省了。

    祝缨这回就是跟大理寺要人的——给点儿人吧,我这儿缺人。虽然跟行文措词极客气,究其实质还是点菜。她私下夹了一封给裴清的信,菜单列得详细极了:要求要一些技工之类。如果有农夫,也给点儿,壮年的最好。至于酸文假醋掉书袋的,我不要。来了就打死。

    裴清哭笑不得,几乎要学着某人骂一句“逆子”了。

    写完了公文,她便开始写私人的信件。

    给郑熹无数的问候,感谢他年前送的衣服之类,说自己过年省得裁新衣了等等。然后又请郑熹帮个忙,问一问岳桓,太学国子学的课程都是什么样的,有没有什么特殊的课本,能不能给点儿?

    接着是给王云鹤写信,写了县学的情况,她又写了自己的教学计划:背书,别的先不管,先把五经都背下来再谈理解。问王云鹤这个情况下学生怎么安排合适,可不可以将一部分在五经上没什么兴趣、天赋的人,转到明法科等学科?可不可以将自己整理的王云鹤的那本“心得”在县学里讲授?如果不合适,那也请给些指点。

    祝缨与刘松年的书信往来则非常有趣,二人多数是通过王云鹤转送。祝缨是暗嘲激将,但也写一写刘松年感兴趣的山河风景。刘松年比祝缨坦荡得多,他坦坦荡荡地单独写信,指名道姓骂祝缨。

    但是祝缨这一封信就难得非常直接,她单开了一个信封给刘松年,写道:我知道女卒考试那小段子是您写的,能再给写一个不?

    如同给大理寺的公文一样,她这回也毫不客气地点菜了:要跟上次一样,一段之内有尽量多的生字,字字不重复最好。笔划要少,字要常用。再着韵好编成山歌的最妙!写它十段八段的,如果你写不出十段八段,三段五段的也勉强。内容最好能覆盖一下数学、常识、日常器物、称呼等等。

    我要让福禄县每个村口都有碑,都刻一样的内容。对了,你字写好点儿,要照着你的字儿来刻。词儿编成歌,包管老百姓一听就能会唱记住词,这样他们唱着歌对着石碑上的字数着。有心人多少能识几个字,生活里能够方便一些。前因后果交待了,你自己领会一下段子要怎么写。

    我没那个功夫去教老百姓认字,他们爱学不学、不学拉倒。反正事儿我干了。

    随信附了二十首山歌,连同当地曲调,仅供参考。

    最后特意强调:我不急,真的。

    信送上路,流放犯怎么也得几个月后才能到,而回信快一些,恐怕也要出了正月才能到自己的手上。祝缨擦擦手,派童波去告诉县学的博士和助教,县学开学第一天她会过去的。

    县学开学了,最好有个仪式。

    …………

    福禄县因地处偏远,多少染了点“獠人习气”,又因穷,所以这习气就十分的彰显武德。连一个县学,也被博士和助教弄了一个“射礼”来当个开头。

    祝缨拿出一副弓箭当彩头,笑吟吟地坐在上面看着,也无人邀请她下场。她这模样斯斯文文,一个瘦高挑,酒都不喝的人。谁会在这个时候找上官的晦气呢?

    学生们表现自己还来不及呢!

    几场下来,当年考试头名的甄琦依旧得了头名,祝缨也把奖励给了他。

    甄琦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黑、矮、丑,十五年前,他娘带着他改嫁到了福禄县。他继父家也没什么钱,仅能维持个温饱,但是继父与那位张翁是同族,他便以族人继子的身份蹭了张翁家的西席。

    处境仅强于祝缨当年。

    祝缨将弓箭颁给甄琦的时候看到他的领口、袖口是拿新布重新裹的边,整个衣服仍然是旧的。当时不动声色,等甄琦回到行列里,她才说:“没得头名的也都不错。只有头名又太孤单了些,这样,每月再拨六石米,用以奖励学习优秀的学生。前三名,以三、二、一的数目来分这六石米。每半年加试一次,头名,奖我从京城带来的绸缎一匹,第二名,奖县衙库里的帛一匹,第三名,奖布一匹。”

    学生们大部分不在意米和布,但是对京城的绸缎还是很感兴趣的。又有一种与顾翁同样的心:好面子。也都跃跃欲试。

    祝缨对博士做了个手势,博士上前一步,维持了秩序:“肃静!肃静!”止住了学生们的嗡嗡声,然后说了些鼓励的话,以及“县令大人对尔等寄予厚望,尔等不可辜负”之类。

    开会的仪式也就结束了。

    博士还低声想请祝缨再讲一回课,祝缨这回却推辞了:“我今天只做了看热闹的准备,没做讲学的准备,还是你来,还是你来。”

    博士的学问也与这福禄县的所有情况差不多,胜在心态极佳,被祝缨拒绝了仍能没事人一样的让学生准备上课。

    祝缨则是有点愁:博士人是不错,可这学问是真的不行呐!也不知道王大人的信什么时候能到?

    …………

    与她预料的稍有不同,京城的回信并非一次送回,王云鹤的回信到得最早,不到半个月就到了祝缨的手上,走的是跟大理寺同一个驿路。这封公文里夹着两封私信,一封是王云鹤的,一封是裴清的。

    裴清的信里也难得调侃了祝缨事儿还挺多的,胆子也大,不过却答应了祝缨。告诉祝缨,现在手上没犯人,不过年假结束了,大理寺一开张,他就筛几个老实的工匠、农夫之类给祝缨送去,一定不送一堆心眼儿又或者是悲春伤秋的货过去。这回肯定直达福禄县。

    祝缨见信,这才给府里写了个公文,请求再恢复之前移走的犯人营地。

    府里那里上司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第二天就将批准的公文发了下来。公文里只字不提修复营地的钱粮,那意思,得祝缨自己个儿筹备。

    祝缨无债一身轻,修个牢房还修得起。旧址还在,也不用另选址就在旧址上重起一个不就得了?她预备使用今年的徭役份额来办这件事。具体的数字计算,得拉上祁泰实地看过了之后才好计算。

    她拿起笔画了个记号,记下了这件事。

    王云鹤的信颇厚,信里,他先说了背好五经的重要性,然后说他并不反对祝缨将他的“心得”讲给县学生听。但是让祝缨先等一等,祝缨手上有她之前自己默写的,也有王云鹤后来整理成集的,但是这两年王云鹤处理政务之余又有了一些新的想法,还未成篇。

    王云鹤坦言,做了丞相之后,看事情与做京兆的时候又有所不同,想将前稿稍作修改、添上新篇。结成新集之后再发给祝缨。时间不会太久。

    祝缨心道:那敢情好啊!

    又回了一封信,先是谢过王云鹤对偏远地区学子的关怀,然后表示自己一定会珍惜文章。王大人政务繁忙,文章晚一点送过来也没关系,请不要熬夜,一定要注意身体。反正她看学生的五经背得还没她熟。

    给王云鹤的第二封信才送走没两天,刘松年特意派了信使送了一封厚厚的信过来。

    来人一点刘松年的味儿也没有,看着祝缨的眼神里满是同情:“祝大人,这是我家大人写的……”

    刘松年从接到祝缨的信开始就生气,看得人心里怪害怕的。仆人真担心他信里写了什么,这位小祝大人看完被气死……

    哪知祝缨看完了信还能神色如常地说:“你一路辛苦啦。且住两天再回去吧。”

    客客气气的,也不迁怒,端的是好涵养。

    祝缨完全不用生气,她自动翻译了刘松年的嘲讽,只看刘松年信后的附件——整整十六段,每段几十到百多字不等。连唱歌的谱子都附了。

    第一篇却是个简单的颂圣诗,第二篇是日月星辰之类,第三篇是农耕……至如简单的加减乘除歌诀、五服、九族之常识,乃至简单的刑律,都有。

    刘松年的嘲讽也很有道理:傻不傻?还当地民谣?你不会趁机用歌谣推行官话吗?!!!以韵律转变来学方言是极快的。这破歌我是随便写的,不许署我的名!

    刘松年骂人的话写得龙飞凤舞,但是十六篇歌诀却是整整齐齐的楷书,最后一张纸上写了三个字——识字碑。

    祝缨失笑,心道:哦!

    提笔就写了一篇识字碑志,准备把这个就立在县城里。她的文采与刘松年完全没法比,于是平铺直叙,写刘松年真是个好人啊,做好事不留名,那怎么行?我得叫大家都知道了!

    写完之后,让小吴去把小江叫过来。

    小吴已经第二回去找小江了,他心里好奇极了,忍不住悄声问:“江娘子……哎,江大姐!大人有什么事呢?”

    小江哼了一声:“我哪儿知道呢?”心里却猜,难道要往那破碑上踹第一脚了?

    小吴讨了个小没趣儿,摸摸鼻子,与她两个人安静地到了外书房。小吴说:“大人,江娘子来了。”

    祝缨还是让门开着,拿着一叠纸给小江看:“你来看看这个,容易不?”

    刘松年写了谱子,而小江必然是精通的,祝缨直接把小江喊过来让她看谱子,问学起来难不难。

    小江看着这信上的字,心道:真是好字!

    然后才看谱子,说:“很好奏唱,调子又好,谁写的?真是个人才!”

    祝缨忍不住笑了:“下回见着了,你当面夸他。”

    “谁呀?”

    “他跟赤练蛇互咬,死的一准是蛇。你猜是谁?”

    “不说算了。”小江说。

    祝缨把刚写的识字碑志给小江看,小江匆匆看完,半张着口:“他他他他……你?”

    祝缨双手一摊。

    小江道:“这样的鸿儒都是有傲气的,你别这样逗他呀。”

    祝缨道:“没事儿,我先把这个给王大人看。”

    小江小心地把信纸放到案上,把桌上的砚台、水注、笔洗之类统统挪得远远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你小心些!”

    “知道了,阿婆。”

    小江嗔道:“我有这么老吗?哎,这个,我回去唱唱试试。等我熟了,你那里碑也差不多了,教衙门里幺妹她们也唱……”

    幺妹是女监的狱卒,她们几人是整个县衙里最清闲的人了。

    祝缨道:“行啊。哎,你帮我个忙,也教教后衙那几个人。”花姐教张仙姑和祝大识字,教的人学问不高,学生的资质比不高还要不高,胜在花姐有耐心,然而至今两人习字成果虽有进步却依然马虎。尤其南下之后,两人天天担心女儿,哪有心思多学?

    小江故意说:“老先生这几篇就这么好了?比人一二年的功夫还要强?”

    祝缨摇头道:“大道至简,他可谓返朴归真了。那些堆砌辞藻、滥用典故的人给他提鞋都不配啦。世上或许有‘文无第一’,但今时今日,有他在,就有第一。”

    小江道:“好,我这就回去试试。等一下儿,我抄一抄词谱。”

    她不敢拿原件,就在书房里飞快地抄着词谱。将原件离得远远的,看一眼,再回来写几句,生怕污了原件。祝缨道:“怎么就这么小心了?”

    “你不知道。”小江随口说了一句,“这个很难得的,且还没有勒石,可不能污了原稿。”

    她抄完了,将原件放好,抄件袖了,才有心情说笑:“我来时还道你要在碑上踹一脚,没想到是要立碑。科科。”

    “你笑得怪瘆人的。”祝缨点评。

    “哼!”

    …………

    郑熹的信是最后到的,他特意派了人赶着几辆大车将四箱书一道送了来。

    岳桓是郑熹的大舅子,郑熹与新夫人相敬如宾,岳桓看在眼里也要多与郑熹亲近几分。郑熹难得向他开口,岳桓略一思索便答应了下来。国子监太学等处用的课本都是朝廷校对定稿的,下面的县学虽然也是如此。不过岳桓身在其中,更明白下面的学校未必就像国子监那么规范。

    他不但给郑熹寻了书,将国子监各科的内容也写了个简介,最后还弄了数套各科近来的真题,一股脑儿地装箱子里送给了郑熹。

    国子监是个弹性很大的地方,认真时,有旬考、月考、季考、半年考、年考。如果朝廷不重视,或者纨绔子弟太多,考也是考的,大部分的学生必然缺考、旷课。

    岳桓是个认真的人,他总有一个念头,自家与郑府联姻,是联姻,可不能弄成自己卖妹妹!给学生们考得怪惨的。

    听说遥远的地方有人想要整顿学政,岳桓本就愿意给予一些支持,郑熹又有所求,岳桓见箱子还有半箱空隙,抬手拿卷子就给它塞满了!他亲自将书籍送到了郑府,对郑熹道:“书也就是这些了,各科都有。卷子常考常出的,总有新鲜的,想要,有得是!”

    这话掷地有声。

    郑熹看看卷子,满意地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祝缨接到这几箱子书,先看单子,抄了自己没看过的,将书扣下来自己先看。却随手抽了一套卷子,着人送到县学那里,告诉博士:“给他们先考一考试!”

    福禄县学的学生几曾见过国子监的卷子?

    头名如甄琦、见识算多的如赵苏,都被这一套卷子考得汗如雨下。这套卷子是这样的,它并不考背诵,看起来每句话好像都出自经典很眼熟,但是你看到它一整个问题的时候又不确定了,好像从来没背下来过一样!这卷仿佛长了一双刁毒的眼睛,专看考生不会的地方考。

    一套卷子考下来,四十个学生考病了仨!

    博士自己也觉得这卷子忒难了,他与助教两个结伴去县衙,想向县令大人请教一下:这是要干什么呢?

    到了县衙,不但县令大人不在,常见的那位吴班头人也不在!博士便寻到了关丞,关丞道:“今天一早就出城去看田地了。”

    博士疑惑地问:“现在是播种的季节吗?还差一个、半个月的吧?”

    关丞将手一摊,道:“那我就不知道了。今天一早,连小曹也叫上了。”

    博士又问:“那县令大人什么时候回来呢?”

    关丞摇头:“不知道。”

    博士与助教又在县衙等了半天也没有等到祝缨回来,只得在县衙留了名帖,又叮嘱童波向祝缨禀报一声,两人才离开。心道:这会儿看什么田呢?他怕是不懂种田吧?

    祝缨对种田确实不懂,福禄县的水土气候也与京畿完全不同,但她总是不肯死心。一面琢磨着橘子的事儿,一面使人捎信给京城的甘泽,请他帮个忙——搜集一些京畿附近的种子。她想在福禄县试种一下。

    她还记得陈萌那个经验,以为前人或许也试过的,但是因种种原因不成功,是以提前并不大张旗鼓,而是私下托的甘泽。甘泽虽是个仆人,但是姨父姨母是地道的农民,曹昌又在自己这里,他懂种田。

    甘泽也是个妥贴的人,每样种子都寻了数升,各拿布袋子装好,再一总装到一个大箱子里,搭着载书的便车送到了祝缨这里。种子的品种有点多,祝缨只知其中一两种在京畿的种法,将种子让曹昌辨认,再问他耕种之法。播种也有早有晚,种子播种前也需要处理,祝缨就先带曹昌出城,让他在城外找一找,有没有合适的荒地。她要亲自试种。

    博士在这一天去县衙,当然是找不到她的。

    春耕

    祝缨带人在城外转了大半天才回来,回到县衙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跟在她身后的人脸上都没有出城郊游的兴奋,连曹昌都满眼沉痛。

    关丞等在县衙里,看到小吴等人的脸也当没看到,他还是极有礼貌地跟祝缨汇报一天的工作。并且说了:“博士和助教二人前来求见,等到中午没等到大人就先回去了。”

    童波躬着身,适时地将二人留下的名帖递了上来。

    祝缨打开看了一眼,道:“哦,他们俩。”

    关丞问道:“要下官现在将他们二人传过来么?”

    祝缨道:“天不早了,算了吧,你也累了一天,甭跑了。”她将这两份名帖收了下来,心中就多了一件事——找一天去县学。

    回到外书房将两份帖子扔给小吴收了起来,祝缨取了一叠纸过来,提笔写写画画。提笔先简单画了一下自己预定的试验田的位置,第二页写一下福禄县的大致情况,今天看的田地,以及预备种的谷物等等。

    写完这两页,才对曹昌说:“阿昌,你来说说今天看的田。”

    曹昌一脸灰败,倒霉孩子也不会吹牛也不敢撒谎,说:“没种过这样的地……”

    祝缨道:“这话你在城外的时候已经说过一遍了,我也没见过这样的地呢。说你知道的。”

    曹昌今年也不过才二十岁,种地的经验有,但是在北方一望无际的大平原上种的,放到福禄县他也麻爪,白天时已说了无数的不同:气候、水土、他在本地从来没见过麦子之类,可能种不活等等。

    现在实在不知道祝缨还要让他说什么了!

    祝缨仍然笔走龙蛇,潦草地记着白天曹昌说的两地之不同之类,转眼又写了两页纸。要点写完,见曹昌还没说话,就提醒他:“说说甘大送过来的那几袋种子。”

    这个曹昌还是有点熟的,虽然主要种些粟、麦、豆子,其他的杂粮他也见过。便开始说:“小人种过的麦子是两季,春种旋麦、秋冬种宿麦,旋麦、宿麦也是不同的……”

    又说了他种得比较多的另一种粮食作物——粟。“粟耐旱……”

    又有豆子等等。

    曹昌对自己种得比较多的说得就多,种得少的说了两句就憋不出下文来了,胀红了脸站在那里。祝缨也不去说他,她家这些人里,曹昌算是最懂种地的了。她便问一些自己想知道的,让曹昌来答,以填充一些细节。

    譬如“要多久才能收?”“用水比稻子多么?”“要太阳好么?”“是不是抽穗时不能下雨?”等等。曹昌也一边回忆一边回答,答完了又说:“福禄县的雨水比咱们家多,还早。播种的时候也得算好了。”

    小吴见天色越发暗了,推开门走出去,就见童波提着个竹篮子走了过来,竹篮子里放着一堆蜡烛。小吴从中拿了两支粗的,说:“我拿进去吧。”

    童波问道:“有火折子不?”

    “有的。”

    童波就提着篮子去别处了,县衙里的灯火分几等。比如大门上挂的灯笼也是放个蜡烛。给县令大人的书房、签押房得是蜡烛,其他如当值的值房、门房之类地方都是油灯之类。灯油也是有数的,每月领一瓮,到时候添着使。

    以前还有拿着个小竹筒、小罐子偷油的,你也偷、我也偷,偷得太多,本来发下来一大瓮灯油没两天见底了,弄得十分难看。其余诸如此类的开销也是不少,什么纸笔墨乃至扫帚之类林林总总加起来,用得还没有丢的多。

    去年,关丞向祝缨坦白了自己从中抽取了一笔好处之后,深深地觉得自己一个人背这口锅太冤枉了!他只抽了点好处,丢的东西大部分都不是他拿的!于是建议,县衙的用度,贵一点的比如蜡烛之类都按天发!笔墨之类,按人支领。

    童波先给祝缨这儿送蜡烛,今天是县尉当值,再去给县尉那里也送两支蜡烛,然后将蜡烛放回。再提着油罐子给各处发灯油。

    小吴拿了蜡烛来将两支都点上了,祝缨问:“他还是一处一处的发放?”

    小吴道:“是。过两天小人再同祁先生盘一回账,包管不会丢失。”然后又半真半假的抱怨,刚来的时候,总有人说他这样京城出来的人“刁”,而小地方的人“质朴”,事实上呢?他可从来不偷县衙里的灯油,倒是“淳朴”的人少不了占各种小便宜。

    祝缨道:“那是因为穷,也不是因为就非好贪这个小便宜了。比如灯油,你家里不缺,你爹和你姐姐就不会从大理寺天天寻思着顺点子回家使。这里呢?吃的油都紧巴巴的,哪还有钱点灯呢?”

    县城里的人勉强算好的,有不少人家是点得起灯油的,许多人是就着火塘吃饭、做点活计。好些人过了四十岁眼睛就开始不好使了。乡下就更逗了,也只有几个村中的富户能点个灯。走夜路都不带提灯笼的,折点松枝之类自己动个手,弄个简单的火把。

    她说着,叹了口气,说:“还是太穷了。能多产点粮也能好些啊。”

    曹昌道:“粮多了,也会卖不上价……”

    祝缨心道,福禄县的粮可还轮不到谷贱伤农的地步,先糊自己的口还不很够呢。不过橘子也得卖卖啦。

    她将随笔画的简图又拿了出来,伸出食指在上面划拉了几道,心里默算着。

    去年她才来,连路上耽搁再整顿县里,上任头一年就过去了!一任三年,今年是第二年了,今天种的谷子,她已有预料:大半会因为经验不足又或者水土不服而没有好成果。则一任就剩明年最后一年的时间可以用了!

    她年轻,未来还有许多年,但在福禄县的任期,满算个六年,放到种田上就显得特别的短了。还不够把一块荒地开成产量稳定的薄田的!

    想要摸索出另一样适合福禄县种的庄稼是个耗时的事儿,她的时间也有限,一年也就种个一两季的庄稼,她没经验、曹昌的经验不算丰富,他俩要把这些东西给种废了,这一年的光景就废了。

    种子的数量也有限,每一块都种不了太大面积。

    她打算给每样庄稼建个档,然后一起播种来试验。不能等一样种坏了再试种另一样。又要记下来当时耕种的情况。如果丰收了,可以用来作推广的经验,如果失败了,也可用来总结教训。

    地方是她亲自选的,一片公廨田附近的“荒地”。荒地不是那种完全的荒,是因为引水、人力等等原因,本来种过几年的地方就被抛荒了。无人认领,祝缨就把它划成了公廨田,拿来试验一下。

    大部分种庄稼,又有一小块她打算试着种果树,尤其是橘树。她过年时在市集上买的两筐橘子,酸的酸、甜的甜,想拿这种口味不稳定的橘子出去卖高价,摊儿都得叫人掀了。也得试。

    哪怕没种过地,她也知道,树肯定比草长得慢!问了卖橘子的夫妇,想结果子至少得两到三年,想要有稳定的产出,时间更久。又会有病虫害。

    祝缨问曹昌:“你种过橘子树吗?”

    曹昌气弱地道:“没有的……”

    祝缨道:“没事儿,我也没种过,也不会种。我种田还不如你呢!咱们去请教几个乡里的老农吧!”

    眼下在福禄县种田,普通人略识几个字的用处不是特别的大,也就是翻翻黄历,看看上头的节气宜栽种之类。

    此地十分叛逆,它全然不照着黄历来。大雪那天没有雪,谷雨那天说不定给你来一场大暴雨,看你惊喜不惊喜。

    黄历在福禄县很多时候不如本地有经验的老农有用。

    祝缨道:“咱过年的时候发米和肉的名册呢?小吴,去找出来。照着那个,往村儿里请人去!要带上车,不能叫老人家再走过来。东乡那位丁翁看着筋骨强健,到他家的时候他还在收拾谷子。再有……”

    她一口气点了七、八位年纪在七十来岁,身体还可以的人,让小吴去接人时一定带过来。“剩下的你看着安排。”

    小吴一时记不住这许多人,有点慌,祝缨道:“莫慌,找发放的名册出来,你一看就能想起来了。去找吧。明天这事儿就交给你办了。唔,不能白使人家,给每人家里五升米。带到县城来,食宿算县衙的。把值房腾出两间来,弄几条被子。一日三餐,要有米有肉。”

    这个小吴就记得住了,说:“是。小人这就去办。”

    祝缨对曹昌道:“既然人都请来了,也不能光问怎么种橘子呀!他们会种稻,就是知道这里的水土,等他们来了,还得你多跟他们说话,你是懂的人。请教一下怎么种麦子之类,或许也能有些收获。哪怕他们不会种麦,你也可问他们旁的事儿,譬如什么时候雨水好。有枣没枣,打三杆子,咱们的钱不能白花!”

    曹昌忙道:“是。”

    ……——

    祝缨安排完请老农的事儿,就手又把本县的田簿之类调了出来。她是县令,今年的春耕安排也是她的事儿。既然把各乡老农薅了来,那就得人尽其用!她再温习一下本县的情形,将这个事也听取一下他们的说法!

    多听听总是没有坏处的。

    这些都干完,天也黑透了,后面杜大姐跑过来催了三次,祝缨搁下笔,将案卷都收好、落锁,检查了一遍灯火,才到后面吃饭。

    张仙姑口里埋怨两句:“三催四请的,倒是有什么事儿耽误你吃饭呢?哪个上官也不在你眼前,哪就这么急了?饿坏了怎么办?快来吃饭。”

    祝缨道:“准备春耕的事儿呢。”

    花姐知道这是个大事,问道:“现在?早了些吧?”

    “福禄县比京城暖,去年也没结什么冰,连雪都没下,开春回暖也早。”

    花姐道:“哎呀,我倒差点忘了这个差别。”

    张仙姑道:“那也不在这一天,瞧你爹,都要把筷子给嚼了。”

    祝大气道:“明明是你在催着她回来吃饭的。”

    “哟嗬,摸了八回筷子的不是你?”

    杜大姐早已见怪不怪了,拿大托盘上菜,一面上一面说:“祁小娘子他们在那边吃了,就不过来了。”

    祝缨问道:“祁先生今天又干什么惹她生气的事儿了么?这孩子就是太爱操心了,祁先生也得罪不了什么人,她这样也太累了。”

    花姐道:“祁先生衣襟破了个洞,她要祁先生脱下来补了,祁先生嫌麻烦。都是小事儿。”

    “哦。”

    饭吃得很平和,吃完了祝缨就去看了一会儿书,准备明天去县学。老乡得过两三天才能到,她就先处理县学的事儿。

    第二天一早,祝缨将小吴及几名衙役派出去,又批了几人支取车马费和米,再让关丞安排几个老农的住处。安排完县衙的事,她就骑上马,带上曹昌去了县学。

    县学里人人都乐不起来。

    县学里的学生也有县衙的一定补贴,本是人人自傲的。素日也知道福禄县的学问连在州里都是排不上号的,以前还能归因于“县令大人不在县里,不管学政、耽误大家学业”,博士则以“县令大人不在县里,不管学政、致使富家子弟滥竽充数”。

    现在新县令很重视,还采取了广泛遴选、糊名这样的方式选了全县的精英。选完之后连铺盖都发,这在福禄县绝对是很照顾了,也谈不上条件不好。

    师生们再没得抱怨,一个个脸上都挂不住了。

    等祝缨到了,博士急将她先请到自己的屋子,焦虑地问出了自己很关心的问题:“大人,那卷子……”

    祝缨道:“给你们先试试手,这是国子监的卷子。”

    “福禄县地处偏僻,一向文风不昌,学生惭愧,学问也与京城大儒不能比。教出来的学生是差了一些,可是已然如此了,这么考下去,也不是办法呀!大人如有大才,不妨亲自教导他们。光考,又不教,岂不要把人考坏了?”

    祝缨道:“我不就是为这事儿来的么?正有一事要同你商议——我从国子监弄了几箱书来,喏,单子在这里,又有各科各类的书籍。你将人集合起来问一问各人意愿。是愿意接着考进士科呢?还是想转个行?我想,进士科是难的,皓首穷经者比比皆是,有的人家里供得起自然无妨。县学不行,总也不能将一个学生养一辈子,过几年总是要换一批的,换掉的人怎么办呢?如果在明经、明法等科上也能上有建树,倒也不失为一条出路。”

    博士道:“是哩!”又说,“只怕转了旁的科也读不出来。不瞒大人说,以前也有人想转的,转了一回也没个动静,又转回来了。接着就颓废了,只好混个包揽诉讼。关大人嫌他多事,坏了淳朴民风,还把他赶走了。”

    祝缨道:“往事不必再提,且说当下。召集人吧,我先把卷子给他们讲了。国子监弄来的书我会陆续交给你,你要记档,保存好。也许学生阅读。然后咱们再考几次,再讲解,再看看各人的悟性。再与他们聊一聊,看看各人要走什么样的路。都考同一科,自己人打破头,还不一定能争上。多分几科,万一有人长处不在明经而在明算呢?且这些科目,各州县未必就很重视,容易出头。”

    县学里算学水平很差,这不还有一个祁泰么?拿个差不离资质的,让祁泰收拾收拾,远的不敢说,本府里能拔尖儿了。扔去国子监的算学科里,大概也是能考上的。考个明算科,从九品起开始做官。也是官身。她自己当初还想跟郑熹做小吏往上爬,那还不是官呢。

    博士见她安排得明明白白,心道:怪不得我只是个博士,人家年轻轻就是县令了!

    他心里又燃起了希望,这样一个明明白白的县令,能给县学调-教出几个出头露脸的学生了吧?

    博士忙去召集学生。

    祝缨见这一个个不开脸的样子,道:“话,博士都给你们说了吧?来,咱们讲卷子。讲完了,你们自己温习,书我给你们带来了。记着,不许为了争书起纠纷,不许污损。每人借阅的册数、时间都要定好,不许一人霸占了不还,旁人无法借阅。”

    然后便开始讲题,岳桓家学渊源,又有个邻居刘松年,这卷出得,不把五经吃透了,连个门槛都迈不进。

    祝缨一一给他们讲解,又许他们提问。顾同年轻人,看祝缨侃侃而谈十分从容,想试一试这个“明法科出来的县令”的斤两。

    他想:若是来之前就准备好了,当然能讲得很顺,再有,卷子是县令大人弄来的,他手里早有旁人写好的答案也不一定。我就由这题目引申出去,问些旁的书上的……

    他便先举手。

    祝缨也点了他的名,他便依着自己的心思问了起来,他不提《论语》,因为这一步过于经典,原文是许多人必须得背的。他提《春秋》中的字句,主提《左传》。顾家家境在县里算一流的,家中藏书也不少,他还提到了《公羊传》。

    祝缨不假思索,顺口便引了出来。学生们看顾同与祝缨一问一答的,起初是嫌顾同混蛋,霸占了好不容易请教的机会。渐渐听出些不同来,也抛却了考试带来的沉重心情,年轻人的好奇心也被激了起来。陆续有十来个学生都提问,他们不问《春秋》了。

    家境好的学生,家中也有几本杂书。赵苏就问《史记》,甄琦自家穷,蹭过赵翁家的书,也提问大戴礼与小戴礼的问题。雷广不服气,特意挑了个算学的问题,问了个鸡兔同笼。

    祝缨对他们的心思洞若观火却都不点破,接下来还可能给他们换条路走呢,不叫他们服了,改人志向这事儿是很难不落埋怨的。

    她一一给他们解答了,最后对雷广道:“喜欢算学?”

    雷广哪是因为喜欢?他吞吞吐吐地说:“是、是常帮着家里看账……”俗称放债。

    祝缨点点头,说:“得了,今天就到这儿吧。好好读书,五经都给我背下来!过两天接着考!考完了我再与你们聊!”

    学生们不敢怠慢,躬身应是,即使如雷广之类虽不喜欢这个县令,也有点“不服”的意思,却又都服她的“学问”了。

    祝缨又给县学送了一套卷子,这一回学生们依旧考得不好,却都没有之前那么沮丧了。博士已对他们简略说了“将来”,心思活络些的已在思考改道了。与祝缨预料的不太一样,县学里的大部分学生并不很抵触改道。

    县学的学生因有名额限定,对学生也有一定的补贴,学习优异者还有些奖励。学生又不同于朝廷官员,官员越老经验越足势力越深、有些年老官员号称定海神针,学生虽然也与官员一样不耕不织、却连安境抚民之类的事也是不做的,学生越老是越废的。所以过一段时间,譬如十年、二十年没个成就,又或者超过若干岁,要被清退。官府不养这样的闲人。

    到了年限,书读不出来、做不了官,还被县学给黜退了。前半辈子就是一场梦了。

    如果换个科,看县令这个本事,如果肯指点一下,或许……

    终究是年轻人,有心气儿,除了甄琦十分动摇,旁人还是想再试两年。现在书有了、县令大人的学问看着也好,还能通了国子监的路子,万一呢?

    县学里的学生们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念头,读书的想法却还没有动摇,都权衡着自己的考试绩,与家长商量着是就混这几年出来继续家业呢?还是跟县令大人走得再近些,听他的话,搏一搏万一能有个仕途?官员的好处,第一就是免赋役。

    家家算盘打得能进明算科。

    …………——

    祝缨没有让学生们马上做选择,她派人去接的老农们到了!

    一干老农过年时才被祝缨亲自送了礼,现在又派车接到了县城,个个都很骄傲。到了县衙下车,见许多人围观,他们也有咳嗽一声往地上啐口痰清了嗓子准备见县令的、也有把衣服往下拉一拉盖住裤子上的破洞的。

    福禄县偏远乡村之穷,好些人有衣有裤就不错了,无法如富庶之地那样普通人家也能穿个上衣下裳显得体面。他们大部分是短打扮,衣服上有补丁,勉强御寒。粗手粗腿,看着就是个干活的样子。

    祝缨亲自到衙门口等候,扫了一眼,接来的全是老翁,最终接来的有十四人。此时也没什么好挑剔的了,她说:“有劳各位父老,我有事儿请教才请各位跑这一趟,各位一路辛苦了,先进来歇息,请!”

    有见过点世面的就说:“大人哪里话?大人召,我们一准来的。没见过您这样对咱们好的官儿呢!”

    祝缨侧身让着:“事情急,没来得及多准备,就先住在这里,被褥也是新的。过两天你们回家时,被褥也送给你们。”她看看这些人啥行李也没有,有三个随身携带了东西的,乃是支木杆权充手杖用的。就临时又加了最后一句。

    让各人住到房里,一共十四个人,一屋七个,通铺,但是每人有一套铺盖。屋里有桌椅,也有盆巾之类。老人们好奇地看着屋子,很快自己就分了两间,也没行李好放下,都想试试新床铺。

    在乡下,想做套全新的铺盖可也不容易。

    祝缨却说:“走吧,咱们先吃饭。”

    祝缨在上面坐一桌,下面两桌是老人们。桌上已摆了几大碗菜都是炖得很烂的食物,大桶的蒸米饭、大桶的烧菜肉抬到饭堂以作添饭添菜之用。又给每人上了酒,为怕误事酒给的不多。

    祝缨道:“走这一路也都饿了累了,先吃。”

    老人们风卷残云,以丝毫看不出年纪的饭量吃光了三大桶,摸着肚子才停了手。更有人已打起了饱嗝。

    此时有不好意思的老者。他起初是还撑得住场面的,架不住左右都在飞快地扒饭,更因饭菜烧得很烂,便于老人食用,也都不客气了。

    吃饱了,才站起来老脸一红:“大人,大人要咱们这把老骨头干什么呢?”

    祝缨道:“快春耕了,有些种田上的事儿想请教,不急,吃完了,你们先去睡一觉,歇一歇。明天咱们再说。兴许还要出城看看呢。”

    他们就有人借着酒意说不用歇,现在就能说!还有哭出来的,说这辈子也没遇着这样好的官儿,现在干活都行。

    祝缨仍然让小吴等人将他们送到屋里休息。

    晚饭虽不与他们一道吃,也没再摆席,但是每人两菜一汤,米饭管饱。

    到了第二天一早,祝缨再请他们说话的时候,老人们吃饱睡足精神看起来极好,也都打了一夜的腹稿。见了面先有要磕头的,又有要表忠心的。乱了好一阵儿,局面才稳定了下来。

    祝缨先请他们说一说本县春耕的事儿。去年祝缨来得晚,所以没见到本地的春耕,并不了解本地春耕的情况。

    祝缨把曹昌也叫了过来:“你也认真听听。”

    老人们七嘴八舌,曹昌听得耳朵都要冒烟了,悄悄看一眼祝缨,见她听得很认真频频点头没有丝毫不耐。

    祝缨心中暗道侥幸,幸问了问这些老人。否则她这春耕,胡乱安排还不如“垂拱”。

    她问种田要留意什么,老人们一通七嘴八舌,祝缨于纷乱中总结了几句:水、热、土、肥、种子、人工、畜力。

    犁地是需要大量的畜力的,

    老人们着重说了畜力:“牛马不够用哩!”

    本地有牛耕也有马耕,春耕时能有个牛马绝对是村里的上等户了。没有牛马的人家,几家人凑个份子租几天牛马,也有专门出租牛马的。又有一些穷得底掉的,就是人拉犁。人的力气如何比得上牛马?种得也就不如别人家。都得人拉犁了,家庭条件也不太好,人也没力气。落到这步田地的人家,估计没几年就得把地也抵出去了,人也熬不了多久了。

    祝缨寻思了一下,这种情况她听王云鹤说过的,官府会提供一部分的畜力租给百姓。

    得,她又疏忽了一件事儿!

    这福禄县是从汪县令手里接过来的,福禄县之前几年也没多少属官府的牛马!纵有,还得尽着公廨田用呢。那可是全县官吏衣食所系,以及汪县令府城生活之资啊!

    祝缨也不懊悔,就算去年刚到的时候给牛马现配种现下崽儿也来不及使。

    不干不知道,一干才知道想当好个县令要留意的事是真的多!

    她心里又添了一笔“牲畜”的事项要准备。

    老农们头一天说春耕,祝缨又问他们各乡的情况。

    第二天,祝缨再问他们橘子树的事儿。

    也有老农不懂装懂的,也有老农说没种过的,倒也有种过的,说:“果树也不好侍弄!离枝没多久就坏掉了,摘下来顶多一旬。我们都在果子还没全好的时候问人要不要,有人要,再摘,没人要就先放在枝子上。可也留不了太久,果子好了要是不摘,也就掉地上烂了。”

    祝缨也都记了下来。然后拿出了从北方带来的几样种子,每样取一把给他们看,询问经验。原本经过两天已比较能放得开的老人们却齐刷刷地变了脸色:“大人!可不敢随便换粮食种啊!!!”

    他们语无伦次,祝缨却听明白了,他们现在种的粮还能糊个口,如果换了个别的,就怕绝收。别说绝收了,只要产量减个两三年,立时就是灾年。家里能有余粮的,都是地主了,普通种田的人,每年春天这个时候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靠野菜活了。收成再少点,那是真得饿死人。

    祝缨道:“我自己种二亩,试试,不叫他们改。”

    老人们吐气的声音响彻整间屋子。

    祝缨道:“好啦,既然没有误会了,明天先去看看地?”

    这时就有老者说:“小老儿以前种过麦的,那年年景不大好,收成不多,种倒是能种。”

    有一个说话了,就有另一个也说。以为祝缨现在公廨田里还是应该以稻为主:“咱们这儿的人,侍弄稻子是熟手。保本儿。要种麦,等收了稻再说。”

    祝缨道:“我不用熟田。先寻个不大用的地儿种着试试。”

    老农们你看我、我看你,都点头:“咱们想看看去。”

    第三天,她就带着这一群人出了县城。

    老农们看了这一片地,要么摇头、要么叹气,也有说可惜的,也有说“再整整也是个好地”的。

    他们告诉祝缨:要把一块不好的地种好,要花人力,也要花时间,就是年年月月地种、积肥。一点一点给它弄好。现在这片地,应该是抛荒的,仅强于荒地。又指点祝缨应该从哪里开条小渠好浇地。

    再耐旱的作物,它也得浇,“只是用水少些,又不是不吃水”。

    有种过麦子的老农,跟祝缨说了日期,以为祝缨现在完全可以先种稻。

    连续看了几天,祝缨白天跟他们看田,到了晚间,又点起灯来整理笔记。

    她想把这些都记下来,连同之后自己亲自试验种田的笔记,最后纪录出一本农书,以后哪怕自己在福禄县的时间不长,这里的人也能用得到。顺便列一下本地气候与黄历所载之节气指导的播种时间等之不同。

    试种的笔记里,她画了张表,哪块地种哪样庄稼,什么时候种、播种多少斤、用多少人工、怎么用水等等都记下来,也记下庄稼成长的时间,什么时候抽穗、什么时候收获等等。

    此时,春耕也将要开始了,老农们有的就着急,想回家帮忙。不能拉犁,帮家里收拾收拾农具烧口水也是好的。

    祝缨果然如约将铺盖给他们都带走,又另每人再送二升米,依旧原样将人送回家。与那种过麦的老农与另两个看着还算强壮的老农约定:“等春耕家里忙完了,再来帮我看看田。”

    老农们上路的时候,祝缨却下了帖子,将县城内的各家富户请了来,有事商议。

    各家富户接了帖子已不那么提心吊胆了,他们也想与县令联络联络感情,更有人想到县学的事儿,愈发笃定县令是想在这里做些政绩出来的。这政绩又不是抄了他们的家抢钱,那就配合一下好了。

    祝缨在县衙设宴,却是为的一件事——牲畜。

    大户人家养的牛马非止一二,他们自家有地要种,也有自家的佃户之类,春耕谁不用呢?

    祝缨并不要抢他们的,而是与他们商量:“你们自家用过之后,县衙出钱租你们的牛马。靠人拉犁的,不得拉到猴年马月去才能干完?有头好牛,半天就得了。”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一耽误了,这一年的收成肯定打折扣。

    祝缨说了自己的方案:“不会累坏你们的牛马、也不在账上做手脚。我还是依旧户籍来,贫户有多少,就近划拨。都是有数的,干多少,就给多少钱,你们可派牛倌、马倌跟随。县里不会占这租金的便宜,用的时候就清点给你们,到秋收之后,我再找他们原样讨回来。你们想用钱、帛、米结算都行。”

    顾翁等人都很惊讶,祝缨现在说的这个他们也不算陌生。许多地方官也都会做,一般是县里出耕牛,租得起就租,钱付给县衙,租不起就没办法了。能提供耕牛的县令,已算合格的了。

    但是祝缨居然会考虑到全县百姓,听这口气,她想帮这些人全都用上牛,还是垫付租金且不收贫农利息?

    顾翁有点感动,第一个站出来:“算老朽一个!”又建议,“春耕时牛马紧俏,也有抬高价的,咱们就在这里定个平价,谁都不许哄抬!”

    赵翁等人都附和,赵沣道:“也算我一个!又有,他们獠人那里也有牛马,并不以耕种,我愿做中人,再讨些来!”

    祝缨道:“好!多谢诸位父老!奇霞那里,若有什么条件,可以让他们直接与我谈。”

    “是。”

    祝缨笑道:“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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