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算

    送走阿苏洞主,祝缨的行程并没有受到影响,她依旧去田里看了一回。单八等人都在,请来的本县老农赵老翁却不见了人影。

    单八等人正坐在地头闲聊,看到她都站起来:“大人。”

    “赵老翁呢?”

    单六道:“他老人家可忙,得进县逛逛喝茶哩。”说话就被单八在背后捅了一指。

    祝缨失笑,与他们聊了一会儿。这片地里的庄稼长得有好有差,单八道:“有些还不合适。”

    这个话题他们讨论过几次了,本地多少年的经验,水稻是最合适的主粮,一切其他作物都不能同水稻的种植冲突。一共就这么多的耕地,同一段时间就只能种一种作物。最好的土地和灌溉只能留给水稻,其他的作物要么拣水稻剩下的时间,要么拣水稻不用的地。

    祝缨希望能够一年种两次庄稼,这样就能收获两次。这也不是她的独创,之前也听说过有的地方种成过,但是道听途说以及别人的经验是不能完全照搬的。所谓“橘生淮南”,是先人早就知道的事实,北方的作物到了南方也会有类似的问题。

    就这么一块地,想种两茬就得卡准了时间,而南北气候的差异让这个时间无法照搬,只能凭“南方热些早播种”之类推算之后试种。

    祝缨道:“所以才要试种。”

    单八道:“小人们一定好好干!”

    正说话间,赵老翁也小跑着来了,他这些日子住在县衙吃得好住得好人胖了一圈,白天到田里转一圈看看没事儿就往县城逛逛、看看新鲜,听说祝缨到田里了,赶紧一路小跑赶了过来,跑得满头的汗。见到祝缨,赶紧表白自己:“大人来了?小人去看了一回果树。”

    祝缨自己试种的桔树就与这片田相连,桔树苗还没蹿得有多高壮,不足以挡住一个大活人。祝缨也不戳破,只问:“如何?”

    他的年纪很大了,经验十足,张口就来:“还行还行,头一年是结不了果的,总要种个三五年才能稳哩。只要结果的时候遇不上霜冻就成!咱们这儿好地方,寻常也没个霜冻。”

    祝缨道:“你们忙吧。”

    她回到县衙,将今年见到的明显不太适合本地种的品种标记出来,明年就从合适的种的里面再择优而选。还是那句话,就这么多的地,也就只有这么多的人种地开荒,只能选最优的一两样来种。

    记录完了,又写了一封准备发往京城的信。阿苏洞主要开“榷场”的事儿还是得向朝廷报备一下的,自己的私信不蹭个公文难道要自己单派人送?与阿苏洞主议事且得耗些日子,她做事喜欢做预案,想拿出个差不多的方案供朝廷审核,她可以在这些日子里捎带手一天写一封信,最后攒个大包一道送走。

    现在要写的是给左丞的信,问候一下他的现状。左丞上次来信抱怨,说苏匡又跟自己掰腕子了,裴少卿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把苏匡也提拨了起来跟自己打擂台。祝缨同时还收到了胡琏的信——他们也是攒一大包蹭驿路,信上说了左丞没有说的另一件事,胡琏也在抱怨,说左丞办事不如祝缨办事周到利落,譬如该发的东西,在祝缨手里就发了,到他这里就要拖延,下面都议论左丞是不是扣了放贷吃利息去了。

    祝缨私下猜测,左丞当不至于做得如此明显,或许只是接手之后手生,又或者千头万绪一时不曾顾及。所以写信问左丞哪里不明。

    写信的时候就听到外面童波的脚步声,他在站门外,直到祝缨写完了信才进来请示:“大人,城东酒楼拟好了菜单请您过目。”

    祝缨晚上要宴请阿苏洞主,照例,县衙有宴都是从酒楼里订菜的,因为她自己没啥好厨子。祝缨道:“不是已经定好了么?”

    “您叫他们再问一问赵小郎君,这是他们问完了回来改好了的。”

    祝缨看了一回菜单,见上面加了一道鱼,便说:“让他们挑大鱼,刺少些。”

    “是。”

    定完了菜单,祝缨又定了陪客的名单,不没有县中乡绅作陪——他们语言也不通,主要还是县衙内的官吏们,关丞之类,另添一个赵苏权充翻译。

    午饭她就回家随便吃一吃,顺便告诉家里:“晚上我不回来了,在前头请阿苏洞主。”

    张仙姑吃惊地道:“又是獠人?我瞅着你跟獠人混一块儿的日子比跟咱们自己人在一块的时辰都长啊。”

    祝缨道:“要改口,现在来的是阿苏家的,他们是奇霞族的。”

    张仙姑快听懵了:“啥?”

    祝缨道:“唔,娘就把他们当成邻居,是不是得处好一点儿?”

    张仙姑道:“那倒是了。不过我听阿旺娘说,獠人可凶狠了,她小时候可闹过一阵儿獠人。”

    阿旺娘是县城街上一个开小茶铺的妇人,张仙姑自打能听得懂方言之后也往她那里坐坐聊个天儿。祝缨道:“知道。这不是为了以后不再闹么?”

    张仙姑道:“那行,哎,你可小心点儿。”

    …………——

    到得晚间,祝缨让县衙早一个时辰落衙,酒楼大厨带着一个徒弟、两个杂役担着担子,将准备好的酒菜搬取了过来。冷碟之类是做好的,吃火时间长的就借着前衙的厨房热着,要现爆出锅的就准备好食材,客人一到就现做。

    关丞等人都是在衙内的,外面是赵苏从县学里出来去驿馆接了他舅舅,陪同到县衙。

    他们到县衙的时候,天将将暗下来,县衙里正在点灯,一切都井然有序。阿苏洞主对赵苏道:“你们这个县令是个能干的人呀。”

    赵苏道:“不能干的那个在府城躲了六年呢。”

    门上是关丞迎接,关丞这些日子因顶头上司重视奇霞族,与阿苏家人会面的时候时常要带上他或者莫主簿之类的人物,也不得不学了两句奇霞的话。才开始,学得很糟糕,只会简单的问候:“洞主,你好。”

    阿苏洞主乐了:“你也好。”

    这句关丞就听不懂了,因为奇霞族的词句是另一种规律,还是赵苏给翻译了。关丞就不再卖弄自己这点可怜的词汇了,忙说:“大人已等候多时了,请。”

    阿苏洞主能听得懂“大人”和“请”,整个句子也弄不明白。赵苏只好又做一回翻译。

    进了门,绕过升堂断案的大堂,走到一处厅堂里,这里已点了许多明亮的蜡烛,蜡烛的火苗后面放着铜镜,将整间屋子照得亮堂堂的。祝缨和关丞等人已在堂前等着他了。

    两下又是一阵寒暄,祝缨将阿苏洞主请到了里面就坐。

    阿苏洞主看这处房子一共三间,酒席摆在正中那一间,一人一席,两边两间稍暗,有一些男女在里面吹拉弹唱。

    宾主坐下,祝缨与阿苏洞主坐在上面,下面是一些陪客,赵苏坐在阿苏洞主的下手,随时准备翻译。阿苏洞主与这些人年纪也不太合,经历也不太合。但是经过赵苏的翻译,还是能够说到一起去。

    祝缨说:“一直要多谢洞主的牛马。”

    阿苏洞主就说:“县令很守信用,也给了钱,咱们的交易很好。”

    关丞对祝缨称赞阿苏洞主:“与别家不同,下官在本县这么多年,不曾见洞主骚扰边境。”

    赵苏将关丞的话翻译给了阿苏洞主,阿苏洞主笑道:“也是干过的,不过后来找准了仇人,知道与你们不相干,就放开了。”

    然后指着赵苏对祝缨说:“我妹妹嫁过来连孩子都生了,他们总是不信。”

    祝缨道:“赵苏很好。”

    两下都说一点互相夸奖的客套话,不深,也都没有不快。祝缨道:“他们都不让我喝酒,可惜了我从京里带来的好酒。今天正好开了给大家尝尝,放心,我不喝。”

    一时推杯换盏,细乐声起,也是其乐融融。阿苏洞主见祝缨不喝,自己就与关丞等人喝,喝到最后唱起了歌。关丞酒喝得多了,也跟他一起唱起了家乡的小调。祝缨听着,抽了支笛子给他们伴奏,大家仿佛是朋友一般。

    喝到最后,阿苏洞主借着酒意说:“要是能够时常这样和朋友聚会就好啦。”

    关丞大着舌头说:“乐一日是一日。”

    他俩语言不通,各说各的竟也说得下去,只是聊不出一个结果罢了。

    到外面响起梆子声,关丞说话也说不清的时候,陪同来的“树兄”看着阿苏洞主有些担心,对赵苏使着眼色。祝缨先看出来了,指着关丞道:“他喝醉了,扶下去灌碗醒酒汤再送回家,不然家里要倒葡萄架的。”

    莫主簿也有了酒意,脚步不稳地道:“我送他。”

    “树兄”趁机对祝缨道:“洞主也醉了,我也扶他回去。”

    祝缨道:“慢走。赵苏,送送你舅舅。”

    她起身,看着这些人一个一个地走出县衙,再看着酒楼的人将家什都收拾好带走,才回了后面家里。

    在自己家,张仙姑就不担心祝缨喝酒的事儿了,问:“新邻居,怎么样啦?”

    “装醉呢。”

    “啧!一肚子鬼心眼儿!”张仙姑评价说,“天晚了,你也早些睡吧,把那纱窗子放下来,有虫子了。”

    “哎。”

    …………

    阿苏洞主被手下和外甥架回了驿馆床上,“树兄”道:“喝多了明天要头疼。”

    赵苏道:“刚才该喝些醒酒汤再回来的。”

    “怕不顶事……”

    阿苏洞主忽然从床上坐了起来:“你们啰嗦什么呢?”起身下床,自己擦了把脸,说,“这小县令不好对付。”

    “舅舅?”

    “嘿嘿!我是来办事的,怎么能醉了?孩子,来,有件事要托付给你。”阿苏洞主说。

    这样的舅舅让赵苏没了脾气,老实上前又被舅舅薅住了脑袋一通乱揉:“小老头似的。唉,不怪你,你是受了欺负的孩子,不怪你。有什么办法呢?两家要和好,就要结亲。结亲就要生娃娃。咱们跟山下处好了,才能叫你少受些气。”

    赵苏这回可一点也不反感这个“咱们”了,他低低地叫了一声:“舅舅。”从小到大舅舅可比亲娘待他还要宽容。

    阿苏洞主道:“我还是要问一句,你看你这位‘义父’究竟是不是真心想与咱们好呢?”

    赵苏一凛,他也陪了一点酒,现在酒意也散了大半,道:“义父为人很好。”

    阿苏洞主道:“那就好,那就好,对你好,对咱们都好。”

    “是。”

    “要一直好下去啊!”阿苏洞主顺。

    “树兄”从旁道:“看起来还是不错的。他要是不行,咱们就依旧回寨子里,熬一熬,不过苦一些。”

    阿苏洞主苦笑一声:“得熬得过去才行呀。孩子,你回去休息吧。”

    他这外甥性格有点小别扭,不过是个聪明孩子,应该看不错人,阿苏洞主自己也经过几次交易观察,觉得这个小县令可以放心,他这才放心地睡去了。

    第二天他起得稍晚些,吃过了早饭也不急着去县衙催促祝缨,而是又在县城里闲逛。赵苏这几天都不得去上学,也过来陪着舅舅,兼充作翻译。阿苏洞主道:“不用你陪,我找个会说话的商人。”

    赵苏道:“他们不如我。”万一商人有私心又或者有别的什么意外,那可就不好了。

    他们又去了市集,阿苏洞主指着识字碑问:“昨天就看到了,这是什么?”

    赵苏说:“识字碑。义父大人请京城的刘先生写的,又编成了歌,只要会说话、会唱歌的人,唱着歌对照着碑就能认得字了。”

    阿苏洞主在碑前站立良久,道:“为什么能人都生在山下呢?”他叹息了很久也没有心情去看别的地方了,就要回驿馆。赵苏以为他累了,说:“回去休息?昨天晚上的菜好吃吗?我再去给舅舅弄来。”

    阿苏洞主含笑道:“好,咱们一边吃好吃的,一边等你义父的回信。”

    ……

    赵苏他义父正在县衙里写信,又写一封给郑熹的信,除了问候,还要问郑熹有没有什么需要采买的南货之类,她正好在南方,可以进货。

    写完了信,就将关丞、县尉、莫主簿等人召了来,宣布了一件事:“我打算去阿苏家的寨子里走一趟。”

    关丞等人都惊呆了,莫主簿更是猛地站了起来,他们七嘴八舌地说着一件事:“大人,不可!!!”

    祝缨道:“你们道阿苏洞主来是为了什么?他想开榷场。”

    关丞道:“交易过几次,信誉倒也说得过去,请示朝廷就是,大人何必以身犯险?”

    祝缨道:“你这话就有意思了。”

    “下官是有意思,有快要急死了的意思。”

    祝缨道:“什么叫‘以身犯险’?既觉得险,怎么敢就请示朝廷要开榷场了?”

    “那就不开。”莫主簿答得干脆。

    关丞白了他一眼,心道:你个傻子,不会看人眼色,大人是要用獠人来拿政绩的,他能不开吗?咱们这位大人,心大着呢!

    关丞也不嘲笑祝缨是痴心妄想,在他心里,祝缨是有本事的人,兴许能干成。他只担心自己的主官这一次是真的挺冒险的。从来,哦,不,二十几年了,只有一些商人或许进过山里再回来,山上山下因为上一次的变乱已然互相不信很久了。

    什么阿苏洞主嫁妹子就是相信山下这种话,关丞是直觉地不相信。就凭前阵子才换的奴婢,是吧?那就是互相坑的。

    主官涉险,他们能落得到好吗?关丞十分担忧。

    祝缨道:“放心,我自保的本事还是有的。人家都下来了,咱们不能不接这个盘。”

    关丞道:“要么……请府里派兵丁保护?”

    祝缨道:“胡说。”

    朝廷除了京城禁军之外,又有各地边军。福禄县这个地方也勉强算个“边境”,但是“獠人”又与胡人不太一样,说“边”又不太“边”,所以福禄县以前的驻军很少,主要是为了看守流人营的犯人之类。随着流放犯人被府城接收,这些兵丁也跟着转移过去了。

    应变的士兵也有,却是驻南府的,主要在福禄县与隔壁县交界之处,一处兵营看两县,二十年来倒也相安无事。要调兵丁就得申请,这一申请动静就大发了。

    关丞就死活不肯答应,祝缨道:“现在开了榷场,固然算我的功劳,如果他们那里有什么变乱发生,我在,尚能支应。如果我走了,岂不是把个烂摊子留下了,我得去看一看。我意已决,不必再提。我会向阿苏洞主提出的,只要谈妥我就进山。我动身之后,县里的事情还如之前。”

    之前就是,祝缨出行有时候自己、有时候带一部分官吏,但是会剩下一部分官吏在衙门里理事。祝缨这次打算自己去,因为别人也是语言不通的,自己带几个随从意思意思就行,人带多了一旦有事自己还得捞他们,不划算的。

    关丞眼也直了,坐立难安。他想去找顾翁等商议,转念一想:我找顾翁干嘛?这些财主看起来老奸巨滑的,自去年至今被收拾得服服帖帖的,找他们有什么用?况且他们是民、大人是官,能听他们的?我真是傻了!

    他勉强应了下来,莫主簿急得直使眼色。关丞道:“大人既然心意已决,我等也不敢再阻拦,只请大人以百姓为重,一旦情势不妙,毋再逗留、火速下山。再命县尉率些健卒在山下等候!”

    祝缨道:“好。”

    莫主簿想掐死关丞,冲关丞直瞪眼,关丞一把把他拽走了。

    莫主簿一路跌跌撞撞,直到两人进到关丞的屋子把门窗关上,莫主簿才骂出声来:“你疯了?”关丞道:“闭嘴!对,你就现在这个脸,带上它,跟我去后衙!”

    莫主簿那张“现在这个脸”挂不住了,眉花眼笑了起来:“对!告诉他爹娘去!”

    …………

    关、莫二人不知道,祝家闺女是不听父母的话的。

    他们也料对了一点,祝大和张仙姑听说闺女要去“獠人”的寨子的时候,两张脸一齐绿了:“什么?”

    关、莫二人道:“老翁、大娘子,你们没有听错,咱们大人想上山上去看看呢!你们想,大人已将咱们县治理得足够好啦!何必呢?!”

    张仙姑喃喃地道:“她可不能随便进邻居家里呀!”

    “对对对!”二人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看他们两个是记住了,又嘱咐,“千万别说是我们说的。”

    张仙姑道:“放心。”

    两人这才告辞而去。

    他俩一走,祝大和张仙姑就在屋子里打转,两人转的圈还不一样,呯一声,两人撞一块儿了,顾不上对骂,又各自转圈。嘴里还喃喃自语:“这可不行,这可不行。”

    他们也不图闺女封侯拜相的,这么拼命做什么?都已经是县令了!地方苦一点吧,可是说话算数!自家在这里生活也不错了。离京城又远,又安全。

    “这是图的什么呀?”张仙姑气得直跳。

    花姐一直在旁边站着,她也担心祝缨,看老两人口这样她反而冷静了下来,说:“干爹干娘,您二位且慢着急,听我说。”

    花姐一向稳重可靠,张仙姑勉强道:“你说。”

    花姐道:“小祝什么时候办事没个成算了?您二位想想,她要干的事看起来难,可她是小祝啊!她这么做一定是有原因的,她也有那个本事。再说了,咱们还没问她呢,就听两个外人的话就先急成这样了,再是他们听岔了,或者想岔了呢?我知道您二位担心的是什么,无非是那件事,小祝既然敢提议,就会有办法的。与其在这里干着急,不如问一问她,你们说呢?”

    祝大道:“对!叫过来问问。别叫她跑了。”

    张仙姑道:“没收拾行李,往哪儿跑去?”

    花姐就让杜大姐去前面把祝缨给请回来。

    老两口虽然也有不靠谱的时候,但是祝缨办正事的时候他们都很安静,白天正是她处理公务的时候,这个时候叫她必是有事的,祝缨一边往后走,一边问杜大姐:“有什么事吗?”

    杜大姐摇头道:“旁的不知道。就是关丞和莫主簿到咱家来,不叫我在一旁听着,只有二老和娘子在一旁。后来二人走了,二老就急上了,娘子就叫我来请大人回家去。”

    哦……

    祝缨失笑,杜大姐好奇地看看她,她还在笑,好像有什么特别有趣的事情发生了一样。

    那就是没什么大事儿,杜大姐安心了。自从她到了这个家,这个家就没什么事儿能难得祝大人。

    事实也是如此。

    祝缨一到后面就被张仙姑扯进了屋里,临关门前还不忘跟杜大姐说:“杜大姐,你去外面看着,别叫人过来。”实则把杜大姐也给关在门外。

    一进屋里,张仙姑就不客气了,左手扯着祝缨袖子,右手食指戳着祝缨脑门儿:“你行啊!真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啊!”

    祝缨偏着头往一边躲,一边说:“我当然知道啦!娘知道怎么写不?”

    张仙姑更生气了,直接要开始打了,她已经有十多年没干过打女儿的事了。祝缨才不肯老实挨打呢,嗖一下又从她手里蹿了出去,说:“行了行了,别气了,都过来,听我说!爹也过来,大姐也过来。”

    见她好像真有事要讲,三人都狐疑地凑近,张仙姑口里还说:“我看你怎么编!”

    祝缨却是低声地说起了正事:“我知道你们担心的什么。我身边也没个跟我一道乔装成小厮贴身伺候的丫鬟,走到哪里近身跟着的都是男仆,娘和大姐都想跟着我遮掩,这些个我都知道。你们想过没有,只有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我是既做贼,又防贼。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有一天露馅儿了怎么办?娘,当初你把我当儿子养的时候,想过怎么办吗?”

    张仙姑张了张口:“我哪顾得上以后啊?先把眼前事儿应付过去呗!”

    “不留后路啊?”祝缨吃惊地看着张仙姑。

    “你别扯远了!”祝大也虎起了脸,“那事是我不追究。你这事儿有人追究怎么办?你还敢瞎蹿啊?我跟你说,咱好不容易到了这儿来,你说一是一、说二是二,安稳得很!你咋自己找死呢?”

    张仙姑道:“那獠人的地方是好去的么?你去几天能回来?到时候要是到了日子回不来呢?或者你身上日子不准呢?不行!你要过去,除非我死了。”

    祝缨道:“听我说,怕的不过那一件事。对吧?行,我跟你们交底,我如今干的也是为的那一件事。别打岔,我得留后路,与其天天害怕被拆穿,不如准备好了拆穿之后怎么办,不就不用害怕了?”

    花姐眼睛一亮!“小祝……”

    “对。你们为这事儿担心得太久了,我也想过了。到时候恐怕什么王大人、郑大人、陈大人都保不得我。哪怕做到丞相,地基是假的,一旦揭破,高楼大厦顿时崩塌!命或许是有的,也得一番波折,官也做不得,家业也没了,也不得见人了,白忙一场,这可不行!”

    祝大和张仙姑都听住了,张仙姑问:“这跟你要去獠人寨里给自己找事儿有什么关系?”

    “您没听明白。朝里无人会保我、保我的日后、保咱们全家,那我就自己来。京里没有,就往京外找,不然我干嘛跑这么远?

    ‘獠人’就是我打算给咱们留的一条后路了,我要把自己与他们死死地绑在一起,让他们离不开我。到时候朝廷为了安稳也还得用我不能与我计较许多,纵计较,最后还得容我。”

    张仙姑眉头皱得死紧,祝缨道:“呐,就像一个人,自己家里不容他了,要是邻居家少不了他,还不是去当仆人杂工还是能当个差不多的自家人。那自己的家里也会掂量掂量,是不是?”

    祝大吃惊地道:“反叛啊?”

    祝缨道:“谁说的?他们反叛的本事可不大,我算过了,反叛不太可行,我是用旁的法子,叫朝廷想要这片地方就离不开我。我亲眼见了寨子里的情形才好走下一步。总在山下不得亲见,那可不行。”

    祝大道:“他们就这么好说话?肯为你出头?”

    祝缨道:“哪能啊?我也帮他们。现在是他们有事儿求着我。”

    张仙姑道:“你这主意可真大!也不跟咱们说一声就自己要干了。”

    祝缨心道,咱还在家跳大神的时候,我想开茶铺也没跟你说就开始攒钱了啊!有什么好奇怪的。

    花姐道:“那你可要辛苦了。”

    祝缨笑道:“你们真是的,为什么总替我说辛苦?我喜欢这样。”

    张仙姑被这“邻居”说差不多说服了,依然忧心女儿的安全问题。祝缨道:“你闺女是鬼门关转过一圈的人,还不想再去一趟,您放心,只要见着情形不对我就跑!我逃跑的本事还是有的吧?”

    张仙姑叹了口气:“都是我造孽。”

    祝大屁也不敢放一个,蹲在地上扯了扯张仙姑的裙子。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

    三人都默默点头,祝缨再次叮嘱:“那说好了,不要再叫‘獠人’了,赵苏的舅舅是阿苏家的。嗯?”

    “行。”

    ……———

    对父母和花姐祝缨也有预案,关丞和莫主簿如果不提前告状,她今天晚些时候也会对家里人说的。

    将事情交代了之后,祝缨没有马上放心回前衙办公,而拉开了门去厨房翻了点炸鱼干装到盘子里,自己捏一根嚼了,端去了花姐那里喂猫。她一根、猫一根,她一根、看猫还没吃完上一根她自己再吃一根。

    花姐回来的时候,猫正哀怨地看着她。

    祝缨毫不愧疚地把盘子放到桌子上,往凳子上一坐,说:“回来了?”

    “嗯,他们没再生气了,又都在怪自己。干爹虽然不说话,可也担心你的。”

    祝缨道:“别叫他们哄了,你得看紧了他们,万一我一出门他们不放心要跟着走,你千万拦住了。我自己能跑得了,带上他们跑不动。”

    花姐严肃地道:“这么危险?那你……能不能先干不那么危险的事儿?”

    祝缨摇摇头:“最坏打算罢了。现在已经是拖了很久之后不那么危险了,都做了几次交易试探过了。你想,杀父之仇虽然不是我干的,但是官府干的,又派兵剿了几年。就算是我也动了念吧,他们这么配合不是很奇怪么?里面一定有故事的!几次了,他们没有恶意,我觉得他们我还急迫。而且……”

    “嗯?”

    “洞主有四个儿子,却派了女儿下山来,这次又自己亲至。要么我不重要随便派个女儿就打发了,要么他女儿不重要折在我这里也无所谓。可他又亲自来了。可见都不是。弄明白内情对我很重要,所以我一定要去。”

    花姐握住了祝缨的手。

    祝缨笑笑,拍拍她的手背:“我要抽出自己的一缕魂埋在这儿,有一天死在了京城、死在了家乡,也能在这里复活。”

    “别说活呀死呀的!一准能成!”

    祝缨道:“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我说‘死’正是为了谋‘活’。”

    “你一定行的!”

    祝缨道:“就算这次不行也没关系,人有三魂七魄,换个地方再重新埋一个。

    别急,我还是有点把握的。他们也可怜,你瞧换回来的那些奴隶,比咱们这里的奴婢活得还惨。为什么呢?人不值钱了,没那么多的钱养这些人,就从下开始克扣俭省。我看他们父女要盐、铁、米、农具,铁匠铺里也不是只看兵器还看农具,就知道他们也不是安心继续这样过活,至少想要更好一点。”

    花姐道:“这么一说,他们是有抱负的了。赎回来的奴隶那么的凄惨……书上说,蛮夷有抱负后果总不太好,我也有点担心他们壮大了反叛朝廷,那你不是更要被问罪了吗?”

    “担心什么?”祝缨咯咯笑了,“你看我,只要以真面目示人,朝廷都容不下我的。害怕问罪吗?不过兵连祸结太造孽,我不想闹成那样,我会尽力避免的。你瞧,奴隶不是也赎回来了么?”

    花姐道:“你都想到了,那就是会有办法了。既然生地在此,以后要好好地在这里过活,那就好好干。我的药方好了,好像有些效用。我怕药效有误差,先下少量的,煮些凉茶出来尝尝。若是行时,就把方子亮出去!也好叫这‘烟瘴之地’少些苦楚,多留住些人。这样能帮到你吗?”

    “害!你们都说我好心,我才有私心呢,你才全是真好心。”

    “那是有你护着我,我才能做好人,”花姐不好意思起来,“忙去的去吧,干爹干娘我带着杜大姐和小祁准给你看住了。”

    祝缨起身道:“我把小吴也给你留下,他机灵。侯五我得带走,曹昌……我带走吧,他留下来别听了爹娘的吩咐带他们出城。”

    两人议定,祝缨便去拜访阿苏洞主。

    …………

    这天是阴天,雨要下不下的。

    阿苏洞主听说祝缨来了,心头一喜,飞快地站了起来,走到门口又放慢了脚步。

    祝缨踏进驿馆,正看到阿苏洞主站在台阶上看起来一点也不着急。阿苏洞主好像很意外,说:“县令来得好早,是想好了吗?”

    祝缨笑道:“对。”

    “县令是个痛快人!请进来说!”

    “好。”

    两人对话很快,一旁赵苏险些没找到机会叫一声义父。

    祝缨进了屋子与他对坐,对上阿苏洞主的眼睛,祝缨不闪不避开门见山:“洞主,我想亲自去你的寨子里看一看。”

    阿苏洞主的笑容凝固了:“什、什么?”他一惊之下去看赵苏,只见这外甥也是一脸的吃惊,吃惊之后脸也硬了——赵苏也不知道此事。

    祝缨道:“不用看他,你与我议事我也不事先告诉他。他夹在中间本就难做,告诉了他,或者多问了,他是说好还是不说好?咱们只说咱们的事儿。”

    阿苏洞主道:“为什么?”

    “洞主和小妹都来过了,这位树兄也来过了,我的县衙你也可进,这县城各处也随你看,无论集市又或者什么作坊,无论是田地还是各种铺子,我都不曾吩咐人阻拦也不曾防备于你们。是也不是?”

    阿苏洞主面色如水。

    祝缨道:“我知道信任难得,两个生人都很难互相信任,何况洞主与朝廷还有些恩怨。所以我先把门敞开了,我的诚意都在这里了。你是不是也该让我看一看你的诚意?不能我一点数也没有就要向朝廷去请示。”

    她指着赵苏说:“就我带着我几个随从过去,不用你妹妹或者赵苏留在县里做人质,咱们一同动身也可。我是他义父,你是他舅舅,亲戚串个门,可以吗?”

    阿苏洞主道:“县令一定要到我寨子里?不来就不答应咱们的事了?”

    祝缨道:“我知道你家经历,你对官府有戒心是对的。我在尽力地改变。你山上有多少牛马茶叶?能交易多少?等我说完。福禄县虽算穷,比你山寨物产算丰富的,一具犁能换你三个奴隶,你有多少奴隶能换?就算开了榷场,这样的交易能持久吗?

    我怕你的产出与我这里一比太少,几场交易下来把你的家底掏空了,那是要出事的!让我去看一看,我会筹划得更周详。同意不同意,在你。”

    阿苏洞主叹了口气:“好吧。你是能人,也是个好心人,你要是有坏心我已经死了。你这么能干,不要再对别人这么讲真话啦,他们有人听你这么说,会想杀了你的。”

    赵苏低低地叫了一声:“舅舅。”

    阿苏洞主道:“孩子义父,你是个好人。世上却有许多的坏人,一个能人,他们得不到就要杀掉,也不能被别人用了或者成了自己的敌人。一件宝贝,他们得不到,就要毁掉,也不能让别人得到了炫耀。”

    祝缨笑道:“我也是有牙的。”

    陈苏洞主这才笑了出来,说:“我家的猪养得很肥,酒也很甜,可惜你不喝酒。”

    “你请客,我喝。”

    猎头

    阿苏洞主看着祝缨,有种心头巨石落地的感觉。

    他选择与福禄县合作也是情势所迫,自与祝缨接触以来,他就有一种直觉:这个县令不简单。

    近来的接触也都展示了祝缨是一个有胆识、有能力、有眼光的人,但总与自己的直觉合不大上。直到现在,祝缨要去山寨里看一看,这才与阿苏洞主心中的形象完全地合了起来。

    他答应了之后也不打算反悔,对祝缨道:“那我就等着县令到我家来啦。”

    祝缨道:“容我将县里的事交代一下便动身,洞主若是不急咱们可以一同去。洞主才来几天呢?多歇两天也无妨。”

    阿苏洞主倒也想多看两天,便说:“好!”

    两人商定,祝缨把县里的事务安排一下就一同去山寨,再由赵苏陪同,阿苏洞主把妹妹留在了山下不让她陪着上山,说:“她有丈夫的人,应该陪同她的丈夫。我很放心。”

    祝缨瞥到赵苏的表情,这孩子又是一脸冷漠了。

    祝缨道:“娘子很担心洞主。”

    “她已经看过我啦,县令的诚意我已经看到了,我也要留一点诚意的。”

    祝缨心道,你这买卖有点赚。

    她也不点破,道:“只要洞主安心。”

    阿苏洞主便带着外甥重回了驿馆,每日闲时再到县城里逛一逛,闲暇之余他倒也学会了几首识字歌,对着识字碑也能对得上字,但是他的母语是奇霞语,他学会了歌的调子、看到了碑,没有对照的翻译他也没能学会字,不由气闷。

    祝缨这里就畅快了许多。

    她先把家里哄得服服帖帖的,家中另外三口人虽然都很担心她,却也都不得不同意她自己去。张仙姑满心担忧,仍然为她收拾了行李,说:“多带几件衣裳,老人常说上山冷。”

    祝缨道:“行。”

    张仙姑又说:“带个蓑衣吧,穿在身上比打伞方便。”

    “好。”

    “哦,对了!你得多带点儿钱!万一有个什么事儿,也能买通人放你走。”

    她说什么祝缨就答应什么,祝缨自己也在翻拣东西——她可不想空手上门。除了例行的给山上准备些布匹、米之外,她记得阿苏洞主还有老婆孩子,四个儿子都很大了,据说都成家了,家里除了苏媛还另有一个女儿,不过那个女儿好像已经出嫁了,不住家里。其他人员就不太清楚了。

    她于是给阿苏洞主的妻子再准备一对金簪当礼物,这是必须得单独奉上的。又把自己行李里的一些零碎饰物都拿出来拢共放到了一只匣子里,就由着洞主家人自己挑选,她就不管分了。

    收拾完这些,坐在一边盘算着行程,祝缨想去阿苏家看看的念头不是突然产生的,与一个人交朋友,看到他这个人或许就可以了,与一部首领谈交易不去摸一摸他背后有多么大的势力是绝不可能的。

    按照之前与山寨打交道的日程估算,这边信去山上,山上再下人来,单程也就两、三天,快着些一、两天,不算很远。她打算在那边多盘桓几日,能看完主寨之后再看看附属的小山寨也很好。如果能再有向导带她看看阿苏家邻近的索宁家就更好了。

    而利基族听口气好像与阿苏家不大对付,这个存疑,能看就看,不能看就罢。反正她一共也只有二十天的预算,看不到就等下次。

    这些,都是她早已谋划了要摸底的。

    张仙姑念叨了一阵儿,就只听到祝缨说“行”,感觉被敷衍了,她停下了手:“你怎么就不上心呢?!”

    祝缨道:“我心上地方大着呢,你有事尽管往上放。”

    张仙姑气呼呼地又去收拾东西了,还念叨着让她把刀带上。以往张仙姑不太念叨这个,这次也给念叨上了。又说:“那县里的事儿——”

    祝缨道:“我都安排好了。”

    “我看关丞和莫主簿他们都不乐意呢!”

    “我还叫他们管着了?谁是长官啊?”祝缨说。

    …………——

    关丞和莫主簿等人还真管不着她,保境安民也算是县令的职责,她要去与阿苏家这样的“獠人”接触,二人也搬不出什么律法来拦着她。

    至于县中乡绅如顾翁等人,更是连这消息都没有得到。祝缨表现得一切如常,为了安抚张仙姑,也是为了行事方便,她打算掐准了日子出行。算一算还有几天,趁着这几天的功夫,她又往县学里去了一趟——甄琦、赵振两个学生入了府学,县学的名额就差了两名,她是要与博士、助教商议这两个缺额的问题。

    上一次因为换了新县令,所以她可以主持全县重新考试海选,这一次为了两个名额再这么考似乎就有点兴师动众了。

    博士道:“不如从上次考试四十名以后依次递进?”

    祝缨道:“还是要有个章程,以后都照着章程来。或者几年一考,以这一次的等第为准,如何?”

    博士没有不同意了。

    祝缨道:“那好吧,上次后几名是谁?”名单拿出来,四十一名就是那位汤小郎君,祝缨皱了皱眉头,说:“携妓出游……”

    博士道:“下面这个王正也可以的。”

    他们顺势就跳过了汤小郎君,择了四十二名和四十三名递补,派人去通知他们限期到县学到报。如果逾期,再由后面的递补。祝缨道:“还是行文更郑重些,一式两份,骑缝盖章,免得事后有人说没有通知到。”

    博士道:“大人妥贴。”

    祝缨也没跟他说自己要去阿苏家的事儿。

    她又去了自己的试种田,那里,赵老翁和单八等人可都在了。他们用心侍弄庄稼,恨不得明天就是个大丰收,只可惜有些地方长得还不是很好,果树也还没到结果的时候。祝缨却不看这些,而是问:“山上是不是更冷一些?更适合种一些北方的庄稼?”

    单八道:“小人只知道同样的东西山上更冷些,收获更晚。有些喜热有些喜冷,山上虽冷,却不知道合适不合适,得种了才知道。”

    赵老翁道:“山上种田费劲呐!地不好开,开了不容易种肥。北方的庄稼不知道,稻子也能种一些、豆子也能种一些。长得不如平地好。”

    “就是说可以试?”

    他们两个都点头,赵老翁道:“饿得要死的时候,哪里不能种?”

    祝缨点点头,又远望群山,福禄县境内亦有山,但是最好的地确实都是在平地上的。山上即便有田,也是在平缓的地方。

    进山之后也得看一看这些。

    她又往县城里闲逛,县城百姓也早熟悉她这作派了。自打她发现自己出现在就会被认出来之后,也没消失太久,还是经常换上当地土布衣服,到街上闲晃,被人发现了就跟人聊两句,买几文钱东西。遇着有人吵架还会帮着吵两句,时日久了,县里人也都习惯了,非但不害怕反而觉得她有趣。

    她这一回却是将一些作坊又看了一遍,再往市集里重新看一回。县城的货物也比以往丰富了一些,她进了一家茶叶铺子,又跟老板闲聊了一阵儿。

    如此这般忙得差不多了,出发的日子也到了。祝缨点了人,带了二十个健壮的衙役,连同她自己的仆人侯五、曹昌与阿苏洞主等人出城了。顾翁他们还以为祝缨是要亲自送阿苏洞主出城以示郑重哩!

    左等祝缨没回来、右等祝缨没回来,顾翁等人觉得奇怪,第二天去询问关丞里才得到消息。顾翁目瞪口呆:“这是要干什么?”

    …………

    祝缨骑马与阿苏洞主先去西乡,经赵沣家补给之后再往山上去。

    沿途,田里的稻子长势颇佳,祝缨看着心情也不错。阿苏洞主看到她身后那些大车,若有所思。

    到得西乡,赵沣早已接到了儿子的信,拆信的时候他还不信,亲眼看到了祝缨他才了一丝慌乱:“大人!千金之躯……”

    “也得走亲戚的。”祝缨说。

    赵沣只得苦笑:“请。”安排了祝缨每次来住的屋子请她入住。又对儿子赵苏使眼色。

    赵苏不动声色,一直跟在祝缨身边,他对赵沣摇了摇头,打定主意一定要跟随祝缨去进山。

    一行人在西乡住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他们便又动身,赵沣夫妻都来送行。赵娘子给哥哥整了整衣领,十分不舍:“以后有事儿叫小妹他们来办嘛,你还自己跑什么?”阿苏洞主道:“又说傻话了。”赵娘子就嘱咐儿子:“路上照顾好你舅舅。”

    那一边,赵沣突然不知道怎么评价这位县令大人了,也只有一句:“大人,我等在此等候大人归来。”也要让儿子一路“侍奉好大人”。

    祝缨对赵沣道:“我会照顾好大郎的。”这个大郎说的就是赵苏。

    她又对赵娘子道:“男孩子不会照顾人,娘子要不放心,不妨一同上路亲自照顾哥哥。”

    赵娘子有些心动,她看看祝缨,祝缨对她点点头。阿苏洞主道:“说好了的……”

    祝缨道:“这个可以改。”

    赵娘子猛然道:“我难道就是要伺候人的?我偏不走!”十分不舍地留了下来。

    祝缨笑笑,与阿苏洞主等人一同再往山里进发。

    从西乡往山里的路起初并不难走,福禄县内自己就有些小山,初入山中也还与在县中无异,路也还算平整宽阔,只是看得出来这路维护得不太好。

    赵苏跟在祝缨身边,道:“听老人说,以前特意修过这条路的,后来两边都怕对方从路上摸上来,就挖断了路。”

    祝缨看这路上,几十年过去了,原本挖坏的痕迹已得到了修补不大看得出来了,路上还有一些土像是新铺上去的,估计是近些年的手笔。

    阿苏洞主指着前面,说:“拐过那个弯,就是咱们的地方啦!”

    原来这一段路的归属还不太明白,这也是其时的常态,许多边界不太清楚的。有时候图上画得清了,实际在谁手里还不一定。祝缨留意看着,这一段都是山林,也无什么人家,也无什么田地。鸟鸣声却传入耳中。

    一行人因赶路而稍显沉默,他们并不时时交谈,只有遇到值得说的时候,赵苏或是阿苏洞主才会对祝缨解释一二。

    到了中午的时候,他们已骑了半天的马,路竟都还能通。中午的时候,两处都要准备吃食,祝缨看到阿苏洞主这边家什齐全,丝毫没有传说中“蛮夷”的那种生吞活剥的不讲究。心道,无论哪里,总有些不必吃苦的人。

    阿苏洞主看祝缨这边,只见祝缨毫不嫌弃,地上铺张毡子也就席地而坐,吃也不讲究,喝也不讲究。祝缨穿一身袖箭,活动十分方便,这打扮好像比那一身官衣更让她舒服。

    祝缨比较关心的只是:“咱们今晚宿在哪里?”

    阿苏洞主道:“前面有个小寨,也是我家的,先歇在那里。明天开始就要进山了。”

    合着这一段居然不叫“进山”?

    有群山遮挡,太阳“落山”得很早,天暗得十分突然。祝缨也不慌,侯五驱马近前,道:“路变窄了,当心。”祝缨道:“莫慌。”赵苏道:“快到小寨了。”

    此时他们正在绕着山路往上爬,又绕了个弧之后,一座朴实的山寨就在眼前了。他们称之为“小寨”也确实不大,寨子在山腰向阳的一面一个比较平缓的坡上。说是比较平缓,也是高高低错落着的。寨门一边有一个高高的望楼,上面有一个人,见到他们就挥动着一支缠绕了一些布条的杆子。

    阿苏洞主的人也变出一支杆子,晃一晃。两边一问一答,告知是“洞主来了”,那边激动了起来。原本零星的火光渐渐变得密集,一队人迎了出来!

    阿苏洞主对祝缨道:“县令大人,请!”

    祝缨道:“洞主先请。”

    两人并辔入了山寨,祝缨的打扮顿时吸引了许多人的目光,他们甚至顾不得去看阿苏洞主。祝缨隐约听到有人说:“那是山下的县令。”她看过去时却没能找到说话的人。

    寨子里有一百多户人家,人数不足千人,寨子四面都有粗壮的栅栏,颇高,像是一个小小的堡垒。祝缨不大懂兵事,但是看这样的堡垒应该也不是很难攻破的样子。寨主也设了个宴招待,阿苏洞主请祝缨一同吃个便饭。

    祝缨与他一同往寨主的大屋去的时候,忽然勒住了马!她往人群中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的人影被一群人匆匆拽走,祝缨眼睑下垂,马蹄不远处落了枚石子。阿苏洞主大感丢脸,喝道:“是谁?!!!”

    人们面面相觑,祝缨不再说话,静看阿苏洞主将人揪出打了二十鞭。

    祝缨不动声色,阿苏洞主与寨主却又格外的热情的起来,又安排了歌舞。此时宾主易位,祝缨成了主宾,与阿苏洞主对坐,她说:“看来当年的恩怨不小。”

    寨主道:“那是!你们一把火烧了寨子,死了好些人,现在寨子都是后来建的。”

    阿苏洞主喝了一声,祝缨对阿苏洞主,道:“看来洞主的难处不小。”她也不恼,这些都是早有预料的,福禄县里也是獠人长獠人短的叫着呢。

    赵苏此时又凑了上来,低低地对祝缨说:“现在已经好了许多了。以前更糟一些。”

    祝缨拍拍他的肩膀:“以后会更好一些的。”

    阿苏洞主道:“不错,以后会更好一些的!”他端着酒碗站了起来,说,“县令是我请来的客人!对他不礼貌就是对我不礼貌!”他说完这话,底下竟无一人反对,祝缨暗暗点头,也起身对阿苏洞主举杯。

    阿苏洞主没有安排她喝酒,祝缨也不强求,二人颇有默契。

    祝缨便约束手下:“不得在寨中胡乱走动。”看这样儿,有个瞎摸乱撞的怕不是要出事。便是她自己,也只在后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寨中的人都远远地看着她。

    她问一个凑得近的小孩儿:“你叫什么名字呀?”

    小孩儿好奇地看看她,“嗷”一声跑了:“阿妈、阿妈,这个青蛙会说话!”

    祝缨索性在门口坐下,曲起一条腿,撑着腮看着围观她的人。他们看她,她也看他们。不大会儿,有傻不愣登的年轻人就凑了上前,也有年轻姑娘看她生得白净,算个俊后生也凑近了。他们问:“你会说我们的话呀?”

    “对呀。”

    等到阿苏洞主收到消息的时候,祝缨已经把他们祖宗八代都给套完了。知道了他们也种地,种的是稻田,田也散在四周,再往里面的山里,有些矮一点的山,山顶的平地上他们也种不少东西。他们也放牧牛马,也养羊和猪,大部分的男人都是要打猎的。

    他们也织布、染布,还翻过山与另一边的人贸易。他们这寨子里什么作坊都只有一个,甚至没有商铺,只有偶尔与山下的交换。又有圩,一个月才往大寨里做一次交换,为期三天。

    也说了这个寨子这一支也听阿苏家的管,在很久很久之前与阿苏家也是亲戚。

    至于索宁家,虽然是同族,但是两家互相看起来是极其不顺眼的,年年打月月打,打起来的时候不互相抓了放血祭天就不错了,没什么同族之情的。

    奇霞族与利基族的地盘虽然有个相对的位置,但也是犬牙交错的,这也与他们祖上的互相攻伐有关。当然,现在也还是互相打。等等。

    祝缨一边跟他们说话,一边顺手扯了些地缝里的草茎,草茎在修长的指头上绕来绕去,不多会儿,她就扔了只蚂蚱给那个跑掉又跑回来的小孩儿玩了。

    她也与他们聊天,说:“我们那儿一个月有三次圩,我小时候最爱逛了,也不买,就看。他们可烦我了。”

    看到阿苏洞主来,人们都站起来避让,祝缨也拍拍屁股站起来:“你这里可真好啊,他们好像都不会烦恼。”

    阿苏洞主道:“他们把烦恼的事情都让给我了。”

    祝缨看到刚才还与她聊天的人都快散光了,知道今天也就到此为止了,她笑笑,问:“明天还是一早赶路吗?”

    “当然。”

    “好!”

    …………

    第二天,山里却下起了小雨,湿气渐大又变成了雾,群山都漫在了雾里。

    阿苏洞主将赵苏叫了过去,问道:“这样的天气你义父还能走路吗?”

    赵苏道:“他一定会赶路的。”

    那边祝缨也担心阿苏洞主的身体是否适合赶路,虽然头一天说好了,她这一天依旧是派了人去问阿苏洞主是否需要休息。

    阿苏洞主对赵苏道:“他真与山下旁的官儿不一样。”阿苏洞主年轻时也与官员打过交道,那些人不要说想去他的寨子里了,连临近的地方都轻易不会去,哪怕是骗了他阿爸去烧死的时候,酒宴也是设在山下让他们这些首领下山去。

    冒雨进山的事情就更是不要提了。

    赵苏沉默不语,他夹在义父和舅舅中间实在不知道能说什么。

    祝缨穿上油衣,见阿苏洞主和那位树兄身上也有油衣。再看阿苏洞主的随从们,都穿的是蓑衣,她这边的随从也多穿蓑衣。看到人人都有遮雨的工具,祝缨收回目光。

    赵苏也是穿的油衣,跟在祝缨身边,道:“雨天山路难行,马蹄易滑。”

    祝缨道:“我省得,实在难行时就下马步行便是。你舅舅的身体还吃得消吗?”

    赵苏道:“舅舅上了年纪了,不如早些回寨子里休息。他近来已很少出寨子了,是很想与义父交好的。他……唉,义父去寨子里见了我几位表哥就知道他为什么这么着急了。”说着,一脸的苦笑。

    祝缨道:“与我猜得差不多。不要苦着脸,不问你一定是有原因的。”

    “您看得出来?”

    “你也能看得出来。只是你总把精神耗费在无用的事情上才遮了眼。福禄县是你父母之乡,你既熟本乡又熟山寨,却把自己活得不痛快。真该把你扔到府里、州里、京里去。”

    “义父?”

    祝缨摇摇头,与阿苏洞主一同上路了。

    这一路他们愈发的沉默,雾也越来越大,东西都看得不大清楚了,祝缨只有在爬到另一座山的半腰的时候才隐约看到了附近一座矮山的山顶很平,仿佛是有田地的样子。期间也听到了几声水牛悠长的叫声,却又找不到牛在何处。

    祝缨让队伍暂停,命随从用绳子一个接一个地连起来,她拿着绳头以防有人走失。阿苏洞主见了,心道:好仔细。

    他们中午的时候吃得更简单,大家都下马,撑起了硕大的桐油伞,祝缨与赵苏等人在伞下就餐,童波等人就戴着斗笠站着嚼干粮。四下除了雨声就是咀嚼声,喝的水是临行前从小寨里装的,味道甘甜,比县里的水还要好喝一点。京城的甜水井也不能比。

    吃过了又上路,雨、雾和大车又拖慢了行程,他们中间又往一条岔路上一拐,进了另一座山寨,阿苏洞主已露出了疲态,道:“今天先在这里歇下吧。明天就能到我家了。”

    祝缨道:“好。”

    阿苏洞主见她依旧精神奕奕,不由有点嫉妒又有点伤感自身,他在这个年纪的时候也是这么的精力充沛的!

    因雾大,阿苏洞主的人与这处小寨互相看不清,险些闹出了误会,耽误了一阵儿才进了寨中。由于阿苏洞主身体的原因,在这个寨子里就没有什么歌舞宴请,只有寨主相陪。下雨,寨中也没什么人来围观。祝缨看着寨中弥漫的薄雾,更加小心再次叮嘱不许四处走动。

    就是她自己,也不去寨中寻人聊天了。

    次日清晨,雨停了,山雾仍浓,阿苏洞主的精神恢复了一些。见祝缨早起又是生龙活虎,又叹一回气。用过早饭,一行人再次出发。这一路上,雾没有散去的迹象,但是阿苏洞主等人渐渐放松了下来,催动马的次数却增加了,祝缨察觉到了他的这种变化,知道快到地方了。

    天渐暗了下来,算来他们赶了足三天的路,此时天气渐热,烟瘴之地已现雏形。福禄县本地人如童波也低声诅咒了起来,祝缨只觉得身上略湿,衣服粘在了皮肤上,其他倒也还好。

    忽然!祝缨的马不安地动了动,祝缨也勒住了马,她说:“且慢!”

    纵马到了阿苏洞主身边,她看着阿苏洞主说:“快到你家了吗?”

    阿苏洞主见她神色有异,仍是答道:“是。怎么了?”

    “不对劲,我也说不上来,但是不对劲。”

    队伍安静了下来,在这个山雾仍未散的陌生山里,身边是有名的“獠人”,整个福禄县的队伍里顿时不安了起来,侯五揣着刀,纵马上前要保护祝缨。这段山路并不宽,只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祝缨、阿苏洞主、侯五、“树兄”四人顿时将路堵住了,赵苏都被堵在了后面。

    “树兄”也不快了起来,他道:“怎么?!”

    阿苏洞主也觉得不对,但也说不出来,他抬手示意“树兄”不要说话。忽然!不远处响起了一阵熟悉的声响!

    号角声!

    “树兄”脸色大变:“利基!”

    阿苏洞主的脸也黑了,他狐疑地看了祝缨一眼,心道:他察觉到了吗?

    祝缨问道:“有敌人吗?”

    “树兄”咬牙切齿:“狗东西,趁大雾摸过来偷袭了!”

    祝缨道:“算得到雾?”她是知道的,在一个熟悉的地方,比如一个乡,有经验的老人能够预测得到未来一两天的天气。但是这么大的山,难道利基族住得特别近?赵苏给她的地图里,利基族的主要地盘可是在比较远的大江对岸的!

    侯五听到了号角,道:“敌袭吗?还是讯号?”

    祝缨道:“他们有敌袭。”

    阿苏洞主道:“请县令在这里稍等一下,我要带人回去防御敌人!”他叫过赵苏,让他在这里陪同祝缨。

    祝缨道:“我既然来了,就没有躲在后面的道理,我与洞主同去,一定不给你添乱。来人,把绳子拴紧。”她又问赵苏,寨子旁是否有稍空旷之地。

    赵苏道:“很多。”

    能容得下一部首领的大寨,其地理是很有优势的,最大一条优点就是宜居的范围大。

    祝缨道:“那就好办了。”

    越靠近阿苏家主寨附近,路反而会越好走一些,祝缨坚持,阿苏洞主也没有多余的时间与她客气,只得由着她带着队伍跟随。曹昌想劝祝缨别去冒险,侯五道:“大人说的对,跟上去,没有不管朋友的道理!”

    曹昌瞪他,侯五道:“你懂个屁!”大雾的天,生地方,敌袭,跟着熟人才是对的!万一不是什么敌袭而是陷阱呢?这个破洞主就是最好的挡箭牌。

    他们一行人靠近了主寨,越靠近雾居然越淡,渐渐只有薄薄一层,几乎不怎么妨碍视力了。只是天色又有点晚了,影影绰绰看到寨子外有二、三百人的样子,正与寨子里的人打得热闹。地上一片尸首,土也染成暗红色。

    祝缨近来对这各族的服色有了点研究,说不太好外面的是什么人,但应该不是奇霞族了。

    入侵者?

    入侵者里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腰间拴着一颗人头,阿苏洞主看见了大怒:“狗东西!!!”

    “树兄”等人也愤怒了起来,连赵苏都忍不住了:“欺人太甚!”

    祝缨问道:“他杀害了很重要的人物么?”

    赵苏寒声道:“奇霞族放血祭天,利基族拿人头祭天。越是年纪大、胡须多的头颅越好,德高望重者是最好的祭品!他们说砍头的时候,不仅是砍头。”

    “人牲。”

    “是。”

    阿苏洞主观察战局,只见自家人虽然多却不能倾巢出动,且寨内似乎也有扰动。他更是生气:怎么就让人摸到了寨子里了?!

    他抽出刀来,带着自己的随从要趁势从后面掩杀,来个前后夹击。他只要保证自己不被击溃,在自己的寨中,有洞兵数千人,必然能够战胜来敌的。

    祝缨道:“来人!”她命人将自己带来的大车卸下牲口,用绳索将车连起来,形成一个临时的阵地。牛马放到车的后面,将这临时的阵地往前推,堵住了利基人另一面的退路。

    阿苏洞主看了她一眼,点点头,挥刀冲了过去。

    主寨中的人看到了他,大声欢呼:“洞主回来了!”

    一时士气大涨!

    利基族人不知道来了多少援兵,但是听到洞主来了,他们也把人头拿到了,于是开始撤退。不想险些撞上了祝缨,阿苏洞主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他好不容易与山下取得了联系,难得这县令还很讲道理。可不能折在这里了!

    却见祝缨站在车上拉开了弓,箭发连珠,三枝箭一支接着一支连着往那魁梧汉子的腰间射去!

    那人就地一滚,人头硌着十分不便,腿上被箭支擦伤。祝缨见状又拈起三支箭来,说:“头留下,你走。”

    她发狠突击学的利基话还不很熟练,不过意思到了。来人把人头解下提在手里,往她这边一掷,飞快地跑了。祝缨也不去追,约束人手不得妄动,侯五小心地去把人头拣了过来。直到主寨里面的人出来,与阿苏洞主见礼,阿苏洞主亲自来对祝缨说:“请进。”

    祝缨对侯五道:“来,给我。”

    亲自把人头还给了阿苏洞主,阿苏洞主抱着人头泪如雨下。

    死的是他的一个族内的弟弟,两人一向亲近。

    …………

    因为有这么一出,祝缨在主寨里没有感受到明显的敌意,人们对她充满了好奇。

    祝缨不动声色,命人重新把套好牲口,将大车拉进了寨子里。

    这个寨子比之前小寨规模要宏伟得多,也有两条大路,也像是个“丄”一样,不过又有点不太一样。寨子并不是方形的,而是有点像个不规则的圆形,地势也是高低起伏的。因雾散了,越往上走越是靠近寨主的家,祝缨站在两条大路的交汇点看去,估摸着这个寨子里得住有千户以上的人家。竟不比一个县城小。

    寨主家前面是一个极大的平坦的广场,地面很平,上面有各式的旗杆、石台等物。

    阿苏洞主的妻儿们都在这里迎候他的到来。

    阿苏洞主下马,祝缨等人也一同下马,他们家人还要上前痛哭,阿苏洞主将人头交给长子:“还回去。我晚些时候过去。”又对妻子道:“来客人了,快些准备!”

    祝缨看这位洞主的夫人,她的年纪也不小了,看得出来年轻时也是相貌端正的女子。她一身的饰物,祝缨从她的身上看到了上次交易的金首饰。她对这位夫人一礼,说:“你好。”

    洞主夫人道:“你也好,小妹说得没错。请先进来吧。”

    祝缨与苏媛算熟的了,但是介绍的工作还是阿苏洞主来做的。他一边往家里走一边对祝缨说了他的家人。

    祝缨道:“你家人口很多,人丁兴旺。”

    到了宅中正堂坐下,见这屋子里正中一个大火塘,里面还燃着火。山上偏凉一点,又有雾,他们在这个时节也燃起火来驱湿气。祝缨示意侯五又递上了礼物的单子给阿苏洞主,阿苏洞主也不同她客气,让女儿收了单子——全家可能就苏媛能看得懂这个了。

    祝缨又拿出一个匣子,是给洞主夫人的金簪。

    洞主夫人也笑着接了,祝缨又拿出一个大匣子,说:“我听说您家里人很多,但是不知道各人的喜好,这里有些小东西,请大家自己挑选吧。”

    山寨穷,洞主家却是见过好东西的,洞主夫人看了也很吃惊:“这么多好东西吗?”

    祝缨道:“我留着也没有,你喜欢就留下。”

    洞主全家都开心了起来。送人头的大儿子回来了,脸上有哭过的痕迹,但见了祝缨等人又有了点高兴的样子。阿苏洞主对洞主夫人道:“客人的礼物你也收下了,先请客人住下来,晚上我再好好招待咱们的客人吧。”

    阿苏洞主也是为了礼貌先请客人休息,也是为了支开祝缨好问一问事情的始末。

    洞主夫人请祝缨与她一同出去好安排,连赵苏也一同带走了。一路上一会儿与祝缨聊天,一会儿与外甥说话,还问外甥:“你这回住哪儿?还住你阿妈住的地方吗?”

    赵苏道:“我跟义父一道住。”

    “好,我叫人把你的东西也搬过去。”

    正堂的火塘边儿女们却都围着阿苏洞主:“阿爸,你累不累?要不要先休息?”

    阿苏洞主大怒:“我才离开几天?就出了这样的事,我还能休息吗?!说!”

    兄妹几个只得说了,说着说着还小吵了几句。

    原来,阿苏洞主下山之后原本一切正常,但是今天利基人趁大雾摸了过来偷袭。寨中发现得还算早,将寨门一关。

    至此,外面是雾,里面关着了几个入侵的人,拿去放血祭天,完事儿。但是阿苏洞主的大儿子看到寨子外面只有一、二十人在叫骂,却认为,不行,不能叫人闯进来就完了,得把门外这些都抓回来。

    小妹反对,认为雾里看不清,父亲没回来还是慎重一点的好。

    结果其他几个哥哥看到外面人很少,都同意了大哥的意见,不想利基族也不傻,他们明面上放了二十人做诱饵,其他人借着浓雾的掩护已潜伏在了寨子底下,寨门一开,他们借机冲了进去。

    这一场来得目的也很明确,一套酷刑下来俘虏就招——他们就是来抢人头的。他们的叔叔要给侄子侄女撑场面,亲自压阵,人头被取走了。

    苏媛的大哥被激怒了,带队一路把人又打了出去。

    这位大哥犹自愤愤:“他们真是狡猾,我去攻打他们寨子的时候就不会干这样的事!”

    阿苏洞主一阵头痛,道:“我知道了,死了的人给他的家里送米。给他棺材。抓到的人,等你们叔叔下葬的时候祭了。你们去吧,我休息一会儿再去你们叔叔家。”

    儿女们退了下去,苏媛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

    阿苏洞主道:“你很辛苦。”

    “阿爸,我不累。那位县令怎么来了呢?”

    阿苏洞主摇摇头:“他是个厉害的人呀!”将祝缨如何要跟过来,对自己说了什么,一路上的表现、路上在小寨中又怎么做的,一一都说了。

    苏媛认真听了,忽然问道:“阿爸,你说他们的县有多大?比咱们的地方更大吗?如果咱们的地方再加上索宁家的,是不是比他管的地方还要大?如果算上利基族的呢?利基族之外又有‘西卡’族‘吉玛’族,都加上呢?是不是比他的地方大得多?他虽然厉害,可要听他的朝廷的,一点也不痛快!那样的本领却要听别人摆布!如果告诉他,他肯留在咱们这里帮咱们,他不用听任何人的。他会不会留下来?”

    “你是说——”

    苏媛眼睛亮晶晶的:“做‘王’。他们说的王。咱家做王,让他也能在这里做王!他什么都懂,只是缺一片天地,可他头上压着人!在咱们这里,不这样!他不用事事都问别人,只要他想做的,都听他的!”

    阿苏洞主说:“他已经看些什么来了,只怕……”

    苏媛道:“那就结亲!不愿结亲就给他生个孩子,他的孩子他总不能不管,不愿意孩子做王。”

    ……——

    祝缨当然已经看出来了,不看出来也问出来了。

    洞主夫人给她安顿好,赵苏住她隔壁,她在屋里趁阿苏洞主家的仆人过来点火塘的功夫就跟人攀谈上了,也把今天这一场战事的始末问了个底儿掉。

    只是不知道阿苏洞主父女已把主意打到她的头上了。

    兄弟

    寨里死了人,还是自己的兄弟,阿苏洞主回家之后先问清了事情的始末,接着就去了兄弟家安抚自家亲人。

    寨子里这一场虽然死了人但人头没被带走,也不算输。又俘获了对方的一些来袭之人,阿苏洞主自留了一些,又分了几个俘虏给兄弟家。苦主家的儿子抱着他一阵大哭,转头收下了人,挑了两个看起来品相颇佳的俘虏当成了人牲,剩下的预备留着当自家的奴隶使。

    利基族砍老男人的头,奇霞族放壮年男子的血,都是族中的顶尖祭祀。

    这是寨中的惯例了,阿苏洞主道:“我还有客,明天再来。”

    他侄子问道:“是今天夺回阿爸头颅的客人吗?我要去谢他。”

    阿苏洞主道:“是。”

    家人也不管祝缨是不是山下来的,都打算去道谢。阿苏洞主正要交好山下官府,便不拦着,反而要带着侄子回自家去见祝缨。一行人才出门就看到赵苏走了过来。

    阿苏洞主问:“你义父呢?你怎么自己过来啦?”

    赵苏道:“义父命我先来看看,说不熟寨里丧事怎么办的,冒然过来怕犯忌讳。”

    阿苏洞主道:“他总是这么小心。”对侄子简要说了。

    这侄子对山下人的印象一向不是很好,同赵苏也是面子情,不过人家帮忙夺回了亲爹的头他也就不太挑剔了,说:“我亲自去道谢吧。”又很疑惑:伯伯为什么对这人这么客气了呢?

    一行人便往阿苏洞主家去。

    祝缨此时已安顿了下来,先将自己收拾妥当,清清爽爽坐在离火塘不远的地方想事儿。看到赵苏回来了,身后还跟着阿苏洞主,她也起身相迎。阿苏洞主身后的年轻人就不认识了,这人长得与阿苏洞主没半点相似的地方,但是看他的衣饰也知道此人的身份应该不低,祝缨记得,在混战的时候仿佛看到过他。

    阿苏洞主先给祝缨介绍这年轻人,年轻人十分实在见面就给祝缨行了个大礼。祝缨上前将他扶了起来,道:“你遭逢大难,不必多礼。”

    她说的是奇霞话,将这年轻人唬住了,顿了一顿才哭着说:“能抢回阿爸的头,你是我的恩人。”

    祝缨道:“遇到了这样的事,谁都会帮忙的。你的家里现在怎么样了?”又问安葬的事儿需不需她出点力。

    阿苏洞主道:“都办好啦。”

    年轻人又邀她去葬礼上坐坐,吃个饭、喝碗酒,全家好认真谢一谢。

    祝缨看向阿苏洞主,阿苏洞主点一点头:“咱们一同去看一看,再回来我家。”

    祝缨道:“好。”

    她又问有什么礼仪忌讳,重新修整,又拿出布帛作为礼物,再三叮嘱自己的随从不要随便出阿苏洞主家,才带着侯五去了这年轻人家。出门的时候又问一句:“大郎呢?”赵苏闪过来站在她的身后,同她一起去葬礼上致奠。

    奇霞族也不兴烧纸钱,却把逝者生前用过的许多东西烧的烧、放进棺材的放进棺材,也算厚葬了。不兴拈香,也不兴跟着哭几声,人们摘了自己身上的贵重佩饰往棺材里放,祝缨也摘了枚玉佩放了进去。

    逝者的妻儿放声痛哭。

    出了这边哭声震天的屋子,再回阿苏洞主家,洞主家已点亮灯笼火把,预备好了丰盛的酒宴来欢迎贵宾了,从里到外丝毫看不出才经历了一场“战争”。

    祝缨是主宾,侯五在她的身边,其他人都被安排到下面有人招待着喝酒、吃肉。曹昌是个老实孩子,不喝酒,带得童波等人馋得口水要流下来了也不敢多喝。

    祝缨已探听到了今天这场“战争”的始末,再看阿苏洞主这几个儿子越发看出些端倪来了。他们豪爽,心眼儿却不多,又很想把这不多的心眼拗得看起来像是很多,结果却是弯弯绕绕把自己绕得乱七八糟。

    她听着苏媛的三哥故意说要“三千洞兵人人都有酒喝”,肚里就想发笑。她面上却一点也不显出来,反而说:“辛苦过的人是该有赏的。”

    阿苏洞主瞪了三儿子一眼:“那你还不滚去催酒?滚!”

    将这傻子给赶走了。

    寨中年轻的姑娘们唱起了歌、跳起了舞,祝缨看了两眼,发现她们的舞蹈节拍很有意思,有点像跳大神。突然想起来一件事,问阿苏洞主:“寨子里是什么人在主持祭祀呢?还是洞主吗?”据她所知,山上祭中应该有连郎中也兼了的巫医的。

    阿苏洞主道:“他今晚在各家有事。”

    “哦。”祝缨说,猜到大概是去主持丧事了。

    有年轻的姑娘在歌舞,哪怕宾主不聊天场面也不会冷,洞主的二儿子却偏偏要热个场。他一手提着一坛子酒一手拿着一只碗到了祝缨的席前,说:“县令,我敬你。”

    侯五大惊失色,赵苏道:“表哥,义父不喝酒……”

    祝缨不等这位“二表哥”对赵苏瞪眼便说:“我对你舅舅说过,他家的酒我喝。”

    将空碗递给了“二表哥”,“二表哥”一咧嘴:“痛快!”接了空碗倒满酒。

    侯五想来挡酒代饮,也被祝缨使眼色斥退了,她接了“二表哥”的酒碗一饮而尽。她酒量尚可,不过久不饮酒一碗下去头稍有点点飘。阿苏洞主在大声喝斥二儿子鲁莽,祝缨已笑着看“二表哥”又给她满了一碗,她也不推拒,又喝了。

    “大表哥”见状也上来敬酒,祝缨来者不拒。

    阿苏洞主大喝:“你们又来灌人了!”

    祝缨道:“他们故意试我呢!”

    “大表哥”说:“没有!我很佩服你的。今天你不像个山下人,倒像我们阿苏家的勇士一样。”

    祝缨道:“你有。想试我酒量,还想试我武艺,你已按捺不住了。你兄弟也想给我下马威镇住我,不过想装得不叫人看出来。”

    “二表哥”矢口否认:“我没有!”

    祝缨道:“说的就是你,喝酒显威。你们都不懂你们的父亲,觉得他人老胆怯了。你既不想与我多交往,也不想与我做交易……”

    阿苏洞主脸色大变!

    他不能说人老成精也是阅历丰富,“一喝酒就揭短”这种事儿世上肯定有,不过当这种反应出现在要谈条件的人身上的时候,他心底是怀疑的。此时此刻,这醉酒的反应是真是假已经不重要的,重要的是祝缨说的话,那是真的在“揭短”。

    祝缨还说“二表哥”:“你们不懂你们的父亲。”

    侯五脸也变了,忙对阿苏洞主道:“洞主,大人醉了。”要把祝缨拉去休息,阿苏洞主的内心很矛盾,既想再灌两碗酒看看祝缨还能说出什么来,又担心这样不礼貌会将事情谈崩,便说:“是我没留神。”让赵苏赶紧侍奉义父去休息。

    祝缨被侯五扶起,她看到了阿苏洞主说:“你身体不太好了,上次的伤应该还没完全好吧?你肯下山找我,是在为你的儿女操心了。”

    侯五担心了个半死,如今他们孤身在此猛戳主人家的痛处也不太好。

    阿苏洞主却露出了少有的坦诚,他说:“你说的都对。”

    “那是,我可不骗人。”

    侯五再也不敢耽搁了,道声“得罪”,硬把祝缨带回了客房,随后,越苏也跟着匆匆进了客房,留下主人家面面相觑。

    洞主夫人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阿苏洞主道:“撒酒疯了。”

    …………

    祝缨这酒疯还撒到了客房里,进了客房就只有她自己的人了。侯五见她一抬眼看到了自己,不由一个激灵,只听祝缨说:“侯五,你现在背后也不说我的坏话了。”

    侯五苦着脸:“是,小人改了毛病了。”

    “你没有,你还在背后说他们的不好,我都听到了。”

    侯五郁闷得要死,嘟囔了一声,不敢接话。

    赵苏见状往一旁一闪,甭管这酒醉是不是真的,他都不想让祝缨现在看到他。

    祝缨接过毛巾擦了把脸,往盆里一掷却又看向了他。赵苏心里咯噔一声,却听祝缨说:“别扭得要死,还以为自己是个心里清楚的人。你知道原稿是刘松年的手笔,偷偷照着识字碑练字。私下找赵振,把府学的卷子还自己做了一遍。”

    曹昌听到了声音走了过去,先说一句:“怎么让大人喝酒了?”又赶紧拉出了赵苏,接着便和侯五合力将祝缨送到了内室,把她扶上了床。祝缨将鞋子一蹬,扯起被子一盖,不理他们了。三人如得了赦一般跑了出来。

    曹昌大大地出了一口气,道:“还好我跑得快,没被看到。”

    侯五使了眼色:走!

    三人悄悄地跑了,都不说刚刚听到的别人的秘密。

    他们刚走,祝缨就从床上坐了起来,慢条厮理给自己倒了碗茶,小声嘀咕:“亏了,没吃多少东西。”

    重新洗了脸,坐在床上回想这几日的所见所闻。

    以山寨的规模想凑出三千兵是能够的,但是,一个这样的山寨是不可能日常维持得了三千兵的。不过一路宿过两个小寨,期间也隐约看到路边山上还有别的小寨,如果都是阿苏家的部下的话,统统加起来凑个上万兵也是能够的。

    祝缨估算着阿苏家的规模。不小,但也不特别的庞大。部族不大才好呢,太大了,谁是主、谁是客?这个规模对她来说刚刚好,地盘、人口仿佛比她手里的多一点,但是她还是占优的。譬如福禄县,地盘比万年县大得多,各方面却都是比不过万年县的。阿苏家也是一样的意思。

    阿苏洞主这几个儿子可真是够叫人发愁的。虽然不知道利基家是个什么样,也不知道索宁家又是什么水平,但是只要有一个人与阿苏洞主能力相仿,对付阿苏洞主这些儿子就绰绰有余,到时候阿苏家就得吃大亏了。怪不得阿苏洞主对自己是这样的态度。

    两部今天的争斗她也看到了,她不大懂兵事,不过京城禁军不少,金良又是行伍出身,她多少看到了一些、听到了一些。就今天这一场来看,两边都不能说是“兵”,比“群殴”好上那么一点,稍强于民间械斗。

    她准备明天一早就在寨子里、四下的山里再转一转,看一看这里的农桑渔猎。

    才要睡下,却又听到脚步声起,祝缨微微皱眉,脚步声她听得耳熟——苏媛。

    ……——

    门是侯五等人出去的时候从外面带上的,里面没有插上,苏媛一推便将门推开了。

    她手里拿着一盏油灯。她掌着灯,进屋后反手将门给插上。里间的门刚才被祝缨打开了,透过门正好看到苏媛的动作。苏媛转身看向内室,借着微弱的灯光看到里间床上坐着个人,她反而吓了一跳。

    “谁!”

    祝缨没说话。

    苏媛拿起灯照进去,看到祝缨,脸上现出一点点嗔来:“你醒酒了,也不说一声。”将灯又拿进了里间,往一张小桌上放了。她站在灯,歪着头看着祝缨。祝缨也看着她,灯下美人别有风韵。

    苏媛晚上也喝了一点酒,趁着一点点的酒意来到了祝缨的屋子。

    她看祝缨没动,嗔了一句:“看什么呢?”

    祝缨仍然没动,苏媛上前坐在她的身边,一只胳膊搭在了她的肩上:“你不想睡吗?”

    祝缨转过头来看着她,苏媛的心呯呯直跳,心想:他会说什么吗?又会对我说怎样的实话?他会说出我的心事吗?

    祝缨却站了起来往外走,苏媛险些被闪到床上。她也不生气,仍然带着那一点嗔:“你站住!这么大的男人,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来?不知道我过来的意思?”

    祝缨真的站住了,苏媛踩着重重的步子到了她的身边,说:“我们要与人好,就结亲!他不愿结亲就给他生个孩子!”

    祝缨歪头看着她,仍是没有多言。苏媛深吸一口气,凑近了她说:“你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你留下来好不好?留下来,我是你的,以后这个寨子都听你的、周围所有的寨子也都听你的!”

    祝缨抬起了手,苏媛心头一跳,只见祝缨伸出一根食指抵着苏媛已经靠得很近的脑门儿,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我妈不叫我跟傻子一块玩儿。”

    苏媛瞪大了眼睛:“你!”

    祝缨慢慢地用那一根指头将她与自己推开一尺的距离,说:“小傻子。”

    虽带了一个“小”字,整个词却没一点亲昵的意思。她说:“我今天见过你所有的哥哥了,你四哥说话虽然很少,可也与其他几个差不多。我都见过他们了,我知道你和你的父亲在愁什么。”

    她食指在空中下划,又抬起另一只将苏媛微张的领口理好,说:“我问过你‘能不能做主’,你该明白是什么意思。是女人都能生孩子,这算不得本领更称不上金贵。我是能做主的人,也只与能做主的人说话。我不与你姑姑商议任何正事,她只是信使。你呢?你本事不差,是够格做下一任当家人的人,如果眼睛只放在自己的肚子上我与你就没有什么好谈的了。”

    苏媛的心跳得愈发厉害了:“你不要儿子吗?”

    祝缨道:“你几个哥哥可也都是你阿爸的儿子。”

    祝缨收回了手,说:“能当家做主的人却要以出卖身体生孩子来做条件,真是个傻子。明天我会找能做主的人好好谈一谈。”

    见苏媛还没动,她伸手捏着苏媛肩膀上的衣服,将她提到了门口,单手开门,不幸遇到了侯五巡夜又巡了回来:“大人房里灯亮了?是口渴么?”

    曹昌道:“我去倒水……”

    两人看清门口的人影之后,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碗!

    他们的声音又惊动了刚躺下的赵苏,他也从隔壁房里拉门走了过来:“怎么了?”

    祝缨面不改色继续将苏媛提了出去,顺手把门给关上了。侯、曹二人一声也不敢吭,苏媛将头一昂,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赵苏大步追了上去!

    苏媛一路不说话,没几步就到自己房外,赵苏道:“你站住!”

    苏媛回过头看着他,说:“怎么?”

    “你干什么去了?”

    苏媛道:“聊天。”

    赵苏道:“深更半夜,孤男寡女……”

    “咱们不讲究这个!”

    “那你、你们,有没有……”赵苏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问。

    苏媛生气地说:“你看呢?”

    赵苏并不好打发,他仍不依不饶道:“我要听你说。”

    “没有!讨厌鬼!你要知道这个干什么?”

    赵苏突然恢复了礼貌,后退了三步,说:“夜里风大,进去早点休息吧。”

    苏媛道:“什么鬼?!”

    赵苏却心情很好地回去睡觉了。

    ……——

    次日一清晨,祝缨早早起身,她这一夜睡得挺好的,赵苏也早早起来到义父房门前站岗。

    父子俩精神十足,侯五、曹昌却是顶着四只黑眼圈,问也不敢问,连讨论都不敢,就怕被童波等人听到。他二人自诩是祝缨的“心腹自己人”与福禄县的衙役不一样,哪里会把昨夜看到的事情拿出来讲?好险没把自己给憋死!

    祝缨洗漱完了,跟赵苏一起在自己房里吃早饭,早饭是阿苏洞主家的厨子做的,仍是山寨风味,鸡蛋、熏鱼、腊肉等等十分丰富,还上了一壶米酒。

    赵苏吃了两口粥,低声道:“奇霞族不知道何时沾了些郑卫之风,父母不禁青年男女自择婚配。”

    话才说完就听祝缨笑出了声,祝缨伸手给赵苏倒了碗米酒,道:“能说出这个话,你再喝点儿吧。”

    赵苏有点疑惑地看着祝缨,祝缨道:“只要有选择就会有高下。哎呀,吃完了你陪我四下走走?”

    “是。”

    祝缨不再解说,两人吃完了饭又去看阿苏洞主,阿苏洞主今天得去兄弟的丧礼上,祝缨问赵苏:“你不去吗?”

    赵苏道:“他们也未必想见我。”

    祝缨道:“走吧,我与你同去,别叫人挑了礼数。”

    两人仍是去丧礼上转了一圈,这回就不用再往棺材里扔贵重的佩物的。在这里,祝缨见到了寨中的巫医。这是一个年老的男子,有着花白的头发和胡须,他唱着难懂的歌谣,祝缨饶有兴趣地从头听到了尾,觉得很有意思。

    原来,天下跳大神的唱的意思都差不多。

    她忽然有点想父母了。

    看了一会儿,阿苏洞主就过来说:“县令大人,你又过来啦?我这里忙完就要去找你呢。”

    祝缨道:“死者为大,不要耽误了殡事。”

    两人客气一回,阿苏洞主请祝缨回他家了,他也不是哪个亲戚的丧事都要从头呆到尾的。路上,祝缨说:“洞主去看看其他人家吗?”

    阿苏洞主道:“早上看过啦。”

    两人无话,到了阿苏洞主家,阿苏洞主请祝缨到正堂的火塘边坐下,摆了一张小桌,上面放着茶、一些肉脯之类。他拿出小刀慢慢切着肉,堆了一碟子推给祝缨,又切了自己吃,显出是要长谈的样子。

    赵苏躬一躬身,往后退了几步要出去,冷不丁后背撞上了个人!赵苏一回头,就看到苏媛神色自若地走了进来。祝缨道:“大郎,要么出去要么坐下,选定离手,再不能反悔。”

    苏媛坐在阿苏洞主的身侧,赵苏就坐在祝缨的身侧,祝缨一边嚼着肉条,一边看着苏媛说:“洞主,你留下了她,她是能做主的人吗?”

    阿苏洞主看了女儿一眼,心里矛盾得很。祝缨道:“你这女儿很能干,可是一个管家再能干,我也不想与管家定约。再能干的管家也不是主人,跟管家说话不顶用。大郎留下来,是我知道他能当他的家。”

    苏媛神情紧张地看着父亲,她想对父亲表一表忠心,却又张不开口。她明白,一旦她说出“我就一心为阿苏家辅佐哥哥”,祝缨一定会转而与她的哥哥接触。

    阿苏洞主长叹一声:“县令大人上山,连我的家也想看一看的吧?我的几个孩子,县令大人都看到了,我的儿子虽多,却不如这一个女儿聪明懂事。可是女儿要怎么当家呢?我快死了,我这个家不能跟着我死。我要在死前将家里安排好。”

    祝缨道:“我上来是为了榷场的事,我说过,让我看一看才好筹划。开榷场是为了长久的贸易,可不是为了一锤子买卖。如果洞主家不能持久,这件事我也是不能答应的。洞主的家事我不该过问,也不想过问,但是想问洞主一句,你怎么保证持久?”

    阿苏洞主道:“我正在做的就是这件事。”

    祝缨道:“那可不太稳。开榷场不是一句话就能办好的,选址、选官吏、定规矩,从划地、建造市场,再到召集商人、定价、供货,等等,这边儿房子还没盖好,那边儿有人反悔,今天一个说法、明天换个人又换一个说法,我担的责任可太大了。”

    阿苏洞主道:“我与你发誓,绝不反悔。”

    祝缨摇头道:“我不想看反悔后的报应,我只希望能够保证没有反悔的事情发生。”

    阿苏洞主终于吐了一点实话,道:“小妹当家倒可保证。”

    祝缨道:“洞主担心她坐不稳你这张椅子。”

    “是啊。”

    祝缨问道:“洞主觉得把这张椅子传给谁,他能坐得稳呢?”

    阿苏洞主哑然。

    祝缨没有催促,阿苏洞主能请她上山,又屡次派女儿下山办重要的事情而不是把女儿像妹妹那样拿出来嫁掉,就已是一种表态了。而她昨晚对苏媛,也是一种表态。

    终于阿苏洞主低声道:“县令大人能够帮助我这女儿坐稳这张椅子吗?”

    祝缨喝了口茶,低声说:“洞主不是已经开始安排了吗?你我不如坦诚一点,阿苏家兴旺和睦对我也有利,不然你这里乱起来必有人做山匪打劫,我那里也不太平。我不希望你家出事。”

    阿苏洞主大喜:“好!那榷场的事?”

    祝缨道:“我已有了些想法。开当然可以开,如何说服朝廷我已有了主意。只是如何开,怎么定个规矩,还请洞主能够让我在寨子瞧瞧,与寨里的人聊聊。再看看寨中的产出当如何安排。”

    阿苏洞主道:“可以。你要怎么与你们的朝廷说,要我做什么?”

    祝缨笑道:“洞主明白人,当然还要上一份表章了,这个依旧让大郎来写。”

    她已规划好了,还是阿苏洞主的名义写请开个集市可以长久贸易,理由就写寨子离县城太远,交易不便。当然免不了要称颂一下皇帝,再赞美一下天-朝的物产丰富之类。然后祝缨再写一个奏本,详细说明本地的情况,并且向阿苏洞主要更详细一些的奇霞族、阿苏家的情况,她需要再汇报一下。

    “你人多、地方大,才好设榷场。只有三五个人,也是不值得单设一个的。”

    阿苏洞主慢慢听着,犹豫地问:“我家所有的事?”

    祝缨道:“不必所有。你有那么多的敌人,又有那么多的需求,与朝廷走得近一点不是坏事。”

    阿苏洞主笑道:“这是实话。就这么定了!”

    祝缨道:“好。”

    阿苏洞主道:“我可以照你说的做,你会帮我对付利基族吗?我出兵,你有兵器、有钱粮,又有主意。咱们打败了他们,就有更多的人、更多的地,你也会有更多的功劳。”

    祝缨笑道:“拉一个打一个?那是在玩弄心术。那我也可以先答应你,等你把他打得不行的时候再帮他一把,叫你拿奴隶人口来换米、盐、铁,让你们永远流血,我一直可以收获人口,对我岂不更有利?我只想大家都能过得好一点,并不想玩弄这样的诡计。阴谋,我懂,但不想用在你们身上。”

    阿苏洞主死死地盯着祝缨,祝缨安稳地坐在那里,丝毫不为所动。

    阿苏洞主道:“县令大人帮我这许多,我也不能不给你允诺!我愿与你结为兄弟!”

    祝缨毫不犹豫地说:“好!”

    赵苏吃了一惊,人往后仰了一下。

    …………

    结为兄弟是件常见又不太寻常的事情。

    所谓常见,是指只要意气相投了,当场斩鸡头烧黄纸就算是个把兄弟的。所谓不太寻常是指,结为兄弟之后就跟亲兄弟只差那么一点了,两家辈份也通了,得算个通家之好了。尤其是两人的身份,阿苏洞主是“蛮夷酋长”祝缨是“朝廷命官”,这就不太寻常。

    但由于是私人的关系,就像祝缨收了赵苏做义子一样,倒也不能说是犯法。

    阿苏洞主当即就安排了起来,就在他家前的那一个宽阔的广场上,阿苏洞主叫来了巫医兼任主持,又通知寨中的人明天观礼。

    阿苏洞主全家的人虽不知道为什么突然就要结拜了,四兄弟看着比自己年纪小一大截的祝缨,以后就要叫“叔”了,不知道说什么好。

    阿苏洞主却不管他们的意见,一个劲儿地下令安排。

    第二天的时候,阿苏洞主另一个兄弟还没下葬,这一个兄弟就在结拜了。

    祝缨穿戴整齐,与阿苏洞主到了广场上。只见广场上站满了人,人又蔓延到了广场下面的路上,黑压压的一片。

    一个壮年男子牵了一头牛、一匹马上来,闪亮的刀锋划过牛颈,将它的血放到一个大盆里,牛发出痛苦的长鸣。接着是马,也是如法炮制。次后用一只银碗从盆里盛出血来,由巫医接了,递到二人的面前。

    两人各取血涂了口唇,跪下对天盟誓,说的是奇霞语的誓词:“我两人结为兄弟,从今天开始就是一家人了,要互相帮助,绝不背叛。如果背叛,就放干他的血祭天地。”

    山上山下都欢呼了起来。

    阿苏洞主就让全家来跟祝缨改称呼,祝缨十分自然地叫洞主夫人“阿嫂”,阿苏洞主的儿子们狠狠咽了口唾沫,还是叫了:“阿叔。”

    苏媛倒是张口就来:“阿叔。”

    接着,阿苏洞主就开始摆流水席,庆祝自己多了个兄弟。祝缨留意看着,他这流水席摆得比赵翁做寿的流水席也不差多少,自家吃得好一些,外面的桌上也能管饱。

    祝缨会奇霞语,与上下说话并无阻碍,不多时她就与不少人都混熟了。尤其那位巫医,她说:“我姐姐也学医术,她在弄个药方。”巫医道:“弄出来了吗?”祝缨道:“差不多了,等弄出来我给你捎来?”巫医矜持地点了点头,又说自己也有很好的伤药。祝缨也向他讨一点,还说自己也有跌打药。

    阿苏洞主低声对妻子道:“巫医平常不太喜欢与人说话的。”

    洞主夫人道:“是很让人喜欢的一个人呢。”

    祝缨吃完这一席,次日又找到了阿苏洞主,往他那位死了的兄弟的丧事上去,按照她与阿苏洞主的关系,现在死者也算她兄弟了。

    阿苏洞主道:“不是要去寨里看一看的吗?”

    祝缨道:“看是要看的,家里的事也是不能不管的。”竟真的去了丧主家里。

    奇霞族的风俗跟山下略有不同,不必停灵太长的时间,这一天就下葬了,人们将棺材抬到另一座山上,放进了一个山洞里。这山洞比较高,将近山顶了,里面高高低低摆来很多棺材。棺材抬进去之后也不在洞里再掘坑深埋,只是往里面一放。巫医又在外面兼起了祭司,带着几个人又唱又跳,唱跳完了葬礼就算结了。

    祝缨跟在队伍里步行,她与阿苏洞主并肩,听阿苏洞主介绍一下山里的物产之类,也有茶,也有米,还有木材等。

    祝缨道:“我问过茶铺,春秋两季茶好,春季尤其的好。大哥给我的茶我也拿去给他们看了,他们说制得不好。”

    阿苏洞主道:“要好匠人才行,总弄不到。”抢人是一个好办法,问题是抢不到。好的制茶师傅不在他这周边,根本无从下手。

    祝缨道:“等秋茶下来,我设法寻一个吧。”

    阿苏洞主道:“那可真是太好了。”

    两人又一路说着如何经营山寨的事,直到走回家阿苏洞主也没觉得累,到晚上休息的时候才发现双腿都肿胀了。

    此后祝缨就满山满寨的乱蹿,偶尔还顺手雕支漂亮的木簪顺手送给个孤独的老阿婆。

    也见过奴隶,他们戴着枷锁,还要背着沉重的东西,祝缨低声道:“不戴枷还能多背一些。”

    寨里的人都笑着说:“不戴枷就跑了。”

    祝缨默默记在心上。

    祝缨又往山中的稻田看了一回,还看了茶山、附近的其他小寨。寨子看得不多,她的时间有限。

    眼看离开的日子将近,这天晚上,祝缨去向阿苏洞主辞行。

    阿苏洞主十分不舍,道:“日子过得可真是快呀!”

    祝缨道:“我还要回去办咱们的事呢,榷场的事我心中也有数了。回去就写奏本。”

    阿苏洞主叹道:“我也没想到事情真能办成。”

    祝缨道:“只要想办,总能成的。对了,另有一事,既然已经结义,大哥家里的事就是我的事,万一我调走,不能把大哥一家晾在半山腰上不去下不来。我少不得为大哥筹谋一二,只盼大哥不要当我别的用心。”

    “兄弟你说。”

    祝缨道:“大哥担心的没错,女儿当家必会有人挑毛病。不过,如果有朝廷的敕封,就是另一回事了。”

    阿苏洞主突然不说话了,祝缨道:“莫慌,不是要管着你。如果是给你授官,以后这官也可以传给你的儿女,儿女再传给儿女,世袭,你还管着你的地方,除了多一个官儿,旁的什么都不变,怎么样?”

    阿苏洞主脸上豁然开朗!

    祝缨道:“你认朝廷为主,朝廷并不派官员接管你的山寨。每年缴一点赋税,数目能另商量,就是自己人了。盐铁交易也不像现在这般困难,榷场更是容易。当然,咱们现在先不跟朝廷讲,一点一点放出来。人口也不全报上,一是大哥你这里没有文字,数目也不准,二是,报得多了,又有赋税上的麻烦。今年可以先不报,等到明年。或留到有需要的时候再报上去。

    我虽然不愿动刀兵,但大哥要是被人袭击了,我也想保你平安。有敕封,别人动你你向朝廷求援名正言顺,是过了明路的。”

    阿苏洞主听到最后一句,道:“好兄弟,你很好!是在为我着想。就听你的。”

    校尉

    阿苏族之行祝缨收获颇丰,阿苏族也没有故布疑阵给她看一些明显假装的小寨,也没有故意安排人在她面前表露敌意,更没有安排假意热情的人群,一切都还算自然。

    她也对阿苏族这一片地方的物产有了些了解,阿苏族之地比较适合种茶树,更让她在意的是山地的气候,这时节雨水比较多,但是山上要更寒冷一些,她不由想到自己试种的一些作物是否可以移种山上之类。

    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就在两人夜话的次日,她告别了阿苏洞主带着赵苏等人折返县城,比她预定的日期还要早上三天。阿苏洞主亲自送她送到寨子外面,说:“我等你的好消息。”他向后一招手,他的长子带着一队人出列,两人一组抬着祝缨在山寨卸下的箱子。

    阿苏洞主道:“你做客带了礼物来,回答也不能空着回去。”

    祝缨不推辞,坦然收下了。

    阿苏洞主道:“回去要走几天,还要经过寨子,就让他送你回去吧。”

    这回派的是长子送祝缨回县,祝缨道:“那就辛苦你啦。”

    胡子留了两寸长的阿苏家长子脸皮抽了一下,对这位年轻的“阿叔”道:“走惯了的路,不辛苦。”

    一行人这才上路。

    回程阴着天,因没遇到雨比来的时候走得更顺利些,走得也比来的时候更快。赶车、押车的人有时候需要下车步行、帮忙推车,但前面领路的人却丝毫不觉,弄得众衙役肚里小声嘀咕。

    夜宿的时候,不用祝缨叮嘱,他们也没力气四下闲逛了。大侄子与这座寨子的寨主显得极熟,两人见面就是拥抱,大侄子向寨主介绍了祝缨:“这是我阿爸新结的义兄弟。”

    寨主惊讶地看着祝缨,祝缨也对他点点头,此后宴上就主要是大侄子与寨主叙旧了。他们年纪相仿,快走不用一天的路程,听得出来两人打小经常见,互相问候着彼此的家人,又说起一月不见发生的事。

    赵苏想开口,祝缨对他使了个眼色,他就安静地用饭不再说话了。祝缨则偶尔插一两句,大侄子很在意她的那手连珠箭。祝缨道:“我这不算什么本事,京城看别人专精箭术的才叫厉害呢。”并不展示给他们看。

    大侄子得了父亲的嘱咐,也不敢强求。

    第二天傍晚,一行人终于到了西乡。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侄子见到姑姑,开心得紧。

    赵沣抢先来见祝缨:“大人可算回来了!再不回来,县里关丞就要吃了我啦!”

    祝缨道:“他哪里有这么凶?”

    赵沣摇头道:“您不知道。”再看折返的车的样子,估摸着带了回头礼,觉得事情应该谈得不错。他看了一眼儿子,不等父子俩说话,赵娘子已经大声说:“这又多了个兄弟了?!”

    大侄子清清喉咙:“是。阿爸叫我护送阿叔下山的。”

    赵娘子道:“这可是件大好事!来!”

    祝缨不知不觉又多了个“阿姐”,被阿姐招待在西乡多住了一天才回县里。

    …………

    祝缨离开县城大半个月,整个县城已经知道了她出城,从惊讶到担忧也不过是花了三天的时间,此后就一直盼着她回来。

    她才出西乡,田野间就有人看到了她,大声叫:“大人回来了!”

    有腿快的早回到村里报信了,一站传一站,消息比她回程还快,人还没到县城,关丞就已经收到了消息。确认消息之后,关丞心头一颗大石终于落地,不自觉笑了出来。

    小吴一个机灵鬼,听了信儿就溜到了后衙:“大娘子!咱们大人回来啦!”

    后衙也欢腾了起来。

    待到祝缨回到县城,早有乡民出城来围观她,其情况比之前几次出城更热烈。祝缨见状下了马,问道:“县里出什么事了吗?”挤在前面的人张口差点落泪:“大人,以后可不敢孤身犯险离开这么久了!”

    祝缨一口答应:“好。”

    “真的?”

    “真的。”

    围观者都欢呼了起来。

    她该跑的都跑了,现在就剩六月末去州城一趟,其他的都是在县里就能办得了的了。这答应的话不算是骗人。

    祝缨对赵苏道:“你先回答,将那稿子拟出来,过两天拿到衙里我来看。”

    赵苏之前已代阿苏洞主写过奏本,这回也有底气了,答道:“是。”这回的奏本主题还是榷场,而不是“归附”,这是祝缨与阿苏洞主商议好了的,一点一点的来。

    祝缨独自回县衙,怎么样走的还是怎么样回,还带回了礼物,这是县衙几十年没有见过的奇景了。汪县令之前的县令不是没想过与阿苏族缓和,却总也不能成功,不想祝缨却能做到。

    关丞与莫主簿等人一个劲儿地猛拍马屁:“这些年也不见有一个县令如大人这般精明强干!”

    祝缨道:“皆是因为诸位可靠,我才能放心离开。”

    互相吹捧了一回,关丞又要说县里的事务。祝缨道:“你办事我还能不放心么?明天再说,今天都歇一歇。这些日子大家都辛苦了,今天放假半天,”半天假,整个县衙都快活了起来。

    祝缨匆忙回到后衙,又被家里人围着看了一圈,张仙姑见她全须全尾地回来,不再抱怨,只催着她洗澡换衣服:“都要馊了!”

    祝缨闻了闻自己:“哪有?山上还挺凉快的。哎,我带回来了些东西,你们看看。”

    她自回房洗沐,换了身袍子出来,见他们都在看她带回来的山寨土物。以山珍为多,张仙姑道:“哎哟,这可值老钱了。在京城……”

    祝缨心想,在京城那得算上运费了,这些东西在产地没那么贵。也伸头看了一下,各色菌子、土布,更有一整套的银饰。她想起了苏媛说过,她们山里还有银矿。花姐打开一个匣子,惊讶地说:“丹砂!”

    祝缨道:“你用得着就拿走。”

    山中有宝,但是她在寨子里这些日子都没有看到矿,据寨子里的人说,这些矿产离寨子也挺远,运输困难。

    祝缨看了一回带回来的东西,自己家留了一些,又将其中一部分散给县衙上下。晚间便开始写奏本。

    她的奏本上详述了自己这些日子的见闻,将阿苏家的物产列了一些,又标出哪是自己亲见,哪些是听说。

    其次写了与奇霞族交好的好处——县里可以安心劝课农桑。再写了自己开榷场的详细规划,何处设点,开设的频率,规模不过眼下不必太大,一月开一次,由县衙派人去主持。大概的物品,以及山中有哪些是山下也比较需要的。

    向政事堂陈明了自己的观点:榷场是可以开的。

    第三日上,赵苏也将自己写好的稿子拿来给祝缨看,依旧是以阿苏洞主的口气写的。祝缨看了,又指点他将其中几句稍稍改一改,让他重新誊抄好。

    等赵苏誊抄完了拿来,祝缨问道:“你还愿意时常往你舅舅那里跑几趟吗?”

    赵苏一凛,道:“但凭义父吩咐。”

    祝缨道:“坐。”

    赵苏坐了下来,祝缨道:“以往不安排你是因我只知你父系,现今你母系我也见过了,是时候与你好好谈一谈了。”

    赵苏道:“是。”

    祝缨道:“你占两边的便宜也吃两边的亏,你要把自己夹在中间,永远困死一隅就一辈子都是一个别扭的人。你得跳出来看,一旦跳出来了,天地宽广。你有忌讳,别人看你的时候就要顾忌你的忌讳,许多事情也就跟你不沾边儿了。”

    赵苏道:“儿以往没有跳出来的机会。”

    祝缨点点头:“现在呢?能看得开吗?”

    赵苏笑笑:“义父宽容,儿没有什么看不开的。”

    祝缨道:“很好。你舅家,你怎么看?”

    赵苏道:“舅舅已是认准了小妹了。舅舅和小妹都有心气,他们不甘心。表哥们当家做主不是不行,但是太平庸。”

    祝缨道:“这一封奏表递上去,朝廷多半是会答允的。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赵苏犹豫地说:“归附?”

    祝缨摇了摇头:“是先请朝廷正名。奇霞族分几家,先到先得。榷场的事定下来之后,你去你舅家说这件事。除天授而外,人做事都是历练出来的。趁着跟舅家好说话,你先练一练。”

    “是,儿一定把事情办好。”

    “还没说完,要让你舅舅准备一些贡品。改名,不得准备点礼物么?这个不急着办,你先自己想想要怎么说。”

    “是。”

    “你还是想走科考的路子么?”

    赵苏道:“儿要想走得远些,还是经学校考试为好。”

    “很好,”祝缨说,“你再用心做两年文章,我将你的文章送到京城,自有人点评。”

    赵苏脸上的喜色一闪而过:“谢义父!”

    …………

    祝缨将两封奏表连同自己写的一些私信统统捎到了京城。接着,她又发了几封公文,说的是另外一件事——驻兵。

    一地有了正式的官兵入驻,大部分时间里是肯定会更安全的,兵士等有点钱也会在当地买东西,还是肥了当地。当然,如果军纪不好,就是地方一害了。且驻军有军官,也有品级,如何与之相处也是一件麻烦事。

    祝缨思之再三,还是请求派驻少量兵马到福禄县。

    因为福禄县本就是接收流人的地方,现在恢复了接收,接不下来不可能总是给她宗族械斗的老实人、倒霉催的好心人、误杀人命的可怜人……流人营就得跟官兵营离得近一点,好有个看守。

    再者,与奇霞族之间的榷场开了,阿苏家还好,局面打开之后,必有其他部族。各族之间又各自有仇,打起来光凭县衙这几丁人恐怕镇不住。

    几封公文发出,最先收到的是同意派兵的公文。

    原本福禄县就有少量驻军,眼下不过是“恢复故事”,由一个校尉带着一百来号人分驻到福禄县。他们原就在南府驻兵,据言南府驻兵有一千人,分她一百虽不算多,但也勉强说得过去。

    一百人维持日常也够了,真要打仗的时候,那就是全县抽丁,三丁抽一、五丁抽二,各村、乡以宗族、同乡为基础,选出各级的头目,这一百人就是骨干。以福禄县的人口,临时能凑出来数千至一万兵丁,如果让一县常年维护养一万个青壮,哪个县也熬不住,所以不打仗的时候就全散了,日常还是指望驻兵。

    府、州也是这么个办法。按说,农闲的时候壮丁还应该操练一下的,不过许多地方都省了这个步骤。

    因她多向南府也行文一封,南府那位上司倒还好心,给了她一个公文,提醒她:准备好给驻军耕种的田地!

    祝缨拿到了公文心道:原来坑在这里!

    她重新召来了关丞,指着公文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关丞道:“大人怎么会想到招这群鬼来?好不容易将他们给晾走了!”

    祝缨道:“我问你这是怎么回事儿?”

    关丞道:“哎哟,要是军纪不好,他们喝酒赌钱、打架、调戏妇女……比土匪还可怕呢!”

    “地是怎么回事?”

    “您还不知道么?这些人有些个是拖家带口的,还有地处偏僻转运难的,养活这么些个人,除了上头拨钱粮,也有下令当地给田亩自己种。以前驻兵的时候他们也有田地,后来撤了,不但营盘荒废了,地也荒了。”

    “荒了?也行,有多大地方?叫他们再开垦就是。他们本也会带些兵马钱粮来的。”

    关丞哑了,祝缨再三催促,他才说:“又开荒了。”

    祝缨听明白了,其实就是把人家的田说成荒地,毕竟原来耕种的人真的走了,算抛荒。紧接着再说我来开荒了,这地就是我的了,又能免几年的租税。合着是两头吃。

    一百人,一人五亩算,就是五百亩,也算个财主了!怪不得这两年也没人提醒她,哪怕流人发过来了也没人提及这件事!

    关丞见祝缨看着他不说话,心里直发毛,对祝缨道:“大人,其实……”

    “嗯?”

    “不如再给他们一片地,叫他们开荒。都是壮丁呢……”

    祝缨道:“原来的荒都叫谁开了?”

    关丞脸色煞白,谁开了?他也开了,不过是由县衙一个本地的书吏代持,名义上是书吏开的荒,实则有他的一分儿,每年书吏收了租还分他一大半,等他离任了,再将田地以平价转让给书吏,书吏又是一方地主了。

    这也是许多书吏积攒家业的方法之一。

    除了关丞,县衙里与他交好的莫主簿也这么干了,此外又有四个县中大户,给了一些贿赂也分得几十、上百不等,合起来拢共六人干的这个事儿。但因这田不算县产,祝缨让他们自首时没一个人提这事儿的,哪知道这事儿现在又被翻出来了呢?

    祝缨道:“看来有你的事儿。你是现在说,还是等驻军来了事发了,我把你们都捆了给他们乱刀砍死?嗯?”

    关丞腿一软,跪了下来,道:“下官当时不合起了贪念,收了他们一些好处,将田拨给了他们。”

    他不招自己,而是将代持的书吏与从他手里弄到田地的乡绅给供了出来。这事儿是过不去的,县里的田亩册已改了过来,可是军中的记载他的手也伸不过去,还是得老实招。

    祝缨道:“把人都请来吧。”

    关丞忙道:“下官这就去叫他们来!”

    祝缨没说话,眼睛一直看着关丞,关丞只觉得她一双眼珠子冷冰冰的,全不似个正常人类的样子。他上下牙直打战,硬着头皮道:“下、下官……”

    “串供?小吴,你去!”

    …………——

    来的一共是七个人,因为关丞和莫主簿是由人代持的,关丞没把莫主簿招出来,莫主簿却躲在外面偷听。又因祝缨到任之前是关丞代理县务,关丞是无论如何也躲不过的,他只能出现。代持的这两个人居然现在也在衙内,每天勤勤恳恳地应卯。

    四位乡绅也都是熟人,内中还有一个顾翁。

    他们也没想到在与新县令的相处渐入佳境的时候又冒出一笔旧账来,也都有点心慌。

    祝缨先不说话,几人绷不住都跪了下来,不等祝缨点名,一个一个痛哭流涕。县中书吏哪个上司都得罪不起,也不敢供出县丞和主簿,只能自认:“猪油蒙了心,白抢了这块荒地。”死咬着荒地不放。

    祝缨知道这些人的油滑之处,他们办事的本事是有的,否则也不能还能留下来,挖坑的本事更是有!

    她说:“荒地?行,几年开出来的?六年?我再给你一块荒地,开不出来我杖毙了你!”

    关丞一脚将人踢翻,跪到祝缨面前:“大人,休理这等奸滑小吏的口舌。”

    顾翁也有点慌,低声道:“老朽无颜见大人!”

    祝缨已然看出端倪,慢条厮理地道:“你们是算地钱,还是交钱?”

    几人哭声戛然而止,脸上挂着泪抬头看祝缨。祝缨道:“你们总不能白拿我的地吧?”

    关丞心中暗叫一声侥幸,祝缨的眼风就扫到了他的身上:“你们干这等事,该脱官衣的脱官衣,该流放的流放,还敢有妄想吗?”

    关丞的心凉透了,他这确实是犯法了,如果深挖事情更多,真不止脱官衣了。忙忙碌碌几十年,最后官没升反而贬为庶人?关丞这回哭得真心实地,头在地上呯呯作响:“大人,大人,下官知错了!”

    余下几人见他这样也都吓得不轻,又想起来这位近来十分和气的大人刚到福禄县干过的事了,都叩首乞饶。

    祝缨道:“算地钱,还是交租子?”

    顾翁也吓到了,道:“全凭大人做主。”

    祝缨道:“拿纸笔来!一人一张,写!不许交头接耳!”

    她命几人各写取了多少田亩,各人既怕她,又怕与别人说的合不上,不得不写了实数。祝缨拿了一看,乐了:“六百亩地,就这么分了?”原来,前番耕地不止五百的数,六百亩多一点。笔一抹,六人就这么分了。

    祝缨也不跟他们客气,先把两个书吏手上的田没收归公,两个书吏各二十大板逐出县衙,不许再在县衙供职,另择两人代替他们的职位。交出职位之前,先在县衙外面站枷三天。

    罚完他们,祝缨对乡绅道:“是我没有信誉,还是这二年来我做得不够好呢?你们没有对我说实话,现在我很失望。”

    顾翁也哭得梨花带雨,一个劲地请罪。祝缨道:“你们都是县中乡绅长者,为什么也这样?行赂是罪,侵吞田地也是罪,还要欺瞒吗?”

    顾翁等人膝行上前:“小人知罪了!大人宽恕则个!”

    “交钱还是交地?”祝缨问。

    顾翁等人哭声又是一歇,顾翁哭得头脑发昏,抬起头来想了一阵才明白这意思:“大人?小人愿,交钱……”

    地就这么多,有钱也不一定能买得到,还是一整片连起来的地!

    祝缨道:“祁先生。”

    祁泰又半死不活地挟着个账本过来了:“大人。”

    “算一算吧。”

    顾翁等人瘫软在了地上,祁泰呆呆地看了他们几眼,开始算账,给四个人报了一个数目。顾翁耳朵里听着数,心算了一下:不算高价。

    他松了一口气,瘫得十分安心。

    算完了账,祁泰道:“起来拿钱去吧。”

    顾翁等人对他也算熟了,道:“祁先生还是这么丁是丁卯是卯。”

    “我是做账的。”祁泰说。

    顾翁抹了一把脸,老老实实地对祝缨一礼:“大人,小人无地自容,这便回去兑钱。”

    祝缨摆了摆手,没说话。

    顾翁心里颇不是滋味,这回这便宜没占够,还吐出来一口,他真觉得挺亏。又想让祝缨早点高升走人算完,走出县衙之前,他站住了脚,先正一正衣冠,又讨水擦一把脸。衙役里也有好心一点的,带他去洗了脸。与他同来的乡绅们也都有样学样,一个个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才装成没事人一般出县衙。

    县衙外,久不见的站枷又出现了。两个书吏挨过二十大板,被一群人围观,人们窃窃私语,不知他们犯了什么罪。也有认得顾翁的,见他大模大样地从县衙里出来,向他拱手打听。顾翁将这两个书吏一看,一阵心惊肉跳,不敢多想,道:“你们看县衙的告示就知了。”

    须臾,兑了钱,收到了县衙批下来的条子,他这一百亩田就算过了明路了,他将地契放进匣子里。老妻还要追问:“你为何兑了这许多钱出去?”他说:“别问了,别问了!”恨不得刚才出的钱是给祝缨贿赂上官高升走的钱。

    老妻左猜不着、右猜不着,要再问时,顾翁突然发怒:“这家还是我在做主吗?!!!”

    将老妻吓了老大一跳,与他吵了起来:“我与你生儿育女操持家业,如今儿孙满堂,你竟这么对我?”

    顾翁气得要命,将自己反锁在房里,谁叫也不肯出来。心里琢磨着:有这么个县令,究竟是划算还是不划算?有心纠集大伙儿抗议,心里又怯了,不做点什么又觉得憋闷。

    一时又琢磨着:这个县令大人,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究竟是重视士绅还是要抑制豪强?

    ……——

    顾翁没猜透祝缨,关丞此时在祝缨面前也猜她不透。

    祝缨处置完了田地的事儿,也不说放他走,也不说不放。他也不知道这田收回了两份,另外四份都卖出去了,祝缨怎么应付驻军。他老么大一个人,站在祝缨面前罚站也不敢叫苦。

    到了落衙的时候,祝缨才说:“落衙了,你怎么还在这里?”

    关丞道:“刚才还没落衙,下官应该在衙内的。”

    “哦,那走吧。”以刚才二吏的神情,祝缨就看出来其中一人与关丞有瓜葛,故意晾着关丞。

    到第二天,她又下令,采石场准备石料,再发徭役,准备木料等——准备建营房。驻军还是得要,流放犯还得有人看着。将来榷场的秩序也还是要维持的。又有,缺了两个书吏,再张文榜,招书吏。书吏也还是依着她之前定的规矩来招,识字,但是与各大族明面上不能有很深的关系。

    公文才发出,县衙前面的鼓被敲响了!

    两个书吏被她黜了之后,又有百姓来首告。如今他们不在县衙里弄权了,就更有人敢告了。接着,这两家的妻子又告关丞的管家,说是这管家勒索他们。

    祝缨弹了弹手里的状子。民告官是要挨打的,但是告官的管家却是可以的。告的内容十分刁钻,是说书吏是代管家侵占的耕地,指着管家骂关丞。莫主簿亦是如此。

    祝缨收了状纸,将管家也拘了来,管家却又咬死了都是他自己干的。祝缨知道,这管家是关丞的家奴,奴婢不能首告主人。她叹了口气,明知这二人是代持,但是关丞、莫主簿是官,她如果硬打也是能打,但是其他的惩罚还是得经朝廷。且还没有证据,只能在明面上放过。不过她也不打算让关丞和莫主簿好过,她将二人今年的补贴掐了。

    关丞、莫主簿一言不敢露。

    祝缨也不再管他们,她终于可以应付驻兵的事了。

    …………

    驻军到来之前,她的奏本也批了出来。

    皇帝看了奏本心情不错,夸奖了她两句,批准了她的请求,命政事堂详议。政事堂里也觉得合适,政事堂三人都是老鬼,见她先请交易,再设榷场,在公文里隐讳地提出了,让她再接再励,能再进一步就更好了。

    祝缨接到公文,会心一笑,招来赵苏:“是你的事了。去跑一趟,告诉你舅舅这个好消息吧。谁不爱听好消息呢?”

    赵苏问道:“要儿再同舅舅说别的吗?”

    祝缨道:“待榷场立起来,再说下一件事。”

    “是。”

    祝缨又问:“设了榷场,对你父亲会有影响吗?”

    赵苏道:“儿家中吃不下这一大笔。”

    “唔,放心,不会让他吃亏的。你去吧。”

    榷场设立最麻烦的地方在于“批准”,准了之后祝缨就不觉得麻烦了。阿苏家那里的物产她也知道,福禄县有的她也知道,西乡圈出一片野地,平整一下,粗粗的木栅一圈,再隔出一些摊位来,都是比较简单的木板子一搭,各写上编号。

    再在中心立一杆秤,放升斗等称量的工具,都是朝廷颁布下的标准器具。

    再由县城之商人经报名,集体往榷场去。榷场不收阿苏家的税,但收商人的交易税,收了税之后,他们拿到的东西就可以在县里贩卖了。

    县衙里派出衙役、市令,祝缨指令赵沣、雷保等几人在榷场评定物价,与市令一同维持秩序。榷场开三天,三天之后关门,下月初再开。

    阿苏洞主与祝缨都亲自到场,看这头一场交易,阿苏洞主因不收他家的税,笑道:“兄弟你果然够朋友!”

    祝缨心道,他们会把这税也回到交易的价里的。嘴上却说:“也要朝廷准了才好。”

    这一次交易的东西不算特别多,双方都在试探,价格也不很稳定,有头一天高、第二天就落的,也有头一天便宜,第二天就贵了的。

    三天一过,双方各自回家。

    祝缨回县衙之后便派了赵苏再次上山,与阿苏洞主协商“称臣,正名”之事。原本没有提及“称臣”,但是祝缨这次派赵苏上山让他向阿苏洞主说明“敕封是对臣子的,须先称臣,再请封。”赵苏一个读圣贤书长大的人,以为称臣是理所当然,没有丝毫反对的意思,领命就往山上去了。

    而她自己则收到了一封公文。

    这封公文与之前接过的都不一样,乃是一封由军中发出的公函,讲一位丁校尉将带一百人驻扎到福禄县。不日便至,请福禄县地方划出一片地方来供他们驻扎。

    …………

    祝缨接到公函之后,先问采石场与木材准备得如何,得到已在准备之后,又亲自往城郊看了一圈,划定了流人营旁一片荒地,以作驻扎之用。

    等到丁校尉到的这一天,祝缨带着县里的官吏、士绅前去迎接。

    丁校尉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冷不丁看到前面迎接他的人里有一匹更神骏的马,心道:听说这个县令有些来头,竟是真的!

    两队人越来越近,丁校尉越忍不住往马上瞟,很勉强地与祝缨抱拳为礼。他是个八品的校尉,祝缨却是个六品的官员,他职衔也比祝缨低,心里越发的丧气:这小子看着年轻,竟做到这么高的官儿了。

    祝缨看丁校尉,是个正式的军官模样,再看他身后的士兵也算强壮,没有老弱病残,心里也算满意。跟禁军是别想比了,不过禁军的出身、待遇也比他们强,她又不能给这些人提供禁军的待遇。大家谁也别挑剔谁。

    祝缨说:“全县父老翘首以盼。”

    丁校尉道:“职责所在。”

    两人寒暄几句,不等关丞等人再捧个场,丁校尉就说:“大人这马真是好马啊!”

    祝缨道:“我也不大懂,郑侯说好,就给我了。”

    丁校尉一噎:“郑郑,郑侯?京里那位?”

    “嗯。”

    丁校尉本有一点点试骑借骑的心,此时又都熄了。只好再三感叹:“难怪难怪。”再看祝缨佩的刀,看不到里面,鞘也是很好的,心道:他娘的,真会投胎!

    祝缨不知道自己被丁校尉归入了纨绔一类,仍然是含笑道:“接风的酒已然备下了,先请弟兄们到营里安顿下来,再到衙里吃酒,如何?”

    丁校尉道:“好!”

    营地很荒,这个丁校尉早有预感。一般大队驻军除非是守城战,也不都挤城里。军官城里有宅,但是城外有营。即便在城里,也得住在临近城门的地方。他们的一大任务是看守流放的囚放,以及采石场这样干苦力的地方,就更无法在城内居住了。

    营地已经被一圈栅栏圈了出来,地也做了粗略的平整,石料、木料都有序地码放着。丁校尉看了,笑道:“大人想得真周到,是心疼我们。”

    祝缨道:“那边就是流人营,已建得差不多了,这边营房怎么建我们也不懂,只好准备好材料,校尉看着办。地方够么?”

    “足够啦!”荒郊野地,地方是真的够!

    祝缨道:“还有田,先前人都撤了,地也抛荒了,只好请校尉重新开荒啦。”

    丁校尉脸上露出不痛快的神情,他身后听到这话的士卒也有点躁动。他们跑了这么远的路,营房没有这是正常,他们可以先搭个帐篷住下。给准备了石材、木料,他们还说这县令懂事呢。转眼叫他们自己开荒?

    丁校尉道:“这就不厚道了吧?”

    祝缨道:“我还没说完,不说清楚了,校尉也没心情喝酒不是?呐,现在都几月了?已不是春耕的时节了。今年你想耕种也是不行了的。我看你也带了些粮来,这样,一人五亩,你开荒,无论你种成什么、收成多么高,我都不过问,征税也征不到你头上。县里修水利时该过你的地也过你的地。你是我请来的,我不能叫你这么荒着,十头耕牛、十具犁,明春我给你。你这里有的是人,开荒难不倒你。

    当然,荒地不养人,我给你们每人每月依品级发补贴。”

    丁校尉开始是为“郑侯”憋气的,听到给牛给犁才好一点,听到补贴,精神一振:“怎么讲?”

    “荒地开成熟田,咱们照十年算,我手里定下成例,按你们的品级,每月给钱。”这个祝缨早就想好了,要不也不能从顾翁等手中抠这么多地钱。

    一般的兵士有一百钱、二百钱的,伍长再多,什长再多,直到丁校尉。是每月按时有。

    祝缨道:“我在县令任上有时间,今年先照这个价来,我要调走了,临走之前也给你有安排,如何?”

    下面士兵听了都不挣扎了,丁校尉心道:先把钱拿到再说!我又不用耕地!种来的米也要换钱,还不值钱。

    按品级,就是头儿拿最多的,丁校尉心里也还满意。

    他笑道:“好!孩儿们,扎下营来!”他自己带着几个亲兵,跟祝缨进城吃酒去了。

    鸣鸾

    丁校尉带来的兵丁虽然不算很多,福禄县心理上仿佛更安全了一点,祝缨与丁校尉谈完了条件,回到县衙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将流人从县衙的大牢里移入流人营。流人营现在屋子比较多,一个犯人可以分得一个单间,许其家眷跟随同住。

    单八等人都是良民,只因“械斗”出了人命才被流放,日常种田与常人无异,不干活的时候却要住牢房,满心的不自在。听说要移出去,都颇开心:“可算能透口气了。”

    兽医和庞石匠也都高兴:“终于可以团聚了!”

    二人都是有家人跟随过来的,平常家人租住在庙里干些杂活零工还要付房钱,现在兽医家夫妻可以住一间房,石匠父子也可以同住,两家都省了一份房钱。他们本就没有多少行李,到福禄县之后零零碎碎虽添置了一点,拢共多费一个包袱皮就裹着走了。

    房子是新建的,还算宽敞,采光也不错,这便比一些草房农舍要好。关键是它没有木栅铁锁,住起来像个正常的人家了!可以短暂忘却自己犯人的身份。

    他们这里开心,却不知道县衙里也挺高兴。

    县衙又减了一笔开支。

    流放之人到了地方,多是服役,干些苦活累活,有技艺的能活得好些,没技艺的就是吃苦,累死、病死的不少,端看主官怎么处置。祝缨对流人算厚道的,只要他们干活,关在大牢的时候县衙管饭,虽不精致但是管饱,一天二十几个人的伙食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如今将人往流人营里一放,一人分一间屋子,在哪儿干活跟谁吃饭,就不再全由县衙管饭了,有多少本事就吃什么样的饭。不老实就直接扔到采石场又或者挖渠、修路、建仓库,有的是苦活干。

    这一批犯人才迁出的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他们都是祝缨通过大理寺的门路弄来的,都有些实用的技艺在身上,最差也是会种田的,刚好祝缨又要用到他们的这点技艺。

    双方皆大欢喜。

    丁校尉所率皆是青壮,此时正在修建营房,对福禄县也没有什么明显的影响。

    一切都显得十分平和。

    这天,祝缨在县衙里看赵苏为他舅舅写好的奏本,一回生二回熟,到第三回赵苏已然摸到了不少窍门,奏本写得臣里臣气的。这本是一封“称臣、请正名”的奏本,臣里臣气也算恰当。奏疏中说,既然臣与陛下如此亲近友好,又感受到了“王化”,请以后不要称臣为“獠人”,“獠人”分好多部呢,臣也是有正经名字的,音为奇霞,意为美玉。

    祝缨道:“要恰到好处。只说你办了什么事就显得干巴巴的,只知一味颂圣又显无能。”

    赵苏将她说的都记下,又将她点的两处也改了,预备拿回去重新誊抄。祝缨自己也要再写一封奏本,将“称臣、正名”这事儿再叙述一回,自己也得再夸一下皇帝、夸一下朝廷,都是因为他们心肠好允许开榷场,才使阿苏家被打动肯称臣的。她还打算在这一封奏本里将“互换奴隶”一节也写入,以证明阿苏家确实有向善的诚意。

    最后写自己对换回的奴隶的处理,福禄县的留下,外县外府的让他们还乡。

    以她对朝廷的了解,这回又不是管朝廷要好处,朝廷是一准儿会答应的。此时她再将给本州各府、县被掳去的人口行文发出,再行文一封给鲁刺史汇报了此事。

    将两封奏本放在眼前重新检查了一下两封奏疏里的内容,见没有什么疏漏了,正要命人发出去,小吴风风火火地跑了过来:“大人,赵娘子来了。”

    祝缨问道:“赵娘子?不是赵沣也不是赵苏?”

    小吴道:“就是赵娘子本人。”

    祝缨道:“请吧。”

    …………——

    赵娘子不常来县衙,连在县城居住的时间都不多,祝缨猜测她此来必是有事。

    她哥哥阿苏洞主与祝缨结为义兄弟,祝缨张口就叫她“阿姐”:“阿姐有什么事么?让赵苏捎个信来就行。”

    赵娘子笑道:“这件事他办可不成,他得多心。”

    祝缨问道:“什么事?”

    赵娘子道:“他是我的儿子,他能干、得你的夸奖我也很喜欢,我想问一问阿弟,以后这孩子阿弟是打算就叫他留在县里呢,还是也能送他出去见见世面?”

    祝缨道:“他有凌云志,我也愿意助他一臂之力。”

    赵娘子道:“就是!我知道阿弟是个可靠的人,可是这孩子总有一天要离开,他离开之后,舅家的事又要托付给谁?谁能代他舅家再与山下联络?他识字、能替他舅舅写东西,除他之外,阿苏家还有哪个能干这个事?”

    祝缨道:“这是阿姐的意思还是大哥的意思?又或者已经有了什么安排?有什么事想要我来做?”

    她猜这得是山上阿苏家里的决定。

    赵娘子道:“大哥想来与阿弟见上一面说一说这个事,阿弟什么时候有空?”

    祝缨道:“六月末我要去州城去,没有意外的话在此之前我不会离开本县。大哥的身体还好吗?能够亲自下山吗?需要我亲自去一趟吗?”

    赵娘子道:“他还硬朗呢,这样的大事怎么能总叫阿弟来回呢?阿弟要答允,我就传信回去,过两天他就来,怎样?”

    “好。”

    赵娘子道:“与阿弟说话果然痛快!我这就去传信。”

    “阿姐且慢。”

    “嗯?”

    “刚才这件事阿姐亲自对大郎说一下吧,瞒着他才要叫他多心呢。”

    赵娘子道:“不知道哪里学来的脾气,就这么别别扭扭的。”

    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对儿子讲,祝缨还是特意将赵苏召了来,将赵娘子要说的事告诉了他。

    赵苏沉默了一下,道:“他们想得也是,谁不为自家着想呢?与朝廷的联系是要握在自己手里的。”

    祝缨道:“谁也不想被别人卡脖子,你再没私心也不行。这与信任无关。好比父母子女,那么的亲近,儿女长大了是想自己拿主意的。你虽是晚辈,但在这件事情上你们的情势是颠倒的。到底是亲人。”

    “哎。”

    祝缨又问了他的学业,赵苏也一一答了,他的书背得更熟了,理解上却又有点照本宣科的意思。祝缨道:“还是做事太少。县里修仓库,你跟着看看。”

    “是。”

    仓库是为了秋冬收橘子准备的,祝缨还指望拿它顶个大用,顺便收一收各家的租金。赵苏在福禄县是个大户人家的孩子,是个能代父母料理事务的年轻人,派他襄理此事,既不会拖后腿,也能再多锻炼锻炼他。一县的某项事务,比他一家的事务规模要大不少。

    也因此,阿苏洞主抵达县城的时候,赵苏并没有再从中做翻译,是阿苏洞主与祝缨直接面谈的。

    ……

    阿苏洞主再到县城,仍有围观他的人,却都不是看稀奇而是好奇他来做什么了。围着他想宰肥羊的小贩已少了许多。

    人们对着他的队伍指指点点:“哎,那个小娘子上回我见过的……”“那个人是谁?”“上回的随从吧?”“不对,这是另一个,上回那一个我记得脸的。”

    人们窃窃私语,几乎没有什么敌意。

    阿苏洞主此来并非孤身一人,他带了苏媛、巫医同来,依旧是住的驿馆。驿丞接待奇霞族已有了经验,给三人连同他们的随从都安排得妥当。巫医道:“是要交朋友的样子。”

    阿苏洞主道:“咱们的运气不错。”他让随从们安放行李,自己带着苏媛先去赵宅好安抚一下外甥。

    赵苏在双方的调节之中功劳不小,但是阿苏洞主不能把寨子的事都系在一人身上的,赵苏又是有别的志向的,他一走,现找人接替他吗?那可不行!

    苏媛道:“这个时候他还在那个学校里,就算回家也得晚上了,阿爸你先休息。我写个帖子,咱们投到县衙去。”

    阿苏洞主道:“你会写了?”

    苏媛道:“不是很好看,但也是我写的,我已经在练习写字了。表哥之前也帮我写过帖子,我也看过。”

    阿苏洞主喜道:“好!”

    苏媛去写了一封稍稍不那么美观的名帖,派人投到了县衙,约明天见面。祝缨打开名帖一看字迹,字她虽然不认得是谁写的,却能看出是个初学者,阿苏家的意思已然摆明——他们想要自己来,不要中间人了。

    祝缨轻轻叹了一口气,将帖子收下,道:“我知道了,明天我在县衙等着大哥。”

    第二天,阿苏洞主带着一行人如约到了县衙,他此行又带了些礼物来,先让女儿做翻译,往后衙去见了张仙姑和祝大。老两口自打有了赵苏这个辈孙,祝缨再给他们认回什么亲戚他们也都不会一惊一乍了。

    因与阿苏洞主语言不通,便由苏媛从中做了个翻译,苏媛的福禄方言也还稍有点瑕疵。张仙姑和祝大反而轻松了许多,真要语言通了,他们倒不大敢放开了说了。现在只需要大致说出自己欢迎的意思就可以了,有用词粗糙不恰当的地方就统统推给彼此语言不通畅。

    彼此致意完,张仙姑就说:“老三啊,你好好招待你这大哥。”有金良珠玉在前,再添一个老大哥也不算什么。

    祝缨道:“好。”

    张仙姑又问:“那这小娘子?”她也不怕招待苏媛,因为有花姐在。

    苏媛道:“我还得给我阿爸做通译,下回再来拜记您老人家。”

    张仙姑长出一口气,笑眯眯地:“好好,下回来我炖好猪蹄请你吃。”

    苏媛笑着答应了。

    拜会完了家长,才轮到祝缨与他们谈正事。

    阿苏洞主这回来得比之前更熟稔一些,也不再特意强撑一股气势,人显得平和了一些。他坐下之后抿了口茶,对祝缨道:“兄弟,阿妹已对你说了我的事了吧?”

    祝缨道:“阿姐已说明了,不知道大哥想怎么安排?”

    阿苏洞主道:“我想让小妹下山来学些文字,更学一些本领。我信你。”

    祝缨微愕,不是因为阿苏洞主安排苏媛来学习,而是:“一个人不能劈两半儿来使,要学习就不能回山上了。县学现在也还没法招女学生啊。”她有点感慨,能招女学生多好啊,女孩儿又不比别人笨。可是男学生都没几个够格的,福禄县这地方它现在就不太适合开女学。

    阿苏洞主道:“我来就是商量这样的事儿。我知道,山下讲究男女之间不好太亲近,就叫她穿个男子衣裳下来。那个学校我也听说了,我看他们都不比你强,这孩子就交给你,学半个月、回山上半个月,行不行?”

    祝缨道:“想学什么东西?学到什么样?有的人,学一辈子都不能把学问学全,你这半月半月的,学得慢。”

    苏媛道:“阿叔,识字碑我也拓了些回去,已将上面的字都认全了。我也不用当什么厉害的‘博士’,我只要能看得懂文字,自己也能看得懂奏本、能写奏本就行。我也不用写得多么的好,或者件件都要自己写,但我得自己会。”

    祝缨道:“那会很累。”

    苏媛道:“阿叔真有趣,听说山下人喜欢‘教化蛮夷’呢,你们那个刺史就爱干这个。”

    祝缨道:“屁的‘教化’,鞋不能光好看,还得合鞋,能走路。”

    阿苏洞主和苏媛对望一眼,阿苏洞主道:“就是这个!就是这个!兄弟,我要孩子学你这个本事!你愿意教她多少就教多少,一丁点也够了。”

    祝缨道:“可以。”

    阿苏洞主满脸喜色,祝缨倒无所谓,她不在乎带个大侄女教学。

    苏媛与阿苏洞主下山前已商量过了,扮作男子行动会更方便,结交一些能人也方便,就执意要做男子装束。苏媛想带几个“伴读”,三男三女,皆是寨中与她年纪相仿的富人子女。

    祝缨也答应了。

    “教化蛮夷”这种功绩不是想要就能有的,得人家也愿意,还得能教出个样子来。祝缨计划里并没有非完成这一项不可。眼下这别人求也求不来的好事她的好义兄主动送到门上来了,祝缨又岂有推辞之理?

    仅剩的一个小问题就是苏媛装作男子“苏媛”这个名字就不太合适了。苏媛也觉得这名字失之柔软,请祝缨再给她取个化名。

    祝缨道:“鸣鸾,可以吗?”

    苏鸣鸾,你说是男名也行,说是女名也行,与苏媛的本名意义一致,只是不知道有没有忌讳。

    苏媛听了,道:“这就应该是我的名字!”然后才对祝缨说:“嗯,把本名告诉人容易被诅咒,不过我看山下人都这么叫,应该也不碍事?”

    祝缨点点头。

    阿苏洞主道:“那就这么定了!”

    ……——

    阿苏洞主到过县城几回又跟外甥聊过,知道山下也重“师徒之谊”,就郑重准备了一份礼物,为“苏鸣鸾”办一场拜师礼。也照着山下的规矩,准备了肉条之类,请祝缨坐下,让女儿拜师。

    苏媛改作男子装束,对外称作阿苏洞主的孩子,一般人看到男子装束就默认她是洞主的儿子。洞主四个儿子,山下人也分不清谁是谁。有人要问,就说是苏媛的孪生哥哥,则见过“苏媛”的人看到“苏鸣鸾”便也不觉得有太大的违和了。

    阿苏洞主在县衙附近为女儿置了一所房子,带同伴读、侍从都住在这里。每半月回来一次,一住就住半个月。安排好女儿,阿苏洞主也不跟着听一课看看老师究竟如何,拍拍屁股就回家去了,留下一屋子的小鬼儿当家做主。

    苏鸣鸾这处宅子比她们在山寨里小很多,两进,她将前面一进改成了大书堂,大家伙儿就在这里读书。

    拜师的第二天,她便带着伴读去县衙请祝缨指点。

    祝缨道:“我要知道你们现在都学了哪些东西。”

    苏鸣鸾道:“我会山下的话,识字碑上的字差不多都识得了。他们已经在学说话了。”

    祝缨与她的伴读们交谈,知道他们互相之间都是亲戚。阿苏家管的寨子就那么些,与山下豪族一样,差不多的上等人家也是互相通婚的。这六个人,有三个是苏鸣鸾的表亲,两个是她的堂亲,另一个是巫医的族亲,巫医的家族也是与寨中富贵之人通婚的,不过与苏鸣鸾家的血缘稍远一些。

    聊不几句就切回了奇霞语——他们的福禄方言只刚刚入门,他们与苏鸣鸾的学习进度不同,不得不更加刻苦。奇霞族没有文字,他们连拿笔都要现学。

    祝缨道:“先学一学识字歌吧。把调子先学会了,我将那些字一篇一篇地译作奇霞语,熟知其意之后再学字就快了。鸣鸾,你先教他们歌诀,次序换一下。第一篇最后学。”颂圣篇十分的虚,不如后面的常识篇好记,先将常识类的学会了,再背颂圣篇就方便多了。

    苏鸣鸾虽然恨不得一天就能全学好也知这是办不到的,她又需要帮手,于是一口答应了下来。

    祝缨眼下虽然不太忙,每天白天也只能抽出一个时间来给他们讲授功课,她每天译出一篇来,不求意思精确,大意差不多即可。苏鸣鸾先听了意思,再给伴读们讲,竟比自己学的时候又多了一点体会。

    祝缨到落衙后再拿出点时间来检查他们的功课。学生们学得十分刻苦,不用人催,夜夜学到二更,第二天天不亮又起来背诵。

    苏鸣不以自己比别人进度更快而骄傲,她拿主意的时候很果决,向祝缨请教问题的时候却很谦虚。“伴读”们苦学识字歌练习的时候,苏鸣鸾找上了祝缨。

    祝缨正算着奏本抵京的日期,见苏鸣鸾来,心道:巧了,正与她有关。

    苏鸣鸾如同一个守礼的书生一般等在一边,待小吴通报了,祝缨说:“进来吧。”

    她才走了进来,问道:“学生没有打扰到阿叔吧?”

    祝缨道:“你来不算打扰。什么事?”

    苏鸣鸾道:“我教他们说话,自己虽然又有了新的感悟,还是想请阿叔给我再多安排一些功课。”

    祝缨道:“巧了,正想着你。小吴,把小江请过来。我给你再找一位老师。”

    苏鸣鸾感兴趣地问:“什么老师?”

    “见了你就知道了。”话虽如此,祝缨还是给了苏鸣鸾答案——学说官话。

    不是想学吗?正式的官话可比福禄方言更贴合朝廷。

    苏鸣鸾笑道:“我听阿叔的!”

    小江很快到了签押房,祝缨往她脸上一看,道:“又生气了?”

    小江道:“没有的。”

    祝缨道:“这两天县里也没尸体给你剖,天天跟一些喜欢改歌词的人混在一起一天气三回。给你一个好学生,鸣鸾。”

    苏鸣鸾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跛足的女子,她之前在县城的时候四处乱蹿,也知道有花姐、也知道有小江,甚至有点怀疑小江是不是与祝缨有点私情。现在看来,两人不像是有什么情愫的样子。

    小江也看苏鸣鸾,心道:是个女娘。

    苏鸣鸾作男装只消留意将声音稍稍压低,不作娇嗔女儿态,一般人并不会盯着她找破绽,怀疑她是男是女。小江的经历使然,看人是有些眼光的。苏鸣鸾与祝缨不同,祝缨从来就是当个男孩儿养大的,行动自然就带上些挥洒自如,苏鸣鸾从小就是个女孩子长大的,一时半会儿装不出来那股理所当然的劲儿。

    祝缨道:“鸣鸾一定是个好学生。”苏鸣鸾的脑子虽然活,学东西却很有分寸目的明确,不似本地百姓学歌的时候犹带懵懂时不时会改个词,她学东西时要背的就丁是丁卯是卯,有见解的地方也先记下来再与人讨论。

    小江又看看祝缨,见她与苏鸣鸾也没个眼神缠绵,心道:这是獠人的贵女,好,女子,我用心教,看她能走到哪一步!

    小江说:“好!我一定用心!”

    苏鸣鸾道:“不会让你失望的。”

    一个答应的痛快,一个接受得干脆,祝缨道:“记得避嫌,说话的时候门得开着。”

    两人一齐心说:我跟个姑娘说话,有什么好避嫌的?

    埋怨归埋怨,又都觉得这是祝缨能说得出来的话,于是一前一后出了签押房,十分的“避嫌”着去教学相长了。

    祝缨挑挑眉,掐指一算——奏本该到京城了。

    …………——

    京城近来收到祝缨的公文稍显密集,胜在都是好消息。

    这天,陈峦特别留意了一下,见有好消息便笑着拿了出来翻开一看,笑道:“正好!”

    施鲲问道:“好什么?”他更奇怪的是陈峦近来已有退意,为何今天却突然这么关心起政事来了。

    陈峦道:“是个好消息,看到四夷皆服,我也可以就此休致啦!”

    施鲲顾不上“四夷皆服”是个什么事儿,先问陈峦:“你要休致?”

    陈峦心里是千万不舍,顺口说出来就罢了,要他郑重地承认,话到嘴边险些没能说出口。在施鲲专注的目光下,他十分痛心地说:“我为相这些年,是时候让给贤者啦!此时休致正可好好教导两个孙儿,免教像他们父亲那样蹉跎岁月。”

    施鲲道:“万万不可!”

    一旁王云鹤被这一声引了来:“怎么了?”

    施鲲道:“他要休致,这如何使得?”

    陈峦话都说出来了,心里难过也不好反悔,故作潇洒地道:“怎么使不得?我做丞相,别人才称呼我是‘陈相’,不做了,就只是一老翁。‘丞相’二字又不是长在我身上的。你们二位,咳咳。”

    他赶紧住了口,就怕自己再摆出个前辈的架子说出不太合适的话来。这个“适时而退”不能算是他的独家感悟,许多人都知道,不过许多人做不过罢了。拿这个说事儿,对两位如日中天的丞相说“以后你们也要适时而退”,显然是不合适的。尤其是王云鹤,有抱负,才刚干没多久呢,不该说、不该说。

    施鲲道:“令郎还在外任上。”

    休致的丞相许多都会选择回乡,凡主动休致而非被迫休致的丞相都有自己的想法,回乡之后地方上也捧着,还光宗耀祖。但是在这此之前,实在应该给仅剩的一个儿子安排好了再走。陈萌前半生可称为纨绔,这几年才像个样子。施鲲就劝陈峦好歹等陈萌三年知府任满给调个京官再走。

    陈峦却说:“原是这么想,这二年看他做事也有个样子了,叫他自己凭本事挣前程吧!”

    好消息可遇不可求,趁着有个好消息求退,总比政事焦头烂额的时候上书求休致要体面得多,物议上也要好。

    陈峦扬着手里的奏本,道:“我奏本都拟好啦!二位,这一件事一定要让要我来奏。”

    王云鹤、施鲲都问:“什么事?”

    他二人此时才顾得上关注一下是什么好消息,打开一看都笑了。

    施鲲道:“我料他也该进到这一步了,很好。再往下就会难些,要再耗些日子了。”阿苏洞主称臣,下一步得献个图册户口之类的,不献图也得跟朝廷请个敕封,这就有点难了。陈峦不一定能等到。

    施、王二人都说:“你来、你来。”

    陈峦等不到,他二人总是能等到以后更大的好消息。

    三人商定由陈峦向皇帝奏请此事。皇帝近来颇喜好消息,没有皇帝能够不喜欢“四夷宾服”、“天下归心”的,打下来的未必有“蛮夷自愿”这么好!什么是王道?这就是王道!

    皇帝命他们挑一个字为奇霞族命名,这个名要有个玉字旁,但是意思又不能太大。

    陈峦特别为小老乡祝缨说了几句好话,请示给祝缨一个表彰。

    皇帝笑道:“准!”

    祝缨在不知道的时候,因为蹭了陈峦休致的安排,额外多了一分好处。

    陈峦向皇帝奏完了这个好消息,第二天向皇帝拿出了自己连夜抄了十几遍才抄好的奏本,向皇帝请求休致。

    朝中上下这一年来隐隐觉得他有此意,不想他竟真的能狠下心来请辞。皇帝出言挽留:“卿是社稷臣,为何要弃朕而去?”

    陈峦答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臣生天地间,何敢言‘弃’?请陛下收回‘弃’字。”

    皇帝眼眶也湿润了:“卿正当年呀!”

    陈峦道:“臣不材,深荷圣恩方得登相位,今朝中贤者云集,臣可以放心了。”

    君臣二人做足了体面,皇帝才收了陈峦的奏本,给他全俸休致,又让他先不要离京,且住京中各咨询。

    陈峦也没打算马上动身,他还要将京城的事收个尾,同时派人将家中老宅整肃一番才好搬迁。当时答道:“臣敢不效命?”

    直到出了禁宫,陈峦脚底仍有点飘,心里空落落的,放在政事堂的东西也忘了收拾,扶着小厮的肩膀登车,呆坐车中一路摇晃回家。看到两个孙子稚嫩的脸庞,陈峦才长长出了一口气,脸上也有了一点笑影。

    门生故吏、同乡同门之类都来见他,也有来求教的,陈峦道:“你们以后要问施、王二位去啦。他们为人都很宽和。”堂中有人呜咽,也有人激动,大家哭了一场才散。也有人才哭完,便打听施鲲今天回家了没有的——这是后话了。

    …………

    施鲲与王云鹤二人此时顾不上这些,陈峦近来管事少,但少了一个人,二人仍是忙了不少。

    次日,两人在政事堂碰了面,议事时王云鹤顺口问一句:“陈公的意思呢?”话说完,二人不由相视一笑,颇有些怅然。

    施鲲道:“明年记得将陈萌调入京吧,他这二年知府做得似模似样,是肯做实事的样子。”

    王云鹤道:“可以。”

    外任肥一点,想在仕途上更进一步还得是进京。两人因此又将京中各部各衙的职司又筛了一遍,王云鹤道:“大理寺卿空缺很久了,总由裴清代任恐不妥贴。现已入夏,离秋天不远了,该有一个大理寺卿了。”

    施鲲道:“不错,裴清代掌大理寺虽无疏失,品级摆在那里,有些事情办起来麻烦。你我具本,请陛下点一大理寺卿来吧。”

    二人都不提由裴清直升大理寺卿的事儿,裴清在大理寺的年载比郑熹还久,不宜让他继续直升做大理寺卿。不过如果皇帝最后还是要用他,那二人也先不去反驳。

    两人反复推敲,颇花了几天功夫私下议了几个候选人,预备皇帝问起的时候荐上去,看皇帝喜欢用哪一个,几个人的履历、才干都不错,二人心里都有一本账。如果皇帝另有安排,二人就不再提名。

    两个丞相商量完就具本将大理寺的情况写明,请示皇帝再任一位大理寺卿。

    次日早朝毕,皇帝留丞相等议事,提到了大理寺卿的任命。

    皇帝道:“记得窦朋不错。”

    窦朋是之前发现李藏命案的刺史,那案子也是他查得分明的。他这刺史做得,其他方面合格,刑狱方面亮眼。此人恰在二位丞相准备推荐的名单上,虽不靠前也可接受。

    君臣的想法一致,拟了旨,很快便下文给窦朋,征其为新任大理寺卿。

    消息传出来,大理寺炸开了锅。郑熹在的时候实是他们的美好时光,裴清代理也有点萧规曹随的味道,许多人都以为大理寺会一直这么下去,猛然间却要来一个新的大理寺卿,大多数人的脸上都露出了一种茫然——这可怎么办?

    冷云和裴清得到消息比下属更早,二人也有点措手不及,冷云更不在乎一点,说:“他要好相处就处,不好相处,咱们不会换个地方?”

    裴清看了他一眼,心道:我与你不同。

    冷云到哪儿都是甩手掌柜,裴清是有些追求的,他代掌大理寺这些日子才将事务理顺、威望立起,不让他干了。

    裴清有点自嘲地道:“当家姨娘遇着夫君娶妻了。”

    冷云笑喷了:“这可不像你会说的话!听我的,过一日是一日!怕他怎的?都是天子臣,什么妻妻妾妾的?你越娘们儿叽叽的,别人愈当你好欺负。你看我,潇洒自在。”

    裴清说完就后悔了,被冷云又说了一通,忙说:“这是自然!”

    冷云却突然感慨道:“熟人走了,不熟的人来了。”

    裴清道:“新人不日到任,你我还是将手上的案卷梳理一番备查的好。”

    冷云道:“我没案卷,你忙吧。”

    裴清望着他这潇洒的背影,竟有了一点羡慕。他手上事务极多,理不多时,忽然望向东宫,心道:不知郑七如何了,昔日他在时……

    感慨一回,低头重新收拾。打开个卷宗,见上面又是个流放的犯人,裴清想了一下,匆匆又翻了几卷案卷,拣了几个“有技艺”的工匠,趁新上司还没来,将人核了发往福禄县去。

    …………

    祝缨此时尚不知大理寺的变故,她收到了表彰,自己被记了一功固然可喜,阿苏洞主的奏请也被批了下来更是好事。

    她将批复的文书转交给苏鸣鸾,道:“朝廷准了,以后往来公文皆称为瑛。”

    苏鸣鸾见状颇为高兴:“这个好!多谢老师!”

    祝缨道:“将有半月了,你回去的时候正好将这好消息带给你阿爸。”本来公文应该早两天就到的,不过为了选字又耽误了几天。玉字旁,意思又不能太大,挑来拣去的最后才定了这么个字。

    “可惜要有半个月不得见阿叔啦了”

    祝缨道:“我也不在县里,我还得往州城去见刺史大人呢。”

    苏鸣鸾道:“他?假模假式的,好端个架子叫人拜,嘻嘻,当自己是庙里的菩萨呢?”

    “菩萨都知道了?”

    “嗯!”

    此时祝缨还不知道京城已然定了新的大理寺卿,到得六月末,她到州城见鲁刺史,被鲁刺史问到面上:“你是大理寺出来的,新任大理寺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有消息吗?”

    定力

    鲁刺史这是没话找话。

    他与祝缨相看两相厌,尤其在“獠人”的问题上,他曾动过招抚獠人的念头,哪知道人家对他爱搭不理的转头却跟祝缨勾搭上了!

    比较起来,祝缨对鲁刺史的反感没有鲁刺史对她那么大,鲁刺史那么大一个刺史,居然没有坚持不懈地为难她一个小小的县令,只是当她不存在而已,这已足以令许多可怜的下属感激涕零了。一个不折腾的上司,何其难得?!!!

    上司这么懂事儿,祝缨早就想好了一定不故意给他添堵的,可鲁刺史提的这个问题实在让她为难。

    她压根儿就不知道京城里有这么个人事变动!

    我哪知道新的大理寺卿是谁啊?!!!

    祝缨只得装出一副老实样子,说:“九卿是国家重臣,下官不敢以卑议尊。”

    这话说得很有道理,听入各人耳中却有了不同的意味,鲁刺史不过随口一问而已,随便祝缨说句什么搪塞了也就算了,他也没打算从祝缨这儿听到什么内幕。但是堵回来就是不给他面子了,鲁刺史脸虽没拉下来,心里愈发觉得祝缨这个人实在是讨厌!

    你在我面前可没这么讲究上下尊卑啊!

    新仇旧恨,鲁刺又想起祝缨在“獠人”事务上也不先向他汇报就抢了个先手,他这个上司竟是从邸报和政事堂的公文上才知道的!偏偏皇帝也夸了、政事堂也表彰了,要参她也不容易、想说她不能干也不行。鲁刺史真想捏着鼻子给祝缨打个“优异”的考语,早早给她踢走,不管是去膏腴之地还是升迁,总之,让她滚!

    鲁刺史道:“你还是这么谨慎呐!”

    祝缨继续装老实,鲁刺史见满座的知府、县令连个接话圆场的人都没有,更觉得祝缨是颗老鼠屎,再放在自己手下得坏一锅粥,匆匆宣布:“上半年大家做得都不错,好与不好还要看秋天的收成。各自回还,用心民生。”

    “是。”

    鲁刺史让大家解散,许多人并不马上就走,难得到州城一次,不少人是来跑关系、走门路、讨好上官的。鲁刺史也在这个时候一会儿办个诗会、一会儿叫几个人同游,一次叫上三五人,并不将所有府县官员叫齐。有人心却能够发现,几次聚会下来,只有祝缨一个人是一次也没得鲁刺史的征召。

    她偏偏还没走。

    祝缨到州城来应付鲁刺史纯是走个过场,她有更明确的目的:找个制茶的师傅,再买些珍珠宝石海货之类。

    她出了刺史府本该着手办这两件事的,现在却飞奔回驿馆,先找了当日邸报来看。任命大理寺卿是件大事,值得在邸报上占个位置。稍一翻找就找了,新任大理寺卿居然是她知道的人。

    祝缨伸手在邸报上点了点窦朋的名字,她跟这位窦刺史——现在该称呼为窦大理了——没啥特别的交情,比生人好一些,却又不那么的亲近。再想从大理寺那里占便宜,可能性就很小了,以后有事顶好是自己扛,别再想着大理寺还有一条后路。

    看完这一条,她又将邸报仔仔细细地翻了一遍,没有找到裴清或者冷云调任的信息。

    小吴端来了茶水,轻手轻脚地退到一边侍立。祝缨将邸报看完也没看到自己的熟人再有什么别的消息,陈峦休致的消息是前几天登在邸报上的,从那一天之后祝缨看邸报时就格外在意,直到今天也没看到陈萌有什么调动。

    这几天也没有郑熹什么消息,连同她的许多熟人都没有在邸报上面。陈峦休致,没有新的丞相,窦朋升任,他的空缺也还没有新的人顶上。

    祝缨放下邸报,问小吴:“你到外面转了吗?”

    小吴脸上露出点羞愧的神色来:“没找到。小人往茶叶铺子那里转了一圈儿,他们的制茶师傅也不在铺子里坐着。”

    祝缨想给阿苏家找个制茶师傅,不用多好,比阿苏家自己的本事强就行。会制茶的人多是在茶山附近,她一个县令不能擅自离开福禄县,她便想到州城这里各色铺子都有、南来北往的商客众多,消息会灵通些,打听打听也好有个方向。

    祝缨道:“好吧,咱们再出去走一走,先看看珠子石头。”

    …………

    福禄县穷且没有什么特产,州城里好东西还有不少。

    小吴满心高兴,州城里的一宗特色就是珍珠的交易,在这里买珍珠的价格、尤其是采珠人自己拿过来卖的价格,非常的划算。又有,一些海外奇珍、各色宝石也比在京城的便宜许多。

    珠玉之赢,百倍。

    小吴没读过这本书,也知道珠宝利润极高,那他在这里买岂不是会……

    祝缨看他走路也不一步一步地走了,而是一步一蹿,问道:“喜欢?”

    “嗯嗯,谁能不喜欢宝贝呢?小人想买点儿。”

    祝缨问道:“你有多少本钱?打算买多少?”

    小吴一噎,快速盘算了一下,他跟着祝缨开始吃了些烟瘴之地的苦头,后来日子还算是滋润的。祝缨是个对己不太在意,对人反而上心些的人。小吴又是衙门里的班头,日常还有点外快。饶是如此,他一个才到本地的人,小康,不足以倒腾珠宝。

    他慢了下来,心道:我就找采珠人买点珠子,捎回京里给娘、给姐姐也是很体面的。

    他不太懂珠宝,珍珠嘛也不难懂,大、圆、亮的就是好的。就算他不懂,祝缨肯定懂的,他也不敢要祝缨帮他拣漏,只要跟在祝缨身后弄点她筛剩下的也就够了。

    小吴稳重地跟要祝缨身后,道:“没几个,随便看看。大人要买什么?”

    祝缨道:“随便看看吧。”

    她的钱比小吴的多得多,倒腾珠宝也不宽裕。拣漏她是不想了的,眼光再好也得有得拣不是?能贩运到州城的珠宝都是经过一轮乃至数轮筛拣的,废料里有遗宝的情况是少之又少。还是随缘。州城这边的价格已然比京城划算太多了!照价买,只要东西对、不被骗,都是赚的。

    主仆二人先去看看宝石,这里的小石头都是一包一包、一堆一堆的,也有米粒大的,也有绿豆大的。满满地闪着各色的宝光,看得人眼花缭乱。

    祝缨逛了几个摊子,商人们摆在外面的多是些次货,要么小、要么品相不好,略有两颗好一些的在外面当招牌。

    商人给他们小竹签子,不让下手,但可以用签子拨了看。小吴拿了签子拨来拨去,问商人:“这一包都是一样的价?我要挑出大的来,你也得照这个价卖我。”这一包的宝石价低。

    祝缨弹了弹他的脑门儿,对商人道:“你拿大一些的来我瞧瞧。”

    商人再拿出来的就是放在小匣子里的,里面铺着深色的衬布,一粒一粒的宝石放在上面,形状大部分不是特别的规整。小吴把所有的小宝石拨完,也没拣出一粒能有黄豆大小的,十分泄气,重回到祝缨身后,说:“大人,要不再换一家看看?”

    小吴瘪了瘪嘴,商人笑得颇有深意了,随手摸出两枚核桃大的宝石来,低声道:“十贯,要不要?”

    小吴眼睛一亮,十贯钱他还真的有!

    手伸了一半,祝缨道:“别乱动。”

    假的,她心说。一看就是假的,这傻孩子还真当了宝了。

    一眼看过去,这摊子上大颗的宝石就没有真的,小粒的反而有真的。要买,还得去正经的商行里,看那些不是“一文钱拣块大宝石”的。

    商人见祝缨说破,顺手将那两枚“宝石”往边上一扔,笑道:“哪家都一样,告诉这位小哥,咱们就是吃这行饭的。拿钱收了货来,再千里贩运至此,东漏一颗大的、西漏一颗大的,都给你了我们还吃什么?”

    祝缨道:“你这里的价比京城已算便宜了。”

    商人道:“官人说的是。此地距京城近三千里,路途遥远,未必安全,所以运过去的才会更贵。”

    祝缨与商人聊了几句,最后也没在他这摊子上买——这些都不是她要的。

    又逛了一些,期间也有看着不错的,小吴几次几乎要凑上去,祝缨都喊停。

    祝缨最后在一家铺子里问了合适的价格买了一小盒子,足有十几颗。她身上没带这些钱,也是与商人写契书,后兑钱。十几颗宝石也不是自己用,她家也不用这些,这些都是给京城送礼用的。不能等到十二月的时候再跑到州城里买礼物,现在买一些,秋收之后手上有钱了、往州城押运今年的钱粮时再买一些。收拾收拾往京城送,正好能赶上京城过年。

    不能年年都不给京城送贵重礼物啊!

    商人问:“有极好的匠人,官人要不要他们为官人收拾一下?”

    祝缨道:“不用。”这些人的手艺再好也不如京城的匠人。好匠人?手艺好的大多数都得征到京城服役,漏网之鱼很少。

    接着才是看珍珠去。

    走得远了,小吴突然一拍脑门,道:“哎哟,我刚才怎么昏了头了?!大人,我是不是差点儿叫人给蒙了?”

    祝缨瞥了他一眼,见他颊上的红潮褪了一些,又是那个机灵的衙役班头了。

    小吴拍拍胸口,心有余悸:“这也太可恶了!”接着拍祝缨的马屁,“还是大人稳得住。要是小人自己,早叫人连裤子都骗走了。”

    祝缨道:“走吧,看珍珠去。不是想买些回家?”

    “嘿嘿。”

    “走。”

    主仆二人又去了珠市,祝缨先看珠子,上等大珠她现在也是买不起的。她不刮福禄县的地皮,自己就只能是小富,顺手给小吴挑了些差不多的,她自己又仔仔细细地选了一些,最后再论斤称了一些奇形怪状完全无法串珠串的,还是预备做成粉。

    这两样买完,手头还有点余钱,又买了点玳瑁之类,都是无法挑最上等,只好自己回再用点巧思了。

    东西买完,祝缨就带着小吴等人回福禄县去了,留给鲁刺史一个扬长而去的背影。她这无心之举好险没把鲁刺史气个倒仰。

    …………

    一行人回到福禄县,县里关丞等人看到她完好地回来了,心头一颗大石落地。

    关丞因私吞田地的事情被祝缨给收拾了一回,这结果不能让关丞感到愉快,但是他更怕祝缨和鲁刺史斗起法来他们这些小鬼要倒更大的霉。祝缨好好的回来,关丞是打心底里的高兴。

    他蹭前擦后,向祝缨汇报:“有两座仓库在您去州府的时候完工了,那条往府城的小路拓宽工程也快好了……”

    祝缨听他将几样都说完了,道:“辛苦了。”

    “不敢不敢。”关丞连忙说。

    只要不是事情都堆在一起,底下人忙了一阵之后祝缨都会适当地给一点假,或早些落衙,或就给一整天假。这一回也不例外,她当时就宣布这天下午除了当值的人,其他人都可以回家休息。

    衙门内外又是一阵欢呼之声。

    祝缨先不去见父母,她让小吴将自己从州城买回来的东西送到后面,自己先发文,给先前派出去的同乡会馆的主事人,让他们在当地寻制茶的师傅。大理寺以后指望不上了,就算指望得上,也没那么巧就能找一个流放三千里的、手艺很好的制茶师傅。还是自己想办法。

    再翻看一回公文,与关丞方才汇报的内容不差,祝缨这才回家。

    后面,小吴正讲得眉飞色舞。与侯五专在背后说上司坏话不同,小吴吹嘘的不是他自己而是祝缨。声音不小,将张仙姑和祝大也引来了听。

    小吴说的是祝缨选宝石和珍珠的事儿:“大人眼力又好,又稳得住神儿。要是我,给我那眼力,我也得赔光呢!”

    张仙姑和祝大听人夸他们闺女,心里得意得紧,对小吴,他们就不谦虚了,祝大道:“她打小就有主意。”张仙姑道:“是哩!”

    他们一处说笑,花姐在外面将晒的草药翻一翻继续晒,七月开始,福禄县就没有那么多的雨水了,晴朗的天气变多。花姐翻一回草药,抬头看到祝缨,提着裙子跑过来问:“回来了?”

    “嗯。”

    “小吴夸你呢。”

    祝缨道:“我不过比他有点定力罢了。”

    花姐道:“定力也是一种本事,比眼力还可贵呢。”

    祝缨不客气地说:“对。”

    花姐被逗笑了,笑声将张仙姑和祝大又从小吴的“说书场”引了过来。祝缨看小吴也出来了,说:“也给你半天假,将你的东西也收拾好。”

    小吴从怀里掏出个小布包来,里面装着他买的珍珠,说:“大人,这个您给收着,我怕自己放不好。嘿嘿。”

    祝缨道:“大姐,你给他收了吧,这是他给家里买的。”

    花姐也接了,小吴陪了一堆好话,花姐笑道:“放心。”

    侯五十分羡慕,心道:我什么时候能有他这个运气,说好话也能赶上大娘子他们听到,还能赶上大人回来听到。

    张仙姑看到女儿就顾不上听好话了,她拉着祝缨说:“走,屋里说话。”

    张仙姑与祝大现在对她往一些繁华的地方跑并不担心了,女人喜欢漂亮的东西,珠宝正在其列。张仙姑看了几块宝石,颇有点不舍,祝缨道:“喜欢就挑两颗。”

    张仙姑把宝石放回了匣子里,叹了口气说:“哎哟,咱哪配呀,只要你好好的就行。上峰不得打点么?咱们现在有吃有喝,穿的新衣、住的大屋,还有杜大姐,我也有金有银。不在这上头非得图个好看。”

    女儿做官久了,她耳濡目染多少知道了一些,上峰是得孝敬的。得罪了刺史,就得打点好比刺史更大的官儿。

    官儿越大,越不吃素。王云鹤是好人,别人呢?就她隐约听到的风声,祝缨在大理寺的时候可没少借着公中的名目给郑熹好处。包括郑熹的亲戚,比方那个郑奕,就为了他家失火,祝缨还被参了呢!

    张仙姑都记得真真儿的,现在外任了,能少了这些吗?还有大理寺的那些人,人情要没有了点实在的东西来维系,也是容易没的。

    她说:“都收好了。”

    祝缨道:“知道。”

    花姐问道:“珍珠还是要制粉么?我来吧。”

    祝缨道:“好。”

    花姐顺手抄起一把形状各异的珠子,忽然笑道:“这个长得倒像个柿子,我留着玩儿了。”

    祝缨突然说:“等一下,我瞧瞧。”

    她从花姐手里接过那颗珍珠仔细看了一下,这珠子有小指头大小,长得像个扁柿子,祝缨道:“你先把这颗收好,余下的也先不要磨了,等我看一遍再磨。”

    花姐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仍然说:“好。”将一大包珍珠又给了祝缨。

    ……——

    祝缨拿了珍珠回到书房,取一张大漆盘,铺上布,抓了一把珍珠洒在盘内,一粒一粒地挑选,选中的都放到旁边的一只碗里,没选中的都放到另一只大盒子里。一把一把地挑,直挑到天色暗下来才住手。

    第二天一早,祝缨起来先到前衙分派完事务。此时水稻还未成熟,田间尚未开始忙碌,祝缨正能得些空闲,分派完事务又去挑珍珠。

    第三天,苏鸣鸾从山上回来了,祝缨将她扔给小江,自己依旧挑珍珠。

    她称了几斤珠子,挑了足足五天才挑完,将挑剩下的再筛一遍,最后取中一小匣子,其他的都交给花姐:“这些可以磨粉了。”

    花姐道:“那些呢?”

    “我有用。”祝缨说。

    花姐道:“你净跟珠子较劲了,不干正事啦?”

    祝缨道:“我得有点定力呀。”

    “什么意思?”

    祝缨给她看了几份邸报,低声道:“瞧,京城有变动了,陈相休致……”

    “哎呀。”

    “嗯,大理寺有了新的上司,裴、冷二位至今又还没有消息。我虽得了表彰,离京城甚远,也做不得什么。唯有平心静气,做好手上的事儿,不能着急。我一个县令,能顶什么用?还是得埋头干活儿。”

    花姐指着珍珠:“这个?”

    “我磨磨性子,顺便练门手艺。”祝缨说。

    花姐心疼地摸摸她的脸,说:“除了叫你别累着,我竟也没别的能说的。”祝缨脸上的肉不像一般少女那样的水嫩,反而略紧实,触手微硬又有弹性,花姐恶从胆边手,捏了把她的脸,晃着晃着笑出声来。

    祝缨捂着脸跳后一步:“你干嘛?”

    花姐道:“我熬的凉茶很有用,败火,他们喝都说好,我给你灌一茶来。”

    半壶凉茶下肚,祝缨没觉得身体有什么不妥,说:“挺好。”

    花姐道:“你要怎么磨性子?”

    祝缨道:“先把万铁匠找来,弄套家什吧。”

    等万铁匠将给一套给珍珠打孔的家什准备好,邸报上依旧没有新消息,左丞等人也没有给祝缨回信。福禄县的秋收却又开始了。

    祝缨也不恼、也不急,收好家什和珍珠,先安排秋收的事。秋收就是抢收,拼的是一个快!收割的时候需要天气晴朗,水稻收获下来也需要阳光曝晒,晒稻谷的时候如果遇到大雨,收成也要完蛋。

    种了一季的稻谷如果毁在这个时候,比春耕时种不了还让人难受。

    祝缨下令全县暂停一切徭役,全力抢收稻谷,她自己亲自往公廨田那里监督,亲眼看到所有的稻谷都装好,雨也没下,脸上不由露出了笑容。接下来只要再晒上个三、五天,就可以收储入仓或是舂碾脱粒了。

    存储的时候一般不脱粒,这样能保存得久一点。至此,祝缨算是学全了水稻的全套种、收、储,心情也好了不少。

    不意却又有了新的难题——谷仓不够用了。

    两个仓督一头汗地跑过来,向祝缨禀告:“公廨田收成已解入库中,比往年多了许多。小人查问了产量,也不知道为了什么,今年福禄县的气候没有变得更好,结果却好像是个丰年,收成比去年多了两成。眼下粮仓还够用,等到完租纳税之后恐怕就要盛不下了。”

    产量是其一,祝缨又查出许多隐藏的人口和田地是其二,前阵儿把关丞等人私吞的田给抠出来是其三。三项加在一起,福禄县常用的粮仓就不够用了。

    祝缨心下大定,手中有粮,心中不慌,她还有好些花钱的用项呢!制茶的师傅有几个,但是福禄县太偏,技艺不错的要的工钱贵。

    往京中“孝敬”的礼物还得继续准备着。

    这事儿是不能偷工减料的,就像买宝石一样,以小搏大拣漏一辈子也不见得能遇着一回,正经做生意混饭吃就还得是脚踏实地的买进卖出挣个辛苦钱。顶多因为眼光和运气的原因比别人的获利厚一些,该出的力还是得出。

    祝缨道:“咱们不是督造了些仓库么?橘子还没下来,先放一些在那里,等到我往州府发了今年的租赋,仓库也就腾出来了。”

    仓督心里也是这么想的,先向上司汇报,上司说了合适换解决办法,那就是:“大人英明!亏得大人预先修了仓库,不然以后下起雨来真不知道要怎么办好了!”

    如果上司想不到,他们再提供办法,显得他们办事踏实有办法。

    得了祝缨的令,两人拿了祝缨写的条子,先去征几个库来使。而收税的活儿也开始了!今年收税与往年不同,收成好了,百姓交税交得很痛快,催征的人也省了不少力气。

    祝缨命人巡谕各乡村,每户按人口收多少粮、多少布,都有定额以免有人从中上下其手。

    祝缨收税收得热火朝天的时候,山上也开始收稻谷了。

    苏鸣鸾知道山下今年收成好了,算一下山上的收成,心道:我们收成不如山下好,也该比往年多一些了,今冬不用再向山下买米了。

    转念一想,现在山下也是丰收米价会便宜些,不如趁低价囤一点。

    她想得很好,当天向祝缨辞行,祝缨道:“代我向大哥问好。”

    苏鸣鸾道:“就算我不说,阿爸也知道阿叔挂念着他的。”又向花姐讨了几包配好的凉茶,与伴读们一齐往山上进发。

    ……——

    到得山上,山上也开镰收割了。一连几日,苏鸣鸾都高高兴兴地跑到田埂边看人收割。

    山上田间劳作的也有寨里的平民,也有各富人家的奴隶,也有给富人家干活的贫苦族人。他们干得有快有慢,“树兄”陪着苏鸣鸾站在山埂上,以为她要亲自监工,将手中的鞭子递给了她。

    苏鸣鸾道:“我不用这个,我就看看。”

    一连看了几天,山上也没有下雨,苏鸣鸾道:“看来咱们的天气也不坏嘛!”

    她以往也管家,今年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低声问道:“今年咱们没有多收到谷子吗?”

    “树兄”奇道:“什么?哪里有多的?”

    苏鸣鸾皱皱眉,道:“不对啊……不应该啊……山下收成好了,山上应该也不差才是。我得回去问问!”

    她耐着性子等着稻谷晒干,重新称量过了,是比往年略多了一点,仅仅一点,远达不到撑爆粮仓的程度。

    苏鸣鸾这下坐不住了,没到半个月,她就要动身下山。她大哥道:“今年收成不错,你不在家喝酒跳舞,出下去干嘛?要请阿叔来,派个人下去就行了。你不是会写那个‘帖子’么?”

    苏鸣鸾道:“你不知道,我得去问一问。”

    她亲自跑下山,想弄明白大家一样的种地,收获比山下少她也就认了,为何人家增产她家不增加呢?也不见山下耕种有何不同!

    她趁着县城的城门关闭的最后一刻缝隙闯进了县城,将关城门的卒子吓得原地跳了起来。看清是她,卒子道:“苏小郎,你跑这么快后面有狼追着么?”

    苏鸣鸾道:“是呢,大灰狼。”

    “豁!”卒子当了真,赶紧将大门合上。将耳朵贴在城门,却一声狼嚎也没听到!他不信邪,又跑到城楼上往下看,别说狼了,城外连条狗都没有!

    真是邪了门儿了!

    “苏小郎……”他说,转身一看,哪里还有苏鸣鸾的影子?

    苏鸣鸾先回自己住处将马一扔,转身去县衙求见祝缨。这个时候正是祝家吃完晚饭,祝缨陪张仙姑等人聊完天去看书、处理公务的时间。

    今天祝缨没看书,正在画图。

    前两天,她把花姐要来了那颗珍珠,从中钻个孔,找个银匠来拉些银丝,打点小小的银叶子用银丝一串,最后挂在簪头上充个步摇簪。现在这簪子已插在了花姐的头上了,花姐也喜欢,她看着也觉得不错。

    可见她的想法是可行的。

    她仔细着异形珍珠的样子画下来,再添几笔。柿子状的就添个叶子,葫芦状的就再画个托举的人形。依着珍珠原本的形状,随便想想,添点材料镶嵌,给它凑成个独一无二的饰物。

    挑几个依稀有点扇形的,嵌一嵌,争取给它嵌成个松树的样子,树干用银、锤打出鳞片状的松皮。刘松年拿来当腰间附饰也好、拿在手里把玩也罢,也都不算粗俗。

    她特意挑了个长三角形的,给它镶个金边儿,莲座俱全、充作观音,做成个簪首,好给张仙姑过年的时候戴。

    又有祥云状的、瓜状的,都一一安排。银匠只负责打造配件,打孔、串连、镶嵌都她自己来做。

    反正她买这些珍珠的时候是论斤称的,最贵的花费反而是工贵和银料。到了过年的时候往京城一送,还挺扎眼的。

    她的手越来越稳,心情也越来越平静。

    苏鸣鸾的到来没能让她画错一笔,放下笔,她说:“进来吧。”

    苏鸣鸾进了书房才觉得自己莽撞了,低低叫了一声阿叔。祝缨道:“有急事?”

    苏鸣鸾道:“有一点。”

    “哦?”

    苏鸣鸾道:“我不明白,为什么阿叔这里稻谷收获得多了,我那里却没什么变化呢?我看过的,与以往明明没什么不同的。”

    “你看到了什么?”

    苏鸣鸾皱起了眉头。

    祝缨低声道:“我也看过的。你得让人愿意干活。同样的地,多锄两下草、多堆一点肥、多松两锹土,最后收成就好一点。聚沙成塔罢了。”

    苏鸣鸾坐在椅子,慢慢品着这话,说:“阿叔这法子,不太好学。不,应该说很难。”

    祝缨道:“不急,慢慢想。你要过的关还多着呢。对了,制茶的师傅找着了,秋茶下来的时候会来两个人。”

    苏鸣鸾面现欣喜之色:“阿叔说话算数!”

    “也有一件没有算数,”祝缨说,“答应给你阿爸寻把一样的好刀,却还没有讨到。”

    苏鸣鸾笑嘻嘻地说:“那个话阿叔自己对阿爸讲。阿叔,制茶的师傅要钱吧?多少?”

    祝缨道:“别急,先试试看。”

    “没事儿!手艺不好我也给钱!给他银子!多多的给!”

    祝缨道:“你阿爸是该把家交给你的。”

    “嘿嘿。”

    “跑了一天的路吧?”

    “嗯!”

    祝缨道:“回去好好休息,你这个时候应该在山上。”

    “算日子我下来得是早了些哈。”

    “日子是死的,事情是活的,收获的时候你不在,你想什么时候在?收成怎么分配?接下来做什么?今年的收成有什么教训……这些你不得在场吗?”

    “哦哦!那我去休息了,明天就回去!”苏鸣鸾见祝缨没有别的话,风风火火地回了自己的住处。

    祝缨摇摇头,继续画她的图,打算拿几“颗”长条状的嵌成处竹丛送给裴清。

    手上这些设计得差不多时,又到了押运粮草到到州城的时候了。祝缨打算趁这机会再买一些东西,多称点奇形怪状的珍珠,但这种珍珠只能算是添头,她还得再搜罗一些正圆的珠子、品相不错的宝石、海中珍奇。

    只可惜龙涎香她买不到,那东西是鲁刺史的囊中物,鲁刺史收购之后当成贡品献上的。

    今年她还是先到府里,跟那位上司同去州城,上司搭了她的便车顺利地缴粮入库。祝缨知道上司的想法却不戳破,她不与上司一同回去,自己往城里转了一圈,采买了自己要的东西,才自行回福禄县。

    福禄县此时全年最大的一件事已然完成,剩下橘子的事儿乡绅更热衷一些,普通人一则不一定种橘树,二则少,并不很关心。普通百姓更关心的是今年的徭役要怎么服。

    祝缨说话算数,还照着去年修渠的例来,将去年规划而未及完成的工程向前推进。这样的工程人工果然差一些,祝缨便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钱粮来雇工进行。她不计性别、不计时间,只以完成的工量为准发放钱粮。

    譬如挖河,就算土石方,一担土算多少,一天若干担土算一个工。无论男女老少,干够了就给一个工的钱。朝廷“征发妇人”是能写到史书里的竭泽而渔不做人,但祝缨是用“雇”,就绕开了这一条。

    流人营里原本也该无休地参与这样的徭役,祝缨却给单八等人另派了一件活计:“你们不是说要天冷才好种宿麦的吗?种!用公廨田!给我算准了日子,你们不用干别的,种它,能种多少种多少。”

    单八十分害怕:“万一到明年春耕的时候还没收割,赶不上种稻子可怎么是好?”

    公廨田几乎是全县最好的田地之一,要叫他给种耽误了,单八很怕祝缨翻脸打死他。

    祝缨奇怪地道:“当然是保稻子啦。就地把麦子铲了当青肥。”

    单八双腿一软,一脸的痛心:“那多糟践庄稼啊!!!大人,小人还用那块地种宿麦,再种一年,反正种子也不够种那么多公廨田的。可别铲。”

    祝缨道:“啰嗦!我说种哪儿就种哪儿,你心疼,就给我把地种好!”

    单八深吸了一口气,语气里带点灰败地:“是。”

    白字

    丰收令人喜悦。

    整个福禄县都沉浸在一股欢欣喜悦的气氛中,从上到下都透着快活。

    祝缨给单八下完了令没紧盯着单八干活,她也忙碌了起来。水利、道路工程是一件,橘子是一件,另有一件却是旧账。

    春耕的时候由县衙统一给无牛的贫户租的耕牛,约定了当时如果没有钱粮租种,就先由县衙垫付,待到秋收之后再收县衙统一催征,同时征收少量的利息。

    应缴朝廷、官府的租赋收完了,也该催收这一笔款子了。这一项的工作量比催征捐税要少许多,县衙里的衙役们催征起来并不算特别的费力。也有实在贫穷缴不起的,也有故意想占这一项便宜就是不肯缴的。

    祝缨一一甄别,譬如家中人口众多而缴不起的,就视情况而定,如果能还得起本金而还不起利息的,就蠲了利息。这一家人这一年就盘活了。如果因有重大疾病之类实在缴不起的,她先给这些人记个账,并不马上就将本金也给免了。至于故意不肯缴纳的,就将他们的耕地收走,种不起就别种。想占她的便宜,门儿也没有!

    衙役们真上门收地时,存着歪心思的人也就老实了,乖乖将租金奉上。祝缨便将这些人的名字记下来,以后凡有县衙出面牵头、垫付之类的事情,就不带他们玩儿了。因租金在春耕结束之后就由县衙代付过了,秋收后就没有富户们什么事了,他们也不用再派人向农户催这一份欠账,着实省了不少心。

    顾翁为私下占据的田地狠出了一口血,心情本不甚好,眼见省了这一份心,又觉得祝缨人还可以。秋收结束,顾翁作为县城的地头蛇,下了帖子请了居住在县城的乡绅们到他家里小聚一下,说是为了庆祝丰收。

    ……——

    县城里的富户颇多,秋收的时候也有回老家督促收粮的、也有回去与佃户算账的,又有回去准备仓储等等的。秋收之后又陆续返回,顾翁宅中高朋满座。

    顾翁脸上带一点点笑意,祝缨算给他面子的,收他地钱的时间没有宣扬,顾翁得以装成没事人一般。反是关丞受罚的事情颇有几个消息灵通的人知道了,再看顾翁今天也没有请关丞,心里不免有些思量。

    有嘴快的说了出来:“不见顾翁请关丞呀。”

    顾翁清清嗓子,道:“别瞎猜!”坐实了他另有想法。

    顾翁看得清关丞却看不透祝缨,却从祝缨身上学了一点“故作高深”,他说:“秋收完了,咱们得给县令大人将橘子的事儿办好呀!”

    乡绅们一齐笑道:“这还用说?”

    赵翁道:“这位大人是有本事的人,今年收成不错,咱们就当拿这二成收成陪县令大人玩耍了,就算都赔进去了,也不算损失。”

    张翁道:“哎~这是什么话?光同乡会馆就算赚啦!兴许真能再多赚些呢?说来有个好县令,有些事情不便可有些事情也是受益的。赵翁,你家阿振可是去了府学的。”

    赵振是考的还不是走的后门混个好听的名头的,前途的差别挺大,士绅们都得承认祝缨确实带来了好处。

    顾翁道:“诸位、诸位!我有一话,请诸位静听。”

    大家都说:“顾翁只管说,客气什么?我们都听着。”

    顾翁这才说出一番话来,道:“咱们这位县令虽然年轻,却有些想法。他劝课农桑、教化蛮夷这是正事也有利乡梓,咱们自当帮忙。橘子这事儿,想必大家心里都有数。不能说不行,也不行说一定就成,老赵虽是玩笑话,道理却是不错的。县里无论建库还是修路,确实干了好些正事儿,比前头那些县令强多了。这个咱们都认的,对吧?”

    看大家都点了头,顾翁这才话锋一转,说了自己的目的:“可橘子这个事儿呢,是大人的主意,哦,还有老张说的同乡会馆,没错,咱们都沾了光。没有大人出面,咱们一辈子也难拧成一股这么粗的绳。这个情咱们领。再说回来,橘子这个事儿它不是农桑,咱们要倚仗着县衙,咱们自己个儿,是不是也得有个章程?”

    聪明点的都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这是要订个攻守同盟了?

    有人便说:“大人待你可不薄,你这是要……”

    顾翁忙说:“可不敢这么胡说!我怎么敢对大人不敬?我的意思是,这是大人心心念念的事儿,咱们不得将它长长久久的做下去么?”

    雷保四下张望了一下,说:“哎,獠儿不在,尽可畅言了。”

    常寡妇一向与雷保不合,现在两家不再械斗了,仍然皱了皱眉。

    王翁道:“大人心地好,咱们都是认的。大人来了之后统筹规划,咱们都得到了譬如水利、道路之类的诸多的好处,这得认。当然也有些不便,放贷的利得低些、有些徭役不服得出些钱、租赋么……”

    顾翁咳嗽了一声,将王翁的大实话给堵了回去。这些都是所有乡绅有切身感受的,不必多言,总的来说少了些作威作福,但也省了不少心,算好的。只是大家不免想鱼与熊掌二者得兼。

    顾翁道:“农桑是根本,祝大人放过话,谁毁田、他毁谁,平日里他对着衙中官吏、县中无赖下狠手,旁的事倒是宽和得很。”

    雷保道:“顾翁的意思是,咱们在橘子的事情上做个文章?”

    常寡妇道:“做什么文章?生意还没做呢就想拆台了?凡买卖,头两年亏钱是常有的。就说开荒种地,头几年都是亏的。想赚怎么也得个两、三年才能有些苗头。现在就想着做文章,是不是嫌早了些?”

    雷保道:“我难道不知道这个?!”

    眼见两人又要争吵起来,赵翁忙打个圆场:“二位,停一停,没说给大人拆台。不过大人能干,迟早要高升,为免他老人家人走政息,再新来个捣乱的县令坏了大人的事,咱们总要先准备一下的。”

    常寡妇心头一沉,秋收都结束了,转年就是县令大人在福禄县的第三个年头了!他能在这里多久?

    赵翁的话说到了诸乡绅的心坎儿上,雷保道:“老赵说的对!顾翁?”

    顾翁也是这个意思,铁打的福禄县、流水的县令,他们是得给自己多考虑不是?

    顾翁道:“都知道头两年要亏一点的,咱们不能亏损着贴补别人吧?咱们要先尽着自家的橘子,再收散户的……”

    他们很快订下了攻守同盟,他们都是大户,无论是稻田还是果园都比穷人的成规模,做起来也更方便。开始的时候利润本来就少,不能叫他们给散户垫脚!但是大家又都明白,祝缨其实是一个会照顾到散户的人。

    他们议了一个价格,抢先从散户手里低价收购橘子,他们从中赚个差价。反正散户手里的果子品相一般不会太好,散户自己也难卖上高价,不如他们来!比起去年一文钱十个橘子,他们一文钱收五个,算高价了吧?

    至于他转手卖十文钱一个,你管呢?

    雷保道:“运费、仓储、人工不要钱么?”

    “对啊!”大家齐声附和。

    顾翁道:“那就这么定了?!这可是件干系咱们大家伙儿的事,谁都不能反悔!”

    大家都说:“这是当然!”

    顾翁环顾四周,道:“还有些人没来,也不必强求了。都一个路数,反而着相了,他们怎么干就看他们自己的造化了。”

    众乡绅都说:“好!”

    …………——

    常寡妇从顾翁家出来,回家时天已黑透了,她辗转半宿,第二天一早起来就说:“我要去庙里上个香。”

    妇人去庙里上香,太常见了。常寡妇带着丫环到了庙里,四下一看,道:“奇怪,今天朱大娘没有来舍药吗?”

    丫环道:“我才问了,她要后半晌才来,头半晌家里有事呢。”

    常寡妇道:“哦,她总这么弄,有多少钱好舍呢?”又说今天要在庙里吃顿午饭。

    吃了一顿斋菜之后,下午果然就等到了花姐。

    秋粮入库,花姐反而更忙了,家里事不多,家外事倒有不少。常寡妇同她问好,说:“大娘看着好忙,有什么要帮忙的么?”

    花姐道:“常大娘。还应付得来,就是病人有点儿多。农忙的时候就算有人施医赠药,庄稼人也不舍得耽误农时,现在就什么毛病都出来了。”

    常寡妇打发丫环帮花姐拿东西、分药之类,对花姐道:“昨天,顾翁将好些人邀到他们家里说了橘子的事儿。”

    花姐吃了一惊:“你?”

    常寡妇点点头:“没看出坏心来,不过大家伙儿商定了……”

    她没反悔,就是告了个密。

    花姐低声道:“你告诉了我,不会惹麻烦么?”

    常寡妇道:“我虽是本县人,却是个寡妇,是个受排挤的女人。”

    她与别人不同,她既是“乡绅”又是个女人,在祝缨治下的感受与普通乡绅是有很大不同。如果祝缨在福禄县没有更多的掣肘,常寡妇觉得自己还能过得更好一些。她可不想祝缨被顾翁等人辖制了,连带她也要多受排挤。

    花姐道:“多谢。”

    常寡妇点点头,又去大殿抽了一回签,得了个“中吉”,也不用庙祝解签,拿着签子带着丫环走了。

    这边花姐将准备好的药材分发完也回了衙里,等到祝缨回家吃了晚饭去书房与祝缨对账。祁小娘子虽是祁泰亲生的女儿,也学了点做账的家传本事,祝家的账还是自家人花姐在管。

    外任收入比在京会高一些,是因为外任、尤其是一地主官,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能持捞钱的地方也太多了!公廨田的收入可以有,加一点点税也可以有,又有种种明的、暗的收入。秋收之后,祝缨拿出了一笔钱又采购了些宝石珍珠,她家仍有不小的盈余。

    花姐道:“有你买的那些个,再添些土仪,年礼就足够了。咱们家还能再攒些钱下来,京里的田都能再多置几亩了。”

    祝缨道:“好。”

    花姐道:“不过有一件事,我今天遇到了常大娘,她说……”她将常寡妇说的事又转给了祝缨听。

    祝缨笑道:“我说他家昨晚怎么这么热闹呢?”

    “你知道的?”

    祝缨道:“你跟我来。”

    她拉着花姐的手到了院子里,搬了架长梯架搭到房檐上,自己先爬了上去,伸手对花姐道:“来!”

    花姐慢慢往上爬,最后还剩一格的时候被祝缨一把拉了上去。秋风吹过鬓发,花姐望着县里点点灯火,道:“原来上面是这样的风景。”

    祝缨指着一处说:“喏,那是顾翁家,昨天那里的灯排成了队了。嘻嘻。”

    花姐道:“你有主意了?”

    祝缨往房顶上一躺,道:“本来,散户也赚不到大钱的。贫者愈贫而富者愈富,这种事很常见的,这就是兼并。田地可以兼并,果园怎么就不能呢?橘子的买卖怎么就不能呢?”

    花姐蹲在她的身边,低声道:“你都想到了。”

    祝缨道:“我看到了顾翁家的密集灯火,却还没有想到根治兼并的办法。”

    花姐道:“不急,不急,他们也没有要不给别人活路。”

    “只是抱着团儿要大声说话,”祝缨笑道,“懂。没事儿。”

    花姐道:“那……橘子的事儿?”

    祝缨道:“还得干。单八他们这两天还在犁地呢,麦子还没种下去,也不知道收成如何,我得再另找饭辙。一年多几百钱,老百姓就能多吃两口饭、过年年能吃口肉,我能做的也就这样了。粮食才是生存之本呐!”

    两人低低又说了一阵儿,直到杜大姐在底下喊人,她们才顺着梯子爬了下去。顾翁等人还不知道已然被常寡妇给卖了。

    祝缨这里不动声色,却又张贴了告示,招收着看管仓库的人,依旧是不拘男女,但是她又不让这些人在一处干活,这一处仓库如果是由男子来看管,就全是男子,那一个仓库如果是由女子来整理果子,就全是女子。

    橘子还带一点青绿的颜色的时候,各处就开始采摘了。青橘上市就有人买,等到橘子完全成熟时,又是另一种颜色和味道了。

    …………

    福禄县种的橘子虽然不少,但往年也没有这声势,今年倒像是又一次“秋收”一样了。此时天气已转凉,苏鸣鸾又再次下山来,她的官话已有了点模样,与赵苏一左一右跟在祝缨身后。

    祝缨喜欢逛集市,喜欢大街小巷、田间地头地走,苏、赵二人也跟着她满县乱蹿。苏鸣鸾此来是为了茶。秋茶下来了,她高价留下了两位制茶师傅,师傅手艺比她们寨子里的强多了。同样的茶叶,不同的人制出来的成品味道能差不少。

    这回下山带了些新制的秋茶来给祝缨尝尝,顺便商量一下销路。

    教会徒弟饿死师傅,制茶师傅不太愿意带徒弟,苏鸣鸾一边逛街一边说:“要是他们愿意把家搬过来,先在县城安家,行不行?”

    上山,人家肯定不愿意的,县城倒可以一试。

    祝缨道:“怎么不行?在县城花钱就行。”

    苏鸣鸾道:“我给他们钱花!”

    赵苏道:“让他们把户籍迁过来最妥。”

    “咦?”苏鸣鸾说。

    赵苏低声道:“户籍在哪里,受谁的管。虽然也有逃亡的,可他有手艺,能过得很好,是不会肯当流民的……”

    表兄妹俩嘀嘀咕咕,祝缨已站到了一个橘子担子前。偏僻地方的市集多的是这种路边的小摊子,一对夫妇担着担子坐在路边卖橘子,这橘子已泛着黄色,看着成色尚可。

    让祝缨感兴趣的是他们担子前摆着块破木板,上面用烧焦的木柴歪歪扭扭写了几个字:桔子,一文五个。

    夫妇二人察觉有人到了他们摊子前,抬起头来以方言土话招呼:“买些吧!上好的橘子!去年县令大人都买过我家的……大人?!!!”

    二人慌忙就地一跪,祝缨蹲在他们的面前,问道:“甭跪了,跟我说说,这字儿,谁写的?”

    男子不好意思地说:“是小人……”

    赵苏和苏鸣鸾兄妹两个也见祝缨蹲下了,也只得一同蹲下,听那男子说:“胡乱写的,错、错了么?小人不敢再写了。”

    祝缨道:“没怪你,只管写。今年的橘子甜还是酸?”

    男子道:“今年侍弄得用心,想着大人万一再买我家的呢?肥也足、插枝也好,甜!”他大着胆子,将一筐橘子往祝缨面前一推:“这些送给大人了。”

    祝缨笑道:“公然行贿啊?”

    男子没听得懂“行贿”二字的意思,却说:“今年收成好,都是因为有了大人,吃几个橘子,应该的。”

    祝缨还是要跟他买,不多买,兜里摸出两文钱来。男子将钱接了,扔到妻子腰间的一个小包里,说:“二五一十,你数十个。”

    女人说:“他就照着识字碑扒下来的几个字儿,又会算一点数了。多了也不用,咱们也用不到。”

    祝缨指着木板,问道:“这个也是从识字碑上学的?”

    两人肯定地说:“是!”

    祝缨确定,“桔”字不可能是识字碑上的字,苏鸣鸾也说:“不对呀,这个字没有的。”

    “橘子嘛!”女人不高兴地与苏鸣鸾争辩道,“就是这样写的。”

    苏鸣鸾也有点吃不准,问祝缨:“阿叔,真有这个字吗?我怎么学的不是这样的?”

    赵苏也摇头:“不对,这是个白字。有秸秆,有桔梗,没有桔子,音也不对。没有这个用法的。”

    苏鸣鸾道:“那我没学错,还以为我记错了呢。”

    “现在有了。”祝缨说。

    表兄妹都愕然。

    祝缨对女人道:“板子卖不卖?这板子卖我,我还把你这一担橘子都买了。给你一贯钱。”

    女人反而不好意思了起来:“大人,我们都是粗人,怕是字也写错了。自家两筐橘子,也不值钱的。今年能糊上口了,不敢多要钱。”

    祝缨道:“那好吧,这一贯钱我给你记账上,明年从你家税上折取,想折成米或者布也可以。你明年可以少交一匹布。”

    女人喜道:“哎!”又说,“那……不值一贯钱的。”

    祝缨道:“我说值就值了。以后呀,我看这人字可以这样写的。”她将板子拿到手里,看一眼板子,看一眼橘子,再看一眼苏鸣鸾,心道:这可真好啊!

    买了橘子,祝缨就不再闲逛了,让这男人担了橘子送到县衙,再把苏鸣鸾和赵苏带到了签押房,问道:“看出什么来了吗?”

    赵苏问道:“义父,这真的不是个白字吗?”

    祝缨笑道:“什么是白字?嗯?”

    “呃……”

    “我说它不是,它就不是。你看它有个‘吉’,挺好的。”

    苏鸣鸾拍手道:“阿叔又想着卖橘子了。”

    祝缨道:“穷啊,没办法。”

    苏鸣鸾道:“可太操心了。”

    “唔,收成都从操心来的。你们两个,各写一篇文章过来。”

    两人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从“白字”转到了“文章”了,苏鸣鸾问道:“什么题目?”

    祝缨道:“总说奇霞的意思是美玉,这个来历有什么故事吗?族里没有史官,讲古的老人总是有的吧?你就写一写这个。大郎呢,拣你拿手的诗词文章作一篇出来,不拘题例。”

    两人道:“是。”

    …………

    祝缨给苏鸣鸾表兄妹派了作业,将顾翁等乡绅又召了来。

    顾翁等人知道此时只有橘子这件事值得召这么多人了,也都胸有成竹。县令虽然在庶务上很有本事,不过她只有一个人,而他们却有不少人,在本县做事,还得用得他们。

    顾翁等都等着祝缨说话。

    祝缨只当不知道他们已经串通一气了,而是拿出了新买的木板,问道:“谁认得这个字?”

    本地士绅自打祝缨来了之后,官话的水平有了突飞猛进的进步,以半准不准的官话说:“莫不是橘字?”

    本地方言,“橘”与“桔”几乎分不清楚,福禄味儿的官话里这两个字的读音仍然很准。

    祝缨道:“大吉,很好。”

    提笔在一张纸上写了个“桔”字,道:“以后,都这么写!”

    顾翁等人比赵苏经验丰富得多,一齐抚掌道:“妙!”

    福禄县的橘子本来就是在噱头上卖高价,不在乎多这一点,吉祥的细节给它堆满,齐活!

    祝缨又问了仓储,问了橘子的数目,却不提收购、销售之类的事情,顾翁等人心里没底,你看我、我看你,由张翁主动提了出来:“大人,那这橘子,接下来要如何办呢?”

    祝缨道:“什么如何办?照先前说好的,先少些往同乡会馆那里发去。慢慢的卖,一定不要急!咱们有仓库,等到来年依旧能有橘子卖,现在新橘才上市,卖不上价。”

    “是。”

    顾翁不信祝缨想不到,他将心一横,问道:“大人,这橘子的价……”

    祝缨道:“你们的橘子,估个数给我,成本是多少?”

    顾翁道:“看哪种了。橘子分成数种,有大有小,有酸有甜……”

    他报了个低价,地头收,大个的橘子就是祝缨之前买过的那种一斤七个,一文钱。又有一种极甜的小橘子,一斤收购的价就出到三文钱。虽然木板上写的一文五个,他还是说:“又要存、又要运,总要有点利润的。”

    祝缨道:“谷贱伤农,橘子贱了也伤果农。”

    顾翁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平准,”祝缨说,“你们只管收你们的,县里拨出款子,照市价也收一些。以做平抑物价之用。”

    官府是会平抑物价的,什么米、布之类是必得平的,此外当地大宗的货物也会有相应的控制。这个价格变化会比市面上的晚一些,也不以盈利为主要的目的,主要是为了维持物价的稳定。

    顾翁仿佛被人掐住了后颈,老老实实地说:“是。”

    “还有一件事,你们手里的橘子是大宗,也要有个平准的念头。除了本县,邻府邻县哪个不会种橘子?橘子上又没刻字!把心思放在这个上面,或是由同乡会馆卖出的才是正宗,或是有什么别的说法。”

    “是。”

    祝缨将才写的那张纸给了他:“这个写法,也改过来的好。”

    “是。”

    祝缨不动声色,将顾翁等人打发了走,好像根本也不知道顾翁曾背后想将这一宗买卖暗中操控,使一个地方官给他们出苦力一样。

    她的目光扫过所有的乡绅,眼神一丝波动也没有,常寡妇却总觉得祝缨的眼睛在她身上多停了一点时间。

    ……——

    祝缨此时的念头并不在常寡妇身上,她想的是苏鸣鸾。

    苏鸣鸾是她父亲属意的接班人,但是一个女孩子想要掌家实在太难了,她还有四个哥哥!祝缨为阿苏洞主出的那个称臣以求朝廷敕封来为苏鸣鸾背书的主意,并不全是为了自己的政绩,更是为了苏鸣鸾能够有个名头。

    而朝廷虽然会因为“蛮夷”的出身,对瑛族的“礼法”要求不那么严格,祝缨还是打算给朝廷准备一个说法。

    她仔细回忆了一下之前历次给朝廷上书的内容,原始的内容是都是赵苏所写,确实没有提到远古的传说来历。

    这就可以做文章了。

    苏鸣鸾写得很快,第二天就交了作业,此时赵苏还在琢磨一篇优美的赋。

    苏鸣鸾的书法还是不怎么样,跟祝缨自己考明科法之前差不多,故事倒是写得很流畅,仿佛是一首歌词一样。上面写了奇霞族——现在是瑛族——的祖先,从葫芦里出来的。

    有大洪水,一只葫芦在水里飘来飘去,有一天,水落了,葫芦被留到了岸上,被太阳照射着忽然炸开了,从里面出现了一男一女,这就是瑛族的祖先了。

    这一男一女成婚,一共生了七个儿子,七个儿子各自成家,繁衍出了七个家族,阿苏家就是其中一支。后来,兄弟之间出现了战争,有三支消失了,现在只剩下四支。

    祝缨皱着鼻子看到最后,说:“你就写的这个?”

    苏鸣鸾问道:“哪里不好吗?”

    祝缨道:“为什么是七个儿子?为什么不是七个孩子繁衍出来的七支?”

    苏鸣鸾道:“传说的就是……是……”

    她惊讶地看向祝缨的眼睛,祝缨道:“看我干嘛?!给我编去!编完了去寨子里慢慢改,把这词儿都改了,过个三、五年,他们也分不清是哪个对哪个了。你的歌词留下来,就是阿苏家的史,就是奇霞的史,就是你瑛族的史诗。你的族人觉得你当家是对的、他们接受你、认为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我写的奏本上为你请敕封,两下合上了,不就行了?”

    苏鸣鸾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阿叔?!!!这样改,可行的,是吧?”

    祝缨奇怪地说:“你为什么不说,这么‘还原’是可行的呢?既然能够将七个儿子改为七个孩子,为什么不能是有人将七个孩子唱错了,唱成了七个儿子的?笔在你的手里!瑛族由儿子繁衍,要你何用?!你身上没流你阿爸的血吗?”

    她抄起笔来,写了个“桔”字,说:“咱们打个赌吧,看这个字能不能传播开来。”

    苏鸣鸾道:“我才不赌呢,我这就回去写去。嘻嘻。”

    祝缨“啧啧”了两声,道:“小傻子。”

    苏鸣鸾听了这一声反而不走了,就在签押房里坐下了:“我就在这里写,写完了阿叔看看?”

    “写吧。”

    苏鸣鸾按照祝缨说的大意重新写过,前面还是那样,不过笔一拐,将“儿子”写成了“孩子”,将歌词里女性祖先的部分扩写。原本几支的英雄各有其功绩,什么射太阳、射月亮,射虎、射鹰之类的,她将其中几个故事改了。

    将“有一雌一雄两头怪兽吞了太阳和月亮,英雄射杀怪兽”的故事又进行了扩写,给英雄添了个伴儿,写兄妹二人一人射杀了一头怪兽,从而救出了太阳和月亮,从此白天和夜晚都有了光。

    诸如此类。从早上写到了下午,来找祝缨请示的人都看到她在签押房里奋笔疾书,心道:这“瑛”族的少年虽是个蛮夷,倒是向学啊!

    天渐渐暗了下来,苏鸣鸾还编得意犹未尽,道:“我也尽力还原了,可惜……诶,想我姑姑也是个果断的人,我也能够为阿爸奔波,我家祖先怎么就只会生孩子不会干什么了?”

    “呵!”祝缨听到生孩子翻了个白眼。

    苏鸣鸾也想起来“夜访”过她的事儿,对祝缨扮了个鬼脸。

    祝缨道:“拿来我看。”

    一个神棍,还是个读过书的神棍想要“润色”一篇篇的神话故事简直顺手得不能更顺手了。祝缨摇头道:“不好不好,你这是硬生生将一件事劈成两半儿分给两个人了,太生硬了。就好像之前的史诗里女人完全无力一样,不好。要写点聪明。”

    苏鸣鸾问道:“怎么写?”

    祝缨循循善诱:“喏,怪物吞完太阳是会躲起来的,要找,谁找到的?怎么找的?”

    苏鸣鸾再次受到了启发,道:“明白了!”

    祝缨又说:“还有,不要将错的事也生生劈成两半儿分给两个人,要写知错能改。”她面授机宜,苏鸣鸾不耻下问,到要吃晚饭的时候,祝缨道:“好了,回去吃饭吧,明天再说。不急在这一时。”

    苏鸣鸾道:“好!我回去写,明天再向阿叔交功课!”

    她又盘算着,回去写出来之后要将奇霞语的歌谱也编上一编,想起来小江是个会唱歌的女子,又踌躇,她现在是个“男子”。她走了几步又折了回来,对祝缨道:“阿叔,那位江娘子可以借我几天吗?”

    “干嘛?”

    “帮我编曲子。”

    “啧啧。你自己问她去。”

    “哎哟,不是‘男女大妨’吗?”

    祝缨道:“行,我给你说去。”

    “谢阿叔!”

    …………

    苏鸣鸾用力记录她这一族的史诗,祝缨也没闲着,邸报看了又看,熟人们的消息依旧没有。不太对劲,因为信也没收到。

    她将那块板子仔细包好,又写了几封信,召来小吴和曹昌:“今年往京中送年礼该启程了,小吴之前跟老侯走过,今年就派你们俩去,老侯看家。你们两个也可以回家探望父母亲人。”

    两千七百里,如果押着车的话,走一个多月两个月实属正常,到京城的时候差不多得十二月了。再留在京里打听一点消息,帮祝缨办点事也就到新年了。

    祝缨特意将木板子指定是给刘松年的,这事儿真得谢谢他,否则一个偏远地方的农夫,他连写白字的机会也是没有的。

    最后又随信附上了苏鸣鸾与赵苏写的文章,苏鸣鸾那个改了几稿都不太满意。最后祝缨拍板:“没事儿,你们又没有文字,传唱的时候传出不同的词儿才是正常的。这个发出去,你接着编。”

    赵苏的文章祝缨总觉得少了一点味儿,请刘松年给看看:知道写得不好,您给改改,您肯改就是一种指点了。

    将所有东西打包,让吴、曹二人择日动身。

    御史

    自从祝缨决定让他今年押运年礼兼送信件回京之后,曹昌就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夜里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睡不着。

    他与小吴、侯五跟在祝缨身边待遇都还不错,各有自己的一间屋子,屋内亦有床铺、箱笼之类。他点亮了灯,连夜清点自己积攒下来的财物。

    祝缨自己不刮地方,但她会经营,对待仆人也不吝啬。稍稍大方一点往下撒撒钱,对她不算什么大数目,对曹昌而言就是难得的一笔私房了。数了半夜的钱,曹昌才算数明白了,琢磨着捎回了京城交给父母,自家也可置办一点家产。

    他有点遗憾,之前小吴跟在祝缨身边鞍前马后,陪同在州城买了一些珍珠之类。彼时他没反应过来,现在想想,当时真该也央求着跟随去买一点的。小吴回来说,州城的珍宝比在京城便宜太多了!

    此时再想要买也是来不及了,祝缨一年也不去州城几次,下一次得到十二月下旬了,那会儿曹昌已经和小吴押送礼物到京城了!

    曹昌又后悔了半宿,一整宿都没睡好,第二天顶着两只黑眼圈出现在祝缨面前。

    小吴中间回过一次京,今天只兴奋了半宿,睡了半宿的他依旧机灵得紧,衬得曹昌越发的木。祝缨对这二人却有不同的安排。

    她先叮嘱小吴:“到了安顿下来,先去投递这几封书信,将礼物一并转达。我还有一件事要你去办。”

    小吴将胸脯一挺:“大人只管吩咐,都包在小人身上!”

    祝缨让他往王云鹤等人处投书、送礼物,一份一份都是打包好的。最后一份给刘松年的包袱尤其的大,嘱咐他:“一定要将刘先生的回信带回来。”

    “是。”小吴看这一份一份的礼物,其中好些珍贵的都是他陪同买的呢!又想陈丞相这样已休致的也没少一份儿,祝大人真是个周到的人!

    祝缨最后说:“最后一件事,你回家去的时候留意一下,大理寺里近来有什么变故。”

    小吴直接拍了胸脯,道:“大人要说旁的事儿,或许还有办不到的,大理寺的消息,嘿嘿。”他爹、他姐姐姐夫都在大理寺,哪能打听不到呢?

    祝缨道:“你在大姐那里还存了一包东西可别忘了。去拿吧。”

    “哎!”

    小吴有点遗憾,因为祝缨让他去送的这些礼物里,唯独没有一个人的——郑熹。郑大人才是对祝大人最不一般的人呐!没有郑侯府上的栽培,祝大人也不能有今天。可惜……

    可惜曹昌与郑侯府上更有渊源,这一份的活儿肯定得是曹昌的。小吴向花姐讨了先前自买的珠宝,犹豫着要不要路上使点小手段,看看曹昌领的是个什么样的差使。

    曹昌压根就不知道小吴还有这个想法,他飘乎乎地,祝缨本想吩咐他事儿的,看他这个样子就没有马上提。等中午曹昌眯完了个午觉终于有点精神了,祝缨才吩咐了他押运东西往郑府送。曹昌的活计里,还有往金良等熟人处走动的任务。

    祝缨没有特别嘱咐曹昌要去打探什么消息,这孩子不是干这个的料。只要把他往郑府一扔,让他跟甘泽表兄弟见了面,事儿就差不多了。

    两人虽是共同领了差使,往不同人家去的时候谁主谁次并不一样。

    又等了两天,这是张仙姑看黄历上的好日子,祝缨开具了文书,小吴与曹昌带着几辆大车就往京城进发了。

    …………

    两人一路晓行夜宿并不敢耽搁,小吴肚里账本子清楚,曹昌是个实诚孩子,两人路上也不偷懒,也不吃酒赌钱。又谨慎,遇到雨雪天气也不强行多赶路,等天好了再加快点脚程。一路上,两人将珍贵珠宝都随身携带,其余之特色山菌果干之类才是放在大箱里让车夫等随行人看管。

    赶在了十二月中旬到了京城,此时京城上一场雪才将将停下,地上扫起来的积雪上还没有显出黑灰的颜色,依旧很干净。

    二人不敢耽搁,先是以曹昌为主,跑到郑侯府上,这个次序是祝缨给定下来的。不管别人怎么说,她都得把郑熹排到前面去。

    郑侯府上看她也是青眼,就在曹昌他们启程的同时,郑侯府上的车其实也往福禄县去了。去年的时候,祝缨给陈峦那儿送了份人情,陈峦将这份人情也匀了一点到郑熹身上,郑府转手又给了祝缨许多东西。

    岳妙君隐约知道此事,今年早早就问是不是得给祝缨再送点东西?“烟瘴之地辛苦,不该叫人心冷。”

    郑熹早有此意,示意她准备一些,祝缨之前信里提到了阿苏洞主喜欢短刀,郑熹又从郑侯那里寻了一柄。办完这些,他自嘲地笑笑:“以往是他为我收拾,如今倒是我为他收拾了。”

    岳妙君劝他:“一张一弛而已。”

    曹昌押了年礼过来,郑熹的心情更好了不少。他自称这两年真是“一无是处”,什么大事不能做,此时依旧有人惦记着,他也算高兴。召了曹昌来说话。

    甘泽悄悄抄近路先去看他表弟,说不两句话就有点绝望——还是那个傻表弟。他教曹昌:“见了七郎别多说话,他问你三郎的事情,你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知道的也少说。”

    曹昌道:“我知道。”

    他本来也不会说话,郑熹随口说一句:“你们一路也辛苦了。”

    曹昌就说:“不辛苦不辛苦。”甘泽尖起耳朵听他下半句,怎么也得多说一点场面话吧?并没有!甘泽还后悔自己教他“少说”,却不知道曹昌实在不是个会说漂亮话的人,他就只会说“不辛苦”,至于“能为祝大人往京城来见郑大人是小人的福分,别人求都求不来”这样的内容他是想不到讲的。

    甘泽痛苦地听着郑熹问:“子璋还好吗?”

    曹昌哑了,要说好,被刺史冷落也称不上好,家里钱也没攒下多少。要说不好,事儿也干了不少,实在不知道怎么评价。

    甘泽踢了他一脚:“问你呢。三郎最近都在干嘛?”

    曹昌道:“在忙县里的事儿。”

    要不是知道曹昌就是这样的人,郑熹都要以为祝缨是特意派这么个人来恶心自己的了。他只好问得仔细一点,问:“瑛族现在如何?”

    曹昌道:“洞主跟咱们大人结拜成兄弟了!”

    “噗——”郑熹差点没呛着,说,“也行。”

    “县里士绅呢?”

    曹昌道:“大人比他们厉害。”

    “他父母在干什么?”

    “没干什么,有空就出去喝茶听故事,再就盯着大人吃饭穿衣。”

    郑熹不免同情起祝缨来,身边跟着这么个仆人也是够憋屈的。他让曹昌将信件留下,就让他回去了。拆信一看,祝缨在信里已将一些事情写明,倒是不用曹昌多嘴了。

    甘泽看着他的脸色,心道,我得赶紧请个假!

    曹昌将东西一交割,就紧着送下一家去了,等甘泽请了假出来,他已跑完了金良家、温岳家等数处,礼物也都送完了,人都回到了京城祝宅,自己去见父母了。

    曹家父母说看房子就看房子,还住祝府的仆人房里,曹昌回来了,也是在门房里暂住着,并不敢趁机偷睡主人的卧房。

    一家三口见了面,自有一番悲喜,曹昌胖了一点,父母老了一点,才诉了离别之情甘泽就来了。甘泽道:“我先来看看他,把差使办完了咱们才好放心地过年。”

    曹昌茫然地道:“差使?我都办完了呀?”

    甘泽被他一句话闪到了腰:“办完了?!!!你都怎么办的?”

    “我就去,送了东西,说是大人送的。坐了两下,他们也没话说,我就回来了。”

    甘泽的脸绿绿的,心道,我这回欠三郎的人情欠大发了!

    ……——

    另一边,小吴可比曹昌机灵多了。

    他带着仆仆风尘,先去王云鹤的府上投帖坐等。王云鹤再正直他也是个丞相,求见的人太多了。小吴帖子递上去,足等了半个时辰才得进——这已是很不错的效率了,好些人求见只得递个帖子,并不能当天等到回信。

    小吴先送了信,再奉上礼单。

    王云鹤看上面有些山珍、蜂蜜之类,拿到京城也算好物,在福禄县当是不贵,他慢慢点头。小吴又奉上了一只小匣子,王云鹤道:“这是什么?”

    “大人说,一点小玩艺儿。”

    王云鹤揭了封条,见匣子里是一枚有趣的坠子,一只朱顶的白鹤,主体泛着珠光,顶嵌一点小小的红宝石,以玳瑁为黑羽,白色的竟是一颗不规则的珍珠。正叹巧思,拿起来看时却见这坠子还可改作它用,吊在扇尾它是坠子,又有环扣,插在素簪上箍紧又可作簪首。平常放在手边又可赏玩。

    王云鹤笑道:“有趣。”

    小吴多一个字也不敢说,将东西奉上就要离开。王云鹤问道:“你什么时候回去?”

    小吴道:“回相公,小人是京城人氏,祝大人许小人在家过个年再回去。”

    “是他会说的话。你回去之前再过来一趟。”

    “是!”小吴答得响亮!

    接着,他又往陈峦家去了一趟,接着是施鲲家,其后又去了裴清、冷云等处。陈峦正闲,叫了他过去聊天,从福禄县的气候问起,又问祝缨起居饮食之类,俨然一位和蔼长者。

    小吴莫名其妙,渐渐忘了来意,与陈峦聊得投机。待陈峦说一句:“时候不早了,你回京正好过个年,年后回去前过来一趟。”

    小吴迷迷糊糊出了陈府,差点想不起跟陈峦都说了什么。

    裴、冷两处都没见着人,他们府上的人看到祝缨的帖子都很客气,又都说二人没在家。小吴只得留下了祝缨的名帖和礼物,看看天色不早,急急先转回自己家。因为剩下的多半是胡琏、左丞之类的“小官”,不急在今日。刘松年则是计划在明天一大早就要特别去跑一趟的,这位先生脾气有点大,值得一大早就去候着。

    他一回到自己家就受到了热烈的欢迎!

    小吴露出一个傻笑来:“我这是干了什么好事儿了吗?这么想我了?”

    他娘伸手就拧他的脸:“你还能干好事儿呢?你姐姐今天当值,明天才回来。你先歇下!我瞧瞧,瘦了!”他家里也有个小丫环,他娘让丫环去端热茶饭来给他吃,又要跟他有许多话说。

    小吴迫不及待地从怀里掏出那包珍珠:“南边儿也就产这些个了,大人大方,赏的钱多,我就买了些。”

    他娘高兴极了:“好好!”

    娘儿俩正高兴,老吴也回来了,老吴道:“你回来了?!!!大人有什么话不?”

    小吴冷静了一点:“咋?还真有事儿?”

    “大人料到了吗?”

    父子俩岔着说了好几句,老吴道:“你住嘴,我问,你答!大人叫你干什么了?”

    “送年礼,再叫我打听一下大理寺近来是不是有什么变故。”

    老吴一拍巴掌:“可算问了!”

    “怎么了?”

    “还怎么了?来了个窦大理,新官上任三把火,还能怎么着?”

    两人说话,当娘的不乐意了:“孩子刚回来,还叫不叫人吃饭了?!”

    老吴道:“不错,老婆子,摆上酒菜,把他姐夫也叫来,咱们爷儿几个好好喝两盅,慢慢儿地说!”

    …………

    小吴他姐夫就是小陶,跟着祝缨千里扒了李藏坟的那个。

    三人坐在一起边喝边聊,小陶道:“你跟着小祝大人走了,可真是好命!”

    小吴虽有得意,又有点担心父亲和姐姐姐夫,问道:“窦大理不好吗?大人说,窦大理是个明白人。”

    老吴道:“就是太明白啦!他要是个糊涂人倒能弄了!”

    小陶道:“你想,哪个明白人不想手下人都听自己的呢?咱们大理寺里,冷少卿不大管事儿,也有两、三个跑腿儿的。裴少卿代理了这二年,也很有几个听他的。郑大人调去了东宫也没离京城,依旧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这些人又都是在郑大人手上起来的。窦大理一个精明人,光杆儿到了大理寺,上头还有陛下和相公们看着,他能不干点儿什么么?”

    小吴道:“不得先安静看着,然后好下手?”

    老吴看了他一眼,说:“他要是已经看明白了呢?哎,小祝大人还派你给哪个送礼物了?”

    小吴扳着指头数了数,老吴和小陶听到什么王相公、刘先生的已不再惊讶,却都叮嘱:“胡琏还罢了,在左丞那里他说什么你就听着,什么话也别接。苏蜈蚣家就更不要去!”

    小吴吃惊地道:“真出事了?”

    小陶冷笑道:“人人都看着小祝大人手上东西多,馋得要死,也不掂量掂量自己有几两沉!苏蜈蚣娶了个休致的五品官儿的闺女,正是花钱的时候,可闹了好大一笔亏空!正着急上火呢!我看他要糟。”

    小吴不知道苏匡娶妻了,还说:“凭什么呀?五品官儿的闺女呢!”

    “休致了!”小陶不耐烦地说。

    苏匡熬了这么些年也熬到了六品,以他的年资想升个五品比祝缨还要难许多。不止是他,许多青年才俊都是卡在这一步一卡许多年的,这个品级也确实够苏匡说一门不错的亲事了。五品官的女儿不一定就能嫁得了五品官或者更高的官员,她们的丈夫反而大半是一身青绿。苏匡年纪也不老,长得也端正,年资、前途都还不错,值得娶个官宦人家的姑娘。

    老吴道:“老来女,妾生的,不但要在岳家面前做脸,娘子还有生母娘家的‘舅舅’们要应付呢,他且得花钱。裴少清主事的时候他就从左丞手里分了些事儿,也是左丞自己不争气,干事比小祝大人总差着些,他要能干,怎么能叫苏蜈蚣得手?现在又害我们一起吃药?”

    小吴道:“我有点糊涂了。”

    小陶道:“有什么好糊涂的?听我说,小祝大人在的时候给咱们大理寺置办了许多产业好进项,对不对?”

    “是。”

    “他老人家走了,左丞接手,干得不如他。裴少卿就让苏蜈蚣、鲍司直他们帮着分担,鲍司直是相帮胡丞干庶务,苏蜈蚣的手就伸去捞钱了。他们吃相太难看了,亏空一多,窦大理来了要查账……”

    小吴倒吸一口凉气:“坏了。”

    老吴道:“这还不是最坏的!他账平不上,就起邪念,勒索以前那些商人。小祝大人在时,两袖清风,商人们日子过得顺了不在意,被他一勒索,也有过不下去吵闹出来的。他又以势压人。有些商人忍气吞声,有些索性不与他做买卖了。他这亏空愈大,正密谋着在将小祝大人给咱们大理寺置办的产业给卖了填窟窿呢!”

    小吴大怒:“这个狗东西!”又问,“那咱家的……”

    他们家有三口人吃大理寺的饭,以前补贴几乎比正俸还要多,现在母鸡都宰了,哪里来的鸡蛋给他们?

    苏匡经手的案子还算经查,可他经手的账……

    小吴骂道:“该了死的臭虫,没这本事他接的什么账?”

    “可说呢!”

    他们却不知道,苏匡也是有算计的,祝缨在大理寺人缘极好、能将上下人等都支使得动,苏匡经过观察,以为这其中也有“收买”的功劳。也想走祝缨的老路,不想祝缨是真克制得住不多伸手,苏匡成亲之后有一大家子要养。妻子是有嫁妆的,但开销也大,是“不得不”近水楼台先揩一把大理寺的油的。

    父子翁婿三人骂了一回苏匡,又嘲讽一回左丞,最后小声叨叨窦大理真是多事。喝得醉了,翁婿怀念起祝缨,老吴越想越气,把儿子打了一顿:“老子将你送到小祝大人那里,你省心了,你老子在京城要吃草了。”

    小吴哭笑不得:“何至于呢?”

    老吴骂道:“呸!你等着吧,事情且还没完呢?大家伙儿现在都低着头呢!你回来别四处乱蹿了。”

    “我知道,可我还得给大人往各处投帖子呢。”

    “顶嘴是不是?干完了正事给我滚回来猫着!”

    “哎。”

    …………

    第二天,小吴他姐也从大理寺回来,回来也是一通报怨,将苏匡等人又骂一通:“这下好了,今年过年什么也没有了。小祝大人在的时候,这时候各家年货大理寺都能给发得差不多了,今年先是炭次了一等,后是说以后都没这一项了。还有过年的肉、米、鸡……”

    吴氏越数越伤心:“杀千刀的苏蜈蚣,没用的左棉花!”又小小声埋怨了一句窦大理,“也不管管他们。”

    小吴听得一个脑袋两个大,赶紧跑去守刘松年的门。

    刘松年家比王云鹤家还好进些,小吴起初见门上许多书生等着不得进,他先怯了。不想帖子一投,里面就有人说:“请进。”

    小吴更老实了,进了门腰就一直没挺直过。礼单奉上了,刘松年看也不看,指着他手里捧的用布包好的板子问:“那是什么?”

    小吴道:“我们大人从市集上花一贯钱买的。”

    刘松年狐疑地抢了过去,打开一看,道:“这是什么……哼!一定不是什么好事。信呢?我看他又要怎么气我!”

    他将那块又脏又烂的木板往漆光闪亮的书案上一放,拿过信来慢慢读着。脸上的神情越来越生动,最后居然没骂,只抱怨了一句:“就知道给我找事儿!你什么时候回去?”

    小吴道:“年后。”

    “年后你再过来。”

    “是。”小吴犹豫了一下,硬着头皮奉上了压轴的礼物,说:“这是我们大人自己做的。”

    刘松年又是一抢,打开了一看,竟也没骂,取了往自己腰上一挂,说:“还算有良心。”命人拿钱赏了小吴。

    小吴心说:我今天这是什么运气?!

    趁着运气好,赶紧去了一趟左丞家,还是得了个“回京前来一趟,有信要你捎回去”的信儿。胡琏那里亦如是。

    小吴一连几天总在外面跑,最后去了田罴家、休致的那个前大理寺老王家,往这两家又送了点东西。在这两家,小吴特意背了祝缨的话:“去年才到福禄县,手头也没理会出东西来,今年手头略松了一点,还请别嫌弃。”

    忙完这些就过年了。小吴安安稳稳过了一个年,京城繁华与福禄县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过完了年,往这几处收一收回信,又得一回赏,到了初九这一天,他就与曹昌动身回福禄县了。去的时候车满满的,回的时候除了信却又没带什么东西,如此反而省了路上的时候,来的时候两个月,回去的时候一个月多一点就到了。

    路上越走越暖和,走到中途,后面又有快马疾奔超过了他们,扬起的尘土将二人呛得直骂娘。等二人到了下一个驿站,却听到里面尽是欢欣讨论之事——太子有儿子了!

    小吴和曹昌一怔,也都傻笑了起来。东宫有后,于国于民都是一件大好事儿!

    两人赶路的劲头更足了。

    到福禄县的时候还没出二月,二人已将厚冬衣都脱了,只穿夹衣。福禄县里也沉浸在一股很轻松的份围里。东宫终于有了儿子,如此偏僻之地的百姓也认为这是件好事。

    人们看到小吴和曹昌,也与他们俩打招呼,说:“回来了呀?快些去见大人吧!”

    …………

    回到县衙,祝缨正在签押房里看账,苏鸣鸾和赵苏都在一旁侍立,祁泰在向她报账。

    过年一波“桔子”卖得还不错,不算建同乡会馆、修路、修仓库,钱上只亏了几百贯而已。

    苏鸣鸾道:“岂不是白费了这一番辛苦了?”

    赵苏道:“才开始,几百贯不算亏了。明年就能少亏些,再过两年,就是稳赚了。且库里还有一些,越往后,橘子越贵一些。一春一夏还能有厚利。”

    祝缨道:“你们就是这么看的?”

    苏鸣鸾问道:“阿叔,你这样说肯定有别的话,说嘛!”

    祝缨竖起双掌在面前比了比,道:“你们两个,一个以后是要掌管整个部族的,一个呢又有心仕途,怎么能只看眼前这么窄的一片地方的一点钱呢?”

    苏鸣鸾道:“阿叔不就是为了县里多弄点钱么?我弄茶,也是为了寨子里多些钱。”

    祝缨道:“钱的数目差不多的时候,就不在多少而在位置了。”

    苏鸣鸾没听明白,祝缨道:“这一回好像是亏了几百贯,且不说各家一摊亏也不算多。就说这钱,散户拿到了卖橘子的钱、仓库的工人拿到了工钱、车夫、脚夫乃至路边卖茶的都拿到了钱。他们有买米的、有买盐的,也有买些家什的,农夫能有钱赚、茶馆酒楼也有钱赚。看着是一文钱,实则已是三文、五文、十文……”

    她还修了路,路可不是只为运橘子,还能干别的呢!还有仓库,还取租金。各种商税也有了,就算她不收十文一下的小买卖,也是一笔收入。明面亏钱,实则她借此时还赚了不少钱。

    苏鸣鸾道:“还是不太懂,不过听起来很好。”

    祝缨道:“本来就很好的。”她摸出了一枚铜钱,道:“你要是只看着它,就必然拿不不稳它。慢慢想想这个道理。”

    “是。”

    童波跑了过来,道:“大人!小吴他们回来了!”

    祝缨对表兄妹道:“今天就到这儿吧,明天再同你们说话。”

    两人离去,与小吴等人擦肩而过,小吴老老实实叫一声:“小郎君。”沉着稳重直到苏鸣鸾和赵苏走远了,才跳起来往签押房蹦:“大人!大人!我们回来啦!”

    两人将一包袱信放到了祝缨桌上,开始依次叙述拜访京中各人的经历。曹昌口中就没有什么,只有:“都问您好。”

    小吴说得就很精彩了:“王相公府前好些人排队,小人正排着队,里头把小人叫过去了。”、“陈相公说,大人还年轻,一定要很把根基打牢。”“田大人家里都哭了呢。”

    祝缨一边看信一边听,王、陈都让好不要急躁,王云鹤说,能“抚远”当然是好,但是重心还得是福禄县本身,切不可因为陛下更喜欢这教化蛮夷之功就忽略了县里百姓。陈峦说得直白:你在朝中无根基,就得拿地方上的政绩当你的根基,老实猫着,至少干满三年,三年都得优异!

    裴清、冷云这回都没有信了,正好小吴讲到了大理寺风云。

    祝缨心道:我说呢!

    现在的窦朋就像当初的郑熹,他们都是有本事有抱负的人,到了一个衙门,不得把这个衙门上上下下攥到自己手里,把人都弄得服服帖帖的?可大理寺人员都被郑熹这个缺德鬼临走前填满了!

    窦朋正因明白、有本事,才会弄出这些风波来。左丞能坚持下来就不错了,自是无暇再理会她。

    她也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前几天才收的几个流放犯与之前全然不同,乃是正经的“悍匪凶徒”,是当年王云鹤在京城遇到了要当街打死的那种。人就是不会种地、不会干活,就打打杀杀,除了正经事儿,□□掠掳无所不做。

    才到福禄县,给放到流人营里,没三天就要占兽医妻子的便宜。亏得单八等人听到动静要来救,反而被他们打了一顿。丁校尉的营地在流人营旁边,听到声音派了健卒过来才免去了一场祸事。

    祝缨只好将流人的“规矩”也立了起来——流放犯到了地头,先打四十杀威棒。

    她一封一封翻着信件,信没看完,吴、曹二人都说完了,祝缨道:“好,知道了,你们去后头歇着吧。”

    两人知道她的习惯,一揖,退了出去,留她继续看信。

    郑熹的信越发的啰嗦了,这也叮嘱那也叮嘱。刘松年的信就很有趣了,先说瑛族的传说十分有趣,然后故作不经意地说,桔子不错啊,有没有给我两颗。最后才是说到了赵苏的文章。

    刘松年没有批改赵苏的文章,而是给了祝缨一个建议:要不让他去读番学吧。这赋作得味儿不对,根本没法儿改。他还举了个例子,就像郑熹和周游,都是人,你要把周游改成郑熹,就改不了。

    如果真要走科考的路子,就考个明经,背书的那种,或者去国子监读书。“文名”是很难的了。

    祝缨心道,番学是不可能的,只好设法进国子监了。可惜国子监也有些难度,不是现在就能进的。

    “唔……”她忽然起身,将各种信件拢好拿到后面卧房里,放到装信的箱子里锁好。然后换了身衣服,慢慢地往衙门外走去。

    衙门外面的街上,她遇到了丁校尉。

    丁校尉道:“祝老弟,你出来怎么不带个人?”

    祝缨道:“有你在,安全得很,哪还要人?新宅子还好?嫂夫人还喜欢?”

    丁校尉是道:“喜欢。她喜欢了,我却惨了,老弟,我的私房没了。”他指着自己脸上的抓痕,表情十分的难过。

    祝缨给驻军补贴,这拨驻军老家不在福禄县。其时多半是一处征发的士卒集体往另一地服兵役,这一百人来源比较集中。祝缨就特意派人去那里也建了个同乡会馆,一边卖橘子一边给军士们提供一种兑换的服务,即,在福禄县里领的钱,如果要捎回家里,可以能过福禄县的同乡会馆。这样他们就不用再另托人捎带,以免被人侵吞了辛苦钱。

    祝缨也不是让人押着钱上路的,而是开一张单子,拿单子兑钱。每一百里,收百分之一的费用。一百钱,走一百里,到地头兑个九十九文。

    即便这样,也比托人捎带安全可靠。

    丁校尉的家与士卒们不同,他是个小军官,他在城里置了一所小宅,本想讨个外室伺候起居。这样原配在家乡伺候父母,他自己在这边也有人照顾起居,如果再添个一儿半女,也不耽误给丁家添人口。

    想得很美。

    就在前两天,宅子刚用这段日子的补贴赁了下来,本地的媒人带了个年轻的小娘子来给他说媒,正撞上老婆过来找他!“外室”也被打跑了,媒人也被打跑了,丁校尉被打得躲在了床底下。

    丁娘子一战成名,这两天正妥妥地安排新居。

    所以祝缨才有此一问。

    丁校尉道:“明天来吃酒暖宅呀!”

    “一定去。”

    “我得回去给母大虫应卯,晚一刻,又要闹了。”丁校尉郁闷地说。

    祝缨背着手,踱到城外。公廨田里的麦子长势颇佳,已由青渐渐转黄。祝缨在地头又看到了单八,单八十分紧张地说:“大人!麦子很好,就快能收了!真的!不耽误种稻子的!”

    春耕眼看又要到了,单八看着沉甸甸的麦穗万分不舍,生怕祝缨一个兴起就把麦子铲了好准备种水稻。

    祝缨捏了个麦穗道:“很好!”她又不傻,稻子稍晚两天种也是可以的,每年水稻也不是同一天突然就洒下种子种好的,也是有个过程。只要赶上最后的时辰就行。

    她说:“看来今秋麦子还要早种几天。”

    单八道:“小人一定记得!今年是第一年!”

    祝缨才要说什么,童波骑着马跑了过来:“大人!大人!不好了!刺史大人派了人过来!关大人请您快些回去!”

    …………

    鲁刺史的人她是不怕的,她翻身骑上了童波的马,神情却颇为悠闲。在县衙门口跳下马来,将缰绳扔给了侯五,祝缨信步走进了衙门里。

    走到大堂才发现,除了作陪的关丞,刺史府里派来的居然是司法参军事!而在司法参军事身边是几个风尘仆仆的男子,年长者留须,约摸三、四十岁,年轻的二十来岁,几个人还都带着几个随从。

    祝缨将那几个人看了一眼,问道:“有人参我?”

    司法参军事姓康名桦,表情严肃,道:“这二位是御史……咦?你……”

    年长的御史道:“祝令?果然名不虚传。下官阮芝,忝为侍御史,这位是樊路,监察御史。有一桩案子,要来请教祝令。”

    祝缨看看康桦,再看看两个御史,道:“既然都是刑狱上的事儿,我便不绕弯子了,是查案还是查我?公文呢?”

    康桦道:“都什么时候了?还开玩笑?”

    祝缨看了他一眼,心道:看来你是不知道了。

    康桦确实不知道,因为两个御史到了刺史府,要求刺史府配合一下,鲁刺史问他们何事,他们也不讲。鲁刺史便派了康桦陪同前往。

    康桦领了命,一路陪着来的。

    阮芝道:“有件案子须得问祝令几句话,并不是祝令的事儿。”

    “请。”

    康桦硬挤进来,道:“刺史大人有令,祝令是本州的官员,御史大人有话要问,须得我在场。”

    原来,鲁刺史嘱咐过康桦:“见机行事。若与本州有关,除非有旨意,万不可叫人就这么轻易将我州的官员白白带走了!也不能叫他们就随便审问了!你跟着!”

    樊路笑容有点古怪:“你要听?恐怕不能叫你听了去。”

    康桦执意不肯避开,两下僵持住了。阮芝对祝缨道:“苏匡。”

    祝缨微愕:“他?”

    康桦道:“这怎么回事?”

    阮芝道:“真要在这里讲?”

    祝缨低声对康桦道:“是为了以前京里的事情。”

    康桦这才勉强地道:“好,我等两位御史大人一同回州里见鲁大人!”

    查账

    康桦的顶头上司是鲁刺史,他得完成鲁刺史交代的事情,哪怕是御史就站在面前,他也努力表明了自己的立场。

    樊路听了康桦的话,似笑非笑地问了一句:“康兄想好了?真的想要知道案件原委?”

    京官与地方官员是一种很奇怪的关系,他们都是官,气质上却有着一些难言的差别。这种差别也存在于“常年跟在上官身边”以及“独自在外办事远离上官”的人之间,难言却又真实的存在着。哪怕是同一个人,他做京官和做地方官员的时候,都会有着些微的差距,很少人能够例外。

    祝缨就是那个例外。

    而康桦显然是个正常的案例。

    康桦跟到樊路的话之后,脸色就变得有点难看了,祝缨乐得在一边看他们之间的交锋,一瞬间,她约摸就将鲁刺史、康桦以及阮、樊二人的心思猜着了一点。

    等到阮芝打了个圆场,说:“这是御史台的案子,并不与贵州相干,只是询问祝令些事情,你尽可放心。祝令,好生安置康兄,你我谈一谈,可好?”

    祝缨才说:“小吴。”

    小吴躬着身进来,对康桦做了个“请”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将康桦引到了别处静坐等信儿。

    祝缨看了关丞一眼,关丞也缩着脖子跟着走了,关丞是一点也不想陷进这些事情里的。

    祝缨对阮、樊二位道:“既然不是要审我,就请移步坐下慢慢说吧。”

    阮芝道:“祝令玩笑了,我们二人客随主便。”

    他的品级并不比祝缨高,占了“京官”“御史”身份的便宜,方才与祝缨能平起平坐且来问话,行动间对祝缨仍保持了些礼貌。并没有“天使”们常有的那种不将地方官员当人看的高高在上。

    祝缨道:“请。”

    一行人到了小花厅坐下,曹昌等人上了茶就都垂手退到一边,一声也不吭了。

    樊路好奇地打量着祝缨,见她是个端正白净的年轻官员,一身简单的布衣,轮廓显得很柔和,虽不笑,却不让人觉得冷漠。这人年纪比自己还小一点,品级却已比自己高不少了,原大理寺出来的,也不知道有几分本领……

    阮芝也看着祝缨,道:“祝令是大理寺出来的应该知道规矩,我们二人并不是来审问的,问些事情还要走。祝令也不必过于拘束。”

    祝缨道:“好。”

    她一看这二人,以前没见过,就知道这案子有点意思了。御史台自己没有监狱,是借的大理寺的监狱看押的犯人,所以御史台与大理寺之间交往还是比较多的。祝缨又是个有心人,御史台里的人她都认识。这两个人面生,就是她离京之后才到的御史台。

    御史台与所有的衙门一样,都是吏比官多,在有数的官员中间还要刨去出缺的,想从剩下的人里找出俩祝缨都不认识的搭个班儿跑个两千七百里问个案子,这事儿就透着不寻常。

    阮芝道:“为的苏匡的事来,祝令以前知道苏匡吗?”

    祝缨不与他兜圈子,道:“我进大理寺的时候他就在了,我外放时,他仍在。”

    阮芝问道:“其人如何?”

    祝缨道:“精明强干。”

    “何以见得?”

    祝缨道:“调过他核完的案子了么?并无纰漏。外出推案也常能有所发现。”

    樊路突然插言道:“所以你才荐的他?”

    阮芝心道:傻子,他在大理寺十年,什么样的审问手段不知道?你竟想突然诈他?

    祝缨不动声色,道:“我荐他什么了?”

    樊路道:“就在你离京之前,他的考语……”

    阮芝忙打断了这个年轻人的话,道:“不要说与案子无关的事儿。”他忽然又问起了左丞。

    祝缨道:“也是大理寺的老资历了。”

    小吴从京城回来已带回了一些消息,然而从阮、樊二人的情况来看,事情似乎不止是窦朋要抓权那么简单。大理寺自己的事儿,窦朋必不会让御史台出手来查!祝缨有数,左丞可能也会从中吃点好处,苏匡更不用说。“精明强干”用在办案上固然是好,用在搂钱上必也能成个大贪。

    但是,闹出去了终归是大理寺丢脸,能自家内解决是最好的。借了外力终究不美。

    御史来的,就代表背后还有其他的事情。

    苏匡最后的荐词是郑熹授意她写的,她可不值得御史台这么大费周章的。

    她很警惕,多一个字也不说。

    阮芝又慢慢问了一些苏匡和左丞的事情,并且问祝缨:“祝令这么评价他二人,可有什么依据么?”

    祝缨道:“看他们断过的旧卷就知道了,一个锐气,一个稳重。苏匡办案是有一手的,也肯干。左丞经验很足。”

    樊路突然发问:“你怎么不问问是什么案子?”

    阮芝的眉头又皱了起来,祝缨道:“既然是案子。断过案的人就该知道无意间一句话就容易引出许多的麻烦来,不知原委的多余述说又容易引起误解,反而于案情不利。顶好是问什么、答什么。”

    阮芝大声咳嗽了一下,道:“祝令在大理寺的时候,置办了不少产业?”

    “嗯?”

    阮芝又纠正了一下:“你曾为大理寺置产,是么?”

    “是有一些。”

    “还记得有哪些么?”问话的时候,阮芝的心情是难言的羡慕。他虽是才进的御史台,也常听人说起大理寺的祝三郎,一个面面俱到的“大管事”。大理寺可以说有权,也有些人能以权换财,但是在祝缨手上,大理寺一个断案的地方竟然不靠包揽诉讼而成了个富得流油、上下都阔绰的衙门,那是御史们都羡慕的。

    祝缨道:“当年离任的时候我账本都交出去了。现在不能信口开河,万一记错就不好了。大理寺应该有旧档。”

    祝缨办交接的时候有账。现在就有左丞当时的接收的收据。左丞签的名。证人是胡琏。三人都画了押。不过祝缨不打算把这些都告诉阮芝,她觉得这背后有事,并不想交底。

    眼见她油盐不进的,阮芝只好吐了些实情:“苏匡侵吞了大理寺的公产,正在查他。只是有些证据却不见了,所以才来请教。”

    祝缨道:“要什么样的证据?”

    樊路要说话,被阮芝直接按了下去,阮芝道:“能有当年的产业名录是最好了。”

    “我可不会私留大理寺的底档。”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

    樊路道:“祝令,祝前辈,我们不是来查你的。”

    祝缨道:“就算是查我,我也是没有私留底档的。”

    阮芝对樊路道:“你出去走走。”

    樊路的脸色有点难看,阮芝定定地看着他,樊路黑着脸居然听话地出去了。阮芝将身下的坐椅住祝缨这边拉了一点距离,道:“樊路年轻人,说话难免鲁直着,却也是实情。若是查祝令,就不是我二人来这般说话了。出君之口、入我之耳,绝不对第三人讲起。”

    “底档都在大理寺封存了。”祝缨说。不说还能写呢!奏本一上,八张嘴都说不清了。没影儿的事都能编它一编,她但凡说出一个字,她自己都难洗了。

    阮芝闭着眼睛想了一会儿,再次张开眼,对祝缨道:“是大理寺内有人告发了他。”

    “告发他的人没有证据么?”

    阮芝道:“还要什么证据呢?几个月不发钱米,算不算证据?”

    “亏空成这样了?”

    阮芝道:“他说他的钱财是来自妻子的嫁妆。”

    祝缨心道:你从苏匡那儿问不到的东西,就想从我这儿问到了?

    她说:“那就难办了,不定罪的时候可不能轻易查抄官员家的账目。”

    “祝令有何可以教我?”

    祝缨道:“我离开京城两年了,世易时移,我也说不好。”

    阮芝起身作揖,祝缨也起身扶住了他。阮芝再三说:“还请不吝赐教。”

    “早知如此,当年就不置办那么些个烦人的东西了。”

    阮芝道:“已然置办下了,还望再费一回心。”

    祝缨道:“不是我的案子不想问,知道得太多了终究是个麻烦。”

    阮芝道:“本不是大事,我只管查案子,最后怎么结案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

    “好吧,你们千里迢迢的来,实在不容易。”

    “多谢体谅,我必不忘今日之事。”

    祝缨道:“凡事都有个根儿。私卖官产,产业得在他手上不是?他接手的时候,是谁交割给他的?交割给他多少?”

    阮芝道:“左丞倒是回忆起了一些,也写了个单子,也有几个证人。可是账本烧了,空口无凭。苏匡手下也有几个证人,都说没有拿到。”

    “死无对证了?”

    阮芝苦笑道:“办过案的都知道,账本烧了是个什么意思。不然,我也不用来这里了。”

    祝缨道:“这样。当年我离京前他们查过我的账,你回去悄悄的调一下那个档,里头应该有你要的东西。”

    阮芝又吐了一点实情,说:“早看过了。祝令离开时的账目是清晰的。左丞接手之后,又有苏匡参与,如今二人互相推诿,都指责是对方干的!两人都是办案的老手,轻易问不出什么来。”

    祝缨心里捋了一下:哦,有人因为没有几个月没有发补贴,所以把苏匡给告了,但是一把火把大理寺的有关为账目给烧了。苏匡不认私卖官产,左丞也不肯背这个锅。但是苏匡嫌疑更大,左丞多少也有稍有一点不太干净的地方。因为没有证据,所以双方在扯皮。

    就这么一件事情,窦朋想借机干点什么是很正常的,但是御史来了,就代表除了窦朋,大理寺外应该还有别的人想借这件事再生出点事端来。只是不知道那个想借此生事的人是谁!

    无论是郑熹还是温良等人之前给她的信里都没提及此事,王云鹤,尤其是陈峦也没提及这件事,要么是突然发的,要么就是这事儿跟她没关系。

    祝缨道:“那就真不好办了,我亦无法。我离开都两年多了,这两年里,关山阻隔,公文还好些。要说为旁的事情进京,一来一回小半年都过去了,能知道什么?”

    阮芝有些失望,不死心地问:“真的无法么?”

    祝缨道:“动手晚了,没有及早封账。”

    阮芝叹息一声,道:“终是白跑一趟。”

    祝缨道:“天色已晚,还请先到驿馆歇息。”

    …………

    阮芝支开了樊路也没能从祝缨这里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二人心中都有些郁郁。樊路更是说:“难道他与苏匡不和是装的?仍是要维护苏匡?他们都是郑詹事使出来的人……”

    阮芝道:“莫要胡说!你今天有些冲动了。”

    樊路笑道:“我这年纪就该冲动的,可惜没诈到他。咱们明天还去见鲁刺史么?”

    阮芝道:“不去。咱们是查苏匡的,又不是来查他们的,早些回去复命要紧。”

    “可惜什么也没问出来。”

    阮芝道:“问不出来就问不出来,这可是个难缠的人呐!”

    两人又商量一回,终究是无计可施,心中对祝缨实在说不上是满意。

    第二天一早,二人着急赶回京城办案,拒绝了祝缨的挽留,也对康桦说了不去州城,留了帖子请康桦代向鲁刺史致意。

    祝缨这边,连夜又将京城的书信重新看了一通,上面也有左丞浅提了几句苏匡“攀上高枝”“中饱私囊”的话,却又没有其他人的话来做个佐证。现在写信去京城问,眼下肯定是来不及了的,只得跟着下一封公文的时候一道送进京,多问几个人才好定夺。

    她给三人都置办了些土产做礼物,亲自将三人送到县城外的官道上。礼物不多不少的,也看不出来怠慢。

    康桦故意留在后面,他另有鲁刺史给的任务——应付完了御史,得把祝缨叫到州城里来问个话。不然御史过来查了一回,刺史还不知道县令跟什么大案有牵扯,“以后”万一有事,岂不要抓瞎了?

    阮、樊二人怏怏地上马,简单地谢了土仪,正要驱马回京,远远的、一队骑士飞奔而来:“有令!有令!”

    康桦心道:这又是什么事儿?

    阮、樊二人想这必是祝缨的事儿,他们懒得管这个,都打算催马赶路。不想这一队人却是冲他们来的!

    为首一人先不问祝缨,而是问:“阮、樊二位御史在吗?”

    二人问道:“何事?”

    来人道:“接令,命阮芝、樊路查问福禄县驻军案。”

    祝缨心道:丁校尉犯什么案子了?!!!

    那边阮、樊二人下了马,取了身份凭证验讫,来人这才取出一份公文交给阮芝:“着查福禄县驻军钱粮。”

    康桦听这事儿跟他们没关系,对祝缨道:“鲁大人有令,此间事了,你到州城一趟。我先回去向大人回话。”

    祝缨道:“慢走。”康桦对阮、樊二人拱手,道:“告辞。”

    二人道:“且慢。”

    康桦问道:“何事?”

    二人将康桦叫到一边,将公文给看他了一眼,康桦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樊路道:“康大人,你且回不去了,得帮这个忙。”

    阮芝又对祝缨道:“又要叨扰啦。”

    祝缨道:“哪里的话,还住驿馆吗?”

    “也只得如此啦。”

    “请。”祝缨做了个手势,心下暗暗警惕,这事儿不太对劲!二人看她的眼神有点怪,丁校尉才来多久?能有什么钱粮上的问题?难道与我有关?又留康桦,难道是为了辖制我?

    阮芝道:“我二人与丁校尉并不相熟,还请祝令代为延请。”

    祝缨与他们一边回驿馆一边说:“好。二位是要下公文,还是只是问话?”

    阮芝笑道:“不会让祝令夹在中间难做的。”

    “好。”

    三人先回驿站,祝缨亲自去找丁校尉。

    丁校尉家本来就要准备暖宅的事儿,虽然会被老婆打,他此时还是在家里帮忙的。丁宅看门的是丁校尉从营里调来的军士,看到祝缨笑道:“祝大人来了?!标下这就去通报我们校尉。”

    祝缨道:“跑慢点儿。”

    军士仍是一道烟跑了去,丁校尉转眼就出来:“祝大人来得好早!我这里酒席还没准备好哩。”

    祝缨道:“方便说话么?”

    丁校尉道:“到书房来吧。”

    丁校尉不读书,“书房”不过徒有其名而已,实则是个丁校尉装门面的会客室。两人宾主坐下,祝缨道:“京中两个御史要见你。”

    “咦?我与御史有什么瓜葛?我养个外室,那不是没养成么?”他摸了摸脸,上面疤还没掉呢。

    祝缨道:“这也算个事儿?你自己小心着点儿,没发文拿你,现在事就还不大。”

    “哦哦!祝大人,一同去不?”

    祝缨道:“我要不与你同去,以后还能做得成朋友么?走着。”

    两人走到院子里,丁校尉对后面大声叫吼了一句:“我跟祝大人出去了!”

    丁娘子从后面绕过来,见到了祝缨才笑道:“祝大人又要为我们家费心啦。”

    祝缨道:“哪里。”

    丁娘子这才放心地放丁校尉出门。

    ………………

    二人到了驿站,里面已然摆开了架势,阮、樊二人与康桦正在聊天儿。三人的随从加起来也有十数人了,都列队整齐。

    祝缨暗中警惕,丁校尉却大大咧咧的。祝缨向丁校尉介绍了阮、樊、康三人,丁校尉对三人抱拳为礼,又问:“不知叫我来有何事?”

    丁校尉是一点也不怕的,他是军人,并不像一般的官员那样可以被随意处置。

    阮芝请他二人坐下,丁校尉的品阶最低,就坐在了最后。

    阮芝就问道:“丁校尉帐下可有一个叫洪幺的人?”

    有。祝缨在心里答。丁校尉帐下从她手里领补贴,拢共百来号人,她连这些人长什么样都知道。

    丁校尉也说:“有。这小子怎么了?”

    阮芝点点头,不答反问:“为人如何?”

    “就那样吧,是个肯出力气的兵。”

    “品性如何?”

    丁校尉道:“这话奇怪,咱们当兵的,以忠君爱国为要,哪有什么不好?”

    阮芝道:“那就是还算可信了?”

    “他没犯什么案吧?”丁校尉忽然怵了。

    阮芝微笑道:“好叫丁校尉知道,五百里外有一地名丰堡,那里的士卒险些哗变。”

    “哎?那与洪幺有什么关系?”

    阮芝对祝缨道:“祝令,我现在要是封账,应该不算晚吧?祝令一向能干,我们都是知道的。只是有时候,太能干了也不好。丰堡的驻军与本地洪幺等人都是同乡,祝令会心疼人,给他们发钱了吧?都是同乡……”

    原来,一处征发的兵役并不全会分到同一个地方,譬如福禄县就需要一百来人,如果洪幺老家一次征发三百人,另两百就会调到别的地方。洪幺等同乡跟着丁校尉到了福禄县,他的另一部分同乡们则在丰堡当兵。

    今年过年之前,祝缨不但发了按月的补贴,还给每人一笔按品级不等的过年费。都凑在一起,对普通人家来说也算是巨款了。祝缨又提供了费用极低的运送钱款的业务,让洪幺的家人过了一个好年。

    好巧不巧的,洪幺“肯出力气”之外又别有一个特点——大嘴巴。丁校尉带兵也不算很苛刻,更要给祝缨面子,他就点了个强壮又能言会道的士卒,命他陪同福禄县派去开同乡会馆的人回乡。一是给福禄县的人领路,二也算是为了保护福禄县人的安全。

    这个人就是洪幺。

    洪幺能言会道在赶路无聊的时候是个优点,可是回到家一吹牛就是个缺点了。他回到家,陪同乡会馆的人将捎带的钱一分,自己也回家过的了。过年少不了串亲戚,他大嘴一张,就吹起牛来:咱们这回可以发达了!福禄县孝敬咱们土地、钱粮、还给牛和犁!

    他与所有出门闯荡而回家的人一样,必不能灰溜溜的回来。征发兵役是件没有出息的事儿,但是能发财就另当别论了!

    没多久,十里八乡好些人就知道了他怎么显摆的。他明明只攒了两贯钱,却将这两贯钱都拆散了放到一个笸箩里,摆在自家堂屋的桌子上叫人看。对钱吹牛,越吹越没了边儿。

    事儿就传到了在丰堡驻军的人家里,福禄县都这样,丰堡应该也不错吧?

    并没有!

    丰堡地方就算要与驻军相处,也是先从校尉等头领开始结交,谁能照顾到一个个的大头兵呢?那得看校尉做不做人。

    这校尉自己捞钱还捞不过来,又要士兵过得清苦以显示自己清廉,哪有心想到他们?校尉不做人,自己吃得满面油光,却以“青黄不接”为由,又污了一笔款子。丰堡驻军的日子愈发的难熬。

    终于在前阵子出事了!

    起因是一个士卒收到家里人捎来的口信——他爹死了,但是没钱埋,家里借了钱办了丧事儿,让他把一些军饷捎回来还债。

    他向校尉讨钱,反被校尉的亲兵说:“不识大体,没眼色。”

    两下吵了起来,亲兵把人给打了。丰堡士卒都是来自同一个地方,老乡帮老乡,与亲兵们打了起来,校尉又要“行军法”,要斩杀带头闹了他的事的人。这下可算是捅了马蜂窝了,士卒鼓噪起来,执刀杀进了校尉的大帐,将他给挟持了。

    又把平素奉承校尉、欺压士卒的亲兵们都杀了,接着就公推了两个人要向上陈情,控诉校尉不做人。

    事情闹大了,当地官府赶紧加紧文书发到了京城,皇帝震怒!

    京城一面下令安抚、处置哗变的士兵,一面下彻查。事情比较紧急,需要快点拿出个结论。

    再另派官员过去调查又耽误时间,正好,阮芝、樊路已然在附近了,不如发一封公文,由驿路飞奔去通知,可比另派官员赶路节省时间啊!

    这里面本来没祝缨什么事儿的,祝缨道:“丰堡克扣士卒以致哗变,与我福禄县何干?”

    阮芝道:“凡事都要从根子上来。钱粮的账,还是要说一下的。”

    丁校尉也有点傻,他不识几个字,他的账也挺糊涂的。他有点慌乱地看向祝缨。

    祝缨道:“账可以封了查,我的账你查一千年都行。将要春耕了,我县里钱粮调度要安排这一件大事,耽误了春耕,我是不依的。”

    阮芝微笑道:“这是自然。”

    祝缨道:“请。”心里却骂了一句:他娘的!

    他看了一眼丁校尉,丁校尉惴惴,低声骂道:“他娘的,我非得割了这小子的舌头不可!”

    樊路听到了,别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

    祝缨心说:你可闭嘴吧!

    …………

    案子主要是士卒哗变,但是阮芝二人在福禄县,所以先查的福禄县,且说:“我们还要赶去丰堡,不会耽误祝令太多时间的。”

    祝缨道:“请。”

    一行人到了县衙,祝缨自己现在就是被查的人,只得把大堂让给了阮芝。阮芝也不拿她当犯人,还客客气气地请她坐下。丁校尉也得以敬陪末座。

    樊路道:“时间紧急,咱们就长话短说了——丁校尉,你的账呢?”

    丁校尉道:“我叫他们去取!”

    阮芝道:“且慢!”他指了自己的两个随从,让他们跟着丁校尉的人回营去拿账本,又让把洪幺也给带过来。

    然后,阮芝对祝缨客气地道:“不知县里的这一笔账目是怎么结算的?据我所知,福禄县并不富裕。还请封账看账。”

    他邀了康桦一同查看福禄县的账册,福禄县历年旧账早清,如今是祝缨到了之后重建的新账。虽如此,他们几人都不是专门做账的人,查起来也十分的麻烦。

    樊路道:“我们只看这一注的账。”

    他们命随从先上封皮,然后再让福禄县将与丁校尉的账目往来部分从中拣出。如果看着没问题,那就算过关。只要稍有问题,立时就要倒查回去。

    祝缨道:“虽不富裕,先前朝廷免了逋租之后就好多了。过不好,因新债叠旧债。旧债免了,自然就没了新债。且又搜出隐田隐户,这点钱还是有的。祁先生。”

    别人见御史得吓得半死,祁泰天生懵懂,耷拉着眼皮、抱着本账给阮芝报账。

    开荒分地、提供耕牛种子之类都是有公文往来的,福禄县的账目里也有一笔“钱粮”明明写着是开荒的补贴。

    阮芝又问:“为何没有耕地,要分荒地?”

    关丞忙插言道:“抛荒。”他将事情统统推到了汪县令的头上,讲述汪县令之不务正业,致使流人营荒废了,所以驻军也撤了,驻军种的地也就荒了。这一部分的公文还是在的,驻军撤离,还是要下文的。

    阮芝与樊路又翻出这份公文,验看了上面的大印,才说:“倒也说得过去。”

    须臾,丁校尉的账也拿到了。福禄县的补贴由祝缨这边发还好,粮饷等由丁校尉发的,中间账目稍有不清,丁校尉额头上生满了黄豆大的汗滴。

    阮芝看了看,轻轻一笑,就将账本往桌上一扔。对祝缨道:“祝令,恕我们失礼了。”

    祝缨道:“这是哪里的话?查清楚就好。”

    两下又客气了一回,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当晚,阮芝等三人还是住在驿站,祝缨却召来侯五:“你连夜去京里一趟!”

    侯五当时都要睡觉,被叫过去的时候还以为是要简单跑个腿,等知道“跑腿”的内容之后,人也傻了,这跑腿也太长了!

    他小心地问道:“大人,出什么事了?”

    祝缨冷冷地道:“没事就不能上京了么?你收拾好,去见几个人……”

    她让侯五见的一个是郑熹,问问他的底,苏匡背后到底有什么事儿。第二个是陈峦,请他支招,其他谁都不问。

    侯五见她神情严肃,忙道:“是!”

    祝缨连夜给他开了条子,侯五从福禄县出发,一路径往京城而去!

    那一边,阮芝、樊路二人也不在福禄县久留,两人虽对祝缨不是很满意,却知道哗变案的根子其实并不在福禄县而在丰堡,一旦处理不好,他们两个也要跟着倒霉。

    第二天,二人连祝缨给准备的土仪也不及带,便动身往丰堡去了。

    康桦对祝缨道:“你与我一同去见鲁大人吧!这都什么事儿?!”

    祝缨道:“我还得准备春耕呢。”

    “你账都叫人封了,还备春耕呢?”

    祝缨笑道:“这不又解封了吗?”

    康桦低声问道:“御史们来,究竟是为了什么事情?你总不说,大人和我怎么帮你?”

    祝缨道:“这事儿与咱们都没有关系,与京里有关系,你真想知道?”

    康桦厌恶地皱眉:“你就憋着不说吧!哼!”

    祝缨道:“我倒想说,又不知从何说起。何况……”

    “什么?”

    祝缨道:“这件事儿,鲁大人恐怕也是不要沾的好。”

    康桦瞪大了眼睛!

    祝缨对康桦道:“不会叫你为难的。稍等,我修书一封,你捎给鲁刺史就是。”

    见她如此不知好歹,康桦大怒:“你可真是不识好歹!大人好心保你,你却这般作派!”

    祝缨道:“康兄这番奔波也是辛苦了。”

    康桦拂袖而去!

    关丞直到此时才敢凑上来,怯生生地问:“大人……这……要如何是好?”

    祝缨一挑眉:“什么‘如何是好’?”

    关丞不敢答话,心中委实担忧。他不敢再问,回到县衙之后等在签押房外面,待小吴经过之后一把拉住了他!

    小吴吓了一跳!

    关丞道:“别假模假式的了,问你一件事儿——你上京的时候,遇到什么事了吗?”

    小吴笑嘻嘻地说:“能有什么事儿?相公们很喜欢咱们大人呢!都有回信。”

    关丞狐疑地看向他:“真的?”

    “当然是真的!要不好,我还会回来吗?我是京兆人,早躲回家里啦!”小吴说。

    关丞脸上终于浮现出一点点的笑来:“那就好、那就好,看来是不会有什么事儿的。”

    “怎么就不会有什么事儿呢?”小吴故意说,看到关丞又担心了起来,才缓缓说出下一句,“会有好事儿的!”

    关丞笑骂一句:“你这猴子!”背起双手踱步走了。显是相信了小吴的话。

    …………

    小吴的话倒也不假,就在他答完关丞的话之后的第三天,祝缨便又收到了来自京城的关怀。

    寄信来的是冷云,他特意派了人从京城送来急信。

    信上写道:段婴那个狗日的又要扬名京城了,他写了篇别人都喜欢的赋出来贺太子有了儿子,他爹段琳正设法要把他回来呢!陛下看起来是有些意动的!咱们可不能落后了!要不要叔帮你弄回来呀?他有诗文,你有祥瑞呀!赶紧的,再整点什么白雉之类的,不然弄个灵芝也行!你“爹”郑熹现在不能动弹,他过得惨呀,天天被他舅骂。你别指望他了。也不要指望政事堂了,王云鹤是什么人你又不清楚。赶紧的,叔帮你。

    祝缨心道:你是不知道阮芝来找我查了两个案子,要是有人从中弄鬼,搞不好我就得被押解进京了。

    返京

    没有人不向往长安。

    祝缨将冷云的信又读了一遍,冷云的字一向是漫不经心的,信的口吻也带着股随意。祝缨打开装信的匣子,将之前小吴和曹昌从京城带回来的诸多回信拿出来又看了一回。将这些信都收了起来,召来信使询问。

    冷云在大理寺里不怎么管事儿,也就从来不用公文给祝缨送信,信使是他家的仆人。祝缨在大理寺多年,与冷云打交道也不是一天两天,与这信使也算点头之交。

    祝缨先让信使:“坐下说话。”

    信使不敢托大,坐了半个屁股。

    她直接问信使:“少卿还有什么嘱咐没有?”

    信使道:“我家郎君说,请小祝大人写个回信捎回来。要是觉得写信不方便,让小人捎句话回去就行。”

    祝缨道:“好吧,你再歇息两天,我修书一封你给带回去。上覆少卿,有劳少卿挂念。”

    信使笑道:“郎君说了,他同您是什么交情?大家谁跟谁呀?”

    祝缨道:“他净好占口头便宜了。京里近来有什么新鲜事不?”

    信使歪头想了一下,道:“还是那个样子,郎君说,反正不会碍着咱们的事儿。啊!就是郑詹事,总有点小麻烦,不太好。不过也不太麻烦,大家都说,郑大人顺风顺水一辈子,小小挫折也不算大事儿。又是东宫的人,有的是远大前程。”

    祝缨道:“没问这个,有什么好玩儿的事吗?”

    信使道:“啊!花街来了个唱得好听的,教坊里又有一个舞得好看的……”他絮絮地说了许多京城的繁华趣闻,听起来没有什么太过份的。

    但是另有一件别人信里都没说的事儿——皇帝给几个年幼的皇子营建府邸了。

    这事儿邸报上没写,信使倒是说得头头是道:“一共三座府邸一块儿建的,鲁王依旧住在宫里。”

    祝缨道:“陛下还真是疼爱鲁王啊。”

    “可说呢,天下父亲疼小儿。”

    两人闲扯半天,祝缨从他口中得到了许多别人不会写在信中的消息,又命人招待他吃饭。晚间,祝缨铺开了信纸给冷云回信。

    她的回信并不长,开门见山地告诉冷云:我不回去。

    没有人不向往长安,没本事的人没法在长安站得住脚。

    长安米贵。

    第二天,祝缨又与信使闲了半天,再问出一点别的消息,比如永平公主怀孕了之类。不过还没生,祝缨想起来骆晟,也不知道这位驸马在京城又过得如何。她随口一问,信使道:“驸马每伴公主左右。”

    祝缨点点头,将写好的信交给信使:“上覆少卿,多谢惦记。我的话都在里面了,再带一句话给少卿,请少卿千万照顾好自己。”

    信使道:“我们郎君最不会亏待自己的一个人,小祝大人只管放心。”

    祝缨道:“你只管把这一句话带到!”

    “是。”

    祝缨对小吴做了个手势,小吴上前对信使道:“请随我来。”将准备好的盘费装一只锦袋里交给了信使。信使略一推让,也就收了走了。

    信使走后,祝缨再次召来祁泰。祁泰到了福禄县之后,日子过得舒心极了,祝缨从不让他写说明,只要账目对了,别的什么事儿都不用他管。

    祝缨有召,祁泰毫无防备地过来,祝缨也知道祁泰的个性,只要账目做对了,有时候祁泰忘了跟她行个礼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她用祁泰干活,也用得心安理得。

    无论祁泰是个什么样子,祝缨看他都是那副温和的表情,说:“祁先生,有件事还需要你去做。”

    祁泰道:“大人只管吩咐。”

    “你把这两年的账重新拢一遍,尤其是与丁校尉那里的。”

    “在下这就去办。”

    “要快,最好五天之内,七天也行,不能超过半个月。”

    祁泰被雷劈了:“啥?”让他查账他没二话,定了期限是不是太狠了?

    祝缨诚恳地道:“又要到春耕的时候啦,又要开始耕牛的租借事宜,这些都不能耽搁。”

    祁泰试图向祝缨多要点时间,祝缨道:“先生,去拢账吧。”

    她说得太自然了,祁泰硬没想起来要怎么跟她讲道理,直到摆好了算盘才想起来这事儿的工程太大,干完了得累脱一层皮。祁泰哭丧着脸,心道:我就知道天下没那么多的好事儿。

    一脸哭相地开始盘账。

    祝缨笑笑,叫来小吴:“跟我去一趟丁家。”

    小吴忙去找曹昌准备马,一起跟着祝缨去了丁宅。

    丁娘子正在家里指挥着收拾屋子,大模样已然有了,还差洒扫。又要准备有客人来暖宅,丁娘子还筹划着要有个空屋子,暖宅的时候客人一般会送些礼物,得准备好了收礼。

    见到祝缨,丁娘子十分高兴:“祝大人来啦!我们家那个口子不在,说是营里有事儿。”她说到最后,心里犯起了嘀咕,不对,县令是个大官儿,死鬼竟然不在家里等着县令来,难道又背着我养小的了?

    祝缨道:“那我便去营里寻他。”

    营地离县城不算太远,穿过一片田地就到了。兵营分得的荒地也在附近,因是荒地,须得有事没事就犁一犁、整一整,快春耕了,今天竟没有人在田里准备着。

    到了营外,远远地就看到一根粗大的木桩上吊着个人,吊得很有手艺。先把人捆着,再从后背伸出根绳儿给他吊起来,并非像绞刑架一般吊死人。

    这人穿一身灰衣,没着号服铠甲之数,灰色的衣服上透着一道一道的红色痕迹。

    是血。

    守营门的士卒见祝缨来了,如同见了救星一般:“祝大人!”他对内吆喝了一声,有人飞奔去禀报丁校尉。

    丁校尉身上衣甲没有穿得很整齐,领子也拽开了,大步走过来:“祝大人!”他恨恨地指着那个被吊起来的人说:“闯祸的狗东西我已罚了!”祝缨瞥见四下的士卒个个都提心吊胆的,很多人看着她,欲言又止。

    祝缨道:“南方本来就容易上火,你这儿当心嘴上长疮。”

    “我都被架火上烤了,还顾得上这个?”丁校尉道,“为这狗东西一张嘴!弄得我还要被御史来问!再过两天,将军那里怕也要来人问我了!”

    他亲自把祝缨请到自己的营房里,这里比流人营要好不少,墙壁也厚一点,冬天更暖而夏天更阴凉一点。

    丁校尉再三向祝缨致歉:“大人不因为我们是粗人而瞧不起,反而多有照顾,又给钱。现在我的人闯出这么大的祸来,实在是没脸见大人了!”

    祝缨道:“这些客套的话就不要说了,校尉,你的账,妥吗?”

    “这……”

    祝缨道:“外面的人有错,罪不致死,别闹出人命来。”

    丁校尉道:“吊他三天,看他以后还乱放屁不!”

    “是得管住嘴,”祝缨淡淡评论一句,又说,“将士们辛苦,又是垦荒薄田,该让人吃饱穿暖才能当差不是?这是正事,谁来问,我都要说拨给你的是应该的。如果为了这一条问责,这事儿我扛。”

    丁校尉道:“大人仗义!我再不会忘记你的!我也不能不讲理,有事儿咱们一起担着。”

    祝缨道:“不是大事儿,先别自己吃药。整肃一下军纪,该干嘛干嘛。二月的钱我还照发。”

    丁校尉连连点头,祝缨又说:“别耽误了春耕。一旦误了收成,就算有我补贴、上头给你拨米饷,你还是要手头紧的。”

    “那是那是。”

    祝缨道:“不管有谁来问,咱们相处都不能算错。”

    “那是那是。”

    “你咬死了就是。我给的,你就收,也不是你索要的,是你该得的。”

    “好。”

    祝缨道:“咱们再对一下文书。”

    “好。”

    祝缨给丁校尉补贴时,就写的是因为是荒地,所以补贴到开荒出来为止。说词上也没什么毛病,祝缨又确认了一下当时的文书,再让丁校尉把营里的账也拿来对一下。丁校尉怎么花钱她不管,她拨过来的钱款得跟她在县里的账能对得上。

    两下往来的文书、账目都合上了,大半天都过去了,两人连午饭都没有吃。丁校尉道:“留下来吃个便饭。伙食粗些,酒肉管够!”

    祝缨道:“县里还有些事,我得去处置一下。对了,丰堡哗变因为苛待士卒,校尉你这儿?”

    丁校尉道:“没事儿,贱皮子就得试着疼才能改!”

    他亲自把祝缨送出营门,祝缨站在营门口又说:“嫂夫人还惦记你呢,把营里的事儿安顿好就回家吧。接下来春耕,你恐怕得多上上心,不得总在家里住了。”

    “这婆娘!”

    祝缨又指了指被吊起来的人:“那是洪幺吧?也不是他叫丰堡的人闹事的。”

    “放心,我有数。”

    祝缨道:“告辞。”

    祝缨一番行动,自觉应当无碍,回程的时候又去公廨田看了一回。单八等人正准备收工回流人营,见到祝缨,单八忙迎了上来:“大人,就快能收割了!先别铲!”

    他看到周围已零星有人开始犁地了。春耕的时间还没到,不过有些人会提前松松土,此时耕牛还不太紧张,先松个土,等到播种的时候即便没有牛使,播种起来也更容易些。

    祝缨道:“我又没说要铲了它,你怕什么?你估摸着一亩能产多少麦子?”

    “这地好,您看这穗子,照小人看,一石半也是行的。脱壳之后只吃粗麦饭,能吃上一石半,要是去皮、磨粉,精粉也能有一石……”单八急切地说着。

    祝缨道:“好。伺弄好了它们,我有赏。”

    “是!”

    祝缨将账拢完,又看宿麦将有收获,气定神闲地回到县城开始准备春耕事宜了。她还打算照着去年租借耕牛的模式来,因为与阿苏家交易,从他们手上买回了一些牛马,今年就不用再向阿苏家再租借了,就由县里出租些耕牛给普通乡人。

    祝缨今年办得熟了,春耕前几天就提前将乡绅们聚了来,向他们提出了租借耕牛的事。

    顾翁等人去年是主动提出来配合的,收租金时又十分省心,不用再派人下乡对账。县衙信誉不错,他们都说:“听大人的。”

    祁泰连合了七天的账,才喘了一口气又被祝缨叫了来,他的眼皮耷拉得更长了。说话愈发有气无力:“在下这就去取去年的旧表来。”

    他去年做了个表格,今年打算拿这个当模板,照着去年的样子往里填。各乡村有多少户,租多少、租多久,算几个租金。再有各乡绅家有多少牛马,各用多少天。

    两下合上就是全无问题了。

    如果祝缨敢让他重新做,他就要咬县令了!

    祝缨看他这半死不活的样子也知道他累得狠了,她也不打算折腾,去年办得下来就证明表格好用,她说:“可以。”

    各乡绅也都回家去找自己的账,有添了牛马的,也有生病宰杀的,约了三日后再回来报账,一同协调。

    …………

    士绅们来县衙协调耕牛的前一天,甘泽带着两个人先来了!

    曹昌见到表哥又惊又喜:“你怎么来了?”

    甘泽一脸灰土色:“三郎呢?”

    “在里面。”

    “快!”

    祝缨听说甘泽来了也小吃了一惊,问道:“难道有什么事?快请。”

    她没有在县衙里见甘泽,而是让他们到后衙家里去。进了后衙就让杜大姐准备吃的,又让曹昌准备住处,甘泽与曹昌一处住,侯五还没回来,另两个跟着的人就住侯五的屋子。这两个也都是郑侯府上的人,与祝缨也是面熟的。

    甘泽先跟祝缨进书房里回话,道:“三郎,我长话短说。侯五到京城了,他有点年纪了,七郎说,筋骨虽然强健,返程慢慢走也行,要再赶路怕要累死在路上了。就派我来。苏匡的事,七郎已然知道了。”

    “怎么说?”

    郑熹只让甘泽带来一句话:“苏匡是咱们什么人?”

    甘泽又拿出郑熹的信来,郑熹信里说:京城的事儿他还应付得来,就算应付不来,祝缨这里也不要半途而废,让她好好在福禄县里干,别总担心京里。真有什么事儿,他会派人来通知祝缨的。此外也提到了东宫,说近来鲁王颇得圣宠,但是东宫还好,听到什么流言也别信。三千里地,什么消息传到福禄县都得传变了形。

    等等。

    最后提到了苏匡一句,让祝缨:依法。

    祝缨心道:懂了,该卖的时候就卖了他。

    祝缨向甘泽打听:“听说他娶了房好妻?”

    甘泽撇撇嘴:“呸!养不熟的白眼儿狼!败家子!”

    苏匡投郑熹,本就不是什么“君臣相得”,他给郑熹办事,郑熹也提拨了他。郑熹一走,苏匡在大理寺就得另找门路了。他不像左丞,经祝缨引路投了郑熹甘心留守。苏匡又年轻又有野心,此人不能帮他,他就要换个庙来烧香。

    他投的又不是裴清,裴清代掌大理,让他分左丞之责是因为左丞办事效率不如祝缨,裴清是为公务计。为私心计,裴清也宁愿用祝缨那位鲍同年而非苏匡。

    苏匡一手又握着大理寺的部分公产,一面又有自己的上进心思。理所当然要从中揩油,先是从中贪墨,求娶了一位休致官员的女儿。经岳父家,又搭上了宦官罗元的线,花钱更多。渐渐入不敷出,就动起了用公款放高利贷的心思。

    高利贷的利高,折本的风险也大。裴清是被祝缨惯坏了,大理寺的上官们在祝缨的时代从来不用关心任何一点庶务上的麻烦,所以裴清一般不问账。窦朋手下没有过祝缨这样的“大管事”,到了之后他查账。

    苏匡这亏空填不上,就开始变卖官产。窦朋是个精明的人,起初还怀疑是裴清搞鬼,为此还拜访了郑熹,大理寺的账本紧接着就被人烧了。接着就有了查账这一出。

    不过现在窦朋和裴清似乎达成了一点点共识,但是苏匡的岳父家也没不管他,罗元似乎也不想马上放弃苏匡。

    甘泽道:“这群阉人,看钱比别人更重。”

    祝缨又问左丞,甘泽道:“他有数着呢,悄悄见过了七郎,如今正猫着。”

    祝缨又与他说了一会儿话,杜大姐那儿饭好了,祝缨道:“吃饭吧,再歇两天再往回赶,侯五不禁这样赶路法,你就经得住了?”

    甘泽笑笑:“好。”正好,他也想看看表弟曹昌都干了什么狗事!他妈的!一刻不看着一刻不行!

    …………

    曹昌还什么都不知道呢,他只知道快春耕了,大人又得忙起来了,他得好好伺候着。

    他把自己的衣服鞋袜都准备了两套,绑腿准备了三副。先招待表哥吃饭,再让表哥休息。与甘泽同来的两人看这孩子老实得可怜,都劝甘泽:“咱们还有两天才走,一路也累了,先睡一晚,这孩子又不会跑。”

    曹昌摸不着头脑:“哥,你睡我床上,我找小吴挤一晚。”

    “你去他那儿干嘛?”

    “我夜里得起来,别把你吵醒了。”

    曹昌说完抱着枕头被子走了,留下甘泽生着气睡着了。

    第二天想找表弟时,曹昌又到祝缨跟前伺候——今天要开始统计耕牛了。

    甘泽就先到后面见张仙姑和祝大,二人看到甘泽惊喜万分:“甘大郎怎么来了?!!!杜大姐啊,快!拿好酒好肉来!”

    甘泽道:“我昨天就到了,说完话太晩了,就不敢来打扰。”

    “生份了不是?什么敢不敢的?快!”张仙姑乐呵呵地。

    甘泽看她身上的衣服已然是本地土布,打扮也有点蛮夷风气,心道:好好的人,跑到三千里外受苦。都怪姓段的!

    他这边跟张仙姑叙旧,又说了京城里如金大娘子等人的事。前面祝缨与士绅们核算耕牛,很快填完,士绅们也都放心地离开。在县衙门口,他们遇到了一骑驿马飞驰而来!

    士绅们心里嘀咕:这又是怎么了?!

    有识得的,低声道:“看着像是州城里来的。”

    虽然都是走驿路,不同地方来的人还是有点区别的。总是越远的地方看着越风尘仆仆,气势越足。看来人,得是州城的。

    乡绅里的王翁拽住童波:“那是哪儿来的?”

    童波的外婆家姓王,与王翁血缘稍远,小声说:“我去打听一下。”

    去了回来就说:“京城公文。写的什么就别打听了。”

    …………

    福禄县并不经常有京城来客。

    以前的时候,几年、十几年也不来一个。公文倒是有,多是从州、府转过来的。自打祝缨来了之后,福禄县与京城的联系就变得频繁了。但是因为路途遥远,一季能有一个来回就算多的了,如果是物品的递送,路上更耗时,拢共也没几次。

    今年过年之后,先是小吴、曹昌从京城回来,然后是京城的御史过来,再然后是祝缨派了侯五离开,现在又是京城来了信使。还是两拨京城信使!不对!这是第三拨了!

    县城内人人犯嘀咕:这是怎么了?

    县衙里稍稍知道些内情的人就更多了,尤其关丞等人,关丞更是陪同康桦接待过阮芝、樊路的。整个县衙都不安了起来,县城里更是人心惶惶,不知道要发生什么事情。

    凭经验,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士绅们有点门路还想打听,寻常百姓一点门路也没有,不知道怎么的,康桦前脚拂袖而去,后脚就有人说:“大人得罪了上官,他们要调他老人家走!”“是有人眼红咱们大人!”“听说是鲁刺史看咱们县令不过眼,要给他小鞋穿!”“我三姑家的二小子亲眼看到的,州城来的一个官儿,骂咱们大人的。”“必是瞧着咱们这儿收成好了,要多收租税!”“是大人不肯给他们多交租,他们就要挤他走。”“那群当兵的,拿了县里的好处还要害咱们大人!”

    过了两天,又陆续有京城信使过来,百姓们越发的恐慌。人们一旦遇到了变化,最先想的就是自己最怕的事儿。福禄县百姓最怕的,眼下就是祝缨被调走。女人们传得尤其得凶。

    不出三天,流言越传越离谱,传到本来不太相信的乡绅大户都心底发毛了起来。

    ——这流言,它不能是真的吧?

    福禄县的大户们被祝缨强迁到县城的时候,背后没少骂她,现在却又都觉出其中的方便来了——方便他们碰面通气。

    还是在顾翁家,他们凑到了一起。顾翁也失了往日的冷静,一个老头儿在屋里打转,杖都不扶了。难得的,他下帖子连赵苏都给请了来,还让孙子顾同也一同从县学里回来作陪。

    等人聚得差不多了,互相看一眼,也有如顾翁一样不再镇定的,也有无所谓的。

    顾翁道:“近来县里有些谣言。”

    张翁与他是亲戚,跟着接话:“难道传言竟是真的吗?祝大人真的要高升走了?”

    雷保笑道:“顾翁这是怎么了?担心县令大人走了你也不能再这么将大家伙儿召过来说话了?他走了,你老还是顾家老翁,饭照吃、觉照睡,倒还少了谁要你上报田亩再纳税呢!”

    此言一出便有几个乡绅点头,他们也觉得顾翁这人实在是可笑,是在担心以后不能狐假虎威了。

    他们是乡绅,没有祝缨,他们依旧是地主,还收着佃户的租子、住着自己的大宅,不用必得有人住在县城,天天看县令的眼色。只有顾翁,因为县令大人将大家迁到了县城,所以占据了地利之便,竟然隐隐成了本地所有乡绅的头脑人物一般。

    服他吗?有些人那是不太愿意服的。

    现在看顾翁这生怕失了势的没头苍蝇样子,不少人心里不由生出些鄙薄的意思来。

    顾翁道:“你无知!”

    几个乡绅开始劝解,也有担心的,说雷保:“好容易与这个大人熟了,知道脾性了,再来一个谁知道是什么样儿?像汪县令倒好,要是像个别的,整日里勒索,如何是好?”福禄县跟别的地方还不太一样,它穷,百姓成穷鬼了,榨油水得费很大的劲,不如榨小地主,油厚点。

    也有觉得雷保说得对的,劝顾翁:“您老有年纪的人了,别这么着急上火的。不耽误咱们吃饭。”

    常寡妇见这一群老男人、小男人这个熊样只觉得可笑,她大声说:“吵什么?!祝大人好不好,难道你们自己心里没个数?还是想着他走了,你们就能白得他带来的好处还没人管?

    三岁孩子嫌他爹娘打他了,想着要是爹娘都不在就好了,想吃就去锅里盛饭、想花就去罐里拿钱?脑子没长好的小畜牲也不想想,饭哪儿来的、钱哪儿来的!

    雷保,你不就是不干人事挨了打记恨么?同乡会馆的好事儿你也占着了,不亏了,就想仇人走了是不是?做你娘的梦!没有大人的文书,看你能全须全尾在外乡活几天!”

    被个娘们儿骂,这是男人不愿意忍的,雷保被说中心事,跳起来要打她。被更多乡绅拦住了,他们中原有漫不经心的,此时又正经了起来,很认真地劝雷保:“她妇道人家不会说话,道理还是有的。”

    祝缨来这里两年多,一切都还在刚刚开始,还没到大丰收的时候,福禄县仿佛从她手里得到的并不多。可是常寡妇说得也对。

    赵翁道:“有他,好处还没尽显,没他,坏处可是多多呀!”

    祝缨是个爱惜民力的人,她看乡绅和农夫都是“百姓”,要求乡绅老实交税吐隐田的时候是把他们当“百姓”一样的要求,照顾的时候也是当“百姓”一样的照顾。

    顾翁道:“他不折腾啊!不会为了政绩就不管别人死活,不会拿大家伙儿填坑,你们想想,有几个官儿能这样的?你们还不知道着急?再有,同乡会馆、就算是他自己要卖的橘子这两件事儿,没了他,咱们这些人虽然都在,谁能牵头将大家伙儿拢起来?谁有这个威望信誉,叫大家信他能兜底儿?拢不起来,就是一盘散沙,大的好处谁也别想有!没有个规矩,就得内斗。”

    赵翁终于想起来赵苏了,问道:“你有什么消息不?”赵苏应该是最急的吧?

    赵苏什么消息也没有,他说:“义父看起来与平日无二。”

    顾翁道:“不如去打探一二。”

    赵苏心说,你这是支使我呢?他说:“然后呢?无论义父是走是留,顾翁能干预得了?”

    顾翁一脸苦相,所有人都得承认赵苏说得对,顾翁道:“知道了,心里也好有个数儿。不如去请教一下。”他指着自己的孙子顾同说,“叫他与你同去!”

    顾同正在走神。

    乡绅们争执的时候,一旁顾同看着这群人的样子,心道:平日里个个稳操胜券、指点江山,还要背后说些祝大人的小话,如今看来却是个个都要依靠大人的,这些人可真是没意思。

    顾翁叫了他两声,顾同收起心情,装成个乖模样:“阿翁。”

    “你与赵贤侄同去衙里,你们是县学生嘛!”

    顾同不情愿极了,赵苏也不是什么好人,顾同敢打赌,这人此时心里正在嘲笑所有人。

    他叹了口气:“是。”

    …………——

    二人到了县衙,祝缨没有拒绝见他们,把他们叫到了签押房。

    顾同进了签押房一看,祝缨一派淡然,看着桌上的一份文书。两人行了礼,祝缨道:“有什么事儿?”

    赵苏道:“士绅们有些担忧。”

    “嗯?”

    赵苏不客气地说:“近来使者频繁,又有御史查问案件,士绅们担心您要被问罪调开。”

    祝缨道:“我怎么不知道?”

    赵苏老老实实地不说话了。

    顾问道:“大人,这不是该百姓与学生管的事,可是县里人人都在传,心里很不安。是真是假,还请大人能出面安抚一下,快春耕了。”

    祝缨道:“唔,确实不是你们能管得了的,但也不该不关心。总闷着头读书、干活,不太好。”

    顾问道:“那——”

    祝缨道:“能有什么事?我过一阵儿会去京城一趟,了结一些事情,省得你们瞎操心。”

    赵苏心头一紧,问道:“义父,您还会回来的,对吧?”

    祝缨道:“当然。不把福禄县治好,我是不会走的。读书去吧。哦,要春耕了,你们也该放假了,那就在这个时候催你们读书啦。收拾收拾,回家里帮忙吧。我在与不在,你们的日子都是要过的。”

    “是。”

    二人将消息带出去,又是惹得乡绅们一阵的猜测。他们的心并没有完全的安下来,这么说,祝缨是遇到了一些事情了?说是要回京平事儿,可是,能平得了么?

    顾翁当机立断:“咱们去衙里,向大人请愿,有什么事儿是咱们能出得上力的,咱们也得干呀。”

    他们一齐找到衙门,路上想好的借口是——春耕。

    到了衙门里,祝缨却不在前衙,她又去看麦田了。

    公廨田里种麦子这事儿不少人知道,人们讨论一回也就罢了。本地不常种麦,有些人甚至以为是在随便种点什么当青肥或者饲料之类。

    单八依旧精神紧张,祝缨来问他:“还没好么?”

    单八道:“大人,再等五天、再等五天,一准儿成的!”

    祝缨道:“好,给你十天。”

    单八放松了下来:“那就成了。”

    祝缨骑马回到县衙,远远就看到门口一群仆人等在外面。

    祝缨回到县衙,被顾翁等人从门口一路拥簇进内,祝缨边走边问:“怎么?怕我跑了,过来看着我?”

    顾翁道:“哪里哪里?是来请示大人耕牛的事儿……”

    祝缨道:“正好,我也要与你们安排这件事儿。”上次都已经谈妥了,再说耕牛就有点扯了。

    祝缨还是将他们请到了花厅坐下,说:“担心我要走?”

    顾翁等人都陪笑,现在连雷保都不想她走了。她是不照着大家的意思当傀儡,给某一家死命谋利,从传说起,本县再没遇到过另一个人这么能干且兼顾各方了。

    祝缨道:“安排好春耕,我就上京,我自己去!我的父母家人,就要托付给诸位了。家父家母年纪大了,你们多照应。”

    顾翁等人又惊又喜,都说:“我们一定侍奉好二老。”

    “不要耽误了农时,他们时常会出去转转,路上遇到了跟他们聊聊天儿就成。”

    “是!”

    祝缨又问了他们现在生活是否艰难之类,他们都说:“只要大人您还在咱们这儿!”

    祝缨点点头道:“我一任未满,怎么会走呢?”

    赵苏问道:“义父何时动身?”

    祝缨又说:“回去对他们说,我要安排完春耕,看着你们播下第一粒种子再动身。”

    众人一阵欢呼。

    顾翁道:“小人告退,这就回去安排!算算日子也差不多啦!”

    “慢走。”

    祝缨没有送他们出去,她自己是真的有事儿要干——她得进京!

    与士绅们擦身而过进了县衙的驿马信使送来的公文,就是召她进京解释的。御史台直接下令,既然苏匡案、丰堡案都与祝缨有关,往来书信奏本太麻烦,就让她跑这一趟。限期入京,当面解释清楚。

    祝缨心里没个底,因为两件事她都解释完了!

    她问了还没回去的甘泽,甘泽也不知道有这件事,听了祝缨这般说,低声道:“要不,咱们一同进京,或者我先回去同七郎讲,也好有个照应。”

    祝缨道:“我现在还不能走。春耕还没安排好。”

    甘泽急道:“都什么时候了?!”

    祝缨道:“春耕的时候,甘大,你先走,代我向郑大人问好,我自有准备。”

    甘泽气得直跺脚:“行!”

    …………

    甘泽走后,祝缨就让父母收拾行李。

    张仙姑道:“怎么你要走?这个时候?”

    祝缨道:“朝廷的事儿,哪说得准呢?叫走就得走,快着些。”接着,她又找到了花姐。花姐道:“你……怎么?”

    祝缨道:“会有点麻烦,这样,如果我在京城出了事儿,你别管别的,带着爹娘去苏媛家。”

    “啊?”

    祝缨点点头:“放心,还应付得来。只要你们没事儿,别处有天大的事我也不怕。”

    花姐担心得要命,仍然点头:“好。你什么时候走?”

    “限期我两个月内到。”

    “三千里,六十天,一天要跑五十里,中间还不能遇到天气不好、路坏了停歇。”

    “五十天。”祝缨说。

    “什么?”

    “我得等到麦收,晾晒好。带着麦子上路!”

    花姐惊讶地问:“为什么?”

    祝缨笑笑:“上京可不能空着手啊。收完麦子,还要看着他们春耕好好开了头。”

    花姐道:“家里不用你担心,我会好好照顾好干爹干娘等你回来的!你会好好的回来的!”

    祝缨道:“当然!我还要再干一任呢?”

    “咦?”

    祝缨道:“三年哪够?要干,就得干好,我不走。”

    “嗯!”

    祝缨对花姐说得坚定,事情其实不少。等麦收的这几天,她不但将与两案相关的证据准备好,又将福禄县这两年的情况写了足有三万字。再寻了两只很结实的口袋。等待的时间里,苏鸣鸾又到了县城来,山上还没有开始春耕,现在也不是她下山的日子。

    她是来协商买些农具的。

    祝缨又让她再写一封向皇帝问好的奏疏,苏鸣鸾写什么她也不干预,但是她会代为转达。

    苏鸣鸾惊讶地说:“阿叔要亲自去京城?”

    祝缨道:“你想不想与我一同去?”

    苏鸣鸾有些意动,缓缓地摇了摇头:“寨子里事还多,我现在还走不开。以后……可以么?”

    祝缨道:“当然。先去写奏本,我来安排。”

    苏鸣鸾笑道:“好。”

    她去宅子里写奏疏,祝缨继续收拾行李。她亲自到了田头监督单八等人收割麦子,收麦子花了一天半,又晒了四天。福禄县此前无人这样种麦子,看到单八等人收完了麦子摊开晾晒,围观的老农激动极了,他们也有耕完了地的,也有现在还没有牛的,凡有空的都来看晒麦子。

    也有悄悄伸手攥一把走的,议论着:“咱们也种这个?不知道种子哪里有?”

    有大胆的就求祝缨:“大人,咱们也能种么?”

    “多一季粮啊!”

    还有问产量的。

    祝缨道:“你们将春耕做好,等我回来安排。信不信我?”

    农夫们一齐说:“信!”

    祝缨命人将麦子称重,算出来亩产与单八估计得差不多,只是肥料得跟上。祝缨得到这个结果终于放心,将麦子装了两大袋,余下的都收入库中。

    当天,她带着极简单的行李,也不用车、只骑马,与曹昌两个人往京城飞驰而去。

    她将奏疏一类都打包好自己背在身上,另备一匹马不驮人,驮着两口袋的麦子,两人又另有换乘的马匹,一路上换马不换人。

    第三天,两人到了一处驿站,曹昌进门便喊驿丞准备房间,说这是准备赴京的祝大人。驿丞尚未回话,一个熟悉的声音找了过来:“大人?!!”

    侯五!

    祝缨道:“你休息好了?”

    侯五道:“大人!幸亏没错过!小人有事要禀!”

    祝缨让驿丞准备好房间,才让侯五到房里回话。

    侯五进门便说:“是王大人要您回京的!我、我对不起您!”

    “起来,慢慢说。”

    “郑大人体恤,说我太累,另派了小曹的表哥来送信。小人就想,在京城逛逛,不合路上被王相公看到了。小人上回到京里,曾往他家送过信……”

    王云鹤记性极佳,祝缨派侯五进京都是前年的事儿了,王云鹤竟然还记得他。想来一个独眼龙,也确实挺好记的。王云鹤命人叫住了侯五,略一问,侯五还没反应过来,王云鹤已问出底。

    想到段婴已经回京,王云鹤虽不想让祝缨回来,但她现在总被各种官司刮到,不如叫她过来解释一下。一直不在京城,许多事情是极不方便的,两年了,该来露个脸。出现一次,能省很多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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