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圣

    侯五一路奔命,又怕又累,跟祝缨说话的时候已是面无人色。曹昌弄不大明白这其中的原委,看侯五一脸闯了大祸的样子有点可怜,沉默地从驿卒手里接过了热茶水来,先给祝缨斟好,再给侯五倒了一杯。

    茶还滚烫,侯五也喝不进嘴里,祝缨道:“你给他拿两个果子,不拘什么,润润喉。”

    王云鹤下令的时候绝不会对侯五解释,侯五乃是自觉不妙跑去向金良求教,金良不在家,他只得挨到了郑府,然后被郑熹给派了出来。郑熹也不会对他解释,他就一路惴惴不安地仓皇赶路。

    曹昌从驿丞那儿讨了两枚橘子过来,给他剥开了,他往嘴里塞得太急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祝缨道:“还行。应付得来。”

    侯五鼻头一酸,含糊地道:“大人,我闯祸了。”

    祝缨摇摇头:“也不算什么。你慢慢地回去,回程就不用着急了,到了家就听大姐的吩咐干活。跟小吴两个好好处,让他多留意衙里的动静,你多留意外面的消息。回去把遇到王相公的事儿跟大姐说一下,只对大姐说,对别人要保密,做得到么?”

    “是!”侯五的声音微微发抖。

    祝缨道:“莫慌。”

    她跟金良要人的时候,侯五就是个来当门房兼养老的,奔五的人了,把人家这么使已超出了预期了。她身边这些仆人,哪个没点小毛病呢?这些她心里早有一本账。

    两桩案子本来就刮到了她,离京两年多了,回去一趟其实是件好事儿。她说:“吃过了饭都早些休息吧,别累坏了。”

    “哎。”侯五的声音有些哽咽。

    祝缨再三叮嘱他:“不用回去得太急,尤其进了福禄县,都在春耕呢,别让他们着急。谁要问你,都告诉他,我回了京里自有主张,记下了么?”

    侯五慌慌张张努力背了三遍,将词儿记下了,最后说:“大人,真的没事儿么?”

    祝缨看他太紧张了,玩笑的话都不适合讲了,她镇定地点了点头:“当然。”

    侯五稍稍放心,回房休息去了。

    祝缨对曹昌道:“吃了饭,你也赶紧歇着去吧,我这里也不用你伺候,你养足了精神好赶路。从明天起,咱们每天只吃早晚两顿,要早些赶到京城才好。”

    曹昌更无异议。一天只吃两顿饭?他以前就是这样的,祝缨应该也不会是故意刻薄他,就是为了赶路,这点苦他吃得下。

    祝缨又算了一回日程,因为在县里又多花了十天,两千七百里路程她只有五十天时间,从南往北都开始春耕了,不少地方开始下春雨,还要刨去路上天气不好之类的突发情况。最好比最后期限早到个三、五天,一是休息、二是打听一点情况心里有数。这样算下来一天得跑个八十里,才能保证时间富裕。

    好在遇到了侯五,算是知道了召自己进京的目的心里不用慌了,只要专心赶路就行。也不算太累,还能扛得住。

    心里有了谱,祝缨又把事情的始末在心里捋了一遍,安心地睡了。

    次日一早,她起身的时候曹昌、侯五也都爬起来了,曹昌赶紧去找驿卒讨要热水、早饭。祝缨再次叮嘱侯五:“莫慌,回去更不要慌,也不要惊了县里的人。”

    “是。”

    吃了早饭,祝缨让曹昌多吃一点,然后在驿站里又停了两刻,两人才骑上马疾驰而去。

    此后一日两餐,早上吃完了必要稳一下才走,晚上投宿之后也要稳一下再吃,两餐都要吃得又多又好。一路晓行夜宿,遇到有大雨山路的地方就停下,以免山石滚落出了意外。途中遇到两次路坏了的情况,一次等了两天、一次等了三天,又有一次遇到大雨,他们这一天只走了三十里。

    这一路最重要的行李就是麦子,祝缨走得格外小心,住宿的时候不时检查,途中又寻了油布包裹以防雨水。

    其余时间路上都还顺利,很快,京城在望。

    …………

    蓝良志与孙一丹都是在政事堂里听差的书吏,能在这里听差,书吏也比外面的六品官有威势。在外面,他们是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到了政事堂里与同僚私下也是乱开玩笑的。

    蓝良志戳戳孙一丹:“有信儿了么?”

    孙一丹道:“你问哪个?”

    蓝良志道:“那个ing呀!这一个都到了,那一个入京的文书不还是你拟的么?”

    “你急的什么?”

    “咳咳!就说这人呐,有个好爹到底不一样。”

    他们嘀嘀咕咕的,说的正是前不久抵京的段婴。段婴他爹段琳是太常,九卿之一,儿子也是“主动”请示去苦寒边塞的。东宫有子,段婴写了一篇极好的文章呈上来,又有人为他说好话。

    皇帝一想,发了话:“如此文章,是有些可惜了。”

    过不两天就把人调回京来进了著作局,做个著作佐郎。著作佐郎,从六品,还挺清要的一个官位。段婴出仕才几年呢?出去转了一圈儿就回来就任这么个职位了。这个职位还跟修史有关,对文人而言是个不错的资历。

    大家平常说“两个ing”,虽有戏谑的成份在内,是想看祝缨和段婴打擂台闹点小笑话,也是以为二人有点“旗鼓相当”的意思的。现在一看,一个转了两年回来了,另一个还要沾上官司回来解释。

    孙一丹道:“这人跟人啊,不好比、不好比。”

    两人嘀咕一阵儿,蓝良志往正堂里一指,低声道:“不知道王相公是个什么意思?”

    孙一丹道:“那个ing就吃亏在出身上了,王相公要是他爹就好了。”

    “呿!真要那样,这擂台也就不用打啦。”

    “也不知道现在到哪儿了,王相公就一句话将人调了回来解释,也不知道是不是生气了。要是生气,以后可就难熬喽!郑詹事自己都还猫着呢,我看有点不妙。”

    “是啊,可千万别误了时辰,要是耽误了,怕又是一桩麻烦。”

    他们两个对祝缨未必就有多么的亲近,只是看到段婴的得意,心里忍不住有一丝小小的感慨。

    两人正嘀咕着,又一个同僚赶了过来:“来了!来了!嘿嘿!嘻嘻!”

    蓝良志道:“你傻笑什么?!!!谁来了?”

    那人道:“那个ing进京了,你们猜,他是怎么着来的?”

    “难道又有人路上偷袭他?段家不会这么嚣张吧?”

    “不是不是!”来人一边比划一边笑,“哈哈哈哈,他!他!哈哈哈哈,二十好几了,还光着个下巴回来了!!!好么!一看着他的下巴我就想起段智那老儿来了!”

    “哈哈哈哈哈哈!”三人抱在一起狂笑了起来。

    都说:“不愧是他!!!”

    三人看热闹的心都起来了,一起说:“快,瞧瞧瞧瞧,快瞧瞧去!!!”

    蓝良志搓着手问:“在哪里?进了宫门没有?不对呀,他外放之后门籍就没了,你从哪里知道的?”

    …………

    祝缨一路紧赶慢赶,于京城外三十里的驿站里宿下的时候,离最后的期限还有三天的时间,与她预计的差不多。金良亲自在这里等着她。

    祝缨原打算在这里多休息一天再进城的,见到金良便问:“怎么?有事?要我现在就进京吗?”

    金良道:“你还说呢,前两天甘大他们回来,可急坏了!亏得七郎说你一向心里有数,不叫催,只叫我在这里等你。”

    两人坐下,金良道:“段婴回京了,著作佐郎。”

    祝缨道:“我路上看到邸报了,这个职位倒是适合他。”

    “你倒不生气。”

    “我为百姓庆幸,不用在他手下讨生活。”

    金良笑得浑身打颤:“你这张嘴也够呛。虽如此,他在圣上身边了,你……”

    祝缨道:“你好奇怪,我为什么要同他比?我自己的事儿还没做完呢!郑大人要是因为他改了我的路子,我连郑大人也要瞧不起了。”

    金良现在听她这么说郑熹,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你这脾气哟!”

    说笑两声之后,金良才低声说了:“遇到侯五了吧?七郎说,两件案子都不大,是王相公的意思叫你回来的,其实是为你好,你只管认真将事情说了就好。至于圣上面前,七郎不好插手,还好有蔺、姜二位,他们会为你说话的。”

    祝缨跟段婴确实不太好比,段婴人家有亲爹,就算不能时刻在皇帝面前,看到段琳也容易想起来段婴,段婴又确实是个不错的年轻人。祝缨呢?实在是没什么能够放在皇帝面前让皇帝想的。

    蔺振、姜植虽都是郑熹一派的,这两年也减少了明面上与郑熹的联系,大家都猫着,能猫在皇帝身边就算是赢了。

    祝缨道:“我明白的。”

    “七郎还说,你先将公事办完,再有旁的功夫再来见。哎,老侯爷也挺惦记你的。对了,要你好好向王相公请教。”

    “好。”

    “还有刘先生。七郎说,兴许你投他的缘呢。”

    祝缨哭笑不得:“这是看中我禁骂,要送我去挨一顿吧?”

    金良也笑。

    两人说完了正事,金良开始话家常:“这二年大家可想你了!那天我遇着了温大,他还念叨你呢,他家娘子也想你们家花姐。你家的宅子,我们也时常去看看,免教别人看着曹昌爹娘上了年纪好欺负……”

    金良看祝缨就带了一个曹昌,又嫌她简朴,又说:“侯五也就是看个门,干别的也不够用的。要不,我再多多用心给你找几个人吧!”

    祝缨道:“我就要这么着回来,缺了人我找你要,不找你要你先甭管。”

    “好吧。”

    金良没提苏匡,祝缨就知道对待苏匡就还照原来的意思办,不故意踩,但也不必费心为他收拾烂摊子。

    只有三十里了,第二天就不用早起,祝缨睡到天亮才起床,与曹昌二人骑马进京。

    他们到城门外的时候,排队进京的队伍已短了不少,祝缨是有品级的官员又奉公文,不必与普通人一起排队等检查,拿着公文直接进了京城。

    郑熹不用她先去侯府见人,她也不回家,干脆就直奔皇城去了。朝廷中枢甭管哪个衙门给她下的令叫她回来解释,这些衙门都在皇城里,她的门籍已然没了,想进去得先申请。

    她到皇城门前一站,禁军里先有人认出她来了。虽碍于职责不能让她进去,也不好与她喧哗笑闹,但认得她的人都来与她打招呼。也有得闲的禁军跑进去大理寺里跟熟人说:“小祝大人回来了,正在门那里呢!”

    祝缨知道有人看她,她先不跟这些人说话,拿着公文跟禁军这里交涉:“叫我回来解释呢。”

    温岳正在宫里,他管巡查的,很快到了门口,道:“都围着做甚?”将禁军的人赶了各司其职去,他自己亲自给祝缨登了个记,道:“等我向里面说一声。”他填了个单子,往里头送去,又派人给御史台、大理寺和政事堂都通知一声。

    等消息的时候,他倒站着跟祝缨聊起了天儿。看他也闲聊,围观的人又聚拢了来。

    曹昌对皇城门前印象十分深刻,死死牵着缰绳。温岳也注意到了他,扬扬下巴,对着他手里的马问祝缨:“你怎么还带了两只口袋过来?行李不叫他先给拿回家去?哎,看着也不像是行李。”

    祝缨笑笑:“我先到这里来听个信儿才好心里有谱。再回家休息才能歇得安心。”

    温岳道:“唉,你这一路跑得辛苦呀。”

    周围都是人,温岳也没与祝缨说什么机密话,他们说不几句,以前相熟的李校尉等人也过来了。有说:“长高了。”也有说:“累瘦了。”还有人说:“你须呢?怎么不留须?”

    祝缨从来就没个须须。

    福禄县虽热,空气湿润,祝缨也不天天在外头晒,人也没怎么黑。倒是这一路跑得确实累瘦了一些,既清瘦又显高挑,面白无须,还带着点二八少年的样子。

    众人将她一阵围观,想起来她的须,都是一阵狂笑:“哈哈哈哈!你这促狭鬼!还道你一去三千里要抑郁,哪知还是这副脾气。”

    祝缨道:“莫要当面说人坏话,我脾气怎么了?谁不知道我最好脾气了?”

    没怎么,就是容易让人想起来前阵子刚到京的那位风度翩翩的段婴。段婴在边塞两年,风沙未能让他变丑,反给他染了一点点男子的沧桑,肤色略黑了一点点,更显一种投笔从戎的文士的苍凉。他的上唇又蓄了一点须,添了一点男子的阳刚英武。不到三十的年纪,极出色的相貌,见之令人心折。

    对比眼前这个小鬼。

    禁军又是一阵狂笑。连带的,听了风儿来围观的人也都笑了。

    整个皇城里充满了快活的空气——太常寺除外。

    …………

    朝中有人好办事,禁军也爱看热闹,祝缨的门籍没有,但是进入的许可却很快地批了下来。

    叶大将军甚至对亲兵说了一句:“他路过的时候告诉我一声,我也要看看。”特意跑去围观一个青年官员的须须,有失老将军的威严,路过的时候看一眼总是不妨碍的。

    大理寺里近几年月人心惶惶的,听说祝缨回来了,都是精神一振!慑于窦朋严格,都不敢擅离职守,公推两个小吏伪装成办事路过去看祝缨,正推着人,冷云扔了手中的书,流里流气地踱出了大理寺。他出门儿根本不用跟人请示。

    此外又有吏部的人也想看看她,御史台那里得到了通报也派人过去,好与政事堂协商先给谁解释。政事堂里更是知道,人是王云鹤给调过来的,也要找人。

    皇城突然因为一个不起眼的小官的到来变得热闹了。大部分人看热闹指着祝缨的须,好心人就给新入职的人讲述当年段智买凶杀官被反杀的故事。

    也有人低声说:“一路风尘还不忘剃须,此人也是……好记性。”

    就有人反驳:“鬼门关前转一圈的,没喝上孟婆汤,当然没有忘性。”

    说什么的都有,也不耽误他们看一场好戏。

    那一边,御史台阳大夫听了禁军这里的通报,问道:“怎么没人告诉我这件事?罢了,将人带过来吧——客气些。”阳大夫见得多了,大理寺账目出事,跟祝缨其实没什么关系,苏匡造孽,白白牵连的。

    御史台出了一个御史过去,并不如冷云走得快,冷云已到了宫门前了,他第一眼就认出了祝缨——祝缨样子一点也没变。许多人成年之后留个须犹如美容“须眉丈夫”可遮掩一些脸上的瑕疵,也有一些人留须之后反而变丑,就会试图晚些蓄须,再将胡须做些修整。

    唯有祝缨,就是不留须。

    冷云先是笑,笑够了才蹿到跟前,装出一副长者的样子说:“嗯嗯,历练出来啦!”

    祝缨道:“见过少卿。”

    “好好!”

    冷云开始接到祝缨回信时是不太高兴的,他难得很认真想捞一个人。直到祝缨过来了,才又有点喜欢:“自己跑回来了你!”

    祝缨道:“来回个话。”

    “切!我就说,那案子干你什么事儿?你是苦主才对!辛辛苦苦的,叫个废物败了家!”

    祝缨道:“别!他还败不了我的家。”

    冷云道:“走,我送你去御史台!嘿,说完了咱们再回大理寺聊聊。”

    御史知道冷云是个什么样的人,然而不能示弱,道:“冷大人,小祝可是要到我们那里说话的。”

    “对啊,我不扣下他,我跟他一块儿过去。”

    围观的人都知道,让他去就是搅局,但都不劝。知道祝缨回来会有热闹看,没想到热闹会有这么多。

    两人说了几句就不用争了——政事堂派了人来,让祝缨先过去回话。

    冷云不敢去政事堂,他还挺怕王云鹤的。其实,在王云鹤眼里他算是纨绔里最不纨绔的那一种了,也不歧视他,也不鄙视他,可冷云见着了王云鹤就觉得自己是个不上进的废物,他怕他。

    讪讪地给祝缨一个眼色,冷云退到了一边,说:“咳咳!那你去跟相公们老实说话。”

    祝缨道:“是。”然后一手一个,将两个大袋子提了起来。

    孙一丹问道:“敢问祝大人,这是什么?”

    祝缨道:“回话时要用的。”

    李校尉忙说:“哪用你自己提呢?来两个人,这么没有眼力见儿呢?过来!”

    两个禁军应声而出,一人一个,扛着口袋跟着一行人往政事堂走去。边扛边嘀咕,怎么跟扛了半口袋麦子似的?

    …………

    政事堂里,王云鹤与施鲲已经从皇帝那里回来了,二人还未正式开始一天的公务就听到了外面的笑声。

    施鲲一皱眉,道:“不成体统!”

    王云鹤道:“去个人问问,怎么回事儿。”他调祝缨进京解释之后是记得此事,但也知道祝缨回来就能应付这事儿,不必他紧盯着。等公事完了,他再召祝缨来聊一聊,让人看到回护之意也就行了。

    自从前年派了一群人出京任地方之后,各人的长短优劣也都能看到了。王云鹤不带一点情绪地只看各人的政绩,也得说祝缨是其中干得最好的。值得他额外给一份“单聊”,让大家看一看,别瞎踩人。

    一会儿,孙一丹就过来回话了,施鲲道:“这小子,做事稳重、为人淘气。得好好说说。”

    王云鹤瞬间改了主意,道:“叫他过来回话。”

    孙一丹就去找人了。

    祝缨身后跟着俩背袋子的禁军,大摇大摆到了政事堂。孙一丹道:“祝大人,请在外面稍候,小人进去禀报。”

    祝缨道:“有劳。”她环顾四周,见不少书吏躲在柱子后面看她,她一笑,跟禁军说话:“有点儿沉吧?放下来吧,辛苦了。待会儿你们找李校尉要辛苦钱,对他说,等我回去了跟他算账。”

    两个禁军都笑道:“不愧是小祝大人。我们先在这里等一下,小祝大人去回话,要用这口袋,一会儿不得人拿过去么?”

    祝缨道:“行。”

    王、施二人日理万机,孙一丹去领祝缨的功夫,他二人压根就没闲着,正办着手上的事儿。孙一丹等了一刻,等到二人将东宫长子相关之事议完,才进去禀报了。

    施鲲道:“带他进来。”

    祝缨正正衣冠,将口袋托付给禁军,举步踏入了政事堂。

    政事堂中间一间正堂,两边是丞相们的桌案。祝缨被孙一丹引入左边一间,施、王二人都在,正对坐在一张榻上喝茶中场休息。

    祝缨见过了礼,二人将她一打量,果然是光光的下巴,不过脸色略苍白,又瘦了一点,像是认真做事累的。施鲲又不提她的须了,问:“路上还好?”

    祝缨道:“遇着几场雨,耽搁了几天。”

    王云鹤问:“知道叫你来什么事的吗?”

    祝缨道:“是!”伸手就从袖子里往外掏。她早准备好了!

    先拿一份当年从大理寺离职时的交割文书,这份文书足有六页,上面明列了交割时她交出去的东西,最后是左丞接收签的字,证人胡琏画的押。

    王云鹤道:“不错,是很仔细了。”顺手将文书给施鲲看,施鲲看了一眼,见上面列得清楚明白,除了一页的产业,还有她交出去的文案有多少卷之类都列了出来。施鲲看得一阵舒心,道:“可以。苏匡的案子,你怎么看?”

    祝缨又从袖子里再掏出一份单子,上面略薄一点,只有四页。王云鹤问道:“这是什么?”

    祝缨道:“是下官接手时的单子。”

    王云鹤与施鲲都看了,两下一对比,她管大理寺庶务的时候着实给大理寺弄了不少产业!施鲲心道:一向知道他能干,不想是这么的能干!怪不得老王看重她。我都馋了!

    王云鹤一捋须,微笑道:“福禄县的驻军,又是怎么回事?”

    祝缨再掏一份文书出来:“这是账目。”奉上之后解释了驻军新至的时间,就算是良田,当时也过了春耕的时候,当年是没有收成的,饿着了当兵的一准儿出事儿,所以必须补贴。至于田地,还是“开荒”。

    她说:“您看后面,预算就是顶格给十年的,十年之后,他们的地也能开好了,就不再给了。”

    施鲲道:“你还管到十年后了?”

    祝缨道:“不敢留麻烦给后来者,下官离职之前必将这一笔准备出来,不给后来人挖坑。”

    施鲲道:“胡说,你的逋租是怎么免的?不欠朝廷的就不错了,福禄县还能有盈余供他十年?”

    王云鹤也很关心这个问题:“你不是个会苛待百姓的人,这一笔你要如何应付?”

    祝缨道:“本来不想说的,不过……还请两位相公坐稳,先看一样东西。”

    “哦?什么?”王云鹤看向她的袖子。

    祝缨道:“在外面了。”

    孙一丹躬身道:“相公,祝大人回来两个口袋。”

    “拿进来。”

    两个禁军很仗义地将两个口袋扛了进来,咚咚两声钝响,将袋子卸到了丞相面前的地上。他们对着王、施一拱手:“相公,都在这里了。”

    这一脸露得,难说有没有用,王云鹤说:“打开。”并没有多看他们一眼的意思。

    二人将口袋上绕的绳子解开,将袋口往下挽,口里:“咦?”了一声。

    祝缨从里面抓起了一把麦子,送到了施鲲的面前:“相公,您看这个盈余行不行?”

    “这算什么盈余?嗯?等等……”施鲲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又说不上来。

    王云鹤突然站了起来,快步走到袋子前,亲自抓了一把,说:“这……新麦?你哪里来的?福禄县不是产稻米的么?”

    祝缨道:“下官去年起就在福禄县试种的,旁的或时间相冲突,又或水土不服,旋麦也没种成。只有去年秋天种下的宿麦,二月里收到了。收完了宿麦,春耕再种稻子……”

    “啊!”施鲲也叫了一声,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走了过去,也抄了一把麦子。

    两个丞相一人守了一袋麦子,左手倒右手,啧啧称奇。王云鹤严肃地说:“此事不可夸口。”

    祝缨换了个袖子,又掏出一叠厚厚的成册的本子来:“不敢有一字虚言,相公请看。”

    王云鹤将手里的麦子放回袋子里,拍拍手,接了本子。看着封皮上写着“试种”,揭开来看,第一页是一张图,画着几块地的分布,旁写福禄县的位置。匆匆往后翻,也有种豆的记录,也有种粟的记录……

    祝缨道:“往后翻。得罪了。”她走上前,往后翻到了“宿麦”一项,见上面详细记着种了多少亩地,宿麦从几月几日开始种的,犁地多深,气候如何,何时抽穗,何时成熟、如何收获。

    最后记着产量——亩产一石半。

    王云鹤大喜:“妙!你等等!施公?”

    施鲲也眼带激动之色,两人都是干过实务的,知道真干事与假干事之间,差的其实是“细节”,许多事儿不亲自干是不可能知道的。祝缨这本记录干得又实,细节又足,王云鹤更是个知道怎么种地的人。细细一看,何处引渠,如何晾晒,晒了几日。这些都是细节。

    二人一边翻看,一边又问祝缨一些问题。祝缨也都一一回答了。二人指指点点,又命人找出舆图来,指着舆图比比划划,福禄县能种,福禄县的周围呢?他们议论着,最后相视一笑,互相点头,看祝缨的眼神尤其的慈祥。

    祝缨伸手把本子拿了回来:“只有一件事。”

    王云鹤声音难得有点颤:“什么事?”

    “这个只是试种,若非为了回相公的话,下官是不会现在说出来的。”

    施鲲问道:“为什么?”

    祝缨道:“有这个收成,一是种子好,二是下官专拨了公廨田种的麦子。有耕牛有农具,灌溉也好。”她翻了那本试种的记录,上面另一页的“宿麦”,说:“这个是在一块薄田上种的,一亩只有一石的麦子。”

    “福禄县地处偏僻南方,太热的地方也种不了它。再有,福禄县的农夫并不擅长种麦,要种两季庄稼,地力也要跟得上,要积肥……”她慢慢说了许多中间的细节,王、施二人断定她是真的种出了麦子。

    祝缨又说:“所以,亩产不一定就有一石半,一石也就差不多了。再脱壳去皮,要是吃麦饭呢,还多一点,要磨成粉,良田能有一石面粉?薄田也就几斗?这税是不是先不算麦子的收成……”

    王云鹤突然笑出了声:“哈哈哈哈,你呀!带上你的麦子,咱们去见陛下!施公?”

    施鲲也说:“对!请陛下也高兴高兴!”

    祝缨道:“是。”

    两个禁军也来神儿来,两人你看我、我看你,想上去帮忙。施鲲道:“你们两个闲着做甚?”

    二人赶紧上前,将袋子重新扎好口,扛着跟在后面。

    …………

    宫城与皇城之间也有城门,王云鹤道:“你们在此等候!”

    祝缨与两个禁军都在这里站住了,此时已是下午了,王、施二人进去了有小半个时辰,一队小宦官跑了出来:“祝缨何在?”

    祝缨站了出去:“祝缨在此。”

    打头的宦官喘着气说:“快!陛下要见你呢!麦子呢?”

    两个禁军道:“在这里了!”

    宦官道:“行了,交给我们,你们去吧。”

    将两个禁军噎了一回。

    祝缨对他们使了个眼色,二人忍气吞声地走了,心里骂:阉狗!

    祝缨与宦官并排前进,后面两个宦官扛着袋子,宦官笑道:“祝大人,恭喜恭喜。”

    祝缨道:“不知何喜之有?”

    “陛下很高兴,一会儿奏对的时候可提着点儿神呐!”

    “是。多谢提醒,不知怎么称呼?”

    宦官笑嘻嘻地说:“现在先不告诉你,下回能再见着了,就知道了。”

    祝缨遂不再问。

    宦官又问:“面圣的礼仪,祝大人都还记得么?”

    祝缨道:“幸好还没忘。”

    “那就好。”

    一行人并不去朝会之所,而是从旁穿过,去了一旁一所皇帝日常理政的宫殿,高台之上宫殿五间,正中挂着着“勤政”二字的匾额。

    皇帝本来是不太高兴的,下午了,没什么大事儿他就能休息玩乐了。想到王云鹤和施鲲都不是无事生非的人,他只得接见了两位丞相,因此也听到了一个极好的消息——稻麦两季!

    只要一县能推广,就意味着他实际上多了一县的田地,一府推广就意味着多了一府的钱粮!

    他不太敢相信这个好消息,问道:“此言当真?”

    王云鹤道:“祝缨就在宫外,陛下可宣来查问。”

    施鲲道:“他此来已将种出来的宿麦带了过来了。”

    “宣!”

    祝缨跟着宦官到了勤政殿内,她照着之前学的面圣的礼仪,对着皇帝正常舞拜,皇帝道:“平身。”

    祝缨也正常站了起来,这就让皇帝看着很顺眼了。虽然表现得很紧张有助于彰显皇帝的威严,但是官员也得有个稳重的样子,尤其是干了这么大一件事儿的官员,样子上得拿得出手。

    皇帝问道:“王、施二相说了你种宿麦的事,可是真的?”

    祝缨道:“不敢欺瞒陛下,臣是试种了。手上没有太多的种子,只稍种了二十亩,收成尚可。麦子就在外面。”

    “拿上来!”

    皇帝本来坐得很稳,等着宦官把麦子拿过来,可随着小宦官走得越来越近,他忽然觉得自己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大步走了过去!

    小宦官吓了一跳,七手八脚帮他把袋子打开。皇帝也伸手抄了一把麦子:“是麦子!真的是福禄县种出来的吗?”

    祝缨道:“是。”

    王云鹤低声给皇帝解释:“陛下看,这是今年的新麦,绝不超过两个月。”

    皇帝十分惊喜,他又问祝缨:“你以为可行么?”

    祝缨忙把对王、施二人说的又说了一遍,最后又说:“尚未推广,还不知道产量,这税是不是……”

    皇帝道:“哦,你怕再欠逋租。我想起来了!”白雉嘛!他忽然又想起来了,“哎,识字碑也是你的手笔吧?”

    祝缨道:“是刘先生写的识字篇,下官只是给它刻出来而已。”

    皇帝道:“你是个实干的人呀!刘松年可说过你呢,嫌你给他写的东西不好,你真写了一篇?刻出来了?”

    “呃……”

    皇帝心情好,命人把刘松年给叫过来:“我来给你们开解开解,写就写了,明明是一件好事么!他偏跟小孩子闹别扭。夸他还不好么?”

    刘松年就在宫里,他早知道祝缨来了,不过绷着不去看热闹。此时皇帝宣召,他还生□□帝真是耽误他听趣闻。到了勤政殿,他还得装成没有不高兴的样子。哪知行完礼一抬头,竟然看到了祝缨!

    刘松年揉了一下眼睛,皇帝笑道:“不许生气!我叫你来的!”

    刘松年心里挺高兴的,现在又得装成有意见,故意说:“臣从来是个好脾气的人。”

    皇帝笑道:“是是,你脾气最好了。”

    又让祝缨当面谢刘松年。祝缨也老实道谢了,她本来就很感激刘松年肯俯下身子帮忙,语气尤其的诚恳。

    刘松年道:“罢了罢了,愿意弄就弄了吧。”

    祝缨就着弯腰道谢的姿势扭头朝上,道:“您心里其实挺愿意的,对吧?不然也不给我写呀!”

    刘松年作势要打,祝缨麻溜直起身子跳开两步蹿王云鹤身后了。

    皇帝又给劝解。王云鹤与施鲲也戏上前劝解,王云鹤道:“不能打,不能打,他这回是真的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大好事!”

    “真的?”

    施鲲道:“不然我们能这么高兴?”

    祝缨忙说:“陛下,臣有一言,还请陛下一听。”

    皇帝正兴高采烈地“劝架”呢,听这一言,攥着刘松手的袖子问:“什么事?”

    祝缨道:“种麦还未推广,还请陛下宽限几年的粮税,福禄县太偏僻,烟瘴之地,百姓太苦。臣还有一个念头……”

    “嗯?”皇帝皱眉,“说。”

    祝缨道:“还是从瑛族说起来的,臣还想,如果可能,也教他们耕种。”

    施鲲脱口而出:“要慎重!”

    祝缨道:“下官明白,是怕养寇。”

    刘松年哼了一声:“知道还干?”

    祝缨道:“不是因为那个,听我说一句,就一句!

    咱们与瑛族贸易能得厚利,此多而彼少,从来是不患寡而患不均的。所有的东西都到了一个人的手上,别人是彻底服了,还是想要抢夺呢?臣想,让他们也能过得下去,免得走投无路,铤而走险。

    臣说税也是因为同样的想法。财富如流水,总往低处聚,臣尝读史,富者愈富而贫者愈贫总是无法避免的,因为富人能够承受更多的灾祸,挺过去就是坦途。穷人一旦有一点波折就是倾家荡产,或致逃亡身死。如果财富恒定,很快就会有兼并之祸。

    水如果都聚在了一处,别处花草树木要枯死,鱼虫鸟兽乃至于人都要渴死。所以天帝降旨,雨师风伯、四海龙王取水布雨,泽被万物。

    从江河湖海里取水是很难的,那就要各处源源不断地有水,不能断了。多一季庄稼,就是让地里多储一些水,可缓兼并的痛楚。

    陛下,行云布雨不易,不如真正的开源。或五年、或十年,容百姓习种熟练再依产量定税不迟。这才是万世之功。

    这都是臣的一点儿傻念头,还请陛下恕臣狂妄之罪。”

    说着,她向皇帝拜了下去。

    皇帝站着,想了一会儿,说:“这是谋国之言!”

    他看了一眼眼前几人,心道:确是栋梁材,无怪刘松年也对他青眼有加。

    绯衣

    麦子也看了、人也问了,高兴也高兴过了。

    皇帝下令政事堂仔细研究此事拿出个计划来。

    皇帝自己对种田只能说“略知”,他当甩手掌柜王云鹤和施鲲都没有失望之情,反而觉得皇帝还挺可靠的。一个皇帝能知道“稼穑艰难”,知道产量提高了对他有好处,大臣们就已觉得他很合格了。能够让政事堂与懂实务的地方官去制定计划,而不是头脑发热一拍脑门儿就说全部都给种上麦子,更是让政事堂大大地满意。

    施鲲与王云鹤一齐道:“谨遵陛下旨意。”

    皇帝又看了一眼祝缨,道:“你仔细向二位相公说说,有什么难处也不要隐瞒。”

    祝缨道:“是。”

    皇帝道:“麦子留下,你们去吧。”

    几人向皇帝辞出,祝缨礼都行完了,又添了一句:“陛下,那臣能要求一件事不?”

    皇帝抬起一只脚正要离开,又把脚放了下来,问:“什么事?”

    “现都交四月了,臣回去时离秋收已不远了,秋收之后就该再种宿麦了,可是手上的种子实在不够,能不能给拨点儿?”

    皇帝指着施鲲和王云鹤说:“你同他们讲去,让他们给。”

    祝缨道:“遵旨。”

    说了这一阵儿的话,后半晌都过了一多半,除了祝缨,其他人都知道皇帝的习惯,一同向皇帝辞出,留给皇帝娱乐休息的时间。

    刘松年与他们一起出了勤政殿,说:“我得听听,这小子又要作什么夭。哎,你没再写我什么坏话吧?”

    祝缨道:“哪儿能啊?我谢您都来不及呢。”

    “哼!”

    刘松年没有硬蹭进政事堂里旁听,政事堂是宰相议事的地方,他虽心里痒痒还是站住了,心道:你等着,我得问出来不可。

    …………

    祝缨安静地跟在两个丞相身后又回到了政事堂。

    今天因为她这一件事二位又积压了一些公务,而在南方一些地区推广稻麦两季也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完的,不是将所有事务耽误一天就能定下来的。

    施鲲道:“你先住下,在京里多留几天,话要问你。大理寺、御史台自有我们协调。”

    祝缨道:“是。”

    王云鹤道:“你回去写……是不是已经写好了?”

    这话说得没头没尾,祝缨听了却很配合地从另一只袖子里又掏出厚厚的那一叠数万字的文稿,道:“这是下官整理的福禄县的一些情况,都是下官亲身经历又或亲自验核的。”

    施鲲与王云鹤对望一眼,都笑道:“还真写了啊?”

    祝缨苦笑道:“要问我案子,我又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可不得把该准备的都准备了么?”

    施鲲没再说她胡须的事情,说:“东西留下,你把心放回肚里。”

    “是。”

    王云鹤道:“这两天不要乱跑,有人送你去大理寺和御史台回话。”

    “是。”

    祝缨见他们没有别的吩咐了,将之前给他们看的那几份文书分两个袖子揣好就要告辞。王云鹤道:“你站一下,将试种的那一本也留下,其余你带走。”

    祝缨又将试种的那一本交给王云鹤,这才离开了政事堂。

    出了门,刚才的孙一丹上前道:“祝大人,小人送您出去。”

    祝缨道:“有劳。”

    一旁蓝良志也凑了上来,笑道:“大理寺、御史台两处都已派人知会过了,祝大人只管把心放回肚子里,明天咱们去府上接祝大人过来见他们,包保顺利过关。”

    祝缨笑道:“辛苦二位了。”

    “哪里哪里,都是小人的本分。”

    这种“毫无根基的小人物眼看要摔坑里跌个嘴啃泥、忽然之间翻盘全身而退”的戏码谁不爱看呢?反正他俩挺喜欢看的。

    三人一路往外走,一路说些闲话趣闻,祝缨不问旁人,先问:“咱们冷少卿近来还惬意吗?”

    孙一丹想到冷云之前的样子,笑道:“他老人家没有不惬意的时候。”

    “哎哟,当面不能说人。”祝缨忽然说,蓝、孙二人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远远的无聊得都要抠手指的人不是冷云还能是谁?二人也都笑了起来。

    祝缨道:“怕是要教训我,不敢耽误二位了,二位先请回吧,我明天在家里等着二位的大驾。”又报了自己的住址,孙一丹念了一遍,道:“记下了。明天一早,小人就去府上。”

    三人告别,祝缨快走几步迎上了冷云。冷云将她上下一打量,故意惊讶地说:“哎哟,没缺胳膊少腿儿,过关啦?”

    祝缨道:“大人这说话有点儿缺德啊,我好好的不行么?”

    两人互相都不生气,冷云道:“走,我送你回家。”

    “没事儿,安全,政事堂还有话要问我呢,不会叫我去别处蹲大牢的。”

    “呸!童言无忌!”冷云说,“还没回过案子的事儿,且先别去郑家。”

    “怎么?”

    冷云仰着脸想了一下,道:“倒也没什么,避嫌么。”

    祝缨道:“您现在还是大理寺的少卿呢,就不用避嫌了?”

    冷云道:“我?谁都不用跟我避嫌的。”

    两人说着出了皇城,祝缨道:“我真得回家了,家里还没收拾呢,等把闹心的事儿都收拾完了再拜您的庙门儿。”

    “嗬,那得带个猪头。”

    祝缨笑道:“好啊,带俩。”

    皇城门口之前看热闹的人早散得差不多了,温岳和李校尉等都还在。祝缨上前一抱拳:“今天麻烦各位啦,明天少不得还得接着麻烦,可惜我久不回来,且要回家安顿一下,等事情了了再与大家说话。”

    温岳道:“回你的家吧!哎,对了,你在京城不得有些花销么?你家两年租子还在我这儿,我寻个空儿给你去。”

    “行。”

    李校尉也说:“咱们什么交情?不在这一时,你先把正事儿办了——看你这样子,过关了?”

    祝缨道:“现在还不好说,不过看着还坏不了,明天我再来回话。”

    “那快回去吧。”

    曹昌还在外面等着呢,甘泽、陆超两个在外面守郑熹,三人已在一处说了小半天的话了。甘、陆二人见了祝缨都说:“三郎,可算回来啦。”甘泽又埋怨祝缨:“你可真是的!当时与我说明白了,我也好回来回七郎的话。”

    祝缨道:“我又没个把握一定能有收获的,怎么说?牛吹了出去,回来没法儿兑现不是丢脸么?现在好了——郑大人近来怎么样?”

    陆超道:“还那样呗——”他是个话多的人,却硬将下面的话都给咽了。

    祝缨故意与他们多聊了一会儿。之前那家常吃的油饼铺子还开没开,哪家饭馆来了新厨子有没有什么好吃的。

    陆超问道:“甘大说,到了您那儿有好吃的?”祝缨道:“什么好吃的?总比不上京里,时新的果子是有一些,就是容易坏,不好运了来。可惜他来的时候没赶上,没能吃到那么多。”

    他们是故意聊的,为的是等郑熹出来。郑熹说不用她先到府上拜见,祝缨终觉不妥,哪怕空着手,也得在见别人前见一见郑熹。到皇城来是公务,不算。公务之外她可不敢怠慢了。

    她用了这么个折衷的办法,“偶遇”,看皇城门外碰面时郑熹的样子,如果必要她回家呢,她就回去,办完正事再去见郑熹。如果意思不那么坚决,就算连夜去磕头也得爬去敲郑府的门。

    郑熹按时出了皇城,在外面看到祝缨,道:“你怎么还不回家?谁罚了你的站了?”

    祝缨看郑熹比两年前显出了一点年纪,他已蓄了一部须,俨然是一个配得上罗敷的美丈夫。她向他施了一礼:“郑大人。”直起身才说是久不回京,遇到熟人打听点好吃的。

    郑熹道轻笑一声,祝缨看了他一眼,他摆摆手:“回去,别犯了宵禁。”

    两人对望,祝缨会意,她可以安心回家睡个好觉,第二天从容起来应付公事了。

    …………——

    曹昌将马牵了来,祝缨道:“走吧,回家了,别犯了宵禁。”

    曹昌的嗓音里透着高兴:“是!”

    曹昌的父母现在正在祝宅看房子,他陪祝缨来是又回了家得见父母了。

    主仆二人熟门熟路从皇城往祝宅去,一路上的景色不曾大变,许多房舍还是祝缨离开时的样子,老铺依旧开着,祝缨路过又买了点肉食、点心之类,有店家认出了她:“哎哟!小祝大人!回来啦?大娘子可好?祝翁可好?”

    祝缨道:“他们没回来,我来述职,过两天还回去。”

    “哎哟,这可要受累了。”说话的店家又多包了一包切好的肉给她,“这算小人给小祝大人接风的。可得收下。”

    祝缨穿着官服,都让曹昌拿了,她则多抓一把钱给店家,笑着回家。

    很快回到了祝宅,老两口听到拍门还怀疑是听错了,细一听真是自己的儿子,曹父打开门:“你怎么又回来了,是大人派的新差?大人?!”

    祝缨道:“嗯,是我。”

    曹父赶紧又叫妻子:“快!大人回来了。”

    一番扰攘,曹昌将马将给曹父拿去马槽拴着,将食物交给曹母准备晚饭,自己则去给祝缨打开书房的门,收拾书房请祝缨暂坐。

    祝缨还想自己打扫卧房的,大门又被拍响,曹昌一路小跑去开门,见金良一家与温岳都来了。

    金大娘子带着丫环,进门就对祝缨说:“我就知道,你又没带什么人照顾生活。”有了她,吃的、用的就全有了。

    祝缨道:“我瞧着积灰不厚,曹大娘必是平日洒扫的。掸掸土就能住了。”

    金大娘子道:“知道她每过年节都要扫尘。离过年都过几个月了?不得再打扫?你屋里没碍事儿的东西吧?”

    祝缨哭笑不得,道:“我能有什么不见不得人的东西?”

    金大娘子这才带着丫环去给她收拾卧室、摆酒席。曹父见状,赶紧叫儿子一块儿把前院的正厅给收拾出来。

    金良是陪着妻子过来的,温岳是来给祝缨送点在京城的花费的。

    祝缨道:“我回来还没去看你们,分些土产,你们倒先来了。”

    金良说:“这么远的路,你过年还记着我们,现在又瞎客气什么?谁不知道你现在事多?”

    温岳说:“你甭管那些个虚的,虚事耗神。”

    正堂很快就打扫好了,再点上灯烛、摆上酒菜。金良道:“不用你们伺候,你们忙你们的,咱们自在吃酒。”

    祝缨喝茶陪着,温岳给金良满上。三人说起了京中这两年的变故,祝缨道:“郑大人这两年消息少了,不常上邸报了。”

    金良道:“是好事,上了邸报也是挨骂的,陛下也不知道……”

    温岳道:“陛下看中太子,七郎是詹事又是外甥,要求难免高些。”

    “鲁王呢?”祝缨问。

    金良道:“天下父母疼小儿。”

    祝缨知道他们俩这样儿能摸着一点儿门,其中门道又未全通,就不再多问他们。金良也关心起她的案子,问她今天的事儿,祝缨说:“见了两位相公和陛下,相公们问起了案子,明天派人来送我去大理寺和御史台,事儿应该不大。我就是给刮上的。本来没我什么事儿,约摸是有人顺手。”

    金、温二人点头,温岳问道:“口袋里是什么?”

    祝缨道:“现在不说,过一阵儿你们可能也就知道了。我在福禄县种的一些粮食。”

    “哦,带这个倒是合适。”

    他们又说到金良,说金彪现在也长大一点了,金彪是武官的儿子,可惜不够直接荫个官当。

    荫官是看老子的品级的,从一品开始,往下直到五品,他们的儿子是可以直接有官阶的,不用通过别的甄选,只要有个老子就行。一般也有个名额限制,几品的可以荫几个儿子、荫官授几品之类。官职越好,待遇越好,荫了孙子的都有。六品开始,就不足以荫儿子直接做官了。

    五品是个坎儿,不止是对官员本人的仕途,对他的家族更是如此。

    金良熬了这么多年也还是个正六品,比起他,祝缨熬的年载算少的仕途可谓顺利了。

    祝缨道:“无论入行伍还是什么的,就算熬年资,也得先进了再说。甭管收成好不好,你不种,永远没收成。且你又不是没熟人,把他送进去,怎么也有个官身不是?晾在外头算什么?”

    金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文不成武不就的!”

    温岳道:“我看小祝说的对,好坏先给他谋个一官半职,且熬着。难道要等你升五品?”

    金良道:“我再想想,不知道哪里合适。他有点憨。”

    祝缨道:“你还说他憨呢?”

    金良作势要打,三人笑成一团。又吃喝一阵儿,金大娘子道:“都收拾好了。”祝缨道:“大嫂来坐,大嫂辛苦了。”

    金大娘子一来,他们就不再说什么“正事”了,接着话家常。又吃不太久,温岳明天不当值,但是京兆有宵禁,过一会儿就散了。

    曹昌卷了铺盖去门房,曹家老夫妇依旧住前院仆人房。

    祝缨躺在床上,心道:京城虽好,还是快溜为妙!

    ……——

    第二天一早,祝缨起来时曹家老两口已经起身把前院又扫了一遍,马也喂好了。

    祝缨道:“别忙那个了,先弄点儿吃的来。”

    曹母道:“粥已好了,有煮好的鸡子,腌菜也切了,还有昨天一些肉菜,这……”

    祝缨笑道:“可以,不过今天要来人。”她取了钱让曹昌去外面再多买些早点过来,点了些附近较贵的早点,曹昌跑出去买了一大提篮。

    东西买回来之后,孙一丹与蓝良志就登门来了。

    祝缨道:“正好,一起吃点儿吧。”

    两人十分推辞:“在家吃过了。我们等大人用完饭再走,来得及。您知道的,他们还得上朝,回来才是办事儿呢。”

    祝缨道:“那你们还急什么?再垫一点儿。就算吃过了,这一趟跑下来也该饿了。”

    她特意让买的京城颇贵的早点,京城生活费钱,孙、蓝二人也不能日日吃得这么“富裕”。二人看了早餐花色就不再推辞,也坐下来又吃了一顿。三人吃完,太阳也升起来了,再一同去皇城。

    还没出家门,祝缨就一人给了一个红包。两人还要推拒,祝缨道:“你们是审我的人么?不是,就不是循私。我两年没回来了,正想打听打听这两年的新闻,拿着喝茶。”

    两人含笑收了。

    今天就没多少人围观祝缨了,她很顺利地先到了大理寺,这里遍地是熟人,人人都带点激动地叫:“小祝大人。”“小祝回来了?”

    蓝有志低声对孙一丹说:“看来真有点儿门道。”他二人出了政事堂,又是一副端庄体面的样子了。

    窦朋与裴、冷从朝上下来,听说祝缨来了,道:“请过来说话吧。”

    裴清的耳朵动了一动,“请”字用得还挺妙的哈。

    祝缨与蓝、孙二人同到了堂外,这正堂她是极熟悉的。她不动声色,缓步走了进去,蓝、孙二人跟在后面。三人拜见了上面三位,冷云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窦朋看过去,见这二人也是面熟,道:“相公们有什么事吗?”

    蓝良志拱手陪笑道:“相公命我二人送祝大人先到大理寺、再去御史台,故而前来。政事堂并不插手这件案子,这两天案子过了相公们还有旁的话要问祝大人,所以派我二人跟随。”

    窦朋道:“知道了。”

    祝缨道:“不知大人有何事垂询?”

    窦朋对祝缨还有印象,微笑道:“核实一点小事。想必你也知道了,苏匡。”

    祝缨还如在政事堂答的那样,道:“下官离职时俱已交割完毕了。御史台派了阮、樊二位到福禄县时问过,下官并无旁事可说给他们听。”

    窦朋点头,祝缨看他表情知道自己猜的不错。她其实不用过来这儿,交割都交割完了,还有什么好弄的?窦朋也压根儿不想御史插手这事儿,他刚来,地盘就被别人横插一手,谁能忍?

    窦朋对御史台也是一肚子的不满,见祝缨不多提其他,道:“你们在时大理寺规矩整肃,哪知会出这样的事?!”

    祝缨道:“人各有职司,若是时时审查下属,岂不要被说多疑又器量不够?”自郑熹离开之后,是裴清在代理大理寺,无论是左还是苏,他们如果犯事是很容易牵连到裴清的。这可不是祝缨愿意看到的。

    窦朋问道:“当年究竟如何?”

    祝缨没给他看自己接手时的收据,而是将自己与左丞交割时的收据呈给窦朋看,道:“就是这些。您看看怎么抄录一下,不然一会儿御史台那儿还得打官司。”

    窦朋当即唤了书吏来一人一页飞快抄写,抄完了再将原件还给祝缨。祝缨将他们抄的又看了一遍,签了个背书。

    抄的、看的一面叹她仔细,一面想:可恨!原来我们曾有这么多的产业。

    窦朋道:“我料亦差不多。”

    祝缨道:“大人明鉴。”

    窦朋左右看看,问裴、冷二人道:“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么?”二人都摇头。

    蓝、孙二人又陪同祝缨往御史台去。

    御史台离大理寺也不算远,很快就到了。御史台里有祝缨的一个熟人,阳大夫不算,祝缨只见过他几面,熟人是姜植。外人看来她和姜植不算密友,实际上二人与郑熹都有很深的关系。苏匡的案子不是姜植审的,他现在已是侍御史,大家都是卡在六品上的人,见面互相点头致意,姜植就得去忙别的事儿去了。

    管苏匡案的侍御史叫阎建民,是个方脸的中年人,长得很合选官的相貌,颇具威严。对祝缨说话却还客气:“累祝令跑这一趟。”

    祝缨跟他也是熟的,御史台借大理寺的大牢,办案的人常与祝缨有接触,若是提审女犯,手续就更要繁琐一点,更常打交道。

    祝缨道:“不敢,有案子牵涉其中,自该说明的。”

    阎建民道:“我便不与你客气啦——究竟如何?”

    “是我走之后的事,我手里有的也只有收据。我也带来了,要不御史找人抄录一下?”

    阎建民笑道:“案子的证据你不给我留下?”

    祝缨道:“你不过拿这个对账,有账就行,这却是我与旁人交割的佐证。你要留下来,也得给我写个收据。”

    “你还真是小心。”

    祝缨道:“要是不小心,没留这个东西,这会儿我自己都说不清了。”

    阎建民叹了口气,道:“好吧,我着人来抄写。”

    收据抄完,他又问道:“丰堡哗变,怎么回事?”

    祝缨道:“我真不知道,离我五百里呢。说是因为我给我那儿的人发钱,他们那儿倒闹起来了,可笑不可笑?”

    阎建民道:“有什么可笑的?养家糊口的人,能不着急么?你的账有个说法么?”

    祝缨又拿出一本来:“这是我与丁校尉往来的公账,你接着抄录?”

    阎建民笑道:“好。”

    政事堂派了人送过来的,他也不想惹。跟祝缨在这皇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了好几年,祝缨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是很清楚的,除非上下串通一气栽赃给她,不然是真找不到什么毛病。

    书吏抄着,阎建民抄手踱步:“我真不知道叫你跑这一趟是这的什么,这么远的路。哎,你是要回来了吗?”

    祝缨笑眯眯地:“哪儿能呢?任期还没满,兴许就是叫我回来好当面训话,免得我淘气。”

    阎建民道:“未必未必,听说你面圣了?”

    “昨天,回了些在县里的事儿。倒先被相公们审了一回,他们问得可细。有点儿吓人。”

    “你还能叫吓着了?”

    两人闲话的时候,这一份账也被拆开抄完了,阎建民道:“好了,我这里留个档,你也看一看,抄错了没有?”

    祝缨拿了,逐页给两份复件上写了背书为注,最后签上名。阎建民道:“小祝,厉害。”

    祝缨道:“这又是怎么了?”

    樊路是阎建民派出去的,期间在公文里夹过私信给阎建民,历数祝缨之不配合与绵软之状。

    阎建民心道:差远了差远了。客客气气给祝缨送了出去,出门时还说:“案子本不干小祝你的事,只是问几句话。”

    祝缨道:“我明白。”

    …………

    出了御史台,就没有别的地方了,蓝、孙二人再将祝缨引回了政事堂。

    王云鹤满心欢悦。祝缨面圣的奏对非常得好,虽仍有青涩的地方,但是路子是对的。他花了些心思教祝缨读史,祝缨读出来的效果比他想象中的还好!这人带着脑子读书,能有自己的想法,王云鹤岂能不喜?

    他昨天又熬夜把祝缨写的两大本都看完了,祝缨写的试种记录,各种数据齐全。王云鹤比照自己所知,知道她是用心去种地了。士大夫总有一种不好的习惯,说是“耕读”实则那个“耕”许多人是不大瞧得上的,更像是一种姿态,秋收粮食没有春天种的种子多也不在乎,人家不靠那个吃饭。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也不是少数。

    而祝缨写的两年为亲民官的总结,更不仅仅是写已经做过的,连计划都有。不仅仅有福禄县的,还捎带写了两页她对周边的看法。当然也包括了稻麦两季的问题,还包括了果树的问题。

    今天一大早,王云鹤上完早朝就把这个又给施鲲看,两人替着班把日常的事务给批示完。

    中午吃饭的时候,祝缨被带了过来。王云鹤道:“来,一道用饭吧。”

    祝缨的饭量比他俩都大,两人见她吃得香甜,都指着自己的桌子上的菜让拿给她。祝缨问道:“二位相公不吃吗?我没事儿的,赶路时也不吃午饭。”

    “老了,吃不动了。”施鲲感慨。

    王云鹤道:“你尽量吃,不够还有,我们看着你吃,胃口也好些。”

    这会儿又没有食不语的教训了,一边吃一边聊。王云鹤问祝缨一些情况:“南府你都给惦记上了?”

    祝缨道:“不惦记不行,我想给福禄县弄富裕些,还是那句话,财富如流水。水都流到我这儿来了,邻居家要是穷了,我也睡不安稳不是?不如大家一起能种个双季,吃得饱一点,手里有点余钱了,也能多买一点我的橘子。对了,您吃橘子吗?”

    王云鹤笑道:“老刘手里有块板子,上头有个白字。”

    “就是那个。卖贵一点,我这儿容易赚钱。把周围的钱都拢了来可不太行,还得他们都有钱了,才有钱买我的东西。橘子这东西,周围几个州都大量的产,怎么分辨?也容易冒充,也容易冲行。人家顶好另有别的生计。再有,人心趋利,种果树有钱了,不种庄稼怎么办?”

    施鲲道:“不错。你怎么办的?没见你写。”

    祝缨又扒了一碗肉菜,道:“不好意思写,谁占良田种果树,我弄死他。”

    施鲲“噗”地喷出一口米饭,拿筷子点着她:“都说你促狭,我看你呀……”等等!这是皇城门前杀人的主儿啊!不狠才奇怪吧?

    施鲲道:“还是要宣谕一下再动手的。”

    “嗯,已经吓唬过他们了。”

    两位丞相都不觉得这样有什么问题,施鲲又问:“你跟鲁刺史不和?”

    祝缨道:“不敢。下官一向敬重前辈的,只是福禄县离州城也远,下官到福禄县想做的事儿太多,不免怠慢了刺史,好在刺史大度也不与下官计较,放手让下官去做了。”

    施鲲对王云鹤道:“他嘴巧。”

    吃完了饭,三人喝茶继续聊天儿。王云鹤问祝缨瑛族的事,祝缨说了自己的经历:“下官去那儿连来带回二十天,没能全看到。除了语言不通,与普通百姓没什么区别,哪里都有聪明人,并不能因为他们是‘蛮夷’就觉得人家没长脑子。”

    她举了阿苏洞主下山,对山下工匠的手艺感兴趣,许多小贩想坑冤大头的例子。“第二回,就叫人看出来了,笑得那叫一个邪气。”

    施、王二人听了一笑。

    王云鹤又问瑛族是否可以教化,祝缨道:“您看过的,那诗史就是他们自己写的。奏本是洞主外甥写的。”

    王云鹤点头:“写得不错。”

    又问瑛族内的具体情况,关键是首领的意志之类。祝缨道:“他们也想与朝廷交好,下官在劝他……归附。相公看,羁縻如何?”

    王、施二人都说:“果然可行么?”

    “相公面前不敢夸口,下官确实在试着劝说他们献图、受朝廷敕封,只是……”

    “只是什么?”施鲲问。

    祝缨道:“风俗不同,物产也与中原不同,税上恐怕不行。我想,他们按石缴税,一年一户半石米行不行?少是少了些……”

    施鲲道:“你还想收他们的税?”

    通常情况下,藩属、羁縻是不怎么能给朝廷上税的,隔个几年来“上贡”一次就是挺给面子了,贡的东西也不多,朝廷还要给他们一些赏赐回礼,赏赐一般比较丰厚。

    这些人的作用主要是“屏藩”,即阻拦更遥远的地方的入侵,以及安抚他们自己不要作乱,别乱吞并周围其他的小部落打得乱七八糟。

    祝缨还敢想收税了!

    祝缨道:“我觉得可以啊,要不咱试试?先不收税,先看看敕封?然后教种麦子,多收一季庄稼,她也该给我点抽头吧?”

    二相大笑!

    祝缨道:“真的,不过可能得讨价还价。相公,我要的麦种,咱们是不是也得谈一谈了?”

    两人忍笑说:“行,看你怎么还价。”

    祝缨道:“下官想依次推进,那本子里写了,今秋我将所有公廨田种了,再给选部分有余力的士绅,至于百姓,自愿。耕牛也不够的,还得我给他们租。冬天了又要修渠,怎么将徭役使的人与耕种的劳力错开来,不使民力穷匮,也还得试一试才能定下来。等今冬试过了,明年再继续推广。花个三、五年,让全县稳稳地种好麦子。以福禄县的耕地,您这回至少得给我一千石麦种带走,不能再少了!”

    王云鹤道:“你还想再有三、五年?”

    祝缨站了起来,从袖子里又拿出一份奏本,这是正式格式的奏本而不是自己随手写的总结。

    她郑重地往前一递,道:“下官请再任一任福禄县令,再两任最好。一季稻、一季麦,一年就过去,一任县令够干什么呢?一棵果树要好两、三年才能结果,五年才能产量稳定,我亲手种的橘子自己还没吃上呢,我规划的水渠、道路还没修完。福禄县还没出一个进士。还有瑛族,才开了个头儿。我去的时候,百姓穿得上补丁衣服的都不算最差的,乡间还有衣不蔽体的人,我来了一回,总要让全县上下都能穿上一件新的粗布衣。我想回去。请二位成全。”

    王云鹤与施鲲难得感动。会说漂亮话的人很多,肯真的跑到二千七百里外扎扎实实当县令的很少,干了实事再说什么话他们都会感动。

    王云鹤道:“你干多久,由陛下来定、由朝廷来定,你且回去吧。”口气十分温和。

    祝缨道:“是。”

    她不太担心自己的请求会被驳回,王云鹤实干,稻麦两季现在全朝廷就她懂,那肯定得用她。

    她所猜不差,前脚出了政事堂,后脚施鲲就说:“看他献白雉时,还道他动了歪心思,不想终是能够踏实做事。”

    王云鹤道:“老实人不少,机灵鬼也不少。有捷径还能克制住自己走正途的人,确实难得。”

    “那就成全他?”

    王云鹤点了点头。

    两人将祝缨的奏本仔细都看了一遍,见写得与她刚才说的意思相近,不过用词稍稍规范些,没查出什么错讹、犯忌讳的事儿,才给她递上去,再轻描淡写一句:“倒是有些恒心,不肯半途而废。”

    皇帝道:“我也正想到他。很好。”

    想了一想,于“准”字之外,又别有赏赐,赐钱十万,绯衣一领。

    王云鹤道:“绯衣是不是有些过了?”

    赐钱十万,一百贯,对皇帝而言不算大手笔。绯衣却不一般,五品才能穿红,祝缨卡在六品门槛上,她各项政绩都只是“刚刚开始”,没有一项大功告成的,穿红为时还早。

    皇帝道:“哪里过了?告诉他,这衣服是借他穿的。用心国事,将事情办好,这衣服才是他的!”

    …………

    此时祝缨不知道自己得赏了,案子的事儿她算应付完了,皇帝那儿也回完了话、丞相这里也答完了题。

    她出了皇城,赶紧回家换了衣服,重新收拾点东西,她得赶紧拜庙门去!

    郑熹、王云鹤、刘松年都得去拜一拜,顺便得去谢一谢岳桓,还有冷云,这人对自己确实算是热心肠的。

    亏得温岳给她送了些钱来,不然还不太凑手呢。

    肚里扒拉着算盘,皇帝派的赏就来了!

    祝缨从来没在家里接过什么旨意,只好把供祖宗的香案给拿出来,搜了点香点着。曹家一家一口什么都不懂,只在一侧跟着跪下头也不敢抬。

    祝缨接了一百贯钱、一领绯衣,还要请使者喝茶。使者不是内使,而是由皇帝指派的一个年轻翰林。翰林也分数种,有凑数的,也有正经的。这来的跟蔺振一样,是正经的进士出来的翰林。

    他对祝缨有点好奇,所以不推辞留下喝口茶。先是传了皇帝的话,让祝缨记住:“用心国事,这衣服才是你的。”

    然后才微笑道:“恭喜祝令,朱紫可期。”

    祝缨道:“不敢。如果一心想着朱紫,现在就是我这辈子离绯衣最近的时候了。”

    年轻翰林道:“福禄县偏远,恐怕……在下年轻,失言了,不如回京更方便些。”

    祝缨道:“不敢辜负陛下圣恩,不将任上的事情办好不敢想其他。”

    “任上的事办好亦是回京之途,离天子近些才能得沐圣恩呀。譬如段著作,只有在陛下身边才能一展长才。”

    祝缨道:“他不容易。滚滚黄沙想种地都难,他的长处在这里,走的路子对。我还能种个地,比他的处境好多啦,不该有贪心。”

    年轻翰林心中是更亲近段婴的,眼见祝缨一句坏话也不讲,心道:这人究竟是个宽和君子,还是个外宽内忌的小人呢?

    他没试着底,也不能留太久,打个哈哈,也不拿喜钱就走了。

    曹家一家三口也算长见识了,曹母有点慌张地问:“大、大人,这、这要怎么收拾?”

    祝缨道:“不用收拾啊,我这就给它花了。太好了,我正愁手头钱不太够呢!”

    她把衣服往衣橱里一放,提起一串钱来:“可算不用愁了。”

    她先写了个谢表,明天好投给皇帝。

    接着就收拾了去郑府。

    奔波

    多了一百贯,祝缨也就大方了起来,将一些原本要送给别人的礼物也打包送给郑熹。

    时隔两年,她进郑府还是个“不用等”的待遇。门上仆人看到了她都笑着问:“三郎回来啦?”言语之间的亲切与两年前也没什么差别。

    祝缨也笑着与他们点头:“郑大人现在有客人么?”

    郑府管事道:“你来了,还管什么客人?”

    祝缨道:“你这话一说我有点害怕了。”京城贵人何其多?

    郑府管事接了她的礼物单子,再让人从曹昌手里接礼物,自己则恭恭敬敬给祝缨送到郑熹的书房里去。

    郑府的一切也都没怎么大变。这样的兴盛人家每隔一阵儿就会换掉坏了的瓦片、地砖,重新油漆门窗等等,如果刚好赶上了流行,修葺的时候也会给某个部分换个时兴样式。一些地方留下了修补的痕迹。花木也都修剪得很整齐,地上不见杂草。

    亲眼看到这些,祝缨也放下心来。郑府如果遇到了麻烦,她也不免要分心的。

    小厮给她将竹帘撩起,郑熹的书房已开始点灯,陆超对她挤挤眼,示意郑熹心情还可以。

    郑熹打量着祝缨,待她叉手行礼之后说:“坐。”

    祝缨坐下了,接过了陆超递来的茶,道:“大人,为什么让金良拦着我呀?”

    郑熹道:“身上有公事官司,四处乱逛像什么话?”

    “那也不是我的官司呀——苏匡怎么犯起昏来了?没牵连到您吧?”

    “我有什么好牵连的?”他到底有点恼了,轻轻骂了一句,“那个混账东西!眼皮子浅,胆子倒大!投了阉宦还想要我保他吗?”

    祝缨问道:“老左不会有事儿吧?那……裴少卿?”

    郑熹道:“这难道不是情理之中的么?无论安排得多么仔细,我在不在大理寺终究是不一样的。他们要是有你一半儿的能干兴许还能支撑一阵儿,否则,但凡来个精明的主官,他们就熬不了太久。左丞算聪明的,知道猫着不动。”

    “敛翼待时。”祝缨说。

    “是啊——”郑熹拖长了调子感慨。

    祝缨道:“您别这样,怪吓人的。都不像您了。”

    郑熹斜睨了她一眼,道:“你倒还没变。”

    祝缨道:“我觉得我这样就挺好的,没打算变。”

    郑熹终于笑了起来:“也就是你!说说,你都干了什么好事了?我隐约听说你还种了麦子了?”

    祝缨道:“您要听说了就不是隐约的,去年试种了一年,别的都有各种不合适,只有宿麦今年春耕前才将将收割。没开镰就收到了公文叫我回京解释案子,亏得日子靠得近,我多等了几天等收完晒完了带着上路,寻思着真要找我的麻烦,这个兴许能当个护身符来使。”

    郑熹道:“就你机灵!这话倒是说对了,这能算是你的护身符。不过也要记住一点——护身符也不是什么事儿都能护着的。你已开了头,就算拿下了你问罪别人就不会去种麦子非得等着你了?效用有限,你要谨慎!”

    一盆冷水泼下,祝缨没有受到打击的样子,她仍然很平静地说:“是。”

    郑熹道:“不要不当一回事!古往今来多少名臣贤相,他们干的政绩哪个不如你呢?当时身败名裂的也不在少数,一朝身死家败,千百年后倒是有人再提起他们、请进贤良祠里供着了,有什么用?商鞅不如你?吴起不如你?啧啧,你要慎重!”

    祝缨道:“是。”

    “就是对政事堂也不要就掏心掏肺了,他们的心里不算他们自己第一重的还得是江山社稷、是两宫,是礼法体统。

    他们前几年一口气放出许多年轻官员出去,根本就是广撒网。经过一场年轻时期的历练,能磨炼出来的日后必有作为。至于谁能出头,他们倒不是很在乎,凡事都是有损耗的,为国储材也是这样。

    谁能冒头他们就拉扯一下,谈不上必得内定哪个人是一路坦途。你能干又肯干,脑袋自己冒出来了,他们才能看得到你。你不能干,也就这么埋没下去了。

    你有犯法之事,又或者牵涉到什么案子里去,指望他们一力死保着你?你就不要想这样的好事了。你自己行事要谨慎!”

    “是。”祝缨心里抽气,很少见郑熹这么激动得长篇大论的样子,一会儿功夫他就说了三个慎重、谨慎了。

    郑熹说了一长串,他在外面憋得狠了,长篇大论就只好冲“自己人”了。说了很久之后,他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坐回椅子上,自嘲地笑笑:“光说你,我自己也未必就办得到呢。”

    祝缨问道:“可是遇到什么事了么?”

    “没事。”郑熹说。他自己发泄了一通积郁的情绪之后,语气又变得和缓而稳定了,问祝缨在福禄县都干了什么,有什么难处之类。

    祝缨道:“都还勉强应付得来。只要别总把我薅回来解释就好了,一来一回小半年就没了,怪耽误事儿的。”

    郑熹道:“回来一趟是好事,离天子越远,越容易为人所趁。唉,就算近了,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心远了,一样是远的。”

    祝缨道:“要是不能说,您就别说。”

    “呸!”郑熹笑骂一句,“什么不能说的?我估摸着你在京城转两圈儿就都能打听得到了,陛下爱鲁王,东宫是常会受到些刁难。敛翼待时嘛!”

    祝缨就不再多打听,也不再多说什么天子父子的话了,这方面她以前没怎么接触过,现在又不在跟前,信息不全,贸然开口十有八、九得说错。她说:“那咱们就敛翼待时。”

    郑熹点点头,又说她:“你不是个爱搜刮的人,怎么过年送了那么些个东西来?好好做官,好好做事,就像种麦子这样的事你做一做就好。”

    祝缨道:“不会耽误了正事了。我要真有毛病,鲁刺史头一个饶不了我。”

    “他怎么回事?”

    “瞅着跟要降伏人似的。”

    “嗤——”郑熹嘲笑了一声,“不用管他,他已过去有几年了,也该调走了。”

    祝缨趁机说:“我上了个奏本请求再任一任,已经批下来了。”

    郑熹挑眉看向她,祝缨道:“您又不让先来见,又让金大告诉我段婴回来了。我就只好随机应变了。他爱回就回,我不回。”

    郑熹笑不可遏:“你可真是姓段的克星了。”

    收了笑,郑熹道:“很好。该拜访的人都拜访一下,大大方方的,你是朝廷官员,有自己的交际,不要避讳。欲盖弥彰就没意思了。”

    “是。”

    祝缨又提出要感谢郑侯给弄了佩刀,还问拜访岳桓道谢的时候需要注意什么。她没好提要感谢一下郑熹的妻子,“求见夫人”多少有点不太妥当。

    郑熹道:“该怎么见就怎么见。”

    祝缨见他已冷静了下来,心里松了一口气,心道:京城现在果然是个风起云涌的地方,走!赶紧走!

    两人又闲聊了两句,祝缨就起身告辞了:“不敢犯宵禁,明天还得去回话。”

    郑熹问道:“回什么话?”

    祝缨道:“讨点麦种回去种,之前都是我自己弄的,不多。现在要推广,朝廷不能不给我本钱。”

    郑熹失笑:“去吧,好好干!”

    …………

    祝缨从郑府里出来,心里有点感慨。想她初见郑熹时,此人是何等的少年得意,又是何等的沉着稳重。

    升斗小民为争一文一分起早贪黑,小官小吏为升一阶营营苟苟,王侯将相卷入天家争斗照样坐立难安。大浪之前,王侯将相也不过如此。实在没必要为这些人的“高贵气度”心折,稳得住不过是因为“输得起”,等到代价太大输不起的时候,照样是难沉不住气的。

    只是这种心情眼下却无人诉说。

    突然之间,她很想花姐,很想父母。

    曹昌已在门口等着了,见状忙牵了马过来:“大人。”

    祝缨道:“走,咱们回家。”

    回到家里,她又在心里将事情过了一遍,苏匡是彻底不用管了,左丞也不用她多管。她管好自己就行了。

    于是,她又打开一叠空白的纸,慢慢地写了起来。

    她还是到了点儿就睡,第二天照样起床。这一天她还得到皇城里去,不过不用有人接送了,两件官司与她有关的部分已经结了,她也拿到了临时的门籍,只要自己掐着点儿去政事堂里跟王云鹤报到就行。

    王云鹤得上早朝,她就算着差不多了的时候再往皇城去。在皇城门口又遇到再次轮值的李校尉,跟他约了过几天一起吃个便饭。

    她将这次回京需要的应酬分为几类,需要亲自登门的、可以派人送帖子送礼的、聚在一起吃个饭的,各有不同。李校尉在“旧熟人吃饭”一类里。

    李校尉痛快地答了。

    她自己一个人进皇城,自己走到了政事堂,看样子王云鹤和施鲲都还没回来。她抬头看看天,觉得时辰应该差不多了。蓝良志抱着一叠奏本从她身边经过,道:“祝大人?怎么站在这里了?来来来,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他将祝缨带到他们的值房里坐着,将值房的门打开:“喏,只要相公回来,咱们从这儿就能看到,你只管坐着。”

    祝缨笑道:“多谢。”

    蓝良志抱着那叠奏本往上面送去做准备了,祝缨随后也从值房里出来了。在屋檐下站不一会儿,就有人跑过来说:“相公们回来了!”

    祝缨顺势走到一边等着。

    王、施二人路过她的时候说了一声:“你来了?进来吧!”

    二人特意多看了她一眼,见她依旧一身六品的青绿服色,轻轻点了点头。

    进了政事堂内再往右一拐,就是几张书案,王、施二人随手指着舆图又问了祝缨一些问题,譬如田亩数、一亩地种子与收获比之类,王云鹤又问了祝缨的意见:“太热的地方宿麦也不好种?”

    祝缨道:“是。要看品种。有的旋麦倒是能种,又与稻子重了季节。下官试过了,又想了一下,还是得稻麦两季更稳妥。”

    王云鹤道:“把冼敬叫来。”

    冼敬是王云鹤的学生,之前外放的那一个,当时王云鹤还是京兆尹。几年过去了,王云鹤做了丞相,冼敬现在是做的户部侍郎。

    王云鹤指着祝缨对冼敬道:“他的事儿就交给你啦。”然后又告诉祝缨,福禄县种麦子这事儿的细节她得跟冼敬去商量。商量完了给政事堂拿出一个方案来,政事堂审核过了之后再交给皇帝批准。皇帝批完了,下旨,通过,祝缨就能去领麦种然后回去了。

    祝缨和冼敬都无异议,冼敬道:“二位相公要是没有其他的吩咐,下官就带他去户部详定了。”

    王云鹤道:“去吧。”

    祝缨又跟着冼敬出了政事堂,出了门儿,冼敬也放松了一点,笑道:“昔年一别,不想小友已成栋梁。”

    祝缨忙说:“不敢,还差得远,见贤思齐、见贤思齐。”

    冼敬道:“何必过谦呢?仗着聪明不肯沉下心的人太多了,害!都不是真聪明的人。”

    祝缨道:“自己选的路。”

    “那是。”

    不一会儿就到了户部。户部现在没尚书,就侍郎主持,另一个侍郎还是个挂衔儿的,祝缨也曾见过,是高阳郡王的世子、郑熹的亲表弟。这位表弟的脸居然没有长垮,还是一副“貌若好女”的样子,身体也还没有多么健康,仍然没有变得膀大腰圆。

    高阳郡王的爵位到他身上就得再降一级了,他也不能再称王,先给他兼个官倒也说得过去。只是户部的事儿就只有冼敬在做了,冼敬的资历又不足以做个户部尚书,他顶着侍郎的头衔实际干着尚书的活儿,也还算方便。户部管钱粮人口的,祝缨要麦种得从他手里抠,最后交的赋税也都会流到他的手上。

    世子看到了祝缨,一时没想起她是谁,听冼敬说了就想起来了:“哦,是你。”

    冼敬道:“就是他。”

    世子在户部跟冷云在大理寺也差不多,万事不管的,他说:“你们忙吧。”

    冼敬又将部里的事分派了一下,指着一个郎中、一个员外郎说:“你们将手上的事务处置完了过来一下。”最后才带着祝缨到了他的屋子里,与祝缨讨论起种麦的事儿。

    进了这间屋子,冼敬先是好声好气让祝缨坐下,然后说了几句辛苦的话,又夸祝缨真是能干:“天下县令都像你这样,能把产量翻一番,我还有什么好愁的?”

    祝缨道:“大人要是真着急,就赶紧把我的麦种批下来。”

    冼敬笑眯眯地:“要多少呢?”

    “起码得一千石,不能再少了,”祝缨说着,将昨晚写好的那一叠纸又拿了出来,“大人请看,福禄县现有田若干亩,其中上等田若干、中等若干、下等若干,为不浪费,先从上等种起……”

    冼敬一边翻看一边问:“下等的不管了?”

    “上等产粮多,起先二年种出来我得收一些当种子用的。要不,您再多给个两千石?”

    冼敬一抹脸,表情就变了,道:“又要麦种,种了又不缴税,这说不过去吧?”

    祝缨道:“想吃蛋也得先把母鸡喂大吧?”

    两人讨价还价的时候毫无在王云鹤书房里讲什么礼、刑、经、史时的斯文样儿,都变得嘴脸刻薄起来。

    祝缨道:“你现在管我要,我也是没有的。你搁账上也是欠着,福禄县在我到之前,都欠了二十年的租子了,你能怎样?”

    冼敬道:“欠租还有理了?能怎样?当然是把你报上去啦!你就等着干不好把你调回来吧。”

    祝缨道:“我回来更没人能交得起了。”

    等到郎中和员外郎二人到门外的时候,冼、祝二人已吵得站起来了。冼敬见他们到了,咳嗽一声:“来啦?等一会儿。”

    他对祝缨说:“那你得补给我一点儿什么。”

    祝缨双手一摊:“没有。”

    “嘿!”

    两人又吵了一回,冼敬嘀咕道:“好吧,就一千石,你也不能十年后再交。五年,不!三年!三年后税得再给我加……”

    “五年!不能再少了!”祝缨赶紧打断。她算了一下,五年还行,十年她也顶不住朝廷的压力,十年都种不出个名堂来,还有啥用啊?

    她又说:“五年,租赋给你多两成!不能再多了!一千石麦子,你就想换以后年年多两成的粮,高利贷都没你这么狠的。”

    两人一番讨价还价,最后各让一步,冼敬给祝缨两千石的麦子,祝缨五年后得给他多三成的粮食税。

    接着,二人就“五年后”的“五年”从什么时候算起又扯了一回皮,祝缨坚持:“这是宿麦,今年种、明年才能收的,得算下一年的。”活给又抠出了一年的时间。

    郎中和员外郎两个看得眼都直了,他们常遇到哭穷的地方官,不过能跟冼侍郎吵成这样的县令也是罕见。二人心道:此人年纪轻轻就能不怯场,是个好苗子。

    转念一想,这个是祝缨的话,胆子确实是应该很大的。

    冼敬与她争吵完,将脸一转,把这二人吓了一跳,道:“这件事你们两个与她去办。”

    郎中心道:您都跟他说完了,还有我们什么办事的余地?

    冼敬仿佛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道:“拟个推广的章程出来。”

    于是王云鹤交给冼敬、冼敬交给郎中,这份差事终于有实际办事的人了。郎中道:“是。”

    将祝缨请到他的屋子里,请祝缨坐下,摊开了纸笔,让员外郎记述,他再与祝缨协商每一条。

    郎中姓张,五十多岁了,户部的郎中是个从五品的官儿,祝缨也不敢怠慢,她与冼敬不大客气,是因为跟冼敬算认识、且中间有一个王云鹤,要办的事儿王云鹤也是支持的,所以才能吵。张郎中又不熟,品阶也比她高,不能当面太失礼。

    张郎中也心里有数,想这几日祝缨出入政事堂,又面圣了,听说还得赐绯衣,他也不多摆架子。两人客客气气,有商有量。

    他们商量的就十分的细了,比祝缨答王云鹤的内容还要细致。多少亩田,能怎么种,增产多少。洗敬给派的任务并不只是福禄一县,还让他们写个“推广”的计划。这计划张郎中还摸不着头脑,少不得再问祝缨。

    祝缨就手拿笔在纸上写写画画,给他们讲解,着重说了时令、气候等等的影响,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适合这样种的,等等。

    说到午饭的时候,祝缨就被冼敬留在户部一块儿吃了。吃完了没让她走,就在户部接着跟张郎中讲解、磋商。

    下午,张郎中又问:“这垦田推广究竟如何?”

    祝缨道:“说起垦田,就得说抛荒。偏僻地方,一旦有事,抛荒逃亡的就有。下任县令来了,一看,账上有这么多田,实际都荒了,哪里收得上税?硬收,剩下的人也要跑光了。恶性循环了。”

    冼敬突然探出头来,说:“你就是这个‘下任县令’吧?”

    祝缨道:“大人,进来听?”

    冼敬摆摆手:“我还有事。”

    说了一下午,到落衙的时候,他们的纸上还只是有一些零散的字词。

    张郎中与祝缨约定第二天再过来商议。

    …………——

    祝缨这一天要去的是陈峦的府上而不是王云鹤的府上。

    陈峦如今还住在京城,这让祝缨有一点点的诧异。照说他已请求休致了,还说要回老家,这会儿不应该还在京城的。

    祝缨有了一百贯的天降横财,给陈峦准备的礼物也就多了一些。

    陈峦府邸收拾得跟郑府一样的干净整齐,门上昔日排着队来求见的人流几乎不见了。祝缨投了帖就得见。

    陈峦的胡须白得更多了!

    见了祝缨,陈峦有些高兴也有些感慨:“你还没忘了我呀!”

    祝缨道:“相公这话味儿有点儿怪。”

    “我已不是丞相啦。”

    祝缨道:“那也不差。”

    “诶~还是改个称呼吧。”

    祝缨道:“相公,咱们就甭在这个事儿上耗时辰了吧?相公可好?”

    “好好!你呢?我怎么听说有点儿小官司?”

    祝缨便将苏匡的案子和丰堡的案子都说了,又说了政事堂叫她回来解释,自己如何去了大理寺和御史台,怎么让他们抄了账去等等。

    陈峦点点头:“王、施二位还是爱护后辈的。你呢?有什么打算?”

    祝缨道:“晚辈是前年外放的,今年是第三个年头了,想想有许多事情还没做完,就具本请再连一任福禄县令,陛下已然准了。”

    陈峦拍着膝盖道:“做得对呀!要踏实地干。唉,你一个孩子家都知道远离,我竟……”

    “相公?”

    当着她的面,陈峦吩咐道:“从明天起,收拾行装,咱们也该回家啦!”

    祝缨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呀?”

    陈峦道:“你看这京城,适合久留吗?”

    “这……”祝缨知道他是误会了,说,“晚辈是因为有事。”

    陈峦摇摇头:“喏,热炭盆里一大块儿赤金,炭火永不熄,伸手,不伸手?”

    祝缨想了一下,道:“得看我想不想要。”

    陈峦道:“如果想要呢?”

    “我找个火筷子吧。”

    陈峦笑得惊天动地:“是极!是极!伸不伸手、怎么伸手,看要不要、看有没有本事拿!没本事、没看清,一伸手进去就是烫得皮脱肉烂!你可要记住了呀!二十年、三十年、五十年后,都要记着自己现在的心。”

    “是。”

    “哎哟,我有点想拿,也想大郎能拿,我们现今都没有火筷子。”陈峦说,“那还等什么?”

    他又看了祝缨一眼,说:“我看你第一眼就知道你会有成就,你一向也做得不错。许多人,出身贫寒、年轻时卑微受过别人的蔑视,一朝得势就易心胸狭窄过于自卑又有疑心病,好在你不是这样的人。小祝啊,你现在也没有火筷子。你种麦的事我也听说了,是好事,还要踏实做下去,不可居功。那可不是你的火筷子。”

    “是。”

    陈峦道:“你没弄明白。你的功绩有了,你的帮手呢?要有顶用的帮手。光杆儿一个,屁用没有,不能指望着别人‘瞧你人不错’过日子。”

    祝缨道:“晚辈明白。自己有多大的本事,才能招来相应的人不是?鸡窝里养不出凤凰,纵有,也往梧桐树上飞了。好在晚辈可以连任,如今时间宽裕可以从容筹划了。”

    陈峦捋须笑道:“你是个有主意的人呐!很好!以后有事,不妨也多给我写写信,老了,想找人说话了。”

    “是。只是不知寄往何处?晚辈正在催促户部给拨麦种,好押运回去。”

    陈峦道:“当然是送到家里。”

    他环顾了一下书房,自嘲地笑笑:“舍不得,舍不得。我虽请辞,又使人回家收拾宅院,这一拖二拖呀,又起了贪念喽!不是你来,我几乎要接着赖下去了。你什么时候离开,我与你也走同路走一段,咱们做个伴儿,路上也有人说话不孤单。”

    “好。”

    …………

    祝缨离开陈府,再回自己家,想想自己与陈峦相识的过程,也觉得有意思。谁能想到陪他最后离京的会是自己呢?

    她笑笑,写了些帖子,叫来曹昌:“明天不必等我,你去投几封帖子,再送些东西出去。”她分派了田罴家等处,让曹昌送东西。再让曹昌给休致的老王也送个帖子,邀他与大理寺同僚们一起吃饭。

    第二天再去与户部讨价还价。

    初稿很快拟了出来,不但有福禄县的内容,后续推广一府、一州乃至数州的计划都有。

    张郎中让祝缨看看。祝缨道:“这是大人的事,下官怎么能指手划脚呢?”

    “看一看,看一看嘛,早早弄妥了,彼此都省心。”

    祝缨这才接了,一看,这位执笔的员外郎日常显然是做老了事的,写得顺畅得紧!她只看关节处的数字对上了,关键的词句没有歧义,尤其给自己的麦种和税的优惠年限没错。就说:“诸位做事太可靠了。”

    张郎中笑道:“大家都传说,小祝做事才是妥当呢!”

    互相吹捧几句,张郎中道:“那我就这样递上去了?”

    “有劳。”

    此时还没到落衙的时候,祝缨就亲自往大理寺去,给同僚们递帖子请吃饭。在大理寺,她被人围了起来,也见到了久违的左丞。

    她说:“老左,给你写信你也不回!还要我来请!我订好了席面,一道吃?”

    左丞在苏匡的案子里受了牵连,又被削了一些职权,笑得有点勉强:“好。”

    祝缨散了一回帖子,见武相和崔佳成不在,问道:“武、崔二人呢?还在女监?谁与我同去?”

    左丞道:“我吧。”

    二人往女监走去,左丞道:“小祝,我愧对你呀,交到我手上那么多东西,我竟守不住。”

    祝缨道:“你这话说得,倒像是窦大人与郑大人说话了。大理是你的?是我的?有天大的本事,主官不是你,你也无法不是?你手上还有多少?抽个空儿,咱们再去转一回,那些人我都还记得,给他理顺了。老左,你人在大理寺就是宝贝。”

    左丞笑笑:“听你一说话,心情就会好。”

    祝缨道:“那是。”

    一会儿到了女监,连男监的看守都提着钥匙来拜见她。男人女人都有哭的,也有跪下拜的:“小祝大人!”

    祝缨散了两张帖子,又对诸狱卒说:“也有你们的,我都安排好了。”大理寺的吏、卒几百号人,她是真的写不过来。大家都说:“好!”

    祝缨算好了,张郎中把章程递上去,冼敬审,冼敬审完了多少得添点见解再递到政事堂在,政事堂二位看过了可能还得再改点儿,最后交给皇帝,皇帝再批下来。批完了过政事堂等处执行。

    祝缨再去领麦种,她还要亲自挑一挑好的,因为过了朝廷的明路,朝廷会再拨车伕、马匹、运粮车等等一整个车队再给她派押送的官吏——七到十天都是非常正常且不拖延的。

    半个月后她能动身,都能算办事利索了。

    她正可趁这功夫把京城的旧识们都拜访一回。

    她在大理寺又与旧相识们都聊了一会儿,跟左丞约好了休沐日带他见一些自己认识的旧人。

    赶在落衙前回家,收拾一包礼物让曹昌扛着,主仆二人再去拜访刘松年。

    …………

    刘松年是天下文宗,虽近来被召回做官事务却不忙,按点的到了家。门上早等着一群青年才俊了,才俊堆里,一个斜倚在门柱上的小无赖就尤其的扎眼。

    刘松年跳下马来,大步走到门柱前打量:“噫!不穿绯衣就装柱子,是不是傻?”

    祝缨懒洋洋地道:“红配绿,显眼。这不,能让您眼里有我了。”

    刘松年笑骂:“胡说胡说!油嘴滑舌!你靠那儿干嘛?进来。”

    祝缨麻溜跟着进来了。

    刘松年常年是个生气的状态,看到祝缨他的心情反而变好了。说:“怎么不穿?”

    祝缨道:“满城朱紫,不差我不一个。本来就是‘假’又不是真的能穿得上,显摆什么呢?”

    刘松年道:“你这嘴也很讨厌了,为什么老王不说你?”

    祝缨道:“不知道。”

    刘松年翻了个白眼,两人进正堂里坐下,刘松年道:“你又带什么来啦?”他满心以为能再翻出个拓片出来,再不济,有个破木板子也行。夹手夺过了礼单一看,登时大失所望:“这都是什么?这都是什么?俗物!俗!”

    不过是些金帛之类,数目还不太多,夹点儿笔墨纸砚什么的。

    祝缨道:“不要还我。拢共就这么点儿钱,我还不够使呢。送给了这个,就没有钱再送那个了,没有俗物开道,别的东西也送不到跟前。”

    刘松年突然不骂了,说:“是啊。哎,不对,你那珠宝不错呀!一件值上百贯!”

    “什么珠宝?”祝缨问。她啥时有这么贵的东西了?

    刘松年仰脸看房梁,不说话,祝缨道:“您快说吧,我都穷疯了。”

    刘松年哼唧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件东西来,微微泛着点宝光,道:“喏!”

    祝缨一看,小心地道:“您……带着呐?”

    “嗯。”刘松年含糊地答了一声。

    他的仆人笑道:“安德公主拿价值百贯的一支钗跟代王妃换了一件呢。陛下知道后下令匠人寻访照做,却总不得。”

    祝缨的脸颊跳了几下,她那珠子,按斤称的买了好几斤亲自挑的,磨粉的材料啊!回去赶紧多买几斤!

    刘松年故作不经意地问:“又来干嘛啊?”

    祝缨道:“看看您啊。吃橘子不?等我种的橘子好了,给您送点儿过来,吃不吃?”

    “啰嗦,要送就拿过来,空口说什么?”

    祝缨道:“等好了就送。哎,您上回说的番学,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就是差点意思的意思。”

    “就那个人,能进太学吗?”

    “想考末等就进来。”

    祝缨道:“那就行。”

    赵苏吧,她就给搭个梯就行了。

    她跟刘松年没诗文能够讨教的,不过刘松年对当地的诗歌感兴趣,又问当地的风土人情。就这事儿又聊了一会儿,祝缨也说了一些阿苏家的事儿,还说了阿苏家与利基族那一场冲突。

    刘松年道:“古人也常有以人为祭品的事儿,祭品身份越是尊贵越好。噫!虽是蛮夷,倒有古风。”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又在嘲讽人了。

    祝缨道:“就是他们现在还是小孩儿,咱们已经是大人的意思,是不是?”

    “哼!”

    祝缨又说:“商量个事儿呗。”

    刘松年感兴趣地问:“什么事?”

    “呐!以后有什么难写的文章,是不是能找您代笔……”

    “呸!”刘松年说,“你找不着人啦?”

    “有你,我还找别人干嘛?我又不傻!”

    刘松年勉勉强强地说:“行吧。”他等着祝缨出题目,祝缨犹豫了一下,还真给出了个题目——编一编耕种的歌。

    各地都有一些民谚、歌诀来讲农时之类,但是这些内容以祝缨的经验来看,并不是通行各地的。主要是南北,差异巨大。

    福禄县当地之前不种麦,更没有种麦的歌诀。祝缨道:“我已试种出一季了,都有收获了。日子我都记下来了,您看看!对了,快些编出来啊,我没几天就得回去了。还有稻子要收呢。”

    说完,她拿出一叠试种的记录来,标出必须要编进去的内容,另有一些内容可编可不编,刘松年如果有本事就请也编进去。

    刘松年瞪眼:“你还真要支使我?!”

    祝缨道:“那要不,明年收了麦子送您一石当润笔?”

    “哼!”

    “能还价的,您要嫌少了咱们再添点儿。麻烦您字写好点儿啊,不然不好照着刻。”

    “去去去!”刘松年一手收了试种的记录,一手挥苍蝇似的赶人。

    祝缨不再久留,起身郑重一礼:“拜托了。”

    刘松年也敛了活泼的表情,认真地说:“临走之前你来拿。呿!什么时候同你这么熟了?回去吧。”

    ……——

    此后祝缨一边等着批复,一面又陆续拜访故人。

    王云鹤排在刘松年之后,见面后对她说的是些鼓励的话,祝缨并不向他告鲁刺史的状。王云鹤留给她的时间并不多,告诉她:“陛下已准奏了,正在选种、派人,准备好了就会告知你。”

    祝缨向他道了谢,没有王云鹤关注这事儿办不了这么顺利,且将她召回来这一趟本身就帮了她一个大忙了。

    王云鹤道:“年轻人当勉力前行。”

    “是。”

    祝缨做事实在是不需要人操心,王云鹤道:“既请旨连任就要干好,苍天不负苦心人。”

    “是。”

    王云鹤之外,她又陆续拜访了一些官员。继面与温岳、郑奕等人聚会,再拜访一下金大娘子、温母等人代张仙姑和花姐问好,又宴请昔日同会僚、禁军中的熟人。也没忘往老马的茶铺里再坐一坐。

    临行前,她带了一篓铜钱到了慈惠寺里,先给了尼师二十贯:“大姐在的时候常过来舍药的,现在也还常惦记着。”

    尼师宣了一声佛号,也托她带着药给花姐和张仙姑:“这些药材南方不易买到好的。”

    祝缨也接了。

    她又给了借住在这里的付小娘子两贯钱补贴,付小娘子的孩子还是病恹恹的,能走能说能动,比同龄人还是失了几分活泼。大理寺的补贴如今减了,她就顺手给两贯。

    付小娘子有心不收,又挂念儿子,只得含羞收下了。收了钱之后,付小娘子忍不住又向她说了一件事儿:“小周好像遇到了难事儿。”

    祝缨道:“我正要问呢,那天吃酒的时候,她脸色就不太好。我还道她与哪个怄闹别扭了。”

    “她的脾气大家后来也都知道了,人不坏,脾气坏,倒没坏心。要说怄气,也得跟她家里。大人只管想想她的年纪,怕是。生得又好看,能写能算,还有份差饷,有的是人求。她爹娘又是那样的,恐怕……”

    祝缨道:“知道了。”

    “大人,不是小人爱好播弄口舌,姑娘家要在这件事情上栽了,下半辈子就毁了。我们这样的人,能自己糊口全赖大人一念之仁。唉,再遇上旁的事儿就真的无法了。只好看谁好心就求一求了。她好强,不好意思说,我们看出来了,不能装不懂。”

    祝缨点点头,给慈惠庵又添了点香火钱,慢慢踱回家,曹昌牵着马跟在后面。

    到了家里的巷口,就看到曹母站在小门那里往外张望,一看到他们来,曹母迎上来低声道:“大人,家里来了个姑娘,问她是谁,她说是大理寺的人,姓周。”

    祝缨道:“知道了。”

    她仍从前门进,曹父也开前门迎,周娓就坐在门房里的一条长凳上等着她回来。

    祝缨道:“今天不当值?进来说。”将她带到书房。

    一进书房,周娓见四下无人,就跪了下来:“大人,姓迟的要打探牢里的事儿!这回是认真的了!”

    回家

    周娓原本的“主家”祝缨是有印象的,能拿一包盐来当毒药试探放良出去的仆人是不是还“忠心听话”,也是个人才了。

    祝缨道:“他想干什么?”

    周娓深吸了一口气,有点怔忡的样子。祝缨道:“那你就从头说。”

    周娓想了一下,仰着脸说:“迟家很久没问我话了,直到窦大人到了大理寺之后没多久,有一天,我爹回来了。”

    她说“我爹”的时候说得又快又急,仿佛不愿提及似的。周娓这个爹,在祝缨的印象里好像从来没给闺女带过什么好消息。祝缨很耐心地等周娓说下文。

    周娓低声道:“迟家女婿犯了案子,落到了窦大人的手里,那男人现在关在了大理寺的大狱里。”

    祝缨点点头,窦朋新官上任,内、外都得抓,对内是抓权,对外就是审案,二者相辅相成。内,苏匡是他的蠹虫,外,谁倒霉正好在这个时候撞他手里就是谁了。不过有人借着苏匡的案子想搞大一点,才有了后面的风波。

    这个迟家的姑爷,不知道又是怎么一回事了。

    祝缨问道:“他犯了什么案子?”

    周娓早有准备,前因后果讲得还算清楚:“起初是个侵占民田的案子,哪知逼死了人命,那家人告了他,地方上追查了一回也想大事化小的,就拿了他们家的家奴判了个流刑。

    案子到了大理寺,被窦大人察觉不对,将人拘了来,要细细查问。他们慌了,走路子也走不通,那时窦大人正在查苏匡的案子,大理寺人心惶惶,也没人敢接这件事儿给他们脱罪。

    他们就叫我爹找我,开始是想打听案情,好随时应付。我说,大理寺的规矩,不许女卒乱走,女卒只能在女监里,出去必得两人以上。他们就叫我、叫我……”

    周娓咬牙切齿:“叫我向男监里打听!还要串供!”

    迟家女婿这回运气是太差了,连撞南墙,苦主不肯私了,地方上虽然没有过分追究,但也不是不追究,拿了家奴判了个流放。流放犯得过大理寺,撞到了要立威的窦朋,不肯拿个家奴敷衍。

    迟家如今也没多大的势力了,在旧家奴看来迟家还是一座大山,实则已很难有面子向窦朋讨情了。所以周娓这个放良开始新生活的前仆人就倒了霉。

    祝缨问道:“怎么串的?”

    “详情没说,就叫我、叫我……”

    周娓实在难以说出她的父母让她做的事,他们说:“跟那里的人说点好听的,央他们递个话儿,他们要是不答应,你就说许十贯钱,跟他们撒个娇儿。这事儿一定要办成了,郎君已然允了,以后给你添个嫁妆。哎,你要能嫁给大理寺里不拘哪个谁,府里还多给你些嫁妆。你兄弟也能跟着小郎君一道读书……”

    祝缨看她脸上的表情也能猜个几分了,她不逼问周娓的父母说了什么,只问:“串什么?”

    祝缨不问,周娓心里更难受了,不免想,祝大人是不是已经猜到了?这种猜测让她愈发尴尬且不安。

    她有点恍惚地说:“一些证据,都推到下人身上,叫他死咬着,他什么都不知情。”

    祝缨抬眼看到曹母有点不安地端着张托盘往书房里走来,没有让周娓起身。曹母进来,祝缨看她托盘上放着两盏茶,曹母给祝缨上了一盏茶,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祝缨一眼,再看剩下的那一盏茶:“大人,这个……”

    祝缨摆了摆手,曹母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放心的笑来。

    等她走后,祝缨才让周娓起来,将茶推给了她:“喝口茶,慢慢说。”

    周娓接了茶先不喝,说:“要是人都像大人这样就好。我就知道,亲生爹娘对闺女也不是掏心掏肺的,他们想掏了我的心肝!又是叫我跟监里男人撒娇套话,又是要择个大理寺里机灵的人嫁了,不过是想叫我拿身子给他们趟条路罢了!自己个儿什么本事没有,歪门邪道一个顶八个!我要干了这一件事儿,一步错,步步错,以后再没有抽身做人的机会了。一辈子都是他们的牛马。”

    说着说着,眼泪也掉了下来。

    她低声说:“可是以后怎么办呢?”

    祝缨道:“不要为无能的人落泪。”

    周娓道:“大人,我知道,他们最是无能无用的人,有能耐的人,地方上也不敢管。管了,他们自能与窦大人说话,哪用得着我?就是无能,又想耍心眼儿。可是……他们是我……旧主人……”

    说到这个她就恨得牙痒痒,真是如蛆附骨,撕扯不掉。她更怨父母,为什么对亲生的女儿也能这样不管不顾。

    祝缨道:“你猜猜,一旦事发,你是个什么下场?”

    周娓道:“不用猜,能再给他们家当奴婢都算是好下场了。大人,我……”她又有点羞愧,她知道自己不是个很可靠乖顺的下属。

    “我不甘心。”她说。

    “如果有机会,谁不想光明正大的做人呢?”祝缨说,“你这事儿我接了。不过你得先说说,这两家都有什么古怪。还有什么旧案在身,什么枉法之事。”

    她心里已有了主意。

    人与人之间的恩怨是很难理清的。什么样的身份都有好人,也都有坏人。周娓不幸,遇着了迟家这样的旧主。因为习惯了支使人,哪怕放了良,心里也依旧认为自己可以随便祸害别人的人生,也难免招人恨了。

    祝缨与迟家没有什么怨仇,但是周娓是女监,动女监是祝缨不能容忍的。

    周娓想了一下,低声道:“我离开那府里的时候年纪还小,只是隐约听到一些事情,并无证据。只有一件事是知道的,府里的大娘子以前收了人的钱,代平官司,逼死过人命。”

    “无论有没有证据,都告诉我。”

    “是。”

    周娓低低地说了一些迟府的事,都是普通富贵人家常有的事儿。就像许多官员一样,什么侵占田地、人贩子手里买来路不明的奴婢、买卖官司等等。等她说完了,祝缨道:“知道了,你还依旧回家去。”

    “我懂。”

    祝缨道:“行了,回去吧。”

    “是。”周娓将茶放下,慢慢地退了出去,走到门边时突然问,“大人,您什么时候回来呀?”

    祝缨道:“这可不由我呀。放心,给你了结此事。”

    …………

    周娓走后,也到了午饭的时候了,午饭后,祝缨让曹昌去往窦朋家里递个帖子。

    她自己也出门,先去了老王家,与老王聊了一会儿,再去左丞家,让左丞家人去将左丞找回来。左丞这几天精神好了很多,一回家就问:“稀客,你这是有什么事么?”

    祝缨道:“除了那点产业,你现在手上还有多少事儿在管?”

    左丞道:“也不多了。我与胡丞两个分管,现在又多了小鲍。”

    祝缨道:“近来不太平,你得留神大理寺叫人利用钻空子。”

    “怎么?你听到什么消息了?”

    祝缨道:“看好了,别叫人把大理寺的案子走漏了消息,更不要让犯人与外面串连了。咱们在大理寺有今天,都是因为十几年前那件卖放囚犯的事儿,别人事发了给咱们腾地方。”

    左丞严肃地道:“不错!”

    “我一会儿还要拜见一下窦大理,这种事儿我就不跟他提了,你来提?”

    “行!”

    祝缨从左家出来,那边窦朋也约好了,时间在第二天。

    当天晚上,祝缨又去找了鲍同年。

    鲍同年近来小有得意,苏匡跌倒了,他的机会倒来了,窦朋更愿意栽培他,他也向窦朋表达了投效的意思,一段佳话就此开始。

    祝缨登门,他笑着将人迎了进去:“寒舍狭窄,比不得你那宅子。”

    “我那算什么?家底都砸在上面了。你里位置又好,又方便。过不两年就能再置个大宅子了。我可听说了,你老兄最近春风得意呀。”

    “哪里哪里!”鲍同年十分谦虚。

    两人坐下,就说些八卦了,他们的同年里,如今在大理寺的就只有鲍同年一个人,其他人都散在各州县里,鲍同年道:“都不如你,已是一县主官了,绯衣也有了,五品指日可待!不像我们,虚度年华,还在各种辅官的位子上打转。”

    祝缨道:“你想外放?”

    “又不够格!不做主官,想干什么也没意思。”

    “我看你是不想走,窦大理也未必肯放你呢。”

    “说笑了,说笑了!真想出去几年,出去几年,我也能有所房子啦。我不比你,在京里就能凭本事挣一所房子。我要置你那样的家业,非得犯法不可!你有什么窍门不?”

    祝缨道:“你在窦大理手上,就给他好好干几件出彩的事儿呗。”

    “经营上头我恐怕不太行。”

    “跟大理寺里自己人较劲招怨,也容易叫人给你使绊子。不如在外头找点案子,拣那个头不大不小的,难一点儿但又不会给自己惹麻烦的。最好有个一官半职,但又犯法,以前人破不了,你知道了,破了……”

    “说得轻巧,上哪儿找去?”

    祝缨道:“寻摸一下,总是有的。这四周有点势力的人,犯点案子容易叫人顶罪……等等,你手上有这样的案子么?”

    鲍同年前:“还真有一个!”将迟家女婿的案子说了。

    祝缨道:“有点耳熟,你让我想一下。哦!”

    “怎么?”

    “这人没什么,不过他岳家姓迟。”

    “怎么说?”

    “迟家有点古怪在身上,旧年也有点案子,你查一查,兴许有收获。窦大理正因苏匡的事不太好看,案子破了,你露脸儿,他心里也舒服。”

    “不错!”

    两个同年又叽喳了一阵,祝缨从鲍同年家告辞,临行之前说:“以后我那里要有复核的案子,你可得给我上心呐!”

    “一定一定!只要经我手,必不叫你的案子过夜!”

    第二天,祝缨算好了窦朋回家的时间,她取了一份礼物去拜见窦朋。这次拜见本来就是在她的计划里,不过因为周娓,她把这计划提前了几天。

    窦朋在京城还没有置下府邸,现在是借住在一位同乡的府邸里。同乡的官阶不如他高,府邸不算大,位置也不太靠北。窦朋的仆人倒是不少,以他的品级,朝廷还给他配仆人,多是征发服徭役的人充任。差不多品级的官员都有些听使的人,祝缨其实也有,不过她情况特殊,都不放在家里用。

    到窦府来求见的人还是有一些的,窦朋却先见了祝缨。

    祝缨被引到了窦家的花厅,宾主叙礼坐下,窦朋道:“早就想与子璋好好聊一聊了,却总不得机会。”

    祝缨道:“下官再过几日就要南下了,特意来拜见您。一则聆听教训,二则请示您案子上还有什么要垂询的,趁下官还在必定知无不言。”

    “我能有什么可以教你的呢?不过多吃了几年的盐,你的本领可比我这老骨头强多啦,我倒有事要请教你哩。”

    “不敢。”

    窦朋道:“案子,哼,本也没什么!这个苏匡——”

    “本是大理寺的事儿,谁给它宣扬出去,谁就是要闹事的人。”祝缨毫不犹豫地说。

    窦朋点点头,没告诉祝缨他要怎么做。而是说起了女监的事儿,他说:“亏得你想得仔细,否则当年真就难以收场了。”

    祝缨道:“下官鲁莽。”

    “不,想得很好。我看你必还有旁的想法,不妨说出来你我探讨探讨。”

    祝缨道:“整天瞎忙哪里还有脑子想?不过下官在福禄县倒是开始使女仵作。”

    “哦?”

    祝缨道:“找个习点字的女子,验女尸更方便。稳婆之流未必识字,更不懂如何验尸,隔行如隔山,描述上难免会有差异。”

    窦朋道:“此言有理!”又借着识字的事儿夸祝缨的识字碑,祝缨道:“下官也是没有别的办法了,一个连数都不会数的人,叫他挖坑他都数不清挖了几个,干什么能干得好呢?仵作的事儿干系生死更是马虎不得,女仵作要是能推行开来就好了。”

    窦朋笑道:“确实!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想在大理寺里招一、二女仵作了。唔,倒也可行。你要不介意,你我联署如何?”

    祝缨双手一摊:“我已开始干了,只要别追究我就行。我这就要回去种地了,这制度上的事儿,还是大人您来吧。上回女监的事儿,我可磨了不少嘴皮子,我可不想再来一回了。”

    窦朋大笑。

    两人聊得还算投机,又说起案子来。窦朋说起他任地方的时候有一个案子,就是因为验尸的时候没发现女尸某处伤口所以冤枉了人,嫌犯的母亲到他面前喊冤,经他主持重验才抓到真凶。

    祝缨道:“说起这个,倒与当年迟家的一个案子很像。”她顺口就把周娓提供的讯息告诉了窦朋。窦朋颇感兴趣地问:“还有这回事?怎么判的?”

    祝缨低声道:“没判,有所耳闻,案子没交到大理。不能查明可真是太遗憾了!”

    窦朋若有所思,道:“那可真是有趣了。”

    祝缨道:“您手上的案子还不够多?”

    窦朋笑笑:“没事儿,就快结了。”

    窦朋又向她问了一些大理寺里的事,着重问的是:“你接手之前,是个什么章程?”

    祝缨道:“也是按品级。接手之后确实添置了一些,各人也依品级多了些补贴。”

    她慢慢地报了一个数,又说还有一些细节也都是要花钱的。平日不显眼,日积月累也是一笔。比如每天在大理寺吃的饭,再比如日常用的纸笔墨夏天的冰、冬天的炭之类。

    窦朋心道:是个干实事的人。我手下没有这样的人,恐怕不如他经营得力,不妨借着苏匡的事,就说让苏匡挥霍了不少公产无法追回,因此减省一些补贴。要骂,就让他们骂苏匡去。

    他干刺史的时候还算合格,算了一下,打算将补贴减一减,卡在一个让人有点难受又不至于闹起来的程度。这样一般的人接手也能运转过来。

    两人聊了好一阵儿,祝缨仍是以宵禁为理由辞出。

    …………

    至此,祝缨在京城要特别拜访的人已经都拜访完了。

    她那个推广种麦的计划也被批了下来,计划是张郎中执笔,祝缨最后也得了个署名的机会。先从福禄县种起,福禄县花两到三年试种,效果好了再推广到南府。这一次批了祝缨两千石麦种,祝缨当然也得答应冼敬,五年后多交三成的粮。这两千石的麦子,朝廷就当是免费给祝缨的。

    以后各地推广种植第一批的种子,也是朝廷分发给各地。朝廷计划着,南方的部分粮种不由朝廷的库存划拨,而是由福禄县这类先种的地方选取,就近运给各地。

    这么个划拨法,祝缨猜得是冼敬提议、王云鹤点头的。

    不过眼下她只要带着这一批的麦种南下,顺便跟陈峦蹭一程的优待就好!

    她先跑去陈府,告知自己要动身的时间,接着就去接收麦种。

    这一批两千石的麦种被仔细地挑选,装的时候也很仔细。因为已经到了夏天了,路上不免会下些雨,须得注意防潮。万一霉坏又或者现在就发芽,那可就坏了。祝缨又与押粮官碰了个头,商定了沿途的事项——主要是吃、住的问题。

    期间听到的消息,御史台那里将苏匡的案子给判了——追赃,夺官,贬为庶人,直接发配了两千里。算来他离京城比祝缨还要更近一些。罗元是内官,皇帝不发话御史台也不能拿他怎么样,追赃都是先追的苏匡的家产。御史台再将罗元涉案的事报给皇帝,由皇帝裁夺。

    内廷传出来的消息,罗元因为收受贿赂受到了训斥,在内廷的职位也被降了,他的职位给了蓝兴的一个干儿子。至于罗元要如何应对,就不是祝缨所关心的了,案子结了,她和左丞都从这件事里脱身,对她而言就是个可以接受的结果了。

    动身前一天,祝缨先去郑府辞行,府里依旧热情,装了一箱子的东西给她。彼时郑熹不在家,郑侯和郡主将她叫过去说话。岳妙君还特意给她准备了一些药材,并且给张仙和祝大都有物品捎带。

    直到此时,祝缨才发现坐在郡主下首的岳妙君肚子已经挺起来了。

    坏了,又得多准备一份儿礼了。祝缨想。

    其次是去了刘松年家,从他那里取写好的种麦歌。刘松年将写好的稿子交给她,说:“说好的我的润笔,不能忘了。”

    祝缨道:“忘不了。”

    她只去这两处,其他人家就不去道别了,派曹昌去送个帖子捎个信就罢。

    金良等人都先到她家里来给她打点行装。郑奕担心她的车不够,派了上次送她的几辆大车,温岳担心她钱不够使,又给送了点。祝缨道:“我的田租可没这么多。”温岳笑道:“预支的,行不行?”

    祝缨从身上摸出一只小盒子说:“拿这个抵,给伯母玩吧。”

    温岳打开一看,是一枚异形的珍珠,镶成个宝瓶的样子做成了枚戒指,说:“这可值钱了!”

    大理寺旧日的同僚、下属也都过来了,既有香火情,今昔对比更怀念她了。夹在一些男子中间的女监们就比较亮眼了,她们总是一起行动,齐刷刷行个礼,看着都叫人要赞一声。周娓的心里更有一种隐秘的高兴——迟府被查了,昨天,大理寺翻旧案开始拿人了。

    这可真是釜底抽薪的妙计啊!她打算明天就“避嫌”,跑去慈惠庵住到案子结束。

    祝缨不动声色,与众人道别完,告诉曹昌:“不用你伺候了,好好跟你爹娘说说话,明天咱们就走了。”

    老两口又十分慌张,曹母这些日子连夜做针线,又给儿子缝新衣服,连同之前做的鞋子都让曹昌带上。她又打点给主仆二人的铺盖,说:“还是自家铺盖用着干净省心。”忙到大半夜,一家三口才睡下,此时祝缨早就吹灯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祝缨带上曹昌,先去陈府见陈峦,只见陈府外面街上排满了长长的车队。陈峦的府里留了旧仆人看房子,还留了一些家什财物,随行的车辆仍然不少。

    光主人的车就有三辆,加上装仆人、装行李的,再简单也有二十几辆车。京城的人看在眼里,都说:“陈相公倒不算贪。”

    陈峦扶杖站在府门前,看到祝缨问道:“你的粮车呢?”

    祝缨道:“他们先出城,在外面等咱们。”

    “你的行李呢?”

    “我就两辆车,在城门那里等咱们。”她回程就带了套铺盖、曹母给收拾了点洗沐用的家什、几件衣服。此外就是大家送的一点东西,天热,许多东西都不好给她带。旧同僚又凑了点盘缠给她路上用。也就这么多了。

    陈峦道:“也不带个人伺候起居。”

    祝缨道:“有个曹昌。”

    陈峦摇了摇头,又看了一眼这住了许多年的府邸,道:“走吧。”

    曹昌的父母本来还想送的,他们跟着祝缨的那辆行李车,出城没多会儿两人就吓得躲在车后不敢出来了——来了好些大官儿!

    祝缨没有这么大的排场,大家是来送陈峦的。

    祝缨识趣,避到了一边儿跟押粮官闲话。押粮官道:“祝大人这一路一定会顺利的。”祝缨道:“借你吉言。”押粮官道:“不是吉言,是真事儿,有陈相公一路压阵,没有不顺利的。”

    两人胡扯着,陈家的一个管家飞奔过来:“祝大人,那边相公们请您过去呢。”

    那边他们道别完了,陈峦顺口一提,王云鹤也就顺口一说:“你们倒是顺路,他人呢?”

    祝缨就被提了过来。

    送别陈峦的不但有丞相,还有太子与一些皇子。陈峦虽然头上没有顶个太师太傅的头衔,也当过给他们讲课的老师,老师要离开了,皇帝派儿子们过来送一送。太子是被点名的,其他几个王是自己凑过来的。郑熹也跟着来了,他有时候也会说陈峦是他老师,这次就将戏做足。

    祝缨过来一个一个地拜完了,王云鹤、施鲲等人状似随意地勉励她一定要爱护百姓之类。

    太子对郑熹道:“几年不见,他也算历练出来了。”

    郑熹一派沉稳,对祝缨点了点头,说:“行百里者半九十,你当继续勉力。”

    “是。”

    鲁王突然蹿了过来,道:“你们这也太严肃了吧?阿爹都说很好的人,还有什么好挑剔的?”

    这位鲁王以前祝缨只瞄过几眼,现在仔细一看不由怀疑皇帝的眼神有问题!

    他不丑,可是一点儿也不漂亮!不与精致漂亮的高阳世子比,哪怕太子都是个五官端正且略清秀的男子。

    鲁王,扒了他这一身衣服往外一扔,就泯然众人了。脑子也看不出比别人聪明!

    皇帝看中他哪一点了?

    祝缨还是很恭敬地说:“陛下夸赞,臣受之有愧。”

    鲁王啧啧地摇头:“太谦虚就不好啦。”

    祝缨道:“不敢。事情还没办成,等办成了再受领也不迟。”

    鲁王道:“咦?你不是谦虚是挺傲的啊。”

    祝缨笑道:“是呀。”

    陈峦咳嗽一声:“诸位请回吧,子璋啊,咱们也该动身回家喽!”

    “是。”祝缨赶紧对鲁王等人一礼,蹿回陈峦身边去。

    陈峦与太子谦让一番,还是太子赢了,要目送他离开。祝缨把陈峦给送上了车,才牵回自己的马,打算离他的车远一点,别妨碍人家学生目送。陈峦道:“你站住,上来坐。”

    “诶?”

    陈峦道:“上来。”

    祝缨想了一下,上了陈峦的车,问道:“相公,您这是?”

    “鲁王怎么样?”

    “现在还看不出来,以往他也没干什么大事儿。不过能被陛下看中,必有他过人之处吧?”

    “有什么过人之处?”陈峦哼了一声,“就是让太子继续老实着。陛下也上了年纪啦。”

    哦,敲打。让大个儿的儿子别蹦跶。

    陈峦道:“你是跟着郑熹进京的,跟他也摘不开,不过呢,你跟我一道走,总会有人觉得你与他不那么亲近了。他心里明白,势力太大了惹人眼不好,你也不用担心他对你起疑。”

    祝缨道:“晚辈小的时候觉得自己很聪明,那么多的蠢人一个一个怎么都过得那么好,只有我还在四处讨饭。后来看到好些纨绔,呃,也就那样。直到我在京兆府的书房里,遇到王大人和冼大人。我以为我背书是个长项,结果您猜怎么着?一间屋子三个人,人家背得比我还快,上学比我还早。打那开始我就老实了。”

    陈峦拍着膝盖笑道:“哈哈哈哈!你也有老实的时候?”

    “晚辈一向很老实的。”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天,陈峦有时候也将两个孙子叫到车上来,让他们与祝缨一道玩儿。休致丞相的车也还是丞相的规制,宽大,轮子包着蒲草,四人一起玩得挺开心。祝缨小时候不常能够玩,两个小孩子日常读书玩的机会也不多,配上一个老小孩儿,一路很轻松地走过。

    陈峦为相多年,路过总有地方官来拜见。陈峦总带着祝缨,给双方做些介绍,等人走后再点评几句,祝缨一一记在心里。遇到有他们的同乡,陈峦就会特意设个小宴,大家一起吃个饭、叙叙乡情。祝缨觉得自己这一路是赚大发了。

    又走一阵,就到了陈萌的地界。

    陈萌早早就过来迎接自己的父亲,看到祝缨也十分高兴:“三郎也来了?!!!”又对祝缨说“恭喜”,恭喜她得到了御赐的绯衣,说“如今咱们可一样了。”

    祝缨道:“那可不一样,你那个是真的,我这个是‘假’的。”

    陈萌道:“陛下既然肯赐给你了,就是打算让你做真的,你好好做就是了。”

    陈峦先斥儿子:“你我父子,你是一地主官,怎么能放下公务跑这么远迎接自己的父亲?”

    祝缨道:“您是丞相回乡,他是体现朝廷敬老崇贤之意。”

    陈峦道:“你就替他说好话吧。”

    陈萌笑笑,陈大娘子领着两个儿子,推他们去见父亲。陈萌任职期间曾往京城叙述。老大记得很清楚,老二也觉得他不陌生,两个儿子很快跟亲爹凑到了一起。

    陈峦咳嗽一声,陈萌忙放下儿子,请父亲和祝缨到他的府里安歇,一起吃个饭。

    祝缨道:“你们一家团聚,夫妻父子必有悄悄话,我就不打扰啦。我还带着粮队呢,不好擅离。”

    他们一家先聚一聚,祝缨愿意在这里多等陈峦几天,然后再一同启程,跟陈峦同路,这位老前辈随口点拨一点就够她自己悟很久的了。陈峦出身不算特别的好,混到京城都数得上号的“名门”,大半是靠自己,确有可学之处。

    陈萌不再与她客气,一家回府衙里,却又派人往驿馆里给祝缨送了许多吃的、用的,又命人询问粮车的情况,安排得也很周到。

    ……

    祝缨在驿馆里住下,当晚又有人投了个帖子求见。当年祝缨路过此地办了两件案子,一件是田罴案,另一件是个绑架案,昔日那位丢了孩子的财主听说她路过,又特意带着妻儿、备下了厚礼过来拜见她。特意让儿子来给她磕头,谢一谢救命之恩。

    所以在陈家一家共享天伦之乐的时候,祝缨这里同样很热闹。

    祝缨看那个孩子又长大了一些,笑道:“他脸长开了一点儿了,跟那个时候不太像了。”从行李里拿出文房四宝回赠。这些东西她在京城的时候买了很多,准备带回福禄县自己使兼送人。

    等到陈家一家过了两天,陈萌又郑重下帖子请祝缨过府赴宴。

    祝缨到府里的时候,陈峦上首高坐,一左一右设的是陈萌和祝缨的位子,陈大娘子带着两个孩子在一边。

    宾主问好,坐下。陈峦问道:“劳三郎多等这两天啦,我们父子有些日子没见了。”

    祝缨道:“赶了这么久的路,晚辈也正好歇息休整,还要多谢相公一家给晚辈休整的机会。”

    “什么相公、晚辈的?叫我一声伯父又如何?”陈峦笑着看她。

    祝缨微愕,陈萌一拍桌子:“就是!三郎!”

    祝缨也不含糊,当下起身对着陈峦一拜:“请伯父安。”

    陈萌是最高兴的,本来这就该是他表妹夫的,他又让儿子们来叫个“叔父”,祝缨又跟陈大嫂子叫一声:“嫂嫂。”

    算是正式确认了一下关系,陈峦高兴地说:“我老了,京城的许多人都老了,以后是年轻人的天下了,你们要互相扶持啊!”

    “是。”

    他们这一席不说朝廷风云,只说家乡。说府城,说家乡的小吃,说家乡的歌谣。

    这一晚,祝缨虽不喝酒,陈峦也很高兴。他喝了不少酒,亲自把祝缨送到了门外,说:“明天咱们接着赶路。”

    祝缨笑道:“好,明天我来接伯父。”

    陈峦含笑对她摇手:“你去,你去。”然后被陈萌扶进了内衙。在榻上坐下,他才长出了一口气:“以前为父管你管得少,致你蹉跎。”

    陈萌道:“爹怎么说起这个来了?当年也是情势所迫。”

    陈峦摆了摆手,道:“你,聪明是有的,但还不太够。这个你知道的吧?”

    陈萌满脸通红:“是。”

    “然而一步一步地踏实来,你也可做到九卿。”

    陈萌心头微喜。

    陈峦道:“九卿位高权重,要是聪明不太够还是容易出事儿,你呀,得有可靠的朋友。祝缨这个人我看了有几年了,聪明够了、狠劲儿也够,难得手不黑,心地也还宽厚。好在你心地也不坏,他微末时你待他也不算势利,你们要好好相处。”

    “爹。”陈萌哽咽了。

    陈峦摆摆手:“京城这潭浑水不是你能蹚的,政事堂要调你回去,我给拦了。你踏踏实实再干几任地方,知府做好了转刺史,干够了,人情世故都彻底明白了,再回京城。到那时,我要不在了你多与祝缨商议。郑熹领他进京,一共也没花多少心思,他回报郑熹的可不少,是个知恩图报且有能耐回报的人。我近来对他也算有些提携,你有难处他会帮你、比你平日那些朋友帮你更多,但你绝不可以有挟恩图报的意思。记着了吗?”

    陈萌道:“我也不曾想过要他为我做些什么。爹,你……你别说那样的话,你要长命百岁的。”

    陈峦摸了摸他的头,陈萌放声大哭。

    顾同

    与陈萌道别之后,陈峦回乡的路就剩半程了。

    祝缨依旧像前半程一样随侍左右,陈峦与她之间的称呼也变成了“伯父”和“三郎”,陈萌的两个儿子张口也都是“三叔”或者“叔父”之类。

    他们的家乡与祝缨南下的路不是全顺,到了差不多的地方陈峦一家就要拐弯回去了,而祝缨还得照着官道一路南下。如果祝缨只有自己几个人、两辆车,一路把陈峦送回去她都乐意,可惜不能。

    这一天到了岔路口,陈峦道:“终是到了分别的时候啦,往前走,莫要回头。我对大郎也说,且不要回京,你也一样。”

    祝缨道:“是,小侄一定谨记在心。”

    陈峦语重心长地道:“将你召回来的那件官司,本来是一件大事么?不大。一旦有人借机生事,立时就从大理寺自查出去到了御史问案。这样的事情一直都有很多,不过以前没落到你头上罢了。以后落到你头上的机会可就多了,防是防不住的,要能应付才行。要怎么应付呢?你势单力孤,什么事儿都要亲力亲为可不行。光靠着郑熹也不行,得有自己人。”

    祝缨道:“是。就像盖房子,过硬的政绩是砖石木料,怎么建起来还要看人工、图纸、调度,乃至于地基合不合适建高楼。不能说哪一样不要紧,但也不能只靠哪一样。”

    两人颇有点依依惜别之情,陈峦心道:怪不得王云鹤愿意提点他。

    我可真是老了,总是感慨,他想。最终吞下所有的叹息,振奋精神道:“去吧!海阔天空!”

    “伯父保重。来年进京,我再来看您。”

    陈峦笑呵呵地道:“好。”

    祝缨目送他的车队拐入了另一条官道,渐渐变成了一条线、一个点,才回头说:“咱们也该接着赶路了。”

    …………

    押粮官一路也算开了眼了,莫名其妙地就跟丞相一路走了这么久,虽说是个休致的丞相,那也是以前没见过的。虽说一路上也没能跟陈峦搭上几句话,毕竟也跟这样的大人物交谈过几句。

    最最要紧的是,祝缨还能抽空关心一下他这一路的待遇问题,押粮官就觉得祝缨挺懂事儿。私下与押粮的吏卒们说起时,也要说:“难怪年纪轻轻就能这么吃得开,确实有点本事。”

    吏卒民伕往日押运粮草吃住没有现在这么好,但是可以小赌、可以偶尔醉酒——这个可能会被押粮官打。也占了些便宜、也有不便的地方,总的来说也都还算满意。

    直到祝缨送走了陈峦。

    当天晚上,祝缨找到了押粮官,客客气气地说:“老兄,商量个事儿。”

    押粮官对她印象颇佳,道:“不敢不敢,祝大人只管吩咐。”

    祝缨道:“还要辛苦一下弟兄们,明天开始咱们得走快一些了。不然路上就要遇到雨水了,南方的雨水一下大半个月,道上泥泞难走,到时候可要受罪了。”

    押粮官很关切地问:“这么艰难么?”

    祝缨道:“越往南越不好走,湿热,要么怎么说是烟瘴之地呢?”

    押粮官这些日子看着祝缨一点也不担心的样子,南下回福禄县看起来十分轻松,看不出丝毫的怨言。直到祝缨提及才想起来,哦,烟瘴之地,还真是的呢!他有点紧张地问:“可有什么妨碍么?”

    祝缨道:“接下来几百里还行,再往前就要留神了。等到了福禄县,如果赶上了雨季,你们就先在我那里歇几天休整一下再走,三、五天的饭我还是管得起的,我再给老兄你出个文书说明天气不好,你捎回去。”

    押粮官道:“好!”

    祝缨又与他拿出路线图来,二人商定了之后的安排。祝缨也从押粮官这里学到了一些东西,长途押运又与她携眷赴任不同。官员赴任,损坏了的车辆马匹驿馆里能很快修复、补上,大队的押运由于体量巨大,有时候损耗过多驿馆没有提前准备会来不及,就要滞留比较长的时间。驮马生病、人生病、车辆损坏、运送的物品损坏等等情况都是会有发生的,都要有预案。

    押粮官道:“咱们是官差,驮马路上有补,人就不一定了。顶好往大驿站宿的时候找大夫配点药,有人染病就及时一剂药下去,车辆也要及时修补。否则到了小驿站又或者荒地里就难办了。这样的长途是许损耗人的,可损耗太多也不好交差。”

    祝缨连连点头,到了下一个驿站,让人又弄了点木匠家什、一些木头捎上,以备途中出现意外之类,简单一点的问题她顺手就能给解决了。

    押粮官看了,更添了一点佩服,心道:这心是够细的。

    祝缨之心细仍不止于此,不用管陈峦了,她就有功夫将运粮队仔细巡查一回。押粮官陪着她巡查,道:“祝大人放心,咱们这一趟吃好喝好,再没有敢醉酒误事的。”祝缨将这些人看了,点点头。

    下一个是大驿站,是照例要多休息一阵儿补充一下车队的缺损的,祝缨便与押粮官商议,可以在此处多停留一天。押粮官欣然应允:“我看这天气也有些不好,正可歇上一天。”

    祝缨却离开驿站,找了个驿丞带路去了附近的城里,先采购了一批新的草鞋,接着又去了买了一些斗笠、蓑衣,最后买了几只新桶一些木瓢,雇了两辆车拉到了驿站。

    回驿站前又从钱袋里抓了一把钱给驿卒:“辛苦了,拿去吃酒吧。”

    她这奇怪的样子很快引起了围观,押粮官笑道:“这是干嘛呢?”

    祝缨道:“把弟兄们叫过来吧,走了上千里地了,不得换双新鞋么?”

    押粮官张张口,怔了一下,才说:“祝大人体恤!”

    祝缨道:“分一分,咱们好上路。对了,接下来的地方雨水频繁,我看你们带的蓑衣之类也不够。桶带盖子的,从驿站装些干净的甜水,免得路上喝脏水。”

    押粮官从来没遇到过这么顺溜的事儿,他自己也不太上心,押粮路上,人随便淋、粮不给湿,此外他自己有件蓑衣就不会特别的管下头的人。没让服役的人自带口粮就已经很不错了,再给准备这些?想什么呢?

    吏卒们自己都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待遇,一些粗心的民伕自己出门的时候嫌麻烦都不会带这些东西。

    祝缨道:“催你们赶路,不得给准备好了么?遇到下雨路滑的时候可能要手杖,路上遇着竹林砍几根吧。我没钱了,就不买了。”

    他们都笑着说:“好。”

    祝缨道:“想起什么别的事儿再现置办吧。”什么生病损耗,吃饱了、穿利索点、别淋雨喝脏水……总之尽量别让人生病不就好了?人好好的,路上遇到啥事不能解决?

    此后一路走得越来越顺利,这条路祝缨走过,虽然季节略有不同,但大模样都在。越往南,押粮官的经验越用不上,反而是祝缨越来越熟悉越来越顺手,将一切都安排得妥当。

    白天加紧赶路,随行的人也不太叫苦,遇着些事故大部分也都能马上解决。五月末的时候,他们离福禄县已经近了,雨也渐渐多了起来。下雨的时候,众人遮挡的动作利落,麦种一路几乎没有什么损失,这让祝缨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她这一路白天赶路、晚上写些计划,麦种怎么用她都有了规划,路上的损耗她也有一个预期,如果损失太多计划就要调整。现在可以照着计划来了,她有点高兴。

    她这回没有先去见鲁刺史,祝缨算准备了日子,现在回福禄县,把之前积压了小半年的公务粗略地处理一下,再将麦种收拾好,她就得去见鲁刺史了——六月末又到了。不做好准备,鲁刺史是不太好见的。

    六月二十一,她回到了福禄县。

    长长的车队吸引了许多人的注意,有人看热闹,有人呼朋引伴一起看热闹,发现前面骑马的人是祝缨,他们都欢呼:“祝大人回来了!!!”

    祝缨向他们挥手,还要与押粮官商量:“留意别压着了庄稼,我可指望他们吃饭了。”

    押粮官笑道:“我们省得。”

    从县境回到县城又走了两天,不知道为什么,越靠近目的地了,脚伕们心里着急,步子反而慢了一点。押粮官也累得够呛,他在押运的经验里从来没有走得这么快过,大家精神倒还不错。

    祝缨没有催促,只是说:“就快到了,县城虽然简陋,安排大家休息的地方还是有的,歇个三两天再走。”

    …………

    县城里的人有早就知道消息的,关丞等人出了县城来迎接。

    关丞身后的父老很有几个眼泪汪汪,看到祝缨忍不住哭出了声:“大人!可算回来了!”

    祝缨道:“怎么出来这么远?说回来就是要回来的。”

    关丞赶紧恭喜:“恭喜大人得赐绯衣!”

    着绯衣的官,关丞也只有在州城里见过。以前南府的知府是能穿上绯衣的,可是南府好几年没知府了,从上到下一片春意盎然——都穿得绿油油的。

    祝缨道:“同喜同喜。麦种来了,咱们回去再说。哎哟,见到我就不要再哭啦,看不见的时候偷偷抹泪儿盼着就行了。”

    一句话将人都逗笑了,顾翁扶着杖,声音打颤儿地道:“等大人回来的时候只有哭得更多的,真真望眼欲穿呐!”

    赵苏不动声色,只是默默地上前几步,自动自发地站在了祝缨身侧,道:“义父,请上马。”

    一行人上了马,又走一天,傍晚时分到了县城。

    赵苏道:“义父,大家已准备好了接风酒为您洗尘。”

    祝缨道:“好。莫主簿,你与仓督先将麦种交割了,仓库还够吧?”

    莫主簿笑道:“足够了,之前存了橘子和稻谷,完粮纳税再出了几批橘子之后仓库就腾了出来,正好放麦子。”

    祝缨道:“这是拿来做种的,可要仔细收好。”

    “大人只管放心!”

    祝缨让他们交割完之后将押粮官也请过来一起吃酒,又让驿丞将押运的吏卒民伕等都带到驿站安顿下来。然后对众人道:“容我先拜见父母,刚好他们那里交割完毕,咱们一同吃酒。”

    众人忙说:“应该的应该的!”

    一齐拥簇着她先回县衙。

    祝缨拢共带回来两辆车,曹昌回来就闷声不吭地招呼人卸车、把箱子往后衙里抬。侯五比小吴跑得还快!亲眼看到祝缨好好地回来了,吸吸鼻子说:“大人,可算回来了!”

    祝缨道:“对啊,再不回来我钱都快花光了,得饿肚子了。”

    边说边走,没进二门呢张仙姑和祝大就冲了出来,身后还跟着一个花姐。

    张仙姑拉着祝缨的手左右看。“瘦了。”她说。

    祝缨道:“苦夏。对了,我带了些东西回来。她们还有叫我捎东西给你们的呢。”

    郑府里给各人准备的礼物都有,连花姐都得了一份好缎子,或许是因为她寡妇的身份,给准备的都是冷色的,张仙姑的缎子比花姐的还要鲜艳一点。祝大也有份,郑侯还送了他一根钓竿,钩带丝线一应俱全。此外又有各人的熟人托付捎带的。祝缨自己又在京城买了一些特产。

    张仙姑嗔道:“这得花多少钱?”

    祝缨道:“没花我自己的,陛下赏了一百贯。”

    “都花啦?”

    “哪儿能啊?我还剩了二十贯呢!”她骄傲地说。

    张仙姑一口气没倒上来,伸出两根手指:“二、二、二十贯?一百贯你花得只剩二十?我打死你算了!”

    祁小娘子和杜大姐赶紧过来笑着拦着,花姐把祝缨拉到一边,点点她的额头:“你呀。”

    笑了一阵儿,曹昌等人把箱子都抬了过来。祝大道:“你官衣呢?陛下赐的那身儿!穿上咱们看看!”

    祝缨道:“五品才能穿的,我又不是五品!衣裳在那箱子里,想看你们拿了看就是。对了,小祁,我给祁先生也捎了些京城的东西,你们打开看看。”

    祁小娘子腼腆一笑:“我们也有呢?”

    连小吴,她都帮老吴一家又捎了些东西回来。侯五没亲人,就她随便给买点儿了。都不是贵的东西,但是物离乡贵,她还都记得了。

    父母又要拉着她说话,她说:“外头等我出去喝酒呢。”

    现在父母都不怕她出去喝酒了,反正也没人敢灌她,张仙姑道:“这大热的天,你先洗个澡换身衣裳再去!”

    杜大姐道:“水都烧好了。”

    祝缨道:“行,东西你们看着分吧。”反正她自己也没什么特别想留的,就把从刘松年那儿弄的稿子之类让小吴给送书房里。

    洗完了澡,擦着头发,祝大捧着那身绯衣说:“你穿一个,穿一个我看看!”

    张仙姑一面给女儿擦干头发一面说:“对呀,穿一个,穿一个嘛!哎哟,红官衣!红官衣!穿了红官衣才叫官儿呀。”

    祝缨甩着头发,抛出些微小的水珠在空中一阵乱飞。她顺手一捞往身上一裹:“呐!有什么好看的?做了五品以后天天穿,怕不看烦了?”

    “嘿嘿!”祝大围着她傻笑,“咱们家也有穿红衣的官儿啦。”

    祝缨心道:你等着,早晚我能给你俩也挣一身的。

    她脱下了绯衣,道:“收好了,就这一身儿,别弄坏了。有大事的时候再穿。”

    张仙姑忙接了过去抱在怀里:“放心!我亲自给它收好。”

    花姐笑着把她拉到了妆台前:“来,我给你把头梳了,外头他们该等急了。等你回来再逗干爹干娘吧。”

    “我才没逗他们呢。”

    张仙姑笑着骂她:“你没逗,你撩着我生气呢。快滚去喝酒吧!”

    …………

    接风酒摆在县里的那一座酒楼里,祝缨没骑马,这县城实在不大,她洗沐一新,换了干净的绸衫,摇着腰扇在街上慢慢地走,看到他的人都跟她问好。祝缨也笑着跟他们说:“好好。”

    有人问她:“大人回来了吗?”旁人就笑话:“没回来你看到的是哪个?”

    她没有一点不耐烦,也回答说:“回来了。”

    路上有人塞给她两个大橘子,祝缨也接了,问道:“这会儿还有橘子呢?没卖完?”

    那孩子笑嘻嘻地:“嗯,存的!特意留的!”

    祝缨摸了几个钱给他,他也高兴地接了,被小伙伴儿们一下围住了。

    走到酒楼前,丁校尉正在那里,站在檐下拱手道:“祝大人,一路顺风!”

    呃……这话说得比苏媛才学说官话时还不靠谱,不过看丁校尉脸上晦气之色已消,知道他过了关了,祝缨也不纠正他。

    祝缨道:“顺风顺风,你也顺风。”

    丁校尉道:“可算回来啦!别的话我也不多说了!走!喝着去!”

    “请!”

    众人叙了座,押粮官也捞到了一个位子,他好奇地打量着这些人。他现在只剩看了,因为这些人说的“官话”相当的绕舌,他几乎听不懂,说慢点还能猜一猜,讲快了就听得脑子只发懵。

    他很惊奇地发现,祝缨居然很流利地用当地的土话与这些人顺畅地交流。之前与他交割的莫主簿的官话就比较差,他还有点鄙视,如今一看莫主簿的官话居然还算好的了。

    祝缨看出了他的不自在,对赵苏道:“那位是押粮官,你官话好些,同他聊一聊吧。”

    赵苏领命,与押粮官旁边的莫主簿换了个位子,顺利地切入了一堆福禄县的官吏中间。押粮官发现赵苏的官话居然不错,道:“小郎君,你官话可以呀。”

    赵苏客气地道:“才学的。”

    两人悄声交谈了起来。

    那边丁校尉先端起了酒,郑重欢迎祝缨回归,他也不说道歉的话,就一句:“都在酒里了!”自己先干了一碗,四周一片叫好。

    祝缨道:“本也不是你的错,御史台那里我都答完了,你的账也与他们对过了。以后咱们都小心点儿就行。”

    “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丁校尉拍胸脯保证。

    二人都算是被丰堡那里的事儿给牵连的,丁校尉倒霉更大一点,这几个月也没少受训斥。他回来就把气往小兵身上撒一撒,最近一个月才恢复了正常,严令手下士卒不许胡说八道,更是一脚将吹牛的给打发得更远。

    接着就是关丞等官吏、顾翁等乡绅敬酒欢迎,本地风俗是不大看得上不能喝酒的人,尤其是男人,不能喝酒还像话么?

    但是本地主官例外,大家自己喝自己的,兼着聊天儿拍不喝酒那个的马屁。

    关丞又问起了绯衣的事儿,祝缨道:“是有那么一套,带回来了。可也只给了我这么一套呀,穿坏了怎么办?收着,有用的时候再穿。”

    大家边吃边聊,祝缨道:“我看了田里的稻子,看来今年收成应该不错了。”

    大家都顺着说是县令调度有方,又爱护百姓,这才有这样的收成。关丞又提:“那麦种?”

    祝缨道:“是啊,咱们种新粮,朝廷也不会干看着的,这不,拨了种子来。先喝酒,过两天我再安排。”

    安排耕种?

    乡绅们的耳朵都竖了起来。祝缨却表示出了现在“不谈正事”,只跟大家叙一叙离别之情的意思。那边押粮官几杯下肚,上下眼皮开始打架,赵苏好奇地看着他:“您这是?”

    押粮官忙打起了精神,咂咂嘴:“没没什么,天儿热不会犯悃哈,你们祝大人可真是……他不累的吗?”

    赵苏心道,那是你太弱了吧?

    祝缨在上面谈笑风生,赵苏在旁边看得也有点羡慕、也与有荣焉。一顿酒下来,祝缨滴酒没沾,下面喝哭了好几个。

    赵苏等到酒宴结束,把押粮官往驿馆里一送,趁着夏夜的凉风往县衙走去。义父离开几个月,肯定想知道县里的一些情况,这些事儿在赵苏知道祝缨回来的时候就开始打腹稿了,与阿苏家的交易、田里的情况、乡绅们的动向、橘子贸易的事儿、丁校尉那里……

    他一条一条地在心里梳理,决定想要抢先报告。

    走到县衙,值夜的人叫一声:“小郎君。”

    赵苏问道:“义父再在是在前面还是在后面?”

    “在前面,顾家小郎君来了,正在里面说话呢!”

    赵苏眼睛瞪大了一点:“顾同?”

    “是呢?”

    赵苏心道:顾老儿又起什么坏心呢?

    …………

    签押房里,几个灯芯把屋里照得很亮,也把跪在地上的顾同拉出好几个重影来。

    祝缨本来在看这几个月福禄县的公文的,福禄县的事儿不太多,压了几个月却也不少了。州里、府里就来了好几封公文,也有调这个账的,也有调那个文的。关丞十分油滑,想了一个两全的法子,一份文书,他要是觉得交出去了会被祝缨收拾,就推说被祝缨带上京去解释案子用了。州、府拿他无法,也只能暂时记下。

    祝缨看到这里不由发笑。

    顾同便在此时登门求见。

    今天接风宴,顾翁也把这孙子给带上了,四下都是他的长辈,他没什么搭话的人因此显得很沉默。这是许多年轻人上桌时的常态,如果不是用来斟酒、劝酒、陪聊、表演才艺,就只剩下安静凑数一个用途了。

    顾同安静地看着这些人的表演,一个在几个月前就萌生的念头瞬间破土而出。

    小时候,他看的是这些人的意气风发、指点福禄县,谈笑风生又指挥若定。一副什么事情都在掌握中的样子。这两年他见识到了这些人的浅薄之处,这些长辈们拌嘴的时候跟街头无赖吵架的差别也不是很大嘛!

    他对自己的祖父失望,祖父在他心里一直是高大的、深沉的、遇事冷静而事事都成竹在胸的。乡绅们也有是他的姻亲长辈,一个个平日里也都高高在上,听说为他们带来好处的县令要走慌得像群驴。不想县里怎么样,不想百姓怎么样,第一想自己家好处坏处,想与县令的恩怨。

    等到县令回来了,又一个个像深闺怨妇盼来了夫婿一般的喜出望外。

    哭的时候像个怨妇、闹的时候像个泼妇。

    真是没意思极了!

    虽不愿意,仍要说他们一句“营营苟苟”。一点也不大气!

    顾同再回忆一下祝县令,比起这些年纪是他几倍的人,称得上是真正的气定神闲,举重若轻,事事都有安排,更能算得上是“雨露均沾”。对地方士绅也是不卑不亢,他能打死雷保却没有,能勒索自家叫自家狠出一回血也没有,可以不事事都为百姓着想安排普通百姓获益,他还是没有这样做。

    在这一片喜极而泣的欢迎声中,顾同定下了自己的榜样——我得像祝大人这样!

    他把祖父扶回家里安顿好,自己却悄悄地到了县衙,做一件冲动也不冲动的事儿。

    他跪到了祝缨面前,道:“大人,学生还能转明法科吗?”

    祝缨看着这个年轻人,问道:“你怎么有这样的念头了?”

    顾同道:“以前没想明白,现在想明白了。明法科又如何?明经科又如何?进士科又如何?考中进士的人,只是考试有本事,做事未必就有本事了,更不用提做人。既然大人曾说过,愿转明法科也是一条路,那学生愿意转的。”

    祝缨道:“你起来好好说话。”

    顾同老实地爬了起来,问道:“可以么?”

    “哪一科,能在全天下的读书人里脱颖而出的都不是一般人。”

    “学生明白的。”顾同说。他突然之间仿佛打通了任督二脉,只想一个问题:阿翁厉害,怎么连个县令也没当上呢?县令是容易当的么?一点也不容易呀!

    他打定了主意:“学生愿意追随大人!”

    祝缨也有点意外,陈峦提醒得对,她是得攒人了,她也打算从福禄县开始攒。她还没动手就有人主动找上门来了,怎么想都有点微妙。她说:“你没跟家里说。”

    顾同道:“是。”

    祝缨将他仔细看了一看,道:“有感而发?”

    “是。”

    顾同紧张得将拳头都攥了起来,祝缨道:“你本来就是我的学生,转科的事你再想想。”

    “可是!”

    “现在告诉你也没关系,反正过两天也是要告诉大家的。我上表了,还要再干一任的。”祝缨说。

    顾同更加坚定了信念,道:“我听大人的安排!”

    “时候不早了,先回去休息。你要真想明白了再来找我。咱们有更长的时间,不必非得转科才能安排好你。”

    顾同面露疑惑之色,祝缨道:“三年和六年,安排是不一样的。你们不是非得转科不可,而是三年一任,转了明法科我更能护你们一程。你的想法我知道了,你回去好好想想,想想自己,也想想家里怎么应付。”

    “是。”

    顾同没有犹豫,想想自己?他都打算着跟这位县令干了,让学啥就学啥,不行就跟在身边伺候着学呗,估摸着比跟县学里的博士能学到的更多。想想家里?要什么都听家里的,肯定干不出一番事业来呀!

    不过他还是很乖巧地告退了,心里已将自己当人家半个入门弟子了。

    …………

    赵苏往树影里一站,目送顾同离开,振一振衣袖,迈方步到了签押房外。

    小吴笑道:“小郎君来了?”

    赵苏故意问:“义父正在忙吗?”

    里面祝缨说:“进来吧。”

    赵苏神色如常地走了进去,祝缨将手中的公文又重新合上,说:“坐。”

    “父子俩”坐好,祝缨问道:“觉得自己的官话说得怎么样了?”

    赵苏苦笑道:“仿佛还差一点。”

    祝缨道:“还要再下点功夫,不然到了京城这口音就够被人笑了。”

    “京城?义父要回京了?那麦种?”

    祝缨道:“不是我,是你。”

    “我?”

    祝缨道:“你多大了?”

    “二、二十有三。”

    祝缨道:“你要出仕,有几条路可走。第一,下死力气读书,试着考试,这一条路不太容易,你虽天资不差,福禄县之前文风不昌有些耽误了,等你能去京城科考了,怕不得十年八年以后了。第二,番学,我看你恐怕也不大愿意。那就去国子监,这个我能办到。”

    她问过了刘松年,刘松年在这上面的眼光是比较可靠的。离京前拜访岳家,她又向岳桓打听了一下,将赵苏的文章等等给岳桓看了,又说了赵苏的情况。岳桓不愧是与刘松年一脉相承的文士,给出的结论也与刘松年相仿。

    祝缨就打算以福禄县的名义把赵苏给京里考个国子监,说是考,赵苏也占了优势了。七、八分的把握还是有的,不过得挂末尾。

    赵苏如果熬到三十岁再出仕,对于没有门路的偏僻小地方的人来说已算很好。但是三十岁是个理想的状态,天下俊才何其多?考到四十的也是一大把。祝缨自己算少年得志的,觉得一个人三、四十岁出仕然后熬资历,如果没有经天纬地之才,说不定刚熬到六品就寿终正寝了。

    不如从国子监上来,虽然也竞争激烈,但是机会比科考要大不少。而且比较容易接触到一些名门子弟,对赵苏来说比较划算。

    祝缨道:“你要走正经的科考路子就是这样。要么你就再等一两年,我直接荐你做官。或者咱们这样,你先去国子监看看,稍慢呢,我再荐你出仕,不过这样一来你的品阶就不一定了。”

    赵苏差点忘了他这次过来的目的,顿了一顿,才说:“全凭义父安排。儿此来是有些事向义父禀报的。”

    “哦?”

    赵苏将这几个月来发生的事一一对祝缨说了。

    阿苏家一切都还顺利,与利基族又起了一点冲突,主要是大表哥想起上次被偷家十分不忿,也带人去别人家偷人放血,虽捆回了两个人,自家也有损失。现在是下半月,苏媛在山上,七月初准时下山。

    县里人都盼着祝缨回来,这几个月祝缨的家人除了想念祝缨没别的事儿,县里也没有什么恶性案件发生。

    他又说了橘子的事儿,福禄县的橘子过年一波整体算亏的,但是拉长了线看,过了三月之后,别地保存下来的橘子就不多了,唯有福禄县因为是县衙牵的头、建的仓,又一直维护,所剩存量颇多。各处同乡会馆慢慢发售一些,刨去了人工成本之外又小赚了笔。总体算来,这头一年亏得很少。

    来年局面打开了,应该就能赚钱了,至少得是个不亏不赚。赵苏道:“以儿的经验,这算很顺利了。全因有义父在背后支持。”

    福禄县的乡绅也是看到了这一点,才会如此的乖顺。别的地方难道就没有橘子?能快速铺开就是仗着官府给统筹,又给行方便。否则光各家协调就很麻烦,现在祝缨发话了,坏人都由她来做,别人照办就行。

    祝缨问道:“一个反对的都没有?也没有嫉妒别人想坏事儿的?”

    赵苏笑道:“也有连嫉妒都不用,就是见不得别人好的。都叫底下的人按下了,送不到您跟儿。也有偷砍别人橘树的,也有往人树根上浇开水的……啧!逮着了一顿打呗。”

    祝缨道:“原来如此。你的事儿,好好想一想。”

    赵苏道:“我想上京!”他的眼中有两簇小火苗。

    祝缨道:“那你要答应我,五年之内,京城里有任何事你都只能看着、听着,不能说、不能参与。仔细看,仔仔细细地听,看清里面的门道。京城是个大磨盘,贸然下场会被碾得粉碎的。

    机会越多、危险越大。你读的史书里前朝权贵们当街杀人、鞭鞑官员的事,现在也会真实发生的。在福禄县,你是乡绅之子,县衙里能有一张座椅,到了京城,你就与所有偏僻县城出去的年轻人一样了。是另一种……不是鄙视,是无视。”

    赵苏一凛:“儿明白,儿不怕。”

    “把你父母也请过来吧,要送你走,他们也是该知道的。再先告诉他们,我要安排种宿麦的事了,你要走了,这事儿就得你父亲亲自过来。”

    “是。”

    …………

    祝缨将县衙积累的公务看完,第三天,先打发了押粮官回程。

    押粮官等人住了两天,再不想多住了。他们语言也不通,可恨这里的人还要嘲笑他们:“京城来的连官话也听不懂的吗?”

    你们说的那是官话吗?!

    天气也果然如祝缨所说是很湿热的,蚊虫还挺多。这还是县城呢,别的地方更不敢想了,烟瘴之地名不虚传。他们往庙里领了些施的汤药、凉茶,喝了几剂才感觉好了一点。

    特产么,只有保存得不错的橘子算是比较稀罕的,这会儿已经没什么橘子了。十文一个,贵是挺贵的,但是稀罕,京城现在如果有橘子只会更贵。他称了二斤。

    再就是一些只好在本地吃的水果,手下有个傻子连吃了两把荔枝,给自己还吃上火了!

    押粮官决定:走!

    祝缨送了他几贯盘费,将人给好好送走。

    赵沣一到,她就将乡绅们请到了县衙,与他们商议种宿麦的事儿。水稻快到收获季了,收完水稻略一歇,就该犁一犁地,种麦子了。

    之所以先召集乡绅,是因为他们有更多的田地,又自带耕牛,本身就比较会安排耕种收获的事宜。试种期间种田已够耗神的了,让她再组织小户散户、再给他们借耕牛,也是不太现实的。更重要的是,这些人亏得起。普通农夫忙一季之后回收种子就得上吊,乡绅扛得住、赌得起。

    祝缨召来所有的乡绅,道:“今年我种的麦子你们都看见了吧?”

    乡绅们不知道她打算借他们来蹚河试水,都跃跃欲试:“是!大人只管说,怎么种!”

    祝缨说:“麦种我出,有收获后,你们只须还我麦种,其他的都归你们。”

    乡绅们都笑了,公廨田的产出他们都是看见的,多一季的收益,妙啊!

    祝缨道:“我向朝廷陈情,五年之内,还照原来的租税收粮,五年之后,宿麦种成了,再加收三成的粮税,如何?”

    乡绅们更高兴了,麦子的产量他们也有估算,全年产粮不能说翻番吧,至少也能多个六成。剩下的就是白得了。

    祝缨道:“且慢高兴,还有些事要讲清了。”

    祝缨一条一条地说了自己的安排。

    两千石的麦种,祝缨不打算一次都种了,她做好了大面积播种会失败的准备。种地,靠阳光雨露靠灌溉也靠地力,地力、主要是肥力如果跟不上,收成肯定是要打折扣。如何一年两季不把地力耗光,如何追肥,都得有个计划。

    她的计划是,先示范种一部分。如果地力能撑得下去就接着这么种,如果撑不下去,试试所谓“豆子肥田”又或者“轮播”“积肥”,反正有一县的土地可以试验,她又向朝廷讨要了三年的任期。

    全县土地分成几部分,试种,她再从头开始做记录,要找到一种最佳的搭配。

    她在这几年内,她只要保证一年一季的水稻可以有正常的收获,其他的完全可以随便种。

    乡绅们听她有计划,且有“每年必种好一季水稻”也都愿意放心配合,就算陪县令玩儿吧,也不用他们亲自种地。他们有牛、有犁、有佃户,哪怕是多翻一次地,方便来年耕种呢?

    顾翁笑道:“咱们都是亲眼见到麦子的收成的,坏不了事儿!只是不知麦种要如何分呢?”

    祝缨道:“不急,你们各人将各家的田亩数,上等、中等、下等田有多少再拢一拢,咱们匀一匀,不能给这一个不给那一个的,又或者多寡过于不均。”

    她是不信这些人的田亩会一直很老实地申报的,就得跟种地似的,每年给他们犁一遍。

    乡绅们也习惯了她的做派,心道:行吧……

    祝缨笑眯眯地道:“等我见过刺史大人回来,咱们就开始着手办。”

    她要赶紧去称个百八十斤的残次珠子回来!皇帝真不够意思,都开始让京城的工匠研究这玩艺儿了,以后她还能买得起吗?!得囤点儿!

    涨价

    心中有了目标,顾同第二天上课的时候心都飞到了窗外,他的同学们也因为祝缨回来了的消息大部分心不在焉的,连赵苏一个平时冷脸的人都因为“进京读书”这个事儿心神不宁。博士维持了好几次纪律,最后自己也放弃了,将书一丢,道:“你们自己好生温书。”

    博士和助教也在私下嘀咕,他们也去吃了给祝缨接风的酒席,更是知道了“绯衣”,凑一块儿说了好几天了。

    师生都无心,一起将这一天乱七八糟地搪塞了过去。

    老师不管了,顾同更是在心里想了许多事儿,晚上一放学就回家去找祖父。

    顾翁正忙着盘点自己手上的田产,种地这种事怎么能少得了他呢?不是他非得掐尖好强,谁叫他既是乡绅,眼光还准,没想跟县令掰腕子呢?当然伪报田亩这种事儿他也干一点,这不落祝县令手里了么?行,再吐出来一点,就说是新开荒的呗……

    多报一点,就能多得一点粮种来种植。私下弄些麦种来种也可以,但是后续可能得不到县衙的帮扶。顾翁的小算盘也打得叮当响。现在没功夫理会孙子。

    吃晚饭的时候,祖孙俩各有心事,顾同发现了祖父的样子,心道:不知道又在弄些什么鸡毛蒜皮了。

    吃完了饭,他跟在顾翁的身后到了顾翁的小账房里,顾翁转身看到了他,问道:“你来做甚?有事?”

    顾同是顾翁孙辈中最得意者,顾翁对他也比较的宽容,招呼孙子一同进屋坐下,摇着凉扇问道:“有什么事只管说,不要吞吞吐吐的!你闯祸了?”

    顾同道:“阿翁,我想跟着县令大人做学生!”

    “这是好事呀!”顾翁眉花眼笑的,这个孙子可真是让人省心嘿!读书又上进,“咱们家的家业眼看越来越兴旺,就差你能选个官儿啦!给县令大人做学生,必是比旁人更容易些的。这可是家里百代的基业呀!”

    顾同心里的白眼翻上了天,心道:官儿是想做就能做的吗?咱们家,不,整个福禄县都多少年没出个正经官儿了?您老想得也太好了吧?

    顾同道:“那您同意了?”

    顾翁道:“当然!好孩子!你要多多努力呀!我老了,光宗耀祖就靠你了!你爹和你叔叔、兄弟们都不如你机灵,你可不要让我失望呀。嘿嘿!”他招招手,“过来过来,来看看这个。”

    顾同上前了两步,顾翁打开一个暗格,小心翼翼地从里面拿出一包银钱来,说:“只要你好好上进,要走什么门路,我都舍得起。”

    顾同皱眉道:“不用钱!县令大人一向提携后进,也提携百姓,才不会为钱干没谱的事呢。”

    “哎~当然当然啦,除了他,还有别人呢?你只要记着,只要你有出息,什么好事都少不了你的。”

    顾同道:“那您答应了?!”

    “当然了。”

    顾同恶作剧般地笑笑:“好嘞!那我明天就跟县令大人说,您答应我转科了,再去学里向博士请示,转个明法科!”

    顾翁一哆嗦,手里银的铜的落了一地,叮叮咣咣的,外面仆人听到了往这里跑:“出什么事儿了?”

    顾翁大声道:“没事!不用进来!”

    他惊疑地看着顾同,问道:“你发的什么昏?”

    顾同道:“啊?什么昏?”

    “你少给我装傻!”顾翁顾不得拣地上的钱,颤抖着手指指着这个孙子,“你为什么要转科呐?!”

    顾同理所当然地道:“给县令大人当学生,还是明法科的更好些。您近来不是总念叨着什么‘绯衣’‘绯衣’的吗?县令大人的绯衣也是从明法科来的,出身哪有那么多的要紧?要紧的是有本事!”

    “胡说!科考正途,还是以六经为要!否则天下学府为何皆以圣人之言为准?耕读耕读,家里耕别田,你好生读书做官!休要再想其他!你要是敢胡闹,休想从我这里拿到一文钱!说!是谁勾的你转科的?我与他理论去!是不是你最近新交的朋友?那个什么什么叫谭什么的小子?我要问问他安的什么心!”

    顾同道:“我自己的主意,您就跟我理论吧。”

    顾翁气得眼睛发直,嘴里念念有词,道:“反了,反了!”

    顾同打小因为聪明又长得还端正,也是被家里人惯着长大的,并不害怕这位祖父,反而说:“反什么?难道明法科不是正途?我与您老去县令大人那里理论好了,您要能当着他的面儿说,明法科不是正经营生,我就服了您的胆子了!”

    祖孙二人一个威胁要断了生活来源,一个威胁要跟县令告状,顾翁被气得一抽一抽的,捂着心口往身边的椅子上一倒:“哎哟哎哟,造孽呀!这是中了什么邪了?!”

    顾同惊慌道:“快来人!阿翁中邪了!”

    顾翁蹭一下从椅子上跳了起来,逮着他的头一阵敲:“你说谁中邪?你说谁中邪?”

    顾同抱着头道:“在家里说县令大人的不是,当然是你啊,阿婆!快来啊!阿婆!”

    顾翁气得两眼发黑,又要接着打他,顾同的叔叔、祖母、家里仆人一致进来将祖孙二人隔绝了。顾同的祖母与仆人把顾翁扶进卧房,顾同的叔叔低声问侄儿:“你阿翁怎么了?是不是你气的他?”

    顾同看着叔叔,低声道:“二叔,我想转科。”

    二叔道:“什么?你阿翁一心想要你……”

    “他想呢,能成么?”顾同道,“二叔,你最疼我了,帮我劝一劝嘛!”

    二叔犹豫地说:“我可劝不动,他最疼你了,可见不得你这样。”

    顾同对二叔一阵作揖:“二叔,你帮帮我,帮帮我嘛!”

    二叔道:“那好吧。”

    顾同与二叔一同离开了小账房,他回了自己房里,心道:你们答不答应的,这科我都转定了。大不了我从县学里退出来,跟着县令大人当个学生兼个书僮都行。我看他也没书僮,就跟随了又怎样?

    经了今天,他更加觉得祖父的主意并不高明。自己只是转个科,又不是出去吃喝嫖赌,就要被威胁着断了月钱。祖父呢?明着也算识些大体,暗中也没少有些晦暗难明的算盘,就这样,还想县令大人给他把孙子扶去当官儿?

    都不说福禄县这考试的水平,就说人情,你都不听话了,凭啥觉得县令会听你的算盘啊!!!

    那一边,顾翁也是越想越气,他以为这个转科的事儿已经过去了,祝缨自己都不提了,没想到祝缨一朝领回件绯衣,他正高兴呢,他孙子要造反了!

    顾翁本来没想过让孙子做官的,可是,这不是……有个能干的县令么?福禄县整个儿都向好,眼看宿麦也能种成功了,他的家业会更加兴旺的。有钱了就想有权,家里有田了就想出个官儿,这要求也不过份!

    他躺在床上,对老妻道:“可不得了!现在孩子主意怎么这么大了的?都是你惯坏的他!去把他锁在房里,叫他闭门思过,不许出来!老二,你明天去学里,给他请假!”

    顾同他二叔刚好进来就听亲爹又给他派了个活,他弓身上前,道:“爹,阿同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呀……”

    “呸!”顾翁啐道,“他小孩子家懂什么?你竟然也听他的?你白活这么大了。”

    二儿子挨了一口,低声道:“可咱们县令大人不也是明法科么?您瞧……”

    顾翁冷笑道:“别道我不知道你心里想的什么!打小我看着阿同好,你们就都说我偏心,恨不得他学坏了!外人不是仇人,自家人恨起来才是真的恨呢!就怕自家人比自己好了!”

    “哎呀,死老头,你说什么呢?”一旁老妻听了不乐意了。

    顾翁道:“你们都别想了!我定的,不许改!”

    二儿子低声道:“他一心仰慕县令大人,要不,您找县令大人说说,请县令大人劝劝他去?总怄着也不是个办法,一天两天不上学,十天半个月的不去,学里该追究了。”

    顾翁道:“你也滚出去。”

    二儿子只得抱憾离开。

    老妻低声埋怨:“你怎么那样说孩子呢?不管哪一个,不能好好说么?”

    “还要我求他们不成?明天就去见县令大人!睡觉!”

    ……——

    顾翁说的时候硬气,可是顾同安心睡了一晚,他却气得半宿没能睡着,第二天一大早起来饭也吃不下就想去县衙。

    在家气冲冲,出了门越近县衙他的脾气就变得越好,等到了县衙求见的时候,又是一副很温和的样子了。等看到祝缨那张看不出想法的脸,顾翁语带谦恭地说:“大人,麦种如何分,小老儿不敢置喙,这麦子怎么种,您是不是要教导我们一些?”

    祝缨道:“顾翁等不及了?我也才种了一年,今年不定能种成什么样子呢。所以我想,真士绅们应该为家乡多出些力,才找你们先种。”

    顾翁笑道:“大人定的事儿,准是极好的。”

    两人互相客气了一回,祝缨道:“一两句说不清楚,等我从州府回来,再与你们细说。还有什么事吗?”

    顾翁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外面小吴跑了进来:“大人,顾小郎君求见呢。”

    祝缨询问地看向顾翁,猜到应该是为了转科的事儿,她现在对顾同转科的想法是一点也不迫切的。当然,顾同想考进士是真的挺难的,今年那个去国子监的机会她又给了赵苏了。

    她说:“今天不上课么?请进来吧。顾翁,这是怎么回事?”

    顾翁哑火了,顾同却跑了进来。他看着还挺整洁,祝缨细看却发现他后背上有点灰尘,头上的帽子也有点脏了,心道:这是被家里锁起来之后逃过来的吧?

    顾同是跳窗跑路的,还差点崴了脚,二叔不是真心要拦他,他意思意思跟家仆周旋两下就跑出了家门。

    祖孙俩在祝缨面前大眼瞪小眼的。

    祝缨道:“你怎么不上学?”

    顾同当地一跪:“大人,学生想转明法科!学生觉得明法科顶好的!读明法科也不耽误学生读经史!我的《春秋》也已通读过一遍了。”

    顾翁响亮地抽了一口气,祝缨问道:“顾翁?”

    顾翁左右为难,小兔崽子是真的被惯坏了,硬是不怕他,还敢跑。祝缨他又得罪不起,不敢揭人家出身的短。顾翁肚里一肚子的计划,底子里还是怕县令的。

    祝缨却很宽和地道:“你先起来,有话好好说。”

    顾同也机灵,并不提自己之前已拜访到祝缨的事儿,只说自己的盘算:“大人容禀,大人一向宽容待人,不会说学生功利。学生想,明经、进士应考者众多,出头也难。福禄县乃至整个南府也无甚全国闻名的大儒,如何能出息?多少年也不曾有一个经明经、进士出仕的人了。明法科却有大人指点,学生请大人不要嫌弃学生驽钝,许我转个明法科,好向大人请教。一个人能做的有限,但是能够出仕,就能像大人这样帮许多人了!”

    祝缨看向顾翁,问道:“顾翁的意思呢?”

    顾翁支支唔唔又说不出话来,祝缨笑道:“看来顾翁还是有所犹豫的,顾同,你先跟小吴去洗把脸。”

    顾同微微一顿,将两个人都看了一眼,道:“是。”他捏着两把汗,将赌注压在了祝缨的身上,他希望自己心目中才树起来的榜样不会让自己失望。

    孩子一走,顾翁就开始大口喘气,一副被气得不行的样子。祝缨道:“我以前问过转科的事儿,都过去这么久了,他怎么又想起这么一出来了?嗯?”

    顾翁苦着脸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大人,您看这孩子……”

    祝缨道:“年轻人可贵之处就在于有一身的锐气,没了锐气,人也就没意思了。我知道你们的心意,还是想走最正的正途嘛!”

    顾翁赶紧连摇双手:“不敢不敢,不是!小老儿的意思不是说明法科不好,是他已读了这么多年了,再一转又要耽误功夫了。”

    祝缨道:“他还年轻,倒也耽误得起,这样吧,就让他先跟着我一年,走走看。合适了就走下去,不合适,我重给他一条路。要不,你给他安排?”

    顾翁道:“不敢不敢,就听大人的。”心里把孙子骂个半死,又不敢怨祝缨。

    祝缨把顾同叫了过来,道:“给你阿翁道歉,你气到他啦。”

    顾同心中祝缨是可靠的,可是居然让他跟祖父认错,他心里失望极了,只对祖父深深一揖,要他认错那是不可能的。顾翁心里对这孙子也是不满了,他拂袖而起,对祝缨一拱手:“我是管不了他啦,全交给大人了!”

    顾同心中骤然一喜,直起身来看顾翁脸上的表情不似作伪,惊喜地看向祝缨。祝缨道:“你可以先试一试,一年后要是没个成就,就老实跟你祖父回家去。”

    顾翁道:“我才不要他呢!”

    顾同对顾翁道:“那我要您。”

    顾翁气得将胡子一吹,向祝缨匆匆道别!

    顾同左顾右盼,在留下来还是陪着回家之间作选择的时候顾翁已走远了。他就当这是天意,顺势留了下来,凑上前道:“老师,为什么是一年啊?”

    “忤逆可是重罪。他只要一句话,你辩解就坐实了与祖父口角反诉祖父陷祖父于不慈确实不孝,不辩解就是认了。你怎么办?”

    “呃……”

    祝缨又将一本书塞给了他:“礼之所去、刑之所取,你是不是只背了这八个字,没懂其中的道理啊?先把这个给我再读一遍,再去习律条。之前告诉过你们这是王相公一生的学问,你都学到哪儿去了?不会以为这就是总结的经史礼仪吧?你要真是这么想的,那你确实不适合考明经、进士,你考不过人家。”

    耳目一新!顾同道:“是、是这样吗?”

    祝缨歪头看他,顾同老老实实地捧起了书,道:“是。那,县学里?”

    祝缨道:“你要是现在转了科,想再转回来就难了。”

    顾同道:“我不后悔!本来我们家、全县,也没个读书能出来的人呢!”

    祝缨道:“行。”

    顾同高兴地笑了,又疑惑:“学生这就成了?您收下我了?怎么就……成了呢?”

    祝缨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你是福禄县里第三个自己个儿来找我的。”

    顾同好奇地问道:“前两个是谁?”

    “赵苏、苏鸣鸾。”

    顾同不掩饰地皱皱鼻子,显得与赵苏不是那么的合拍,祝缨也只是笑笑,道:“去温书吧。”

    “是。”他又添了一句,“我不会跟他斗气的。”

    祝缨对他摆了摆手,顾同抱着书轻快地走了,一路上有人问他怎么不去上学,他说:“我阿翁让二叔给我请假了。”

    一路走一路说回到了家里,迎面就飞过来一根拐杖。顾同抱着书闪到了一边,笑着说:“阿翁莫气,以后有好事呢!”

    顾翁虎着脸,道:“你出息了,敢拿外人压你阿翁了!”

    “大人现在是我老师了,不算外人了吧?”

    “你拜师?敬酒了?孝敬了?跟着了?他给你什么了?待你跟赵苏那么近了?”顾翁一连串的发问又快又急,然后说,“以后不给他月钱!”

    顾同想了一下,道:“也行。”他回了房,将铺盖一卷,扛着就打算去县衙。顾翁怒道:“那也是我的!”

    顾同把铺盖也放下了,开始解腰带脱衣服。顾翁道:“你要干什么?”

    “这也是您的……”

    那不能叫他裸-奔,顾翁说:“滚!”

    正中顾同下怀,他正愁没个理由能赖在县衙跟老师多混一阵儿呢。他抱着书又滚回了县衙,重新站到了祝缨面前。

    祝缨将他上下打量,道:“顾翁怎么突然脾气这么大了?”

    顾同道:“您惯的呗。就觉着您总会给县里各种好处的,就算咱们读书再不如别人,非得考个进士,您也能给弄上。想什么呢?不是,老师,我不是说您不行。”

    祝缨默,道:“小吴,拿我帖子去顾家说一声,人我先留下了,向顾翁要点食宿费。”

    顾同睁大了眼睛,祝缨道:“你真想跟你祖父现在闹掰呢?”

    顾同道:“要不您跟养我几年吧,别跟他们要钱,这样我就能少欠他们点儿了,以后少受点儿辖制了。天地君亲师,您得护着我点儿。”

    “小吴,跟顾翁说,人我留着住几天,过几天让他回去请罪。”

    “是。”

    顾翁无奈,他也知道祝缨的“好脾气”未必就是真的“好”,孙子就先放那儿也不算太亏。心里终究是有了个疙瘩,将次子家的一个孙子又带在了身边。这孩子与顾同不能说截然不同,但也区别明显。样样比顾同都要差一点,但是有一个顾翁特别需要的特质“听话”。

    顾同再回家的时候,就看到自己堂弟扶着祖父出现了。他也不嫉妒,很平和地跟顾翁行了礼。

    顾翁道:“这是什么大官人回来了?”

    顾同笑嘻嘻地道:“阿翁别生气,我来取铺盖,以后就少在您面前惹您生气啦。”

    他二叔上前劝道:“你怎么与你阿翁怄起气来了呢?哪有不在家住的?”

    顾同道:“二叔,老师的义子要去京城了,我当然得伺候老师啦。老师管学生吃住,不是理所应当的吗?”

    二叔惊疑地问:“赵苏?他上京干嘛?”

    “他是老师义子,老师要送他上京去国子监。”

    顾翁猛地坐了起来,眼神不定地打量顾同。顾同道:“我去取铺盖啦。”顾翁沉默地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说:“取五贯钱给他。”

    “阿爹?”

    “咱们家的人住到县衙里,不得有钱上下打点?算了,等会儿我自己给县里送过去。”

    …………

    顾翁想再见祝缨一回,哪知顾同回家取铺盖到县衙,祝缨安排了他的住处后就离了县衙往州城去见鲁刺史了。顾翁扑了个空。

    见鲁刺史之前,她先去了府城,看看上司要不要一同去。照常来说,聚一聚是应该的。哪知上司这回没病,见了她之后先是默默无语,继而说:“你自己先去吧。”

    祝缨问道:“可是有什么事么?”

    上司心道,有你在,刺史大人的心情就会不好,谁想在刺史府里多呆?找骂吗?

    上司知道,鲁刺史这几个月被祝缨又气得够呛。他说:“你沾了些官司,刺史大人明明有回护之意,你怎么也不领情?这可不好。”

    祝缨道:“啊?我知道刺史大人回护之情,只是又被朝廷给叫了去解释,这才回来呢。这不是想早去几天,好向刺史大人当面道谢么?”

    上司深吸一口气,道:“你们都是好汉,你先去吧。”他要踩着点儿过去!这破地方真是一刻也呆不下去了!

    祝缨道:“是。”

    祝缨说的是实话,阮芝和樊路来的时候鲁刺史是确实有回护她的意思,不管这意思有几分真心,还真是派了人一路跟着了。她也确实想要向鲁刺史道个谢的,此外又有种麦子的事儿她也有个预案。鲁刺史愿意体谅就体谅,不愿意那她也没办法,只好依旧自己玩儿了。

    出了府衙,她没有马上离开,而是在驿馆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宴,让小吴去把在府学里上学的赵振和甄琦都请来一起吃个便饭。

    小吴去了半晌,只有赵振过来了。祝缨问道:“甄琦呢?”

    赵振摇摇头:“他读书太刻苦,不与我们一处,刚才没找到他。您叫他他也不会来的。”

    祝缨问道:“怎么说?”

    赵振道:“他太想考好了,这样吃一顿饭也嫌浪费功夫。”

    祝缨再问,赵振才吞吞吐吐地说了,甄琦近来过得不是很好,在福禄县,他是个鸡头,在南府,差不多是个凤尾。府学的老师比县学是强很多,但是赵振说:“比起您给咱们讲的王相公的文章,那可就差远了。都是剖析经史,他们要是能讲得好早当相公去了。真想回家啊……”

    他只是叫唤两声,并不想真的回去。因为除了那点讲义,别的方面府学还是占优的。他家又供得起他的开销,在这儿感觉还凑合。

    甄琦的情况特殊一点——他长得不好看,以貌取人在哪里都是难免的。如果一个学生,穷、学习不是名列前茅、长得还不好看,又不大会打架,也没什么势力。

    祝缨道:“是有些艰难的。”

    “犟呢,我说我与他一同吃住,他说不肯占我便宜。就天天闷头苦读。”

    再提就没意思了,祝缨道:“你呢?”

    赵振突然觉得压力有点大,他本来比甄琦成绩差些,准准的挂车尾的,胜在心态一直很平和,在府学这些日子竟有了点长进,还被老师夸了两句。但是成绩确实称不上优秀,甚至混个良好都勉强。

    祝缨道:“才刚上没多久,不急。”

    “哎!”赵振高兴地答应了。

    吃完了一餐,祝缨让人拿出些钱来给他带走,又让他再带一份给甄琦。赵振道:“大人放心,我一定带到。”

    祝缨又在府城住了一晚,往同乡会馆看了一回。那里橘子也还剩一点,不过不多了。祝缨问了价,知道这个时候已经按个卖了,竟也有人买。有个财主的母亲还愿,三十文一个就买了一盘去供给佛祖了。

    祝缨心道:还行。

    次日动身赶往入州城去。

    到了州城,她还是住驿馆的。这一次到州城比起之前她也是诚意十足。依旧是准备了一些礼物,虽不贵重也是人人都有。给鲁刺史准备的尤其用心,还添上了她从京城带回来的一些东西。

    帖子递上了,她没用在刺史府多等就得以入内见鲁刺史。此时是六月二十七,她算提前三天到了。她估计别的知府、县令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时间到,但是她能够第一时间见到鲁刺史,可见是上了鲁刺史的单子了,是不是黑名单不好说,刺儿头的单子上得有她一个。

    她仍然毕恭毕敬地拜见鲁刺史,鲁刺史的声音也听不出喜怒:“来了?坐。”

    祝缨谢了座,很乖巧地坐下,然后开口向鲁刺史致歉兼道谢:“早该来拜谢大人的,不幸沾了些麻烦须得往京城去解释,延宕至今,不胜惶恐。”

    鲁刺史心道,你还悠闲自在的在县里多玩了十几天才动的身,你当我不知道?

    他说:“案子不是已经了结了么?与你无关有什么好惶恐的?”

    祝缨道:“给大人添麻烦了,劳大人又特意派了康大人跟随回护,大人恩情我岂能不知道呢?”

    鲁刺史道:“你得赐绯衣才要谢陛下的圣恩,怎么不穿来呢?”

    “您这一身才是真的,我那一身还是‘假’的,不敢夸耀虚荣。”

    一旁侍立的人大气也不敢出,就见鲁刺史跟个假人似的,祝缨也越来越像个假人。两人说话的内容都很友好客气,口气了也没有嘲讽的意思,气氛不知怎的就还是很让人害怕。

    鲁刺史道:“怎么是虚荣呢?你不是种出麦子了?”

    祝缨道:“那是侥幸,不敢居功。案子压到了头上,只好先寻摸些东西带上想着能挡一挡。究竟能不能推广成了,现在还是未知,故而不敢先向大人禀报。哪知情势所迫得用着它,仓促间就带到了京城……”

    鲁刺史挥手打断了她的话,道:“事情过去了就好,你又不曾犯法,不必再提。”

    祝缨道:“下官已奏请再任三年,以后还请大人多多赐教了。”

    鲁刺史他心里有点堵,但也知道不好跟这个人杠下去,他温和地说:“年轻人,日后必有作为。”

    祝缨也很无奈,她不太想得罪鲁刺史的,鲁刺史这个年纪、这个品级,弄不好就能进京在哪个部里有一席之地了,到时候她还是个地方官。不怕他,但也麻烦,最好能维持一个“相敬如宾”。

    事已至此,却又不是轻易能化解的了,她也只好礼貌地向鲁刺史告退。

    两人心情都不怎么美妙。

    出了刺史府,祝缨回望了一眼刺史府的朱门,心道:得再做点打算了。

    小吴在外面牵着马,一见她出来就跃跃欲试:“大人,咱们再去珠市?还是去看看宝石?”

    祝缨道:“走!换身衣服,去珠市!”

    …………

    憋了一阵气,祝缨决定多称点珍珠!

    主仆二人到了珠市,这回小吴不想拣漏了,祝缨却有了点“抢购”的心思。她之前买过几次珠子,认识了一些贩卖的商人,直接去信得过的商人那里去要买。

    商人抄起一把散珠,笑道:“官人来啦?您瞧瞧这些!”

    祝缨低头,看到了牌子上的价格,问道:“你这涨得有点凶啊!”

    狗日的!价格翻了四倍!这是要抢钱吗?

    商人陪笑道:“官人许久不来我这里,或许不知道,行情变啦!”

    小吴道:“你休要骗人!不要看着咱们总往你这里买,你就要杀熟。”

    商人不慌不忙地道:“不敢、不敢!您往哪家去看,也都差不多是这个价。官人或许不知道,如今珠子的市价有点乱的。以往,咱们只看珠子的成色、大小、圆不圆。可就在前几个月,京里忽然派了使者来,连不圆的珠子都要。他们带了几个匠人,一看那手就知道是大拿!哎呀,他们不但让我们这些人拿珠子去挑,还往产珠地亲自选哩。”

    祝缨心里暗叫不妙,道:“怎么说?”

    “以往,有些不像样的珠子原地就扔了,或者凑一起按斤称了。现在那样的珠子也都有人要,越奇形怪状的越好,拿去镶了首饰,哎哟,还怪好看的!这不,听说京中有贵人喜欢,刺史大人也就使人拣选些好的贡上。您瞧,那边也有几家做珠宝的铺子也有师傅过来挑珠子呢,大家伙儿也就,咳咳,奇货可居了。”

    祝缨道:“也不是所有的珠子都能用的吧?”

    “可说呢,可是大家伙儿都觉得自己的珠子是奇珍,就是涨,同行涨了咱们可不敢不涨。小人说句话,官人莫怪。亏得市面上还更认走盘珠,现在这些不圆的价还没上去,它们还是看工匠手艺才能要上价。不过呢,小人估摸着,以后还得涨,涨个差不多了才会落一点,最后看它长的样子。特别奇异一眼能认出像什么的,最贵,其他的才会便宜下来。您要现在买,就这个价儿。要是看中了什么,千万别跟我说,跟我一说,我就忍不住要接着涨价了。”

    珍珠这东西一般人也不大消费,能用的都是小有资产的人,它再贵也不耽误百姓吃饭。所以这价格真就见风涨也没人管的。

    因为异形珠的价格极不稳定,带着走盘珠的价格也跟着不稳定了起来,反正是都不太便宜。只有个头小些的圆珠子目前的价格比去年要降了一点。

    祝缨估计了一下自己手上的钱,什么百八十斤的是别想了!

    她不动声色地说:“我要磨粉的,也不用细挑,先随便买点儿吧。小个儿的圆珠给我来一些,要个头差不多的。”

    商人笑道:“使得!”一边给她称珠子、拣珠子,一边说,“官人实在人,又识货的老主顾,小人也不算你高价,这几颗算是小人送您的。今年小人算是年景好,一样的货,利更厚些,真要多谢京里的匠人,还能想到这样嵌珠宝的法子哩!”

    祝缨道:“是哈。”

    主仆二人提着小袋子的珍珠回到了驿馆,小吴低声说:“也不知道是谁……”

    祝缨看了他一眼,小吴恍然:“不会就是您去年弄的……”

    意识到可能戳了上司的痛处,他垂下了脑袋,跟只雨打了的鹌鹑似的不再说话。

    祝缨心道,算了,我还是种地去吧,不过圆珠买得倒是划算了,正好送岳夫人生孩子。这一次的礼物又有着落了!

    珍珠囤货不成,祝缨也不难过,到了六月三十这一天她还照旧去刺史府汇报。今年大家看她的眼神又有点不同,从御史台全身而退,还献麦了!还有绯衣!

    鲁刺史面前,大家不敢拿她的绯衣说事,心里却是有些佩服的。等她汇报完了,大家也不好明着夸她,只有鲁刺史夸赞了她两句。又说她“不骄不躁,愿为百姓福祉留任福禄县。”让其他人也要向她学习,不看自己仕途,却是真正的心系百姓。

    众官也一阵含糊地附和,许多人想的是:不,我还想升官,还想去繁华的地方。他干这个是有回报的,咱们不是。

    邻县的县令不知道是不是傻,道:“你种得好些,也给我些麦种,如何?”

    祝缨道:“好。”

    苗县令咳嗽一声,道:“二位这些事情不如私下细细的商讨,反正你们离得近么。”

    邻县的王县令道:“苗兄说的是!祝兄,等会儿我找你去!”

    祝缨道:“好。”

    等所有人都汇报完了上半年开始说下半年计划,祝缨的计划就是再种个宿麦,也不提橘子的事儿。

    鲁刺史以前喜欢开会,现在开会开得挺闹心,又忍不住还想开。将其他人挨个点评一遍,再说祝缨给驻军发钱的事办的不太好:“以后行事要慎重。”就让散会了。

    王县令与祝缨一同离开,苗县令留了下来,陪着小心对鲁刺史道:“大人,这种麦推广的事儿,一个县也不能叫广呀!您是不是得将这事儿管起来?不然得多少年才能干成呢?”

    鲁刺史凉凉地看着他,苗县令道:“下官的一点浅见。本地以往也不见种麦,可见本地是不太适宜的。他偶然种成了,贸然推广恐怕也难,或许本地就不宜栽种呢?还得您来主持大局。”

    鲁刺史没好气地说:“他奏请连任了!多少年能干成?那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他能把我送走!”

    苗县令轻轻吁了口气:“是个厉害的角色呀,肯在福禄县一干六年不怕回不去。”

    鲁刺史心情本就不好,说:“你也回去吧!”他心里又把祝缨给记了一笔,这小兔崽子,怪恶心人的。

    恶心人的小兔崽子跟王县令协商,只要上头一开始推广,王县令那儿她派人去教授种麦子。王县令满意地离开了:“你可快着些呀!我还等着呢!”谁不想多有些粮食呢?

    祝缨道:“好。”

    王县令道:“哎,你跟刺史大人怎么回事儿?可不能再犟下去了啊,他是刺史,随便给你个小鞋就好了。就说种麦,也得人家不给你使绊子呀。”

    祝缨道:“我前几天好好跟大人道谢了呢,他也没生气。”

    “那就好!”王县令这回真的离开了。

    绸缪

    州城之行两个目的都没有完成得很好,祝缨也还是在七月初一的时候按时启程回福禄县。几月未见,也不知苏鸣鸾等人情况如何了。她们本该每月下山半个月来学习的,几个月来祝缨本人并不在县城,苏鸣鸾的功课她没有亲自监督,不知她和她的伴读们是否将十六通识字碑都自学过了。

    这次回程祝缨走得比往常更快一些,第一天跑了一百二十里,当晚歇在驿站里,估摸着再有两天就能到县城了。小吴又见识到了祝缨赶路的速度,第二天再宿下的时候,他给祝缨打好了热水,自己随便抹把脸倒头就睡。

    睡到一半,小吴猛然惊醒,披衣下床拉开了门,只见院子里影影绰绰站着几个人。驿站里檐下挂着灯笼,就着昏暗的灯光一看,来人他也熟:“老侯?”

    侯五与驿卒同时回头看他,上房的门也被拉开了,祝缨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问道:“怎么了?”声音里听不出一点睏意。

    侯五道:“大人!有事!”

    祝缨道:“进来吧,小吴,弄点儿水来。”

    小吴答应一声,拖着驿卒去灶下弄水,顺手盛了碗饭,又催厨下给炒个菜瓜之类就着吃饭。驿站的灶在有官员住宿的时候是经夜不熄的,厨子揉着眼睛胡乱给炒了个素菜,一个菜炒完,厨子也醒了盹儿,问道:“大人不再吃点鱼肉?”

    小吴道:“不是大人,我饿了,你有什么随便弄一点儿就行。有劳。”塞给了厨子几个钱。

    厨子又拌了两道凉菜,再炒一盘鸡蛋,小吴道:“够了够了。”

    拿个食盒往里一装,一手拎着食盒一手提着茶壶回到了上房。

    上房里,祝缨面色凝重,侯五站在一边抹汗,桌上放着一个空茶盏,旁边有一点水渍。

    小吴忙道:“对不住,来晚了,老侯,水晾凉了,你先喝一口。今晚跟我住?我把吃的也拿回来了。”顺手斟了一碗茶给老侯。

    祝缨道:“行。”

    侯五道:“大人,我也不急着吃,您有什么主意,我再赶回去传信儿。”

    祝缨道:“急什么?你跟小吴先对付一晚,明天咱们一道回去,黑灯瞎火赶什么路。”

    “是……”

    小吴提着食盒领着侯五去了自己屋里,把食盒往桌上一放,道:“你先自己吃着,我给你打盆水。出什么事儿了?”

    侯五缓过来一点儿了,一屁股坐在桌子边,一边从里面拿吃的一边说:“出事了!”

    “啊?”

    侯五扒着饭,含糊地说:“七月初一,开市的日子,山上那位也下来看着。听说大人回来了,又要回来接着上学。她来的时候还路过西乡榷场,说一切如常,话音才落,西乡赵家就传来消息——出人命了!你说她这什么运气?关丞叫我赶紧过来报信,顾小郎君抢着要来,我一看他哪儿认得路?又跑得不快,这不添乱么?还是我来了。”

    “什么人命?”

    侯五提着水壶灌了口茶,道:“是山上下来的匪类,穿着那个獠人的衣裳,骑马跑进了市集里先捅死了几个大商人,接着见人就砍!”

    “啊?!!!”

    侯五又埋头苦头一阵,抬手抹了抹嘴,打了个饱嗝,长出一口气:“市令受了伤,赵郎君带人拿下了两个人。结果还不如不拿呢!”

    “什么意思?”小吴一边收拾残肴一边问。

    侯五道:“你道那是什么人?他是个奴隶,可他的主人竟是那位苏小娘子的远亲,与赵家也有些亲戚。你说,这可怎么办?”

    “嘿!他们自己求的要开榷场,现在倒自己砸起锅来了!”小吴愤愤地道,“亏得大人还说,不能将他们的钱全都榨干了,不然要出事儿了,还让着他们呢。怎么他们还这么乱七八糟的?”

    侯五道:“我也不知道了,估摸着他们没落着好处吧。十个指头有长短,唉,我也见过的,一家子心不齐,这个想跟朝廷交好,那个就想坏事儿。别是那个洞主也做不了主吧?啧!那还吹什么牛啊?”

    小吴道:“大人愿意结拜必是看准了的,不用咱们操心那个。只是……眼下可怎么办?”

    两人对望一眼,都有一点点担忧。他们常在祝缨身边,知道祝缨是重视獠人,要以此为一项功绩的。本以为一切顺利,瞌睡递了个枕头,阿苏家自己肯贴上来,哪知……

    …………

    比他们更忧虑的是赵苏和苏鸣鸾等人。

    苏鸣鸾和赵苏连夜赶到了西乡,赵沣此时也还没睡!

    两人赶紧向赵沣询问情况。

    苏鸣鸾道:“我下山的时候看着还好好的,是谁竟然敢这个时候坏我的事?”她每月下山半个月,初一、十五开榷场,她正好一来一回顺路监督,这些都是筹划得好好的事情,以往从未出过差错。

    赵沣阴着脸道:“我知道有人会捣乱,防着他们欺行罢市又或者诈欺财物、以次充好等等,没想到他们是直接动的刀子!”

    赵苏寒声道:“这些日子过去,还以为他们晓得利害了,竟是在憋着等机会呢!”

    苏鸣鸾道:“姑父,杀人的是哪几个?都是谁家的?姑姑是去上山告诉阿爸消息的吗?”

    赵沣道:“你姑姑已经上山了。人我拿下了,都是奴隶!他们的主人家你都认识的,大郎更是知道的就是阿浑,以前他们倒是常与咱们有交易。”

    赵苏道:“当时情境如何?阿爹是怎么处置的?”

    赵沣道:“我把人扣下了,在咱们家暗房里,捆好了,防着他自裁。另有一个跑了。”

    赵沣作为乡绅代表以及榷场里的一个隐形的市令,每逢开市是必得出现的,他在地方上有势力,榷场发生变故的时候他正在里面,紧赶慢赶还是晚了几步,等他带人把凶手控制住的时候,已有一个商人当场死亡,另三个受了重伤。此外还有些人也受了或轻或重的伤。他又安排人治伤,再安抚商人,忙了个不可开交。

    苏鸣鸾道:“我要看看是什么样的狗东西这么大胆子!”

    赵沣道:“跟我来。”

    一行人去了暗房去看人,说是暗房,可以视作一间禁闭室,四面没有窗,只有一扇窄门往内透出一点光来,里面有几根木桩子,从房梁上又垂下一些铁链绳索之类。两个人被吊在了房梁上,身上已抽出了条条血痕,衣服也抽破了。

    赵沣道:“你姑姑已经审问过一回了。”

    苏鸣鸾提着根鞭子上前,问道:“说!谁派你们杀人的?为什么要杀他们?都命令了你们什么?”

    吊着的人闷不作声,赵沣的手下又点了几根火把,火光照耀之下苏鸣鸾看清了他们的脸,怒道:“原来是他!”

    赵沣说她还将信将疑,直到她认出了这是她父亲的一个堂弟家的奴隶,那位叔叔以前是代表着寨子里跟山下的赵沣联络交换买卖一些需要的物品的。房梁上的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低下了头。苏鸣鸾却安静了下来,绕着他转了一圈,忽然问道:“还有别人叫你这么干么?”

    那人又看了她一眼,还是没有说话。

    赵苏突然说:“说出实情,我放你走,包管别人找不到你。”

    苏鸣鸾看了他一眼,默许了他的话,那人还是一言不发,赵苏道:“杀人赔命,除非另有人指使你。”

    这人死活不肯开口,苏鸣鸾叫来随从,将这人一套暴打,又下令:“烧起烙铁!拿大剪刀来!”

    赵沣道:“且慢,不要把人弄死了,等到县令大人回来看着你反而像是杀人灭口了。”

    苏鸣鸾恨得咬牙切齿:“就让这狗东西多活几天!”

    赵沣低声命令手下看好人犯,才说:“咱们出去吧。当时人不少,虽然维持了秩序,商人仍是逃走了一些,县里一定知道消息了,县令大人很快就会回来,咱们要想好怎么答话。”

    苏鸣鸾脸色铁青:“他现在已经知道了!怎么可能不知道嘛!”

    赵苏道:“出去说。”

    出了暗房,赵苏道:“小妹,这事儿你要拿个主意的。是惩罚肇事者,还是回护他。这个人是在坏你的事,留下来会是个祸害。要处罚了,你现在会难一些,过了这一关以后反而更顺利。”

    苏鸣鸾道:“我明白的。”

    赵苏道:“那就好,你先休息,养足了精神才好办事。”

    赵沣道:“大郎说的对,小妹,你自己好好想想,我们就不多打扰了。”

    他父子两个拐去一边说话,当真不再打扰苏鸣鸾。

    苏鸣鸾心里堵得慌,她眼见得跟山下关系越来越好,当然也知道朝廷要她一点“顺从”,综合考虑她得到的更多。她这次下山还有一个目的:想同祝缨商议一下,问怎么种麦子。山上贫瘠,如果一年能够多种一次庄稼,这得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情啊!

    此时她不由佩服起祝缨来,祝缨早说过,如果只是贸易,她家迟早被掏空家底。事实证明祝缨的预见是对的,由于早就考虑到了这种情况,情况还没有变得很糟糕。想来祝缨也会愿意让她学习一些耕种之法,以便可以长期贸易的。

    现在不说进展了,之前取得的都可能被葬送。

    纵使祝缨有意,可是她不能做所有的主,出了命安案,这事就不能轻易过关了。

    苏鸣鸾慢慢地踱回了房。

    赵氏父子步履匆匆,回了赵沣的正房两人才将焦虑彻底地暴露出来。

    赵沣道:“这可如何是好?!我要怎么向县令大人交代?!唉……”

    赵苏道:“先别急,义父不是个不讲道理的人。”

    “现在出人命了!大家都看到了,没法儿遮掩!你的国子监……”

    赵苏眼角一抽。祝缨才要给他送国子监去,这是一个新的起点,赵苏满心的期待,他知道自己能被推荐去试入国子监这个“中间人”的身份也为他增分不少。一旦双方交恶,呵!

    赵苏眼睛气得通红。

    赵苏沉着脸道:“不管舅舅他们如何,杀人偿命,这事儿咱们不能偏袒哪个!爹,凶手不能交给舅舅!得法办!”

    赵沣道:“我知道。哎,大人是真的收了顾同做学生?”

    赵苏道:“约摸是想着送我上京之后身边得有个人吧。”

    赵沣搓搓手,道:“哎呀,有点不妙。这要是他总在前面绕着,恐怕要分薄大人对你关注呀。”

    赵苏道:“我本是要上京的。”

    赵沣叹了口气:“无论如何不能叫这事儿妨碍了与瑛族的交好。”

    几人一夜没有睡好,第二天一早,又派出两拨人,一拨往进山的路上迎阿苏洞主的信命使,问他的消息,一拨往去县城的路上,等候祝缨的消息。

    ………………

    祝缨第二天照旧起床,照旧吃早饭,饭吃得与平常差不多,不多也不少。吃完了又暂歇两刻时光,才让人备马回福禄县。

    一路赶得很急,天还没暗就赶到了福禄县里。县衙里,关丞等人正在焦急地等待着祝缨回来。结交“獠人”是祝缨主导的,虽与关丞关系不大,但是主官倒霉,谁知道下面的人是不是跟着倒霉呢?

    他们都蔫头耷脑的。

    关丞坐在县衙的门房里枯等,听到马蹄声就要跳起来跑出去张望。如果不是祝缨,他就要把人骂一顿:“混蛋!居然在在衙门口跑马!拿下来打他二十板!”

    连打了四个人之后,附近连条狗也不凑过来了。

    他又听到了马蹄声。

    关丞又跳了起来,这一回祝缨是真的回来了。他跑过去,拉住祝缨的马笼头:“大人,您可算回来了!”

    祝缨轻盈地跳下马,问道:“出什么大事儿了?非得急着把我叫回来?也不说清楚到底怎么一回事。”

    关丞低声道:“赵苏赵小郎君派人来说……”

    两人说不几句,顾同风一样地卷了过来:“老师!”

    祝缨道:“你没上学?”

    顾同嘿嘿一笑:“上了,今天放学早。”

    祝缨道:“好吧,你去办一件事。”

    “哎!老师只管吩咐!”

    祝缨道:“你与他们一道,请士绅们过来议事。”

    “是。”顾同答应一声,就与童波等衙差去各家门上通知了。

    祝缨与关丞一面往里走,莫主簿等更多的官吏也迎了上来,祝缨问道:“市令的伤怎么样了?瞧过大夫了吗?”

    关丞道:“赵沣将人留下医治了,前胸挨了一刀,不宜挪动,暂无性命之忧。”

    祝缨点点头:“怎么福禄县从来没有过命案吗?你们这焦急得不同以往啊!”之前斜柳村的案子,跟着她看热闹的居多,现在围着她的人都显得急惶。

    关丞道:“要真是闹翻了,山上的盗匪无时无刻不骚扰,也是麻烦的。好不容易不闹了的……”

    祝缨道:“唔,这倒提醒我了,瑛族毕竟还不是编户齐民,究竟适应什么样的律条确实得说道说道。”

    “啊?”

    祝缨慢慢走到小花厅,坐下说:“本想着这件事儿缓一缓再谈的,既然遇到了也就正好与阿苏家将此事定个章程下来。看我干什么?一桩凶案,凶手都被扣下来了,只走脱了一个,审一审,拿了走脱的那一个就是了。难处倒在于适用何法。”

    关丞等人脑子差点没转过来,听她说完,人们面面相觑,过了一阵儿,关丞小心地问:“您的意思,就照普通凶案处置了?”

    祝缨问道:“难道不是?那你说说,它怎么不普通了?”

    关丞张口结舌:“额……这……不不不,没、没有,您说的是。”心道:不愧是京城里出来的能赐绯衣的人,一句话就将事情最难的地方给迈过去了。

    祝缨道:“司法佐呢?没去西乡吗?”她扫了一眼,四个司法佐都在,他们也知道了这个事儿正担心呢。

    四人底下一阵拳脚把高闪给推了出来,高闪道:“回大人,赵苏来报,说犯人已拿下了,我们不知道要怎么处置他们,故而没有过去。”

    祝缨道:“明天你与我一同往西乡去。”

    “是。”

    剩下三人悄悄地相对微笑,一人挨了高闪一脚。他们的小动作祝缨在上面看得一清二楚,但也没跟他们计较,这事儿确实不是他们能办得了的。走脱的那个估计也得是山上的奴隶,让他们进山抓人?怕不是去送菜的。

    祝缨问:“还有什么事吗?”

    关丞忙说:“没、没有了。”

    祝缨问道:“安抚百姓了没有啊?”

    关丞道:“百姓也没慌乱。”

    “商人要是慌乱了,四处传些谣言也不好。贴个告示昭告一下,就是生意上的纠纷引发的殴斗,我自会料理,他们不必慌乱,钱财上的纠纷闹出人命的事儿他们走南闯北见得还少么?去把丁校尉也请来,我有事要劳动他。”

    “是。”

    …………

    丁校尉还没到,顾同等人已将顾翁等士绅请来了。消息灵通的士绅已经透过商人知道发生了血案,都怀疑这次叫他们过来与此事有关。

    到了却发现县里的官员大部分也都聚在此处,他们又吃不准了。

    祝缨看了一下,道:“都来了?”

    顾同道:“凡在县城的士绅都请到了,赵苏现在西乡,他没过来。”他对士绅们熟得很,扫一眼就知道了。

    祝缨伸出两根指头,道:“两件事。本来是要与你们说一下种麦的事儿,现在有一个案子须得我亲自跑一趟。那件事就要延后些时日,好在水稻还未收割,倒是来得及。这是第一。第二么,你们秋收的时候,有无防范火灾?”

    王翁道:“秋收的时候男女劳力都在,有火灾也即时扑灭了。”

    祝缨道:“这样不好。”

    顾翁等人忙说:“但听大人吩咐。”

    祝缨道:“要防着有人纵火。这样,各乡、村的田地都要分若干区,快要收获的时候要安排人巡夜,带上锣,有事就敲。这是防。此外,还要有预案,万一有火情也不至于慌乱。你们是本县的大户,田地也多,所以叫你们来一同吩咐。图来!”

    她对全县土地的掌控高于历任县令,她指着舆图,命司户佐等人也一同观看,道:“这样,全村的地分成若干份,以县郊为例。这里这里、那里那里,划分若干地块,一处着火,不要紧着救火。着火了,怕它烧着庄稼,那叫它没得烧不就成了?秋收的时候就抢收,割出一片空地来,叫火烧不过来就成了。”

    看得人都点头,又有些惊讶:难道真的会发生这样的灾事?獠人这么大胆?

    祝缨道:“司户佐,你们几个照着户籍田簿挨个乡村跑一遍,让他们警醒,防火救火也照此办理——我要查的!”

    “是!”

    祝缨又说:“让各里正乡老都留神些生人。”

    “是。”

    祝缨问道:“还有别的问题吗?”

    “那、那、那、那……那个凶案?”顾翁现在话少了些,张翁话又多了一点儿。

    祝缨道:“你有线索?”

    “没没没没。”张翁将两只手护在胸前连连摆动。

    祝缨点点头:“哦,那行,都去准备吧。我去将案子结了,回来咱们再说正事儿。都还有别的事吗?”

    众人都说没有,祝缨道:“那就散了吧,高闪,你明天与我同行。关丞留在县衙。”

    童波跑了来道:“大人,丁校尉来了。”

    “请。”

    丁校尉与一众乡绅擦肩而过,回头看了两眼,大步走了进来。祝缨起身道:“丁兄,请坐。”

    丁校尉道:“大人有什么事要吩咐我的?”

    祝缨道:“不敢。坐下慢慢说。”

    两人坐下来,祝缨道:“丁兄知道西乡有个榷场么?”

    “啊,是,听说有,我家婆娘还从转卖的人手里买了些菌子野鸡,炖着好吃。”

    祝缨心说,野味哪里好吃了?年载长的肉也柴,还一股膻味骚味的,家养的好吃多了。

    对丁校尉却是说了另一件事:“近来有人闹事,就前天,见血了。我想请丁兄那儿每月两次,派些人去镇镇场子。好叫他们不敢胡闹。”

    丁校尉道:“何必客气?大人的事就是我的事!要多少人?”

    祝缨道:“先二十,巡逻着看看。每次三天,食宿我这儿包了。”

    “那怎么好意思?”

    祝缨道:“这可不是什么好差使,要是有吃酒循私,又或者打架斗殴的,丁兄可得管好了。”

    丁校尉严肃地道:“你放心,下回我亲自带人去。”

    祝缨道:“那我就先谢过丁兄了。”

    “不客气,不客气哈。”丁校尉拿人手短,答应得痛快。天天在县城和营里,有时候还要被老婆打,他也呆得有点腻也想透透气——这话就不用说了。

    祝缨道:“还请丁兄明天就与我走一趟,先去看一看,心里好有个数儿。瑛族的事已上报朝廷了,不能当是化外蛮夷来待。”

    丁校尉道:“放心,我们知道的。上头不放话,咱们不能拿獠人的人头凑数儿。谁闯了祸,谁自个儿收拾,都明白。”

    祝缨道:“见了瑛族的人,不可称‘獠’,他们是瑛族。”

    “鹰?那有猴儿不?”

    祝缨笑道:“以后帮你问问。”

    “那行。”

    祝缨又留丁校尉在县衙里吃饭,丁校尉道:“不了,家里母老虎备了饭了,我要敢不回去吃,她能吃了我!”

    祝缨道:“嫂夫人是关心你。”

    丁校尉连连摆手:“享不了这个福,我走了。”

    …………

    顾同送完了乡绅们,回来又与丁校尉擦肩而过。

    他跟顾翁差点闹掰,自个儿赖到县衙里住的,落到了众乡绅眼里仿佛是顾翁故意将他给送过来的一般。也有姻亲拉着顾同的手说:“你小子出息了。”的,也有人说顾翁可真是“好福气,得了县令大人青眼的。”顾翁被他们说得皮笑肉不笑的,只想回家。

    顾同与他们在门口说了一回话,才将他们一一送走,回来时连丁校尉的事儿也没听到。顾同心里痒痒的,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祝缨跟前。

    祝缨道:“都送走了?”

    “是。”

    “走,咱们后头吃饭去。”

    “哎!”顾同赶紧撩开了帘子,同时问道,“老师,这就完了?案子怎么弄?”

    “老师还没完呢,案子那当然就是照着案子来办了。”

    “要是獠、哦、那个瑛族人闹起来怎么办?我总觉得这事儿不大简单。就算事儿简单,也容易被人拿去做文章,不然赵苏不能这么着急跑回家去。”

    祝缨道:“他是关心则乱。既然明面上是凶案,咱们明面上也照着凶案来。暗地里谁要拿这事儿做文章,咱们也就暗地里也作一篇文章怼回去就是了。莫慌。”

    “哎!”顾同笑了,这样处事十分利落,他喜欢。

    两人去了后面,张仙姑也认命了,走了一个干孙子又来一个徒孙,她说:“来,吃饭了!”

    赵苏几乎不与他家一处吃饭,顾同不一样他是住过来的,张仙姑和祝大还都挺喜欢这个爽快的小子。祁小娘子就不太合适与这个年轻男子同桌了,她拿了饭菜去与祁泰一道吃。

    张仙姑道:“才回来,你衣裳换了去。”

    祝缨道:“不了,吃完再弄吧,对了,我明天还要去西乡。”

    张仙姑端饭的手停住了:“啥?你才歇了几天呐?”

    祝缨道:“我又不走远,几天就回来了。”

    顾同跟着说:“您老放心,我陪老师一同去,一定会侍奉好老师的!”

    张仙姑看了他一眼,心说,你一个年轻男子跟着我才不放心呐!

    祝缨道:“是案子。”

    张仙姑叹了一口气:“哦。”

    祝大道:“老三呐,你不是说的司法佐吗?怎么自己去了呢?”

    “这事儿他办不了。”

    “哦。”

    顾同心道,原来咱们家里都一样,老头子们都是这么的啰嗦。不过张仙姑和祝大比他祖父好点,祝大有时候爱装腔作势的,顾同开始还被他哄住了,后来发现他就是纯粹的装腔作势,内里什么都没有,也就不怕他了。不像顾翁,故作神秘,但是亲祖父,有时候还真能出点贱招,令人防不胜防。

    让顾同选,他还是想跟祝家人在一起,轻松。

    吃完了饭,祝缨才问顾同:“我什么时候说要带你一同去了的?你学不上了?”

    “嘿嘿。学生这不是转了科了吗?办案么,总得跟着学着点儿,您说是吧?”

    祝缨道:“你律条没背熟,先学这个没好处。”

    顾同问道:“那是为什么呀?”

    祝缨道:“你背的东西是死的,就像地基,地基也是死的,它绝不能活!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活的,会妨碍你打地基。”

    顾同道:“我不怕!我只记住了什么是该记牢的就行。”

    “你留下来好好上学,先把该背的都背熟了,回来我要查的。”

    顾同撇撇嘴,还想讨饶撒娇,祝缨就安静地看着他表演,演了半天顾同突然不演了,说:“唉,骗不过。我明天上学去,老师,你一路平安,早去早回,家里都等着你呢。”

    祝缨被他逗笑了,道:“知道了。睡去吧。”

    顾同就住她家后衙客房里,一步三回头地回去睡了。祝缨将第二天要做的事准备好,也回去房去准备休息了。张仙姑已经给她准备好了热水,祝缨道:“不忙,我又买回来些东西,你们收一下。”

    张仙姑叹了口气:“好吧。我去叫花儿姐来。”

    祝缨回来了些珍珠,由于异形珠涨价了,她没有多买,又匀了些钱买了点宝石。分一边说:“留一份儿,在京城看郑夫人已经显怀了,得有五、六个月了,这会儿怕不快要生了。”

    花姐道:“这边又没有好的绸缎料子,我这两天四下讨些碎布,给孩子缝个百衲衣吧。”

    祝缨道:“这个好!我穷,就得想点儿别的招。”

    张仙姑道:“穷还买这些宝贝!”

    祝缨道:“还说呢!它还涨价了!涨了四倍,一问,宫里说,镶着好看,就要征一些做贡品了。要死!”

    张仙姑惊讶地道:“什么?那不跟你想一处去了吗?”

    祝缨看了看她的头上,说:“是啊。你头上这个,得值一百贯。”

    张仙姑一时头都不知道要怎么摆了,赶紧把头上的簪子取了下来:“这么贵啊?”

    祝缨点点头,张仙姑不再跟她说钱的事儿了,攥紧了簪子先回房收好。祝缨与花姐偷笑,花姐道:“那这一包不是你先挑?”

    “他们都挑过一回了,好用的他们都拣走了,我能挑出几颗就不错了。”

    “一颗也好,一百贯呢。”花姐取笑。

    两人又笑了。

    将她带回来的东西都收好,花姐问道:“听说死了人,又与瑛人有关,案子很大么?”

    祝缨低低地将事情说了,最后说:“我一直防备着有人反对,并不敢着紧就催着他们归附,只想羁縻便罢,免得激怒一些人。我以为要到阿苏洞主过世,又或者苏媛受封时才会有大波澜,竟还是想差了一步,此时就有命案了。所以,你们在县城也要小心些,不过我也有准备了。”

    “怎么准备的?”

    祝缨又说了防火防盗以及乡村巡查的事儿,花姐道:“你想得仔细又周到,纵有事,也能收拾得很好的。真的,我就想不到。”

    “唔,我只是想,要是我来干,会干什么事。比如放个火之类的。”

    花姐道:“你总能想到前头去。”

    祝缨道:“也不是回回都行的,这次就没料到。我得好好想想了。”

    光是自己防盗还不行,还得从源头上给它掐了,祝缨决定与阿苏家好好谈一谈这个事儿。她自己对整个“獠人”是有一个大致的想法的,总的来说是羁縻,既然是羁縻,也就算是归朝廷管辖的一部分了,人口的归属、户籍、律法的适用等等,最终还是要朝着“一体”的方向来的。之前没有提出来,是因为连敕封、羁縻都还没有做到。

    现在遇到了这个凶案,只好先把适用律条这一项拿来跟阿苏洞主、苏媛先敲定一下,同时,她也把给朝廷的奏本先打了个腹稿,定稿还要看接下来事态的发展。

    ……——

    次日一早,祝缨就带着一队人马赶往西乡,丁校尉也带着两什人如约而至。两队人并作一处,丁校尉道:“可算能出来逛逛了。”

    祝缨道:“咱们这是赶路的。”

    “放心,这些人脚程可以的。”

    他们又走了一整天,将将到了西乡。赵苏亲自迎在道旁:“孩儿拜见义父,义父一路辛苦。”

    祝缨道:“你也辛苦啦,来,咱们边走边说。”

    赵苏拢马跟在她身侧,一眼没扫到顾同,低声将:“舅舅到了。表妹已在我家里了,凶手一共三人,拿住了两个,跑了一个。都是阿浑舅舅家的人,阿浑舅舅先前与我爹娘很熟,没想到偏偏是他。”

    “没有误会吗?不会是别人收买了他的奴隶?”

    “舅舅亲自问的,他认了。呃,许是觉得这不是什么大事吧。”赵苏说得有些艰涩。杀自己寨子里的人,那是个事儿,杀外面的人就真不是个大事儿。如果是杀的仇人家,就更不是什么事儿了。这个破远方舅舅是没把山下人当自己人,甚至觉得山下商人背叛。

    祝缨道:“最后一个凶徒拿下了吗?”

    “是。舅舅把阿浑舅舅也带来了。”赵苏心里稍安,这代表他舅舅还是愿意与朝廷友好相处的。

    祝缨道:“我也有事要与你舅舅商量,他的身体还吃得消吗?”

    “是有些操劳,正在休息。”

    一边说着,一行人到了赵宅。赵沣又出来迎接,赵娘子和苏媛也出来,苏媛此时又是一身男装,变成苏鸣鸾了。

    祝缨道:“阿姐。”

    赵娘子道:“可算来了!”

    祝缨顺手将一枚珍珠串起的肩饰挂在了她的肩上,说:“没有过不去的坎儿。”

    赵沣命赵苏安置一行人,祝缨道:“阿姐,这是丁校尉,新到咱们这儿来驻兵的。”

    赵娘子道:“咦?”她知道丁校尉,但是为什么他会来西乡?

    丁校尉上前一抱拳:“娘子放心,以后开榷场我就过来,包管不会再出命案了。”心道,县令大人这第二个姐姐了,等会儿不会再冒出一个来吧?

    几人才进大门阿苏洞主就被那位“树兄”搀着走了过来,兄弟相见,又是一番问候,祝缨看阿苏洞主比上次更加衰弱了,脸色尤其的不好,说:“大哥这是累着了吗?快些去休息吧。”

    阿苏洞主道:“这事儿我得亲自过来同你解释才好!”

    他比较着急,儿子鲁莽,跟利基族继续打得乱七八糟,反而是女儿安静发展,又同他讲要学种麦子之类。抢掳、打猎等的收获是不固定的,风险也高,耕种以前产量低,无法完全依赖,风险有时候也不低。如果产量高了又稳定,阿苏洞主还是希望自己的部族可以稳定、持续地发展。

    他也在思索着朝廷敕封的事儿,他希望,以后是自己家择出一个好的继承人向朝廷申请,朝廷批复。即,敕封可以,你不能代我决定。

    有了敕封,哪怕像祝缨隐约提及的,要交一点税,但这样背后有朝廷,他也觉得安稳。如此便可子子孙孙、长长久久。

    这样的局面他可不想败坏了!

    好在祝缨是个还可以讲道理的人,希望她不会因为“瑛族杀了百姓商人”就悍然认为是两族之争。

    祝缨一开口就给他吃了颗定心丸:“一场寻常凶案,你怎么还当成件大事来办了?”

    阿苏洞主道:“只怕别人不这么想。又要说什么不是一族的人,流着不一样的血,总不是一条心了。”

    那肯定是有的,不过当着她的面大家不太敢说罢了。

    祝缨道:“我既然来了,就与大哥将这件事办好,也为以后的事情做个样子,怎么样?”

    阿苏洞主不顾劳累,道:“你说,要怎么弄个样子?”

    祝缨道:“大哥已然称臣,咱们就是自己人了,怎么样?”

    “好!那个混蛋我已经带来了!”

    祝缨道:“且慢,还没说完,姐夫,咱们进去说吧。”

    赵沣道:“席面已经摆下了,请!”

    一行人入内,又不开始谈正事了,丁校尉等人也都在赵沣的田庄里安顿了下来,吃酒的时候也叫上了他们。

    阿苏洞主和祝缨都不喝酒,两人看着下面推杯换盏,自己却交谈了起来。祝缨道:“我知道,肥了这个就要瘦了那个,亏得姐夫心宽,没有与我计较,他也有亏损的。”

    阿苏洞主道:“你上一回说的那个话,现在才显出道理来了。只可惜我不能为了他一个人、一家人吃得满嘴油,就锁着一整个寨子只经他的手来交易。这个你放心,我绝不更改主意。”

    祝缨道:“其实你照着原来的样子过活,也能求了敕封,你的日子也是不会差的,不过底下的人过得苦些,奴隶更苦些罢了。”

    阿苏洞主道:“想过了。有时也想放弃的。可我这一松手,后代怎么办呢?你没有坏心,下一个像你这样聪明的人就不一定了。就算害死我阿爸、兄弟的那个人,他也是很聪明的。过一阵儿来这么一个,我们就像外面种的花,年年被剪叶子吗?剪了,再长,再长,再剪。唉……所以我选小妹。”

    祝缨点点头:“大哥助我功成,我也要为大哥着想。大哥看,一个案子,寨子里与县里的判法就不一样,咱们是不是商量一下,定个准星?大哥家事事心里有数,是不是给它写下来,不然以后事事依着朝廷律法恐怕有些事大哥也不太方便的。”

    阿苏洞主惊疑地看着她,祝缨知道他的意思,不写下来不公布,就是天威难测,写下来就跟朝廷似的,有人敢跟皇帝理论两句劝谏了,她解释道:“咱可以不告诉别人,自家人心里得有个底,跟朝廷说话也得有个谱,譬如……”

    她轻声在阿苏洞主耳边说:“写下来,告诉朝廷,小妹当家是有瑛族的法可依的——至于法怎么写,在咱们。写了就是定了。”

    定律

    阿苏洞主的眼神变了,他从未想过要“写下”什么法典之类的,奇霞族连文字也没有,哪来的法典?且什么都要写下来跟那个朝廷请示,一件两件还罢了,越来越多实在让人有些厌烦与猜疑。

    祝缨看他的脸色,不慌不忙地又加了一句:“小妹不是已经会写了么?你让她来写就是了。”

    阿苏洞主心中怀疑的火苗又被压了下去一点,他点点头,说:“我再想想。”

    这一天直到宴会结束,祝缨也没有再提这件事情。

    宴会结束,有些人明知道还有一件事没办完仍然是微醺,祝缨滴酒未沾,先去看望了市令。

    市令接了这个差使之后兢兢业业,没想到天降横祸,被赵家安排在客房里休息,身上的伤口也疼。想到接下来会有一段时间也不能再主持集市,他的心也痛——他干这个活也能得一些小小的好处,这下一养伤可就没了。

    卧房的门被推开,赵苏先露了个脑袋,进屋后往一旁一闪,祝缨就踱了进来。市令挣扎着起身:“大人!”

    祝缨道:“你有伤在身,快躺下,咱们慢慢说话。”

    她先问了市令的伤势如何,感觉如何,市令道:“挨了两刀,拣回一条命来。”

    祝缨又问他当时的情状,市令道:“本来一切都好好的,交易也顺利。交易过许多次了,以往也有些争执成色、打架斗殴的,都是常见的,哪里的市集都有这样的事儿。这一回不一样,以小人的浅见,他们就是冲着杀人来的。拣的是市集里的几个大户,特意挑的才能杀得这么准。”

    “你从头看到尾了?”

    “他们纵马入市就惊起了人,小人忙赶过去时,他们已然杀伤两人了,小人去阻拦也受了伤。”

    祝缨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你看到凶手了吗?”

    “看到了三个人,都骑马,品字杀入,”市令很肯定地说,“后来赵郎君也赶到了,大家伙儿一道动手,拿下了两个,还有一个从马上跳到屋顶上逃蹿了。”

    “嚯!还挺能耐呢?”祝缨啧了一声,“你安心养伤,这是公伤,给你一个月的假,俸禄照拿,我另给你两贯汤药费。好好养伤,榷场还是你更熟悉些,早些养好伤早些回来。”

    “大人的大恩大德,小人感铭五内。”

    市令想要起身来送,祝缨道:“你别动了,这下能安心养伤了吧?”

    “多谢大人。”

    祝缨没有多做停留便离开了他这里,又让赵苏带路先去看了停尸的地方。此时除了当场死亡的,又有伤重不治的,屋子里已有了四具尸体,都盖着白布。

    祝缨掀开了覆尸的白布,四个人里有三个她都有印象,开榷场是需要商人的,大商人她都见过。三个人里有两个是本地人,一个是邻县的。他们的衣饰也并不很华贵,穷地方的大商人,华贵也很有限。祝缨仔细查看了他们的伤口,凶手下手时一点犹豫也没有,无论砍的是什么地方,刀痕都很果决。

    祝缨问道:“他们的货物、随从都在哪里?”

    赵苏忙说:“市令受伤,家父当时命人维持秩序,大部分人都叫在榷场内不要动了,也有几个人被吓跑了。死者的货物都封存了,他们的随从也都在一处安置了。”

    祝缨道:“走,再去看看伤者。”

    赵苏道:“在这边。”

    他们父子处理这件突发的案件很有章法,祝缨还是比较满意的,同他一道又去抚慰伤者。比起死者的安静,伤者哭声震天:“大人!我就知道大人不会不管我们的!”

    刚才听着那边宴会的声音,伤者内心既凄惨又灰败,待祝缨过来他们方觉得县令一如既往。祝缨向来不喝酒,身上也没酒味,更不是打着酒嗝来看他们,这就更让人觉得她确实是个好官。她不让伤者揭开伤口,说:“包扎好了就不要动了。安心养伤,我会给你们一个交代的。吃得怎么样?”

    伤者道:“有吃有喝的,还好,还好。”

    祝缨又问赵苏:“他们的货物也封存了吗?”

    赵苏道:“是,都派人看管了。”

    祝缨看完了他们,又往榷场去看望受到惊吓的商贾。官府经营的榷场,都有号牌,各有摊位。时值夏秋之交,天气仍然很热,他们就住在这里也不嫌寒冷。祝缨打着火把,一间一间看过去,看到一张张紧张焦虑的脸。人们渐渐聚集,有人只知道叫:“大人。”也有人询问出了什么事,还有人说“冤枉”的。

    祝缨大声说:“榷场里出了命案,人命关天,各位是证人,我要多留你们几天!这几日都不要胡乱走动,会不时来询问案情。县里已调来了丁校尉带兵前来,以后榷场会有兵士保护!不日就会有一个结果,不会耽误大家的正事的。”

    底下嗡嗡地议论纷纷,祝缨知道,根子还得是案子,只有把案子办得漂亮了,把案子办成个普通的贸易纠纷才能不引起更大的动乱,才能把榷场继续开下去,也才能与阿苏家继续交好。

    她又安抚众商人:“都是走南闯北见过世面的人,稍安毋躁,我要挨个询问。”

    有个具体的步骤比虚言保证可信得多,商人们慢慢退回自己的地方休息了。祝缨先把榷场转了一圈,打着许多火把到了案发现场,大商人分属不同的铺子,她逐一往铺子前查看。榷场是泥土地,鲜血渗到了泥土里,暗夜之中成了黑色。脚印还能辨认出一些,也有马蹄印。

    三匹马,没有迟疑就冲铺子动手,结合尸身的状况,是踩好点了的。

    谋杀。

    祝缨摒掉一切从赵沣等人那里听来的信息,只以自己的眼睛来看,也是这个结论。

    再看人的痕迹,商人显然是事出突然没有能够很快的反应过来,他们才移动了两、三步就被追上了,还有人滑倒了,地上留下了长长的滑倒的印痕。有人围了上来,将他们扶起,像是他们的随从。

    榷场里有人试图阻拦,犹豫了一下又闪开了。凶手行凶完之后没有马上逃跑,又开始砍杀,根据血迹就能推断出他们边砍边走的路径。

    赵沣带人赶了过来,在离铺子比较远的地方拦下了其中两人,这两人是一前一后被拦下的,另一人弃了马。她还看到了市令的足印,是拦在了一匹马的前面,又斜向倒去。

    祝缨一手打着火把,一手扶着梯子,站在梯子上观察了一下最后一名凶手逃走时走的房顶。避开足印爬上房顶,照着房顶瓦上的极浅的足印,看到人跳了几个房顶之后跃下了榷场的栅栏,跑了。

    她把这一切都看完,确认了三名凶手的身份,里面应该没有赵苏的那个“阿浑舅舅”。她在寨子里见过阿浑,此人是个灵活的胖子,灵活是指他的表情,是所有人里与祝缨说话比较亲切的那一个。如果三人都是他的奴隶的话,他是主使的嫌疑就很大了。

    往市令、赵沣等人休息的屋里坐了,祝缨命童波去找人:“今晚先问五个人。”

    五人里就有一个是祝缨在县城闲逛时见过的,她叫出了这人的名字:“王四,你是头一回过来吗?”

    王四哭丧着脸道:“大人!我冤呐!”他一身布衣,肘上还打着补丁。商人也是有贫有富,并非所有人都是豪富,有小商小贩好容易得了一张入场券就遇到这样的事,见祝缨能叫出他的名字,眼泪也下来了。

    祝缨道:“莫哭,说说你都看到了什么?”

    王四啥都没看到:“他们有蹭着大户的铺子拣些买卖的,小人是新来的,也靠不上前,幸亏这样才没叫人砍人。小人就只看到几条马腿从眼前刮过。”

    祝缨又安抚了他两句,接着传下一个。

    问完五个人,她才离开榷场,路上,她对赵苏道:“事情处置得当,你们办得不错。”

    赵苏一点也不高兴,道:“终究还是出事了。”

    祝缨道:“应该的。这可也算寨子的变法了,哪里变法不得出点事?下回有人砍我也不一定。我倒宁愿有人来砍我了,没的弄这些人做甚?这件事在你这儿就算结了,你甭管了。这都七月了,眼看收了麦子,就得完粮入库、送粮入京。你的功课怎么样了?”

    “啊?哦!案子……”

    “功课,”祝缨提醒道,“你要赶在明年入学,最近就得动身了,不得先适应一下京城么?去了京城也不必拜访什么人,先看京城。”

    “是。”

    祝缨道:“京城繁华,一掷千金的有,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有,有好人也有坏人,自己掂量。”

    “是。”

    “要是带仆人呢,顶好让他懂些官话。”

    “是。”

    两人一面走一面说,祝缨说一句,赵苏记一句,末了,祝缨说:“案子结了你跟我县城,我再给你准备些东西。”

    “义父。”

    “去吧。”

    …………

    赵苏将祝缨送回客房,自己去寻赵沣,说了刚才的事儿。赵沣一颗心放回了肚里,道:“不愧是大人!”差点没心再管案子的事儿,琢磨怎么给儿子打点行装了。钱是要的,御寒的衣物当然也要,还有仆人,一定得是忠仆!

    这边父子俩忙忙碌碌,那边阿苏洞主父女也没闲着。

    阿苏洞主对“写下来”并不热衷,苏媛一听说“写法典”不由自由想起来祝缨让她写“史诗”的事了。

    她说:“阿爸,我这就去写!”

    阿苏洞主道:“你要写什么?”

    苏媛也有说辞:“咱们没有文字,当然也没有法典。如今遇到了案子,没个本子给他们朝廷这事儿就不能了结。要写本子,就得有东西写。阿叔让我来写是给咱们机会呢,赶在索宁家前面,咱们抢着个先!”

    她游说父亲说:“咱们之前,没人在朝廷里细说咱们的事儿,现在咱们说什么就是什么,咱们写什么奇霞就是什么样子的。我写,写好了念给阿爸听,再请阿叔来商量一下哪样说更好听。”

    阿苏洞主道:“咱们虽有求于他们,也不能他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所以咱们才要抢先说呀!比如阿浑叔叔,咱们就说,以咱们的法,杀奴隶就行了,阿浑叔叔没杀人,那个朝廷也不能算他是犯人!您说呢?以后相处得多了,免不了有些杀伤的事,阿叔说的对,得先有个准星。万一以后哪一回闹得太大,就怕他们真的派了兵来。”

    上一回虽然是朝廷官员骗了人家头领来烧死,朝廷还是派兵围剿了的,打到“獠人”也打不动了,才互相老实了。否则以阿苏洞主等人的脾气,也不可能就嫁了妹妹给赵沣这样一下山下的地主,一、二十年也没什么骚扰过山下。

    一朝翻脸,确实打不过整个朝廷当后方的官军。

    阿苏洞主道:“这倒也是。”

    苏媛道:“阿叔自然不会一心只为咱们,他也有他自己的官儿要做,他人也确实很好,是会想着别人的人。我这几个月在县城住着、看着,他不止对咱们,对他们的人也很好。县里那个地主,嗤,也都不是好弄的人。阿叔看见了,也不很计较。他不是个狠毒绝情的人,也不弄奸计。”

    阿苏洞主缓缓地道:“也好。”

    苏媛道:“那我就去写了。现在这个呢?”

    阿苏洞主叹了口气,道:“明天我同他商议吧。”

    “哎!”

    苏媛去现编个《法典》去了,她也不知道怎么编,写得长长短短的,心道:要学成本事、办成事就不能怕丢脸,我先写着,有不懂的再请教阿叔就是了。

    阿苏洞主站在窗前望天,思忖了很久、很久,久到天突然下起了雨。

    父女俩并不知道,祝缨此时还没睡,她又去询问了一回伤者,询问了他们的口供。那位活下来的大商人称,听到马蹄声他还以为来了什么贵客,亲自出了铺子看,就看到了三人三骑。

    其他的伤者有还没反应过来就被砍伤了的,也没看清人,也有看清了是某一个人砍的他。

    祝缨将所有的情报汇总,得到了一个不算太糟糕的真相——洞主的堂弟没有亲自动手。只能说这位投了个好胎,杀人都不用自己动手,他甚至不用偿命。

    …………

    次日一早,阿苏洞主和祝缨都起得很早,苏媛的《法典》根本来不及编完,草草写了一点,又觉得不满意,写写改改删删,最后竟只留下一条“主人杀人不犯法”,苏媛自己看着这一条都觉得太显眼了,又把这一页纸团一团给扔了。

    父女俩两手空空来见祝缨。

    祝缨预备再问几个目击者,见状就吩咐高闪等人去问话、记录,自己则与阿苏洞主协商。

    阿苏洞主道:“我把阿浑带来了。”

    祝缨道:“那就请来一见吧。”

    阿浑看起来几乎完好,除了左颊上一块淤青,得是个巴掌印,大概是阿苏洞主打的。他一张胖脸此时也不见了和气生财的笑,而是有点横肉的凶相。阿苏洞主道:“你还不知道错么?”

    阿浑与祝缨打过照面,祝缨请他先坐下,道:“事已至此,还请给我一个原因吧。”

    阿浑一声冷笑:“你们奸诈狡猾,还要什么原因?”

    阿苏洞主道:“是你的奴隶受你的指使,你还说别人?!!!”

    祝缨跟阿浑论亲戚还得叫他一声哥,她这一声叫得十分自然:“哥,我奸诈狡猾也没对付过你呀。”

    阿浑气得胖脸一抖:“这个市集!”

    得,断人财路了,祝缨无辜地看向阿苏洞主,阿苏洞主道:“你就不管大伙儿了?!寨子里不比以前好吗?”

    “我不是你兄弟吗?我不是阿苏家的人吗?你想过我吗?哦!你们弟兄俩都有好处,只有我得到了坏处!你们才是一伙的!谁跟你是血亲?”

    眼看阿苏洞主要被这货气死了,祝缨道:“大哥,你瞧,我就说凶案是因为贸易的事儿,就是为财杀人,不干别的事儿。”

    阿苏洞主一口气缓了过来,道:“他也做得不对!人我带来了,你要怎么罚便怎么罚他!”

    祝缨道:“且慢说这个话,昨晚我同大哥说的,咱们得定个准星,以后遇到涉及双方的案子要怎么判呢?”

    阿苏洞主问道:“你说呢?”

    所谓“约法三章”并没有那么的简单。

    祝缨早有方案,便说:“当然要照着律法来,我知道大哥那儿法典未备,咱们不如先约定几条绝不能犯的,余下的再慢慢商量。比如,在谁的地方,受谁的法管。在此之下,也可以有特例,咱们把例子也给定下来。”

    阿苏洞主道:“哪些不能犯?”

    祝缨道:“譬如十恶。”

    苏媛给阿苏洞主解释了一下十恶,阿苏洞主道:“当然,不能叫奴隶反了主人。”

    他们就当着阿浑的面又议了谋杀的事,杀人当然也是不好的,阿苏洞主道:“利基族、索宁家可与我们不是一家,你们不能管。”

    祝缨道:“只要是在我的地上,我就要管的。不过你也放心,虽归我管,判了之后我也会知会你一声,你有异议,及时说了咱们看谁在理。没有异议,就照判的来。我的人到了你那里,也是这般。”

    “行,我的寨子里,你不能管。”

    “可以。不过即便双方都是你的人,到了我这里也得守我的规矩,譬如我这儿不兴放血祭祀,你不能把我带到我这儿干这个事。”

    “好!你的人到了我寨里也一样。”

    此外,瑛族已到了“人有贵贱”的阶段,而祝缨这边的律条里更是将人细分为数等,不但有十恶,还有八议。

    双方很快就达成了一个共识。

    阿苏洞主道:“我将三个奴隶交给你,随你处置,砍头也好、放血也好,都依你。阿浑不行!”

    祝缨道:“他要赔偿死者家人,以后也不能再犯。”

    阿苏洞主道:“好!”

    阿浑跳了起来:“凭什么?!”

    阿苏洞主果断地说:“就这样!”

    双方约定,由苏媛和祝缨写本上奏朝廷,将这件案子就写成一桩普通的“为财杀人”的案件,不提及任何的两族纠纷。阿浑因是“部中大人”,按照阿苏族的习惯法,他也不用死,只要交出杀手并且处以罚金。

    祝缨计算了损失,给死伤者以补偿,死者赔烧埋钱,伤者赔汤药费。又有榷场受损需要修复的钱,拢共报出来二百三十九贯。阿苏洞主一巴掌拍歪了抗议的阿浑,道:“可以。”

    三个凶手由于不是山下的编户齐民,阿苏洞主完全可以强行处置,不用祝缨报大理寺去复核更不用刑部批准。两人一合计,祝缨将商人往榷场一集合,阿苏洞主的刽子手手起刀落,三颗脑袋落地。

    阿苏洞主对祝缨道:“还有一件事我也要给你一个交待!带上来!打二十鞭子!”

    他又将阿浑绑了上来,派了个强壮的勇士鞭打阿浑。祝缨留意到阿浑的眼神,说:“大哥,这件事到此为止。以后咱们也还照这样办。”

    阿苏洞主道:“好!”

    商人们本有些疑虑的,因为祝缨一向对“獠人”宽厚,担心她为了政绩将此事隐瞒下去。现见三颗人头滚落,阿浑又受了鞭打,都一齐欢呼。祝缨又示意丁校尉:“这位是丁校尉,以后交易都有他在。记着,我不是防备哪一个人,是防备所有为非作歹的人,你们当中有人谁心存歹念,也是一样的擒拿格杀!”

    苏媛着她的话转给阿苏洞主听,阿苏洞主道:“又到日子了,你跟着你阿叔回去,将那什么本子写好。寨子里有我。”

    “阿爸。”

    “家里人要怨就怨我,不能叫你背着埋怨再管家。去!”

    …………

    祝缨又留了一日才走,这一日,她重开集市,亲自敲响了开市的铜锣。

    因为之前榷场的交易并没有做足三天,商人们带来的货物也都没有贩卖完,又有一些从山上下来的商人,这几日过得度日如年还怕有人报复,见恢复了正常,心思又渐渐稳了下来,想到十五日的时候少贩些货,看看情况,如果不被报复就再接着做买卖。

    凶案现场被雨水冲刷一新,又重垫了土,已几乎看不出来了——工费祝缨都算给阿浑出了。

    丁校尉带着二十个人,个个昂首挺胸,商人平常见到这样的人都要担心他们勒索,现在看着又觉得安心了。

    祝缨和阿苏洞主也逛一逛,顺手买些小东西。阿苏洞主看着衣饰、相貌像是自己这边的人,也问一句:“你卖的什么?能有多少钱?换回什么东西?”之类的。

    祝缨道:“大哥,回去寨子里的事儿请多上心,后院不稳,前头事情也不好办呐。”

    “当然!”阿苏洞主一口应下来。

    眼下祝缨也不适合再往人家寨子里插手,只得一劝而罢,反正她还有苏媛。

    交易结束,只要没死的,交易都还挺顺利。几个死者的家属也赶了过来,祝缨又主持代他们交易了货物。他们见凶手已伏法,竟也都没再闹,反而跪谢祝缨代他们主持公道。祝缨心中满是遗憾,明明事情该怪阿浑,她竟也只能这样判,甚至不愿意因为阿浑的事情而影响到两族的交往。她现在只能记下双方的姓名。

    祝缨道:“是我的疏忽,天气炎热,你们加紧回去办丧事吧。莫主簿,给他们兑钱。”

    阿浑现在也没带钱,先让赵沣垫付,然后阿苏洞主再收了阿浑的钱给赵沣。

    一桩案子就此结束,祝缨与阿苏洞主在榷场分别,阿苏洞主捆了阿浑上山,祝缨则带着赵苏、苏媛与自己的随从回县城。

    赵沣被留了下来处置后续的事务,祝缨又派了他一项差使:“你再盖几间房子,给丁校尉他们过来的时候落脚。校尉要单间,其他人分两间。就在榷场边上,不要远离。”

    赵沣道:“大人放心,一定办好。”

    祝缨道:“大郎先随我去县里,分麦种的事儿先由他料理。”

    “是。”

    祝缨于是启程因县城,此时从案发至今不过六日。

    祝缨回到县城,关丞等人迎人上来。祝缨道:“定了,凶手已然伏法了。”

    关丞吃惊地道:“不上报大理寺吗?”

    祝缨道:“那是瑛族的人,现在归大理寺管吗?”

    关丞道:“那……那怎么伏法?”

    “抓了杀了。”祝缨说,“阿苏洞主也是深明大义的人。行了,以后有这样的事甭一惊一乍的,给我累得。出个安民告示吧,就说凶手伏法了,以后两族如果犯案,各依法办。无论何族,我皆一视同仁。”

    关丞大声应了:“是。”

    祝缨方与一行人重回了县衙,祝缨对苏媛道:“你也要写个奏本的,写出来一同送进京里。”

    苏媛道:“奏本我也会写一点儿了,可是那个律条有点儿难。”

    “先写奏本,写完了我再教你写那个。”

    “好嘞!”

    赵苏道:“你留神着脚下,别绊倒了。”

    苏媛见他脸上笑都多了一点儿,道:“你遇着什么好事儿了么?笑得像个傻子。”

    赵苏也不跟她生气,说:“写不出来的傻子不知道是哪一个。”

    两人拌嘴的时候,顾同从县学里回来了,看到一堆人就知道祝缨回来了,跑过来就叫“老师”。

    “老师!您将事情办妥了么?!”

    祝缨道:“你帮关丞去。”

    顾同看一眼那边一对已经停下来的“表兄弟”,答应一声就去找关丞。祝缨这边将兄妹俩打发走,顾同又跑了过来:“老师!!!”

    “这是怎么了?”

    “您办成了!真不简单!山上山下好些年没这样过了,出了事儿,就是打。据说在很久以前有过捉了对方的犯人交还对方的事迹,但早已模糊不清了。”

    祝缨看他有点兴奋,道:“还没完呢,奏本还没递上去,你帮忙了没啊?”

    “我这就去。”顾同又兴兴头头地跑了过去。

    祝缨回家先换了衣服在书房里写奏本。记述了事件的经过、自己查访的过程、证据以及判罚的依据。然后写了自己与阿苏洞主的约定、属地管辖、互相知会。

    奏本的最后写了自己的观点:总体还是要对方与自己一致,不一致而不能劝说的地方就先保留对方的习俗。

    然后铺开一张纸,打起了《法典》的草稿,律法虽然是她的长项,让她现编一套还是太难。她寻思着瑛族本身也没个《法典》,弄得太复杂也不像。就先仿着她背过的律法分部,然后往里面填自己需要写的内容。

    最先写的就是“继承”,将女儿也列为有同样继承权的人,只要还姓娘家的姓、生的孩子也随母姓,就不算“出嫁”。她有意模糊了嫁娶与入赘的区别,如果没有意外的话,朝廷里读到的人将会以为这是一种并不鄙视的“招赘”。

    她又将“杀伤”里面夫杀妻减刑,而妻杀夫加重的一条抹去了,特意写“互相杀伤”。

    凡她之前看不顺眼的律条,在这新的《法典》里想改则改。什么“变法”?不如自己造一个。

    唯有这“人有贵贱”阿苏家比朝廷分得还狠,她实在是没办法在这上面明写。只能含恨不写。

    她这里草稿打好,苏媛那边奏本的草稿也写好了。晚饭后,苏媛捧着她写的奏本来请祝缨给修改。

    祝缨看她已掌握了写奏本的要领,先敬问皇帝,再谈正事,道:“照着这个模子写,总是出不了大格子的。”

    苏媛道:“那咱们的《法典》怎么写?我想照着上回写的那样,您看?”她问得有点小心翼翼的。

    祝缨道:“行。你的草稿给我看一下。”

    苏媛苦笑着拿了几张添改过的纸:“就这点儿,没想好怎么写。”

    祝缨提起笔来道:“呐,律,先分几章,再往里面填内容。你现在要的,让人知道你与儿子并无差别,就照这个写。不要写什么儿、女的差别就行,也不要写什么夫妻有差。什么都不要特意去表白,更不要写只要女儿厉害了就能如何如何。把男人女人当成一样的人,很难吗?”

    “是有点难,他们不如我。”苏媛说,“阿叔你和我阿爸除外。阿叔,那要怎么写?我们断事,没个明确的法,怪随心的。阿爸嫌写了下来就像被捆住了手脚,我也说不清哪些事到底用哪些刑。”

    祝缨道:“那这样,我来填,最后你来看。”

    “好!”

    祝缨照着自己之前打的草稿,一章一章地往里写内容,有些内容,譬如宵禁,那是没有的。此外五服、九族也分得不细,祝缨也就不费心把这些写进去了,一概都省了。

    两人商量到半夜,才写了个开头。

    此后数日,两人都在商定这一部《法典》,祝缨只管写她需要的部分,苏媛十分满意这位阿叔的回护。在“酷刑”这一点上,二人又有些分歧,祝缨认为瑛族现在的刑罚有些不宜宣示,苏媛则认为阿叔脾气太好。

    苏媛道:“这些原本就是会有刑罚,咱们不写,该弄还是要弄的,到时候或砍手脚、或挖眼睛,真干了,又要怎么说了?我可不想总用朝廷解释这么多的事情。”

    祝缨将笔递给了她:“那你写。”

    写就写,苏媛接过笔就写。

    虽然有些条目祝缨并不喜欢,这本《法典》最后还是成型了,连同奏本一同发往了京城。

    祝缨对苏媛说:“不是紧急军务回复怎么也要八月以后了。你可先做其他事。”

    苏媛道:“朝廷能答应么?”

    祝缨道:“不是朝廷能不能答应,是咱们告诉朝廷有这回事儿。以后你当家了,要朝廷敕封,朝廷翻出旧档就能用。”

    苏媛笑道:“我懂了,做到前面去。”

    祝缨道:“不错,还有一件事,你要放心。”

    “什么事?”

    “阿浑。”

    “他怎么了?”苏媛问。

    祝缨却什么也不肯多说了,只让苏媛继续读书去。她不让苏媛读六经,而是让她先读律法和史。苏媛也没有再追问,却不得不记住要把阿浑当个事办。

    祝缨一面处理县内的事务,一面等着政事堂的回信。她预计政事堂是会接受她的处理方案的。朝廷本来也没有实际控制到阿苏家,以往连缉凶都很难做到。现在连凶手都正法了,阿浑也被阿苏洞主罚了,是正常人的朝廷能够接受的结果。

    几十年了,这样将触手伸入到某一支“獠人”内的事这还是第一次发生。虽然不归管辖,细究起来是控制得更强了,无怪阿苏洞主觉得不太舒服了。

    …………

    祝缨心情不错,将士绅们又召了来,与他们协调分麦种的事情。她将大部分的麦种分给了有势力的地主,小部分分给一部分家中有壮劳力的普通农夫。

    祝缨不让他们将所有的土地都种上宿麦,而是照名下田产的三分之一的数量给种子,这样即便有问题,不妨碍另外三分之二的产出。

    士绅们喜气洋洋地接了她写的条子,只等时候到了去领麦种。祝缨又教他们种植的法子,这些人都识字,暂时不用刻碑去背——万一种不好,又要改进种植的方法,碑也白刻、歌也白背了。

    她因比也还没让小江提前谱曲。

    顾同看着自己祖父高兴地拿着条子走,起了点叛逆之心,低声问祝缨:“老师一向体恤贫苦百姓,为什么有这样的好事要先便宜了乡绅?”

    祝缨问道:“这是好事吗?”

    “难道不是?”顾同又有点为自家担心了。

    祝缨道:“既然是好事,等到青苗出来了,我赶一群羊去吃草。是士绅有办法把羊赶走,还是贫民能赶得走吃麦苗的羊?”

    顾同恍然,又说:“人不至于这么坏的吧?”

    祝缨道:“人可以好,你不能不想到最坏的情况。真发生了你怎么办?苗都吃完了,哪怕罚了他,一年的光景也追不回来了。”

    顾同道:“原来如此。”

    祝缨道:“你阿翁还不让你回家啊?”

    顾同大惊失色:“您要赶我走吗?”

    “秋收不回家帮忙啊?”

    “那……那也不用不让我在您跟前侍奉呀!”

    “你要能够回家。”

    顾同勉强同意了:“好吧,大不了被打一顿。”

    顾同把铺盖带回家,他一个人大模大样地回家给顾翁问好。顾翁像没事人一样地问:“县学什么时候放假?”

    顾同道:“跟去年一样,还是秋收的假,老师让我回家帮忙来的。”

    “去吧,你的屋子都准备好了。”

    他的祖母拉着他的手说:“我们阿同回来了呀!”

    直到秋收,顾同都住到了家里。他心中既有了个榜样,也就要事事学一学榜样,祝缨在秋收的时候往田间去,他也学着样子跟着下田去看,看懂了多少不知道,农夫的忙碌却是看得明白了。

    他又忽然想起来,之前老师好像安排了个“防火防盗”,又赶紧巡查这个。农夫们收割稻谷就忙得要命,哪有功夫陪他玩?再懦弱好脾气的农夫都要说他:“小郎君,我们收完了稻子不就不怕放火了吗?!你到一边玩吧。”

    说完就不再理会他,只管弯腰继续干活。

    顾同只得回家帮祖父记账。

    祝缨知道了他的行为,也是一笑而过,她自己也在紧张地盯着秋收,农夫在收拾稻谷,她又要巡查一下谷仓。稻子收完没多久就要种麦了,今年计划比去年早种个三、五天试试的,种之前要育种,开始的时间只会更早。

    今年的收成也还不错,收获的稻谷没有去年涨幅那么大,但是亩产也多了一点。祝缨的脸上,每天都带着点笑。

    这天,她正与赵苏说上京的事儿,她拿出自己的两件冬季的皮毛斗篷给赵苏:“带过来也总穿不上,你到了京城正好用得上。先凑合着穿,到了京城看有更喜欢的再置办。”

    赵苏原是想帮表妹给递个话的,他看得出来苏媛也很想要种麦,已经询问了他好几次了。他要上京了,想起母族心中也是滋味难辨。现在两件斗篷将他心里一暖,只知:“嗯嗯。”地应声了。

    缓了一阵儿才试探地提了麦种的事,祝缨道:“唔,我倒还有些,先与她一些试种,倒也不怕种坏。”

    赵苏笑道:“义父真是慈悲为怀。”

    祝缨才要客气,外面突然跑了童立进来:“大人!不好了!”

    屋里的两人看向他,童立扶着膝盖道:“出事了!出人命了!还、还、还有强盗闯进人家了!”

    “哦。”祝缨说。

    杀性

    赵苏听到“出人命了”就是一阵心惊肉跳,听到“强盗”的时候才缓过来一点。他看了一眼,见祝缨表情不变,低声问道:“义父,要去看一看么?”

    祝缨会查案,县里有案子她都会去管,赵苏才有此一问。

    祝缨道:“去看看。”

    赵苏自然而然地跟在了她的身后,他也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强盗这样的不长眼睛,还敢到福禄县来犯案。

    来的是当地的里正,这是一个四十上下的中年汉子,腰间系着一条白色的布带,黝黑的皮肤,脸上满是焦急的神色。见到祝缨便当地一跪:“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呀!”

    祝缨道:“慢慢说,怎么回事儿?”

    里正道:“大家都忙着收稻子,男女都下地了,只有些老人带着孩子在家里看家、做饭,强盗闯了过来,抢吃的、抢钱,不给就杀人……”

    祝缨听他口音里的细小差别,觉得他应该是福禄县靠近邻县边上的,问道:“你是哪里的?”

    里正道:“小人是河西村的,靠着思城县的。”

    河西村故名思义,在河的西边,河也不是正南直北,而是从山中发源,西北斜向东南,这条河也就成了两县天然的分界点。河东村就在思城县了。

    现在正是抢收的关键时期,村里能下得了地的都在地里忙着,此外又有打谷的、晒谷的等等,凡能干得动活的都在为口里一点食不惜力气。老弱病残带孩子在家里做个饭、往地里送饭送水的。连祝缨说的“防火”都被许多人疏忽,更不要提“防盗”了。

    他们最大的财富都在地里,防的什么盗?该防着田里的庄稼不能按时收割、晒好、入仓。

    祝缨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昨、昨天后半晌!”

    祝缨道:“强盗现在是跑了么?”

    “是……呜呜……”里正越说越愤怒,最后呜咽了起来。自然的聚落几乎都是同族,或者是二、三大姓,相互之间也要通婚,大部分人都是亲戚,一家戴孝、家家着白。

    祝缨问道:“有人目击到了吗?”

    “是,好几个人都看到了!他杀了咱家几个人,又点着了屋子,晒谷场里扬场的看到火光敲的锣,将这强盗惊跑了。”

    “强盗有几个人?”

    “三、三个,吧?”

    “长什么样的?”

    “一个瘦子,一个五大三粗,一个中等身材,穿着破烂,有个二、三十岁,顶多不过四十岁。”

    “他们是一起逃的还是分开逃的?”

    里正的愤怒被渐渐问散了,他摇摇头:“不、不知道。”

    “你知道他们的相貌吗?有听到他们互相的称呼吗?”

    里正道:“小、小人当时不在。”

    祝缨对童立,道:“请关丞过来。”

    关丞就在县衙里,本就尖起耳朵听消息的,听了这一声赶紧过来了。祝缨道:“河西村出了强盗杀的事儿,我得去看一看,出个告示,晓喻一下,各村都要当心,遇到生人速速来报。”

    关丞忙道:“是。”

    祝缨道:“叫上人,咱们走。”

    里正磕了一个头,道:“小人带路!”

    祝缨去后面换了一身衣服,佩刀而出,后面跟着小吴等人,祝缨这回不带高闪了,事实证明,高闪这位司法佐对查案是没什么天赋的,她这回带上了另一个司法佐。

    一行人出县城,此时正是农忙时节,似斜柳村时跟着看热闹的人几乎没有了。祝缨命给里正一头驴骑,差役们也不用跑路,都坐一辆大车上。县里的仵作也带着个小徒弟,小江带着小黑丫头坐另一辆大车,同往河西而去。

    走不三十里,前面又遇到了一个腰缠白布条的人,里正还以为是自家人,催动驴子往前要招呼,却发现这人不是他村里的!来人也看到了他腰间的孝带,两人对眼儿,指着对方的腰间,迟疑地说:“你这是?”

    祝缨走近时,他们两个已完成了默契的交流——又出一场命案了!

    另一个腰缠白布带的是个年轻人,听小吴说:“这是本县祝大人。”抬脸仔细一看,道:“大人!您可要为我们做主啊!”

    这个年轻人祝缨就有点印象了,她巡了全县,这年轻人在他们村里是有点跳脱的,很有特点。

    祝缨问道:“你慢慢说来,出了什么事?”

    “有、有个贼人,在我们村害了人命!”

    祝缨身后的车上,差役们跳了下来,尚不及列队给县令大人摆排场就听到这一句,不由面面相觑。

    祝缨问道:“什么样的贼人?有几人?杀伤多少人,情形如何?”

    与河西的里正一样,这个年轻人也没有亲眼见到歹人行凶,他说:“昨天夜里,看场的大伯起夜时听到动静怕是有偷谷子的贼,就回去看看,看到一个黑影,害死了二小子,又将大伯殴成重伤!他们以为大伯死了,大伯没死,敲了锣。咱们才知道的。”

    祝缨问道:“几个贼人,可知贼人长相?以前见过没有?”

    “说就看着一个!生脸,五大三粗的,脸上有道疤!”

    里正“啊”了一声,道:“是不是从脑门儿往下的?”

    “你知道?”

    从时间来看,应该是三个或者更多的贼人先到了河西村犯案,受惊之后分路跑了,其中一人又犯下了一桩命案。

    祝缨心情有些沉重,她不怕有人命案,但是“分头流蹿”就很麻烦了!

    祝缨道:“大郎,你骑马快去请丁校尉带人来!”

    赵苏问道:“要多少人呢?”

    祝缨道:“三十吧,或许还要分兵,请他安排好营盘,营里一定要有人守住,尤其是兵器。”

    “是。”

    祝缨从路边折了根树枝,在地上简单地画了一下,一道河,圈出河西村,再圈出河西村周围的几个村子,可见年轻人的村子与河西村之间还有两三个村子,这两三个村子至今无人来报案。她估了一下这几个人的脚程,他们没有吃的,如今田里到处都是收稻子的人,晒谷场等处也有人看守,他们多少得避着一点。

    祝缨下令,命衙役们赶紧以河西村为圆点,去它周围约摸七十里范围内的所有村子通知。司法佐道:“那大人您呢?”这些人一派出去,祝缨身边就剩个小吴还有仵作了。

    祝缨道:“丁校尉马上就来!你们快去!”

    他们先一齐驱车行个几十里,中途再分人手往各村去。这些衙役也是有讲究的,祝缨选衙役有两个标准,一是要择优,二是也兼顾各乡村都有那么一两个。此时就显出第二条的好处来了,他们有路熟的、有脸熟的,自己分个工就跑了。

    仵作也下了车,等着祝缨的安排。祝缨却在等丁校尉。

    …………——

    丁校尉那里听到祝缨有案子也是欣然前往,与祝缨配合现在钱不太敢收了,一顿好吃好喝是有的。帮着拿凶匪,也可以小报一功。

    丁校尉点了三十个人,自骑了马,携了兵器杀了过来。

    两人照面,丁校尉问道:“贼人在哪里?”

    祝缨道:“得看咱们了!走吧。”她指着报信的那个年轻人,说先去他们那儿。他们村比河西村离县城更近,河西的里正也不反对,因为两处命案的凶手其中很可能有一人是重合的。就算反对,在县令面前大概也是没用的。

    一行人很快到了年轻人的村子。村口有人望风,见来了人,都喊:“请来衙门里的人了!”

    等看清了来人骑着高头大马,又是迟疑,年轻人道:“是县令大人哩!”也有见过祝缨的人,哭着说:“大人!”

    祝缨道:“都不要动!要发现命案的人、里正同我先去晒谷场看看,旁的人都在家里拴好门,都不许出来。”

    她先不进村,一队人杀到了晒谷场。这里的晒谷场与别处也没什么不同,一大片平整的、用碾子压实的平地,有堆的、有半摊开的谷子,还有未及脱壳的稻穗。旁边两间小土屋,就是看场人住的地方了。小土屋外面有一张很旧的矮桌,上面放着个打翻了的碗,地上一个摔破的水罐。

    土屋檐下挂了个灯笼,地上许多的血迹,尸体、伤者都被移走了。因为压得平实,来往人又多,有用的足印几乎找不到了,祝缨道:“都站住,且别动!”

    祝缨盯着那几滩血,血有喷溅状的,也有滴落的,还有拖拽的,又有像是伤者爬过的,还有几个血脚印。

    祝缨道:“不对,老翁不止是被殴伤的吧?案犯有凶器,老翁身上是不是有刀伤之类锐器划伤的伤口?”

    年轻人有点怔,他传话也没传全。本村的里正接口道:“是有的!”

    祝缨又将血迹仔细看了一下,大部分人看到血是会绕着走的,沾了血渍的鞋印又是怎么回事?

    因有血的浸润,坚硬的土地被泡开了一点,在血还没有干之前硬是比周围多留了一点痕迹。看出带血的鞋印往晒谷场外面走了。

    天色渐暗,祝缨又将土屋周绕了一圈,拿起马鞭在地上开始画圈,圈出血脚印,一路往前,在半摊开的稻谷堆上又画了几个圈,将这些圆圈连出一条线,直指——村子!

    鞋印在稻谷堆上显出一点滑步的痕迹,祝缨在一个谷堆旁边用马鞭挑起了一只带血的草鞋。在不远处又发现了另一只。

    他把鞋扔了!谷粒上也有点点血迹,居然拿谷子洗了脚!如此一来,晒谷场上就再难找到他的足迹了。

    祝缨道:“悄悄进村,咱们去看看受伤的老翁,他现在还能说话,对吧?”

    里正道:“是。”

    祝缨猜想也是,因为年轻人没有亲见凶案发生,则他能描述得比较仔细,必是幸存者说的。

    他们安静地进了村子,村子中央有一片空地,空地上立着一些石碑,祝缨忍不住多看了几眼,见有几通石碑前堆了一些柴草,有几通石碑前还有羊粪。可见并不是所有的识字碑都是被人珍视的。

    突然间,祝缨在一块碑附近看到了一点红色。皱了皱眉,她不动声色地转过头道:“带路吧。”

    家家或从门缝里、或从墙头上围观这一群人。祝缨在年轻人的引路下去了看场老翁的家。

    老头儿家一排四个院子,自己住最东一个,往西三个是他的三个儿子——都已分家了。其中一家搭着灵棚,就是死了孩子的那一家了。他们进了老翁的院子,一个老婆子在哭,一个妇女在劝,又有一个男子在院中井里取水。

    报案的年轻人道:“三哥,县令大人亲自过来了!”

    一家人慌忙跪下来,祝缨道:“老翁可好?我来看看他,他现在还能说话吗?”

    老头儿在屋里躺着,屋里光线很暗,打开窗子才看清老头被打得鼻青脸肿的,身上横七竖八绑着些杂色的布带,布条上已渗出了血。祝缨问道:“没有请郎中?”她从身上摸出一把钱,递给他的老妻:“拿去请个郎中抓药吧。”

    然后才是看这老翁,老头儿一双浑浊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房梁,身边有蚊蝇飞舞。小吴赶紧上前,抽出腰间别的扇子驱赶。祝缨低声问道:“老翁,你看到贼人了吗?告诉我,我给你报仇。”

    老头子激动了起来,动一下又疼得躺下了,祝缨俯下身道:“你说。”

    老头嘶声说了起来——

    收下来的稻谷通常在晒谷场的一边脱粒,然后再摊开晾晒,一边晒一边扬场。场上有谷子的时候多半会有人看场,一般是中老年人。老头带了个孙子一道住在晒谷场,祖孙俩累了一天已经睡下了,他听到动静问了一声,那人蹿上来就打。

    把个老头打得鼻青眼肿、鲜血长流,老头大声呼救,小孙子惊醒了跑了出来要与贼人拼命,被这贼人一脚踢在心□□给踢死了,老头子要与贼人拼命,又被贼人打了一顿,最后又挨了一刀,这贼人手里有把锋利的柴刀!

    晒谷场离村子稍远一些,这动静没人听到。

    贼人劈了他一刀之后以为他死了,没想到他没死透,又活了过来。为了防火防盗,晒谷场是有锣的,他爬去拿了锣敲响,这才引来了村民。

    祝缨问道:“你看清了?只有一个人?”

    老头儿呼吸得像个风箱:“是。”

    祝缨让仵作来看老头儿的伤,仵作看了一回道:“是被殴打的,应该是拳头,兴许还有脚。刀伤么就……”他主要是看死尸。

    祝缨对老翁道:“你好好歇息。”出了这一家的院子,去看那让孩子的尸身。孩子的父亲一脸的恨意,孩子的母亲抱着一个幼儿坐在小小的薄皮棺材边哭——这家有三个孩子。老大跟着父亲下地,母亲背着最小的干活,中间这个就跟着祖父看晒谷场。

    孩子的母亲身边也有一个妇女在劝道:“二嫂,你这样,孩子也走得不安心。”

    他们见到祝缨就扑到脚下:“大人,求大人为我们做主啊!”

    祝缨道:“扶起来。”然后去看孩子。

    孩子已被清洗过了,穿上了一身还算新的衣服,补丁很少,小脸惨白惨白的。仵作上前一摸,道:“胸骨碎了,力道很大,没有别的伤,走得很快。”小江上前看了一眼,仵作道:“且莫看。”人家爹娘在那儿呢,不合适研究孩子。

    一行人不便在丧家久留,出了门,丁校尉骂道:“什么狗东西,对孩子下手!有种来与老子对阵!”

    赵苏低声问道:“义父,现在要怎么办?”

    祝缨道:“丁兄,让你的人打起火把,将村子的出路都围住。那里、那里、还有那里,上人去放哨,监视四周!只要有人出门,都记下来,喝止!里正,你们听到了就去将人拿下。”

    丁校尉道:“好!”里正也忙不迭地答应了。

    祝缨又命整个村子的人也不许动,她重返了识字碑那里,将碑上的红色重新看了一遍,果然是个模糊的血手印。有人试图在石碑上蹭掉手上的血,好像没蹭干净,又将石碑下的干草拿了一点来擦手,擦完了丢在了地上。

    这里的脚印祝缨就看得非常的清楚了——不是!与晒谷场上的血脚印完全不同!没有与草鞋相合的赤足印记,倒是一双磨平了底的布鞋的位置与手印的位置完美地契合了起来!

    祝缨亲自带人搜村,一间一间地搜下去,找到了一个年轻的后生,问道:“你手上沾血了?”

    后生还不明所以,傻乎乎地点了点头,笑道:“大人怎么知道的?”

    里正气得一巴掌抽在他的后脑勺上:“你这杀千刀的!找死呢?血哪儿来的?”

    “帮忙把大阿翁抬过来的时候蹭上的啊!进了村儿他们接了手,我就……”

    天色暗了下来,祝缨道:“不是他那就继续!问一问村里,谁家丢了一双九寸或者更大一点的鞋子!要快!”

    掌灯的时候,整个村子里依旧不见多出来的那个人,有一户人家报失:“丢了一双新做的鞋子,九寸,还没来得及穿呢!”

    祝缨到了这一家,问道:“鞋是谁做的?有旧针线吗?最好有相似的鞋子我看一看。”

    那家媳妇红着脸,又找出一双鞋来,低声道:“是奴的针线,这双已穿过了。”

    祝缨将鞋子看了看,又翻看了鞋底,道:“知道了。”

    看天色已晚,当晚就在该村住下来,让村民依旧不许动,丁校尉的人换岗,轮流放哨。他们几个人分住在里正及里正的邻居家里。正在此时,村里一户人家传来了尖叫声:“我驴呢?!!”

    祝缨只得再往他家去看,却是他养的一头驴没了。祝缨在他家里意外地发现了一双九寸的鞋印,新鞋,鞋底纳得跟那双九寸旧鞋手艺非常相似。鞋印只有进、没有出。祝缨问道:“你最后一次见到驴子是什么时候?”

    这人一家人急得不行,你一言我一语的:“大前天还拉车去晒谷场。”“不对,是前天。”等他们核对完了,发现驴子竟然是今早不见的!当时村里闹了一夜凶案,一大早的有些乱,父亲以为儿子牵了驴走、儿子以为是儿子牵了驴走。直到现在不许所有人出村,才发现驴没了!

    攒头驴可不容易!一家人有叹气的、有跺脚的,也有流泪的。

    祝缨道:“姑且记下吧。”她往驴棚里看了下,地上落了些干草,驴蹄印还有一点。然而天黑了,不利追踪,只得歇下。

    …………

    次日,鸡一叫祝缨就起身,整个村子虽有起床、劈柴生火的声音,却有一种安静的感觉。一切都笼罩在一种淡淡的恐怖与哀愁之中。

    安静之中又有一种焦虑——稻子可还没有收完呢!就算出了人命,就算有人重伤,该打的稻子还得打,该晒的谷子还得晒。村民们心中惴惴,又不敢先闹。有愣子已然大声说了:“不能耽误天时啊!”

    里正家早早起来做了早饭,熬了两大锅的粥,又忍痛拿了些鸡蛋出来,配上小腌菜。祝缨对小吴道:“跟他算钱。”

    丁校尉的人吃得十分自然,当兵吃粮、天经地义。

    一众人都吃过了,祝缨重新去驴棚里又看了看,吩咐里正:“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再循着驴蹄印带人追踪而去。

    赵苏心中十分惊奇,请教道:“义父,孩儿也知道要蹑其踪迹,可是义父是如何做到的呢?”

    祝缨随口道:“回去教你。”突然顿住了,再看看小吴,又看看仵作和小江,最后想起来高闪以及童立等人,心道:不止要让小江学仵作,还得让这些人懂些查案的本事。

    她记下此事,且先去追踪驴蹄印。

    出村行不多远,只见不远处的大路上烟尘滚滚,祝缨眯起了眼睛!丁校尉手搭凉棚看过去,讶道:“福禄县还有别的官军吗?大人且住,我去看看。”

    祝缨慢慢地骑马在后面,只见两队人马会合,丁校尉大声地说:“某乃福禄县校尉,前面是何人?”

    对面的声音更大:“老丁么?是我!前来捉拿逃犯!”

    “常校尉?!”

    两马靠近,他们是认识的,丁校尉原是在对面校尉手下做的副手,被调到了福禄县的。常校尉道:“你好啊,到了福禄县倒好发财!”

    祝缨听着他这口气含着点玩笑式的讥讽,拢住了马不再往前,与他们隔了三丈远。丁校尉大大咧咧地:“哪里的话?倒好查账!什么逃犯?要兄弟们搭把手吗?”

    常校尉不客气地说:“拿给他看。”

    丁校尉道:“我哪识几个字啊?”

    打开一看,是三张画得有些简单的人像,三张!丁校尉回头对祝缨道:“祝大人!”

    祝缨这才上前,经丁校尉介绍,再与常校尉寒暄。校尉与校尉级别也是不一样的,常校尉看着高两级。不过没祝缨品级高,常校尉的语气里带点散漫地抱拳:“原来您就是祝大人!这般年轻,真如散财童子一般啊!哈哈哈哈!”

    祝缨道:“散财童子也要有钱才能散,我这穷地方,哪来的钱?”

    丁校尉把画像给祝缨,常校尉咳嗽一声:“这是我辖内的事,不好劳烦祝大人啦。”

    祝缨已将三张画像看完了,第一张是个瘦子,毛六,二十三岁。还有一个完全看不出来特点的叫娄七,一般人画像,画师总会将自己印象最深的特点给画出来,娄七这张就完全看不出来,如果硬要说的话,就是:这是一个男人。

    看得出画师已经很努力了,他给娄七画了点青胡茬,连胡茬的形状都没有任何的特点。

    最后一张叫王大虎——此人五大三粗。

    三人与河西里正的描述居然出奇的一致。丁校尉低声道:“我调过来的时候,还不见思城县有这几个人,恐怕是新来的犯人!”

    祝缨唤来河西村的里正,道:“你来看一看。”

    河西村里正小跑上前,道:“小人也是听他们说的,很像!”

    祝缨道:“拿到村子里,给老翁认一认。”

    常校尉不耐烦到了一半,听到“认一认”,问道:“怎么?你们见过?”

    丁校尉道:“在咱们这儿犯了案了!他们怎么跑的?”

    常校尉笑道:“老丁,审我呢?”

    赵苏已经拿了画像纵马回村了,过了一刻回来,道:“义父,就是这个王大虎!”

    祝缨道:“常校尉,得给我个说法了!这三人犯的案子可非止一桩!再者,思城县的驻军跑到我这里来,没有说法的吗?”

    常校尉一噎,丁校尉咳嗽一声,道:“校尉,要不你补个文书?”

    常校尉脸色变得难看了,但又不能拂袖而去,三个重犯在他手里跑了,还犯了命案,他哪里敢就此离开?这三个人不止在福禄县犯了案,他们在思城县也是杀人逃跑的主儿!否则常校尉也不能亲自带了二、三十人来捉拿!

    他们这一路,只能跟着这三人杀人的踪迹来追!

    他的面色阴晴不定,看看祝缨又看看丁校尉,还是觉得丁校尉更可恶,又觉得祝缨讨厌。他手里是逃了五个人的,已抓回了两个,据二人供述,他们五人合作出逃,然后就分成两股。他据口供以及命案、失窃案追到了福禄县。

    也不能怪他不移文就追过来,福禄县好些年没个驻军了,本来这一片也勉强归他巡护的,当然他一般也不过来。现在又急着捉拿重犯,怕他们将事情闹大,所以什么文书?没有的!先抓到人再说。

    他也不喜欢祝缨与丁校尉,常校尉手下的兵,也有一些与丁校尉的手下是同乡。因为丰堡哗变的事情,消息灵通的人渐渐传了一点出来,原来他们嫌弃的鸟不拉屎的福禄县,居然有钱可以拿!常校尉手下的兵听了,虽不哗变,心里也懒洋洋的,做事不免懈怠,叫这几个重犯给跑了!

    带着成见来的,常校尉言语中不就免带出来了一点。他也嫌弃祝缨虽然有眼无珠,还孝敬丁校尉?什么破官儿?也是个没骨头的!

    丁校尉在福禄县的地盘上,也不怵“老上司”,虽不至于翻脸,但思及自己也是一县的校尉了,刚才好心说要帮忙还要被常校尉阴阳怪气,也就摆出公事公办的样子来。

    气氛一时有些僵。

    常校尉身后闪出一个机灵的亲兵,笑嘻嘻地对丁校尉说:“校尉,眼下是不是先拿下犯人再说旁的呀?”

    话是在理的,就是怕当官儿的斗气。常校尉已是失职,是必得抓紧拿人的。就怕这地方官不做人,福禄县的习惯是——只要我不承认不上报,我这里就没有凶案发生,我这里就还是太平福地。

    他们真怕祝缨也是这样的人。

    丁校尉道:“县里的命案,归大人管的。”

    他说了一句大实话,又说:“校尉,这群流人是什么来历?”

    亲兵笑道:“都是手上有人命的主儿。”

    祝缨道:“杀人越货不判死刑?”

    亲兵道:“您老是个明白人,只要有钱,买命还是行的。”无非是把死刑判个流放三千里的,差别不是特别的大。譬如把个谋杀变成个误杀,或者失手。又譬如,一群匪类,头目是张三,必死,就将喽啰李四写成匪首,张三写成喽啰,除了二人的名字换一换,其实事迹统统不变。李四判死刑,张三判流放。地方上如果查得不仔细,就将这样的案卷交到大理寺,大理寺不实地查一查,也会批准了地方的判决。而大理寺不可能将每一桩案子都实地复核。

    亲兵笑道:“是他们自己吹嘘的,小人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呢,毛六倒不是这样的,他是跟着械斗。”

    又是械斗群架。

    毕竟是自己的老上司,丁校尉的胆气还是没有祝缨壮的,他低声对祝缨道:“祝大人,还是先将犯人拿了,再理会这些吧。不然,他们又要接着祸害百姓了。”

    祝缨对常校尉道:“校尉,我正巧在追踪这个王大虎,同去?”

    常校尉掩饰着咳嗽两声,心道:你等着,拿到了人犯咱们再理论!哼!拿人犯还得看我们的!

    他说:“好,请!”

    …………

    祝缨从随身携带的笔袋里拿出笔,匆匆写了几行字,折了,封到一支小竹筒里,对丁校尉道:“校尉,派个人送到县衙,给关丞。”

    丁校尉道:“好!”

    一个士卒拿了小竹筒,从村里又找了头驴,一骑绝尘去找关丞了。

    这一边,常校尉问道:“不知凶犯王大虎逃向何方了?”

    祝缨道:“跟我来吧。”

    她走在前面,赵苏、小吴等人跟在她后面,常、丁还在更后,常校尉骑马,祝缨要遁迹找路走得略慢,常校尉渐渐不耐烦道:“这样要到什么时候?既然知道方向了,只管一路遇到村子就问,没有就去下一个,他们已经杀红了眼,不会漏过经过的村子的。”

    小吴心道:还不是因为你没看好犯人?我们县的犯人就老老实实的!

    祝缨看了常校尉一眼,没说话,常校尉被她这平平无奇的一眼看得一阵不舒服,更讨厌这个嘴上无毛的狗屁县令了。

    好在驴蹄印还比较明显,这头驴不是肉驴,它打了掌,右后蹄上有个豁口,只要看准了走得倒是快。

    一路上,也有已经收割完的稻田,也有还没收割的。祝缨道:“留神,别踩着了庄稼。”

    常校尉道:“知道。”他手下的人却有故意去踩倒几株稻子的,看得丁校尉一阵皱眉。丁校尉的军纪未必有多么的好,但是跟福禄县总有点香火情。哪怕平常自己路过时也会手贱、脚贱作践一点,看着常校尉的兵这么干他就不高兴了。

    他大声地咳嗽,引来众人的目光,又故意看向那几个踩进稻田里的兵。将常校尉气得抽了这几人几鞭子才罢。

    走了小半天,驴蹄印进了一个村子,祝缨等人入村。村子里的青壮也去收稻子了,只有老弱病残在,看在这一大队人,都吓了一大跳!

    这村子里有个老农,是祝缨曾请进县城里种庄稼的,现在虽没再用他,仍是记得这个人。老农被兵吓着的,见到祝缨到来也不害怕了,乐呵呵地上前迎接:“大人!”

    祝缨问道:“你怎么在村里不去田里呀?”

    “老喽!回来拿个饭。”

    祝缨问道:“村里有外人来了。”

    “大人怎么知道的?”

    “骑驴来的?”

    老农眼睛左右瞄着,低头拿草鞋搓了搓地,道:“是是,在吃饭哩!”

    祝缨问道:“驴怎么了?”

    老农仰起脸,无奈地笑笑:“什么都瞒不过大人呢,他说了,杀鸡、做好米饭,给他吃个饱,再装两篮酒肉,驴就送我了。”

    小吴倒抽了一口凉气,祝缨道:“他在哪里?”

    老农小心地问:“大人,怎么了?”他又看看这些官军,“那不是个好人?”

    “他手上的人命比你家的人口都多!”常校尉不耐烦地说,“人在哪里?带路!”

    老农慌得要命,赶紧在前面引路。祝缨道:“不要惊动村里人!”

    哪能不惊动呢?一则常校尉急着抓人,他恨极了王大虎等人,动静就大,二则村童里顽皮的也不少,笑着、拍着手,呼朋唤友“看官军骑大马来了”!

    祝缨道:“不好!快!”

    老农一路小跑,还是慢了一步,他家门前的土场上,那个许诺要给他驴子的壮汉正左手按着他的老伴,右手持一把菜刀架在他老伴的脖子上!

    围观的孩子们都吓呆了,有小童开始尖叫。祝缨道:“噤声!家里大人呢?把孩子带走!”

    丁校尉就不客气了,一巴掌一个,拣叫得最大声的孩子一人后脑勺抡了一巴掌:“再叫!山上獠人下来把你抓了吃了!”

    祝缨:……

    赵苏:……

    丁校尉还没觉得,他说这话实在是顺口。

    祝缨心道,回去再同你算账。扬声问王大虎:“你在河西杀人了吗?”

    王大虎没有将一个小白脸放在眼里,嘿嘿一笑:“该问杀了几个。”

    “几个?”

    王大虎道:“好儿子,真乖!叫你问什么就问什么!你爹我告诉你!连你叔叔一起干的,我们没数!哈哈哈哈!”

    丁校尉脸上一黑,决定动手,再看祝缨,那不能叫她一个文诌的县令看这么血腥的场面。一摆手,左右各上两个士卒,将祝缨挡了个严严实实。

    常校尉轻蔑地往这场闹剧里投了一眼,道:“围!”他的手下比丁校尉的手下更精干一些,都是健卒,行动间却更显彪悍。他们中先出八人抽刀对着王大虎,又有八人张弓搭箭,从持刀八人的空隙里瞄将王大虎。

    常校尉喝道:“王大虎,还不束手就擒!”

    王大虎嘿嘿一笑,挟持着老妇往后退,背抵在土墙上:“别过来!过来我就杀了她!”

    柴刀贴着皮肤,老妇人也不敢动,小声地说:“这位官人,看我为你做饭份上……”

    王大虎不与她废话,将柴刀又压紧了一点,老妇人吓得再也不敢说话。

    祝缨轻叹一声,往后退了几步,闪到一所房子的后面,常校尉余光瞥到了,心中又是轻蔑一声。

    赵苏等人也跟着退,赵苏低声道:“义父,就由着他们这样?我怕他不管这老妇人的性命,乱箭齐发,贼人死了,老妇人死活自是无人管的。”

    祝缨抬手摘下了笔袋交给他,赵苏道:“义父?”

    祝缨又陆续摘下了身上的一些挂件,将一柄尺长短刀抽出衔在口中,提起长刀,不等赵苏再说话,已轻盈地绕过这座房子。

    她绕了一个大圈儿,绕到老农房子后面,纵身一跃跳上房顶,草房的顶不像瓦房,走起来更要小心,还要防着把房子给踩塌了。她从房顶轻轻地跃到了矮墙上,她双膝微弯,稳稳地站在了墙头上。

    王大虎忽然觉得对面士卒的眼神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惊骇的东西!

    他有点得意,仍是不对劲!这是一种直觉,刀头舔血的直觉,这种直觉救过他许多次。

    未及细想,他挟持老妇往一旁移动,无论如何,先移开再说!

    说时迟,那时快,一柄狭长的刀狠狠地划过他持刀的右腕,快、准、狠,堪堪划断他的手筋!

    王大虎吃痛,一声长嚎!猛地回头,看到祝缨面无表情的一张脸。

    祝缨眼睛看着常校尉,又一刀劈在了王大虎的背上,创可见骨。

    王大虎反射性地一抖左臂,老妇人呼吸顺畅了一点,扒着他的左臂便要往外跑!

    王大虎察觉到了,他转过脸来左手一伸,重又准确地攫住了老妇人的脖子。他的脸对着常校尉等人,笑得十分狰狞。

    祝缨从矮墙上伸出一只手,狠狠地抓向王大虎的发髻,用力一拽的同时跃下了墙头。她顺手将长刀插到地上,取手中短刀架在了王大虎的颈中!

    “放人。”她说。

    王大虎左手发力,老妇人开始翻白眼,喉头作响,对面一阵惊呼。

    祝缨手中的短刀自王大虎的颈中划过,自左而右,深深的一道,切开了他的喉管,像在他的脖子上又开了一张嘴。

    起初,血流得不如预期得多,因为没有伤到左边的动脉,直到收刀时切破了右侧的大动脉,鲜血喷涌而出。祝缨提着他的发髻,像是给一只鸡在放血,她的眼睛还在看着常校尉。

    从站到矮墙上到王大虎的身躯重重坠地,不过数息而已。

    悲悯

    王大虎死沉死沉的,血还没流尽的时候他已经没了挣扎的劲儿了。

    对面几十名士卒与一些老弱村民也仿佛傻了一样不动,老妇人连滚带爬地骨碌到了老伴身边,两人抱头痛哭。村童们一半被吓到了话也说不出来,一半在好奇地叫好:“看杀人了!”

    赵苏将方才祝缨摘下的佩饰交给小江,道:“拿好。”和小吴赶紧向祝缨奔了过去,小江和小黑丫头紧随其后。

    祝缨提着王大虎的手指有点僵硬,她得靠这一只手、几根手指的力量将一个健壮的王大虎给稳稳提住,手有点麻。她将目光从常校尉身上移向跑过来的几个人,缓缓地将王大虎松开,王大虎像一口袋麦子一样地倒在了地上,他还没有死透,隐约又动了一下。

    寒光一闪,赵苏抽出了腰间佩刀,却是虚惊一场,王大虎并没有暴起伤人。

    小吴脸上的表情混合了惊讶、敬畏以及一种很奇怪的兴奋,大声说:“大人!”

    赵苏执刀,刀尖对着王大虎,警惕地拨了一下王大虎还温热的尸身,刀尖不动,微偏头向后对仵作道:“你来看看。”

    仵作带着徒弟小心地上前,摸了一把,道:“死透了。”

    赵苏收了刀,道:“义父,犯人已伏法了。”

    此时,围观的人方如梦初醒。

    丁校尉大步上前,大赞:“一击毙命!没想到大人有这般身手、这般武艺!是这般英雄人物!”

    “刀好。”祝缨说。

    他们一齐看向插在土里的长刀,祝缨转动了一下左腕,提起了长刀。士卒们都不敢动,常校尉的手下怔了一阵儿,都望向他,常校尉也看得有点不知所措。他以为一个小白脸,没想到是凶得很。

    凶徒,常校尉见得多了,这么不动声色的凶徒还是极为罕见的。如果是面目狰狞,反而不是那么的骇人。常校尉的坐骑不安地动了动,常校尉手一抖,紧张地拢住了马头。他本以为是这一桩很让人火气上扬,但是凭着一股子悍勇就能解决的事情。追杀逃犯呗,多大点事儿?

    现在这事情有点棘手了,他不知道祝缨的深浅,一时也没个准主意。

    村口传来一阵声响,众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如得了赦般地看过去,却是一队人风尘仆仆地赶了过来。为首的福禄县尉,后面跟着高闪,又有一些衙役、壮丁等人,他们终于找到了这里。他们有从各村里通知完了找回来的,有从县城里被派出来的。关丞自己不敢擅离职守,将县尉等人派了出来。

    两伙人凑了两天终于凑成一个大队,一路打听奔了过来。在他们的身后,是一些勉强抽出身来的村民,见大队的官差往自己家方向跑,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儿,也跟着过来了。拖拖沓沓,拖了老长的一个队伍。

    进了村就往人最多的地方扎,士卒们很自觉地给官差让出了一条路,官差感觉良好,大步冲到了小土场前面,县尉猛地刹住了脚!

    他第一眼看到的是祝缨,祝缨左手长刀、右手短刀,一看就像是有事儿的样子。顺着下垂的刀尖他才仔细地研究了一下地上的……狼籍。一具有点诡异的尸首,一地的鲜血。县尉抬眼看看祝缨,祝缨一脸的平静,县尉打了个哆嗦,小碎步趋上前来,抱拳道:“大人,卑职来迟了。”

    小吴问老农取水处——老农家不远就有一口甜水井——打了一桶水提了过来,赵苏收了刀,侍立一旁。小江捧了佩饰等物上前,祝缨伸手抄水洗去刀身的血和泥土,一边对小江说:“叮光的,怪碍事的,放一边儿吧。”

    一边取了一条帕子擦刀,对县尉道:“来得正好。”

    县尉硬着头皮走上前去,高闪也与童立等人上前,听祝缨道:“公文带了么?”

    县尉道:“是,关丞接到您的令,已将文书准备好了。”

    祝缨擦好了短刀,收刀入鞘,重新佩回腰间,朝常校尉的方向扬扬下巴,道:“去请常校尉过来。”

    丁校尉见状,往一旁闪了一闪,高闪去请常校尉:“校尉,我们大人请校尉过去说话。”他心里很纳闷,这又是哪里来的校尉?

    常校尉喉咙里咳嗽两声,下了马,将胳膊架起又用力迈着八字步,大步走了过来。他的脸上一片严肃:“祝县令。”

    祝缨提着长刀,道:“校尉说有三个犯人,现其中一个已经伏法了,还有两个,校尉是要同我一同去缉拿呢?还是回思城县等信儿?”

    常校尉心中暗怒,一看祝缨又发不起火来,她太平静了,这种平静甚至不是装出来的。

    常校尉道:“思城县的流人囚徒,缉拿他们我责无旁贷。”

    祝缨道:“笔墨伺候。”

    常校尉有些不解,他看向祝缨,祝缨耐心解释道:“犯人逃到了福禄县,我就管得,校尉要在我的地方拿人,须得有个文书。念校尉来得仓促准备不及,你现在写,我就认。思城县的裘县令那里你也不必担心,我已命关丞行文过去了。”

    常校尉脱口而出:“你告诉他了?”

    祝缨看了他一眼,常校尉只得忍了。他不想写,之前之所以急躁冒进不管不顾,就是想趁别人没有反应过来的时候,不管是死是活先将几个犯人带回去,以后万事好商量。否则落到别人手里,他的失职是跑不了的。原是为了不落把柄,现在怎么肯再亲笔留下个把柄?

    “我不识字。”他说。

    丁校尉吃了一惊:“怎么……”

    祝缨道:“带印了吗?”

    常校尉脸色更是难看,祝缨道:“校尉以前的公文都是怎么发的?是有书办为你写么?那就派人去让书办加紧办好了公文来。我与校尉同朝为官,校尉只要不犯军中法纪,可以离开思城县到福禄县来,我好酒好肉招待。有公文要办案,我也只有襄助的。若是什么都没有又擅自领兵入境。”

    祝缨摇了摇头:“那可不行。”

    常校尉一张脸涨成了猪肝色,一时进退两难。他一看丁校尉带的人马数量与自己相仿,再看福禄县又添了好些个仗势的衙差,人数上自己也不占优。自己孤身进入别人的地盘确实不好再耍横,眼见此事想瞒是瞒不下去了,只求能参与捉拿犯人,不能全拿了,至少得接手这一个。

    他说:“我当然不会强求。王大虎已然毙命,我携他回去办好文书再来与祝县令共同捉拿另外二犯。”

    祝缨道:“只要在福禄县犯有命案,无论死活,都是我的。王大虎我已有了安排了。高闪,将尸首拿去游街,昭示各处。”

    常校尉道:“他在思城县也有命案!他还有同案犯未曾到案!”

    “毛六和娄七是吗?我正要他们知道,福禄县容不得人撒野。来了都得老老实实守我的法,不许伤我百姓。否则,王大虎就是榜样。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

    无论军民还是官吏,听了这话都觉提气,许多人跟着喝了一声彩:“好!”

    祝缨看了高闪一眼,高闪马上跳了起来,扯着仵作:“你来!”先填尸格,再叫了好些衙役去壮胆,要将王大虎的尸首去游街,以震慑心存歹意之人。

    祝缨道:“知道怎么做么?叫两个声音宏亮的,敲着宣谕百姓以安民心。完了将尸首吊在城门上,震慑贼人。”

    高闪小心地说:“吊脖子怕会吊断。”

    祝缨道:“穿它琵琶骨。”

    高闪恍然大悟:“是!”真个带了人,征了辆车,将尸首给搬到了车上立起来。

    祝缨又擦好了长刀,也佩好,对丁校尉道:“我这里还有凶案要办,有劳丁兄,代我礼送常校尉出境。”

    常校尉处境极其尴尬,他知道自己一开始小瞧了祝缨,但这小白脸也不会做人,忒不给人面子。祝缨又看了他一眼,将他所有的怨气都冻住了。

    祝缨对他点点头,手插到桶里洗干净了,擦干净,礼貌地一拱手:“恕我不能远送了。”

    她走到互相依偎的那对老夫妇面前,道:“人怎么样?伤着没有?”

    老两口跪在地上一个劲儿地磕头道谢,老农道:“是小老儿猪油蒙了心!一只鸡、一顿饭就能换头驴,想也知道有诈啊!多谢大人!多谢大人!”

    祝缨道:“你们是有年纪的人,不必这样,阿婆受了惊吓,快些让她歇息去吧。”

    她看这小穷破村子想要什么驻村的郎中是不太可能的,想要有药铺也不可能,安神汤也没地方讨。于是让这老妇人“喝点热水,吃点儿东西稳一稳”,然后对老农道:“这是个悍匪,他的驴是偷来的,可得物归原主啊。你吃个教训吧。”

    她好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地吩咐事情,对一个相信一顿普通的饭菜就能换一头驴的老农也没有指责他“利欲熏心”,语气并没有什么改变的样子。

    常校尉再一门心思想着“悄悄把犯人抓人”也品出不对味儿了,低低地哼了一声,没再多说什么带着人走了。丁校尉趁机将他“礼送”出福禄县,临行前问祝缨:“祝大人,你您这儿要留人听使么?”

    祝缨道:“犯人已拿了一个,又有他们这些人,丁兄快去快回就好。”

    丁校尉道:“是!”

    两边的官军离开了,常校尉还想讥讽丁校尉两句,丁校尉却是大大咧咧的,他今天开了眼了,可见老上司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丁校尉仿佛找到了失散多年的亲爹的儿子对一直慢待自己的后爹一样,没翻脸但也没那么恭顺了。常校尉又是一阵气闷。

    …………

    祝缨又要将这个村子再仔细搜索一遍,赵苏、县尉都自告奋勇,小吴又搬来了一张全村最好的椅子来请她在树荫里坐下。

    祝缨道:“拿笔墨来。”她正好趁这个时候再草拟一份公文往南府、州里发去,随时汇报一下,免得常校尉回去之后又生出什么事来。

    不考虑文采,祝缨写公文是又准又快的,须臾写就,赵苏等人还没回来。

    祝缨见回来一些青壮,里正也回来了,就问一问收成之类。里正哆嗦着腿上前,双腿一弯,啪,跪下了:“回大人,今年收成都挺好,还有两户人家得了麦种,过一时就种哩。小人家也要种麦的。先前不知道有贼人来,现在知道了,一定警醒。”

    祝缨又问了一些村里的事,说:“两位都是热心肠,好心招待人并没有错,又受了惊吓,不要苛责他们了。”

    “是。”

    赵苏等人搜村回来,说:“再没有多余的匪人了。”

    祝缨道:“走吧。”

    重新上了马,赵苏问道:“大人,去哪里?”

    “先把驴归还失主,再去河西村看看,已耽误了几天了,”祝缨说,“王大虎跑到了这里,另外二人并不与他同路,在这里或者胡乱找个方向继续追下去也没意思,不如回到案子最初的那个地方,重头查起。”

    她有意教一下司法佐与衙役等人,凡事就多解释两句。

    河西村的里正终于得到机会凑上前来,道:“大人,小人前面带路!”

    他们骑马往外走,带上了那头驴,先去邻村还了。邻村正在办丧事,村口吊着个白色的灯笼。看到她回来了赶紧回村汇报,祝缨道:“都整肃些。老人也死了。”

    夭折的孩子是没有这样的排场的,必得是那个受伤的老人也伤重不治了。村里的人哀戚之色并不浓,倒都有点畅意——早些时间,高闪已将王大虎的尸身运过来示了一回众了。由于天气依然没有冷下来,高闪急着在尸身腐败完了之前跑遍地方,没让他们多看多久就带着尸首走了,也算是报了仇,安慰了逝者。

    祝缨又去拈了香,再给了遗孀一吊钱,然后将驴发还丢驴的人家。这家人早看到自己的驴了,听到一声“发还”,不由自主笑出声来,旋即又强忍着来叩谢。祝缨叹了一口气,对丧家的三兄弟道:“你们三个,以后好好赡养老母,不要让我知道一月三旬下旬养老娘吃亏占便宜这种话!亡父的遗产你们要是分不好,我就给你们分了。”

    三兄弟忙说:“不敢不孝顺。”

    祝缨道:“行了,办事儿吧。”因为凶案,倒耽搁了收割。

    安排完这个村子,继续让河西村里正带路,一路往河西村去,有岔路的时候,她都派赵苏或者小吴又或者童立骑马过去问一下有无案情,又或者丢失了什么东西。问了三四个村子并无异样,只说有一队官军也来问过,但是确实是没有什么异样——除了被官军顺手拿了仨瓜俩枣。

    一行人还没到河西村,丁校尉带队回来了,两下撞个正着。祝缨一向是个看起来十分安静的人,丁校尉见她杀人时心里是敬畏的,跑了一路再回来,看到她那张脸又恐惧不起来,说话却变得十分的乖巧:“大人,常某已经送走了,我亲眼见着他过的河。”

    祝缨道:“有劳。”

    “不敢不敢,怎么也是福禄县的兵,大人又待拿们不当外人,我们该出一份力的。现在要做什么?”

    祝缨道:“去河西村吧。”

    丁校尉才从河西村回来的又要回去,他一点怨言也没有:“我认得路,这边请。”

    一行人浩浩荡荡到了河西村,村里的人不免嘀咕:“怎么又来一拨人?还能不能干点正事儿了?”慑于官军与官府之威,又都不敢大声说。他们村受害最深,青壮也不敢全都下地干活,每天总要留几个在村里守着,弄得风声鹤唳,又耽误正经的农活,心里早把贼人祖宗十八代骂遍了。

    里正跑了回来,大声道:“大人亲自来了!大人亲自来了!已杀了一个杀手叫王大虎的!司法佐再带着尸首示众哩!另外两个人也知道是谁了!”

    村里的人本来将他也埋怨上了:“也是个办事不牢的,出去这几天,尸身都放臭了,还不见他回来了。”

    现在村民又转怨而为喜,都出来迎接。

    …………

    河西村也有识字碑,识字碑也是立在村中的一片空地上,祝缨就在这里先集合人。这里的识字碑前倒没有柴草,但是有些碑被摸出了点包浆,有的碑就没人理睬。祝缨留意看他们在意的是与些农时之类有关的,也有“识数”用的,颂圣篇实在没人去理。

    她先问:“当日谁是亲眼目睹的?”

    人群里推出来几个老小,老的也有拄杖的,小的也有吓得伏在母亲怀中的。祝缨将常校尉那三张画像拿出来让他们辨认,老人将杖夹在腋下,手理着画像,头直往后仰仔细研究画像:“是他!就是这几个畜牲!”

    祝缨将几个能稍微能说清楚话的人叫来,让他们:“带我去看看。”

    过了这几天,看这办丧事的样子,尸首要么清理过了,要么就开始腐败了,不如先看现场。

    她先到了村边一处屋子,屋子里打起了黑白的幡,一个老人说:“起先是在这里,来了几个外乡人,咱们不知道,他们家叫嚷起来咱们才来看的……”

    祝缨将这里看了一圈,办丧事的人来人往,地上足迹杂乱不堪。赵苏看得眼花缭乱,司法佐比他还不如。祝缨道:“看好,这是王大虎的足印,咱们看过他丢弃的草鞋,只要找出这双鞋印,则与它相近而同进退的就必是同伙。”

    赵苏听明白了,又找出几个草鞋印,但是“同伙的鞋印”怎么找呢?他瞪大了眼睛,只觉得这句话从来没有这么难过。祝缨折了根树枝,又开始画圈,她画着圈告诉赵苏:“你看鞋印的位置、移动的走向。”

    这是最基础的,再有就是其他一些细节,都是祝缨闲时观察而来。

    最后,祝缨指着两组鞋印说:“就是这两个了,以二犯的身高、体重估计,这个是毛六的、这个是娄七的。”

    “身、身高?体重?”

    祝缨道:“高矮胖瘦不同,脚掌落地用力的部位也不同。高个儿的腿长,步幅也会大一些。”

    她说的全是细碎的点,加起来不知怎的就是整个真相了。然后她看了死者,一个老妇人,祝缨和仵作只好站在屋外。小江上前,低声道:“我来看吧。”

    老妇人除了被殴伤,没别的伤口,小江出来禀道:“她下面,脱垂出来了,生孩子时伤的吧。”

    仵作道:“这个不用管。”

    祝缨道:“要管的。接着说。”

    小江道:“是打死的,内脏出血,死的时候会很痛,不过走很快,没痛太长时间。”

    祝缨点了点头,对带路的人道:“好了,老人家,你再说说他们接下来去了哪里。”

    老者道:“这儿。”

    祝缨沿着三人犯案的路线在村里走了一遍,起初三个死伤者是在自家附近,后来就是闻讯而来的人在离家比较远的地方被打死打杀了。地上的血迹大部分已经被清理了,祝缨对司法佐道:“记得宣谕全县,以后再有命案,不可乱动现场。”

    司法佐道:“是。”

    被火烧的地方更因救火被水冲得一塌糊涂,比起当年金良家那个优秀的火灾现场,这个可谓难题了。这家没死人,却也比死人好不到哪里去,一家人缩在仅剩的一间屋子里,哭都哭不出来了。

    河西村不太富裕,当时没有闲置的牲口在村中,所以三人是步行逃走的。这让祝缨扼腕,福禄县可供乘骑的牲口比人少,更好认一点,且牲口蹄印会重、又不能控制便溺,容易留下痕迹。

    祝缨又命暂取了一贯钱给这一家:“先拿这个过活。待稻谷打下来了,再重整房舍。”

    三人在河西村里杀了两位老人、三个孩童,又重伤了一个孩童,这个孩童不消说,也是伤重不治了。他们还在这里拿了一把柴刀、两把菜刀、一柄铁叉。

    柴刀是王大虎的凶器,已然被收缴了,现在就剩菜刀和铁叉了。

    祝缨在村子外面又巡了一圈,勉强找出三人是同行出的村子过一个岔路时才分开的。王大虎走的那一条不用去看了,现在摆在她的面前有两条路,选哪一个呢?祝缨随手指了一个方向:“就它了!”

    那是娄七走的方向,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纯是因为刚才问口供的时候,王大虎是最凶的,其次是娄七,王大虎虽然狡猾而手辣但杀人就杀人,娄七还会放火。

    一行人循着足迹往前走,看出个方向来之后,脚印有断续也就没关系了,沿着大方向往前追,总是很容易再续上的。娄七走的方向让祝缨不喜欢——他往西乡方向去的,也可以说,是往山里去的。落草为寇当然是一个不错的选择,那样的话就难办了。祝缨也不敢托大,她对山林远没有平地那么熟悉,未必就能追得上。

    走过了两个村子,也有丢了衣服鞋子和饭食的,也有丢了钱的。丢了钱的人家,骂得尤其的狠。祝缨心道:这钱恐怕是找不回来了。

    说来也怪,王大虎一路杀,娄七走了两处却只是偷些东西,他偷了衣物、鞋子等换上了,但是没有偷牲口。接着,在一处晒谷场,他的足迹到此为止。

    跟丢了!

    随从们大气也不敢出,都怕祝缨面上下不来。祝缨却不慌不忙,道:“叫里正来,打听一下附近有没有生人。唔,对了,这儿离王翁的家很近,把王翁也叫来吧!”

    丁校尉道:“难道是他们藏匿了犯人不成?”

    赵苏道:“校尉,话可不能这么讲。”他与王翁关系并不好,但是王翁与赵家也有些很远的亲戚关系,又同是本县的士绅,面上总要维护两句的。

    不多时,二人都来了。里正连滚带爬,王翁也一脸的灰败。祝缨道:“莫急,问件事儿,不是来问你的罪的。”

    里正道:“大人,是不是恶人逃到小人这里来了?咱们没见着呀!”

    祝缨命拿了画像给他看,里正一脸的为难:“当真认不出来。”

    娄七长得非常泯然众人,从面相上很难让人记住。祝缨又问王翁,王翁也沉声沉气地:“不曾见过。”

    祝缨问道:“有脸生的人搭车么?”

    王翁马上回道:“没有!”

    祝缨与赵苏对望一眼,王翁答得可太快了。里正从中圆场,道:“天儿也快黑了,大人,您今晚往……哪儿歇下呢?”他瞥了王翁一眼,王翁竟然没有搭话。

    祝缨道:“不拘哪一处,没有那么多讲究,能住得下就行,这么些个人呢。”

    里正道:“好嘞,您这边请。”

    祝缨等人与这两人往村中走去,王翁的家不与乡民住在一起,他的庄园有差不多半个村庄大,一条路将王翁家与村民隔开。

    随从中有人低低地哼了一声:“有什么了不起,竟不把大人放在眼里!他的房子很金贵么?”

    话也只能这么说说,因为真的算比较金贵。

    哪个村都不会特别的富裕,福禄县这样的穷地方更是如此。文人写村民杀鸡宰豚置酒招待,这个“村人”就很有讲究了。比如说顾翁,他身上无官无职,说好听是“士绅”,严格说他也是“百姓”。而县城集市上卖橘子一文钱十个还要数半天的夫妇也是“百姓”。

    若要以为“百姓顾翁具酒款待路人”就是普通百姓的生活情况,真是要被坑死的。

    老农为了一头驴而招待一个陌生人的时候,祝缨没有责怪他也是因为这个,太穷也太缺这个了。

    王翁户籍算本村的,但是他的庄园与普通的村中富户的村子差别还是很大的。这样的房子不招待县令,无怪衙役们要为祝缨打抱不平了。

    祝缨自己倒没有抱怨,她低声对小江道:“呆会儿你同这村里的妇人聊一聊,问问王翁家发生了什么事。”

    就这些乡绅,日常巴结还来不及呢。现在没接茬儿,必有蹊跷。

    小江道:“是。”

    那边里正张罗着收拾自家的屋子来款待祝缨,村口又来了一队人,带队的人进村就问:“老师呢?”

    顾同!

    此时秋收的假还没结束,他在放假中,高闪将王大虎的尸首游街过了县城,顾同就坐不住了,跟顾翁回了一声就追了过来。

    见了祝缨之后就抱怨:“王阿翁怎么让您住这儿呢?”

    赵苏道:“他必有蹊跷的。”

    顾同问道:“怎么了?咦?他一向是个脾气不错的人,他家的脏事儿也少,这个你知道的呀。”

    一个县的大户拢共就那么二、三十家,只要想“门当户对”就必得沾得亲戚。除了相邻争夺各种资源结了血仇的,其他的就都是远远近近的血亲了。顾同和王翁也是亲戚。

    为了案子,赵苏告诉自己。他对顾同使个眼色,两人凑在一起嘀咕了几句。

    顾同道:“这个好办,我去问他。”

    祝缨道:“不用问他,问问他家管家有没有雇短工,都雇了什么样的。是不是用车载了家去干活的。或者问问车夫,要问赶大车的,有没有搭车的。鞋印消失了,但穿鞋的人不会凭空消失。骑牲口、坐车等等,都是可能的。”

    顾同道:“好嘞!”

    他不及洗脸就往外冲,险些与回来的小江撞到一起,他忙说了一句:“对不住。”就又冲走了。

    小江进来,道:“大人,这里的娘子们说,往常这个时节,她们也有被叫去王家大院里做饭的。今年也一样,昨天还是前天,家里后院有哭声和叫骂声,听到一声尖叫,后来声音就息了,再后来,就看不到丫环们往前面来了。然后就不顾着正秋收忙,招呼了人手说要拿贼。拿的什么贼也不知道。”

    赵苏道:“确实不对。他家后宅有事!”

    因为农忙的时候,连家里的丫环也是会帮忙做些事,厨下帮忙之类也是有的。丫环不让动了,这也不对。王翁还要自己人拿贼,难道是他被偷了不能对人说的东西?否则报案多好?

    天擦黑的时候,顾同跑了来,道:“老师,还真有个事儿!”

    祝缨道:“坐下说。”推给了他一杯水。

    顾同左右看看,跳起来关了门,才低下声音神神秘秘地道:“王阿翁请您过去一叙!看来是真有大事儿,说是不能在这儿讲。他已安排好了房舍,等着招待您呢。”

    祝缨道:“你干什么了?”

    顾同道:“我说,反正您能查得出来,他现在说了还有余地,等您查出来了,再说什么都晚了。他就托我来请您过去了。”

    赵苏道:“好大架子。”

    顾同道:“我看倒像是真有难事儿,这时节,他家晚饭不见丫环帮忙哩。”

    祝缨道:“好吧。”

    一行人打着灯笼去了王家大院,王翁将祝缨请到正堂坐下,将门一关,自己带着一家老小跪了下来,哭道:“求大人为小人做主啊!”

    祝缨道:“你起来,且慢说来。”

    王翁哭道:“哪知好心收留个人也会出事呢?那个贼人先是搭家里运谷子的车,乡里常有的,当时没在意就捎他一程,不合家里缺短工,贼人什么活都能干一些,还会修木具,要价也不高。小人留他做活,他半夜里……”

    这人开始两天干得挺好,三天一过原形毕露,翻墙进了后院,将王翁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给糟蹋了,又顺了一些女孩儿的首饰跑了。姑娘都说好了人家,也是县里大户,这种事情怎么好声张?

    王翁更没心思招待查案的祝缨住到他家把事儿给掀出来了。不但不招待,他还自己招呼人自己去拿贼,但又不让人提供信息给官府。这事儿,家丑,不能外扬!若非顾同恐吓,他恐怕还得拖着耽误功夫。那时娄七还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祝缨取了娄七的画像,问道:“是他吗?你看仔细了。”

    王翁有点为难地道:“兴许是吧。真记不清,长得一点儿表记都没有。”

    祝缨问道:“小娘子呢?她记得吗?”

    王翁一家哭得更凶了,祝缨道:“请来一见吧。小江。”

    小江点点头,往前站了半步,预备着安抚。王翁的妻子去了一阵儿,回来说:“冤孽,不肯出屋子。”

    祝缨带上画像,与众人一道去了后面。王小娘子的住处在很里面,院门很小。进去之后里面倒还精致。王翁推开了门,王翁的妻子道:“八娘。”

    里面一点声音也没有,王翁的妻子又叫一声,声音有点变,慌张地走了进去,又出来说:“在里间。”

    男人寻常不好进闺房,祝缨道:“我们就在门外。”

    王小娘子被母亲和丫环架了出来,她十七、六的样子,白净瘦弱,头上一点饰物也没戴,穿一身白衣,脸上神情十分的惊恐。祝缨让小江上前跟她说话,她一句也不答应,王翁道:“问你话呢,说完了你就能休息了。”

    王小娘子听到父亲的声音也是一颤,往母亲怀里偎去。祝缨道:“小江,你同她进去慢慢讲,这个拿去。”

    她将画像给了小江,小江拿了过去,王小娘子看了祝缨一眼,又往里更缩了一点,小江低声道:“你只认一眼,是不是这个人。”

    王小娘子看一眼,尖叫一声,王家人变得不安起来。祝缨道:“小江,出来吧。”小江只得走了出来,说:“像是认出来了,又或许是看着男人就害怕。不好说。”

    祝缨对王翁道:“这里从案发后有多少人来过?”

    王翁道:“只有自家人、几个丫环。”

    “哪几个自家人?哪几个丫环?没有你不知道的人来过吗?”

    王翁断然道:“没有!”

    祝缨道:“事情要快!打起火把,连夜找,找着了就去缉凶。居然敢殴伤百姓!真是可恶!”

    王翁大喜:“大人?”

    祝缨道:“令嫒难道不是受伤了?贼人不是以肢体毁伤他人?”

    王翁的妻子安抚完女儿出来,听了这句话,由哭诉的哭变了个哭的调子,道:“大人,大恩大德。”

    祝缨摆了摆手,道:“打起灯笼火把,咱们找贼人!”

    王翁道:“大人,此贼脸上并无表记,要如何找呢?”

    祝缨道:“我不看他的脸,他在我这儿可没面子。”

    进来的都是王家自己人与祝缨、小江,王翁亲自点了火把,祝缨接过一枝,慢慢地寻找,果然与之前娄七的足印吻合,这货还会翻墙!

    娄七虽然换了鞋却不能换脚,祝缨仍是找到了他的踪迹,又问王娘子:“丢了什么样的首饰?丢钱没有?丢了衣裳吗?开个单子过来。”然后又问了娄七犯案的时间,竟是在昨天!

    祝缨道:“那就走不太远,今晚先休息,明天一早就找她去。”

    王翁道:“好!”声音略大了些,屋子里起了响动,接着是水声。王娘子道:“我去看看。”

    祝缨道:“创口清洗之后上药裹伤即可,反复清洗反而伤身。”

    王娘子哽咽道:“是。”

    …………——

    当晚,王翁摆出大宴招待祝缨一行,祝缨道:“有饭有肉就很好了,不要费这个功夫,你的钱不可贵,农忙时功夫可贵。也不要浪费这个时间,吃完咱们就睡了。”

    王翁道:“是。”

    赵苏和顾同心里都有点猜想,吃完了饭,两人也挤到祝缨面前表示要问个晚安,号称“晨昏定省”。

    祝缨道:“是娄七。他殴伤了王家小娘子。”

    顾同的声音里有了点怀疑的味道:“殴伤?”跑人后院里就为打个小姑娘?谁信啊?那是悍匪,要是杀了王小娘子他就信。

    祝缨看了他一眼,顾同低下了头。

    “以肢体毁伤人本就是殴伤。受了殴打的已经够难的了,何必呢?”

    “那就能判个死刑了,毁人清白,坏人贞洁,死不足惜。”顾同近来研究律法,流放犯逃跑又□□妇女,加刑给他判个死刑完全没问题。

    祝缨道:“楚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

    “诶?”

    祝缨道:“凡有威权者莫不如此。有这样的效用,为什么不做点人事?律法是死的,人是活的。

    我知道她经历了什么,我说她失贞整个福禄县都会盯着女人的□□,只要我不当一回事儿,整个福禄县就能宽容些。做大事的人,眼睛就该看点儿该看的。

    有人受害就该去惩罚凶手而不是审判苦主。娄七本来就是要死的,王氏还有很长的岁月要活,何必先逼她承认屈辱,再逼她承认不洁?为个没那么重要的事,将人逼入绝境,就是与□□犯合谋害死人命。这件事先这样吧。”

    小江轻声说:“都是命。”

    祝缨道:“她的命,在我这儿改了。就看她照不照我改的走了。”

    “咦?”

    祝缨道:“我判得了命案当然也判得了命,没什么是不能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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