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生

    赵苏和顾同亦可谓遇见祝缨之后命运发生了些改变,他们二人对祝缨这个说法倒也觉得贴切。至于王小娘子,她的遭遇可怜,赵苏和顾同想了一想,殴伤就殴伤吧,也算自家远房亲戚,谁没事儿想把她逼上绝路呢?

    两人都说:“是。”准备告辞去休息。无论对王小娘子有多少同情,他们都是要抓住娄七并且将他正法的。那个思城县的什么常校尉,是别想拿到人的。

    顾同想:是我们县的犯人,怎么能交给你?就在我们县判个死刑斩了算了!

    赵苏想:当场格杀算了。

    两人立志接下来的行动中都要好好表现,追踪的本事比不上祝缨,出力的时候还是有机会的。

    两人拱手要开口,冷不丁瞥到了小江,只见这个面容姣好的女子神色间有些飘荡,他们又看看祝缨,这位依旧是一副平静的样子,他们都有点猜不到。

    小江察觉到了年轻男子的目光,她抿了抿唇,道:“大人,借笔纸一用。”

    祝缨指了指桌子:“你自取就是了。要做什么?”

    赵苏和顾同都放慢了辞出的动作,想看看她要干嘛。

    小江道:“给那小娘子写两张方子。”

    这有啥好写的?赵苏和顾同眼中都有疑惑,顾同更自来熟些,道:“江娘子,她家会请大夫给她开补药的。”

    小江边研墨边叹气:“我写的不是那个。我写的,她最好用不上。”

    她左手的五个指尖用力地按住了纸笺,右手好像握着千斤重的一块生铁,一笔一笔不像在写字倒像在刻石头。她慢慢写完了一张纸,扯到一边晾着,又写下一张,这一张写得比上一张稍稍地快了一点。

    两张纸都写完了,她一手拿着一张字纸先后交给祝缨,道:“我独个儿去他们家未必肯见我这个生人的,昨天的事儿,要是来得及就照着这一张方子。要是来不及了,就抓这一张方子。”

    祝缨见她虽然克制,依旧神色有异,口气也与平时稍有些不同,一手拿了一张,先看左手那张,上面写了几段。第一段是“紫茄汤花方”,要紫茄花焙干磨粉加黄酒。第二段是“油菜籽汤”油菜籽、白芍、生地、当归、川芎一同煎服。第三段是“柿蒂汤”,柿蒂要带柄,也是焙干磨粉,黄酒冲服。第四段是“五味子汤”,五味子、三棱、文术、归尾、葶苈各等分,人参少许。

    另一张也是写了几段,有“牛膝汤”等。祝缨第一眼看到有一些活血化淤的药如麝香、藏红花一类还不太觉得,及看到这一张的后半页还有些有毒性的药材如夹竹桃。

    祝缨心道:小江与王小娘子往日无冤近日无仇的,应该不是想要下毒害她。这又是……

    顾同和赵苏见她没动,索性站住不走了。

    祝缨略一想才明白,对小江道:“你想得很周到。”

    小江勉强笑笑:“有什么周到的?第二张能不用就不用,对身子没好处。早些送给她,能赶上第一张就紧着第一张用吧。”

    祝缨道:“你同我来。你们两个傻站着做甚?还不去歇息?”

    她自己则是带着小江,对守在外面听使的王家仆人说:“前面引路,我要见王翁和他娘子。”仆人还没睡,慌忙点起了灯笼,也不敢问缘由,只会说:“大人这边请,留神脚下。”

    仆人在前面走着,祝缨和小江在后面,落后小吴等人也追了出来要跟随,祝缨道:“有些话还要问他们,不用你们,你们跟了去又吓着人不会说实话了。小江跟着就行了。”

    小吴等人只得站住了,赵苏和顾同也不好意思跟到人家后宅里去。小江落后祝缨半步,沉默地走着,祝缨顺手将两张纸折成了两个小小的长方形都交还给了她,说:“还是你对她说得好。”

    仆人叩响了二门,里面问:“谁?”

    仆人道:“我!王五,伺候县令大人的,大人有话要对咱们家郎君和娘子讲。”

    里面将门拉开一道缝儿,就着灯笼一看,赶紧将门大大地打开:“大人!”

    祝缨道:“不用惊动别人,有话要问王翁夫妇。带路。”

    王翁夫妇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他俩这两天遇到的事儿太多,正在说着私房话,也都还没睡。二人急忙出来迎接,祝缨道:“小江。”

    小江捏着两个小小的方块儿,上前对王翁的妻子一礼:“大娘子,借一步说话。”

    王翁的妻子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王翁点了点头,她才说:“乡下地方外面蚊虫多,娘子跟我来。”

    两人往一边厢房里点了灯,开始说话,王翁拱手上前:“大人,不知……”

    祝缨朝他摆了摆手,王翁住了口,祝缨将手背在身后,两人站了一会儿,秋天竟真有蚊子想来叮人,祝缨眼看着一只蚊子飞到自己的面前,突然伸手将蚊子给抓住了。

    王翁心道:大人总不能是到我面前抓蚊子玩儿的吧?

    祝缨心道:这破蚊子还真多!

    又一阵儿,王翁的妻子与小江一前一后出了厢房,两人手里都没有东西,王翁用眼神询问妻子。他的妻子先不理他,往祝缨面前拜了三拜,又拜了小江一拜,道:“大恩大德。”

    祝缨点点头,转身离开了,小江紧随其后。

    两人出了二门回客房,路上,小江低声道:“我、我不是故意心狠想杀生,有多少人,恨不得自己的亲娘当年有这样的一碗汤。”

    “哦。”

    再走几步,顾同和赵苏都还没回房,跟小吴等人站半道上等着呢,祝缨道:“问完了,明天一早王翁也会找两个几导,拿人的时候有个当地人带路会好些。”

    她一摆手,所有人都陆续回了自己的房间里休息去了。小江的房门前,小黑丫头正踮着脚尖张望着,看到她,小黑丫头绽出笑容来:“娘子!你回来啦?”

    小江道:“在这儿干嘛?喂蚊子么?”

    “我拿扇子了。”

    主仆二人进了房里,小江道:“你是不是想学怎么查案的?”

    “呃,嘿嘿。”

    “我记得你说过,”小江道,“赶明儿再遇上案子,你靠我紧一点儿,我往前站站,你也跟着那些衙役们一起听听,我瞧着大人的意思,是想开导他们的,他不藏私,你跟着偷听一点儿。能听出点儿门道来了,再说。听不出来了就死心,给我打下手。”

    “我两样都学!”

    “你先把字儿认全吧!”小江说。

    …………

    祝缨好好睡了一晚,神清气爽,第二天一早又精神十足地爬了起来。随行的人里也有睡得好的,比如赵苏,也有睡得不好的,比如小江。

    祝缨一起身,所有人都集合了起来。

    王翁又仔细招待了这些人,早饭也有肉食。丁校尉一通猛吃,吃完一抹嘴,嫌顾同和赵苏吃得慢,再看祝缨,人家已经漱完了口、擦完了嘴了。

    竟然比自己吃得还快!丁校尉有点不服气。

    祝缨等大家都吃完了,将没有驴马代步的人都留在了王翁家,自己与骑马的人前去搜拿人犯。小江答允了小黑丫头要帮她偷师,见此情况伸手拦了一下小黑丫头,道:“现在不是时候。”

    祝缨却回过头来,问:“你们两个能骑马么?”

    考虑到娄七这人刚才犯的案子,他不止杀人可能还会侮辱妇女,祝缨打算带上小江。万一有意外,询问的时候小江更顶用一些。

    小江道:“行的!”

    小黑丫头帮腔:“赶车都会的,骑马当然也不在话下。”

    王翁给他们配了两个向导,又寻了匹马给小江,小江和小黑丫头两人共剩一骑,一同随着祝缨追踪。

    王翁之前故意隐瞒了一点线索,现在让向导陪同祝缨等去搜寻,倒省了祝缨一些事情。祝缨时不时地下马看一看,这娄七从王宅逃走时是步行,但是他又不大走寻常路。一般人逃跑,无论是大路小路都要走个路。他有时候偏偏会走个田埂之类。

    收割水稻的时候,狭窄的田埂无数人踩过,甚至会将一部分田埂踩塌掉。踪迹难寻。

    祝缨只好扩大了范围搜一搜,看到足迹再走。

    渐渐搜到了下一个村子,这个村子没有王翁这样的大户,里正与普通富户虽然忙着秋收,陪着笑的脸上仍然透着点急于秋收的焦虑,态度还是很正常的。祝缨道:“忙你们的。”

    里正哪里敢扔下她不管?仍是鞍前马后,跟着祝缨到了一处谷仓。

    里正道:“大人要看谷子?这是今年的新谷,才入仓的,那边,那是还没封门的。”他指着另一处仓库,那里有人在往里面运谷子。祝缨看的这一个,他说已装满了,就封起来了。

    祝缨对丁校尉点点头,丁校尉做了个手势,他的手下里有人爬上了相邻的谷仓,居高临下张弓搭箭。祝缨问里正:“村里这两天发生过什么奇怪的事么?丢没丢过东西?”

    里正道:“那倒没有。”

    祝缨道:“你这谷仓不错。”里正有点得意地说:“马上就要交粮了,不如打粮食的时候就叫他们将今年要交的都收集了,一总放到村里的仓里。要缴的时候拉到县里去,省得到时候再挨家挨户的收。多亏了大人,咱们才能过上这样的日子。以往可不敢想,有不想交的,也有实在交不上来的,看着也不忍心收他的……”

    祝缨慢慢听着,心道:倒不如在每个村里都设一个小粮仓,丰年存些粮食,收成不好了或谁家遇了灾可以救济了,也免得家破人亡。譬如河西那户房子被烧了的人家,如果村里有点存量……

    赵苏、顾同看丁校尉等人动人,也都跃跃欲试,他们小声地询问祝缨:“是在这里面了吗?能进吗?”

    祝缨道:“小心一点,他应该有凶器。”估计得是菜刀。

    命人拿梯子,将谷仓的透气窗先给钉死了,再让打开谷仓的大门!

    衙役用力将门板踹开,门板转了个半圆重重地拍在了墙上!里面是谷子!众人小心地往前搜去,一个黑影从谷仓里蹿了出来!

    娄七!

    娄七跑得很快,饶是衙役们与官军有心理准备了,还是被他惊了一下,没能第一时间动手。娄七跑的方位很刁钻,他试图从两队人中间的缝隙里穿过。只要他能跑得足够快,就能跳进附近的一条小河里。

    两边谷仓顶上,官军也放箭将他几面退路堵死。因为怕误伤了下面的衙役,娄七跑近衙役的时候,官军反而不射了。都预备着万一娄七走脱了,再乱箭给它射死。

    此时,赵苏张弓搭箭,一箭射到娄七的左肩上,赵苏不慌不忙,再射一箭,这下正中他臀上,娄七脚步开始踉跄,赵苏又一箭射到他腿上。

    顾同扼腕:“你这手行啊!学里也不见你特别出彩呢!”

    赵苏矜持地笑笑,县学都是花胡哨,样子货,射个靶子就当是武艺高强了,他打小射得更多的是活靶。

    衙役们一拥而上,四个彪形大汉飞身扑上!两个人抢到了他的两侧,一人扯住他的一条胳膊往后一别一压!一个人一脚踩在了他的腰上揪起了他的头发往后一拽,让他仰面向天。

    最后一人抽出朴刀来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祝缨踱了过去:“娄七?”

    “什、什么?”这个面目普通的男人一脸的茫然,带着哭腔道,“饶、饶命啊!大人,小人收谷子太累,在里头睡了一觉。”

    衙差们也吃了一惊,以为抓错了人,他们手里的这个人看起来是一点也不穷凶极恶的,就是一个非常常见的普通的男子。他们甚至想现在就拿出画像来确认一下!

    祝缨喝道:“按住了他!”衙役们手上忙又加重了一点。

    祝缨对里正招了招手,里正小跑着上来,他也很惊颖,好好的谷仓里怎么来的生人?他仔细一辨认,道:“这不是我们村的人!”

    顾同喝道:“娄七!你还装?!!!老师,您看他手上!”

    拽着娄七胳膊的衙役微微动了动手,将他的手腕更往外扯开了一点。

    娄七的腕子上一枚已变了形的金镯子,镯子圈口略细是个女式的镯子,往他的粗胳膊上一套,几乎要套不下。这镯子顾同不确定是不是王小娘子的,以顾同的眼光来看,得是个县里富户才能戴得起的样子,上头还嵌着珍珠哩!

    娄七的不哭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上露出一种麻木的凶恶,没想到有人会搜到谷仓。新谷入库,已经装满了的仓库近期都不会有人再进来仔细看的。

    现在被叫破了,他也不怕,不过是抓起来问罪。从审到判,有的时候机会越狱出逃。

    祝缨问道:“你就是娄七?”

    “是你娄七爷爷!”

    无论衙役、官兵都露出气愤的神色,祝缨嗤笑一声,问道:“河西村的火是你放的?”

    “当然。”

    祝缨指着他手腕上的金镯,道:“这个也是偷的了?”

    娄七笑得猥琐而瘆人,司法佐大喝一声:“王家大院的案子是不是你犯的?!说!”

    “那小娘们儿,滋味不错。”娄七笑着,看向祝缨身侧的小江,将舌头伸得很长,灵活而快速地将上下唇舔了一周,发出咋啧声响。

    祝缨皱皱眉,而手将司法佐的佩刀抽了出来,将刀尖捅他的嘴里,一拉一旋!

    娄七发出凄厉的闷哼!

    祝缨将刀柄递给司法佐,道:“带人搜谷仓去!”

    里正慌忙道:“小人叫人来帮忙,就回来,就回来!”他跑得飞快,一气找了好几个人:“快!跟我走!好容易收成还行,叫这群鬼一阵儿乱翻,岂不糟蹋粮食?”

    村民们听了也有点着急,都跟着跑了过来。

    有村民干活,衙役们也没闲着,他们也搜一搜,村民们看衙役们没有胡乱泼洒粮食,渐渐放下心来。

    忽然,一个村民大叫:“这是什么东西?!!!”

    又一个村民说:“我这儿也有!”

    他们一套翻,后一个村民那儿翻出一个篮子,里面是些还没吃完的食物。旁边另一个后生说:“这不我家的篮子么?才说少了饭,还道已经送到地里去了,竟是被他偷了吗?”

    第一个村民已经在骂了:“天打五雷轰的畜牲!他不得好死!”

    衙役们围了上来,问道:“怎么了?”

    “畜牲在谷仓里大解,我摸了一手!”

    普通一个村民也不知道该搜什么,只是觉得地上突然出现的一堆没归拢的谷子有些乍眼,伸脚拨了两下,软乎乎的像烂泥,蹲下拿手摸了摸,居然是粪便!

    衙役们也生气了:“真不是个东西!!!”

    村民们赶紧将周围的谷子拨开,将好谷子又查了一遍,往外取簸箕清理秽物,还有人跑去向里正告状,说着说着,狠啐了娄七一口,里正气得要打娄七。

    衙役们要拦,里正恨恨收手,心里又苦又气:“这下可得重新翻倒一遍了,糟蹋多少粮食!”

    娄七一嘴的血,疼得脸也抽搐了,他的舌头只有一半连着舌根,祝缨下刀向来是要见血的。她对衙役使了个眼色,衙役松开了手,娄七又要跑。祝缨又对里正道:“去,把贼拿了。”

    里正两眼放光,还没动手拿扫帚簸箕的村民回来了,就手劈头盖脸就打了下去,村民们跑了出来,见祝缨也不阻止,都上来围殴娄七。

    祝缨看了两眼,对司法佐道:“一会儿这个游街。再巡谕各村,还有一个毛六也跑了,凡有生人,都留意着。记着,是生人,我不管是好人还是坏人,只要生人,我都要他们留意上报。”

    “是。大、大人……”

    “嗯?”

    “快、快,快打死了。”

    祝缨笑笑,道:“停手。”

    衙役们这才上前阻止了村民,只见娄七已是满脸血了,祝缨道:“好了,咱们走。”一行人押着娄七带回了王翁家。

    王翁家的向导快跑几步去报信,王翁带着儿子出迎:“大人!”

    “是他吗?”

    王家父子见娄七的惨状先吓了一跳,仔细一看登时气怒:“就是这个禽兽!”他们就要取刀来杀娄七。

    祝缨道:“是他就行了。不许动私刑。”

    娄七喉中“嗬嗬”作响,丁校尉这一趟没能干上最出彩的,心中正不快,听得觉得心里发毛,抬起拳头一阵暴打:“你还装象!”

    祝缨道:“行了,别打了,怪没趣的。”

    丁校尉一想,确实没趣儿,收了拳头走开了几步,只见祝缨缓缓抽出长刀,下一瞬,白光闪过,仿佛一道细小的闪电劈到了娄七颈侧。

    司法佐和王翁被溅了一身的血。

    祝缨拿刀鞘捅一捅司法佐,司法佐跳了起来!祝缨道:“拖着尸首,游街去。”她看了看自己的刀,小吴知机,找王翁讨水洗刀。

    王翁大口地喘了几口气,道:“多谢大人除去此害。”

    “哦,逃犯拒捕,应该的。”

    祝缨洗了刀,又洗了手,不顾王翁的挽留也没再问王翁家的事情,带着人重回娄七与毛六分开的岔路,再去追踪毛六。

    ………………

    毛六比王大虎、娄七都好抓,连祝缨也没有想到毛六的落网是这么的容易。

    福禄县邻近大山,县内也有些小山小丘,又常有些沟沟坎坎。离村不远就能看到些野鸡之类,也有些野物四下蹿着。村里的机灵人会下点猎套挖个陷阱之类,抓到野味倒能卖几个钱。

    毛六这条路没有挑好,他逃跑后没有留意,一脚踩空落进陷阱里,将腿也折了。正值秋收的时候,谁也没心思检查这陷阱,他掉下去之后因受了伤爬不上来,祝缨找到他的时候他已三天没吃东西了。

    祝缨从上面垂下一根绳子,他拽着绳子往上爬。爬上来之后便说:“大恩大德,结草衔环。”

    顾同拿着画像和眼前人一对:“毛六!”

    毛六也与娄七一般,也不想承认,祝缨踢了踢地上的一个东西,道:“这个也带走。”这是一柄钢叉,河西村丢的几样东西里就有这一样。

    衙役们如得了法宝,将一根铁链套到了毛六的脖子上,再抬手劈头盖脸一顿好打:“你这贼!这是哪里来的?”

    毛六道:“我拣的。”

    祝缨道:“王大虎、娄七已然伏法了。”

    毛六脸上的表情告诉了所有人,他就是毛六。

    丁校尉乐了:“得来全不费功夫!祝大人,恭喜恭喜!”

    祝缨道:“这些日子辛苦丁兄了。”

    “不辛苦不辛苦,应该的!保一方平安,也是我等职责所在嘛!”

    两人客套一回,衙役们又看他已不能行走,再要腾一头驴给他坐上。祝缨也没有反对,只是说:“去河西。”

    毛六脸色一变,不顾腿伤挣扎着要跑,跌下了驴来疼得一阵抽搐,却又坚持装死。祝缨道:“捆了带走。”

    衙役们气他不老实,拿麻绳将他捆成了个攒蹄模样,一根大粗杠子从中穿过,像抬死猪一样抬着。此地离河西村已颇近了。祝缨等人回到河西村,这里稻谷已收得差不多了,村里办白事的人家正在撤幡——天气仍热,他们已将人下葬了。

    看到祝缨又回来,河西村的里正只得又出来迎接。祝缨用马鞍指着毛六道:“认一下吧,有没有他。”

    王大虎、娄七的尸首都拿去游街了,最后的终点是县城。毛六是个活物,正可带过来告慰亡者。

    衙役们将大粗杠子一抽,毛六落到了地上。里正叫来人,年轻后生背着个拄杖老者跑得飞快,全村人都围了上来。老人道:“有他!是他害的小童,还有两个!”抡起拐杖就要打。

    衙役们假意阻拦,村民一捅而上将毛六打死。

    祝缨道:“行了。带回去吧!啊!对了,忙完了到县城来看景儿。”

    里正不明白祝缨这话是什么意思,不过凶犯都抓了,县令大人确实是个心系百姓的好官!里正道:“收得差不多了,这就上城去。”

    祝缨道:“不急,先将村里安顿好。”

    这才带着毛六的尸首回县衙去。

    …………——

    从河西村到县城,快马当天能到,拖着个尸体就要慢一点,祝缨索性算了两天的量,中间遇到村镇就架起尸首去游一番。

    第二天,她回到了县城。

    城门前的空地上已搭了一座三尺高的土台,上面树起了三根高高的粗木桩,一个用铁钩勾起了王大虎,另一个勾起了娄七,算上带回来的毛六,三根木桩正好满了!

    关丞慌得要命,带着人出来迎接祝缨。他的身后是顾翁等几个乡绅,许多乡绅回乡督促秋收了,只有顾翁等田产在附近的还住在县城里。

    关丞见面先说:“大人辛苦!”

    祝缨道:“吊上吧。”

    然后问关丞:“县里一切可还好?”

    关丞忙道:“好好,都很好,公文也发出去了。想来回函也在路上了。这……三个都……”

    “啊!为防他们再作恶,就地格杀了。你来得正好,正有事要你做呢。”

    关丞小跑着跟在祝缨身后:“大人请吩咐。”

    祝缨道:“几件事。第一,宣谕全县,歹人已然伏诛,让大家安心秋收。第二,该开始收税了……”

    她说了几件事,先是关于秋收之类正常该干的事,接下来就特别提到了受到三个逃犯侵扰的村子,那里的秋收肯定受到了影响,报税的时候如果有困难,先不要急着催缴,把情况报给她,她再来做决定。

    关丞道:“是。”

    他现在老实得很,身后的顾翁等人也是一样。

    祝缨又说:“再要宣谕全县,这户籍还得再理上一理,像这样有贼人出没的时候,反应还是太慢了。乡、村、里保消息都得畅通,无论上情下达都不能有阻滞。”

    “是。”

    “再有,要出个告示,警示全县!”

    他们一面说一面往城里走,城里的百姓也不怕她,都笑着迎她。祝缨骑在马上也频频向四下点头。

    回到县衙,她不忙别的,先起草一份告示。内容乃是针对流放犯以及流蹿犯的,第一部分写明了,朝廷的制度,到了流放地之后要服役,但是三千里的流放犯,服役三年之后就可以争取在当地正常的生活了。即,像差不多的普通人一样定居下来,入籍,完粮纳税,从此变成当地人。虽然他们犯了错,但是还是有改过的机会的,让流放犯们“不要自误”。

    第二部分才是写,福禄县是个有法制的地方,绝不允许各地重犯过来犯事,必须遵守法纪,否则“严惩不贷”。

    她这告示写得很清楚,第一部分占了五分之四的篇幅,详细写了朝廷的法令规定。第二部分只是简单一提。

    关丞接了之后,道:“小人这就将这发抄张贴!再向全县张帖宣讲!”

    祝缨道:“去吧。王大虎三犯的往来公文我来应付。”

    她还得写个汇报给京城呢,这是重犯,抓着了得判个死刑,但是现在人死了,得有个说法。现在案犯伏法了,她就得把前因后果都写明了,她也不打算为常校尉隐瞒,常校尉就自求多福吧。

    此外还得再补一个结案通报给南府和州里,告诉他们凶犯伏法,大家可以先放心了,不要耽误了秋收。同时再告一状,说明她这儿的秋收也被耽误了一点,她正在“勉力补救”。

    诸如此类,她早就干得十分顺手了。

    心里又盘算了种麦,以及要与苏鸣鸾、阿苏洞主再协商一下山上种麦的事宜。她打算教她们,同时向朝廷说明一件事:瑛族人不是瞎子,看到山下推广了麦子,他们难道不好奇?不会模仿?

    这事儿是拦不住的,不如就趁此机会做个人情宣扬一下王化。

    打着腹稿,祝缨对顾翁道:“顾同好好的,不必担心。”

    顾翁老老实实地说:“在大人手里,小老儿是放一万个心的。”

    祝缨看看他,又看看旁几个乡绅,心道:这恭敬来得有点奇怪。她对顾同道:“好好陪陪你阿翁,别叫他再担心了。”顺势让大家都散了。

    赵苏等人也散了去,祝缨叫住了他,道:“你的行李才收拾了一半吧?鸣鸾下山的日子也被秋收打乱了,这个月索性不干别的了。着紧些,我给你收拾行装,收完秋粮你就得动身了。”

    “是。”

    祝缨这才派小吴:“你出去打听打听,今天的人都有点怪。”

    小吴奇怪地问:“哪、哪里怪了?小的没发现呀。”

    “看我的眼神有点儿怪,去打听。”

    小吴摸不着头脑,出去打听了好几天才有了眉目——比起仔仔细细地写明“流放犯的待遇以及以后可以有的生活,如何回归正常”那一长串,百姓们更津津乐道的是那句“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

    祝缨让高闪等人悬尸示众,本意是安抚百姓、震慑贼人,使贼人害怕进而不在福禄县犯案。

    不想尸体吸引眼珠,高闪等人一番口沫横飞的描述又更让人像听了一篇剑侠的传奇故事。百姓平日也没什么娱乐,秋收累个半死,听个故事实在提神。

    畅快极了。

    顾翁等人于痛快的故事之外又有了一点额外的体悟,越发的老实配合了。

    祝缨此时已发完了文书,又收到了第一批文书的回函,南府与鲁刺史那里都说知道了,让她有了眉目接着汇报,案子如果遇到了难处赶紧开口,别闹出大事来不好收场还要耽误秋收。思城县令来函致歉,并且表示会与常校尉好好沟通的。

    她现在正等着各地方的第二封回函。

    小吴回来之后一套讲,祝缨道:“原来是这样?”

    小吴道:“大人,您就是脾气太好了,但凡稍微露一点儿本来,就够他们开眼的了!”

    祝缨道:“哪有这么容易的?我是来种地挣钱的,又不是来杀人的。”

    小吴一噎,心道:大人真是太慈善了!

    童波拿了邸报过来:“大人,今天的邸报。吴头儿,你干嘛呢?傻了?”

    小吴笑骂:“滚蛋!”

    祝缨扫了一眼邸报,道:“你去把小江叫来。”

    小吴自己“滚”了:“是。”

    祝缨又吩咐童波:“去将司法佐等人也请来,都到前院集合。”

    “是。”

    小江就在衙门里,来得很快,祝缨将邸报往前一报:“看看吧。”

    小江迟疑地看了一眼,祝缨点了点其中两行字,她才找到要看的内容——大理寺设了女仵作一职,并且建议各州、府有条件的都设一名女仵作。

    “这……这是什么意思?”

    祝缨道:“以后干你这一行的人会很多,不在县里,你还可以去府里、州里。”

    小江想说,那些地方人家有门路呢,不过转念一想,那又如何?

    她说:“这一定是大人的主意!”

    “我现在可管不着大理寺了。”

    小江笑笑,心道:我才不信呢。

    祝缨道:“你想栽培小丫?”

    小江试探地问:“您答应吗?”

    祝缨道:“我答不答应你不都干了吗?硬带着她往前蹭呢。想听就站直了身子认真听,别缩头缩脑跟做贼似的!”

    “哎!”小江答得又脆又快。然后又问:“听说要种麦子了,还要教授种植之法,要编歌吗?”

    祝缨道:“今年先不用,让乡绅们先种,看有没有要调的地方。明年定了稿子再唱。”

    “好!”小江道,“我去告诉小丫。”

    “她大名是什么?”

    “没名儿。”小江说,“卖来卖去的粗使丫头,没有大名。”

    “姓什么?起个吧。”

    “姓也总是改来改去的。没个准儿。”

    “那就定了个,定下来了告诉我,记个名。”

    小江认真地问:“您办事一向有主意的,可这又是为了什么?”

    “女仵作有了,女监有了,女衙差也可以有,”祝缨说,“得有个名儿。”

    “那我问她想叫什么。”

    小黑丫头也不知道叫什么好,倒是想跟小江一个姓,都托给了小江。又说:“我跟着娘子叫!娘子,你大名叫什么?”

    小江也没给自己起大名儿,要不她叫大娘,小丫叫二娘?又不太像。她想了一下,道:“我想叫士。”

    “啊?”

    “哦,连着叫有点怪。”

    最后索性又翻书,随便指了个字,给自己取名叫“江腾”。小丫头:“这也太不讲究了,我不要这样。”

    “那要叫什么?”

    小丫也想不出来,闷闷地道:“不知道。我不要随便叫个名字。”

    “江舟吧。”

    “粥?”

    “就是船。”

    “嗯,也行!”

    俩人的名字就这么定了下来。

    小江匆忙去报告祝缨,祝缨顺便将她们俩也加入到了旁听的队伍里。告知他们,完粮入库、麦种播下之后,都得跟着学查案!

    司法佐等人满心高兴,能学到一半儿,不不,两三分本事也够使的了!

    祝缨道:“且慢高兴,差使要是办不好,也是不能学的。”

    衙役们道:“大人放心,今年的秋税一定收足!”

    盼头

    人有盼头的时候,可以吃得下任何苦、受得了任何的累,福禄县上下正处在这样的心情之中。

    祝缨是个“好官”这是毫无疑问的,甚至比“好官”更好一点,她来了之后,全县的日子好过了不少这是真的,但给人的感觉总觉得哪里缺了点味道,如今这最后缺的一点味道补上了。上下人等都开始相信,这个县令是个“靠得住”的人。以往只能说她“有本事”。

    衙役们也是同此心,县里派了差使让下乡收税,那就下乡收税。虽不免在乡里吃庄户两只鸡,办事却很利落也不故意刁难,也没有更多的欺压百姓。今年的税收得比去年还要更利落些,村民交也交得比往年更利落。各乡、村的租税源源不断地装满县城的各大粮仓。

    因为闹了一回逃犯,耽误了十几个村子的秋收。安全的地方秋收比去年略多了一点,出了事的村子的收成并没有增长,反而略有下降。河西村受灾最惨,还有人被烧了房子,全村纳完粮之后余粮就有限了,不少村民还得接着过苦日子。

    等于受了个小灾。

    祝缨有吩咐,这些村子如果有情况,可以记下来告诉她。去收税的衙役就答应了里正的要求,同意到了县城之后代里正向祝缨禀告。

    里正要押车送粮,就在县城里随便找了个客栈住了下来,福禄县城的客栈也不多,客栈里的房间也不多,里正没混上单间儿,弄了个大通铺上的一个铺位,等衙役回信儿。

    这个时候祝缨是忙碌的,县衙不但要接收粮食,还要做另外一些事情,比如春季未结清的耕牛、耕马的租金之类。种麦的事情也得提上日程了,祝缨亲自将粮食押运往州府,乡间就该再次犁地了。

    直到第二天,衙役才找到空隙将河西村的事儿报给了祝缨,说了河西村的难处,又讲了里正的要求:“他们想求大人宽限一下春天租牛的钱。”

    河西村春耕的耕牛也不足,这两年都是县衙出面给垫付的租金、到秋收的时候欠钱的农夫再以收获低息偿还。去年一切顺利,今年遇到了麻烦。

    祝缨问道:“人已经在县城了么?”

    衙役道:“是。”

    “粮税如数上交了?”

    “是。”

    祝缨道:“他还在县城么?”

    “是。”

    祝缨道:“给他五百钱,让他半月后赶过来,不许迟,迟了我可就不管了。”

    衙役打心眼儿里为河西村高兴,喜道:“是。”他一路疾走去找到了河西村的里正,道:“呐,这是大人赏你的,叫你先回去,半月后再来,记着啊,不许迟到,迟了大人可就不理会了。”

    里正将这五百钱拨还了一大半塞给衙役:“兄弟,打听一下,大人是个什么意思呢?”

    “那我哪儿知道呢?哪里这么啰嗦了?大人是什么人?必是会有章程的。这阖县上下多少事儿要他老人家拿主意,你看看,不止你们村,各处都往县城送粮呢。大人还要同府里、州里合计事儿。你先回去,到时候早两天过来,勤着点儿到衙门口转转。”

    里正别无他法,看着外面热闹的街道,知道衙役说的是实情——大家伙儿都往县城里运粮呢。里正们会随衙役押送粮车,各村里正家里都还能有几个铜板的余钱,也有给老婆带几尺布的,也有给孩子买点儿糖的。县城里也是一派欢乐的景象。

    以年景论,今年不能算丰收,以百姓最后能落到手里的收成论,那就是个丰年了。

    里正道:“就听兄弟你的,我先回去了,到时候我还来找你成不?你住哪里?”

    衙役道:“你只管到衙门上找我就成。”

    里正叹了口气,将两把铜钱装回了袋内。衙役犹豫了一下,对着拨给他的铜钱呶呶嘴,道:“这些不装了吗?甭弄那么虚的,赶紧的走吧。”说完,生怕自己反悔似的跑掉了。

    河西村里正特意问客栈掌柜的确认了日期,扳着指头认真地数了十天,心道:我十天就动身,路上花个一、两天的,就在这儿等着,总不至于来晚误事了。

    …………

    且不说河西村里正如何扳着指头数日子,祝缨这边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充实。核对粮税、租金不必说,又有府、州的第二次回函。

    无论是府里还是州里,对此事的回复都是出奇的一致——杀就杀了,办妥即可,但是要好生安抚百姓。

    由于这事儿错不在她,府里、州里将思城县给斥责了一回。思城县的裘县令人在县衙坐,怨从天上来!他虽也有些责任,但是主责是在常校尉的。府里、州里又嫌他“竟不能及时破案,致使犯人流蹿”,裘县令心比黄连苦。他明明是个苦主,犯人在他境里杀人,总得有人向他报案他才能知道!

    亏得常校尉将五名犯人里的两名也捉拿了,勉强也不算他们毫无作为。但是当裘县令找常校尉去讨要这两名犯人的时候,常校尉扣着人不给。

    常校尉如今才是不知道前路在何方,交出犯人,那肯定是不可能的。他如今在“玩忽职守”的边缘,两名犯人是他抓回来的,这二人就是他“没有玩忽职守”的明证,肯定不能交给裘县令。

    不给裘县令,裘县令也交不了差,他也不愿意。

    两下僵持住了,也不知道要如何收尾。更因此事将思城县的一些庶务也给耽误了,裘县令也是十分的不满意,多想像祝缨一样说一句“是龙,给我盘着,是虎,给我卧着”,可是他不敢,只能跟常校尉依旧打着太极。

    头都要挠秃了。

    祝缨就没有裘县令这些痛苦了,她连杀三名凶犯,避免了陷入裘县令这个境地。混在官场十年,祝缨见多了各处扯皮的事儿。哪件事儿归谁管就显出谁的权了,而权必然带来利,必是要争一争的,其间能做无数文章。如果是三个活人,少不得扯皮,现在她这里反而是最清净的。杀都杀了,随便你扯。尸首先晾着,不耽误我事儿。

    富户又吐出些土地登记在册,福禄县今年收上来的粮税比去年还要多,县衙自有的耕牛也有租金可收。又有其他种种收入及安排。秋收后,不种麦子的人要服徭役接着修路,冬天的时候所有在籍的又要修水利工程等等,都得她现在先有个大致的计划,算好不同时期的人工,以免到时候混乱。

    十来天时间,完粮入库。祝缨的一切都很顺利。

    算着点儿,祝缨将县中士绅叫来了。与此同时,河西村的里正也到了,到了衙门上一问,祝缨就命人将他也叫了过来。

    里正不是赤贫,在本县这些“士绅”面前还是显得贫穷局促,人家穿绢绸,他穿布,人家宽袍大袖,他窄袖短衣,不过他比一般人强,衣服上没补丁。屋子里还有几人与他打扮相仿,两伙人一眼就看出来明显的不同,也不晓得同时叫他们来是为的什么。

    里正凑到布衣一堆里站好了,发现大家差不多都是里正一类的人物。原本在村里、邻村里也是场面人的他,此时不由有些胆怯了。他低声问了旁边另一个里正:“叫咱们来是为什么呢?”

    那位道:“我也不知道,看到那边那个穿蓝绢衫、腰里佩了把小刀的么?那是我们王翁,有他们在的地方应该不是坏事儿。”

    里正看过去,只见那一堆穿绢绸的人里,几乎个个都在腰间配着把小刀。福禄县地处偏僻,民风多少有一点点彪悍。有钱的人有时候也会佩把刀,这样的刀多数是起装饰作用的。现在这些刀也差不多,但是与之前的形状稍有些不同,刀身显得尤其的狭长。

    士绅们见到里正们,也有认识的,点头致意,也有不认识的,打量打量他们几眼就不再理会。士绅显然是知道为何而来,脸上的表情都有点小小的兴奋。

    他们人一齐,没多久就有一个官员模样的人过来,说:“肃静,大人来了。”

    这个人河西里正认得,是县里以前主事的关丞。

    很快,县令大人就从外面走了进来。

    乡绅们赶紧起身,里正们也都立正站好,又一齐行礼。

    祝缨往上首坐了,曹昌捧着只匣子出来站在她的身边,关丞在她的下手站着,在关丞的旁边摆了一张桌子,祁泰悄无声息地坐在了那里,身前摆着文房四宝、两个匣子。

    祝缨扫了一眼下面,人数对,人也对得上号儿,她说:“都知道今天是为了什么事吧?”

    儿子另有安排,赵沣亲自到了县城,此时当仁不让地上前一拱手:“大人,可是为了种麦?”

    祝缨点点头:“水稻收完了,该种麦子了。”

    河西村的里正有点莫名其妙:这干我什么事儿呢?好像听说县令大人种了麦子,可跟我们有什么相干呢?跟耕牛的租金又有什么相干呢?

    祝缨道:“去年试种,时间稍有些紧,今年要稍早一点种。你们上报的田亩数我已知道了,今照你们的田亩数分与你们麦种。”

    她不需要再与这些士绅协商每人分给多少麦种,想必他们也不太想让她当众将这些人的家产报出来,再按比例宣称给了某某人多少多少麦种。

    一边关丞点点祁泰的桌子,说:“念到名字的就到这边来签个字画押吧。”

    他从一个匣子里拿一张拿条子看一看,唱名:“赵沣。”

    赵沣抖抖衣领走上前来,对祝缨一施礼,再对关丞一礼,站到了桌前。只见两个匣子一空一满,满的那个匣子里都是字纸,顶上一张就是写着着他的名字。

    祁泰拿出那一张,道:“看看无误就画押吧。”

    赵沣看上面写着,今领麦种若干、县衙教耕种,来年收获后,赵沣照原数目归还麦种,其余产出悉归他个人支配。

    他画了押,收好这张契纸,再对祝缨一礼。祝缨点点头,那边小吴将曹昌手里的匣子也打开,取出一张条子递给祝缨,祝缨看一眼姓名、数目无误,就将条子往前递了递。赵沣上前接了,见这张箱子上面写着田若干亩,准发与麦种若干斤。上面盖着朱红的印,凭条子到县中的仓库支领麦种。

    有他这个例子,下面接麦种的人也都依样画葫芦,进行得很顺利。赵沣领了之后先不离开,安静地在一边等着,他觉得等下去应该还有安排。

    河西村的里正见状更觉得奇怪了,乡绅们领了之后也都不急着离开,直到所有的乡绅都领完。

    祝缨道:“我待百姓一视同仁,不能因贫富而有所偏颇,既有富户的也就有贫户的。下面,念到名字的上来。”

    这就不是一家一家的发,而是某村几户人家一总写一张条子,上面列个表,分给几户种植,各领多少斤麦子,由里正代领,条件也是一样的。里正们看一看上面写的人名,在村里都是人丁兴旺日子能过得下去的。他们自己也多半名列其中,也都先画押签领了。

    祝缨道:“会有人陪同你们下去分发麦种的。”

    里正们道:“是。”

    河西村的里正心道:种麦?难道还有我的事?

    祝缨最后将他与八、九个里正提出来:“你们是今年受损的,也与你们一些麦种,会有人教你们耕种。”

    免耕牛租金?拖到不知什么时候交?那不跟我刚来的时候福禄县的欠租一样了呢?新债压旧债,想都不要想!老实种地吧!要是种麦子的时候没有耕牛,县里还可以继续租给他们使用。种麦的事还没推广,这个时候县里的耕牛是十分富余的。

    祝缨道:“凭条子去领麦种,那里会有人教你们种植的,一张条子领两个人。”这才是让里正一总代领的原因。若干亩田地,派两个种过田的熟练农夫去教授。除了单八等人,去年祝缨在公廨田种麦子的时候也使用了一些佃农,这些佃农也都会种植。

    今年,她打算以旧带新,掺着使。

    河西村里正心道:再种一季麦子,只要有一石,就能将租金给补上了。再还了现在播种的租金,还能余一点麦种,明年咱们就能自己种了。

    很划算!

    他小心地问:“大人,那这税?”

    祝缨道:“今年不向你们收麦税。”

    乡绅们之前知道今年是不会收税的,到她公开将这句话说出来,心头一颗大石才算落地了,都称赞起了祝缨真是爱民如子。

    祝缨道:“好好种,明年也不收。”她没有一口将话说得太死,直接公开说五年不收,除了开始两年,接下来她还是要收一点麦子做种的。如果顺利,南府的麦种她都得供应,这个事儿她得糊上了才上,冼敬真是个奸商!

    这个条件无论乡绅还是里正倒都能接受,一齐向祝缨行礼,祝缨道:“都忙去吧。”

    她也得押运秋粮上缴去了。

    …………

    运粮的路祝缨这是走的第三回了,所有人都不担心她会出差错。

    临行前,她对赵苏道:“等我回来你就上京,我还有事要交给你办。”

    赵苏也很想多等一等,等她回来,同时也是等苏鸣鸾将山上的事情忙完了下山来。山下秋收已毕,山上还在干着。之后就是种麦了,他仍想在离开之前最后为舅家牵一回线,也不枉他占了“獠女之子”的身份得了一些便宜。

    他说:“孩儿就在县城哪里也不去,家中有家父安排,也不用孩儿回去。”

    祝缨道:“好。”

    她这回上州城里还想再采购一点物产,秋税收了,她的腰包又鼓了起来。算来郑夫人岳妙君已经生了孩子了,家里除了花姐和张仙姑给做了些百衲衣之类,再准备点珠宝物产,手里就没有应急送礼的存货了,她得再买点儿。

    与去年一样,还是先去了府城,上司这回对她客气了不少,关切地问:“百姓安抚了吗?”

    祝缨道:“都还行,好容易有了点起色,总不能叫他们再因为几个囚徒又穷回去。给他们找口饭吃,缓过了这一季,等到明年也就好过来了。”

    上司道:“果真能行么?真有难处一定要说。”

    祝缨道:“穷人不能有意外,一旦出了意外就全完了。只要意外的时候给他们兜个底儿,搭把手,过了这一关就依然又能向以往那样生活了。直到下一次意外发生。”

    上司点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道:“你且在府里住两天如何?”

    祝缨奇道:“为何?”

    上司道:“府里的秋粮还没齐。诶,你今年来早了呀。”

    祝缨也不辩解,道:“正好想见识一下府城的繁华呢。”

    上司道:“福禄县的会馆办得不错。五、六月里竟还有鲜橘。”

    祝缨道:“都是去年摘的,今年新鲜的还没下来。等下来时,请您尝尝。我出了百贯赏悬,求好苗好种好果农,要甘甜的、不必冬季上市,春季要是能结果就更好了。”

    上司道:“你倒还真舍得!”

    祝缨道:“种出来了我还能尝鲜呢,何乐不为?”

    两人闲话了一阵儿,上司看着一点也不像个病人,祝缨道:“人逢喜事精神爽,您精神不错,是有什么喜事么?”

    上司清了清嗓子,想笑,又忍住了,低声道:“你要知道轻重。我知道,你在朝廷里有人,可是呢……万一鲁大人就是升到京城去,你开罪他就是自讨苦吃啦。你已令他十分头痛了,不要再火上浇油了。他罚了你再走,留你在这儿丢脸岂不尴尬?”

    祝缨道:“听您话里的意思,他老人家要高升了?”

    上司有点后悔让她知道了,怕她动什么心思节外生枝,道:“莫要画蛇添足!他任满了要离开这里罢了。”

    祝缨道:“大人未免也太看得起我了,我哪来的本事左右刺史的任免?”

    上司一想,也是,到了鲁刺史这个品级的官员的升迁调动,绝不会因为一个小小的县令而有什么意外的。

    他说:“总之,咱们将粮交上,他押粮进京。到了年终,新刺史赴任了,就听新刺史的。新刺史不来,就由别驾或长史上京奏计。都与咱们不相干了。”

    祝缨道:“大人的消息准么?”

    上司道:“你且看就是了。怎么,不相信?”

    祝缨道:“怎么会呢?只是想,又要奉承新上官了。”

    “你还会怕上官?”

    祝缨道:“怕是怕的,也是想讨好的,不过有时候太吃力了实在干不来就放弃了。”

    上司咳嗽了好几声,心道:你就胡说八道吧!

    ……——

    祝缨从上司这里得了个消息,心情不好也不坏,她依旧是请了赵振、甄琦吃饭,赵振还是到了,甄琦还是没来。她也还是准备两份礼物让赵振领回去,赵振也有经验了,也带了回去。礼物,甄琦还是会收的,不过赵振一整年好像都没有看到甄琦用。

    这样的小事,赵振就给瞒了,免得祝缨闹心。

    祝缨又在府城转了一圈儿,看福禄县的同乡会馆比去年热闹了不少,她走过去,又被一些人围观。冷不丁的,脑后一阵风响,她往左一闪,一件荷包擦过她的袖侧落到了前面的地上。不远处几声女子的笑声。

    祝缨:……

    同乡会馆里的人忙迎了出来,又说外面:“别闹。”

    人们都嘻嘻哈哈地,也有人说:“好灵!怪道能缉凶哩!”

    祝缨进了会馆里坐下,道:“挺热闹啊。”

    今年在这会馆里坐镇的是本县张翁的幼弟,他笑道:“都是托大人的福。大人近来在府城名头响得很哩!带着我们这里来看的人都多了。”

    “嗯?”

    原来,府城的百姓也喜欢听个痛快的故事,事情传到了他们这里又走了个样儿,竟然说她能通鬼神,半夜里梦到了冤魂引路。

    祝缨一笑而过。

    又过了几天,才与上司一同往州城去,这一路仍与之前一样的顺利。整个南府的粮都顺利地缴入了库里,她们拿到了收据的条子,接下来也该去拜见一下鲁刺史了。

    不是六月和十二月,同时到刺史府的官员没那么齐,祝缨随着上司等去拜见了鲁刺史。鲁刺史出奇地和气,对祝缨说话时竟带了一些真诚:“凡有能为者无不有脾气,不过有的人脾气外露,有的人脾气不显。年轻人不知道,老人也年轻过,你们的心情,我们都经历过。”

    祝缨认认真真地听了,道:“想来大人年轻时必是意气风发之人。”

    鲁刺史道:“等你到了我这个年纪,成就未必就比我差了。后生可畏呀!”

    听的人都惊了,鲁刺史晾着祝县令快三年了,一向不对付,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只有祝缨和上司知道,鲁刺史是快要离开了。

    她还是装成不知道,于平静之中稍稍让鲁刺史看出一点点的惊讶,鲁刺史点了点头。鲁刺史算着自己的任期也知道差不多该动一动了,只是怎么动、接任的是谁他的消息也不很准确,于是也不对这些与他关系没那么紧密的人讲,言语间带一点安抚而已。

    对他的“自己人”鲁刺史当然有私下的安排,这也不必去宣扬。

    一行人出了刺史府,王县令道:“鲁大人这是怎么了?”

    上司咳嗽一声,道:“上峰的事儿,不要乱猜!”

    王县令就真的不猜了,他转个身边走边同祝缨说话,缠着问麦种的事儿。祝缨道:“我来之前已分了下去,就快种了,怎么也得明年。”

    王县令不好意思地道:“哦,是我太着急了。”

    祝缨见他也关心农桑,对他的印象就好,两人慢慢说一点事务,上司插嘴都不插不上。上司也懂庶务,不过他现在心放在了“新刺史是谁”这件事情上,并不想讨论什么农桑。他的消息有点灵通,又没那么灵通,知道鲁刺史要走,但不知道新刺史是谁。

    急了一圈儿,竟又重将主意打到了祝缨的头上。县令决定不了刺史,但是祝缨在京城有门路呀,难道不能打听打听?

    他瞪了王县令几眼,王县令压根儿就没有察觉。一边的裘县令竟也凑了过去,也问麦种的事情。快三年了,祝缨终于打到了一点“我与他们是同僚”的味儿。

    她也不藏私,说:“户部的意思,我先种着,能种好了再推广。放心,只要能种,我必会与诸位麦种的。不过现在还说不好,故而不敢先与诸位讲怎么安排。”

    裘县令道:“成与不成,咱们先安排着!否则到时候再现商议,哪里来得及呢?是吧?大人?”

    上司正琢磨着事儿,猛地被裘县令拎出来问:“啊?哦,嗯?”

    祝缨道:“就算是商议全府种麦子的事儿,也得大人主持呀。”

    上司道:“咳咳,你更懂你更懂,你先看看怎么弄。”

    有他这句话,另一个县令也挤了过来:“还有我呢!”

    祝缨见状,就请上司在驿站里主持一下,她略说一说做法。上司勉强同意:“也好。”

    一行人到了驿站,聚到了上司的住处,几人坐下,祝缨说了自己的法子。王县令道:“不是应该先恤贫户么?贫户困苦,得了机会会珍惜的。”

    祝缨道:“他拿什么种?有耕牛吗?有多少田地?种了不怕叫人拔了?”

    裘县令道:“不错。且小民好模仿,凡士绅推崇的,他们才会跟风。只消大户先种了,贫户看到了也就有样学样了。”

    几人又向祝缨要先预定下种子的数量,祝缨道:“户部还没给我期限呢,怎么也得再种个两年,看出产量稳不稳才好。”

    几人争执,上司忽然想到:刺史大人要调走,那我就不急着走了!我还有两年的任期,何如趁此机会推广一番?

    也算政绩。

    他也加入了进来。

    祝缨双手一摊:“户部没有给我那么多的麦种。得这一茬种完了,留种。也不是所有的麦子都适合当种子的。”至少得种个两轮,她手头合适的种子才能富余。

    上司正色道:“你们都不要催她了,岂不闻欲速则不达?既然朝廷有意,祝令有心,大家想要的总会有的。”

    一句话将大家都镇压了,上司道:“好了,都散了吧。想逛的就逛逛,不想逛的就回去。”

    祝缨是属于想逛的,依旧是去买了些东西,珍珠的价还没有落下来,她也不强求,这次称的珍珠更少,倒是又买了点圆珠。其次是一点宝石,又遇到了合适的玳瑁,且买到了一些砗磲,都是以靠近产地而得的便宜价。

    买完了回到驿馆,却发现上司还没走。他竟然拖着病体也逛起了州城。祝缨收拾好包袱,就向他告辞。

    上司正在看一个盒子,里面是十二颗大珠,上司乐呵呵地道:“瞧瞧,这个怎么样?”

    祝缨道:“我得过年才舍得买。”

    上司皱眉道:“出息呢?给你了。”

    “不不不。”

    “拿着,”上司说,“逃犯的事情你做得对。真让常校尉拿了人,又是没完没了的官司。且镇慑了凶徒,才是一劳永逸的事,你不知道这些贼皮,一个一个不以犯法为耻,反以重刑为荣。谁个残害无辜更多,反而论资排辈靠前。”

    祝缨道:“当时没想那么多,只是看他拿不到人,看着实在令人着急。”

    上司笑道:“现在让他自己去吧,他失职,我已参了他了。不日就将革职。”

    上司说这个话也有点把握,这回常校尉的纰漏有点大,跑几个囚犯,事儿不大。囚犯杀人,事儿也不算太大,但是杀了三人以上,事情就很大了。所以朝廷不怪祝缨果断,上司和鲁刺史也认为她办得没毛病。

    两人客气一回,上司将盖子“啪”一声合上,塞到了她的手里:“让你拿着就拿着!怎么婆婆妈妈的?”

    祝缨捧着盒子,想把东西再塞回去。三年了,上司没给过她东西,现在给贵重东西,一定有诈!

    上司果然又说了:“看你缉凶干脆,庶务反而琐碎了。那个麦种的事儿……”

    祝缨道:“下官还是觉得要仔细些好,回去会好好斟酌的。”

    上司道:“不错,事关民生,不能莽撞。这样,明年我在府城种一些,也用公廨田。”

    祝缨把盒子塞回了袖子里,道:“大人预备怎么种?又要种多少田呢?”

    “你那儿有熟手吗?”

    祝缨道:“称不上熟,都是今年才开始试种的人。只要明年收成尚可,麦子未见灾病,秋收纳粮之后,下官派人过去,如何?”

    上司笑道:“那可说准了。”

    祝缨道:“王、裘等人想要的麦种,您是不是也得出点儿?”

    此言正合了上司之意,他说:“这是自然,总不能让你一个人操劳。”

    两人谈妥,祝缨便不再等上司,当时就与上司辞别,揣着大珠回福禄县去了。

    …………

    福禄县里,已有心急的人在整理耕地了。他们积肥的方法也多种多样,也有不差这点柴火的人烧些秸秆的,也有积绿肥的,也有积攒各种粪便发酵的。又翻地,将肥料掺到土里。

    回到县城,人们看到她回来了,都笑着招呼一声,依旧各干各的去了。

    山上的秋收已然结束,苏鸣鸾也下山来,协商种麦之事。苏鸣鸾有数,想从祝缨这里拿点什么走,也得给她带点什么。

    祝缨则有她的打算:什么都白给,也就都不值钱了。当白给成为习惯,少给一文都会被认为是吝啬。纵使苏鸣鸾脑筋清楚,架不住山上人口也不少。像阿浑那样的人,还是阿苏洞主的亲戚,白给他试试?

    苏鸣鸾又将主意打到了“祥瑞”的头上,她这回又带了两只白翎子野鸡。

    两只野鸡被裹在布里,只露个脑袋出来,并排放到了祝缨的桌上,祝缨道:“这是要做什么?”

    苏鸣鸾认真地道:“就说是它们下山吃谷子时抓到的,怎么样?”

    祝缨大大地咳嗽了一声:“何必?”

    苏鸣鸾道:“反正都带下来了。”

    祝缨道:“大郎说了什么?”

    苏鸣鸾也笑了:“从小他就爱操心的,虽不说,心里总想得很多。这回我觉得他说得对,不能总仗着阿叔待我们好就不管不顾什么都要占便宜的。”

    “也不算占便宜,你们好了,大家才能都好。不过给你多少、要怎么种,你怎么还我,都要有个主意。”

    祝缨不再提敕封、献图之类的事,苏鸣鸾现在也没提。她与父亲已然商量好了,以山下朝廷的熊样,封女人做官儿,比寨子里接受一个女儿当家还要难得多!祝缨已算不错的了,至少她能给你讲价。换个朝廷里的臭男人,就是一句“不行”,那可真就是腹背受敌了。

    所以,父女俩决定,苏鸣鸾将以“献图籍”来换取朝廷的认可,让背后有朝廷这个靠山——虽然靠山未必很可靠。但是仗着朝廷与利基族、索宁家对抗是足够了的。

    祝缨也有打算,先种着地,只要山上与山下交流多了,后续她有无法的办法执行自己的计划。

    两人都对会面比较满意。

    祝缨道:“巧了,我要让大郎上京去,正可同路。”

    苏鸣鸾也是高兴的,赵苏还是她表哥,人在京城也能为她传点消息。

    两人都收拾了些东西,祝缨又派了小吴与赵苏同行。赵苏自带了一个管家、一个小厮,两个长随,赵沣给他收拾了两车的行李。祝缨这里是小吴押运,足有三车,赵苏拿个笼子把两只白翎子野鸡一装,心中感慨无限:初见义父,仿佛也是这般情境。

    一转眼,他就要被送到京城去了!

    赵苏满怀憧憬。

    小祝

    赵苏虽踌躇满志,最后一次向祝缨道别的时候仍是谦恭有礼的。

    祝缨道:“再多嘱咐你一句。”

    赵苏忙立正了听。

    祝缨道:“京城虽是繁华之地,却也龙蛇混杂,自己一定要把持得住。”

    赵苏道:“是。”

    其余的话在之前都已说得差不多了,祝缨给他开具了文书,又交给他几封书信。道:“信在这里了,怎么用就看你了。”

    赵苏小心地接着揣了,道:“义父于我恩同再造。”

    祝缨知道他们之间是始于交易、始于一种利益的合作,不过时至今日交易也变了点味道,日常的相处也多了一点温情。祝缨道:“莫负光阴。”

    “是。”

    赵苏此时的年纪如果是已然学成,则上京算年轻的,如果是想继续读书,年纪又大了一点。再想走正经的路子出仕,是比较难的,如果剑走偏锋提到他这个“獠女之子”的身份呢,以后又不洗脱。

    还是很考验本领的。

    祝缨不打算在这上面“指点”赵苏,义子也不是亲儿子,关系仕途的事儿,她把路都铺成这样了,再事事都不给人自主那也不像话。强行扶出来的,如果赵苏自己立不起来,会成为大坝最弱的那一块土。

    小吴是经常往京城跑的,不用祝缨嘱咐,她只对小吴说:“你只管看着大郎的行事即事,别的不用你多做。”

    原本她打算让赵苏住在她在京城的宅子里,赵沣却要让儿子另置一处房产,好歹是自己的家。否则要干点儿什么也怕不方便。因此只与祝缨说:“且先借住几日,待找到房子之后就搬出来,不会过多叨扰的。”

    他们还以为祝家与所有的官员家一样,自己的小家庭——甚至小家庭也不全,只带部分妻妾子女——携来赴任,一大家子还在老家。男男女女的,住着不方便。赵苏年纪不小了,在家里也能当半个家,也不是小孩子了该有自己的交际。

    祝缨也不介意,道:“等他抵达京城,考试也快开始了,哪有心情找房子?过了年又开学了,太学里头是有为外地学生准备的馆舍的。先住下,把书温好了,考中了再买房也不迟。”

    她回忆了一下自己的书房里也没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便说:“他要温书,我那里倒有一屋子的书,先看着吧——许在不许坏。”

    赵苏大喜,再次拜倒。

    祝缨道:“去吧。”

    赵苏就此踏上了往京城去的路,苏鸣鸾正在山下,也与姑父姑母一起来送他。望着表哥远去的背影,苏鸣鸾心道:京城?那是个什么样子的地方?总有一天我也要去看一看。

    祝缨想得就简单的多了——得接着干活了。

    …………

    秋收已经完成了,种麦现在也不需要她来做,离卖村子的时间又还早,正可将县里的官吏、衙差们一起来训一训,教授他们一些断案之法。

    关丞等人多少知道一点,以前就是他们断案的,他们又都羡慕祝缨断案的本事,也好奇她都是怎么办到的。不止司法佐、衙役、仵作等,连关丞也要过来听上一听了。

    第二天,大家齐聚到了县衙里,关丞见到几个女子在一边低声交谈,引得几个男衙役往那边看。心道:不像话!

    他咳嗽了一声,用力瞪了几个男衙役一眼:“都干什么呢?!”

    将男人训完了,又说女人:“叽叽喳喳,成何体统?这是县衙,不是街边闲茶铺子!少把三姑六婆的习气带过来。”

    女人们脸也涨得通红,谁被当众说了都尴尬。她们只是有点小兴奋。不过几个女卒——或者说典狱——听说江舟也想听听,她们都动了念,也一块儿来了。她们很少有机会参加这样的活动,于纪律之类也不是很熟悉。

    被关丞一说,都紧紧地抿上了嘴。

    关丞总觉得缺了点什么:哦,不太好叫女人抛头露面的啊!

    祝缨带着侯五又过来,关丞心道:等会儿我私下向大人建言就是了,这样的事儿有个女仵作懂就够用了,旁的女人跟着掺和什么呢?

    祝缨道:“都知道要干什么了吧?”

    众人齐声道:“是。”女人们尤其的小心,她们短促地回答,又老实地站好。

    这会儿天气不冷不热的正好,侯五搬了张凳子过来请祝缨坐下,祝缨道:“今天先说几个事儿,一定要牢牢记着。第一,到了案发现场,不要胡乱走动!无论是什么现场。这个县衙要发告示,谕示全县。否则,谁以后还在凶案现场留下痕迹,就不要喊冤枉了。”

    关丞道:“是,下官一会儿去拟就。”

    下面的高闪等人从腰间的招文袋里掏出点纸笔之类,打开个小瓶沾点墨,开始记录。衙役里也有一两个记的,大部分人是傻乎乎的站着。江腾与江舟二人也拿出自备的0纸笔来,江舟记了几个字,写得太慢索性收了纸笔,给江腾理着纸,说:“娘子,回去借我抄抄。”江腾道:“你也加紧着点儿。”

    江舟偷偷看了关丞一眼,心道:字儿我也认得的,就是写得慢。

    女典狱那里有点慌,她们并没有这样的准备,有一个姑娘急中生智,在身上一通乱翻,拿出支眉笔来,旁边姑娘递了张素帕,她们也在勉强在上面记了几个字。

    祝缨等他们都记完了,才问:“下回记得带纸笔。”她以为听课要带纸笔是非常自然的事情,吩咐集合的时候没提这茬,哪知平时还算灵的衙役们跟傻子似的,笔也只带了两三根。她给衙役发的钱在本地绝对是个大数目,买点纸笔还是绰绰有余的。

    原本让衙役与司法佐之类一同听课就有那么一点子“天下大同”的味儿,许多人是并不喜欢的,关丞还不喜欢女人旁听呢。祝缨说了这一句,就有一个司法佐说:“他们不是偷懒,是不识字。”

    祝缨微愕,道:“哦。行,都去买了纸笔,明天开始,一旬背一通碑文,给我将识字碑给背全了!字也都给我认全了!你们也是。”她最后一句是对女人们说的,女人们不敢反驳,道:“是。”

    祝缨叹了口气,道:“我要查功课的。”她立识字碑就是因为县里识字的人太少,衙役里也有文盲,有些识字的他是半文盲。她手上也没那么多的识字先生,本以为总会有人自学,哪知还是一堆不知道记录的。

    童立童波兄弟俩好点儿,能记下来,祝缨道:“你们两个识字,也留下来吧。”

    “是。”

    她又重新分了组,司法佐与衙役只好用两套教法。前者精深一点,后者就粗浅一点先识字再说。

    第一天只好到此为止,等到第二天再抽空跟司法佐他们开小灶,再催衙役去自行识字。

    江腾、江舟对看一眼,江舟道:“大人,我们也识字的,能、能听吗?”

    祝缨对江舟道:“你会写了?为什么不自己写?”

    “小人写得慢,字都认得的,回来抄一下也能背下来的。我学得会的!真的!”

    祝缨道:“行。”

    江舟笑容里透着一点傻气,女典狱里也有两个人出来说:“大人,识字碑上的字我们也背会了,也能听吗?”

    祝缨问道:“字儿都会写了?”

    “是。”

    祝缨道:“取笔墨来。”童立童波去搬了张桌子,拿出文房四宝,祝缨开始抽她写字。开始是连贯的句子,抽的是背九九表,让她写第四句。这姑娘轻声哼着歌,哼到第四句,开始写。

    考了几个句子,再考词,最后考字。姑娘就越写越慢了,中间写了几个错字白字,祝缨也都算她通过了。道:“很好,你可以来听。”她又考了江舟识字。

    姑娘们无声地互相握着手,也有想请考试的,祝缨干脆拿了纸,让她们默写某一篇,写对七成就算合格了。慢慢来呗。又有几个男衙役也请考试,也考出几个来。

    祝缨再次讲他们分了班,道:“好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差役们撤去了桌椅,祝缨背着手回到了签押房。关丞追了上去,却见祝缨正在里面对侯五吩咐事情:“好了,你去吧。”

    关丞等侯五出去了,才进门道:“大人,这男女混杂,是否有些不妥?”

    祝缨道:“犯人杀人的时候,可不会不杀女人啊。”

    关丞勉强地接受了这个说法,低声道:“可是作怪!这些女娘怎么会识字的?不不不,下官的意思是,她们怎么识的字呀?不是,我是说,有识字碑吧,也没人教?是江娘子?她们怎么就愿意识字了呢?”

    祝缨一笑道:“你慢慢想。”心里却想:为什么?因为男衙役现在不识字也自信能接着干下去,女人为了保住饭碗就只能上天入地设法多学点东西。

    关丞对女典狱来听课有点意见,这个从他的脸上就能看出来了,祝缨不想对他说太多,免得他捏着女典狱的软肋。

    关丞的疑惑也算得到了解决,拱拱手:“下官去拟告示了。”

    “有劳。”

    关丞走后不久,侯五一身湿漉漉地回来了,边走边拧着着衣角。祝缨吃惊地道:“叫你去找人,你怎么被人泼了洗脚水?”

    侯五道:“大人,您不知道,这一家子要是兄弟间闹起来,这算是轻的啦!”

    “他们为了争遗产闹起来的?”

    侯五道:“不是。小人到他们家,才说,大人念他们的父亲无辜被阿浑害死了,要叫他们过去议事。才开口,那家大郎就说,犯人伏诛了,他们现在只想好好过日子。话音未落呢,后头冲出来一对青年男女,两下又吵又打的,那小娘子真是泼!小人算是知道为什么要管那样的女人叫个泼妇了!她是真的泼水啊!她泼她大哥,小人是捎带的。”

    “吵的什么?”

    “这家兄妹仨,小的两个要给他们父亲报仇呢。”

    祝缨感兴趣地一挑眉:“哦?你再探探这对男女,他们经常出没于何处,探明再报。”

    侯五道:“大人?哦!小人这就去!”

    “去后头换身干衣裳。”

    “哎!”

    侯五跑回去一通翻箱倒柜,匆匆换了衣服去盯梢,祝缨看看今天的事儿也算办完了,便回后衙去再休息。

    迎头撞到花姐和杜大姐要出门,花姐笑道:“秋天了,该滋补一下,今天晚上吃羊肉。”

    “好!”

    杜大姐道:“要不要给侯五也分一些个?才见他一身湿淋淋的回来了。”

    祝缨道:“都算上,连祁先生和曹昌他们。”

    “好嘞!”

    花姐道:“他怎么了?”

    祝缨顺口说了,花姐看了她一眼,祝缨笑眯眯地:“杀人偿命,不会以为我忘了吧?”

    “小祝!可是……”

    “就算不是现在,也得预备着呀,我看阿浑离死也不远了。我以前读律,读史,是真不明白明明是约法三章,为何要有缇萦救父。你猜怎么着?”

    花姐道:“听说后来又有了九章律。”

    安乐

    花姐与祝缨交谈几句仍是干自己的事去了,祝缨往后衙去,才回房又想起来一件事。

    她又有了些新的想法,转身去书房,提起笔来才写了三行,便隐约听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响动。

    祝缨手上没停,对曹昌道:“看看外头怎么了。”

    曹昌跑出去,很快就回来了,对祝缨道:“有人拿礼来找老侯,老侯正与他们推让呢。”

    “为的什么事儿?”

    曹昌呆着脸想了一下,道:“说赔衣裳什么的。哦!那个人,好像是上回说的那个姓项的商人家!”

    “知道了。你去找老侯,叫他一会儿过来一趟。”

    “是。”

    曹昌又跑了出去,不多时,跟着侯五两个人一道过来。祝缨没抬头,问道:“被缠上了?”

    侯五道:“大人,小人惊了他们,差使乞宽限两日吧。”

    祝缨放下笔,问道:“怎么说?”

    侯五怀里抱着两匹布,手上勾着一吊钱。他横了一曹昌一眼,低声道:“小人奉命去那家探听些消息,不合被泼了一身水,倒叫他们家人认出来了。小人本以为不是什么大事,没想到那家大郎竟拿了礼物要寻小人赔礼。小人出门不多远就与他撞上了,路上争执不好看,只得将他带过来说话。小曹一来说话,他们丢下东西就跑,小人还不及去归还……”

    他说着,展示了自己抱着的一堆东西。

    祝缨道:“他送的,你就收下。先歇歇吧,晚上吃羊肉。”

    “是。”

    因项大郎向侯五致歉这一件事,倒耽误了侯五接着打听项家消息的差使,侯五有些心急,晚间又吃了一肚子羊肉,愈发觉得这差使得加紧办。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起身,想去项家铺子边儿上转悠打听一下。

    才出衙门便遇到一个小差役,见到了他便将他扯过去:“侯老叔,有件事儿得劳烦您老代向大人禀告一声。”

    “什么事?你去找小吴……哦……”

    小差役陪笑道:“这事儿还得您老才能办妥呢。就城外那几具尸首,头都要烂掉下来了。”

    侯五道:“唔,这倒是件事儿了,我去说。”

    他又折了回来,向祝缨汇报:“大人,刚才外面来报,城外示众的几个贼人尸身已腐,万一头烂掉了下来叫手欠的拾了去,又要烦人了。”

    一旁关丞听了,也说:“既已警告贼人,还是收敛了为好。”

    祝缨道:“也罢,就收葬了吧。唔,一同去看看吧,也算有始有终。”

    一行人先去城外,侯五想了一下,就不跟随,趁着县城里的人围观、尾随祝缨出城看热闹,他往项家铺子打听去了。

    祝缨到了城外,远远抬头一看,福禄县地气炎热潮湿,这几具尸体围了不少蚊蝇之类,脑袋要掉不掉的,幸亏是勾着琵琶骨吊起来的,不然这脖子早叫坠断了。

    祝缨先不下令解下尸体,她见已围随了不少人,先安抚百姓:“以后但有贼人犯案,我必不轻饶!”

    百姓一阵欢呼,祝缨又说:“凡在福禄县犯事的,都不可心存侥幸!”

    百姓们又是一阵应和。

    祝缨这才说:“放下来吧。”

    几口薄皮棺材,将尸首一装,都往城外乱葬岗里胡乱一埋。围观的也有跟着棺材走去看埋棺材的,也有围着祝缨笑着看的。祝缨笑道:“我有什么好看的?该忙什么忙什么去吧!橘子快要上市了呢。”

    围观的人也笑道:“还差几天呢!”也有人说:“您这几天都不出来了,好容易出来了,多看两眼。”

    一片快活。

    祝缨与他们闲搭些话,在城外看一回麦田,人也渐渐散了。祝缨看了一回麦子,原路返回县城,却见之前示众的高台架子不远处站着两个人。看到她来,两人直直地站着,也不避让,也不迎上前。

    手下衙役喝一声:“什么人?”

    祝缨道:“你们去看看,将他们请过来。恐怕有事。”

    两人也跟着衙役上前了,不用祝缨亲自问,衙役已喝问他们的身份。两人一男一女,男子年纪稍长,女子约摸十五、六岁的模样,脸上还带一点点孩童的圆润,身形已近成人了,看起来身材很结实、行动利落。

    二人报上姓名,男子自称“项乐”,女子名叫“项安”。祝缨道:“项豪是你们什么人?”

    项乐大声道:“正是家父!”他个头不算高,却带一点剽勇之气,肤色微黑,袖口和裤脚都扎的很紧,不像是个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倒有点江湖游侠的模样。

    祝缨点点头,项豪就被阿浑的杀手刺杀的商人,祝缨让侯五去的就是项家,看来他们就是与兄长争执,认准了阿浑才是真凶的一对小兄妹了。

    祝缨道:“原来是你们。你们家里现在有什么打算?”

    两人对望一眼,变得犹豫了起来,项安上前又是一礼:“大人,大人怜悯我们家,是大人心肠好。大人方才说,凡贼人犯案您必不轻饶的。您说到做到,亲手害了家父的贼人已伏法了,小女子全家谢大人秉公而办。小女子却有些小心眼儿,认准了那一个真凶是必要报仇的。”

    项乐也上前一步,拜倒在地:“大人,大人的案子已经断了,您日理万机,不敢再请您主持公道了,只是我们心里有话不吐不快。您是好官,我们心里也有一杆称。”

    衙役们紧张了起来,童立童波更是将刀半拔出鞘,凑近了祝缨:“大人小心,他们行商人家,为防路上的强人,自家也有人习武护送。这个项乐,看着就是个练家子……”

    祝缨问道:“你们要动用私刑?为父报仇啊,律法倒不是不行,然而过了时候可就不好了。”

    项安道:“大人,小女子读书少,论起这些条目是不懂的,却只问自己的心。便是再能说会道,再有道理,过不了心里的坎儿,小女子也只认死理。”

    两人目光坚定了起来,一齐又拜了一拜,然后起身向祝缨告辞。

    祝缨只觉得可乐,笑问:“我让你们走了吗?”

    衙役们本就很紧张,听了这一声如蒙大赦,“嗷”一声拥上来,将兄妹俩团团围住,童波一个紧张,道:“捆起来带走!”

    说完才发觉似乎说错了话,不想祝缨是一点也没有责怪的意思,说:“回去吧。”

    …………

    此时围观的人还未散去,一行人围随着祝缨回到了县衙,也有人腿快,又同情项家,跑到他们家报信。兄妹俩的哥哥项大郎听了,又是一急:“净给我惹事!”

    他的母亲听到了,走了出来说:“你去好好地将他们带回来!”

    “是。”

    他母亲道:“不管花多少钱都要把人好好带回来。他们年纪小且不着急婚配,不急着分家、出嫁妆,家里都由你来做主,你也该担起责任来才是。”

    项大郎听了母亲的话,眼泪险些被逼出来:“娘,娘怎么说这个话呢?我没有独占家产的心思。”

    “你是老大,是当家人,想当这个家当然是应该的。可也不该不顾他们的心,不顾我们的心。你爹去了,你只管着家业,倒也对,人不能顾前不顾后。可人争一口气,佛争一炷香,亲爹的仇也不肯报,又有什么意思?你不能怪他们。”

    这话太重,项大郎不停地磕头:“娘、娘,我怎么敢?他们成日嚷嚷是要招祸的。他们都好,是我不好。”

    “唉,你去将他们领回来吧。”

    项大郎心里苦得像黄连,还得收拾了去县衙,先递帖子,再在门房里等着,等得提心吊胆的。县衙不远处就是苏鸣鸾的宅子,项大郎心中滋味难辨。

    他的弟弟妹妹们此时的处境却比他好很多,二人被捆进了县衙,大门一关,隔绝了外面窥探的目光。

    项安、项安二人也不怕,直挺挺地跪在当地。

    祝缨问道:“你们会武艺?”

    “是。”

    “识字吗?”

    两人一怔,又答:“认得。”

    祝缨道:“行,松绑。”

    童立童波还很犹豫,要劝祝缨:“大人,小心!”

    侯五从外面回来正赶上这一声,上来给兄妹俩松了绑。

    祝缨对童立童波等人道:“这里不用你们了,叫外面的人都散了吧。”

    侯五也拍胸脯说:“有我呢。”

    童立童波只得带人离开,跨出院子前只听祝缨说:“我考一考你们。”

    两人摸不着头脑,对望一眼,只得走开。

    那一边,项乐问道:“大人何必戏耍我们?若说我们做得对,请放了我们,若说我们有心为非作歹,就请将我们下狱,你是好官,我们绝无二言。”

    侯五骂道:“哪里来的废话?大人问话,你们就答!大人,我来试试这小子的武艺。”

    祝缨道:“好。”

    项乐初时既弄不清祝缨之意,又不敢在官员面前动手。他是个年轻人,被侯五打了几下火气也上来了,忍不住还手。侯五笑道:“好!就该这样!”

    两人过了数招,祝缨也看出来了,项乐年轻筋骨强健,侯五是经验比他足,仗着经验与项乐周旋。后来项乐急了,开始下狠手,侯五要再与他戏弄就要吃亏了。侯五如果认真得下杀招,那就没必要了。

    她说:“停手!项乐是吧?愿意在我这里当差吗?”

    项乐先被捆绑,再挨打,又得了这么一句,饶是个机灵的年轻人,他也傻了:“大人这什么意思?”

    祝缨道:“你身手不错。”

    项乐道:“大人,小人是要报父仇的。大人心里有大事要做,也是为了咱们县好,这些小人都知道,小人不记大人的仇。可是跟在大人身边,却是会坏大人的事。”

    “你愿意到我这里当差吗?”祝缨又问。

    项乐只好再重复自己的立场:“大人,小人是想要报仇的,纵使身死也不后悔。大人,您是愿意……帮小人吗?”他最后一句问得极轻,生怕说得大声点就会惊醒什么沉眠万年的吃人妖怪似的。

    祝缨笑道:“那要看你了。”

    项乐像是听懂了,重重再拜:“小人愿意!”

    项安紧跟着拜倒:“小女也愿意!若此生能报得父仇,情愿衔草结环。”想了一想,又说可以跟侯五也打一场。

    祝缨道:“约法三章,第一,我助你们,第二,你们别的事我不管,报仇的事须与我商议,也不能大声宣扬,第三,如果擅自行动,我就不管你们了。”

    兄妹二人毫不犹豫地道:“是。”又说,“只要报得父仇,此生愿供大人趋使。”

    祝缨道:“那倒不必了,那个阿浑我也很不喜欢,按国法我却只能这样判。你们愿意听我安排,我将来安排你们报仇,阿浑一死,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又不要你们卖身!起来吧。”

    “是。”

    项安又问了一句:“小女也可留下,对么?”

    祝缨道:“当然。”

    项安笑道:“我就知道!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祝缨问道:“哪样的人?”

    项安笑嘻嘻地,显出与她年龄十分相符的少女气来,道:“反正跟别人不一样。”

    兄妹二人再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眉眼间便舒展不少,戾气也去了几分。祝缨问道:“你们的武艺哪里学的?”

    项乐道:“我们商户人家,路上常有艰险,多配有护卫。武师武艺虽好,终不及自家人可靠,须得自家人押车才好,先父就请了人教习。”

    侯五从外面打听了消息回来,此时也说:“他十四岁上就出外行走了。”

    项安也忙说:“小女去年也跟着出门的!”她还有些担心,怕祝缨只是一时兴起,回过味儿来要赶她回家,急着表白自己也很有用。

    祝缨又慢慢问他们家的事,知道他们家本来只是个小商户,是他父亲项豪一手将家业发展到这么大的,大哥已然娶妻生子、相帮父亲理账交易了。祝缨问道:“你们呢?生意上的事情有没有学过?”

    如果学过,又有这样的经历,祝缨还挺想让他们再往更远一点的州府去设立会馆的。

    项乐道:“会一些,爹的安排,大哥管家,我们帮着。小人多是外面行了,妹子愿意外嫁就早早嫁了,不愿意,招赘也行。”

    项安“哼”了一声,显出一种少女的不情愿来。

    祝缨还要问什么,那边童波过来禀报:“项大郎求见。”

    项乐项安又是撇嘴又是皱鼻子,对这兄长十分的不满。

    祝缨道:“叫过来吧。”

    ………………

    项大郎内心忐忑,到了祝缨跟前,先拜倒,起身之后才发现弟弟妹妹站在一边。

    他喝道:“你们两个,还敢闯祸么?”作势要打。兄妹三人又顶了起来。

    祝缨道:“都歇歇吧。”

    三人登时收声。

    祝缨道:“我看你们有些纷争。既然你管不了,那就我来管。以后,他们就是我的人了。你们三个,回去见过你们的母亲,总要禀告一下的。”

    项乐喜道:“是!小人这就回家搬取行李!”

    项安道:“小女也回去搬取行李!”

    项大郎目瞪口呆。县令要拿了他的弟弟妹妹去当小厮丫环,他也没那个本事跟县令争。可是,明明县令大人不是这样的人啊?!!!

    祝缨道:“你们两个也是,须得告诉母亲一声才好。还有,当差只要值夜时才用留宿值房,行李且不急。”

    兄妹二人大声说:“是!”

    项乐道:“大人,小人这就回家。”

    项安道:“大人,小女和哥哥尽快回来!”

    项安道:“大哥,大人很忙的,咱们别在这儿耽误大人的时辰啦。”

    项乐道:“大哥,娘在家该等急了,咱们快回去吧。”

    兄妹俩一边一个,搀着项大郎的一条胳膊将人给拖出了县衙。

    项大郎挣不脱这一弟一妹的挟持,这二人是习武的,他是算账的,以二对一,被两人挟回了家。

    三人到了堂上拜见母亲,二人有志一同,当着哥哥的面也不对母亲说祝缨要帮他们报仇的话。二人心里是信祝缨的,只说:“我们在家里也只是与哥哥吵嘴,不如出去免得在家里闹,我们想要追随大人。”

    项大郎是以着父亲生前的安排,以弟弟作为行商的帮手的,眼下养成了的一个弟弟要走,他说:“你又打的什么主意?别是想在大人身边,好相机行刺报仇吧?还是老实在家里的好!”

    项乐现在倒沉得住气了,他对母亲说:“娘,我想过了,一个商人,有事谁管你呢?还是得跟着大人。”

    项安也说:“娘,我也陪着哥哥。”

    项大郎更不乐意了:“你一个姑娘家,往衙门里去,成什么样子?妻不妻、妾不妾,难道要做下女?不行!你当得着一个好人家!”

    项安道:“呸!谁想那个呢?我想,衙门里也有女仵作,也有女典狱,我难道比不过她们的?我还能写会算呢!娘~~~”

    项娘子想了一想,道:“你们去吧。”

    项大郎急道:“娘!”

    项娘子缓缓地说:“你们,各干各的事。我做主,你们先将家分好!”

    项娘子自有一本账,女儿的嫁妆、幼子的家产,长子掌家。眼下还是不分家的好,说是分家,是将各人名下的财产列出来,项乐、项安的钱并不由他们自己领走,而是都放在长子手里经营,项家的财务还是一体。

    项安、项乐在衙门里也是条“官路”,即使不给自家商队押队,那也是划算的。

    项娘子将账目分明:“老大也不许吞了他们两个的钱财,每年给他们分红。你们两个也不许突然就管你们大哥索要本钱,坏了生意、撬他的墙脚。”

    项乐、项安想要报仇,眼下并不在意财产,项大郎想了一下,道:“娘由我来奉养。”

    一家和和气气地吃了一顿饭,到了晚上,项大郎夫妇二人回房说私房话,项乐、项安二人到母亲那里,将白天的事情细细告诉母亲。

    项娘子道:“祝大人自打到了咱们这里,没有说话不算数的,也没有坑害过百姓的。他既说了,就能办到,你们就要听话。到了他那里,就不要天天喊打喊杀的,反而坏事。”

    “是。”

    “官府里的事儿也说不好,兴许他有用到你们的事儿,你们也不能躲。”

    “这是说好了的!只要能报爹的仇,当牛做马也可以。”

    项娘子道:“唉,这样咱们都尽力了,都对得起你们爹啦!我以后去见那死鬼,也能说我没有对不起他。”

    …………——

    项娘子说到做到,自家财产分明白了,第二天亲自把一双儿女送到门口。

    二人没有带仆人,只带了点随身衣物用品与铺盖之类就往县衙报道。

    简单的添了两个人,县衙内一阵围观,项乐年轻人,又是个爽快机灵的脾气,很快安放好了行李,与众人聊上了。

    项安要稍稍麻烦一点,花姐亲自带她去安顿,她们兄妹平日还是回家住,项安当值时要住女监的值房。

    即使走进了县衙,项安内心仍是不安,她不自觉地问了第三遍:“娘子,我是真的留在衙里了么?”

    祝缨将这二人都在县衙内挂个差役的名头,项安反而比项乐更有说服力——她识字。衙门里少有识字的女役,将她与江舟等人放到一处学些查案的本事,竟不显突兀。项乐则是说让他做祁泰的助手。

    花姐道:“当然。”

    项安道:“也有差饷了?”

    “对呀。”

    侯五和曹昌帮忙抬箱子,项安也跟着搭把手,侯五道:“不用你。”

    项安道:“我们商户人家,出门在外我也帮着装车卸车来。”

    “豁!”侯五说。

    他们抬完箱子也不在姑娘房里久留,放下就走。女监典狱和江腾江舟都来围观、帮忙。

    项安又忍不住说:“我竟真的进来了!”

    花姐笑道:“你说第五回啦。”

    项安道:“您不知道,我很怕大人反悔的。就怕有人说,我爹的事儿,也有哥哥了,不用我再掺和了。可我就是不甘心。”

    “那你可不必担心这个!”花姐语带骄傲地说,“她从不劝人认命。”

    江腾道:“也得自己不认命才行!”

    “嗯!”项安用力点头,问道,“这位姐姐怎么称呼?”

    江腾狐疑地看着她,总觉得哪里不对劲,一时没想明白,顺口道:“我是这里的仵作。”

    “阿!原来就是你!”

    女人们又叙起闲话,手上不停嘴上不住,很快收拾好了屋子,花姐问道:“你不去看看你哥哥的屋子?”

    “随他怎么拱吧,猪窝也是他自己住,不用有人帮他的。我们在外跑商的时候,哪里来的仆人照顾?”项安不在乎地说。

    女人们说笑做一团,她们又带项安去认认门,哪里是监房,哪里是县令办公的地方,哪里是县丞的地方,哪些地方可以去,哪些地方不能去……

    项安一面记,一面想:我且安静看着,等大人怎么安排!大人总不会对什么獠人比对自己人更好!

    ……——

    祝缨在福禄县信誉极佳,项家兄妹从此安心在县衙里当差,项乐虽说是祁泰助手,更多与侯五厮混,后因项安喜欢与江舟一处学些查案的技巧,他怕妹妹被衙门内的男丁排挤也跟了来。

    兄妹俩渐渐习惯,一面习练武艺,一面等待时机。苏鸣鸾来辞行回山上时,项乐正在场,也不曾对苏鸣鸾冷眼相向。

    这一天,项安正在前厅,遇到赵娘子风一样卷进衙门找“阿弟”,项安心道:这是干什么?真不把自己当外人呐!

    赵娘子也不在意一个灰不溜秋的女差,她冲过来找祝缨,只为问祝缨一件事:“阿弟,有京城的消息了吗?我的孩子怎么样啦?”

    时已入冬,算来赵苏也应该到京城了,然而却没有只言片语回来,将赵娘子急得想打人。

    祝缨迎了出来,缓声道:“阿姐莫慌,京城旅途遥远,人到了,信也得在路上走些日子呢。一有消息我就知会阿姐。”

    她还有点纳闷,看赵娘子的关切不似作伪,心道:以前没路费她有这么关心儿子呀,这是怎么了?难道赵苏出事了?

    儿子在身边时,赵娘子也不大惦记,赵苏越走越远,赵娘子却突然心慌了起来。祝缨好说歹说,才将人哄了回去。她倒不太担心赵苏,哪怕有事,还有小吴呢,消息总能传回来一个,没消息就是一切正常。

    祝缨耐心足够,又过半个月,她收到了京城郑熹派人送来的书信。她给赵苏带的书信名帖里就有准备给郑熹的,郑熹有信,极有可能提及赵苏。

    祝缨拆开信,里面只字未提赵苏。先说祝缨给准备的礼物有心了,家里郡主和岳夫人都很喜欢,也很衬小女婴。后说,朝廷要派新刺史过来,如无意外,是冷云。

    祝缨顾不上想郑熹添了个闺女,赵苏大概没到郑侯府,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怎么会是冷云?!!!

    我不

    郑熹不会事事都对自己解释,祝缨只能就着一行字开始准备。她提笔给郑熹回了一封信,又写了一封信给冷云,信里只做不知冷云要来,还是以当年交情的口吻写一点外任做官的“趣事”,说一些外任的坑,“要是当初这样那样准备就好了”,字里行间透出让冷云好好准备的意思。

    写完信,她又叫顾同:“你去询问一下,各地会馆主事人都到齐了没有,咱们也该准备起来啦。只盼大家都能准备好。”

    …………

    “我不!”冷云拒绝得斩钉截铁。

    “怎么?你还回去侍奉你那上官?你应付得来?”冷侯说。

    冷云一噎,强辩道:“那我换个衙门不行吗?非得出京?我又不缺钱!”

    冷侯被儿子气到了,骂道:“你想去哪里就能去了吗?将你托给郑熹,你什么都没学到。托给窦大理,人家要抬举你,你躲懒不肯任事!我还能将你怎么安排?你就不能动一动你那脑子?哦,你没脑子!你都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要任性妄为吗?”

    冷云呵呵一笑:“儿再任性也是听朝廷的号令、领陛下的旨意,不像爹您老人家,安排想朝廷官员的任免来了,到底是谁任性呢?”

    父子俩顶上了,冷夫人不得不被请来劝架:“你们俩一人少说一句吧!你也是,孩子都快四十岁了,你安排了他也该先与他商量两句。还有你,你怎么能与你爹顶嘴?!”

    冷夫人将丈夫儿子各打五十大板并不能将二人劝服,冷云不怕爹不怕娘的,当即跳了起来:“我找外婆去!”

    冷侯凉凉地说:“让他去,我看他几岁了,就知道告状。”

    冷云跳起来叫人备马,一路奔去找他外婆了。与郑熹一样,他也是外公过世、外婆还在,由舅舅奉养。到了舅舅家,门上人都笑着说:“小郎君来啦?”

    冷云道:“我儿子都快成人了,还小郎君呢?”

    府里的人都吃吃地笑着,冷云打小就受舅家上下欢迎,“小郎君”一气叫到了三十好几岁。他自己抗议别人将他叫小了,见了外祖母却是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外婆救我!”

    冷云的外祖母吃惊地看着外孙:“怎么了?是你那上司又作弄你了?我就说!我就说!”

    冷云顺势道:“外婆,我爹要我外放,我不想出京!外婆可怜可怜我吧,帮我求个情,我换个衙门,依旧做个少卿也行,我保证不惹事儿!天下哪有比京城更好的地方呢?”

    冷云的外祖母也有些来历,她也是个宗室的郡主,辈份比郑熹的母亲还要高一辈,郑熹的母亲还得管冷云的外婆叫一声姑母。只是二人亲缘稍远,各家更近的亲戚又太多,平素不大论这个亲。

    老郡主以前与宫里走动不算太频繁,近年来老一辈渐次凋零,存世的人之间越发珍惜彼此,老郡主在宫里越来越有面子,有何请托也容易得到宫中首肯。

    冷云听冷侯的意思,是为他寻了外放的路子,估摸着都办得差不多了。然而谁没事儿想出京呢?尤其是他这样的人!京城官做得好好的,他又不缺钱!也不是很想刷履历谋个二十年后争入政事堂!他只要照旧舒服过日子。

    天下何处能比京城更繁华?

    他不要走!

    于是便想到了外婆这张王牌。无论之前谁定了什么事儿,只要陛下发了话,一切都好办。而外婆现在在陛下面前说话顶用。

    外孙殷切的期盼之中,老郡主怜爱地拍拍外孙的脸,说:“你小孩子家不懂,我们都为你安排好啦!我亲自求的陛下,他已经答应啦!你放心,自从你们那个裴少卿也离开之后,我与你爹娘见你天天难过得紧,就要给你寻个合适的地方。朝廷上你爹已打点好了。”

    老郡主再说什么,冷云已经听不进去了,满脑子只有两个大字:完了!

    冷云软磨硬泡:“你们串通好了想赶我走!我不!外婆,我想留在京里伺候您老人家。”

    老郡主是打定了主意,觉得女儿女婿说得对,外孙是得出去走一趟。至于冷云说的“跟流放似的”,老郡主稍一犹豫,就想到了女婿事先说的:“远是远了点,男人一辈子总要出趟远门的。任一任地方,再转回来才更有腾挪的地方。走远一点,过两三年再回来,也是做官常走的路子。他做刺史也不是守边,没有那么苦,以后陛下问起来,他也有能拿得出手值得说道的政绩才好。他是当爹的人了,不能没有担当混日子!”

    冷云哭丧着脸,终是没能打消外婆的主意,拒绝了在外婆家吃饭,又灰溜溜地跑回了家。家里当他没出过门一样,照旧准备吃饭,亲娘、老婆还准备他赴任的行装,将冷云憋个半死,气得他终于想到了郑熹,想请这位老上司帮忙出个主意,好留在京城。

    …………

    赵苏拿着祝缨的名帖,郑重地到了郑侯府上拜见。

    郑侯府前门房一堆的人坐在长凳上等着拜见,赵苏理理衣衫。他身上穿着祝缨送的斗篷,在京城还不算过时,内里是在成衣店现买的冬衣。

    到了京城才发现他身上的一切都带着些“南蛮”的影子,很容易就被人一眼认出来。从口音,到衣着,到佩饰再到饮食,等等。从接近京城的驿站开始,这些细节就无时无刻不在磨着他。

    到得后来他也想通了,只换掉太明显不合适的,其余也就随它去了。他打消了亲自将白雉进上的念头,将白雉交给小吴,经政事堂呈上,又嘱咐小吴不要提及是自己携白雉上京,只说是福禄县和阿苏家进贡的。

    进京之后,他就与小吴约好分手各办各事。小吴热心地想为他到各府引个路,他却婉拒了,只请小吴将他领到祝宅认个门,又打听祝宅还有什么娘子亲戚之类,得知只有看房子的曹家老夫妇不由微微吃惊。

    他带了数名仆从,祝宅只有老两口,住进之后颇有点鸠占鹊巢的意味。赵苏更加谨慎,只住在前院的客房内,仆人也往在门房里。曹家老两口实在,与他们推让一番,自搬到了门房居住,将马厩之偏房让给他的仆人了。

    赵苏先不想买房置产的事儿,只管闭门读书,考试的时候拿了身份名帖去报名,考完录名,堪堪在最终录取的人里考了个倒数第一。他暗道侥幸,也暗自警惕,不敢小瞧了天下读书人。

    倒数第一也是考上了,他这才整理衣装,拿了拜帖去郑侯府上拜见郑熹。

    来京有些日子了,虽然是用心温书,赵苏却不是个书呆子,于京城种种多少有些认知,知道郑侯府不大好进。他提先请了小吴引路,又备了厚礼,门房了红包也都准备了。

    小吴见他先考试再登门这作派,心道:大人说得没错,赵小郎君是个心里有主意的人。我只管看着就是,只消他别坏了大人的事,随他怎么行事。

    门上瞧着小吴眼熟,也接了他们的帖子,打开一看是祝缨,管事就换了脸色,笑吟吟地对小吴道:“我想起来了,你又来了!这是要回去了么?怎么不过了年再回去?有紧急差事?”

    小吴道:“不是我的事,是这位小郎君,这是我们大人的义子。”

    “哎哟!是小郎君么?”管事看赵苏的眼神由公事公办的平易近人变得亲切了起一点,“三郎可好?小郎君什么时候进京的?快请进来坐,稍等,小人去通报。”

    赵苏在门房一众候见官员的目光中跟着踏进了门去,心中莫名有了一点点的小骄傲。

    赵苏见祝缨之前,以为朝廷派到福禄县偏僻地方的官员都是庸常之辈,不过运气好才得为官,其人本身并不如何高明。见了祝缨之后才觉得天下确实是有些有本事的人。一路进京也见多了愚人,便以为像他义父那样的人世间也是少有的,不如义父很正常,他自己仍是个俊杰。

    考试最后一名录取之后,又重新审视了自己,觉得偏僻地方出身,确乎是容易被人鄙视的。

    如此反复,此时终于将自己位置找得准了。他对管事道:“早就来了,本该早早拜见的,瓜田李下,晚生名誉且不足惜,唯恐人误会了大人,故而等考取之后才来。”

    管事笑道:“小郎君有志气的。稍等。”

    管事让他们在外面等自去通报,不多会儿便来说:“小郎君请随我来……”

    话音未落,便有一人在门外将马缰绳一扔,风一般卷了过来,路过他们还问了一句:“七郎在家吗?”

    管事忙说:“在的。冷……”

    “行了,我认得路,我找他去!”

    管事忙对赵苏道:“小郎君稍等,那一位是大理寺的冷少卿,与我们大人、三郎都是旧识,他为人爽直好开玩笑,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咱们且避他一避。”

    赵苏道:“好。”

    管事见他也有礼貌,又收了他的红包,便小声对他说:“小郎君不必太拘谨,三郎在府里一向与我们相熟的,七郎待三郎与别人都不一样。”

    管事心里评估着赵苏。

    赵苏知道他在看自己,也任他打量。从小到大,他被许多评估的目光看过,京城人的目光并不比家乡的更让人难以忍受。他也明白了祝缨说“真想把你扔到京城”是什么意思,京城什么人都有,“獠女之子”实算不上特别不同。

    管事看他沉得住气,心道:不如三郎可亲,礼貌耐性倒有点像了。

    赵苏只是询问一句:“不知大人有何忌讳?”

    管事笑:“大人一向待人宽厚。”

    他两人慢慢悠悠说几句话,郑熹书房里就热闹得多了。

    …………

    冷云在里面来回踱步,郑熹不动如山,一旁的甘泽、陆超稳稳地垂手站着。

    冷云住了脚,站到书桌前,双手撑桌,道:“你帮我出个主意吧!我可不想出京!”

    郑熹不动声色:“主政一方不好么?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那是他们。我!不!要!”冷云很坚决,“我在京城好好的。”

    郑熹看着冷云十年如一日的跳脱,心道:我要是能像他这般,倒好了。

    他的指尖摩挲着案上镇纸,这事儿他比冷云知道得更早,冷侯前阵子就跟他聊过了。

    冷云做着大理寺的少卿,顶头上司是那位颇有些本事的窦大人。窦大人查案是长项,在大理寺如鱼得水。他为人尚可,冷云不是个争权的人,不像裴清,裴清也是个能干的人,但是一个能干的、有根基的副官与空降的想干些事的主官之间必有些争执。争执到最后,裴清去了京兆府做了少尹,算是升了。由于巫京兆无为而治,裴清这个少尹想干出点什么实事倒也容易出彩。

    以往,前面有个裴清顶着,冷云继续做他的富贵闲人。裴清一走,少卿就剩冷云一人。冷侯又抢先与窦大理打了招呼,窦大理既要收服大理寺做些实事,又看在冷侯的面子上将冷云也视作半个子侄有意“锻炼”他。凡是认真栽培人的,必是要让这个人多做实事、多练真本事。

    冷云散漫惯了,哪受得了窦大理这样手上有真本事的人认真教导?成日叫苦连天。窦大理也没想到,冷云一个少卿,三十好几快四十的人,竟不能成为一个认真履职的副手,何其荒谬?不成!纵不上进,也得称职才行!否则他对冷侯也不好说话。

    窦大理自己能干,对副手的要求就高。此时大理寺上没有一个裴清顶着,下没有一个祝缨安排种种琐事,冷云恨不得请个长假不去应卯。许多次做梦,梦到一觉醒来窦大理已然调走了。

    冷云散漫,他爹娘不是凡人。越看这孩子越不像是个能凭自己本事上进的,他爹冷侯将心一横,决定趁自己还活着,扶他上马再送一程!总在京里任副职,总得挨上司的调-教,窦大理算是不错的了,换另一个看不惯的天天找茬儿,冷云不用心国事不是白挨打么?被个干练的上司说一句“不堪造就”,冷云的风评立时降到周游一类,那可就太冤枉了!

    滚吧你!去地方!历练一场混个主官当当,以后再回来也就有点资历能在京城司衙里当主官了。到时候再想混日子就比较容易了。

    儿子是自己的好,再好,也得承认冷云有点废。这样的废物刺史想从能干下属手里抢政绩也是不容易的,容易被下属撅。老下属就不一样了!瞅来去的,也就祝缨这儿快能出成绩了。而鲁刺史恰到了该调回的时候。

    冷侯各方思量,给儿子选了这么个既能避开热心上司、自己主持,又能贴心下属的地方。州府虽然也不太好混,废物上司容易被下属给架空,祝缨虽不是在州城里,但是对地方上必然是了解的,有祝缨给提醒一下,冷云只要不被别人坑,就安静呆着,万事别多管,蹲那儿蹭着就行了!

    十年来,冷侯见过祝缨许多次,对祝缨之为人也有一些了解,认为祝缨对“自己人”一向厚道虽然机敏但不会坑他家的傻儿子,因此十分放心。

    冷侯办这个事前与郑熹通了个气。郑熹以为,祝缨只是个县令,无论是羁縻“獠人”还是推广种麦,这两样政绩想要做得大都不是一个县令的职权能够实现的,想有更大的动作至少得是州府一级的官员,朝廷是绝无可能让祝缨现在做个刺史的,吃独食是不可能的,怎么样都得便宜一个上司。与其便宜别人,不如便宜冷云。

    以冷云之脾性,既没耐心也没能力去管那么许多的事,垂拱而已,只消祝缨给他提醒一二,别让他掉坑里就行。祝缨也可借冷云之势行事省去许多麻烦,两下各得其便。届时,冷云、祝缨都能有政绩可拿,过不几年各自升职回京。

    郑熹就不反对,故而提前给祝缨去信,让她心里有数。因正式的任命还没下来,郑熹不便在信中详述,但是只要提一句冷府有意,祝缨自会准备妥当。

    诚然,冷家不大缺钱,但是谁也不会嫌钱多。地方上是比京城容易弄到钱的,不少穷京官儿都巴望着任几任地方发个财。冷侯甚至暗示,祝缨可以借着冷云这个刺史的名义做些“经济营生”,他很相信祝缨捞钱的本事。祝缨搂的钱拿出多少上供给郑熹,这个冷家都默认了。

    所可虑者,乃是政事堂知道冷云是个什么德行,必不肯让他去祸害地方。

    冷侯将能想到的都准备好了,最后再请岳母出马,皇帝首肯,自然水到渠成。政事堂想反对都反对不过皇帝。

    冷侯将儿子安排得明明白白。

    郑熹看着冷云上蹿下跳,缓缓地道:“我可真羡慕你呀。”

    “咦?”冷云惊疑地看着他,“我都要被流放了,有什么好羡慕的?”

    郑熹收回手来,轻叹一声:“我如今动弹不得,也很想出去见见天地的。你也不须焦虑,你出去这一回不久就能回转,也堵了他们的嘴,免得日日与你闹。”

    冷云还是别别扭扭,十分不情愿。京城繁华,住得又习惯人又熟,他是一点也不想动的。

    郑熹道:“老郡主已然求了陛下,要怎么反悔?陛下近来愈发不喜欢多事,你要闹,仔细给你打发到更离谱的地方。”

    “哼,还能有什么地方更不好了?”

    “你想试试吗?”

    冷云背上一寒:“不、不用了!”他话锋一转,“我看陛下近来愈发喜欢没事找事了,东宫被训斥了好几回了吧?殿下怎么说?总不能回回都叫你舍身顶缸挨训吧?我看呐,这就是人家老子想训儿子了,你个外甥夹在中间不是白给么?叫太子挨几回,陛下训得舒坦了,事儿就过去了。”

    郑熹道:“我是詹事,太子有错,必是我先有错。”太子是不能出错的,落在有心人眼里又得生出更荒谬的想法来,这是不可以的,不能开这个头。他宁愿自己顶着。

    冷云道:“我就多余问这个话,你一说我就头疼了。哎,我的事儿……”

    郑熹道:“就当散心了。”

    冷云有点同情郑熹,不再拿他打趣,心道:这都被逼成什么样子了?能拿流放当散心,东宫可真不好呆啊!

    他突然有点想出京了。

    冷云道:“外婆都求过陛下了,我再闹,岂不是让外婆难做?罢罢,我去与我爹说,这回我可是看外婆面上的。”

    郑熹道:“这就对了,也让老人家看看你主政一方,为她增光添彩。”

    冷云一声冷哼:“你们都哄我吧!”

    郑熹正色道:“论手段,你比得过令尊?除非你豁出去大闹一场,什么前程都不顾了,从此一劳永逸,令尊也扶你不起。以后如何就看你自己造化,有人不记你这番作为继续提携也是你的运气,从此无官一身轻富贵闲人也是你的日子。你也不缺钱,对吧?周游也不缺钱。”

    冷云脸上一阵阴晴不定,咬牙切齿地:“别拿他跟我比!他也配?!”

    他来时一道风,走的时候却是一脸找茬的样儿的,赵苏看得有点紧张。

    赵苏再次检查了一遍自己身上,跺了跺脚,确保自己身上的关节都是灵活的,跟着管事去了书房。

    …………

    郑熹早知道赵苏到了京城,也知道他住在哪里,甘泽都去看了好几回姨母了。赵苏最后一名险险过关,这个郑熹也知道。他欣赏有点骨气的年轻人,但仅限于有能力的,郑熹眼界高,赵苏这个能力在他这里稍嫌不足。

    听赵苏说了“瓜田李下”,郑熹心里有点好笑:你便是因门路才得上京考录的,有什么嫌好避的?你本身就是个大嫌疑!

    他又知道赵苏之出身,便不这么刻薄直白地说出来,他温和地说:“年轻人,有志气是好的。你现考取了,可向家中报喜了?”

    赵苏道:“还不曾寄出书信。”他打算等小吴回去的时候将书信托付的。到京城才知道,祝缨跟京城的通信,实在称得上是便捷的。他,得蹭。

    郑熹道:“该报喜的。”

    赵苏又奉上了祝缨的书信,郑熹接了,当面打开,上面写着:这小子一肚子的主意,我也不知道他捎信过来是什么时候,您看着办吧。他要有惹您不快的地方,请将他的十分坏处当成五分来看,因为他打小生活所迫不得不如此。

    郑熹一笑,将书信展示给赵苏看,借机问起福禄县的情况。

    赵苏十分谨慎,对祝缨,只有好话没有坏话,说福禄县,先说以前之艰难,又说现在之改变。说阿苏家,就说之前套好的词,一口咬定本来也有女儿当家的,他们的“史诗”里就有传唱。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舅舅与义父结拜兄弟,将表妹托付义父教习识字。”

    郑熹听了,悠悠地道:“他倒自在,我心向往之啊。你既考完了试,正该松快松快,我就不拘着你了,甘泽,你送他。”

    “是。”

    甘泽将赵苏送出书房也不是空手送的,一只小锦囊里面装了金钱,笑道:“七郎早就预备下了,宫中年节赏赐,得朱紫不得。是好彩头。你也是,三郎怎么会不安排你?早来信说了。你该早些过来的。”

    又嘱他:“小郎君快些写信,家里怕等急了,小吴这就要启程了。”

    临近年关,小吴却不在京城过年了,他自己也想早些回去,他爹也赶他走“怎么大人没回来过个年,你倒享受上了?”小吴便揣着数封书信,又押着一些京城给的年礼一路顶风冒雪,往福禄县去。

    虽是押车,小吴硬是赶在新年的时候回到了福禄县,彼时祝缨已从邸报上得知裴清做了京兆府的少尹,邸报上却对冷云的任命只字未提。

    祝缨将书信一一拆阅,独将赵苏的家书单留下来,道:“来人,去赵家告诉阿姐,赵苏来信了。”

    赵苏在京城这般行事倒与印象中的那个青年重叠了起来,祝缨也不意外,看起来赵苏在京城应该能够适应了,她也可以放下这一件事,专心应付新年事务——政务之外,又添一个冷云。

    一个熟人比个生人要好不少,祝缨依旧不敢大意,但愿冷云能及时收到她的书信,将信上嘱咐的事情办妥。

    新局

    小吴年轻人,今年不在家中过年也不显抑郁,他回到县衙之后依旧活跃,丝毫不见“乡愁”。

    到了年底,福禄县又会发一笔过年费,小吴赶上去账房领了自己的那一份,拿回房里笑得阳光灿烂。侯五将自己那一份往个盒子里一放,说:“没出息的样儿。”

    小吴也不恼,笑道:“您老难道不高兴?”他将钱也收好,凑近了与侯五套话,问的是项乐、项安兄妹俩:“怎么听说大人身边多了两个人呢?可靠么?”

    侯五道:“还用你提醒?我盯着呢,那两个人眼里只认大人的,没瞧出要对大人不利来。怎么?怕他们抢你的差使?”

    小吴“嘿嘿”一笑:“我才不怕呢!”

    话虽如此,他回来后就抽空在县衙里四下分赠些从京城带来的小礼物,狠狠与同僚们亲近了一番。

    衙役们有悄悄将小吴拉到一边与他约日子请年酒的,小吴笑道:“你又有钱了?别弄这些虚的,还是我请你们吧。”

    衙役们笑道:“瞧不起我们不是?”

    小吴忙说:“不敢。”

    两下推让,讲定了日子,小吴又拉项乐一道吃酒,项乐道:“我要守着大人。”

    小吴有点讪讪,衙役们都劝道:“咱们轮着班呢,别不合群。”项乐只管摇头:“你们去,我是投大人来的,倒也不算是衙门里的差。”

    项安从外面走过来,手里提着两个大红的灯笼,听了就说:“二哥只管去,还有我呢。”

    衙役们挤眉弄眼也不敢挤弄得太明显,出了衙门他们也会讲些荤话,但祝缨不爱听有人拿衙门里的女差打趣,衙役们自然收敛。

    项乐犹豫了一下,道:“那好吧,咱们换班。”

    项安商人家出外行走的姑娘,眼色极灵,察觉出了空气中一丝丝不尊重的味道,她轻哼了一声,提着灯笼往里面去了。项乐咳嗽一声,衙役们更加正经了起来。

    小吴道:“那就说定了。”

    项乐道:“好。”抬脚去追上妹妹,两人一起将灯笼交给曹昌挂在檐下,又守在了祝缨的身侧。

    祝缨已习惯了这兄妹总在眼前。兄妹俩本在孝中,但是“守孝三年”对普通人来说是奢侈的,譬如项家,亲爹才死,项大郎就得东奔西跑张罗买卖养家糊口,是无法结庐看坟的。项乐、项安兄妹也是这样,此事在偏僻的乡下十分常见,也没人计较他们兄妹二人“热孝之中”这个礼数。所要避的不过是嫁婚之类喜庆大事而已,甚至不妨碍项乐与同僚一起吃个年酒。讲究些的乡绅看在眼里,却又嘀咕一声:县令大人厚道,将他们在县衙挂名又带在身边,必是补偿项家。

    祝缨召他们当差时业已考虑到了这一点,更兼二人不是出仕做官,也不是读书,所以也不避讳。

    祝缨道:“左右无事,我不过写点字,你们两个想练功就去后面。”

    祝缨自己有一个练武场,平常是她与侯五二人在用,小吴练得少,曹昌更是不碰这个。顾同借居县衙时,只练一下射箭。项家兄妹却爱这个地方,将“拳不离手”贯彻得很彻底,日日勤练不缀,又央了侯五喂招,简直乐不思蜀。

    两人对望一眼,项安抱拳先去,项乐留下来汇报了要吃年酒的事。祝缨道:“答应了就去吧。活着的人还是要过日子的,别到最后心愿了结了,生活却弄得一团糟。小吴是个机灵鬼。”

    项乐发出一声憨厚的笑:“大人说他是他就是。”

    祝缨低头接着写,衙门封了印,她现在写的是私下的计划,推演一下有无不妥之处。

    她原本是要将同乡会馆逐渐铺开,现在却又发现了新问题——福禄县人口并不稠密、出产也不特别多,体量太小。同乡会馆绝不可能无节制地开设、扩张,其他也是同理,她不得不调整计划。

    过了一阵儿,项安头上冒烟来换项乐的班。祝缨说了一句:“别着凉了。”又低头接着写自己的东西。

    直到晚上,项安、项乐眼看她平安回到了后衙,兄妹二人才结伴回家,小吴终于觑得了机会,轻巧地跟了上去。

    祝缨问道:“怎么了?还有事要告诉我?”

    小吴的脸上露出让人一眼就能看清楚的犹豫,祝缨不催问,他犹豫几下就说了:“大人,项家这二郎和他妹子……”

    “嗯?”

    “他们在孝中,入公门当差,恐怕……”

    祝缨道:“无妨。我心里有数。”

    小吴的脸苦了一下,又堆起一点忧郁来:“只怕会有人说闲话哩。县里的乡绅们,也未必就全是一条心呢。这个得了多、那个得了少的,人心喂不饱。还有人馋着同乡会馆的买卖,又说您也不再开新的,也有不满的。”

    他絮絮说了很多街谈巷议,有些是赵苏、顾同或不知或不会同祝缨讲的,祝缨也都听了。等小吴说完,祝缨道:“原来是这样,我知道了。”

    小吴心道:大人说赵小郎君有主意,我看大人的主意才是深不可测呢。他有点发慌又不敢明说,只得咽下了心慌,回去与侯五、曹昌咬耳朵。

    祝缨知道了,只是笑着摇摇头,又与花姐、张仙姑商量着过年的事儿。

    …………

    今年又是一个丰年。往年,秋收完了之后一年的收获就算完了。现在又多了橘树一项,没本钱的能做零工赚点辛苦钱,有本钱的也要凑一点本钱跟着跑趟买卖分润一点。同乡会馆有好几处,人们各依着自己的想法或投这一处、或投那一处。

    手头有了点余钱,花起来也比往年大方了一点,连带着丰富了一些做小买卖的人的钱袋。

    县令不盘剥,底下人也就要老实一些,偏僻乡里也略能吃饱一些,阖县上下人人觉得有盼头。人们脸上发自内心的笑,就是新年最好的装饰。

    张仙姑念叨一回:“小吴也是,怎么不留在京城过年呢?我想回去还捞不着呢。”就说今年得摆点排场。因为她知道,祝缨这县令当了三年,手头的钱终于松快了不少。

    祝缨道:“好。”

    张仙姑又想叫江舟一起来过来,看了一眼花姐,说:“叫江家的两个也一道来吃个饭?热闹。”

    祝缨道:“好。”她与花姐相视一笑。其实花姐对小江没什么芥蒂,有心事的是小江,如今小江有了更多的事儿,也不死盯着一件往事了,花姐就更没什么。

    张仙姑大松一口气:“那就这样定了!”

    祝大只要与侯五等人一处喝酒吹牛,他与乡绅们一处反而不自在,祝缨也由他去。

    祝缨在京城是个只能混上除夕值班、正月初一混不到进宫的主儿,在福禄县过新年却是众星捧月。张仙姑与祝大两个站在她的身侧,一同分享如此“辉煌”的时刻,两人跟随祝缨高坐在县城里搭起的彩楼上,一时有些飘飘然。

    顾同往顾翁那里应个卯,与家人说几句话就对顾翁道:“阿翁,我去侍奉老师。”

    顾翁道:“那你还不快去?!”

    顾二叔道:“是呢,这里有我们呢。你好生侍奉大人,咱们哪里不如那个……二、赵苏了?”

    顾同心里狠狠翻了个白眼,心道:谁要与他比了?他是占着舅家血脉的便宜,我可是老师正经的学生呢!

    他不想再在家里多呆,大过年又跑到了县衙里。

    张仙姑正和花姐她们放花炮,她们一人一根线香,你点一个我点一个,天地间嘭嘭作响。震得顾同心肝肺一阵乱颤,心道:到底是老师的家人,都不惧的!不像那些个装模作样的,娇滴滴叫着要人护着。

    江舟眼尖,看到了他,向张仙姑凑了凑,拉拉张仙姑的衣袖,指顾同给张仙姑看。张仙姑道:“哎哟!阿同怎么来了?”花炮声将她的声音盖住了,顾同隐约看到她们看向自己,忙跑了过去。

    走近了,才得以交谈。张仙姑说:“怎么不在家呢?”

    顾同道:“这儿就不是我家了么?我给老师放炮看去。”

    张仙姑道:“年轻人可真是,一个一个的,哪儿都爱去,就是不爱回家。”

    顾同笑吟吟地:“明早我给您磕头拜年的,您可别忘了给我压岁钱呀!”

    张仙姑就喜欢这样的年轻人,道:“有!有!我有好东西给你呢!”

    顾同去放了一回炮,祝缨也不赶他走,一伙人直到守岁毕,子时一过,满城上下都喊着新年的贺词,打心眼儿里相信新的一年会更家红火。他们将灯火光得更亮,更加肆意地燃放着花炮,将半边天映得通红。

    祝缨守到子时就识趣回后衙了,顾同意犹未尽,跟着回去,问道:“老师不再看看么?”

    “我不回家必会有人奉承陪着,全城能好好睡的人就不多了,”祝缨说,“得识趣。”

    顾同撇嘴道:“老师可也太难了。一年到头,就放肆一回又怎样?不比他们更配好好热闹热闹?”

    祝缨道:“话里有话。”

    顾同在县衙有房间,直到回了后衙见没有外人了,才说:“老师体贴,他们犹嫌不足,家里还拿赵苏说我呢。”

    祝缨问道:“福禄县的财富,比府城如何?”

    “呃?”

    祝缨道:“说实话。福禄县就算翻两番,能比得过府城吗?”

    顾同摇头:“不如。”

    “翻八倍,比得过州城吗?”

    “恐怕也是不行的,”顾同又追了一句,“然而老师在这里励精图治,咱们一片欣欣向荣,可比他们有朝气得多了,迟早有一天会比他们强!”

    “迟要迟到多久呢?”

    “这个……”

    “十年树木、百年树人,钱财尚且如此,何况是人呢?钱财数目不如,人才就数目更不如人家了,是也不是?六年养不出一个富庶的鱼米乡,就更加养出不源源不断的人才,堆不出来。”

    祝缨摆了摆手,继续说:“人走茶凉、人亡政息可不是句玩笑话。咱们在这儿种麦子种橘子,来个刮地皮狠的,数着橘子数给你课重税,不用两年百姓就得被逼得把上好的果树砍了当劈柴烧。到时候这个地方怎么办?得有能为家乡说话的人。一地,只要能出一个官员,无论官职大小,才算说话有了声音。”

    祝缨道:“我可不想白干一场,走了没几天自己的令就全被人取消了。福禄县要立起来,得有自己的人、自己的财。所以无论是你还是赵苏,我只好给你们寻一捷径,先出头再说。有人为家乡说话,能护家乡安宁,福禄县才能安心积聚财富,而不是只做个流放犯人的烟瘴之地。”

    顾同用力点头:“老师是为本地长远福祉着想,并非是为着自己的政绩。”

    祝缨道:“胡说!政绩我是一定要的!你以后为官,一定要记着我刚才说的话。”

    顾同“嘿嘿”一笑:“嗯嗯,要的,要的!老师,那您得提防一下那些个私心太重的人!”

    他一时情绪激荡,将自家长辈与姻亲卖了个干净:“他们还琢磨着把持同乡会馆呢!”同乡会馆数目有限,顾家也承担了一处,日子久了就越发显出会馆的好处来了,顾家是绝不想放手的。据顾同所知,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几家,而不得参与承担会馆的人心里也不能痛快,只怕又要生事。

    顾同大力拆自家的台,道:“他们不是不懂‘义’,懂着懂着,看到了‘利’手就会自己动,您可千万别看着他们一时像模像样了,就觉得他们改好了,他们管不住自己的手。得您时不时管上一管。”

    祝缨道:“知道了。”

    “咦?”

    “天不早啦,明天还要拜年呢,早点儿睡。”祝缨说。

    顾同故意小声抱怨:“又不说明白了。”

    祝缨也不理他,将双手背在身后,踱回房里休息去了。

    ……——

    顾同虽然小声抱怨,仍是相信老师是有办法的,他等着看自家祖父计较失败的笑话。

    哪知整个新年祝缨都不曾提“把持同乡会馆”这件事儿,与此相反,她又新设了两处同乡会馆,再指派两家乡绅派出族人,拿着她的书信、名帖,再往两个地方设馆。

    这两处便不在本州了,是在更往北的邻州的两个府。当地的知府一个是郑侯的旧人,一个是老乡陈峦介绍给他的人脉。

    顾同眼珠子惊得快要掉了下来,心道:不能够呀!难道老师的办法就是每家给一个?这算什么解决把持同乡会馆的法子?这不得叫他们各计私利,把福禄县的局面给败坏了?就算是分好处,也不能这么个分法呀!分明是一盘散沙!

    他找祝缨再次进言,祝缨道:“知道了。你来,有事要你去做。”

    ——他们的新刺史定了下来,原大理寺的少卿冷云!

    冷云的任命在新年初七日之后头一道旨意中被确定了下来。

    自从邸报上公布了消息,全州上下大小官员都在等着他到任,以为他能赶上安排春耕。唯有祝缨知道冷云是什么样的人,她盯着福禄县收麦子、又将麦种等加以回收,自顾自地又熟练地安排了自家春耕事物。依旧是由县衙做主,统筹全县之耕牛一类。收割宿麦、播种水稻都是大事,又人人忙碌,顾同也被她支使得团团转,暂时将同乡会馆都放到了脑后。

    租金账册等都造好了,州城那里本州别驾发了公文来——新刺史快到了,各州、府官员齐聚本州边境迎接。

    祝缨春耕之事已安排完毕,并无后顾之忧,安心带着项家兄妹等人前往边境,留下关丞与小吴等看家。

    一行人走官道、住驿站,晓行夜宿,到了别驾公文上写的驿站地点时,已有一多半的本州官员到了,冷云还没到,别驾等人也还在路上。

    又等一日,本州官员终于齐聚,别驾道:“冷刺史是贵胄公子,只怕比鲁刺史还要讲究些,大家不可轻视。”

    京城必然是天下最讲究礼仪规矩的,诸位官员信实了别驾的话。大家才过了几个月安生日子,一听到一个“鲁”字,个个头皮发紧,想一个鲁刺史都如此难缠,不知冷刺史又要怎么折磨大家了!冷刺史还年轻,更有精力!

    大家提心吊胆绷紧了皮在驿馆等了一天,人没到,两天,人没到,已有人躁动不安了起来。他们中也有人做官稀里糊涂的,春耕并没有安排好,这个时候被叫了来,心里十分没底。本地的县令让人日日把公文送过来批阅,临时在驿馆安排了春耕。

    足等了五天,冷云才慢腾腾地到了驿馆。

    一个从未出过京的公子,让他跑两千来里地,着实为难他了。

    冷云甚至不是坐在马上而是坐在车上的,两个小厮将他搀下车。祝缨定睛一看,只见冷云比上回见面时瘦了不少,人也尖出了小下巴,他脸色惨白、双目无神,走路有人搀着还有点鸭子样,一张脸上看不出喜怒。

    祝缨心道:可真是吃了苦头了,也是真的不高兴了。

    …………

    冷云有着十几年做官的底子,也有些贵公子的礼仪,当面没有骂人、没有抱怨,说了一句:“大家辛苦啦。让诸位见笑了,我有些水土不服。”

    别驾迎在最前,忙说:“大人舟车劳顿,还请安歇。”他不提早已准备好了接风酒,看冷云的样子也无法抱怨他到得晚。

    冷云道:“别扫兴了,我知你们必有接风酒,我虽陪不得,总要与大家喝两杯的。”

    他先去洗沐,换了新衣,强撑着三杯酒下肚便将酒杯一放,道一声:“失陪。”留下别驾等人吃席。

    别人摸不着他的底,也不敢放开了享用,匆匆吃完别驾道:“都别回去了,陪着大人去州城。”

    众官员无奈,只得肚里骂娘,赶紧回房休息,预备次日起个大早到冷刺史房门外候着听令。

    原本几个邻县县令还与祝缨说起麦种的事儿,此时也都无心谈论了,祝缨也回了自己房里,将冷云的事儿又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才要吹灯,冷云却派了人来叫她。祝缨只得又重新穿戴,跟着来人去了冷云那里。

    冷云没晾她,没让她在外面罚站也没站她在客厅里灌水,进了厅内只见冷云领口大开,大大咧咧地斜躺在榻上。

    祝缨走上前恭恭敬敬一礼:“下官福禄县令祝缨拜见刺史大人。”

    “装不认得我呢?”冷云怪声怪气地说。

    祝缨抬起头,微露惊讶:“您刚才那样,不是要装不认识我的?那可太好了!还以为您如今主政一方,要礼仪威严,那我可不能给您塌了场子。”

    十几年了,冷云没能占到祝缨除“叔”之外的任何便宜。被祝缨一句话将他的不满浇了个八分。

    冷云泄气地道:“算了,跟你怄气也没意思。”

    “怄气?”

    冷云道:“阿,谁想过来这儿啊?我说你,瞧着还习惯了?”

    冷云不痛快的原因找到了,祝缨道:“也不大习惯,朝廷下了令,陛下下了旨,总要设法习惯的。”

    冷云厌厌地道:“能习惯了才怪!”

    “记得您还让我回京呢。您怎么想到来这儿的?”

    冷云说到这个就来气:“那是我想来的吗?还不是他们!”

    皇帝亲自下的旨,政事堂反对无效,冷云头一次觉得自己跟王云鹤是站在一起的,体味到了股肱之臣面对不听忠言劝谏的悲愤哀怨。

    是的,他反悔了!郑熹的劝说当有效,但是随着准备事宜的进行,冷云越来越不耐烦,没赴任就这么麻烦了,到任得忙成什么样?冷云觉得自己干不来。但是皇帝和他爹娘不管这个,还是给他扔出了京。

    他苦兮兮地上路,从京城到州城没有两千七百里那么远,冷云的感觉却比祝缨要糟糕许多。春寒料峭,他拖着行李一路南下,老婆孩子都不曾跟来,路上只有两个妾陪着。初时还觉得有点新鲜,时间长了便觉疲惫。

    越走越暖和,他没有生病,却受了伤。他会骑马,却从没有骑过两千多里的路。他的大腿内侧毫不意外的就磨破了,只能乘车。□□上的疼痛加剧了他情绪的不满,终于发起了牢骚,想找个人出气。

    祝缨听了一句“他们”将前因后果猜了个九分,她带着一点希望,问:“那您来之前去过户部等处,拿到了些本州各项的数目了吗?”

    冷云皱眉:“我与他们聊过了,他们说,一切都好。”

    祝缨一口气没提上来:“每个后任,都是要给前任填坑的,您事先没个数吗?”

    主官

    冷云口气漫不经心地:“哦?有什么数?”

    祝缨眼皮一跳,见他还是歪在榻上,手肘却撑起了一点,双肩也打开扳平了,上半身变得平整板直,心里不由咯噔一声。她正色道:“南方春耕更早,往年这个时候鲁大人已然安排完了春耕,您现在……知道有多少地方春耕完了,多少地方还在临阵磨枪么?”

    “嗯?”冷云皱了皱眉。

    他的样子还是很疲惫,一路过来没有跑回去,见了属下官员有特意摆谱,他已然是个比较合格的泥塑菩萨了。祝缨提到的这些,他确实不曾考虑到。

    他挪动了一下身子,说话依旧不大有精神:“怎么说?你信里不是提到要知晓些户口数之类的么?怎么又还有这一出了?”

    祝缨心中稍安,看来冷云并不全是个棒槌。她瞄了一眼冷云左右,轻声问道:“大人,恕下官无礼了,刚才那几位先生,是不是大人带来的帮手?”

    冷云长出一口气:“不能跟我讲,非得跟他们讲了?”

    祝缨轻笑一声,道:“怎么会?下官又不认识他们,既是帮手,有些事儿他们也就该知道。下官想偷懒,一遍说完。”

    冷云没有叫人,而是说:“你先说。”

    祝缨手心里沁出点汗来,人也绷紧了一点,她下意识稍稍调整了一下坐姿,人也跟着更加沉着了。她说:“下官不过是一个县令,全州的事并不能尽知,但是下官经历过两次交接了,一次是离开大理寺,一次是到福禄县。这两次交接,余波至今未能全数平息呢。”

    冷云的肩膀又塌回去一点,道:“是啊!老窦……”

    一提窦大理他就有点牙疼,郑、窦交替,他也不幸成了池鱼。他更加和缓,声音也有点含糊了,说:“鲁刺史,有什么毛病么?”

    祝缨双手一摊:“福禄县地处偏远能够知道得不多,才要提醒大人小心。”

    冷云摸了摸下巴:“原来是这样!”他支使着小厮去把自己带的幕僚给“请”过来。冷云身边得用的仆人还是那么几位,与祝缨在京的时候也都是熟人,他们与祝缨这才对上了眼色。

    冷云此来带了四、五位幕僚,冷侯知道儿子是什么样的人,也给儿子准备好了帮手,保证他们能帮着儿子处理些日常事务,好让儿子安稳等着祝缨那儿出些成绩、给祝缨当个后盾,最后皆大欢喜。

    其中领头的就两位,另三位是帮手的帮手。

    祝缨此时却不想见冷云的帮手,也不想多操冷云的心了,偏偏冷云又改了主意像是要与她商议事的样子,她只得又老实坐好。

    冷云一声戏谑的笑:“咱们私下说话,你这么着也太死板啦!啧啧,又不是在郑七面前。”

    祝缨道:“大人再过几天再看,就知道下官已是十分亲切,与大人很不见外了。”

    “哦?”

    两人交谈几句,幕僚们便在小厮的带领下过来了。冷云趿着鞋站了起来,道:“来,都认识一下。这是祝缨,你们应该都听说过的吧?三郎,这一位是薛先生,他于刑名的学问很是精通,这一位是董先生账目上是一把好手……”薛先生四十上下,董先生白须白发,年近六旬。

    此外又有王、钱、关三位,也是各有一项能耐,或是于工程等有长处,或是通晓地理之类。年纪都在三、四十岁,个个看着都很沉稳。

    祝缨与他们都见了面,冷云道:“你们说说吧。”

    董先生道:“大人,我等尚未见着本州的卷宗,一时还没有太详细的章程,还请祝大人赐教了。”

    祝缨道:“我所知亦不多,京中户部、吏部等处,不知有没有什么具体的说法?要细一些的。”她最后是问的冷云。

    冷云道:“唔,真没有。户部倒是给我看了些数,却不让我抄录,也不能带别人来看。”

    他还记得户口数、田亩数、一年的税赋数之类,但也没能将各府、县的各种数字全数记下。吏部他也见了,祝缨只要提一句吏部,冷云不懂、冷侯也懂了:地方官员的任命,乃是主官与吏部互动的结果。这其中又涉及中央与地方的人事任命管辖权限,总的来说,吏部做主。

    但是一州刺史如果强势一些,又或者背景强硬一点、与吏部有渊源,也可以在局部将一些刺儿头给暗中替换掉。

    冷云这样子掌控一州是很难的,想将全州官员大换几乎不可能,及时发现不好应付的下官,将最难弄的请走倒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这些话就不方便挑明了讲,祝缨就不细问。她问了冷云户口数之类,董先生记得比冷云还要清楚,都报给了祝缨。祝缨道:“董先生应该知道,账上有的都是虚的,库里有的才是实的。”

    冷云摸了摸下巴:“我想起来了!哎哟,这个交接的时候,最容易平账了!怪不得你说要填坑!咱们当年查过多少这样的案子?”

    薛先生听他们说了一阵才插言,道:“大人,还请大人暂时忍耐,到了刺史府办好交割再从容歇息。我等人生地不熟,祝大人在本地数年,在下也想请教请教,好好安置府里。”

    冷云拍板,道:“就这么办!”

    别驾本来就要所有人跟着回州城的,祝缨也推辞不得,道:“好。”

    薛先生便从:“不知本州各府主官脾性如何?”开始一一向祝缨“请教”。

    祝缨道:“我偏居一县,每年倒有两次要到刺史府来向鲁刺史汇报,也见过其中一些人,薛先生问的是哪些人?又要问什么事?太细的事儿或许不清楚,只好就见过的略说一说。大人,吏部没有给您详述么?”

    冷云道:“他们就说个年龄、籍贯、履历老长也不给全,哪有你亲见来得可靠?”

    祝缨又问冷云:“大人要问哪些人?”

    冷云指着薛先生:“你们说。”

    薛先生道:“本州的别驾……”

    冷云来之前拿到过本州官员的名单,他实在背不下这一串名字和官职,薛先生都还背得下来。吏部、户部等向来不会特别主动要给一个赴任的官员担任当地的情报,县令这一级的最惨,甚至只能在考核的时候去吏部领一张文书——进皇城是要有门籍资格的,没有门籍,想再见吏部的大门都难,更何况仔细打听?能给个地址,大致上中下县的级别就差不多了。

    至于州、府一级,管辖地方既大、品级又高些,尤其刺史赴任前得面圣,职责既大,朝廷也会让他们两眼一抹黑扎过去,多少会提供一些信息。信息有多具体,有多少实用的内容,就各凭本事了。

    祝缨与薛先生两个互相套讯息,半天才说完。

    董先生又问完粮纳税之事,祝缨道:“福禄县的逋租我已设法清了,旁的府县都好于福禄县。”

    董先生又十分客气地问:“听闻祝大人种宿麦有成,不知有何见教?又有什么事是须得刺史府来办的呢?”

    祝缨道:“是须得借冷大人的威望弹压各府县,依次排开才好。”她一个县令,没那个权柄协调这许多的势力。种麦名义上归她管,种麦之外如水利、劳力、畜力、种子等等,哪一样都能做出文章来。

    须借刺史之势弹压、协调,否则她报可以种,别人尽可以说地气不同,种不了,暗中使个绊子。再有,遇到特别有上进心的地方官,火急火燎就自己也种了,再征了宿麦的税,捧着政绩走了,留下一个大破窟窿,每年租赋压在头上,就是祸害当地了。

    冷云道:“不征税怎么行?”

    祝缨道:“年景有丰歉,得种个几年,取个均值。否则也会误朝廷的事儿。”

    董先生赶紧给冷云解释:“丰年税十石,歉收时减租或许只有五石,报的时候就要取均值。否则遇到灾年,大人去哪里寻这许多粮来上缴?”

    冷云道:“那好吧,就这样。”

    其余几个先生也陆续请教了些问题,问的时候也都回答祝缨提出的一些问题。祝缨因而将本州各府县官员的情况都粗略记了下来,又知道了本州的一些人口之类的情况,心道:这把我也不亏。冷刺史不甚理事,幕僚看着还算可靠,我只管这几天给他们讲解些本地情状,以后忙我自己的事就罢。

    薛先生等人则想:怪不得他在京城能有能干的名声,君侯又叮嘱有来不及决断的事要与他商议,确实可靠!寻常县令哪能将一州的事儿这么留心呢?

    彼此都还算满意,终于,几位幕僚一齐拱手,说祝缨辛苦。祝缨道:“不敢当。大人,在下告辞,也请大人早些歇息,明早还要赶路呢。”

    冷云一直强打精神听着,见要结束才有了一点精神,道:“好!就这样!”

    冷云身边的小厮抢上来送她出门,两人走了出去,小厮低声道:“三郎莫在意,我们郎君这一路是吃大苦头了的,这才有点小脾气。”

    祝缨道:“我在大理寺那么些年,大人是如何待我的我心里有数。对了,这几位先生,都是什么来历?家乡何处?”

    小厮低声一笑:“他们有本事是真有本事,却是有些毛病儿。薛先生您瞧着精明是吧?跟您说话有来有回的,可是下一回您要说一句:我考考你。他就萎了。”

    这几位各有点小毛病,薛先生不能考试,凡考试必要闹肚子,这也不算什么,因为有赏识他的人完全可以举荐他做官。要命的是他听不得一个“考”字,做官也是要考核的。只要确认是他的上官,能有资格考他,正经“考”,他就头重脚轻,盗汗发昏。

    董先生是出身是有瑕疵,手上本事虽硬,连像祁泰那样做个吏都做不了。

    祝缨又问了各人家乡,对小厮道:“你快回去侍奉吧,别等会儿他找不着人。”

    …………

    祝缨见冷云的事儿瞒不了人,她很晚回来,第二天一早赶路,冷云还是乘车,祝缨等人都骑马跟着,便有同僚等驱马来与她并辔而行,探问些情况。

    最先来的不是祝缨的上司,而是州府里的司法参军事康桦,祝缨与他多少有些情面,康桦曾受鲁刺史之命到过福禄县,试图保祝缨。

    两人点点头,康桦道:“不愧是祝老弟你呀!与冷刺史也有旧么?”

    祝缨轻描淡写地道:“我原本也是在大理寺的,康兄忘了。”

    “哦!是了是了!”康桦连忙说,“老弟你可算是熬出头了,苦尽甘来,我们却要重新摸一摸上司的脾性了。”

    “冷大人贵胄公子,待人并不严苛。”

    “听说,大人来头不小的?”

    “唔,那倒是,他是冷侯的公子。”祝缨也没办法夸冷云能力出众,一夸就得露馅儿,只得暗示康桦,别拿冷云耍着玩儿,人家后头还有人。

    一路不断地有人过来询问,祝缨也都与他们小声交谈。到了晚间,又有薛先生等人拜访、议事。

    薛、董二位单独来见祝缨的时候,与在冷云面前又是另一番模样。宾主坐定,祝缨命人奉茶,薛先生道:“昨日承蒙赐教获益匪浅,大人在福禄县,不好轻离,不知可否请赐一纸文章,将事务列明?方便我等有不明白处可以查阅?”

    祝缨微笑道:“先生知道的,有些事儿不能落在纸上。否则我就是‘妄议’,诸位就是‘把持’,冷大人么……”

    薛先生叹了一口气:“如此,也只得这样了。”

    董先生捻须微笑:“宿麦的事儿,总是有个计划的吧?”

    祝缨也笑道:“空中画饼罢了,连思城县有多少地我也是两眼一抹黑呢,如何谋划?董先生,这事儿咱们几个空说都是虚的,也是要当地官员报上实情才好说的。”

    双方都笑得轻柔和缓,也都对对方更了解了一些。

    那一边,别驾等人每天早早起来在冷云的屋外排着队恭候,吃饭的时候也要等冷云示下。冷云要开宴,大家就陪着,冷云要自己吃,他们才各自去吃。晚上睡觉前还要再问候一声,简直将冷云当成亲爹在问候。

    冷云头一天嫌烦,觉得别扭,过不三天,便向小厮感叹:“这就是主政一方的威风啊!”

    小厮凑趣捧他:“郎君本来就是主政一方!自带的威风!”

    冷云心道:怪不得三郎说,他算亲切的。

    又走了五天,越走越繁华了一点,冷云的精神也好了一点点,却又开始嫌热,好容易到了州城,他先住在驿馆,派人将刺史府里收拾妥当,次日才移居过去。

    鲁刺史将刺史府整治得十分舒服,房舍一直都有维修,花木茂盛,一看令人心静。冷云也不免安静了一些,他也不知道要怎么做一个刺史,便将诸人齐聚一堂,道:“我初来乍到,一切还要托赖大人同心协力。”

    别驾等人哼哼哈哈答应了,丝毫不敢怠慢。明明这几天看着冷云就是个普通的贵公子的样子,不见能力有多么的出众,他们也不敢大意。

    康桦更是心想:祝缨那样一个人,跟鲁刺史也不客气的,在冷刺史面前却十分乖巧,可见冷刺史并不好惹。哪个上官到任的时候不说几句场面话?不讲几句“同心协力”呢?

    他们都不将这话当真。能做到刺史的人,怎么也得有点本事,不是么?

    大家都提防着冷云抽冷子使坏,怕他是先放纵,暗中观察,等着大家放松了露出马脚好抓着小辫子收拾大家,以宣示威仪。这样阴险的上官并不少见。

    大家依旧恭恭敬敬的。

    冷云青年时就做官,十余年来一路升职也是被下属官吏恭敬捧着的,对这么恭敬的下属并不以为意,只觉得有些无趣。他很快便推说累了,只将祝缨给留下来说话。

    他还记着“坑”。郑熹当年离开大理寺,那坑挖得是真得狠,弄得窦大理上任之后一年多没缓过手来干多少正经事,净跟着郑熹留下的坑较劲了。

    祝缨动身前就将福禄县的事儿安排妥当了,也不着急回去,冷云让她帮着薛、董等人调档、核查办交割之类她都耐心地照办。

    冷云一天到晚除了休养,就是问每天的进度,终于,祝缨等人来向他汇报。

    冷云问道:“如何?”

    薛、董都说:“鲁刺史是个能人。”

    董先生道:“观钱粮账目及仓储之类,似乎并无大碍。自去年末至今年初,本州没有主官,底下人难免做些花账,时日既短,在下也能给它查出来,并不麻烦。”

    薛先生也说:“政令畅通。”他看了一眼祝缨,只有这一位那里不太通,但是祝缨自己通。所以整体是很好的!从往来文书来看,各地的地方官也都还算可用,回报的事情也以实务为主,并没有太多虚言。鲁刺史还不时出巡,亲自过问一下农桑,又定下一年两次召下属汇报的规定,怎么看都是个能干的好人。

    难怪鲁刺史升到一个富裕的上州做刺史去了!

    鲁刺史留给冷云的,不能说是坑,更不是烂摊子,完全是一手好牌!

    鲁刺史在外任上于钱财上的收获颇丰,但是府库却是充盈的,欠朝廷钱粮的地方也不多——福禄县还自己跟朝廷清账了。他没有将地皮刮得太狠,弄成民怨沸腾。在任几年百姓虽不能说如何富足,人口也没有减少,甚至还略有增长,可见没有太多的人逃亡也没有大片地冻饿死人。连陈年的烂账都很少,有一些稍糊涂点的,也都问题不大。

    州城算富,偏僻县很穷,可也不能怪他,地方太偏了,是老天爷不赏饭,不是鲁刺史不努力。

    学校也办着,学生足额满员,时不时能往京城送俩人才。

    冷云道:“咦?你怎么说会有坑呢?是我运气好?不用填前任的坑了?”

    你的后任一定不这么想!祝缨心里暗骂一句。嘴上却说:“总觉得哪里不对。”

    冷云瞪大了眼睛看着祝缨:“怎么说?”

    祝缨眉头微皱,继而打开,她知道坑在哪里了!

    薛先生一直留意她的表情,问道:“怎么?”

    祝缨摇摇头:“不在明处,而在暗处。”

    冷云道:“说人话。”

    祝缨道:“大人,下官留给大理寺的摊子,好不好?”

    “挺好啊!”

    祝缨心道:屁哩!我留个好摊子,老左和苏匡也得能撑得起来呀!老左撑不起来,苏匡就趁隙而入。苏匡有小心思,就把自己折进去。鲁刺史留的是钱粮人口,这没错,也与大理寺不同,不是官府亲自弄买卖。鲁刺史最大的一笔“遗产”,是给本州立了规矩。

    所有的官员,除了祝缨这个例外,无不服服帖帖,是龙盘着是虎卧着。本州官员并非全都是干练之人,但是没有完全的贪暴、愚蠢之人,那样的人都被鲁刺史踢走了。留下的最次一等是些混日子的,能力有限,但胜在听话。鲁刺史能干,能给都安排好了,他们只要照着吩咐执行,效果也是不错的。至于举一反三机灵应变的,鲁刺史也都给拿捏了。

    冷云没这个本事!冷云既没能力细致地安排庶务,也没太多的手腕去“收伏”所有的属官听话。现在还行,鲁刺史余威尚在,等到大家摸清了冷云不是个爱管事的人之后,你再看。这可都是经鲁刺史筛选留下来的“能人”,一旦上官压不住他们……

    祝缨委婉地道:“大人,春耕的事儿,鲁大人当年是会亲自安排的,您要怎么安排?”现刨数目吗?

    冷云道:“他娘的!原来坑在这里!这还不如填钱呢!这是要把我埋进去啊!”

    他的习惯,愁绪来得快、散得也快,他很放心地放权下去:“你们拟个章程来,不是说春耕就快来不及了么?要快!不能耽误了收成!”

    董先生委婉地道:“也不至于少太多,只要税照收,朝廷上也不会追究。本州离京城远,消息过不去,朝廷不会知道的。您初来,难免有点手生。明年就好了,百姓依旧过活。”

    冷云摇头道:“那怎么成!对了,宿麦!哦,怪不得要少报一点收成,不错,种了麦子之后也不要马上多收税。”

    祝缨心道:算了,还是再给他搭一把手吧。

    她道:“本州官员都还算尽职,您先别急,咱们尽快拿出个章程来,让各官员尽快回去安排就好。有些府县已自行安排了,只要将还没动手的那些安排好就得,他们都是鲁刺史手里熬出来的人,办事还算可靠。”

    冷云道:“好!你们拟章程,我用印!”

    祝缨又在刺史府里多留了数日,她是亲民官,安排春耕更是不在话下。只要不去安排“县衙做保租耕牛”这样比较复杂的事情,普通的春耕很快便拟定了。

    冷云将公文发出才长出一口气,摸着尖了的下巴说:“主政一方,竟是这般的辛苦啊!三郎这回出了大力了,你要我怎么谢你?”

    祝缨道:“大人说笑了,下官本份,何谈一个谢字?”

    “不爱听!又没外人,什么下官、大人的?客气什么的?”

    祝缨道:“那可不行,大人如今是一方主政,要有威仪,不能跟以前那样谈笑了。”

    “又没外人!你就是,小小年纪就跟郑七学着,不好。老了可怎么办哦!”

    “我才不是学他呢,”祝缨说,“也学不来呀。他都不开口骂人的,我可忍不了。”

    冷云哈哈大笑。

    眼前一件大事过去了,他的心情又轻松了起来,命人取了从京城捎带的许多东西,连同张仙姑等人都有份儿。冷云道:“我还怪想你爹娘的。”他们也见过,张仙姑、祝大在京城时还有些质朴懵懂,正与冷云一个万事不过心的人能说上几句话。

    祝缨道:“下回下官叙职,带他们来拜见大人。”

    “好,哎,怎么又客气上了?”

    “先练练舌头,别在外人面前顺出来。对了,大人,我看大人随从里既无本地人氏,也没有会土话方言的?”

    薛先生扼腕:“是呢,倒忘了还有这一条。”

    冷云道:“怕什么?又不与他们一处玩。”

    祝缨道:“至少要能听得懂,我不但能听懂,还会土话骂人呢。大人还是学些方言土语更方便。”

    冷云摆手道:“不用了,我最烦上学了。”他打定了主意,“亲民”千头百绪的,他是真的做不好,就怕做坏了缺德。索性不做。他会官话就行了。

    这也合了祝缨的想法,她一个小县令也主持不了这么大的刺史府,薛、董都是能干事的人,只要冷云“垂拱”做主官,她能回去折腾自己一摊子事儿就成了!现在的刺史连同幕僚加起来也没鲁刺史能干,但是能“守成”就行。

    她最后向冷云又提了个要求:“想弄个同乡会馆,方便卖个橘子。我种出不错的橘子了,回去叫他们送些来。”

    冷云笑道:“哟,不错么,这时节还有橘子?是你能干出来的事。去吧,会馆又不是什么官署,你建就是了。”

    祝缨这才从刺史府辞出,准备回福禄县。薛先生觑个空儿追了出来:“三郎,且慢走!”

    祝缨站住了:“先生,怎么了?”

    薛先生道:“三郎,先生要建会馆,可否择些通官话的当地人?”

    “不愧是先生!”

    “唉,方言土语还是要会的。自己学不会,也要有些可信的人通译。”

    祝缨道:“我将从京城带来的人派一个过来吧。”

    “有劳。”

    …………

    祝缨这回离开福禄县时间稍长,县里人却不担心。

    张仙姑和祝大说起冷云,都说:“哎哟,这下好日子要来了!”

    小吴愁着自己的地位或许要被项家兄妹挤占,却又觉得祝缨一旦好了,自己也能跟着好起来,又有些开心。

    他们都笑着迎接祝缨回来,祝缨脸上也不露出来,回来问一问积压的政务,便回到后衙。

    张仙姑还是笑,一面说:“怎么又瘦了点儿?你又琢磨什么点子了?”

    祝缨道:“别太高兴啦。”

    张仙姑道:“冷大人还能为难你?”

    祝大耳朵一尖:“不能够吧?”

    “在京城他是少卿,也不是主官,主、副,差的可不止是一点品级呵!心不一样了。一直当媳妇的,婆婆再疼也是媳妇。分家了,自己做主了,能一样么?过阵儿咱们都去州城再逛逛,爹娘可要留点儿神,当他与郑大人一样敬重才好呢。别看他嬉皮笑脸的就跟他胡乱开玩笑了。”

    二老喜悦之情顿减,祝大喃喃地道:“到底是贵人呐!”

    张仙姑道:“你看得准了?别是他没那个意思,你叫鲁大人害得疑心重了乱想他。”

    祝缨摇头道:“我算命比你们俩加起来赚得都多。”

    冷云,不再跟她说“孽子”了。

    祝缨最恨有人想当她爹,但冷云自抬辈份硬给祝缨当“叔”的时候,是真有一点点叔字辈的担当的,可不可靠另说,确实有回护之心。

    这一回,他不自称是祝缨的叔了。

    如果是在大理寺,祝缨问他心里有没有数的时候,他会说:“小东西,怎么跟长辈说话呢?”又或者“孽子啊!”之类,然后又笑嘻嘻地说:“我没数,你有数就行了!”

    亲近仍是亲近的,却不似当年了。

    祝缨看着父母由喜悦转得沉闷,情绪没有太多起伏,只是提醒自己,以后得摆正位置,更加谨慎地把这位主官糊弄好了才行。

    安排

    张仙姑与祝大满心欢喜的盼着冷云赴任,祝缨在福禄县里混得风生水起,两人心里却总有点儿隐蔽的担忧。

    祝缨向来更爱筹划“将来”,张仙姑与祝大则恰恰相反,他们对未来更多的是“幻想”,盖因他们的大计划总是很难实现、老是出纰漏,便只好依靠“过去”的经验。

    二人的人生中大部分的岁月是与朱家村的村民打交道,被人排挤的滋味他们从头尝到尾。鲁刺史不带祝缨玩儿了,他们骂鲁刺史之余,总是想让女儿有个同伙才能觉得胆气壮。

    他们真心盼着冷云来,张仙姑准备了不少礼物,用不工整的字写了一张纸,还拉着花姐商量了好一阵儿,又埋怨祝缨:“走得也太急了,还空着手去,她小时候怪会来事儿的,怎么越大反而越回去了?”

    被现实泼了一盆冷水之后,张仙姑兴味索然,将单子往一边一扔,赌气说:“不弄了!顶天了跟鲁大人那时候一样。”祝缨带回来的冷云的礼物她也没心情看了。如果冷云还跟以前似的,给不给她东西张仙姑都不大在乎。现在更加疏远了,给东西她也不觉得欢喜。

    花姐将东西收好,取了其中几件新花式的料子、佩饰之类好给祝缨穿戴,再来劝解。

    张仙姑听花姐说了“他确实是上官,初来乍到想干事,总有自己的想法”之类的话,道:“胳膊哪能拧得过大腿呢?他还没为难老三呢,帮是人情、不帮是公道。是咱们自己想多了。”

    她从此不再评论冷云,不过又将那张单子拿给花姐让她帮着把把关:“给上司的礼还是得送。就是鲁刺史,哪年不得送出一份儿的?他变了心,咱们更得小心伺候着了,他哪是咱们能得罪得起的呢?”

    祝大也开始哑火,春耕还没有完全结束,不少人还在忙着,县城不如以往热闹,逛街怪没意思的。他便与侯五一处喝点小酒,互相吹吹牛。

    两人郁闷了一阵儿,循着生活的习惯又接受了这个现实——冷少卿成了冷刺史,以后就是正经上司了,得跟郑大人一样的供奉着。

    祝缨知道他们的变化,见他们又恢复了以往的样子也不对他们多“开导”,事实摆在那里没什么好开导的。一家三口都默默地承受着变化,不同的是祝缨没那么多的感慨。

    花姐与张仙姑敲定了最后的清单,拿过来给祝缨看:“干娘与我拟了张给冷大人的礼物单子,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添补的?”

    祝缨扫了一眼,道:“还行。”上面不但有常送的钱帛之类,还有数篓大橘。祝缨出了众重金悬赏,自然有人拿更好的橘树出来领赏。这是祝家自己留的好橘子,品相好、味道甜,难得是能保存到了现在。

    官员不得自己经商,祝缨现在也没几个门人奴仆代持发财,不过在次年橘子已下市的时候确实算亮眼。单有这个作用,就很划算了。

    祝缨道:“唔,我带回来些冷刺史给你们的礼物,你们也拿了裁衣裳,我看有佩饰,也挑两样喜欢的戴着,再过一个月咱们一道去刺史府拜见他。”

    花姐道:“还没到六月呀,你这要用个什么名目呢?”

    地方官无故不得擅离辖区,祝缨之前离开,是因为有鲁刺史的要求或者缴粮之类的公务。现在这个时候两个条件都不存在,故而花姐有此一问。

    祝缨道:“汇报春耕,同乡会馆。是该在州城里也开一间同乡会馆的,橘子卖到了州城里,局面才算是打开了。咱们橘子卖得贵,州城里有钱人多啊!”

    花姐笑道:“还说呢,今年橘子就有些风言风语的。”她常在外面走动,也有把风吹到她这里的。无非是有邻县人冒充福禄县的橘子啦、有些人家恨橘子囤得不够多没有能赚更多啦、报怨同乡会馆只便宜了几家人家啦,等等。

    这些祝缨从顾同处、张仙姑与祝大处都听到了一些,小吴、项乐兄妹也为她打听到了一些类似的话。

    祝缨道:“我有数。州城我是必得亲自去一趟的,那里水比别处都深,并不是我一封帖子就能办成的。再说,冷大人……”

    “唉,他本来就是官长,也不能硬叫人家没有官长的谱儿,”花姐柔声劝道,“咱们只做好自己的事儿,对得起自己的心。他不与你亲近,是他的损失他的错!有本事的上司,不伤情分也能有威严,是他本事不够。”

    祝缨道:“你偏心我。”

    花姐骄傲地道:“对啊!怎样?”

    祝缨噗嗤一笑:“对啊,又怎样?他们自有别人偏心,我也不羡慕别人。”

    花姐便去张罗着裁新衣,打扮老两口。福禄县的裁缝手艺稍有不足,花姐与裁缝商量了好几天才定了样子,工做得很慢,裁缝毫无怨言,说:“要见新刺史,可得穿得好点儿,不咱们大人不能失了面子。”

    …………

    祝缨将时间定在一个月后自有算计,一则彼时春耕也结束了,二则她手上的杂事也处理完了,三则也好与苏鸣鸾等人再沟通一下——山上的宿麦种得如何,她也是很关心的。最后还有一样重要的事务,她要再择一个合适的人到州城里开同乡会馆。

    “如果赵苏不是另有安排,他倒是个合适的人啊!”祝缨轻叹一声。

    她看了一眼身后,项家兄妹还如之前一般安静地站在身后,他们闹着要报仇的时候响动不小,一旦认准了路便沉寂了下来,但是只要一回头,他们又总是在那里。

    其实合适的商人也是可以的,不过项乐与项安之前主要是行商、即以奔波为主,祝缨问道:“你们两个愿意去州城经营同乡会馆吗?”

    项乐与项安对望一眼,项乐严肃地问道:“大人这话,意思是说小人的家仇一时报不了了,是吗?”

    祝缨道:“怎么这么讲?”

    项乐咬一咬下唇,道:“州城这么远,同乡会馆要经营起来,不,不说同乡会馆,就算是一门橘子的生意,到一个生地方没几年也是做不出来的。有大人以县衙在背后撑腰,县里的橘子买卖才能这么快做起来的,您要是不这么管着,让他们自己做,没两天赔个底儿掉,不赔干几家的家底,这买卖做不起来。时间这么久,离得又远……”

    项安也说:“就怕时候到了,我们赶不及回来。”

    祝缨心道:好几年了,我可终于又遇着个可靠的帮手了!

    祝缨道:“报仇、好好过活,这两样我都要,都不能耽误。”

    兄妹俩犹豫了一阵儿,项乐问项安:“你说呢?”

    项安道:“我不是很想去。”

    兄妹俩短暂地交流了两句,便向祝缨道:“若是大人用得着我们,我们便去,若还有旁人,我们还请留在大人身边。”

    祝缨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他们还有一种担心:祝缨能在福禄县再呆几年呢?如果到时候仇还没能报得了,祝缨一走,他们还在州城,这父仇这就又耽误好几年了。还是守在福禄县,能够见机提醒祝缨,又或者见着了阿浑有机会自己动手,都行。

    “父仇”是无法靠言语劝解的,他们也不肯因为利益而放弃,祝缨道:“好吧,你们的心意我知道了。”

    她就只好再从乡绅出择人去担当此任,春耕未完,她且不公布这个计划,先去查看了一回存放麦子的仓储。福禄县的仓库比同等的县要多出一些,为的是存放橘子。到了春季,橘子已清了大半的库存,春季收获的麦子正可放在里面,让这仓库不至于空闲大半年。

    祝缨对此比较满意,抓了一把麦子看了看,说:“要好好保存麦种。”

    仓督在一边陪着,道:“大人放心,麦种另有一处特意放好,这些都是平常吃的,现吃现磨。”

    祝缨道:“好。”她家里米面都吃,吃米多一点,小吴、曹昌更习惯面食,如今有了麦子,面粉的价格也下来了,她家还能省点饭钱。

    仓督又请示:“不知能不能再建几座粮仓?今年宿麦收成还能看,将来收成好了,征了税要常年存放的,就不好再与橘子挤库房了。”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为仓库不够用而发愁,祝县令办事利落,不趁此时请示更待何时?

    祝缨道:“你想得周到,等我估个数,明年给你个说法。”

    “哎!”

    祝缨将麦种也清点了,又看了各乡绅还回来的麦种质量也都不错。心道:今年县里能有一多半的地种稻麦两季了!还得抽出一批来给邻县试种,或许还有刺史府,那位薛、董二位恐怕不会放过这件事。

    她都在心里留了余量。

    接着便是召来小吴。

    小吴近来心里一直七上八下,又想自己不至于被抛弃冷落,又不太甘心自己不是祝缨面前头一份儿了,一时患得患失。

    长官面前的红人是有好处的,祝缨自己不贪,但是无论曹昌、侯五还是杜大姐,都能小小跟着沾点光。三人不收什么贿赂,路过个摊子有人给塞吃的,买东西算便宜价给上等货等等,至于有乡绅进衙门塞点红包更是默认的潜规则,无形的好处零零碎碎就没断过。小吴是正经的班头,得到的只有比他们更多。他家是世代为吏的,这方面比那几个人熟练得多了,也偶尔接受一点请托,稍在祝缨面前提几句某人某事之类。他一直很小心,尺度拿捏得比较准,不敢犯了祝缨的忌讳,又能为自己捞取一些好处。

    如果“红人”地位受到了挑战,收入也会跟着减少。这心思看看整个后衙,竟无一人可以诉说。看看前衙,也不适合吐露出来叫人笑话。

    闻说祝缨召见,小吴忙不迭地小跑着过来了。

    一看,项安不在,项乐抱着胳膊站在祝缨身后。

    跟个拴驴桩子似的!小吴有点敌意地评价。

    祝缨问道:“你的官话是不是有点不对味儿了?”

    “诶?”

    祝缨道:“你带了本地口音啦,不过也没什么,土话还说得行。州城那里的话你能听得懂几分?”

    小吴赶紧说:“都懂的!”

    祝缨道:“你收拾收拾,过一阵儿到州城里去。”

    小吴道:“大人要派小人什么差使?小人好有个数儿。”

    “冷少卿现在是刺史了,你知道?”

    “是。”

    “他身边会方言的人很少,我有意让你去当几天翻译,你愿不愿意?”

    小吴内心稍有犹豫,跟着更大的官儿,当然更有前途。可冷少卿?那是个什么人呢?必不如祝大人可靠,冷大人万事不操心的恐怕也不知道他这号人。不对!我是跟着祝大人的人,可不能这么容易就改投他人。

    他说:“大人,您是派小人的差使还回来么?要不然,小人可不想去,你可不能不要小人呀!”

    祝缨道:“哪来那么多的废话?他身边能缺了能人?派人去救个急。你到了那里,多动眼睛和耳朵,少动手。明白?”

    小吴怅然,既放心又有点空落落的,赶紧答应:“是。”

    祝缨道:“知道要看什么吗?”

    小吴道:“看刺史府里的一个个是人是鬼,看看州里的官儿都有什么本事,对大人都是个什么意思,要有什么不妥的事儿,小人先回来禀报大人。看到什么也不贸然就说嘴告发,免得祸从口出。不能揽事。”

    祝缨道:“还不够,得再看看他们底下人是怎么办事儿的。一天能办多少公务,各人处得如何,官员都是个什么样子。”

    小吴心道:那不跟我刚才说的是一个意思吗?不对,大人说话一定有别的意思,是我没想到!是什么意思呢?

    祝缨不吊他胃口,道:“你跟着我有三年了,办事也妥贴,又识字,也不畏艰苦。唔,今年、或明年开始,我将你的名字报上去,你可以候着吏部批文给你个官身了。”

    小吴被巨大的惊喜兜头砸了下来,傻了。哆嗦了一下,扑通跪下:“大人!大人待小人恩深似海!”

    从吏转官,是不少吏的选择或者说梦想。谁没有个做官的梦呢?谁也不会想放过这样的机会!一是身份提升,二是做官有更多的可能,利益比起做吏也不会小。媳妇儿嫁妆都得多加两抬。

    不过历来这样的名额都有限,祝缨给他报上去,他还是得排着队。小吴现在也年轻,等得起,陪着老前辈们陪跑个三年五载的,祝缨再多给添两笔好评,三十岁前转个九品小官不算妄想。

    祝缨道:“不许飘!”

    小吴嘴巴咧到了耳根:“是。”

    祝缨叫了一声:“项乐。”

    项乐应声闪到了她身前:“在。”

    “把他领去关三天禁闭,再饿他两顿,醒醒脑子。”

    “是。”

    项乐伸手揪着小吴的领子,给他薅到后衙柴房里真的锁起来关了三天。小吴第一天兴奋,饿两顿也没觉得什么,第二天还有点兴奋,关到第三天终于不见人就笑了,被项乐给放了出来:“大人叫你。”

    小吴道:“二郎等我一下,我都馊了。”换了衣服,又打听什么事儿。

    项乐摇摇头:“我也不知道。”

    小吴猜测是不是要派他去州府了,赶紧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再换一身干净衣服,跑到了祝缨跟前。

    侯五也在祝缨身边,看了道:“穿这什么俏,你这是要发-骚啊?”

    小吴用力瞪他,祝缨道:“你别逗他了。你,脑子醒了吗?”

    “是。”

    祝缨说了一句便不再理会,也没派他别的差,小吴到前面值房里坐下,才算真的冷静了下来——他还得熬着。衙役们围着他问长问短:“吴头儿,三天不见,你去哪儿了?”“吴头儿,看着项二与你同往后面去,没出什么事儿吧?”

    小吴又不自觉傻笑了一下,马上警觉:“能有什么事儿?都是大人安排的!我还是你们的头儿!”

    有好事,万不可提前告诉同僚呢!小吴心想,同僚里面,坏人最多!

    此时小吴的眼里,项家兄妹不大与衙役们交往,也不与他们闲谈,真是一项大大好的品质哩!他打定主意,以后得跟着兄妹俩多套交情。

    …………

    小吴回归之后县衙又热闹了回来。春耕也结束了,租耕牛之类的账目也入账了,只等着秋天收获的时候再结清。

    祝缨盘了一下手上的钱,有点叹息:还有点少。

    她原本计划着由县衙放些小额的贷款给贫户,也是以官府的力量做保证,既保证发放、低息,也保证催收。无奈底子还是薄,县衙账上的结余现在还干不了这个事。

    只好先召了各乡绅过来,再宣布州城同乡会馆之事。

    乡绅们隐约听到一些风声,张仙姑和祝大高兴的日子里,多少提到了新刺史的来历,他们没有特别的保密,乡绅们也觉得福禄县的好日子要来了!

    州城不同与别处,是他们的认识知里除了京城之外最重要的地方了。先得了主持同乡会馆的人家扼腕:一家占两处是不可能的,好处要被别人占了。

    之前没得到机会的人又喜又忧:好饭不怕晚,可惜抢饭的人太多。

    顾翁道:“大人规划必不会有错的。不过州城重要,局面难以打开,不如派个有经验的人去……”他顾家里正好有人经验,让出现在有的小地方,换个州城,重新开始累是累点,但是血赚。

    没得到的人便不乐意,其中一个林翁道:“不做就永远也没个经验,谁也不是落地就会走路的,还不是得练?只要人精干,什么人不行呢?”

    彼此争执了几句,最后都望向祝缨,等她的决定。

    祝缨道:“州城地方大,人事繁琐,一个人恐怕不够,我要派三个人去,一正二副。”一下派出了三个人,几个大户之前得到了地方就将他们暂剔除,顾翁等人脸上怏怏,别人笑得跟小吴有点儿像。

    州城利益不小,他们想地方的人自己去混几乎是站不住脚的,有县衙支持就容易得多!多么好的机会!不为橘子那点有商贾之嫌的利益,单为着“州城”、为这分人脉,就值得一争!

    祝缨后选了三家,常寡妇家得一副、那位王翁家也得一副,正职祝缨没有选与她更熟悉的赵泽又或者顾翁家,而是另一位张翁。

    并且说:“我亲自去州城一趟,你们随行。”

    张翁头上砸了个馅饼,也乐,常寡妇打一开始便支持祝缨,终于收获了成果里一颗大的,大家都很高兴。

    顾同侍立在旁,将众人的表情看到了眼里,心道:这是又养出一起子大户来了,老师这是什么意思呢?

    祝缨扭脸看到了他,说:“你也与我同行。”

    顾同赶紧收敛心神:“是。”

    祝缨道:“就这么定了,都散了吧。”

    等所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她又让项乐去把王翁叫回来,吩咐道:“去州城,带上你女儿女婿吧。”

    …………

    祝缨选了初三日出行,会馆是一件事,另有一个非常正当的理由——汇报春耕情况。她先发了公文去请示,哪知公文还没发出,冷云的信使先到了。

    信使认得祝缨这个鲁刺史时期著名的刺儿头。上来就说:“小人拜见祝大人!刺史大人有请,文书在此。”

    祝缨接过文书一看,确实是刺史府召她的文书,行文是那个钱先生的手笔,此人公文上功夫了得,几乎能掩盖得住冷云的口气了。文书上就一件事儿:快来,有事要问你。

    一般下官接到这样的文书得疑心自己是不是要被清算,祝缨读了却知其意:冷云必是遇到了事儿着急,问事就是问事。

    她问道:“刺史府发生什么事了么?”

    信使道:“没什么大事呀。”

    祝缨道:“小事呢?不大不小的事呢?”

    “小人不知,起先是冷大人在休养,几位先生在忙碌。大人才养好,又查出一些账目上的不清楚,大人气着了。旁的没事儿。”新官上任,这都是常有的,不算稀奇,信使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祝缨见问不出什么来也不强求,仍是按照计划初三这天动身。

    祝大道:“三六九,往外走,好日子。”

    张仙姑和花姐都坐车,祝大骑个马,骑一会儿说骨头疼,张翁赶紧请祝大坐自己的车,自己与管事挤一处。祝大半推半就,祝缨道:“何必让?前面驿站再寻一辆就是了。”

    祝大因为女儿的关系,自己也是个封翁了,可以配车马,驿站也会给他提供便利,一行人顺顺当当地往州城而去!

    祝缨这里一走,连小吴等得用的人、顾同这样机灵的学生都带走了,县里有些人便就“同乡会馆”的事儿又三三两两各自抱团走动了。

    顾翁等人深恨自己:“一把年纪,眼皮子竟浅了,该等一等的。”

    “早知大人不会亏待人,我等心甘情愿的效力。”

    “在这里说这些有什么用,该像个办法让大人知道我们的心,表白我等愿供驱策之意。”

    “不如托老封翁?”

    “我看不如大娘子说话顶用。”

    顾翁咳嗽一声:“都想岔啦!咱们大人心志坚定,凡是自己做主,不易动摇!还是想想要怎么求求垂怜大人才好。”

    已得的想要更多,没得到的反而没有“等一等”的想法,想现在就得到一些。

    “以往大家一样,谁也不比谁高明,不过因他住在县城,运气好遇到了祝大人就比我们高出一截了,可不是他自己的本事。我来我也行!”

    “这不是没机会么?”

    “怎么才能向大人表白我等也愿为大人出力、分忧呢?”

    “还是要让大人看到我等的本领才好。大人最是公道,不会埋没人。”

    “那也得有个事好叫咱们显本事啊,什么事呢?”

    几伙人各自商议也没商议出个什么结果来,林翁心里晃悠悠的也没个准头,一时想“前面肯定有更好的”,一时想“大人是不是没看上我?”

    晃悠悠地往家里赶,却见他的小儿子跑了出来迎他:“阿爹!”

    “你那是什么样子?稳重些!”

    “姐姐、姐夫回来了!”

    “什么?”林翁吃了一惊,“出什么事了么?”

    小儿子道:“看着不像有什么坏事儿,姐姐在与阿娘、大嫂她们说话,大哥陪着姐夫,姐夫说有事儿要与阿爹商议。”

    林翁道:“思城县有什么事是与咱们有关的吗?”

    他女婿是思城县人,实在是有些奇怪了。

    “快!赶紧回去!”林翁道,“酒菜备下了吗?将我存的那坛好酒挖出来!还有橘子!可算有一样他也会说稀罕的东西了。”

    拜访

    女婿是贵客。

    林翁听说女婿来了,不敢怠慢,且将同乡会馆之类的事情放上一放,一心一意好好地招待这位贵客。

    父子俩到了家门口,果然看到外面有车有马数目不少,几个仆人在卸车上女儿女婿带来的礼物。林翁宅院突然多了许多人顿时拥挤了起来,于是一些仆人就往外闲站。门房内,一个仆人倚着柱子在与别的仆人吹牛:“骗你们做甚?姑爷出手可大方了!我也有酒吃!”

    林翁喝道:“你怎么来了?二郎呢?也过来了么?家里谁在看家?”

    仆人吃了一惊,赶紧长揖行礼:“老翁!二郎也在里面,小人是跟着二郎来的。留了五郎在家看家。”

    二郎是林翁留在乡间守业的儿子之一,林翁自己带着长子和幼子居住在县城。他家人丁兴旺,光活下来成年的儿子就有八个,自家人多就不用外人了,成年的儿子们也有看着乡下田地的、也有在县城里上学的。林翁也得意自家子孙多,也愁儿子太多家产不够分要琢磨新出路。

    所以女婿就显得格外地值得亲近了。

    林翁正正衣冠、清清嗓子,将到正房时才放大了声音说:“是贤婿来了吗?”

    里面他的女婿黄十二郎与儿子林大郎等兄弟几个听到了,一齐出来迎接:“岳父大人安好。”、“爹。”

    黄十二郎是个约摸三十岁的男子,微胖、挺着将军肚,是个腰带十围的壮模样。一条革带系在大肚子偏下的地方,上面挂着好些配饰。他稍有点矮,五官端正,礼貌也周全。

    林家一家都将他捧在手里,兄弟几个将林翁与黄十二郎一起拥簇进了厅里,上面是翁婿对坐,下面是兄弟几个陪着。

    仆人重上了茶水,林翁问道:“贤婿此来,所为何事呀?”

    黄十二郎在林家挥洒颇自如,他说:“正有一件事要拜托岳父大人,不知如何开口。”

    林翁猜也应该有事,因为黄十二郎在思城县的庄园十分舒适,想散心也是去府城、州城。林翁生日他也不是年年都来,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日子里,过来必是有事。

    林翁命人摆酒,说:“来,慢慢说。”

    酒席是从黄十二郎一踩进门就开始准备的,一声招呼便有小厮鱼贯而入,抬桌子、安座席、摆菜肴,翁婿互相谦让着坐了上席。林八郎执壶给父亲、姐夫斟满了酒才回自己的位子上,小厮们接过了酒壶。

    林翁与女婿一同举箸,林家兄弟才跟着提起了筷子。他们很快放下筷子,互相劝酒,又喝了两杯才说入正题。黄十二郎再次放下筷子,擦着手对林翁道:“小婿想将户籍迁来,再请岳父大人代为引见县令大人与县中士绅。”

    林翁大吃一惊:“这是为何?”

    黄十二郎带点笑,从桌上拿了个橘子,道:“冬天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倒觉得这是个稀罕物哩。岳父大人何必惊讶?小婿在思城县与福禄县都有田产的,说是福禄县的百姓也不为过呀,不过以往户籍定在思城县,现在想换到福禄县。”

    黄十二郎家资巨万、田连阡陌,他是家中独子,叫十二郎是为讨口彩,前面十一个全是姐姐。黄家在思城县得有上百年了,一直是思城县有名的富户,不在思城县娶妻而是娶了福禄县的林氏,就是看中的林翁家儿子多。林翁十个儿子、三个女儿,活到现在的只有一女、八子,与黄家正好掉了个个儿。

    这门亲事,是林翁高攀了。

    林翁还是觉得不可思议:“贤婿,你家在思城县多少年了?怎么可以轻易抛弃祖业?”

    黄十二郎发笑:“岳父哪里话?小婿不过换个户籍,难道就是抛弃祖业了?我正要将祖业发扬光大哩!”

    “这又从何说起?贤婿你须得与我说明情由。”

    黄十二郎也不隐瞒:“我看福禄县令有点意思,比思城县令有本事得多,到这里来不吃亏。”

    林八郎道:“是呢!我们祝大人可是个能人。”

    林翁飞快横了小儿子一眼,想了一下,道:“贤婿,要说宿麦,闻说思城县的裘大人他们也在预备要种了,并不只有福禄县得种。祝大人也不藏私,都会教授种法的。新来的刺史大人听说与祝大人有旧,这样的好事,刺史大人必也会想有成绩的,必然催促,兴许今年冬天就种到思城县了……”

    他老人家絮絮叨叨惯了,始终是觉得乡土籍贯不该轻易抛弃。

    哪知黄十二郎道:“宿麦?我并不在乎那个,他们总会来找我种的。”

    林大郎看了眼妹夫,心里叹气,低头挟一筷子菜闷声不吭地塞进嘴里。黄十二郎有这样的底气,福禄县没有一个地主能够一家独大的,黄十二郎在思城县却是无人不知的大地主。福禄县有什么事儿,谁不肯合作就只有看着别人吃肉,思城县有什么事儿却很难有脾气不搭理黄十二郎。

    人比人,气死人呐!

    林翁道:“那是什么事?贤婿须得与我说实话,否则我也不好与他们说。不瞒贤婿,祝大人眼明心亮,你户籍转了来,税赋上头可不比在思城县。你那些没报上的田,恐怕要不好。”

    黄十二郎的田产大部分在思城县,在福禄县及另外一个县也有一些,当然也会隐瞒一些。精明如祝缨也不能踏遍全县每一寸土地,福禄县尚且有漏网之鱼,得时不时的提起乡绅们抖一抖,再抖点东西出来。黄家这样一片地跨两县的就更麻烦一点,黄十二郎家在思城县,福禄县以前是乱七八糟,顾不上管。祝缨来后,并不知道黄十二郎此人,黄十二郎的田地、庄客也不在福禄县的账上,他是隐形的。

    现在自己跳出来,不是自找难看么?

    林翁十分不解,这女婿看着也不像是个傻子,这是干嘛?

    黄十二郎道:“听说新来的刺史大人听说与祝大人有旧。”

    “怎么?你是想?”林翁觉得自己猜到了原因。

    黄十二郎幽幽地说:“自打前年岳父大人对我提及,我在一旁看福禄县有两三年了,倒有些心得。还请岳父大人成全。”

    林八郎屁股从椅子上抬到一半,被旁边的林大郎一把拉着拽回了椅子上,林大郎看了八弟一眼:“吃饭都不老实!”这破孩子就是好冲动,这些县学里的学生比一般人更敬佩县令一些,听到有人来投就这样一副沉不住气的熊样!

    黄十二郎是那样的人吗?

    林翁叹气道:“谁不想呢?这县里的人都想,贤婿你来得算晚了,想插队可不行。再者,你可不能心存侥幸啊,税赋是一件,祝大人行事也偏好一碗水端平,你可掐不可尖呢。贤婿你的气性也不小,祝县令的眼里也揉不得砂子。”

    黄十二郎道:“岳父大人是不愿意帮我了?”

    “怎么会?”林翁说,“你既问到了我,我要不说,便不是做你岳父的道理了。你同我讲实话,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只为这个,不值当的,不值当的。就算不迁户籍,你多来走动走动,且在我这里住些时日,我也能找机会为你引荐。”

    “一条狗,再凶恶,只要是看家护院的,主人家就不用怕。小婿才要进这家里。”

    林翁的脸沉了下来,林大郎筷子上的那块鸡肉掉进了碟子里,林家几兄弟像被人定住了。

    “啪!”林八郎拍案而起:“十二郎!你这话当真无礼!在我家里,说我们大人的坏话,你要不是我姐夫,我早揪打你了。”

    林大郎鸡也不吃了,放下筷子说:“十二郎,祝大人为人公正,我家这几年虽不蒙他特别的关照,也是吃他的饭。在我家,不可这样无礼。”二郎等人也都点头赞同,有不好意思或不太敢得罪姐夫的如林七郎点完头又有点不自在,低低咳嗽两声清喉咙。

    林翁声音沉沉地:“八郎。”先把小儿子按住了,才严肃地对黄十二郎道:“祝大人深得民心,贤婿要是这般轻狂,到了福禄县恐怕是要闯祸的,就怕到时候追悔莫急。你父亲去世的时候,也托我日后好好规劝你。”

    黄十二郎耐心听他说完,道:“算我错了,算我错了行了吧?”他从小厮手里接过酒壶来给林翁满上,“岳父大人说的是,我自幼是被家里惯纵了些,说话不留神。多谢岳父大人教诲。”

    林翁缓了脸色,道:“贤婿呀,你家在思城县顺风顺水,到了新地方就要重新来过,何苦来?要是为了引见,倒也不必都在那里。”

    黄十二郎同林翁碰了个杯,两个都喝了,黄十二郎道:“话是这么说。岳父大人在福禄县就很惬意了。”

    “是啊,物离乡贵、人离乡贱,当然还是家乡好。”

    黄十二郎道:“同乡会馆就不是在家乡,不是也挺好么?”

    林翁心被刺了一下,林大郎也问:“爹,竟是无从更改了吗?”

    林翁叹了口气:“大人已带了他们去州城了,还怎么改?”

    黄十二郎道:“可惜可惜,我该早些将户籍迁来的。”

    林翁道:“你?是打着这个主意的?”

    黄十二郎只得说:“岳大人教训得是,哪有就为结识刺史便要迁户籍的?我也是为的这个,不过也不晚。您想,邻县有了会馆、府城也有了,现在又是州城,接下来怕不得是京城?”

    他笑嘻嘻地,林家父子直到此时才觉得自己明白他的意思了。同乡会馆不容易开的,得有地方、还得有同乡人信服你、又得能站得住脚,单凭客居之人自发地聚集、成型,不定得到猴年马月了,被排挤走了也说不定。福禄县之同乡会馆的不同之处这就在于,这是有县衙支持的。

    黄十二郎有田有产,也有钱,这不假,但是离了本籍说话就没那么好使了。他自己又弄不来一处会馆,即便弄得来,不定得花多少钱帛去打通关节。

    凑在祝缨身边蹭着,好处实在是太多了。至于什么赋税之类,黄十二郎也不担心,祝缨已在第二任了,这么能干的一个人,眼看是要高升走的。先糊弄着,好处沾完,祝缨一走,他或再将户籍变回去,或者就干脆打通京城关节,也不是不行。他很有雄心,还有做官之意,心里的想法对岳父也有所隐瞒。

    黄十二郎道:“岳父大人是福禄县的乡老,这样的好事轮也该轮到您的。恐怕还是因您在钱财上有所欠缺。如何?咱们翁婿联手,来年谋个更好的路子。”

    林翁有所意动:“你看能行?”

    黄十二郎道:“我瞧着祝大人很能干呀!自他来后,福禄县好了许多,等闲儿子也没这么孝敬顶用呢。拿来养老的儿子也不过去如此了!”

    林翁将酒杯在桌上重重一顿,酒水从杯子里跳出来一片:“你醉了!”他问的是翁婿俩联手争个好点的会馆,哪知女婿大放厥词。

    林八郎这回跳了起来,他哥不拉他了,因为林大郎也猛地站了起来:“十二郎!”

    黄十二郎在岳家一向随意,他也不害怕,道:“话难听,道理难道不是这个道理?一个好官,真个比能干自家人给家里挣来的好处多呢。好好,是我错了,我一定谨言慎行。”

    林翁还冷着脸,黄十二郎又陪不是,同时向舅子们赔礼:“是我错了。就不看我的面子,看你们外甥的面子,好不好?”

    一句话将林家父子又堵住了,黄家娶林家女儿,图生育。但是林家女儿嫁过去之后先是数年没有生育,再来生了两个女儿,黄十二郎自己就是独子,林家自觉是对不起黄十二郎的。黄十二郎说的这个“你们外甥”其实是婢妾所生,但是管林氏叫娘,种种内情实不足为外人道。

    林翁道:“只有父母才会对子女这般爱护!你怎么能颠倒过来讲呢?住在这里,我安心。大人连泥腿子都能看护重视,有贼人越境犯案,大人亲自缉捕。你不知我们有多么的安心。”

    “是是,我也是相中这个。”

    黄十二郎留在林宅又住几日,家中上下大撒礼物,又与林家父子好好磨了几天,终于磨得林翁点头,愿意代为引荐。

    林翁道:“大人去州城了,连老封翁也同行,没些时日是回不来的,你等我消息吧。”

    “有劳,也不知祝大人此行顺利否。”黄十二郎悠悠地说。

    …………

    祝缨此行颇为顺利,不几日便到了州城。

    他们先在驿馆里住下,祝缨不急着设什么同乡会馆,而是命小吴去刺史府投帖求见。

    小吴领命,不多时便回,与他同来的还有一个新熟的人——薛先生。

    薛先生额上、鬓角都闪着水光,一路摇着扇子来的,到了门外将扇子收起别到腰后,再进屋拜见。

    南方的天气已经很热了,祝缨将路上汗湿的衣服换下,坐在屋里等薛先生。薛先生进来就见她一身清凉不似自己汗出得狼狈,道:“祝大人真是得天独厚啊!”

    祝缨道:“这话从何说起呢?先生请坐。”

    薛先生给她拱手为礼,然后在下手坐下,道:“府里收到大人的帖子,在下看到了便赶紧过来了。”

    “哦?这是为什么?”

    “实在难以启齿,是因为一些旧账的事儿。别误会,并不是什么大事,陈年旧账么,大家都知道的,又有前几个月也有些人没了上头管束而放纵的,一个月来已查了不少。董老尽应付得了。可是我们大人,这个……他有些性急,总嫌办得慢。天气一热,他又燥,就……”

    祝缨了然:“我明白了。”

    薛先生道:“大人确实关心百姓,却又不大懂民生。想治理好本州,又没个抓手,这个……”

    薛先生除了怕考的毛病,别的样样精明,弄得在一个年轻人面前说话吞吞吐吐,实在是冷云缺的德。他认定了鲁刺史有坑给他,再看到账目确有不平,就将这个当成了一件大事,发誓一点亏也不肯吃,差点要捅给朝廷。薛先生、董先生给惊出了一身冷汗,好说歹说才给劝住了。冷云就让钱先生起草公文,让祝缨过来一趟,好好聊一聊。

    薛先生叹气:“其实自别驾往下,能干事是真、各有肚肠也是真。咱们大人现在只看着鲁刺史,还不及发现他们才是鲁刺史留下的坑呢。账目不平?府中小吏恐怕就能说明白是从何年起出的纰漏,他们却都不说。垂拱垂拱,要看得明白才能垂拱得起来呀,否则与被架空又有何异?”

    祝缨了然,这些都是她已看出来却不好对冷云说的,包括她自己,也能算是鲁刺史留下来的坑。

    她说:“会好的,大人也不是不肯听劝的人。再说了,不是还是有先生们么?我信先生们的本事是能帮着大人垂拱的。对了,大人现在有空吗?咱们先去见见?不瞒先生,家父家母都很想念大人的。”

    薛先生道:“好好!都说祝大人是面面俱到的人,必能为大人分忧。不过在下尚有事相托。”

    “先生请讲。”

    “大人的吩咐,别干得太快。贵胄公子,多少有些任性。”他上头来与祝缨耳语,意思只有一个:慢慢磨一磨冷云的性子,别让他太顺利了。一顺利,他就会觉得做刺史不过如此一点也不难,不定再想出什么玩艺儿来折腾人。

    薛先生特别强调:“因大人本性纯良,在下等人不得不多忧心。”

    “我省得。”

    冷云心地是不坏,不然祝缨早就坑他了,坑冷云真的太容易了。

    祝缨一家四口携着随从、礼物与薛先生一起往刺史府去,薛先生看着许多礼物,道:“这是?”

    祝缨笑道:“看着多,都是些土产,礼轻情谊重。莫嫌弃,你们也有的。”

    “不敢不敢,万不敢收。”薛先生很诚心地推辞,他收了别人不少礼,独不太敢收祝缨的。这个年轻人不太好应付,占她的便宜?薛先生有点心虚,总觉得不是个事儿。

    祝缨道:“你一定会收的。”

    薛先生摆手:“不会不会。在下对祝大人一片诚意,说的都是真心话,不是假客气。”

    “是新收的宿麦。怎么样?要不要?”

    “要!”

    祝缨笑了几声,薛先生也不好意思了,说:“不瞒您说,饮食确实有些不惯。连大人也正想着吃这一口呢。”

    现在的南方很少有面粉,想要得从北方运来,成本不说,过程也很麻烦。运面粉路上容易污损,面粉也不容易保存,一般是运麦子,到了现吃现磨。

    冷云初时没想到这事儿,到了刺史府住一阵子,想起习惯吃的那些汤饼烤饼之类,心情更加不好。有口舒心的吃食,虽不能让冷云完全安静,至少能让他少找一点茬。

    到了刺史府,单子交给账房,礼物拉去库房。没等请薛先生进去禀报冷云,一阵踢踢托托的声音,冷云自己跑了过来:“哎呀,到了我这里还磨蹭什么……这不是老封翁和大娘子么?!你们果然来啦!三郎说话就是算数!快进来快进来,这破天气,热得要命!别热坏了!你们二老可怎么在这儿住的这几年啊?你们受苦了。”

    张仙姑和祝大两口子进府就拘谨,心里还不痛快。进门要送礼!他们以前没亲眼见过祝缨送礼,只是知道有这样的事,如今亲见更觉得女儿委屈大发了。

    不想冷云亲自迎接出来,对他们也很热情,还问他们身体,二人又有点绷不住了。齐齐看了女儿一眼:你不是说他不好么?我看他跟京城的时候没什么不一样啊。

    祝缨:……

    张仙姑和祝大笑得都真心了几分:“冷大人!到这儿三年了,可算又见着一个熟人啦!”

    冷云道:“走,到花厅说去,哎,上冰!”

    薛先生无奈地摇摇头:“祝大人,请吧。”又小声提醒祝缨别忘了答应自己的话,可别再惯着了。

    祝缨点点头。

    进了花厅,冷云先让祝大夫妇坐,祝缨坐他们对面,她的下手坐着花姐,冷云对张仙姑道:“热了吗?有冰镇的酸梅汤。”

    张仙姑和祝大虽然相信女儿,待冷云却不免又恢复了在京时的热络,串门嘛,送了礼就得让主人家知道,张仙姑便说了:“大人给的料子,做得衣裳就是好。”

    冷云道:“不算什么,喜欢就行。”

    张仙姑道:“咱们带来的,不如您的贵重,也不知道您喜不喜欢。”

    冷云问道:“都喜欢的。哎,是什么?”

    薛先生递了单子上来,祝缨带了两袋磨好的面粉,其余则是一车麦粒,吃的时候现磨。冷云看到“麦”字,没想着吃,却问:“麦子种出来了?咦?朝廷不是让你推广种麦的吗?你多住两天,咱们把这事儿安排了!别担心下面各县,有什么需要的,你只管开口!我来行文让他们办!”

    他搓了搓手,看了薛先生一眼,又转过头来对祝缨说:“听说,今年春耕有些地方有点耽误了,说会影响百姓生计,多种一季粮食是不是就能解决了?怪不得你说种宿麦,政事堂这么高兴,陛下也要赐你绯衣。”

    薛先生微有点吃惊:看来大人还是有些敏锐的。

    如果只种一季稻子,一季没收成,完蛋,地主家吃存粮,没存粮的穷人就逃荒要饭或者吃树皮草根饿死。如果再有宿麦,哪怕稻子出了意外,不管是水旱灾害又或者其他,还能有一季兜个底儿。要是两季都完蛋,那就认命,大家尽力了。

    好比有俩儿子,一个聪明点儿一个笨点儿,聪明的出了事儿,好歹有个笨的充数。

    冷云自己遇上了事儿,居然能想通了,薛先生变得没有那么焦虑绝望了。

    祝缨点点头:“好。”

    送礼

    冷云终于遇到了一件舒心事,湿热的天气也变得没有那么难受了。

    他笑着对张仙姑和祝大说:“一起吃个便饭吧。来人,去告诉后边儿,给他们安排住处。别处驿馆了,人来人往的住得也不舒服。”

    张仙姑和祝大都笑着说:“那怎么好意思呢?”他们的脚上微微发力,好险当时就要站起来接受了。刺史府,住一晚也是一种新鲜的体验,值得闲说吹牛一回。

    祝缨道:“还有些随行的人在驿馆,大人还记得我头前说的同乡会馆的事儿么?我将人带了来了,我不在,他们怕不叫驿馆的人赶出来。一年不上一次州城的,还想出门逛逛瞧热闹、买新鲜东西,要住过来呢,又乱七八糟的,打搅府里。不如还住在驿馆。”

    冷云道:“是这样的么?”

    祝缨道:“我还得安顿他们,还得在州城些时日,大人有什么事,只管派人叫我过来不就行了?”

    冷云道:“好!哎,今天不谈公事了,走,我为你们接风。”

    刺史府的饮食比县衙要好太多,冷云设宴也不同于祝缨在县衙里宴请乡绅。乡绅们几人凑一桌,冷云这儿一人一席,祝缨那儿有个鸡鸭鱼肉就能看得过去,冷云这儿水陆珍馐流水般地送进来摆到食案上。

    祝大想给闺女应付个场面,先拿酒敬冷云:“托大人的福,咱们自打到了这儿,好几年没见着这些好东西啦!”

    张仙姑本来嫌他强出头多事,想显摆又显摆不好,碍于场面不好一把将他薅下来。等祝大说完,张仙姑也不吱声了。在场的全都是从京城过来的人,连同陪客的薛、董几位都是北方人,都被触动了心肠。

    冷云道:“唉,也就这样了,比起京城可差远啦,我想要的倒有一半儿寻不到的。”

    祝缨道:“有得有失,何必感叹?咱们都已经到这儿了,就接着干下去呗!就算想京城了,也不能灰溜溜地回吧?那我可不愿意。”

    东西祝缨都见过,她在京城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自己虽穷却掌着大理寺的钱袋子好几年,自己品级不高,却又见过侯府、王府的奢华。

    京城乃是全国珍奇云集之地,不但有各地的金珠宝贝,也有各地的珍贵食材。祝家钱不多,吃的用的确实见过好的。

    到了福禄县之后钱袋渐丰,这些东西却少见了。

    可又怎么样呢?

    祝缨一点也不在乎。

    “咱们可以耍光棍儿一走了之,但是能正大光明地离开,谁想气概万千地逃跑?”

    这话说到了冷云的心坎儿里,他也是这么个脾气。他一拍桌子,道:“说的好!今天且放开了喝个痛快!明天你来,咱们好好筹划筹划。”

    祝缨不喝酒的,祝大跟他们一起喝,祝缨不时跟冷云说几句话,三言两语从他的嘴里套出来这回召自己过来确实是冷云自己的主意。原因也就是他觉得鲁刺史给他留了坑,坑就是那些账目。薛先生没有说谎。

    董先生无声地叹气,扯着身子与薛先生碰了个杯,回来继续低头吃菜。真是造孽,谁不给前任填窟窿呢?冷云接手的这个窟窿压根儿就不算个事儿,窟窿背后的人,才是麻烦。冷云却认为州内的官员除了被抓到的那些,其他人都还不错,起码老实。

    如此东翁,几位幕僚的心总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反复横跳,心累得要命。

    薛先生看一眼祝缨,只见她脸上带着得体的浅笑,既不显疏离又不带谄媚,十分的亲切可爱。想到之前想让她写个章程之类都被她给推了,这也不是盏省油的灯。难怪在大理寺的时候能够应付得好冷云。

    冷云这样,已经比较符合祝缨的预期了。她了解冷云,也适应了冷云的变化,将自己也摆到了一个合适的距离与冷云聊天。

    冷云道:“七郎在东宫也不舒坦,他还说想外放呢,我看就该让他过来,你们两个遇上了,看看能折腾出什么来。”

    张仙姑心道:那可真是太好啦。

    祝缨道:“那我也只是个县令,还是离州城远着呢,且得干事。明天一早我便过来。”

    冷云道:“好!哎,你那同乡会馆要怎么弄?有什么难处就对我说。”

    祝缨道:“先找个合适的地方吧。”

    冷云道:“你用它就卖橘子吗?”

    祝缨一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有话要讲,问道:“大人的意思是?”

    冷云摸了摸下巴:“开到京城怎么样?”

    祝缨有点小意外,她没有想到冷云会有这样的念头,面上不动声色,问道:“大人怎么有了这样的想法?”

    “方便啊。”

    祝缨心道:他倒不是什么都不想,也能想着点东西。

    冷云越说越觉得自己这个主意很棒:“在京城设一个吧!往后有什么小事儿,也不必要用驿路了,那个也太麻烦了。再有,哦,采买些东西也方便。”

    董先生忙说:“只怕成本太高,花费太多。”薛先生接口道:“那要被御史给参了呀。”

    冷云做刺史,政事堂二位是不太愿意的,朝里也有些人看他不顺眼的,他当个普通的纨绔刺史也就罢了,天高皇帝远的,找茬都嫌累。为了自己一点吃的、用的,特意开个会馆就为了给他采办?还跑到京城招摇过市?还不如就派自己的下人过去,也不用什么会馆的名目为佳。

    冷云皱起了眉头。

    祝缨道:“我开设的同乡会馆,是因福禄县太穷,当地人如果不走出去就困死在那穷乡僻壤了。是想为他们开条路,以后我离开了他们也能接着走。但是要维系就须得有得赚,否则它就是个赔钱的行当,不能长久。要是任由民间自行聚集,又不服管束,与官府无关了。福禄县小,现在去京城为时尚早。”

    冷云道:“又是钱的事儿?”

    他咬着拇指的指尖,边想边说:“还真是麻烦哩。福禄县是太小了,干不了这个事儿。那……就以州府的名义吧!”

    薛、董二位心道:完了!

    已经拦了一次了,当着“外人”的面再驳冷云的面子,冷云脸上就要挂不住了。

    二人没拦,冷云就高兴地对祝缨道:“那就让他们去办吧。”

    祝缨也没有阻拦,张仙姑和祝大以为,自己闺女干的肯定就是对的,冷云这有样学样的肯定也不会坏,都跟着捧场:“以后可就真方便啦!”

    “是吧?”冷云说。

    三人畅想了一回便利,天黑了起来,灯点了上来。席面换了第三回,祝缨见祝大舌头都大了,说:“大人,我们该回去啦。大人也早点休息,咱们明天还有事儿商量呢。”

    “去吧!”

    董、薛二人见他也有酒了,不好在这个时候劝,都摇头叹息。两人商量了一回,定了一计:拖!

    拖到他发现本州官员没一个省油的灯,让他没心情想别的就行了。

    董先生道:“能行么?”

    薛先生道:“咱们这位大人脑子是有的,就是不常使,以致常以为他没有。比起那些油盐不进的,也不算难弄。”

    董先生听了一笑。

    …………

    薛、董二人定计之后便将此事瞒了下来,嘱咐在场的人不要宣扬,为此,薛先生一大早又跑到了驿站请祝缨也代为保密。

    祝缨道:“我明白。”

    薛先生又问祝缨一些州城官员的事情,祝缨摊摊手说:“我人不在里,知道得也有限,且与人相处是要随机应变的,不敢乱讲。”

    薛先生看她这样难缠,突然觉得冷云可爱极了。

    祝缨自己去刺史府,旁人就各散去逛街,她将侯五、项安派给家里那三口,自己带着小吴、项乐、曹昌去见冷云。

    见了冷云的面,她不提同乡会馆的事儿,不等冷云开口,她先提到种植宿麦。

    冷云马上坐正了,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个事呢!如今我已交割完毕,户口田簿尽在我手,现在你可以调阅,总不能说不知道数目不好说了吧?”

    祝缨道:“正要讲这件事呢。”

    冷云全神贯注地听着,祝缨先说了自己的经验:“我从公廨田开始种的,民以食为天,因为重要才要以稳定为第一要务,不敢轻易改变。须诱之以利。只要让他农夫看到了成果,他们自然是愿意的。我种出麦子收成还行,再召集乡绅商议,他们就没有拒绝的了。从公廨田开始种,还有一样好处——自己从头看到了尾,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儿,以后底下就不好欺瞒。”

    冷云道:“唉,没想到办个事儿这么累!我在京城从不觉得。”

    “那是当然的啦,当年大理寺上下才几百口子?处得久了,哪个人都认得。现在一州一县,多少人呢?又能认识几个人?人一多事情就多,累是累。不过您看,现在没人盯着,也自在。”

    冷云一撇嘴:“你小子又说巧话哄我了!自在个屁!账都有亏空了!”一提到亏空,他就有点焦虑。

    “您以前又不是没见过这样的事儿,比这儿严重百倍的都有!”

    “严重百倍的?那我是在大理寺里看到的,都下狱了!”冷云说。

    不好哄了啊,祝缨索性就不哄了,问道:“大人盘过公廨田有多少了么?”

    说到这个冷云又要生气了,因为鲁刺史也挺能干的,除了从前任手上接管的,他在任期间又陆续添置了一些公廨田。在鲁刺史卸任、冷云还未到期间,被人侵吞了一些。好在董先生盘账发现了不对——他盘了历年的收入,发现这租子收入除以收租的比例,与账上的田亩数合不上!

    经手人却一口咬定:“就这么多,朝廷定的就这些亩数。”

    冷云起初不觉,等到董先生给他解释了他才明白。

    朝廷给各级官府都配有公廨田,数目也有定额,但与所有的政策一样,执行的时候都会与规定有偏差,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冷云以前万事不操心的,经董先生提醒才想起来:对啊!祝缨在大理寺的时候也有添置产业的。苏匡犯事,也是个侵吞倒卖的罪名。

    类似的事情林林总总的,总有一些。

    祝缨又听冷云讲了一些,总怀疑鲁刺史留下来的人精里已经有人嗅出了冷云的憨气。

    她等冷云讲完,说:“莫气,不是追回了么?不如今年南府与州城都从公廨田种起,如何?这样开头数目不大,也能顾得过来。”

    冷云道:“可以。”

    祝缨以前最担心的是宿麦的推广会在州里受到鲁刺史刁难,现在反而担心冷云会冒进。先让冷云自己盯着种田试试,知道艰辛有点数之后才不至于想要一年之间把宿麦种遍全州。

    多少亩田,要多少种子,怎么种,以及种出来的麦子留来做下一季的种子要怎么分配。这都是具体的事务。不是一句“分发各县耕种”事情就能解决的。当然,如果记上史书,可能就是这么一句“分发各县耕种”,可谁也不知道这一句话的背后可能是数年的努力——这还是顺利的。不顺利的,可能全州都习惯种植得到二十年后。

    让冷云尝尝味儿,哪怕他以后头脑发热给忘了,再劝、再提醒的时候也有个实证。

    冷云浑然不觉踏进了祝缨布好的局,还说她体贴。现在不是种麦子的季节,冷云问明了是秋收之后的一两个月,要等到九、十月份的时候才种宿麦,便与祝缨约定:“明年秋收后不是要完粮入库么?你来的时候再仔细聊聊,对了,给我带些麦种来。”

    祝缨道:“好,那咱们对一下数目?”

    冷云道:“这个你就与董先生聊吧!”

    祝缨心道:你给我等着!

    她转头找到了董先生,董先生巴不得有点正经的事做,只恨秋天没有早点到。他也有点焦虑,说:“却才各府县有公文到,春耕到底有些地方是耽误了,收成怕要少。又不是天灾,税又不能少。大人一到百姓就觉得日子吃紧,嘴里不定说得怎么难听呢。”

    祝缨道:“宿麦种成,口碑也就转过来了。当官怎么能不被骂?我来是与先生商议另一件事情。”

    “哦?”

    “我想,大人是得知道一点儿稼穑之事,他却不想亲自管。”

    “也挺好。”董先生真心地说。

    祝缨正色道:“哄着、瞒着终非长久之计,不如让他知道些儿。”

    “他怕不肯。”

    冷云是绝不会想到亲自到地里看一看的。

    祝缨道:“所以要想个办法,让他不得不亲自过问。我看您盘出来侵吞公廨田的法子就很好,他关心的事有了波折,他就不得不知道。”

    “祝大人,大人初来乍到可经不住一直这么出错儿。”

    “假装一下。”

    董先生道:“那我想想。哎,有了!咱们假装争执一亩田要多少种子,争吵一番,官司打到他面前,他不听也得听了。”

    祝缨又与董先生做了个局,两下扯皮,你漫天要价,我坐地还钱。董先生狮子大开口,说五百石不能再少了,祝缨就给他还到了二十石。两人吵到了冷云面前,冷云有点傻眼,祝缨的能力他是知道的,董先生的能力这些日子他也看到了,听谁的?

    他只好亲自查了一些农书,硬着头皮看了一点,只挑一亩田要多少种子那一行看。翻完了,又召老农来问。老农说的是方言还不会官话,刺史府一个小吏充作翻译。最后说出来的是一个比祝缨的多、比董先生少的数目。

    冷云高坐主座,将二人召了来,问道:“我一向信任你们,你们就这么虚应故事的?”

    他一张白晳的脸一板,真有古乐府里称颂那等威严美男子的样子。祝缨道:“大人,这可不是虚应。”

    “还敢狡辩?!你们误差这么多!”

    祝缨道:“下官在户部与冼侍郎及诸郎中讨价还价的时候,他们杀价比这个还狠呢!”

    董先生也说:“大人,要一说就成,得是有默契的。要么双方都是君子,都照实情来办,自然没有争执。要么双方串通了的,就更没争执了。在下与祝大人,咳咳,以前与人争习惯了,咳咳,忘了在大人这里不用这样争执的。”

    两人演了一个小故事,给冷云灌了点知识,冷云这才转了脸色:“不要空耗功夫了,你们就定个数目出来。”

    二人参照了老农的经验,定了一个稍高一点的数目。冷云道:“这样才好。你那会馆,怎么样了?”

    祝缨应付他的同时没耽误同乡会馆的事儿,这个不用自己买地建房,是在一个半偏不偏的地方,租了个半大不大的院子,打扫一下,也不特别的修饰,只收拾干净,就算开始了。州城房价不如京城,仍然算贵的,钱不能都砸在这个上面,所以不买只租,等宽裕了再考虑买。

    祝缨对冷云道:“就差一个匾了,还得请大人题个字。”

    冷云笑道:“这个好办。”

    官员给人题字收取润笔也是一种能明说的收入,这个事儿冷云是知道的,不过他没打算收祝缨的钱。祝缨给他出力了,他肚里有数,但是又不说出来,写一个“福禄县同乡会馆”的横幅交给祝缨,看祝缨接下来要干什么。

    祝缨收了横幅,回去找人做个匾,又派了小吴引着张翁等三人到刺史府去送润笔。这笔款子是走的公账,日后由会馆的收益里扣除。一切都以同乡会馆的名义,福禄县衙此时又假装自己没有参与了。

    冷云看到送了钱来,又不收了,笑骂一句:“弄这个鬼!谁缺他这点钱了?他现在很富了么?拿回去。”

    张翁等人哪里敢带回去,只当大人是说场面话,一定得要是坚定拒绝,最后“不得已”才收下。

    小吴涎着脸求冷云:“大人,这是您该得的,您要不收,回去我们大人说我不会办事儿,给我赶回去可怎么是好?您就可怜可怜小人吧。”

    冷云坚持不收:“少装可怜相儿!来人,送他们回去,给三郎捎个信儿,开张的时候我要去看一看。”

    冷云这一个月极少出去闲逛,这回虽换了便服,仍是被不少人围观了。他个头比祝缨还高一点,无论衣饰还是随从都比祝缨显得高贵许多,又是一个威严的须眉男儿,也被妇女吃吃笑着围观。

    她们说的话他也听不懂,在会馆前下了马,姿势颇为潇洒,人群里有几声女人的赞美。听到的人都笑了,冷云打量着地方,本想点评一句“太偏,还小”,见此情况先问祝缨:“你们笑什么?她们说的什么?”

    祝缨是故意笑的,别人忍不住,她是一向不会大喜大悲的,笑着说:“说你长得好看。”

    “骗我?”

    “没照过镜子么?好不好看的,你心里不清楚?”

    “真的?”

    “说真话您又不信,您这长相,但凡老天爷说祂青睐我,我一照镜子再看看您,就得跟老天爷回一句:骗子!”

    冷云憋不住也笑了,说:“你又促狭了!”

    祝缨道:“我促狭的时候不这样儿,倒是您,听不清方言是有些不方便的。小吴!”

    小吴赶紧上前,祝缨道:“他爹就是老吴。”

    “哎哟!小陶是他姐夫吧?那女监里的……”

    小吴赶紧说:“那是小人的姐姐。”

    冷云咧嘴一乐:“自己人呐?诶?不对!我见过你,那年过年你上京的,是不是?”

    小吴一咧嘴,人一飘,又赶紧站地上了:“是。小人到过府上,蒙大人们看在眼里。”

    祝缨道:“借您一阵儿?”

    “行!”

    “到时候要还的,我还指着他干活儿呢。”

    “小气!”

    “我这儿还有一个曹昌,一个侯五,他们仨一块儿过来的,把他们拆开,您自己说忍心不忍心?”

    冷云倒抽一口冷气,说:“你得再添几个手下听使的人了。”这二位他都见识过了,可怕。

    他收了小吴,讲好到秋收后让小吴再回福禄县。

    祝缨没跟他说要小吴排队升官的事儿,小吴自己更是守口如瓶。

    祝缨这儿将冷云应付好,又自行采买了些东西。往集市上一看,珍珠的价格降下了一点,连同宝石的价格也稍降了。临行时,冷云又送了些东西,因祝大和张仙姑提到北方的吃食不多见,他大方地分了他们一些食材,嘱咐祝缨:“记着日子过来。”

    ……——

    祝缨州城之行收获颇丰,父母比较满意的是得到了不少东西,且冷云看着虽然有了上官的谱儿,仍然是个熟悉的上官,也不拿捏人。

    祝缨满意于冷云有点底子,也愿意干点实事,还不算折腾。

    回到县衙,祝缨对关丞道:“我把小吴留在刺史府一阵子,他的职事,让童立和童波轮流暂代吧。”

    关丞道:“小吴还回来么?如果回来,还要童立童波暂代,恐怕日后要有一番龙争虎斗了。”

    祝缨道:“无妨,我有安排。”

    “是。”

    关丞又汇报了这几日的公务,都不是大事儿,将一叠公文交给曹昌捧着,自己退了出去。他一出去就找到了林翁,林翁之前塞了他红包,央他祝缨一回来就告诉自己一声。县城就这么大一点儿,祝缨一回来所有人就都知道了,不用额外打听,关丞不知道林翁为什么要白送他钱,白送的,不收白不收。

    关丞也通知了林翁一声。

    林翁得到消息就告诉了女婿黄十二郎:“大人回来了,贤婿你……”

    黄十二郎道:“还请岳父大人代为引荐。今天大人才回来,必是旅途劳累,回来又有公务。我想缓个两三日再拜访,您看怎么样?”

    女婿懂事,林翁自然欣慰,他还以为是自己这些天劝导起了作用,道:“好。”

    三天后,林翁到县衙投帖求见祝缨。又说了女婿的事儿,把女婿的来历说了,请求祝缨可以见他女婿一面。

    祝缨心里划拉了一下行程,道:“那就后天吧。”

    “是。”

    林翁从县衙出来马不停蹄地回家告诉女婿这个好消息,就见家门口又是一长串的正在卸车,都是黄十二郎的家当。黄十二郎要入籍,要与县令攀交情,确需长住,他已经在物色购置新居了。

    回来一讲,黄十二郎也很高兴,又摆酒招待岳父以示感谢。

    过了两天,林翁起了个大早,想再次叮嘱女婿要懂礼貌。

    哪知黄十二郎起得比他还早,身后跟着个管事的,管事手里捧着拜帖、礼单,更有十几个小厮,抬着礼物担子跟在后面。

    林翁道:“贤婿这是?”

    黄十二郎道:“去拜见县令大人呀。”

    真是懂事啊!

    林翁引了黄十二郎到了县衙,从偏门入,在花厅里见。祝缨不故意为难人,林翁见了祝缨长揖为礼,道:“大人,这就是小婿,黄家十二郎。”

    祝缨扫了黄十二郎一眼,黄十二郎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草民黄十二,拜见县令大人。大人万安。”

    又老老实实磕了个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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