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托

    祝缨眨眨眼,看着突然矮了一截的黄十二郎,心道:必有故事。

    她知道黄十二郎这个人。林翁是本地乡绅,祝缨对本地乡绅的家族、姻亲早就有所掌握,由于黄十二郎是思城县人,她从未亲见过黄十二郎,今日一见,与众人口中描述的倒也差不太多。

    黄十二郎所拥有的田地、财富是邻近的福禄县乡绅们也知道的,祝缨掌握本地乡绅的情况有几个途径,一是户籍、二是县衙官吏、三是街巷走访,此外还有本地其他士绅的描述。赵苏也对她说过一些,顾同更是不问就会多讲,还有常寡妇等人也是经常向她提供情报。

    他们都见过黄十二郎几面,此人在他们的口中并不全是个正面的角色,赵苏嫌其贪暴,顾同说他看起来爽快实则傲慢,常寡妇更是讨厌他,说他荒淫。

    今日一见,她又看出了更多的东西。这个黄十二郎家境比起林翁显然要好很多,看起来也没吃过什么亏,至少是没受到过很大的教训。他盛装打扮,穿着绸衫,佩着金玉的佩品。有几样的样式还是州城现在比较流行的。

    眉眼之间有一种隐藏得很好的狡猾。矮胖的身材让他给人的第一印象是有点和气,仿佛不会害人一般。

    祝缨停顿了一下,道:“不必行此大礼,还请起身。”她没有故作热络地上来搀扶,邻县人这么样来拜见她,有故事!

    她示意项乐将人扶起,又对林翁说:“林翁也坐吧。”

    林翁打从清早就被女婿接二连三地送惊喜,刚才黄十二郎那么一跪,林翁背上一紧:他怎么跪下了?对哦!以民见官,是得跪下的。

    林翁的冷汗接着下来了,有点抱怨女婿这个大礼行的!这不是衬着他这个岳父不懂礼数,对县令不尊重吗?!祝县令是个什么人?他确实是个勤政爱民的好官,也肯吃苦也不盘剥百姓,脑子很好使但是不拿聪明劲儿往折腾人上使。

    但是!有脑子,眼里揉不得砂子。要是因为黄十二郎这样让祝县令觉得大家不够尊重县令大人……当官的最忌讳的就是别人不把他放到眼里。

    林翁的心抖了一下。

    祝缨没往林翁担心的方向想,她在福禄县对这方面没什么特别的要求,百姓无论贫富,见了她能长揖作个礼,又或者叉手为礼,只要动作别太敷衍,她并不强求人见了她必得跪下。只不过乡绅富户有底气,正式场合大日子偶尔一跪,日常见面就是作揖、叉手。而贫户底气不足,见了她的时候多有下跪的。越是家里穷的、身份低的,见了她就越容易跪下。

    她不太相信黄十二郎是习惯给县令下跪的人,她现在是官,以前是朱家村排挤的小神棍,家乡也见过不少财主、从财主手里赚了不少饭钱。无论是哪一方面的经验来看,黄十二郎这般作派都不大对劲儿。

    再看林翁的表情,祝缨越发觉得其中有诈。她见林翁没动,又唤了林翁一声:“林翁?”

    林翁如梦如醒,托辞道:“大人,请恕草民老迈迟缓。”

    他慢吞吞地坐在女婿的前一个位子上,座前多看了女婿一眼。如果不是在祝缨面前,林翁必要问女婿一句:何前倨而后恭也?

    你到底是为什么呀?你这不是坑我们吗?

    黄十二郎脸上却一直挂着适宜的笑,伸出手来虚扶了他一下:“岳父大人坐好。”

    林翁坐下之后,连原本想好的词儿都短暂地忘了,支吾两声,道:“大人,小婿听闻了大人的事迹,十分的景仰……”

    他先替女婿又说了一篇场面话,祝缨耐心听着,到林翁开始结巴重复字词的时候,说:“你今天这么客套,一定有缘故,直说吧。”

    林翁仍然踌躇,他不知道自己将女婿引了来到底是对是错。祝县令还不知道黄十二郎在家宴上说的那些个砍头话,林翁有点担心他会继续捅篓子。不知道应不应该后悔答应了女婿。

    祝缨干脆问黄十二郎:“十二郎有事,不如自己讲。”

    黄十二郎欠欠身,道:“大人吩咐了,草民就大胆说了。草民想将户籍迁到福禄县来。”

    “哦?”祝缨挑眉,她万没想到黄十二郎会有这样的请求。

    地方官的考核,一是钱粮二是人口,就是种粮、招人。人口的繁衍是有时间要求的,且不说一个人从婴儿长到成年要多长时间、多么容易死掉,就算是简单的“生下来”,都不是一年半载能完成的——首先得配好一对男女,才能接着谈“生育”。

    所以能够招来外地人移居入籍,也是地方官应付考核的一个好办法。

    祝缨的本本上计划的是招徕一些贫民、隐户、逃亡到山里或者野地里的流民、商人、手艺人等等之类。这些人都是本来没有“带不走的资产”,且到了福禄县比较容易重起炉灶的。失地的平民过来还能开点荒,能有个窝比到处讨饭强一点。隐户就更方便了,他们本来就在县境内,隐户必有隐田。商人、工匠等不需要田地。

    黄十二郎这样的比较大的地主,从来不在她招徕的考虑之内。这样的人最基础的财富都在土地上,他的田地搬不过来,人家根基在那边轻易是不会搬家的,招徕是白费力气。客居、寓居可以,过来生活是要花钱的,也算给福禄县送钱了。

    黄家的家资她也有点数,至少知道账面上的数目。

    同乡会馆开到哪儿,当地的大致情况也就从哪儿传回县衙。祝缨在年前就开始召回各地同乡会馆的主事,让他们详细汇报当地的情况。

    这原本是为冷云准备的,后来发现冷云的幕僚还挺可靠、又从京城各部拿到了不少好东西,回来刺史府交割拿到了本州的档案之类。祝缨就不将自己侦知的情况拿出来了,反而借着帮忙交割之便利,又将州里、尤其是南府和邻县的一些户籍田簿之类翻阅暗记了下来。

    如果没有记错的话,黄十二郎在三个县都有田产,在福禄县账上的不多,但是有,每年也都照着账上的缴税。但是因为户主本人不是福禄县人,所以黄十二郎不在福禄县服徭役等役,祝缨召集乡绅也不找他——他不在户籍册。同乡会馆的信息是:黄家在思城县是真正的田连阡陌,他的话比思城县令的话还要好使。同一件事,县令说的话也能办,效率是不及黄十二郎的。

    这样的人放弃了在思城县经营了几代人的基业到福禄县来?

    祝缨道:“说实话。”

    黄十二郎也就实话实说了:“草民薄有家产,居住在哪里吃穿都能应付得来,往岳父家拜寿惊觉福禄县变化之大,便动了念头。人总愿意往更兴旺的地方来的,还请大人成全。”

    黄十二郎也是有点自信的,他自己是附近最大的地主,他认为有资本使地方官接纳他。乡绅们惯常的手法,什么隐户、隐田,又有偷逃赋税、徭役,或使人顶替,或贿赂官府等等。只要做得不太过份,地方官大半是睁一眼、闭一眼,不提乡绅有什么帮助教化之类的作用,单是每年的年节、生日乡绅们孝敬给地方官的礼物就是一笔大收入了。

    只要不过份,不让政绩上难看,官僚们的手都是松的。

    从与岳父、舅子们的交谈中他也摸到了一些祝缨的情况,小舅子最敬佩祝缨,将祝缨夸得一朵花儿一样,什么生活俭朴家具都是竹器,什么家人也很简朴还会穿布衣出行,什么经常亲自到街上闲逛就在路边与贫民聊天,什么亲自监督耕种亲自下田。

    但是黄十二郎却留意到,岳父家也是给祝县令送礼的。过年过节、做生日等等,乡绅们都会聚集送礼。虽然她不摊派,但是收。她还带了爹娘姐姐过来,姐姐这个稍差一点,父母的生日也是要过的。头一年大家不知道,后来听说了也送礼,县衙也没把礼物扔出来。

    黄十二郎据此得出一个结论:是个能干的官员,但是绝不是油盐不进。只要利益足够,就能够打动他,并且适当的时候完全可以将条件都亮出来与他谈。

    因此他准备了厚礼,既是因为要请托接收,也是让这能干的县令看看,他有钱,跟他达成交易不亏。

    他在等着祝缨假意询问、出一点小难题,再收了礼物,然后答应下来。思城县那里他已经打点好了,跟裘县令也讲好了,裘县令并不阻拦。

    裘县令这一任的任期就在明年到期,并不能确定是走是留。南府地方偏,时常有官员不愿意赴任的情况发生,一个搞不好县令就要多留一任,裘县令没个后台,福祸难料,做的两手准备,如果继续连任就着力推广宿麦的种植。如果明年顺利走,他也不在乎黄十二郎跑路,人走了,地还在,照常缴税就行。没必要挽留。

    祝缨道:“到了我这里可未必就比你在老家舒适呢。”

    来了!小难题来了!黄十二郎起身长揖:“还请大人成全,舒适不舒适,小人一力承担。只要大人点头,小人便在县城里买宅安顿家眷。”

    祝缨道:“你要迁户籍,自家往衙门里来报备就可,你来路又明白,等闲不会有人阻拦,福禄县衙办事,从来不故意为难人,你何必特意登门?”

    黄十二郎道:“是小人的一点小心思。”

    “哦?”

    黄十二郎想把户籍给落到福禄县自己田地所在的某乡某村,是指定了落户的地方。这个地方是他考虑好了的,他不落户在县城,这里富户云集,落到偏僻一点的乡村里更容易获得名额。他研究过了祝缨办过的事,真是个精明而匀称的人,在分配的时候总是先均衡,再稍照顾一下亲近之人。

    亲近先凑不上,就去占个偏僻地方的名额,别人争不过他。

    祝缨道:“成,你打定了主意就落户过来吧。”

    嘿!成了!黄十二郎眼见一切顺利,笑得越发坦诚:“多谢大人!”

    他再次长揖,接着就目示林翁。林翁心神不宁,过了片刻才发现,忙起身向祝缨告辞。

    祝缨道:“去吧,你们自到县里来办户籍便可。”

    黄十二郎道:“草民办好户籍即刻买宅搬迁,迁居之时,还请大人赏光到寒舍吃一杯水酒。”

    祝缨道:“再说吧。”

    黄十二郎心中不快,脸拉了下来又飞快地恢复了正常,道:“到时候草民就恭候大人了。”

    …………

    黄十二郎带来的礼物堪称是祝缨在福禄县乡绅里收到的最贵重的,丝帛金银、玉器、瓷器、摆设、山珍食材等都有,还有一整套的银制餐具。

    张仙姑和花姐拿到这一份单子都吃了一惊,来找祝缨商议:“这个有点过了吧?能收么?”

    张仙姑道:“这人得求你办事儿吧?拿人手短,你可小心着些!”

    祝缨道:“都退回去吧。”

    “哎!”张仙姑高兴地答应了。

    黄十二郎才回到岳父家,命管家去接收已经谈妥的宅子,自己要与妻子回思城县打点行装准备搬迁。他准备将思城县的家宅庄园依旧保持原样,但是平常用惯的家什、习惯了的仆人、管事都得带回来。要迁居,还要留些心腹管事看守思城县的基业。诸如此类都要安排一下才好。

    夫妇二人将儿子托付给林翁:“孩子还小,就不让他来回奔波了。”小儿子对父母十分不舍。

    离别见真情,林翁夫妇两个见外孙虽非亲生但颇为亲近嫡母林氏,都是欣慰又放心。

    他这里收拾行装准备回家,仆人们才动起来,县衙童立就带人过来送还了礼物。黄十二郎十分惊讶:“大人是对礼物不满么?”

    童立道:“大人说了,你要办的是公事,不必送这些也会办好。大人是不会因为收了礼物才办事的,万不可想错。”

    林翁道:“我也觉得你这有点儿太重了。你以后就知道了,大人公正宽仁,你不弄这些,他也会待你与别人一样的。何必多破费?”

    黄十二郎心道:我可不要与别人一样。

    他着急先回思城县迁籍办事,且不在这件事上磨蹭,想等回来安顿好了再好好送一回礼。他来得晚,想占先可不得拿钱砸么?这个他在行。

    他将礼物原封不动地收回,也不开封,下回还这样送回去。

    童立完了差回去对祝缨复命,又说看黄十二郎像是要收拾动身,祝缨道:“知道了。你去将关丞请来。”

    关丞须臾便至,紧张地问:“大人唤我?”

    祝缨道:“唔,山上有点儿事儿,我得过去一趟。”

    “啊?!”

    阿苏家的寨子里传来消息,阿苏洞主病重,叫苏鸣鸾回去同时请祝缨过去。阿苏洞主的身体两年前就不大好了,这两年时好时坏的,祝缨估计他这回可能是有事嘱托,这一趟是必须得去的。

    有上次去阿苏家的经历,关丞反对之意并不坚决,但是请祝缨还是要带够人手、早去早回。

    祝缨道:“知道了。”

    项氏兄妹内心波澜起伏,等祝缨安排了一些县衙的公务、关丞离开,才上前道:“大人,我们愿意随行。”

    祝缨摇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我们忍得住,只想护卫大人。”

    祝缨道:“小吴留在了刺史府,我要有人在县里替我办事。你们,我有安排。”

    项乐道:“不知是什么差使?”

    祝缨道:“看家。林翁的女婿有点不对,我进山的时日里他如果登门造访,你们多留意。”

    她有什么好叫黄十二郎图谋的?不过是县令的身份,一些相关的利益。要说黄十二郎是“景仰”才搬过来的,狗都不信。要么是想让她帮着谋利,要么是想让她帮着挡灾。这些她都不怕,但是担心黄十二郎会“做坏规矩”。

    厚礼、谦辞,过于谦卑了,如果成为惯例,恐怕会开个坏头。

    项家兄妹是商人,也知道黄十二郎,是个狠角色。忍了忍,仍是应了祝缨的安排。

    祝缨此行便是携顾同、侯五等人一同前往,所带的县衙差役也不多,选的都是年轻精干之人。她与苏鸣鸾一起赶路,苏鸣鸾着急,不断催马前进,走得颇快。

    顾同第一次进山,既好奇又紧张,不时握住刀柄,好像路边树丛随时会跳出个刺客似的。

    到了中午,苏鸣鸾才对祝缨道:“阿叔,前面有个小寨子,咱们去歇息一下。”

    祝缨听她的语速比平时快了将近一倍,知道她心焦,更知道此刻时间宝贵,便说:“从大路过去还要再多赶十里路,一来一回二十里,是歇息还是受累啊?就在路边吃两口得了。”

    苏鸣鸾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不好意思地道:“我有些……”

    “懂。走吧。”

    一行人走了一天半,路上也不进小寨停留,深夜打着火把赶到了寨子。

    顾同一路虽不叫苦,看到寨子的时候也发出了惊喜的呼声:“可算到啦!”

    苏鸣鸾去叫门,寨门打开,树兄亲自迎接。他们急匆匆地进了寨子里,祝缨丝毫不敢放松,她佩着长刀,警惕地观察四周。寨子里静悄悄的,除了虫鸣和偶尔两声狗叫,再没别的声音了。好在他们安全地抵达了阿苏家的大宅子,穿过了宽阔的广场,到了阿苏洞主的居住。

    阿苏洞主半躺在床上,他的妻子和寨里的巫师坐在床边。苏鸣鸾扑上前叫了一声:“阿爸!”

    阿苏洞主问道:“你阿叔来了吗?”

    “嗯。”

    祝缨上前一步:“我在这儿了。”她听阿苏洞主的声音颇为虚弱,走近了一看,人的精神果然不足,不好说马上要死,但也看得出来活得比较困难。

    阿苏洞主听到了她的声音,道:“请、请过来。”

    巫师与阿苏夫人让开了位置,祝缨也到了他的床边,阿苏洞主对其余人说:“你们都避一下,我们有话说。”

    他们都一脸的担心,连苏鸣鸾也不肯马上离开。阿苏洞主恶狠狠地说:“出去。”

    他们不得不离开。

    祝缨道:“他们是担心你。”

    阿苏洞主道:“我知道。阿弟,我快不成啦。”

    祝缨道:“你两年前就说身体不好了的。”

    “呵呵,那不一样,你是个很聪明的人,聪明人心肠又好,我才放心听你的许多话。我知道你也是为我们好,可我不能不小心,我这家里啊,你都看到了。得给小妹!可是难。我死了,叫小妹听你的,把你说的那些事慢慢办了吧。不给你们那朝廷办些事,他们也不能就这么痛快答应小妹的。讲价嘛,选好时候,不丢人。”

    他说得很慢,有时候说完一句要停顿一下,又夹杂着咳嗽。

    祝缨道:“我知道。”

    阿苏洞主道:“你办事从来都是让人放心的。所以我仍有一件事要托付给你。”

    “你说。”

    “小妹我不担心,她会苦会累,但我不担心。我担心我的儿子们,我将他们托付给你了。”

    “啊?”

    阿苏洞主道:“你可得答应我,我死之后,帮帮我的儿子。”

    祝缨差点以为他要反悔,将家传给儿子。

    阿苏洞主重重地添了一句:“帮他们活下去。”

    祝缨吸了口气,点点头:“不错,我知道了。纵使兄妹和睦,难保没有人从中生事。”

    阿苏洞主道:“你帮我,把他们叫进来。”

    祝缨出去开了门,道:“阿嫂,大哥叫你们进去。”

    苏鸣鸾等人进去之后不久,巫师匆匆出去,将阿苏洞主的儿子们和另一个女儿都叫到了床前。人人面色凝重以为要办丧事了,都来听遗言。

    阿苏洞主道:“阿弟,你过来。我要走了,就将这家托付给你。”

    “我……”

    “我走后,你们要像尊敬我一样尊敬你们义父。”

    “啊?”

    阿苏洞主对巫师道:“我要请你作证,要我的儿女拜阿弟为义父。”

    巫师道:“是。”

    祝缨再次被人认了义父,这回还是人家爹临终前给托付的。她轻轻叹了口气,就坐在阿苏洞主的床洞儿上被阿苏洞主的儿女们认认真真拜了几拜,又喝血酒。酒入喉中,她说:“我会照顾好他们的。”

    阿苏洞主咧咧嘴:“那我就放心啦。”

    他办完这件事竟然还没闭眼,安排了祝缨去休息。第二天,祝缨起床也没见他死,他竟又一天接一天地活着,人人都知道他快死了,可他就是不走。祝缨无法在山寨上久留,又住几天,眼见阿苏洞主还是老样子,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

    第五天上,阿苏洞主竟然能下地走路了。

    祝缨以为是因光返照,便不提离开的事。

    第六天他还是好好的,祝缨便提出了告辞。

    阿苏洞主扶杖将她送到了广场上,道:“叫你白跑这一趟呀。”

    祝缨道:“咱们多久没见了?能见一面也是值得的。”

    阿苏洞主道:“小妹就先留下来吧。”

    祝缨道:“好。”

    …………

    祝缨进山一趟,没送走阿苏洞主又多了几个“儿女”。

    回到县城,远远就见项乐从县衙里跑出来,看到她便说:“大人!可算回来了!”

    祝缨跳下马,道:“进去说。怎么了?”

    项乐道:“黄十二郎搬过来了,前天,还带着家眷到后衙拜见咱们家老封翁和大娘子她们哩。带了好多礼物,大娘子都没收,说是您吩咐了,不晌不夜的,不合收礼。”

    祝缨问道:“他们有什么动静?”

    “就是搬家。不过有一件事儿,”项乐压低了声音说,“他将衙门上下都洒了帖子,请大家吃暖宅酒。小人看他与关丞还嘀咕呢,他给关丞他们也都送了礼。”

    祝缨回头往后一看,顾同从一颗蔫菜变成了一颗鲜菜,跳起来道:“我去打听。”

    祝缨道:“不用。项乐,把关丞叫来。”

    顾同道:“您不先休整一下么?”

    祝缨道:“哪里就累着了?”

    顾同十分羡慕地看着老师,祝缨的精力他自认是比不了的,他快累成死狗了,祝缨还能接着干事。

    关丞就在县衙,正在往外跑出来迎接祝缨,他与项乐撞了个正着,赶紧到了签押房见祝缨。进门先说:“大人辛苦,这汗出得……”

    祝缨笑道:“你也辛苦,黄十二郎有事托你吧?”

    关丞马上解释:“就是修水渠的事儿!您听我解释!他的田在两县交界之处,有点儿两不管、有点儿偏,咱们修水渠本就要修到他们那儿了,他想能将他那儿的先安排,也好多用一点水。”

    “又不是要拷问你,你急什么?水渠啊……”

    祝缨到了之后就开始修路、兴修水利,因要顾及民力,都是轮着、依次来。总是离县城越近、建设工程搞得越好。往偏远的地方,首先是交通方便与县城联系,其他的都排在后面慢慢来。祝缨正在做的一项工程,是将一些水渠逐渐由土堤变成石堤,先干渠,再是支渠,省得每年都得挖。这样一来,清淤也更容易些。

    祝缨问道:“你要怎么安排呀?”

    关丞道:“今年就排那儿,一共九个村子,也都有人……”

    “等等!你说几个?拿图籍来!”

    祝缨不敢说能把全县的人都认全了,有几个村子还是记得住的。两人扒拉了一回田簿、户籍,确认了——这里还有一处隐蔽的村子。

    祝缨摸了摸下巴,道:“可真行啊!”

    一个村子,朝廷的管辖范围之内,保持着人人有地种的世外桃源的状态的可能性有多大?

    “走!瞧瞧去。”

    关丞多一个字也不敢说,只敢答应一声:“是。”

    祝缨没有马上行动,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关丞。关丞汗如雨下,举袖不停地擦脸上的汗:“大人,下官一定守口如瓶。不不不,下官去去去……”

    祝缨道:“你与我同去,水利工程,不得先去勘查吗?”

    “是。”

    “啧!”她不知道黄十二郎最终的明确目标是什么,但是看得出来贼不走空,这人到了哪里都要占点便宜的。赵苏说他贪暴,暴还未见,贪是真的。

    隐户

    关丞内心忐忑。

    他收黄十二郎的礼物的时候并不知道有这样的纰漏,心中大恨。

    他顾不上黄十二郎,急着向祝缨解释:“大人,小人以前并不知道此处还有这样的事情!”

    祝缨道:“我以前也不知道。”

    县衙官员收受一些礼物然后在一些事情上给某些人一些便利,可谓“人情”。以前这么干,现在也还是这么干,连祝缨也没有说你不能一文钱不收。兴修水利、改善水利设施是福禄县一直在做的,问题是一点也不大。

    关丞忙说:“是真的!黄十二郎给我说水渠的时候,可真没说隐户的事儿啊!”

    祝缨好奇地问:“怎么?你们以前会说的吗?”

    关丞一个老男人差点被逼哭了,语无伦次地说:“不会说,不不不,会说一点。其实是……大家都心知肚明!以前嘛,乱七八糟的,您来了就……不是,我是说,数目也不知道,就知道可能会有。哎呀,也不是。”说到最后急得跺了脚。

    几年以来,福禄县上下已有了些默契,关丞更是知道祝缨在意的是什么,什么事儿不能碰。平日里祝缨是非常好说话的,有些事情却是不能的。

    关丞没有想到的是,居然由此引出了一个隐户、隐田的事儿!黄十二郎竟一个字也没有提。

    祝缨没来之前,福禄县的默契是:我知道你有隐田隐户,你也知道我知道你有隐田隐户,我也知道你知道我知道你有隐田隐户,但是,只要你别让县里的账太难看,给我塞够钱,我睁一眼闭一眼当不知道。需要办事的时候,比如这次修渠,乃是将隐藏的田地与在册的田地一样的处理,也修渠通过那里。

    关丞他们也没有掌握住隐田隐户的具体数目。反正只要官吏与乡绅双方都得利,那就行了。

    祝缨来到这里三年有余,一样样的手段施展下去,隐户隐田也是她在意的地方。关丞自己就吃过类似的教训,年终的考评还捏在祝缨的手里,至于当时另一位顾翁也是被好好敲打了一番的。

    好好地做了一阵子人,关丞就把之前做鬼时的事儿都给忘了,当自己一直都是个有底线的好人了。他现在只认定黄十二郎是个坑。

    关丞也不敢把祝缨已经发现有问题的消息再透露给黄十二郎,黄十二郎给的可不够他担这个风险的。祝缨精明得很,他只说了个村子大致的名字地方,祝缨就马上反应过来数目有问题。整个福禄县都在她心里,怎么通知怎么瞒?黄十二郎自求多福吧!

    关丞生怕祝缨以为这次的事情跟上次侵吞军囤田地的事情一样,他都从中有预谋有获利。天地良心!他就前几天收了黄十二郎一点礼物而已!

    关丞赌咒发誓:“回去就将东西都退还给他!”说完忽然想起来,黄十二郎之前大张旗鼓地送礼,是被祝缨给退回去的!难道县令大人之前已经预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了?嘿!怪不得人家是县令,还是京城里出来做官的。自己果然还有些不足之处。

    祝缨看他的样子不似作伪,忍不住笑了:“急什么?又不是要追究你。”

    关丞喘着粗气,道:“下官洗心革面,可不想栽到这小子身上呀!大人,咱们现在要怎么办,怎吩咐。”

    祝缨道:“有什么好着急的?你受了他的请托,本县原本就是要做这项工程的,我听了便要去看一看工地,这有什么问题吗?嗯?”

    关丞不敢相信这件事情在自己身上就算过去了。

    祝缨没再道:“项乐啊,去叫上祁先生,哎,你不也会核算的么?你们兄妹也同来。”

    兄妹俩抱拳:“是。”

    祝缨对关丞道:“刚才我说的话,记住了吗?”

    关丞脑子一片空白,用力回忆了一下,越回忆越想不起来。祝缨摇摇头:“去收拾收拾,咱们马上就去。”

    关丞浑浑噩噩走出去,离得远了些,突然想起来祝缨说什么的。哦!懂了!是叫我当不知道。应该是不要惊动黄十二郎的意思。关丞一点也不同情黄十二郎,他娘的,差别被这小子坑害了。他有点同情林翁,日子过得好好的,要被女婿拖累了。

    他很快收拾停当,赶紧到祝缨面前听令。祝缨也到后衙换了衣服,叫上人要走。张仙姑在后面追着出来:“哎,你才回来,不歇歇就要走啊?这是出什么事儿了?失火了吗?!”

    祝缨道:“差不太多。”

    “啊?”

    祝缨笑笑,提着刀大步走了出去。

    …………

    她有心理准备,黄十二郎必然会种种毛病,正经的积累财富通常是很慢的。财富要迅速积累,必得有点非法的勾当才行。在这偏僻地方想积累出黄十二郎那样的财富,内容完全可以想象。

    黄十二郎这么“坦白”地把这些都摆到她面前,是她没有想到的。

    祝缨回来,原本会有不少人前来请示又或者投帖拜见的,但是她行色匆匆又叫了关丞,不急的事务就都不往前凑了。

    祝缨带了人直往村子里去,他们都骑马,行得自然快。天没黑就到了,此时白昼变长,人们都在准备晚饭了。夏日里,很多人将桌凳搬到房前土场上,吹风吃饭。

    祝缨和关丞核对了村子,圈出了多出来的那一个,他们不先往那里去,而是去邻村。邻村是个大村,人口几百。里正家里有几个帮工还有个丫环,住着一所大屋,夏天仍是习惯在屋外用饭,帮工把桌椅搬了出来,丫环正拿碗筷往桌上摆。

    村里的顽童们跑了过来:“三叔,外面有贵人哩。”

    “呸,你又认得贵人了?”

    “嗯!穿得可好!都骑马呢!”

    里正听这孩子说得详细,也出来看,没到村口便见到了祝缨。他认得祝缨,也认得关丞。他曾往县里缴过粮,还跟这二位搭过两句话。忙上前道:“大人!草民叩见县令大人,叩见县丞大人。”

    祝缨翻身下马道:“你不是王占么?起来说话。”

    王占爬了起来,祝缨还记得他,这让他很高兴:“正是小人。贵足贱地,不知大人有何吩咐?小人一定办好。”

    祝缨道:“看看水渠,走累了,先讨口水喝吧。”

    王占忙将一行人让到自家场院上,催仆人重新烧热水,将碗筷煮过,再打井水、拿出自己珍藏的茶来沏上,又张罗着杀鸡做饭。

    祝缨道:“别忙那些个啦,我本是来看看水渠好不好用,路好不好走,为乡亲们以后更便利的。你这一忙,就是我们给你添麻烦啦。”

    “不麻烦不麻烦的!”王占连忙说。

    祝缨道:“天热,也不大想吃东西,有什么弄一点儿就成。”

    项安很熟练地掏钱给王占算菜钱。王占还不敢接,祝缨道:“收了。”

    王占捧着钱,一时下唇哆嗦了一阵儿,大声说:“哎!”他以前听说过祝缨下乡会算饭菜钱,但是没想到自己也遇上了!就没见过会给他饭钱的官差,更不要说县令了。话又说回来了,他活这么些年也没见着县令会每年都往村子里跑亲自督办种种工程的。

    他赶紧安排了饭食,又让人把祝缨等人的马匹牵去喂草料、饮水。

    祝缨等人吃完了饭,又叫来王占询问。她本来就是要修渠的,修之前做些勘查也是情理之中。王占自然高兴:“水渠每年冬天都清淤的,平日里还够用,每年最要紧的那几天就太吃紧了!要是能疏通了之后拓宽一点,砌石堤,那可真是太好啦!”

    祝缨也不早睡,跟他打着火把看了一回渠道,又说:“明天白天再看一回。”

    “哎!”

    祝缨当晚就宿在村里,这个村子看起来还算可以,村民身上的补丁都不多。王占家有点当年朱家村于妙妙家的模样——比较富裕。所以这一晚她住得也不错,有艾草驱蚊,马匹也照顾得不错。

    祝缨睡前叫来关丞问:“他也托你了?”

    关丞就怕她提“托”,忙说:“没有没有的。真的!这一片本来就是要动工的,下官才顺手应了这人情。姓黄的田产大多在思城县,他在看咱们这儿没有九个村那么多的地。就俩。下官想着,这本事就是县里的工程,就顺手给夹进工程里了。委实不知他还有这样的肚肠。”

    祝缨道:“你呀,平时多留心,他找你的时候你就该知道这儿多出一处村子了。”

    “是是是。”

    祝缨道:“事情我知道了,这等事没有下一回。”

    “是。”

    “忙了一天了,去休息吧。”

    次日一早吃完早饭,祝缨又看了一回水渠。祁泰等人随行,祁泰这个人,以前主业是算账。到了福禄县之后,祝缨宛如那种不讲理的上司“你不是会算账么?合账是加紧成除,计算工程土方也是加减乘除,你都干了吧。”祝缨实际给他的待遇比之前他讲的条件要好,也不逼他交际,祁泰忍了,从第一年起就兼职算这个账,几年下来,连简单的土木工程都懂了一点。

    算完了,祝缨不经意地问:“这水流向哪里?你们争水用水有没有口角的?”

    王占憨厚地笑笑:“还好还好,那是黄大官人家的田,也争也闹,不过黄大官人家势力在思城县,咱们也不怎么吃亏。”

    祝缨道:“为什么争?还不是因为少,大家都想要?能多一些,争斗也会少一些。好啦,老关,咱们去那边瞧瞧。”

    王占苦留吃了午饭再走,祝缨道:“不啦,还有事儿。那边儿里正是谁?”

    王占道:“他们村管事儿的姓黄,听说跟黄大官人家沾点儿亲,就住那儿管事儿哩。”

    祝缨皱眉道:“不对呀!我怎么不记得有这么个人?”

    王占道:“他们是不怎么去县城,哎哟……”他眨眨眼,表情有点慌。

    王占等人平常就是种地、交税,连上县城都很少,也就这两年祝缨来了修了一点路,他们村往县城的次数才多了一些,也有年轻人秋收后去县城干点零工,搬点橘子之类的。更没有“隔壁是隐户”的概念了。

    相邻的村子之间交往也不太多,村里哪有将事情弄得那么清楚的人呢?

    王占此时突然回过味儿来,那村子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儿吧?

    祝缨道:“你张罗几个人,跟我一同去。”

    “好嘞!”

    …………

    祝缨从王占的村子那儿就地带了二十来号壮丁,浩浩荡荡地去了隔壁村。

    隔壁村不明就里,王占骑驴,先进村去叫了黄管事出来迎接县令。黄管事知道要修渠的事儿,满脸堆笑迎了出来。心道:十二郎办事还是一如既往地痛快。

    王占不自觉地也露出笑来,与黄管事先寒暄几句。

    黄管事上前道:“小人见过大人,还请大人堂上奉茶。”

    他在这儿住的地方比王占家还要好些,因为要应付黄十二郎派来收账的人,他这儿的茶水也更好一点。

    祝缨道:“先看看水渠和田地吧。走。”

    黄管事陪着他们一行人看了田地、水渠,黄管事指指点点:“这里这里,一片都是,只有这边流经,那一边能吃到的水少。可得再开一道渠。开一道渠要费不少地呢,又得少种一些庄稼少些收成了。顶好能算准了,水够用,又不用多占用耕地。”

    祝缨状似不经意地问:“这一片得多少人种啊?你这儿有多少人?”

    黄管事笑道:“也没多少,就这一村儿。”

    他们粗略地逛了一圈,祝缨在心里暗暗记数。太阳很毒,关丞被晒得头昏眼花,可也不敢叫苦。终于,他听到祝缨说了一句:“我都知道了,回去细说吧。土石方、人工,都得算。要征调。”

    黄管事笑得眼睛眯成了一道缝儿:“哎!大人,这边请。”

    不知不觉已经走了很远了,回去又走了一段长路。太阳西偏,祝缨等人到了他的院子,马还没牵去饮水,祝缨道:“哎?以往我怎么没见过你?”

    黄管事一怔。

    祝缨站住了不动,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黄管事眨眨眼:“大人事务繁忙,哪有功夫见小人呢?”

    “哦,你们这儿耕牛还够么?”

    “勉强支应。”

    祝缨道:“不对呀,这些里正、村长我都见过,每年秋收我都要亲自督查。县衙为各乡贫户担保租牛,也是要由里正、村长来领。我没见过你。怎么回事?你户籍在哪里的?以前交没交过税?服没服过役?”

    黄管事目瞪口呆,不明白为什么修渠变成查户口了。明明都看到地方了,不是吗?

    祝缨也不跟他废话,一声令下:“拿下!”

    管事大声喊冤,祝缨道:“去,叫几个村里的人过来。”

    再往村里找人来问,他们本来就没在户籍上,再狡辩也辩不上来。何况一般的农夫也不知道怎么狡辩,就只会死咬着:“我不知道啊,他们来收,我就交了。”

    祝缨名正言顺地把黄管事一条绳给捆了:“带回去细审!”

    黄管事喊冤叫屈:“大人,大人,我是黄大官人的人呐!”

    关丞一脚踹了上去:“大人面前,我看哪个敢自称‘大官人’?!”

    黄管事道:“就是那位黄家十二郎啊!他是林翁的女婿!好大家业!您不是知道吗?”

    祝缨道:“账在哪儿?”

    黄管事像是个受了委屈的小孩子,只管说自己真的是黄家人,啥事儿都没干。

    祝缨问道:“以前县衙没问你要过账,是么?你现在拿出来,我当无事发生。”

    黄管事道:“小人只是看他们种地。”

    他一脸晦气,被冤枉得真情实感。

    祝缨叹了口气,简单地先打了他二十大板。二十板子下去,黄管事懵了:“大人,小人没有说谎啊!真的是!”

    关丞大骂:“我看你是失心疯了!这个时候还敢说这个话,还不从实招来,你们是怎么隐匿户口的?”

    黄管事道:“小人真的是……”

    关丞道:“大人,此人装疯卖傻,恐怕一时问不出来,不如带回去上刑。细细拷问,才能拷问出来。”

    祝缨道:“去账房,把账封了带走!”

    黄管事被带走,村民们都惊惶无计。祝缨进村的时候是被黄管事恭迎的,当时黄管事叫她“县令大人”,村民们便不敢围攻她。

    祝缨安慰村民道:“大伙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本县有事要审问此人,与你们无关。”

    有老农大着胆子问:“大人,那要是东家来问呢?小人们可吃不消呐!”说话的时候他的双膝弯得更厉害了,像是随时会扑通一声跪地上似的。

    祝缨道:“谁来问,就叫他到县衙找我。我叫祝缨。谁要是打你,你也可到县衙来找我,我为你做主。”

    老农低声道:“是。”

    祝缨道:“上封条,走!”

    童立等人将黄管事的住处的门窗都上了封条,征了辆车将黄管事往上一放,一行人扬长而去。

    ……

    祝缨向来是县城人的焦点,她匆忙出城大家不意外,回来又拖了辆车、载了个像是挨了打的人,这就有点奇怪了。

    县城的人都有经验了,这样的,一般就是有了案子,大人过去办案了。可是之前没听到有人敲鼓告状啊!

    大家围观了一下,但都觉得黄管事十分面生,纷纷窃窃私语。

    祝缨将黄管事带到县衙,先往大牢里一关,让关丞等人都回家休息。她自己也到后衙去洗沐更衣,张仙姑抱着衣服进去站在浴桶边说:“哎哟,肯洗澡啦?看来事儿办完了,不用再跑了?”

    “嗯。”

    “哎呀!你小心着点儿皮都红了,搓破了怎么办?要留疤的。”

    祝缨身上本来还有些刀疤,都已经破成这样了,再大夏天出去的晒,又用力搓,搓坏了怎么办?

    祝缨道:“我是没数的人吗?”她洗澡也快,眼见洗完,张仙姑把衣服放一边,说:“头往外枕枕,我给你洗头,这样的天儿,不得臭了吗?”

    祝缨舒舒服服地洗了个头,拿条布巾包了头发披了衣服,说:“香的。”

    张仙姑直皱鼻子,说:“大热的天,你就歇两天吧。”

    祝缨道:“嗯,接下来都很容易了。”

    张仙姑笑道:“那就好!哎,又有新果子了,我看她们煮糖水,也煮了点儿,正好你在家好好喝一些。”

    “成。”

    祝缨说的“容易”大概跟张仙姑理解的不太一样。

    第二天,黄十二郎人没到,第三天也没到,接着,他就往县衙送了一个妖治的女子,女子凹凸有致,肤色白皙,一头乌发,是个漂亮的妇人。她还有一个侍女一个小童随侍,这两个都在十一、二岁的样子,眉眼可爱、白嫩而柔软。

    人是被一乘轿子抬到后衙偏门的,来人去敲了门就要将人送入。

    张仙姑在后衙里,夏天她都在县城里,并且只在天气凉爽的时候或者早晚太阳没出来的时候出门。杜大姐来说:“大娘子,有人送礼……”

    张仙姑道:“什么礼呀?就给你吓成这样了?”

    “人、人、人……”

    “啊?”

    杜大姐说了三个“人”,送来的就真是三个人。张仙姑从未收过这样的“礼物”,惊呆了一下,旋即生气了:“这是要干什么?老三呢?怎么能这么干?一定不是她要的!”

    这不废话么?祝缨要是能讨个美妾就出了鬼了!

    张仙姑想起来自己女儿曾经被知府送给周游,险些回不来,气得更厉害了。她不能把周游怎么样,却能说一句:“不收不收,把人送回去!好好的人,送来送去的,人家也有爹娘的!谁这么缺德呢?”

    黄十二郎送财物不成,送人亦不成。因人被送了回来,林翁也知道了,忙对他说:“咱们祝大人不好这个!你不要画蛇添足才好!”

    黄十二郎不得不虚心请教:“那大人喜欢什么?”

    林翁想了一下,道:“倒是爱民如子,更怜贫惜弱,还维护老幼妇儒。爱好么……贤婿,我看你不妨奉公守法。”

    黄十二郎道:“我的人都被他拿了,屋也封了!还问为什么不在户籍,这是要清查户口啊!岳父大人,你遇到了这样的事能认了?”

    林氏也帮着丈夫说:“阿爹,不是我们多事,为了家业,总是要想想办法的。可禁不住他们这么查。送些礼物,保下人和地,还是划算的。”

    林翁道:“就算如实报了,也没有不划算。”

    林大郎道:“自大人到了福禄县,凡听话的,只有更好的,没有更坏的。”

    林八郎补了一句:“背后弄鬼的,就不一定了。”

    黄十二郎撇了撇嘴:“是么?”

    林翁道:“那是当然啦,我们算过账的。你隐一处田一年能避多少税?大人按律征,咱们再在的税是十税一,大人并不多征。报了之后,凡修路、修渠等都筹划入内。又有耕牛、种子等如果缺了想调剂,也都在县衙的册上。遇有灾异,县衙管,不用我特意多操心……”

    他没有对女婿报自己家账上的具体的数目,譬如一年如实要多交多少钱粮,但是从中能获取多少实惠,数目一加减,反而省了多少钱。只笼统地一讲道理。

    黄十二郎嘴角牵动,磨牙道:“失策了。”

    林翁又认真地说:“贤婿,你今年三十四岁了,县令大人只有二十四岁,他恐怕是凭真本事做到县令的。与咱们以前遇到过的那些或不来赴任、或醉生梦生的人不同。你可不能再漫不经心了呀!”

    黄十二郎懒洋洋地道:“好吧。知道了,就当是我送给他的礼了吧!哼!”

    他心里算了一笔账,如果真的按照林翁说的,那他现在就算如实上报,也确实没有什么损失的。可如果不用上报,他岂不是能赚双倍?

    黄十二郎心道:这小县令果然难缠。也罢,现在还要借他的门路,我在福禄县的田地也不算太多,暂且忍耐就是了。还是思城县好啊!这一步既已踏出,就得回本儿再赚些才好再转回思城县!

    林翁父子见他又比较配合地上报隐田隐户,十分欣慰,黄十二郎平日里骄横一些,但是见到县令大人之后还是懂事的、不会闯祸的嘛!

    黄十二郎道:“还请岳父大人代为说项,请放了我的管事,我情愿上报田亩和佃户人口。”

    林翁欣慰地道:“那便好、那便好。”

    黄十二郎道:“岳父大人知道的,我一向不亲自管什么账,怕也说不清楚,我叫汪甲去县衙报账。”

    林翁道:“行。你这里准备好了,叫他先到我那里去,我带他去县衙。”

    …………

    林翁答应得痛快,到了县衙却是陪着小心的。

    哪知县衙一如既往,并不刁难他,将汪甲带来的账核对,再登记到黄十二郎的名下。司户佐又带人亲自过去,将人口一一登记。无论是算成黄家的奴婢、佃户,还是普通的百姓,只要在册的,哪种身份都有相应的赋税,这一条是无法改变的。

    祝缨给司户佐下令:“就因一个身份,要断了多少人的上进路呢?能记成编户齐民,就记成编户齐民。说是奴婢的,必须有身契,如果没有……”

    司户佐会意:“下官明白。”

    再有是丈量土地,祝缨抄了账本儿,这是她的老本行。再派人去核实数目,最后是让项乐带着汪甲去启封,将院子归还黄十二郎。

    这一件事来回往复,办了半个月才一一厘清。

    关丞来复命的时候,天气变得更热了。他跑前跑后,十分卖力,盖因黄十二郎对他不太客气,怨他不讲规矩。关丞才想起来:是哈,以前是这么干的。

    他当时说:“以前是以前,现在是现在,你要说以前,我再将旧账倒回来与你重新算算,如何?”

    他说得硬气,心里却没有底气,他也怕祝缨给他倒旧账。半个月下来,他瘦了一圈儿也不见祝缨找他的后账,他才小心地说:“终于赶在大人去州城之前弄好了。”

    今年六月末,祝缨还是要去州城的。虽是鲁刺史定下的规矩,但是待冷云也不能比对鲁刺史更无礼。除非冷云说不用去了,祝缨还是要去的。

    祝缨道:“还一个月呢,不用着急,账目清楚了吗?”

    “下官核对了一回,祁先生也看了一回,小项也看了一次,这要再出事,下官就认栽啦。”

    祝缨接过了簿子道:“何必说得这么丧气?将那管事发还给他吧。”

    “是。”

    关丞走后,祝缨核对了几日账目也没有发现什么问题。依旧将这一片村子依据之前勘查,纳入了今年水利工程之内,灌溉的渠道不能全照着黄管事提的要求那样修,那就搞笑了,照他的法子修,他的水足足的,附近别的村子的水可就不足了。

    祝缨与祁泰等重新定了方案,祁泰道:“大人,我可不能保证这样就准行啊!我不是干这个的。”

    祝缨两手一摊:“每回都这么说,你怕什么?你要不行,别人就更不行啦,你看这全县上下,有几块料能干这个的?至少你会算啊!”

    用祁泰也是万不得已,福禄县这个文化水平,识字的都少,再专门学工程?几乎是没有的。盖房子还能找几个匠人,淘井的也能找到,独这样大型的工程,没人。都是自己上。

    两人正在一处闲话,祁泰如今还是不喜欢与人交际,奈何祝缨太“实在”,祁泰与她相处觉得特别的轻松。上司只爱听实话,说了实话也不生气也不打击报复,祁泰特别满意,渐能与她讨价还价,再说笑几句了。

    他们又说笑几句,外面的鼓响了,童立跑了过来:“大人,有人递状子,听口音不是咱们的人,问了是思城县的,来告黄十二郎!”

    “哦?”

    童立道:“告他强抢民女,霸占了妹子。”

    现形

    童立眼睛不自觉地瞪大,双手成拳,等着祝缨下令。

    祁泰恰恰相反,童立进来他就住了嘴,现了原形,又变回了一只怕生的兔子。全不见刚才说“大人,县学里那么多的学生,您再弄俩转明算科吧。就那么几块料,没几个能读书读出来的。不如学些实用的,也不致荒废了光阴”的模样。

    祁泰抢先起身,将本子往算盘上一叠,捧着就要走:“大人有事,在下先告退了。”

    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本来还想嘱咐一句“别太生气,着急上火的”,一看有生人,又想起来祝缨平常也不大喜大悲的。就将话又咽回了肚里,心道:大人真是干大事的,泰山崩于前而不变色啊!

    祁泰脚底飞快,一点想打听的意思也没有。

    在他的身后,童立还在等着祝缨的令。

    祝缨道:“带进来吧。”

    “是。”

    童立脚步比平时快了一点,出门先吆喝一声:“快,站班去!大人要接状子了。”将一班衙役赶去大堂准备,然后才去衙门口。

    告状的还在,童立很快就去将他带了进来。

    升堂,衙役拄着个水火棍。

    祝缨看这个男子,他三十岁的样子,穿布衣,个头是南方的平均身高,黑瘦,衣服上打着几块补丁但是洗得很干净。头上包着块头巾,嘴唇干裂。他的肩上还挂着个半瘪的搭裢,脚上的黑布鞋蒙着一层土灰。手脚粗大、关节突出,手上露出来的皮肤也有显干,连蓄的短须都干枯纷乱。

    男子眯了眯眼才看清堂上坐着的人,童立喝道:“见了大人还不下跪?”

    祝缨道:“不要吓他,你是何人?有功名官职吗?”有身份的人见了县令倒也不用跪,有些人家虽穷,身上也可能有故事,所以要先问一下。

    男子心凉了半截,咬咬呀,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人,小人家里没官儿,有官儿也不能叫这么欺负了,求大人为小人做主。”

    童立道:“大人问你是谁。”

    男子从怀里掏出一张状纸来:“小人李大,状告黄十二强抢民女,将小人的妹子霸占,求大人做主。”

    童立上前将状纸接了,递到案上来。祝缨道:“给他碗水喝。”

    “是。”

    祝缨没有压低声音,正常说了句话,李大听到耳朵里,心头像被雷劈了一样,重又燃起希望。

    他膝行几步,一边叩头一边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大人是个好人!本来想是没指望了,这辈子就这要了,后来听说大人又能叫不收他的礼,又叫他缴钱,就想,大人兴许与别人不一样。才大着胆子过来的。”

    他磕头磕得山响,咚咚的,祝缨道:“把他搀起来。”

    一个衙役上前提着他的肩膀把他提了起来,又有一个左手提着茶壶右手拿着茶碗过来,给他倒了一碗茶水。李大偷眼看祝缨,见她正在看状纸,衙役道:“瞎看什么呢?”

    李大慌忙低下头,将两只掌心在身侧衣服上抹了抹才伸手捧住了碗:“谢这位小哥。”

    他渴极了,喉咙抖两抖,一碗茶就没了。衙役道:“没人跟你抢,喏。”又给他续了一碗。

    李大感激地笑笑,衙役摇头叹了口气。

    祝缨这儿早就把状纸看完了,见李大在喝水,就故意多看了两遍。上面写的是,李大是思城县的乡民,家贫。他妹妹到黄家帮佣,被黄十二郎酒后玷污。他父母去理论,知道这事儿不好宣扬、告也难举证,更难告赢,只要把女儿带回家就好。

    哪知过不多久,证据却自己跑出来了——妹妹怀孕了。本来这种事儿黄十二郎并不很放在心上,走就走,可一朝听说她有了身孕,黄家就不肯放人了。

    过了些日子生下一个男孩儿,他们想,孩子都给黄家生了,人该放了吧?又去领人,黄家更加不放,竟是长久把他妹妹给霸占住了。他们家只好到思城县告状,但是连县衙的门都进不去。尝试了好几次都是这样,期间思城县换过县令,他们不死心又试了一次,还是这样。黄十二郎知道之后,倒派了人到他们家,把家里人都打了一顿。

    直到现在,听说黄十二郎到了福禄县,他就跑到福禄县来告状了。请求祝缨给主持公道。

    状子写得很直白,还杂着几个错字,写的人不是个熟手。熟手写状子,多少要摸着官员的喜好,文一点,对仗一点,骈一点。这状子都是白话,换个官员,看一眼可能就没有太大的兴趣了。

    看李大缓了一点精神,祝缨将状纸往桌上轻轻一放,问道:“你说的这些可是属实?”

    李大又跪了下来:“千真万确,有一句假话管叫天打雷劈。”

    祝缨道:“你得有证据呀。”

    李大茫然地眨了眨眼:“我妹子还在他家呢,这不是证据吗?”

    祝缨点点头,忽然问道:“家里都还有什么人?打得重吗?”

    李大道:“家里十三口。小人爹娘都在,还有四个弟弟、一个妹妹,妹子就是叫那畜牲抢走的。小人也娶了妻房,有了儿女。”他吸吸鼻子,忍不住放声哭了出来:“妹子是为了我娶妻攒钱才去干活的!呜呜……”

    祝缨叹了口气,等他哭了一阵才问:“挨了打之后,身子骨还好么?还种得了田么?”

    李大道:“还、还行,田也不多,还能给人打点短工。”

    “你妹妹现在哪里?”

    李大磨牙:“就在黄家,他们把她带到这里来了。”

    “她叫什么名字?”

    “叫福姐。”

    祝缨点点头,说:“传黄十二、李福姐。”

    ……——

    黄十二郎还不知道自己被人告了,他才搬到福禄县,正在四处拜访。福禄县的大部分百姓不认识他,但是乡绅中有不少人听说过他,也都给他面子,客气接待。大家都想看看,这位勇士要如何撞南墙。

    胳膊拧不过大腿,交隐户他们也肉疼,但是祝缨到任来做的事都是有利福禄县长远发展的,他们也从中获益。心里翻了几个来回之后,他们也只有一个“服”字。现在看到有“后辈”要重复他们走过的路,大家都有点想笑,等着大名鼎鼎的黄十二郎变老实,到时候一定很好玩。

    林翁比女婿更早知道出了事儿,有相熟的在衙门口看了点热闹,过来告诉了他。林翁赶紧命人:“快,去姑爷家告诉他一声!”

    黄十二郎不在家,林氏听了之后赶紧打发管事去县衙。她娘家的仆人道:“我的好大娘,这样可不行!怎么敢一个管事就去打发了县令?快请姑爷回来自己去。”

    林氏道:“什么?这么严重吗?”

    黄家在思城县,一般不应县衙的案子,一则没什么人到县衙告他,二则也就是一个管事去跟县衙官吏说一声就得。黄十二郎本人的功夫下在案子之外,譬如亲自登门拜见县令给送份儿厚礼。又或者私下宴请官吏,给些好处。他们自然就替他给挡了很多事。

    林氏也习惯了这种处理办法。

    仆人道:“都这时候了,您还犹豫什么?有人告了姑爷,姑爷断没有不去应诉的道理!等到县衙发签拿人,铁链拴脖子就晚了!”

    林氏虽然怀疑,仍是派了个仆人,道:“你们两个去寻郎君,告诉他们原委。”她自己对着镜子抿了抿两鬓,叫人抬个滑竿回娘家去商量了。

    黄十二郎正在赵翁家里喝茶聊天儿,正说到:“福禄县城也没什么热闹去处呀。”

    赵翁道:“怎么?思城县还能比咱们这儿更热闹?我不信!要说以前,兴许是,现在谁好还不一定呢。十二郎,你来是来对啦!”思城县,赵翁去过两回,印象里以前是比福禄县好的。但是福禄县现在变好了!

    赵翁有点小骄傲。

    黄十二郎:“听曲儿的地方都没几个。过两天闲时,还请赵翁到舍下去,我家倒有两个丫头唱得好。”

    赵翁的指头动了动,仆人跑了过来:“黄家娘子使人来说,家里有事,请郎君回去。”

    黄十二郎皱眉,假意道:“妇道人家,一惊一乍的,没眼色!能有什么事?”

    赵翁也不想听曲儿了,说:“你才搬来,千头百绪,快回去快回去。那孩子以前我们也知道的,最稳重的一个人,没事儿她不会找你的。”

    黄十二郎客气两声,出了赵家门才知道自己被李大给告了。他的眉头皱了起来:“又是他?给脸不要的东西!”

    “官人,您看这事儿要怎么应付?”

    黄十二郎不耐烦地道:“管家呢?”问完心里一突,他想起来自己在县衙吃的几回亏,祝缨是一点面子也没给他,现在派个管家去恐怕不能成事。他的脸黑了,他什么时候受过这样的羞辱了?

    人在屋檐下,他现在又不得不去。直到此时,他才微有点后悔,这么快就把户籍迁过来,实在是有些莽撞。

    仆人还在等他拿主意,黄十二郎道:“先回家。”

    滑竿晃晃悠悠回到家里的时候,那边祝缨状纸都看完了,童立也亲自过来“请”他了。他连跟岳父商议的功夫都没有,童立也不让他拖延时间,两个衙役上来,一左一右就搀着他往外走。

    黄十二郎道:“我自己会走。”挣开了衙役的手,他使个眼色,管家就带着两个健仆跟在他身后一起去县衙。

    童立道:“还要传个证人李福姐。”

    黄十二郎道:“什么?”

    童立道:“还请郎君不要为难在下。”

    黄十二郎深吸一口气,道:“女眷上公堂,不好吧?”

    童立道:“郎君说笑了,又不是什么诰命夫人、官家娘子。您家一个妾,就这么金贵?”他脸上带点笑,话里却不太客气,他也好奇,这得是个什么样的美人儿啊!黄十二郎,一瞅就是不缺女人的,给人扣家里这么些年。

    他催促道:“是您带上她,还是我们亲自找呢?”

    黄十二郎道:“你!”

    童立有礼貌地躬了下身。

    黄十二郎道:“去把福姐叫来。”

    童立期待地等着看一个美人,不幸出来一个相貌平平的女人,既不高挑白晳,也没特别的风致,当然,不丑。可是这脸上的表情,像是谁欠她二吊钱似的。

    “你就是李福姐?”

    “是我。”李福姐看起来一点讨好的意思也没有。

    “莫不是假冒?”

    李福姐道:“我还用假冒?谁来替我,我谢谢她。”

    童立道:“你莫要撒谎!你哥哥现在大人那里,等见着了指出来,你可就难看了!我们大人打人,二十板子起。”

    李福姐扯出一个怪异的笑:“真的?我哥哥真的来了?”

    “对!”

    “我就是李福姐。”

    行,好良言难劝该死的鬼。走着!

    直到此时,黄十二郎才发现,童立带着的四个人里,后面两个瘦小些的居然是女子,她们二人将李福姐夹在中间,单管李福姐。

    到了县衙,黄家的管家和仆人都被拦到了外面。祝缨从来不惯这个毛病,平常到县衙的人里,如果是年老或者体弱,她可以允许带一个看护扶持的人。这种带队过来像是要踢馆的,她是不会客气的。

    黄十二郎对管家道:“你去林家,请我岳父过来。”然后才去大堂。

    大堂上,祝缨坐在上面,关丞、高闪一左一右陪坐。

    黄十二郎先对祝缨长揖为礼:“拜见大人。”

    祝缨道:“李大,你要告的是他吗?”

    李大和李福姐两人四目相对,已认起了亲。

    童立心道:还真的是她?这婆娘有什么好?

    衙役们马上就开始维持秩序,李大一抹泪,指着黄十二郎道:“大人,就是他,霸占了我妹妹!”说着就要揪打黄十二郎,黄十二郎不肯吃亏,急往一旁闪躲。衙役们再次维持秩序,将双方分开。

    祝缨道:“我念你初犯,又是见到亲人一时激动,且不打你。好好说话,当堂对质,再闹,板子要先打你。”

    李大喘着粗气,泪涟涟地道:“是。大人,我妹妹就在这里!就是他抢的!”

    祝缨看这李福姐,不是个美人,跟李大有点相似。李福姐肤色也不很白皙,却不怎么粗糙。全身上下没几件首饰,但是看得出来吃得还行,穿得也还行——她没有像哥哥那样的瘦。

    黄十二郎道:“大人容禀。”

    祝缨道:“说。”

    黄十二郎道:“是李家父母将女儿许给在下的。有契书为证。”

    “你胡说!”兄妹俩一起说。

    祝缨一拍惊堂木:“肃静!”

    两个衙役上来,一左一右押着李大的胳膊反剪,一巴掌按在他的后脑勺上:“老实点!”

    黄十二郎有点得意也有点放心,道:“且犬子年幼,孩子离不开母亲。虽不是娶妻,在下看在孩子面上,也是月供米、年给柴,不曾为难他们。”

    祝缨点点头,问道:“契书在哪儿?”

    黄十二郎也算有准备,拿出一份契书来。童立将契书呈上,祝缨看上面格式也规范,黄十二郎是签名,李家是手印,上面也有证人。写的是因家贫,将女儿给黄十二郎为妾,黄十二郎付聘礼十贯。

    祝缨将这个给左右看了,关丞道:“看来是真的。”高闪道:“兴许是没付足十贯钱?看起来也没虐待这个女娘。”

    上面连思城县的大印都有。民间有时候立契,就张纸就算不错了,能一式两份就算正规,还有些人压根没去官府报备。从纸面上看,黄十二郎是守法的人,李家是要讹亲戚的刁民。

    李大道:“我们没收!我们就算卖儿卖女,也是先讲定了卖再把人给他们。不是叫人欺负了再认命。呜呜,家里还没饿死人,不至于卖呀!是他们拿着我爹的手硬摁上去的!”

    关丞与高闪都皱眉,这也是非常有可能的。李家人不识字,就只能按手段,或者标画指节,太容易造假了。证人当然也有,可以从思城县调过来,但是证人有几分可信也不好讲。

    祝缨问:“李福姐,你说。”

    李福姐当地一跪:“大人,小郎君是大娘子的儿子,大娘子才是孩子离不开的娘,小女子就是个下个人。您好心,肯放小女子一条生路,与父母团聚,全家感激不尽。”

    关丞道:“究竟有无生子?”

    黄十二郎道:“自然是有的!”

    关丞道:“胡说,岂有母亲不要儿子的?”

    祝缨道:“来人,行文思城县,调阅案卷,再将证人拘来。李大、李福姐收押,黄十二你且回家,不得离开县城。”

    李大高声喊冤:“大人,大人别听他们胡说,他们在思城县上下都串通好了!大人,小人没有说谎,别抓我妹妹!”

    黄十二郎轻快地一拱手,灵活得不像个胖子,道:“在下告退。”

    女典狱也将李福姐带到到女监,她们不经常管犯人,但是听说了李福姐的遭遇就不自觉地向着穷的那一个,安慰道:“别怕,咱们大人是真正的青天!只要你说的是实话,他就能查清楚,判明白!跟以前那些官儿都不一样,大人不欺负穷苦人。”

    李福姐道:“嗯。”

    “是真的,不哄你。”

    李福姐道:“嗯,那畜牲在家天天骂他呢。能被畜牲骂的,应该不会太坏。”

    女典狱也同情她,将她带到女监,给她放屋子里,又抱了被子来:“门我得给你锁上。你安心等结果。”

    “哎。”李福姐心道,难道我在黄家不跟坐牢一样?坐牢还不会逼我生孩子呢。

    她居然安静地住下了。

    到了饭点儿,又换了个黑皮的年轻女人端饭过来,牢饭没有鸡鸭鱼肉,但是干净整洁,味道闻起来也不错。小心地吃了两口,饭里也没砂子,李福姐越吃越快。

    江舟好奇地问:“你们说的都是真的吗?”

    李福姐道:“当然。”

    江舟道:“可你们这样,有证据吗?那边儿拿得出证据来,你就只有空口说呢。”

    李福姐嘴里的饭突然就不香了,将碗筷放下:“那就问我个诬告,训我坐牢吧。我宁愿坐一辈子牢也不去黄家。”

    “你这话倒像是真的了,可惜还没别的。”

    又有别的女典狱听了她们说话过来,也忍不住说道:“你快想想,拿点儿证据出来吧。你得有证据,才能断你有理。”

    祝缨没丢松教她们点儿查案的本事,讲查案的时候不免提几句律法断案之类,她们东一句、西一句乱七八糟的也记了不少。

    李福姐想了一下,摇头道:“那十贯是陈谷子烂芝麻的旧账了,到哪里找?好几年了……哎,要是能找到账本儿。”

    江舟叹道:“也不知道本子在哪儿,更不能由大人这样翻找。万一找不到,就把大人陷在里面了。”

    李福姐眼珠子一转:“那要还有别的事儿呢?我要揭发了,算不算我的功劳?能不能帮我?”

    “什么别的事儿?”江舟马上问。

    李福姐道:“他还逼死过人命,算不算?”

    女典狱们登时来了精神:“你再多说说。”

    “有些欠了他的高利贷的、不听他的话的,都叫他拿到家进里来打。也有打死的,也有打得只剩一口气抬回家没几天就死了的。”

    江舟又催促:“再说细一点儿,最好有个人名、有个时间,在什么地方打的,谁打的,打的谁。为的什么。”

    李福姐道:“我知道的不多,也就五、六个吧。他害过的人肯定更多,我看他害人有瘾!家里列两排家丁拿着棍子,也假模假式地审人。有一回他自己不小心丢了个戒指,逮着个短工上夹棍。还有泡在水牢里,身子都泡烂了的。”

    “你说慢点儿。”江舟从腰间布袋子里掏出纸笔。

    …………

    女监里热闹,后衙也热闹。

    林翁的妻子带着女儿来找张仙姑求情。

    祝县令是个孝子,这事儿大家都知道,自己节俭,但是自己有一口必有父母的一口。老两口有时还闹笑话,县令是丝毫不觉得丢人,依旧有耐心给他们解释。

    老封君说话好像更管用一点,家里人一合计,黄十二郎前面应诉,林氏母女俩就后面讨情来了。

    礼物,张仙姑没收,人却让她们进来喝了口茶。

    张仙姑道:“她在外面的事儿,我们从来不问的。我的孩子我知道,不是我夸口,在京里是王相公、郑大人都夸查案明白、断案公正的。”

    不不不,我们就是要个不公正,真公正就坏了!

    林娘子老脸一红,道:“大娘子,这事儿实在说不出口。”

    林氏道:“大娘子容禀。我们情愿陪送福姐一分嫁妆,只求了结此案,免得日久天长,惹人非议。”

    张仙姑道:“我有点儿糊涂,什么福姐?杜大姐啊,你去前面打听一下。”她只知道有个田地的事儿,还不知道李福姐的事儿。

    林娘子只得说:“真是丢人呐!我那女婿,惹了点事儿。有个妾,娘家人来讨了,女婿不知怎么被迷着了。”

    林氏忙说:“小女子无福,没有儿子,只得两个女儿。那个福姐到家里做工的时候与拙夫养下个儿子,我当时就说,人家是有父母兄弟的,该与李家走个明路。他们家别别扭扭的,将送的柴米都推了出来。我就说,既然这样,到底是生了孩子的,为了孩子好看,给她一分嫁妆,将来嫁个好人家,孩子日后也体面。拙夫就是不愿意。如今人家娘家告过来了,可真是、真是。羞死人了。”

    张仙姑的脸拉了下来:“怎么能干这样的事儿?你儿子都有了,还不还给人家?为啥不还给人家,叫人家好好过日子?这不造孽吗?”

    林家母女求的就是这个,能把黄十二郎摘出来,她们也不想把李福姐留下。当即保证:“只要将孩子留下,愿陪嫁妆,还请大娘子在大人面前美言几句。”

    张仙姑道:“我可做不了主,我问问她。”

    林家母女千恩万谢,不敢再强留礼物下来,忐忑地回家等消息。

    …………——

    祝缨从前衙回来,张仙姑也从杜大姐那儿听到了全本的故事,又问祝缨:“到底咋回事呀?”

    祝缨道:“就那样。现在没证据还不好说,等等证据吧。我已派人将他们一家子都接过来问一问了。”

    张仙姑嗤笑一声:“这些财主欺负穷人能叫穷人张口?”

    “现在有人张口了,也不是没有穷光棍儿耍横的。”祝缨中肯地说。

    张仙姑啐了一口:“有媳妇了还要招惹别家闺女就不是个正经人。你怎么还坐得住啊?听了都不生气!哎哟,打小就这个性子,不哭不笑的,现在倒是笑了,有时候还是假笑。”

    祝缨皮笑肉不笑了一下,道:“我有数儿。”

    祝缨之所以没炸,也不全是因为性格,而是因为——毫不意外。

    黄十二郎犯什么事儿,她都不会觉得意外。

    隐户,她不意外,不是因为读史三不五时会读到,也不是因为卷宗时常会见到。而是因为她自己也可算是“隐户”中的一类,如果她家当年不是当神棍,而是给朱家村某大户家里当佃户,可不就是“隐户”了么?

    算税也是如此,当年死鬼于平虽没有倾囊相授,也蜻蜓点水地讲了一些。于妙妙家就是那种少交税、逃徭役的,当年的祝缨不知道于妙妙家背后的这些事儿,只知道于妙妙能通县衙,且待她家还颇和气。如今想来,也是自己逃税别人填坑。

    她的见闻,比一般京城的小官小吏可要广许多。比如祁泰,以前是个京城小吏,接触到的人大部分用不着这样的手段。与乡绅的吃相略有不同,就像她,现在是官了,是官就免役、免一定的税,朝廷还发俸禄,俸禄从百姓的税里出。

    很难说哪种好、哪种坏,只能说坏得各有特点。

    朱家村里,都有人背后说朱四对晚辈媳妇动手动脚。所谓踢寡妇门,“欺负”可不止是吃绝户夺财产。

    周游一句话,知府就要送个厨房丫头给他。

    酒足饭饱的时候,酒桌上拉着歌姬舞女的手说:“跟我回我家去吧,别在这里了。”虽是调笑之语,真要跟他走、他绝不会推辞。

    其实,种种事情她以前都遇到过、身中其中过,有些事儿当时不知道,后来进京读书做官了,回味一下,哦,原来是这样。

    也之所以,她从明法科考试开始,就比同侪拔尖儿。别人很难有她这些经历。有这些经历的人又没有她这样的运气能够读书做官,且大部分人学习也没她快。

    张仙姑气个半死,祝缨理解,但不会跟着生气。

    她早想明白了。

    张仙姑道:“你就气我吧!”她虽然气呼呼的,仍然比较同情林氏,说林氏“可怜,没个儿子”,又说了她们的请求。

    祝缨道:“她做得了主?当不了别人的家,就别替别人磕头。”

    李福姐宁愿不要儿子也要逃走,林氏愿意礼送她出门,那为什么李大还要告状?

    黄十二郎听她的吗?

    张仙姑叹一回气:“是啊,再可怜也不能把你架墙上。这姓黄的为什么不放人呢?”

    祝缨道:“管它呢?我派人去思城县问问,到底谁有道理再判。林家闺女只要自己没欺负人,我不连坐她。”

    到底是自己的闺女更亲,张仙姑道:“那就行。”

    祝缨道:“明天就发文叫他们去。”今天问了大半天的案子,再行文、动身就晚了,所以是明天一早打发人去思城县。

    张仙姑要张罗晚饭时,花姐进来说:“小祝,小江和江娘子要见你,说有件事儿得禀报。”

    现在她管江腾叫江娘子,管江舟叫小江。

    张仙姑道:“哎哟,那过来一块儿吃饭吧,还够吗?”

    花姐道:“够的。”赶紧去厨房临时又抓了几个菜,腊鱼腊鸡斩块蒸一蒸,炒鸡子,忙得一头汗。

    江腾二人过来之后,对祝缨抱一抱拳,道:“大人,有件事儿……”

    江舟跟李福姐那儿聊了半天,心里没定主意,回来问江腾怎么办。

    江腾当机立断:“去告诉大人。”

    两人摸黑到后衙来,江舟摸出小本子,将李福姐所说一一讲明。祝缨要过她的本子来看,上面写着一些散乱的字词,没有成句。江舟脸上一红:“小女记不快。”

    祝缨点点头,将那几页撕下,说:“这几页我留下了,你们出去别说,叫她们也都不要宣扬。”

    二人道:“是。”

    江腾从头到尾没有多言,也没有表现出十分的愤怒,心道:祝大人一定能办好的。

    祝缨这边,连夜召来了项乐:“你去一项思城县,不必特别着急,但要十分仔细不能露出痕迹来,不能叫人察觉出你是这里县衙的人。但是要给我查访一下,黄家,有没有——私设公堂。”

    “私设公堂?”项乐奇怪地问道。

    “就是私下里是不是也如县衙这般讯问人。”

    项乐恍然:“是。”又想,这样不行么?哪家自己丢了东西,也有关起门来审家贼的呀。

    “知道怎么问话吗?”

    项乐笑笑:“这事儿不能用问的,得是打听的。小人装个行脚商,打听哪家大户人家有钱、大方、好不好相处,会不会欺负人……”

    祝缨听他说得有门,道:“你回去收拾一下,明天来领文书动身——保密,项安也不要告诉她。”

    “是。”

    探访

    张仙姑人情讲到一半,先是祝缨不置可否,继而是江腾和江舟两个过来秘密汇报,然后是祝缨召了项乐过来安排。

    后衙这天的晚饭吃得格外的晚。

    晚饭后,张仙姑也不再讲情,辗转反侧,半宿才睡着。

    祝缨睡得很好,第二天一早她发了两道公文,一明一暗。明的是让童立等人拿着福禄县的行文去思城县,请思城县襄助办案,调取黄、李纠葛的一些相关的案卷,同时让童立的人公开到思城县里打听一下黄十二郎的风评、李家的风评等等。回程时也将李福姐的父母、契书上的证人等人带回来问案。

    暗的是让项乐独自去思城县,也给他一道文书防身,但是项乐不能亮明身份,必须暗中行事。

    明的,县衙都知道,暗的,连项安都不知道。

    祝缨身边,有时候是兄妹俩都在,有时候兄妹俩会替个班,大家没看到项乐也都不在意。项乐自打到了祝缨身边,就与衙役们不太热络,衙役们也不大关心他。

    童立是领了公文,到账上先支取一半的旅费,等回来再报另一半的账。他带上两个兄弟、提着短棒就上路了。两县相邻,公文许他们用驿站,他们就不自己备脚力。

    祝缨将项乐叫到后衙书房,指着桌上一只钱袋道:“带上这个。”

    项乐上前,双手一捧便知里面装的是什么,忙又放下了:“大人,小人有钱。”

    祝缨道:“拿着,你是暗中行事,不定会有什么意外。花了多少回来报个账。”

    听到报账,项乐就接了,道:“是。大人,不知大人限几日回还?”

    祝缨道:“你看着办。事情要妥,不必太急,一定要保密。”

    “是。”

    项乐大摇大摆地从正门出去,回家简单收拾个包袱,对家里说:“衙门里有案子,我要当值,这两天先不回来了,不用给我留门。”

    他大哥叮嘱道:“是黄家的案子?将来不定如何,咱们别掺和别人家的事儿。”

    项乐道:“知道。”

    他的包袱里只有一身换洗的衣服、一双布鞋,商队在外行走的时候并不会选择锦衣华服,他拥有最多的是些布衣,所谓财不露白。项乐提个小包袱、骑一匹骡子晃出城门,谁也不觉得他是要出远门。他离了县城,便加紧催动脚力,傍晚就出了福禄县、投宿在一个小村子里。

    因为近来跟随祝缨也下过几回乡,为免被人认出再惹事端,项乐凭着记忆避开了去过的村庄。他要避开的不止是县里的人,连童立等人他也打算避开来。童立等人经驿路去思城县已是不慢,项乐走得比他们还要快些。

    童立是先往思城县衙去,项乐先不去县衙,他从两县交界处的村子开始打探。

    他又换了身布衣,进了思城县一个村子里,大白天的也不投宿,却在村口拿一把糖招来几个围观他的孩童离他更近。他说:“一人一块,我问个事儿谁能答得上来,谁就多一块。”

    孩童围他更密。

    项乐分完了糖,问道:“你们这儿也种橘子吗?”

    “种一点儿。”

    他与小童们说不几句,就有路过的本村大人很警惕地问:“你是什么人?”

    项乐的样子看起来有点不伦不类的,他家商人出身,货郎他是没干过,也没货郎挑子,却在问价格。他身上穿的是布衣,但是也没补丁,还浆洗得很干净,看起来不像是个干苦力的。可是瞧他那样子,也不太像是个读书的斯文人。

    人长得很结实,又孤身一人,也不敲铜锣,可见不是个卖艺的。

    项乐道:“这位大哥好,向您打听更好!小弟是那边仪阳府人氏,这儿产的橘子在我们那儿卖得好,想来买些个,秋冬自己贩卖,也省得到时候高价买他们的。哪知他们本地橘子都有定数了,要自己卖出去。就想打听邻县有没有。”

    他在外行走也有几年了,听过不少附近的方言,稍稍注意改上一改,诈称是邻州仪阳府的人。

    可惜本村人连到过南府的人都找不出两个来,更不要提远处仪阳府了,压根儿不知道仪阳府有什么口音,更没有怀疑他。

    村民道:“你出什么价?”

    项乐道:“五文一斤。”

    “你不如去抢哩!走走走!”

    项乐笑道:“难道这村子里的橘子都是你家的?叫我走就走?兴许别人再肯卖给我呢?”

    他们一番争执又引了些人过来,最后将里正也招了来。里正将他让到自己家里,半村的人都在里正家墙头上趴着看热闹。

    项乐借由讲价的机会问村长:“你们有多少橘子?味道是甜是酸?得给我看一看橘树,我看看数目、认一认品种。要是量多味道又好,我就与你高价,要是量少又酸,那我可不要。”

    他们一同去看橘树,这村子的橘树并不算多,项乐行商的瘾犯了,同村长压价、讲价,说:“你要识得别的村有橘树的,你们一起也算你量大。我看你这村子也不大,地也不多的,你们这儿谁家地最多?”

    村长笑了:“我们这儿地最多的人,可不搭理你!他家地可多!”

    项乐问道:“是什么人家?”

    “黄家。”

    项乐借机问道:“当家人好说话不?”

    村长笑得更怪了:“好说话好说话,你要跟刚才那么说半天还不痛快答应他的价,他腿给你打折。嘿嘿。”

    项乐道:“脾气这么不好的么?我听说,越有钱的人脾气越不好,他家业有多大呀?”

    村长心道:告诉你又怎的?你道黄十二郎这么好说话的?为多赚点钱去招惹他?

    想到这里,他又心生出点怜悯,告诫项乐:“那人可不好惹。你别把身家折进去。”

    “怎么说?”

    村长道:“去年我们也听说了,福禄的橘子卖得高,能卖到五文一个!咱们也拿自己的橘子说是福禄的出去卖。小郎君也是打的这个主意的吧?”

    “老兄,咱们都一样。”

    “你刚才说五文一斤是吧?遇到黄十二,他能卖你五文一个,先将你钱袋洗劫个干净。你五文一个进,再贩运,要卖多少钱一个?能卖得出去么?听说他以前干过这个事,不过卖的不是橘子,是米。”

    项乐心道:咱们上等的橘子往远一点卖,一个不止五文呢!不过若黄十二郎是这个作派,那这个人确实该打。

    他与村长又打听了一阵儿黄十二郎,村长道:“你怎么还认准他了?我说了你别不信,他家有水牢,给你投进去泡到身上长蛆!”

    “你又知道了?”

    “嘿!见过呢。”

    “县衙不管?没人告他?”

    “县衙哪是那么好进的?状哪是那么好告的?”村长说完就闭嘴了,他看项乐年轻,心道,年轻人都好唱反调,再说下去他真个去找黄十二郎,他自己吃亏也还罢了,万一将我也说出来,说我讲过黄十二郎的坏话,我岂不要坏事?

    项乐再问,村长就死活不肯再说黄十二郎一句了。项乐于是不再问黄十二郎,又问村长还有什么别的土产没有。东拉西扯一阵,村长也不敢留他住宿,他也想趁天明赶路,很快离开了这个村子。

    他一路上东游西荡,也路过了黄家有田地的地方,也路过了不跟县里缴税的村子。无论是项乐还是各地的乡绅,他们对“隐户”内心是很能接受的,项乐也不将这个当成自己要查的东西。听一句“每年给黄大官人缴租子”,问明是哪个黄大官人,如果是黄十二郎家的,他就再多打听一点。

    童立到思城县衙去投书求见的时候,项乐还在一个村子里问黄十二郎是怎么“断是非的”。

    当地一个闲汉跟他说:“他老人家平日里也不过来,都是他的管事给断,谁是他的亲戚、谁给他的钱多,谁就占便宜。上回有个运气好的,没给管事的钱,遇着了黄大官人,咬牙去请他主持公道,赶上他心情好,还真给管了。”

    项乐便问如何管,输赢分明之后怎么办。

    闲汉道:“照他说的来呗。也有打嘴巴的,也打板子的。”

    “都服?”

    “给你捉拿到他那庄子里,看你服不服!”

    项乐隐隐觉得有点不对劲,问了黄家的庄园的方向,便往庄园那里去。

    黄家的庄园不在县城,却又俨然是思城县的另一个中心了。庄园内一片繁忙的景象,黄发垂髫,并不能怡然自乐,倒也不“生人勿近”。

    项乐还是以打听收购橘子的名义,号称是要踩个点儿,到了秋天的时候有个数好收购。现在身上虽然没有带什么钱,但是如果生意合适,秋冬他再背了钱来买。也有人信的,也有人不信的,也都围观他一下。连庄园里正经的黄家小管事也不是时刻都凶神恶煞的。

    项乐走南闯北,虽然只是附近几个州府,见识到底广一些,说起一些物品的价格也是头头是道,连与瑛族贸易的利润也能说出一二来。又说自己也倒卖山货。

    小管事与他聊两句也觉得他谈吐不凡,也愿意与他多说几句。项乐塞给他一把钱,小管事在主人宅外给他寻了一处借宿,没引他到主宅那里去。

    项乐也不着急,拿出点钱来数着数儿给借宿人家算房宿钱,花钱也不大手大脚。庄上人家看他一个铜子儿一个铜子儿地数,心道:真是个买卖人。

    项乐在主宅外面蹓跶,见这宅子内还有几棵很大的树,看那树干树冠得有个几十年了,黄家在此少则几十年,多则上百年。

    住到第二天,他又寻那小管事,询问他:“能否为小弟引见庄上主事的人?”

    小管事道:“这可不太好办。”

    项乐知道这要用到钱,忙说:“只要事情成了,分成的时候好说。”

    小管事但笑不语。

    项乐叹气道:“不瞒大哥说,我也是个跑腿儿的,手上是没现钱的。”小管事道:“这样吧,你与我去那边门外等着,要是运气好遇上了呢,我指给你,你自己上前。遇不着,你可就不要再来找我啦。你不与他些财物,他哪有功夫理你?现今我们主人家正有事忙呢!”

    项乐问道:“好吧。”

    两人到了主宅外面,项乐由远及近地打量这处宅子。还没进宅子的偏门,他看到树冠上有几个小人影儿,喝了一声:“谁家的孩子?小心!快揪下来!”

    小管事吃了一惊,抬眼一看,笑道:“不用怕,他们常这么爬的!这儿旁的地方的墙和树不许爬,爬了腿打折,独这一处是可以的。”

    “咦?那是什么地方?”

    小管事神秘一笑:“想看看?”

    “能行?”

    “走着。”

    大管事见不着,倒能进这个地方?项乐心中充满了好奇。那棵树在外面看着挺近的,走起来却穿过了两重院落,才到一处比较宽阔的院子里。项乐心里记着路径,这个主宅分左中右三路,中间不必说,必是主人起居之处,左右两路也各有用处。

    前面从门房开始,有账房等,后面居住之处也不是他能进去的。

    小管事带他进了左路,一条夹道往北走,路过第一重院落,小管事没理。

    第一重后面、从夹道右拐是条小道,进了小道,走不数步,后面第二重院落座北朝南两扇门,小管事推开关着的门,招招手:“来。”

    项乐进去之后大吃一惊:“这是?”

    这里的陈设他有点眼熟的感觉,院子还挺大的,北边正房三间,廊前左边立着一面鼓,院子里放着老大一个站笼——里面现在还有人站在里面。人已经晒得脱皮了,小管事不经意地说:“手脚不干净,就罚他站在这里。”

    正房三间,也关着门,一旁有厢房三间,一个看守的家丁循声出来:“二伯。”

    小管事道:“没事儿,忙你的。”

    把正房的门推开,项乐看了一眼更是吃惊!这里正面对着面摆着一张做考究的长案,案上也放着块醒木,还有签筒等物。只是这样还不如何,往两边看,有木栅,也倚着一些长度一样的棍子,棍头漆了黑漆。主座左手边还放了一副桌椅。这就是个仿制的县衙大堂嘛!

    项乐背上一凉。

    祝缨让他查访“私设公堂”的时候,他是有点儿意见的。大户人家如果是罚个仆人,通常不愿意拿到外面去说事儿。就算是自己人,譬如兄弟姐妹的闹上公堂,也要被人指指点点的笑话。再者,一旦进了衙门,也就祝缨这儿不用倾家荡产打官司,她断案的时候是不收礼的。其他的衙门,你进门得孝敬红包吧?一路红包塞下来就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了。又有上下打点的钱。这还是在官司打赢了的情况下,输了的就更惨。

    所以,许多人家有事是喜欢自家解决的,不是因为藐视官府,纯属为了不被压榨。比如他家。如果拿这个说事,就有点苛责普通人了。

    项乐乃是因为相信祝缨,才接了这项差使。打听了一路,也打听到了一些欺男霸女的事儿,想:凭他干的这些个事儿,收拾他也不冤!

    这才更加卖力地打听。

    直到他看到这处院落,才明白什么叫真正的“私设公堂”。不是自家事自家结,是真的要耍这个威风。

    其实古往今来的人都有一个爱好——好仿官样。

    从称呼,哪怕是个白身的土财主,也要自称“大官人”。再说衣服,只要有几个闲钱,商人也要穿绸缎。又或者房屋,不许装饰还要偷偷的设置一些超过品级的装饰。从汉代开始,京兆尹厉害的时候,就天天在京城的大街上抓一些走皇帝专用御道的皇亲国戚。

    就算是普通人家的男主人,也好在正房正中坐着,叫儿孙在下面排队。

    但是,项乐从来没见过有一处私宅这么地像公堂。

    见项乐被震住了,小管事带着一点得意,指着一旁的树说:“咱们这儿断事的时候,常有爬上去看的!”

    项乐擦了擦汗,心说:到底是大人!怎么能猜得到的?!

    他装作被吓到的样子,又塞一把钱给小管事,询问站笼的事儿。小管事道:“这算轻的。再带你看个好的。”

    “你带我一个生人来,行么?”

    小管事微有得意:“大官儿有事不在家,这儿看守的是我侄儿。”他还有一个想法,这也是惯用的手法,将人吓住了,以后有什么事都好谈条件了。是商人就能低买高卖,是农夫就能多收租子。

    这处“公堂”的后面是牢房,上面是刑房,里面有许多刑具。

    福禄县衙里刑具不多,也就是些枷、镣、锁链、棍棒。前三样是抓人、关人、押送犯人用,后面一样是行刑。相当的简单枯燥,县令大人做事毫无新意,就知道“二十板子”“再来二十”。

    这里的“仿官样”就不同了,什么皮鞭、夹棍、锥子、房顶垂下来的绳子、还有一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项乐都认不出来。

    水牢是石砌的,隐在半地下,里面有人□□。也有地牢,黑咕隆咚,只有两盏鬼火一样的油灯。项乐拽着小管事的袖子,道:“咱们回去吧。”

    小管事道:“这些都是贼皮,你好好的,进不了这里。”他觉得这一趟很划算,这小子看起来是真的经过一些事的,商人不假,也应该是能实干的。拿捏一下,“以后”继续会有油水,黄大官人也会夸他能干,到时候他兴许还能多管几样差事呢!

    两人又绕到前面的“公堂”,从门里出来,拐到夹道上,正遇到几个人抬着谷子进前面那一重院子。项乐心道:原来是个收租院,可都这个时候了,哪里还有谷子来交呢?

    如今都是夏天了,穷人正是挨饿的时候。穷人是常年挨饿的,能够有粮交租都得是秋收之后,接下来是越来越没粮。现在这个时间,就是著名的“青黄不接”。他不问也知道没有好事,目光跟着几个抬谷子的身影往里面看了一眼。

    几人抬了谷子进去,项乐再看一眼小管事,见他脸上挂笑,心道:这几个人必得遇上大斗。

    绕了一圈儿,他没再停留,第二天就跑到思城县的县城里去,心道:虽然大人说不急,我还是须得将事情打听全。

    …………

    祝缨是真的一点也不急的。

    项乐一走无音信,童立那儿倒是明面的,奈何遇到了思城县,童立想快也快不起来。黄十二郎要迁户籍、搬家,思城县百姓是乐意的,衙门反而不大乐意——黄十二郎在,能多给他们一点孝敬,不在,就要少一些。只要一想到自己的荷包,书吏们的手上就更慢了三分。

    童立只能在思城县熬着,他有公文,可以一路驿站到思城县。到了思城县之后,就不能再住在驿站里了,他得自己投宿个客栈。亏得事先支取了些盘费,否则一天天地花着自己的钱他得急死。

    两处都无讯息,祝缨却稳坐钓鱼台,她又唤来了项安与江舟,嘱咐二人:“看好李福姐,她在牢里不能出纰漏。”

    祝缨拿出了“正常”的官府速度来对待黄十二郎的案子,不再是头天报案,当天下乡,第二天查完了,第三天回来就把案给结了。

    她每天以她自己的正常速度干着手上的其他公务,独将这件案子慢慢地走流程。童立等人被思城县的人磨时间她也不生气,更不派人催促,就由着他们在那儿耗着。

    如此过了十天,天气更热了,黄十二郎还不觉如何,以他的经验,官府办事就是这样的。即便在思城县,县衙维护他,最快的办法就是对告状的说“滚”。次一等是接了状子骂一句“刁民诬告”,打一顿再“打出去”。如果是其他人的正常官司,从接状子到查访、断案、判决,多久都不意外。

    他发誓,以后绝不再让福禄县办他的案子也办这么慢!得跟思城县似的!

    但是福禄县里的其他人就有些坐不住了。

    林家母女再次拜访了张仙姑,得到一个:“她说派人去思城县问了,人还没回来呢,不问清楚了怎么断呢?”

    张仙姑跟这母女俩也没有太多的话可聊,张仙姑愣是不明白,缺儿子也有儿子了,怎么还扣着人家姑娘不放去跟人家爹娘团聚。林氏说了好几次“情愿陪着嫁妆”,张仙姑听到第三遍回过味儿来:“你现在说这些,早干什么去了?早早给人一条活路,也没有现在的事。”

    林氏心比黄连苦,有理由也说不出来,只能含羞告辞。

    回到娘家先向父亲哭诉,林翁便去找女婿:“这一回官司纵赢了你也将那个女人打发了!”

    黄十二郎有点小兴奋地问:“怎么?判了吗?赢了?”

    林翁道:“判什么?拿证据的差役还没回来呢!我说的你听进去了吗?”

    黄十二郎有点泄气又有点焦躁:“知道了。”

    林翁道:“你那个妾,我以前可一句也没抱怨过,现在弄出官司来了,我不得不说了。孩子留下,她愿走就走,留下来也是个祸端。”

    林翁与妻女的想法是一致的,林氏没儿子,丈夫死了就守不住家业,那不行,得有一个。妾生的也行,但是确实不太愿意儿子再多一个别的娘,妾老实识趣最好,李福姐愿意走,林氏是打心眼儿里愿意“礼送出门”的。林翁也是这样的。

    以往,黄家在思城县,林翁也管不着,如今搬了过来又吃了官司,林翁也就说起了女婿。

    黄十二郎道:“我不是好色,我是为子嗣。”

    “不是有了吗?”

    “一个哪儿够啊?”

    林翁道:“几年了,不是也只养了一个?见好就收吧。”

    黄十二郎犹豫半天,嘀咕一声:“罢,不要便不要,也不是什么美人。”

    林翁松了一口气,道:“我再托人打听打听。”

    “有劳岳父大人。”

    ………………

    林翁托的人是顾同,他没有找顾翁,使自己的儿子林八郎找了县学的同学顾同。

    顾同道:“老师断案,哪能被我左右呢?”

    林八郎道:“我那姐夫,要不是看我姐姐面上,我早打他了!是我爹叫我找你打听的,你能问就问一句,不问就罢,也不是什么光彩事儿。哎,你不觉得,大人这回断案有点儿慢么?”

    顾同道:“你没发现童立还没回来么?那是老师慢么?是思城县那边的人慢!”

    林八郎道:“对哦!”

    顾同道:“你就这么回呗。”

    “行。”

    林八郎对姐夫黄十二郎没半分真心,关系黄十二郎的官司他回家对亲爹也是胡乱应付了事。更以为姐夫就该被县令好好教训一顿!凭什么别人都能挨打。就他姐夫不会挨?

    巧了,顾同也不喜欢黄十二郎。两人都很敷衍应付,套好了词儿各自散去。

    顾同应付了完林八郎,心里也有吃不准的事,想问问祝缨这事儿想如何收场,怎么跟思城县交涉。

    他一向行动迅速,扭头就跑到了县衙,见祝缨依旧如常他又不敢开口了。往前迈了半步又收回了脚。

    祝缨看了一眼顾同的动作就知道他心中有事,点点桌面说:“有话就说。”

    顾问凑上前,问道:“老师,您要怎么处置黄十二郎呢?”

    祝缨道:“来了证据如法而断嘛。”

    “也太慢了。”

    “嗯。这事儿啊,得扯皮。”

    “啊?思城县?”

    祝缨点点头:“原告是思城县的人,事情发生在思城县,且有得磨呢。”

    自己猜中了,顾同却一点也不高兴:“世上怎么会这么多不要脸的人?真是枉为士绅!”

    黄十二郎算什么“士”啊?祝缨都想笑。黄家连个官身都没有呢。

    祝缨道:“你怎么耷拉着个脸?”

    顾同道:“还有思城县,他的心里没有百姓吗?!不用说,一定被买通了。”

    祝缨道:“裘县令虽然不是什么能臣干吏正人君子,倒也不是个贪暴的人。”

    “平庸。”顾同小声诋毁别县的县令。

    祝缨道:“天下哪有那么多的圣人贤者?大家伙儿都是平常人。”

    顾同道:“老师就不一样!老师不肯收黄十二郎的贵重礼物,咱们都看在眼里,都说老师是个真正的君子!跟王相公一样。”

    祝缨道:“礼物我也是收的。”

    “那也跟他们不一样。”

    “哪儿不一样了?”

    顾同皱眉思索:“您心里有天下苍生。”

    天下苍生?祝缨想,那是什么鬼?

    她摇摇头,低头继续处理手上的活儿,这件案子不但原、被告的籍贯涉及两县,哪怕是断了案,还有一个执行的问题。两家的家产大部分都在思城县,她得怎么干到思城县的境内?

    跟裘县令扯皮是一定的,两人到南府上司那儿说不定还得打打嘴仗,要是不能照自己的想法来,祝缨甚至做好了一路官司打到冷云那里的准备。今年六月三十,大家都得去刺史府里报到。

    所以思城县办事慢是好事!

    得拖到六月末呢,思城县的裘县令这么配合,祝缨都想请他吃饭了。

    顾同来说了一通,最想知道的反而没来得及问,看祝缨这个样子,他又不好意思再打扰。踌躇间,童波捏着一份公文近来:“大人,思城县回函。”

    顾同赶紧去接了,再双手捧到祝缨面前。祝缨接了,拆开一看,上面写着:两县互不统属,福禄县要档案思城县没有给的依据,不如把案子移交思城县。

    扯皮,开始了。

    准备

    祝缨看完了公文,核对了上面的印鉴,将文书放到一边,问童波:“童立呢?”

    童波道:“就在外头。”

    童立没办好差使,自觉丢人蹩在门外不敢进来。

    祝缨道:“都到这会儿了,还害的什么羞?你去把他揪了来,我有话要问他。”

    童波没能从祝缨脸上看出是喜是怒,带点对兄弟的担心,应道:“是。”

    他出了门,童立缩在一根柱子后面对他招手,童波走了过去,一把揪住他的肩膀道:“快进去回话吧。”

    “大人生气没有?”

    童波道:“我能看出来大人在想什么我就是大人了。少啰嗦,快去!”

    童立知不能免,硬着头皮进了签押房,当地一跪:“大人。”

    祝缨垂下眼来看他,道:“甭耽误功夫,起来把事儿回了再去哭吧。”

    童立爬了起来,道:“小人给大人丢脸了,差使没办好,叫人给赶了回来。”

    “从头说。”

    童立道:“小人领了差使不敢耽误,两天就赶到了。到的时候不巧,他们早落衙了!说起这个就叫人生气,他们后半晌就不干正事了!小人到的时候,寻思着先去投递文书,第二天再去打听回信,哪知到了思城县衙,他们已经关门了!真是叫人不敢信!咱们干到什么时候,他们干到什么时候?”

    祝缨道:“说正事儿。”

    童立道:“小人只好找了个宿头,第二天一早饭也没来得及吃就赶了过去,到了那儿人家还没开门儿呢!好到晌午的时候才打开门来,看小人是投递公文的才叫小人进去。小人投了书信,他们接了,没叫小人见着裘县令,连他们县丞也没见着,出来个人叫小人回去等信儿。小人寻思,大人交待办的事儿里除了文书证据,还要带李氏家人来,找人找东西是得费点儿功夫,就等着。哪知等了五天,文书没找着着,人也没见个影儿!”

    童立一肚子火,他在福禄县干惯了的,福禄县衙的时间在祝缨看来已比在大理寺的时候宽松多了,架不住越是偏僻的地方越闲得慌。其时,许多衙门里甚至不是要求每个人每天都应卯的。福禄县以前还不如思城县,在前任汪县令的时候连县令都不在县里,还有什么规矩可言?

    福禄县也是在祝缨到了之后才慢慢规矩起来的。她自己觉得宽松,在百姓、官吏眼里她绝对称得上是一个勤政爱民的极佳的官员了,官吏天天忙碌虽然也累,但是她给的钱粮多,干活也能赚些好口碑,也就渐渐地习惯了。

    猛然间再与邻县打这等交道,童立就不适应了。往府里、州里递公文都没这么磨蹭的,思城县这是要上天!

    童立越说越火,越说越委屈:“小人左等不着、左等不着,跑去问,他们说在往上请示了,让小人等。小人又等了三天,再去,说裘县令有事,叫接着等。小人也不敢出门,就在客栈里数蚊子……”

    他本来还想着到思城县出公差,盘费又能报账,等回信儿的时候到思城县里逛一逛,看看有无新鲜东西买一点回来。后来事情没办妥,连逛街也没心情了,眼看着支领的盘费一天比一天少,虽不是自己的钱,看着也心慌。更不要提有心思买伴手礼回来了。

    “直等到三天前,他们那里来了人招小人过去。小人以为人证物证都备妥了才花这么长时间,哪知裘县令说,‘事情我已知道了,你回去告诉你们大人,李氏是思城县人,文书都是思城县的文档,不能就放出去了。看你辛苦,祝县令又有文书,我回一封公文同他说清楚吧。’就把小人给赶回来了!”

    “是这样啊。”

    “就是这样的。这事儿哪有什么难的?他们就是不肯给这个面子,小人没面子不打紧,可恨他们连大人也不放在眼里。这起子贼皮,就是欠打!也不爱护百姓,也不为朝廷用心办事,真是可恨。”

    祝缨问道:“你也没打听一下黄十二与李大的风评了?”

    童立忙说:“小人打听过了,李大么,人都说他家犟,唉,妹子养下了儿子,他以后不就是黄家的舅爷了?他们偏不。黄、黄十二郎,呃……都说是个厉害人物。”

    “怎么个厉害法儿?”

    童立咳嗽了两声,道:“就,那样的厉害,没人敢惹。”

    祝缨轻笑一声:“知道了。你去账上把花销报了,给你三天假,好好歇歇。”

    “是。”童立松了一口气,又觉得大人真是个好人,虽然严厉,但不无故迁怒。

    祝缨道:“三天后你再跑趟思城县。”

    童立的脸垮了下来:“啊?”

    祝缨安静地看着他,童立背上一紧:“是。”他不敢再说什么,深深一揖,倒退着出去。脚后跟儿一碰门框赶紧转身跑了。

    …………

    顾同一直安静地听着,此时才上前试探地唤了一声:“老师?”

    他心里对裘县令也有了点厌恶。之前见过一次裘县令的,看着是个还算正常的中年人,不像是那等书也读不全、道理也讲不通但是因为有祖荫或者是行贿又或是谁的门下、谁的裙带之类才得以做官的糊涂虫。

    哪知一打交道就这样!

    顾同将同学林八郎的姐夫的消息抛到了脑后,他只想一件事儿:“都这样干事儿,那朝廷还交给您广种宿麦的差使,可怎么办好?”

    祝缨道:“这是两码事。”

    “那就是他故意的了?”顾同犹豫地猜测,“因为黄十二搬迁过来,觉得在您面前没了面子,所以故意刁难?”

    祝缨道:“凡事,能互相推诿扯皮,就有它的道理。要是件斩钉截铁的事儿,谁也没得扯。诶?你不是转明法科了么?看不出来吗?这案子我手松一松,也能落到思城县手里。他手松一松,就是我的了。这才扯得起来。”

    顾同道:“人都不在他那儿了,还争的什么?他在那儿这么些年也没见能办得了黄十二,为什么不索性移交给您?还不用他费力?哦!他收贿赂了!”

    祝缨道:“别把人想那么简单。”

    “那是?”

    祝缨道:“以后遇到想不明白的事儿,先别想,你只管干自己的事儿,照自己的意思来。办着办着,就能明白了。他干他的,咱们干咱们的。”

    “那现在?”

    祝缨道:“谁问你你都说不知道,等思城县的信儿。”

    “是。可是裘县令真的行吗?他能干好宿麦的事儿?”

    祝缨道:“他以前往朝廷缴的租税可没怎么耽误啊。稻米能种好,宿麦自然也能种好。反正也不用他亲自下田。”

    在鲁刺史的手下,光听话不行、光能干也不行,裘县令起码得能完成得了鲁刺史下达的政令。就是之前的汪县令,成天躲府城里躲清闲,也是与本县的“士绅”达成了一种平衡,关丞也能看守好这一县。虽然有点“无为而治”,终归是维持住了。

    顾同有点心急,暗道:这回我怎么什么都看不出来呢?

    这事儿的关键是他老师,他现在还没本事从他老师身上看出端倪来。

    出了县衙回家,家里人问起,他就说:“我也不知道。”家人也不甚在意,雨水渐渐多了起来,家里要趁下雨的季节再安排检查粮仓,及时修补房顶等处漏雨、渗水的情况,也就没再多问。

    第三天,顾同还没睡醒,忽然觉得身上一痛,他从床上弹坐而起,只见他祖父顾翁提着一根拐杖在打他。杖首雕着一只鸟,顾翁终于满了七十岁,也得到了一支鸠杖,现在就拿这杖打孙子。

    顾同要跳下床躲闪,不幸被单薄的夏被缠住了,顾翁的拐杖一点也不留情地打,顾同在床上连滚带爬的:“嗷!干嘛?!我又干什么了?我什么都没干呀!”

    “胡说!我都知道了,童立都回来了,说思城县那儿为难咱们这儿。回话的时候你就在场,你回家说你不知道!”

    祝缨让顾同不要对外宣扬,她没嘱咐童立。童立受一番委屈,没跑到集市门口摆张桌子说书已经很克制了,他只是对同僚们破口大骂思城县之无礼。跟街坊邻居诉说思城县真是混蛋!

    顾同白在这儿守口如瓶了。

    顾同道:“那算什么进展?老师什么都没说呢。”

    “真的?”

    顾同抚着被打痛的伤:“当然啦!”

    顾翁将杖又重重地顿在地上,道:“对家里要讲实话!要是大人说,不许你说出来,你就直说,我们当然不会再问。你平白装不知道,眼里还有长辈吗?”

    顾同坐回床上就差打滚了:“怎么就为个外人打我啊?他们说什么你们就信什么啊?姓黄的干咱们家什么事儿啊?”

    顾翁道:“少给我装疯卖傻!你心里得有家!”

    顾同道:“知道了知道了。”

    顾翁这才放过他。

    顾同心道:老师不可能忘了嘱咐童立吧?难道是童立?

    他赶紧穿衣服去县衙跟祝缨汇报自己的新发现。一见面祝缨就问:“你脸上怎么了?”

    顾同摸摸颧骨:“没事儿,不小心擦着了。老师,童立在外面说思城县这不好、那不好的,您知道么?”

    祝缨道:“哦,就让他说这一回吧。”

    “咦?”

    祝缨笑笑:“你不能指望着所有打交道的人都利利索索的,得会应付粘乎的。”指着手边的桌子让他坐下,帮着办一点文书的事情。

    顾同在桌子后面办好,一边研墨一边问:“老师要我写什么?”

    “行文思城县。”

    扯皮嘛,谁不会?

    思城县说人证、物证不能交过来,还要让把案子移交过去。祝缨避开了前者,只让顾同起草个文书,写案子得归福禄县管。

    顾同虽不明白,仍是开始拟搞,写完了交给祝缨看,祝缨将稿子又改了改,道:“说事就说事,不要扯旁的,只说这一件事。”

    其实,她要不扯也是有个杀手锏的——我审我能对结果负责,你要说你对结果负责,那我就给你。

    一般而言,有这一句话对方扯的力度就会大大地减弱。

    但是她现在不肯用,只管教学生怎么拟公文。慢慢地让顾同跟裘县令在那儿扯皮,她自己着手准备着县里的诸般事务。

    她在河岸边选址,命人打下地基建起一处院落,地基打得很实在,上面起的建筑却是一座竹楼。主楼有三层,梁柱用木,其余用竹,连同家具都用竹器。地基打好之后,建得就非常的快。两边拖出两座二层竹楼,附近又有一些竹屋。

    造价比那种砖石土木的便宜不少,大家都不知道她要干什么。要说享乐,高楼大厦的,应该用料结实、装饰华美不是?不享乐,这是要干嘛?

    有这一件事,又冲淡了一些对黄十二郎的议论。有年纪的人对小辈说:“你们不记得了,官府干事就是这样的,咱们这儿以前也差不离,祝大人利落才是少见的。如今与思城县扯皮,慢慢看吧,甭想睡一觉就有结果。”

    黄十二郎这事儿也确实容易扯皮,依照管辖的原则,裘县令说得也有道理。但是祝缨也不是没有道理——状纸是递到她手上的。顾同转了明法科,裘县令却不是这方面的出身,两个一来一回的扯。

    这一回思城县的文书来得快了一点,仍是不肯松口,更加讨要案子。顾同从童立手中取过文书递给祝缨,道:“他们还是嘴硬吗?”

    祝缨指着童立道:“你看他的脸就知道了。”

    童立耷拉着脸:“大人,小人都没脸去报账了。”

    祝缨道:“你已经骂过他们了,以后不要再骂。”

    “是。”

    祝缨道:“歇两天你再去。”

    童立长出了一口气:“是。”

    祝缨又写了张条子,让账上再给童立等三人每人拨一匹布。可怜,来回来的跑,布鞋被脚趾都顶出大洞来了。

    顾同文书都拟了两封了,事情还没个结果,时间也准准进了六月下旬。项乐回来了。

    …………

    项乐离开一、两天没人发现,三、五天没人在意,时间一长便有人在背后嘀咕。项家因有他的话,也没有找,项母问女儿:“衙门里什么事儿,叫他当值这么久?衣服也不拿回家里来洗换?”

    项安道:“衙门里的事儿,别问。”其实她也不知道,只是不想让母亲担心。

    谁也不敢问到祝缨面上,项安便也同林家母女一样走了后衙的路子,她找杜大姐打听,杜大姐什么也不知道,却将这事儿告诉了花姐。花姐去问祝缨,祝缨道:“他的事儿不能叫人知道。”

    花姐就不问了。

    如今项乐终于回来了,他风尘仆仆,还有点青涩的脸上冒出胡渣,出门时好好的衣服也破了几个洞,上面打了几块刺眼的补丁。他驾一辆驴车,车后跟着几个衣衫破旧的男子,一行人进县城也没人在意。他将车停到了县衙的偏门,道:“到了。”

    车帘撩起,一个老妇人道:“二郎,这就是县衙了吗?我家大郎和福姐……”

    “在里头了,你们等等,我叫他们通报一声。”

    看门的听了动静也过来了,说:“哎,别在这儿停,有事儿去大门……咦?项二?”

    “是我,劳烦禀告大人,我带人来了。”

    童立在思城县衙熬时间,项乐跑得鞋底都要磨穿了,他打听完了黄十二郎的种种劣迹。期间听到了点传闻,说是黄家管家亲自去县城送礼,打点了县衙上下。心道:要糟。

    于是抢在他们前面说动了李家人到福禄县来。说服李家人还是不太困难的:“要么信我们大人,求一线生机,要么就这么熬到死。”

    李家人听不懂“一线生机”,他只好又解释了一下:“你们眼下就这一条道儿。要么认命,你们就当儿子、闺女都死了,要么不认命,跟我去拼一把。你们有多少田?一年有多少收成?这一年的庄稼收成,我给你们钱。”

    他家境尚可,手上也有些钱使,目前无妻无子,一户贫农家一年的收成是他拿得出来又不会让他觉得很肉疼的数目,许诺的时候也就格外的大方。祝缨给他的钱袋还没花完,当场拿了一块银子当定钱。

    然后雇了辆驴车,将这家老小塞车里,青壮跟车走。李家几个兄弟,只有头两个娶上了媳妇。家眷倒是不多,一辆车将将装下。

    为防着万一有人拦截,他又绕了点路多耽误了几天才将李家人带回。一路上他也没闲着,跟李家人闲聊时又听到了一些别人不对他讲的黄十二郎家的恶事。

    他们在偏门等不多会儿,里面侯五出来:“过来,跟我走。”

    将他们引到一处偏院,这里是县衙内仵作的地方,一般人不往这儿走,这在儿见李家人可真是个天才的主意。

    项乐一路已与李家人混熟了,低声嘱咐他们说:“黄十二已到了县城,咱们得避着点儿人。这里已经是县衙了,一会儿不要怕,问什么就说什么。”

    李家人互相依偎,跟在他们身后走进了院子。侯五带他们进了屋子,最近没命案,里面也没尸体,只有一个修长清秀的年轻人。祝缨一身便服见了他们,李家人的相貌都比较相似,一望便知。

    项乐先抱拳,道:“大人。”

    祝缨点点头:“一路辛苦,你的事等会儿再说。这就是李大的家人了?”

    一家人也不懂什么礼,就知道见官磕头。磕完了头就开始哭着喊冤,项乐赶紧给制止了:“小声些!”他是暗线,祝缨没公开的时候他这条线上的一线就都得是沉默的。

    祝缨道:“你们的儿女都在我这里了,你们也且在这儿住下吧。”

    她先命人把李大、李福姐给带了来,一家子人见面又是一种悲喜交加。李老娘见儿子比离家的时候胖了一圈儿也白了一些,愈发相信福禄县比思城县好。再看女儿,脸上的笑也有点在家时的模样了,边擦眼泪边说:“可算有盼头了。”

    翻身给祝缨磕头,求祝缨给她家做主,他们就是要夺回女儿,一家人过活。祝缨道:“这事儿不太好办,你们得忍耐一阵儿。”

    李老爹道:“都听大人的。”

    他们告了许多回状,就没一次跟现在一样的。项二郎说的对,眼下只有这条路。打定了注意就走下去!

    祝缨道:“那行,你们一块儿去牢里住几天。”

    “啥?!”

    李福姐比他们都明白一点,道:“没事儿,这里大牢比家里住着还好呢!在外头还要受欺负的。你们来,我同你们说。”

    一家人往大牢里一住,祝缨对项乐说:“你辛苦啦。”

    项乐道:“也没比跑买卖辛苦到哪儿。大人,大人神机妙算,黄十二郎果然私设公堂,此外又有强买强卖、欺田霸女……”

    他说了许多,又描述了黄家“仿官样”是怎么回事儿,骂道:“咱们正经的衙门都没有水牢,他倒有!”

    侯五一时没管住嘴:“就是不正经的才有。”说完赶紧往后退了半步。

    项乐来得虽晚,也知道他的嘴,对他笑笑,重新起头:“大人怎么知道他……”

    祝缨道:“猜的。”

    这也没什么难猜的,看黄十二郎那个样子,在她面前装孙子、实则没有多少尊重的意思,这样的人扭头出去必得把刚才失去的威风找补回来,怎么丢的怎么找。再结合小江主仆二人从李福姐那里听到的那些事就能推断出,黄十二郎极有可能有一个比较固定的场所或者固定的流程来维系其暴力的威权。

    就像是两座房子之间的一块荒地,从甲到乙,开始是零零星星有人走,走多了,就能踩出一条路来。黄家维系权威也是一样的道理。时间一长,欺负的人多了,就会形成一种习惯、找个固定的地方办这种事。黄十二郎言谈、生活又挺爱摆谱,可能性就更大了。

    “福禄县有没有这样的地方?”祝缨问。

    项乐道:“小人没有听说过。”

    “这么老实?怎么也没有一家能像黄十二在思城县那样一家独大的呢?”

    项乐也是一脸的疑惑:“这个小人也不知道了。”他以前也没想过这个事,现在记下了这件事,打算等会儿回家打听打听。

    祝缨道:“切记保密,账先不能报,先拢个数。回家休息几天再回来。”

    “是。”项乐将一个有点卷边的本子递给祝缨,上面都是他记的一些黄十二郎的劣迹,写得比江舟的那本清楚多了。

    那些人证他都没带回来,不过数目这么多,只要拿准李家这一件办实了,又或是私设公堂的名目,不管哪一个只要黄十二郎栽了,就会有无数的人证自己冒出来,不必现在费力不讨好。

    祝缨道:“休息几日,咱们一道去州城。”

    项乐回来之前,黄十二郎不再往县衙送礼的原因也找到了,人家只是不往福禄县送了,思城县可没落下。估计他正在后悔迁户籍迁得太草率了。

    祝缨忍耐许久,终于等到项乐将差事办妥回来,时间也差不多了,是时候去见冷云了。

    …………

    去州城之前,她先往南府去,不将扯皮的公文落在字纸上。扯皮一旦跟上司扯上关系,无论哪一层的上司,如果他决定“给思城县”,白纸黑字,完蛋。

    只要思城县不往上头报,她也不报。

    她与裘县令在府城见面的时候,两人还有说有笑。裘县令还在说着:“麦种可要给我多留一点。”一旁王县令又争:“是我先说的,怎么也得我多些。”

    等等。

    到了私底下她才与裘县令提了一句:“有些事儿还是面谈更方便些——那件案子。”

    “什么案子?哦!黄十二郎的?那也该是我的案子吧?”

    “都到我手上了。”

    两人又将公文间的扯皮当面扯了一回,都没太认真扯也没扯出个结果来,最后两人约定:“回来再慢慢说。”

    断案的向来是不急的,刀不砍到自己身上也是不疼的。一般只要不是什么谋反、恶逆之类的,案子只要不重,都是不紧不慢的。就算是大案,也有拖很久的。像当年龚劼案,大理寺牵头还干了好长时间呢。

    一行人又往州城去。

    这一路上再没人向祝缨打听冷云了,时至今日,大家多少知道一些新刺史的本事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他自己好像没多少本事,但是却会放幕僚来对付大家。这些幕僚除了烦点儿,有耐心点儿,并不比鲁刺史更可怕。

    这就是个不蠢的贵胄纨绔,说不蠢,是因为他不自己胡乱拿主意,知道用人。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冷刺史喜欢精美奢华的东西,听曲儿,□□致的饮食。不是很贪,也不很严苛,总的来说,跟他离得比较远就比较好相处,因为他懒得多管。听说离得近的日子就不太好过,苗县令那么个精明强干的人,他嫌人家“脑子是个漏勺,总能漏点儿什么,太不周全”。

    他还嫌别人笨!

    活见了鬼了,不知道他在京城的时候谁给伺候的?太怀疑有没有人能合他的意了!

    还好,咱们不跟他打太多的交道。

    到了州城,驿馆一住,拜帖一投,各府县官员排着队的给刺史府送礼。

    祝缨也不例外,她比别人好的地方就在于她是被刺史府派人迎进去的。

    小吴一脸企盼地进了驿馆,熟门熟路地到了祝缨的住处,见面先跪下来就要抱住祝缨的腿:“大人!可想死我了!”

    祝缨蹬了他肩膀一脚,低声喝道:“出息呢?起来!”

    小吴不好意思地站起来,胡乱拿袖子抹一把脸,说:“大人,冷大人请您过去呢。他这几个月……”

    小吴这几个月在刺史府里过得难说好与不好,却见证了一段从鸡飞狗跳到平静的岁月。主要是冷云的五个幕僚跟刺史府里的属官们干架,有的时候他们在桌子底下已经互相飞连环腿了,上面冷云愣是没看出来。

    “现在终于消停了。”小吴说。

    “你呢?他们没拿你指桑骂槐吧?”

    小吴又想哭了:“没,我躲着呢,他们要闹得凶了,我就陪着冷大人说话。我才不叫他们拿我当刀使呢?最后我倒霉!

    冷大人能听得懂一些方言了,不过只会说几句简单的,他平常也不跟不会说官话的人玩。刚下雨的时候,冷大人还要看着雨说什么有愁思。下多了就烦了,对了,还嫌弃这儿太潮湿了。

    冷大人昨天因您要来,又想起来宿麦的事儿了。大人,我该回去您身边了吧?您种宿麦,不得有个跑腿打杂的吗?”

    祝缨日常生活不挑剔也很能体谅人,冷云倒有些公子脾气有时候还要打人,但是小吴感觉应付冷云更顺手一些,对祝缨他就不敢应付。小吴却越来越想念在祝缨身边的时候,怎么说呢?吸一口气,两边味道不一样。

    想回去。

    祝缨道:“行。”

    小吴跳了起来:“那咱现在就去刺史府吧。”

    他手脚麻利地开始准备祝缨出门的行头,一边准备又一边说了许多冷云的细节。连冷云更喜欢哪个妾、苗县令又送了两个年轻貌美的歌姬都说了。

    等祝缨站到刺史府门前的时候,对冷云几个月来的生活知道得已经很详细了。

    逍遥了这么久,她得把冷云薅起来干活了!

    奔袭

    祝缨进刺史府仍需要通报,这一切都由小吴一手包办了,先跑进去找人说话,再跑出来请祝缨进去稍等。等的时候也是有茶水有座位,小吴还从一旁一个刺史府的白直那里拿了把大扇子给祝缨扇风取凉以防她出太多的汗湿了衣裳。

    过不片刻,祝缨听到了脚步声就站了起来,对小吴摆了摆手,小吴把扇子才放下,便见里面出来了一个人——薛先生。

    薛先生迎出来拱手:“祝大人一向可好?抱歉抱歉,抽不开身,本该先亲自去驿馆见大人一面的。”

    “哪里哪里,先生正事要紧,有小吴在就很好。”

    薛先生做了个“请”的手势:“祝大人这边来。”

    两人走动起来,不时与一、两人擦身而过。薛先生低声抱怨:“又是一个老油子。”又说几句鲁刺史留下来的人很坑之类,以示自己为什么抽不开身。

    祝缨心道:我听你瞎扯!你根本就是自觉已经坐得稳了,才会不急着见我的。要是情势差了,你能插上翅膀到福禄县来找我。

    世上哪有什么想不到?其实就是用不着。

    刺史府与之前有了不少改变,大框架没变,其中的装饰却精巧华美了许多,冷云与鲁刺史之不同也由此可见了。祝缨以前到刺史府,只在前面两、三处兜兜转转,要么是开会、要么是汇报,偶尔能跟鲁刺史一起吃顿饭,就这么多了。

    如今更知道了刺史府的许多地方,冷云先在刺史府里他日常视事的地方接见祝缨。

    祝缨到时,只见冷云一身正式的袍服,房里放了许多冰又有小厮打扇,他的衣服还能穿得住。他比之前略胖了一点,之前路上辛苦、初到时水土不服掉的肉又养了回来。

    一看到祝缨,他就笑道:“可算来了!”

    祝缨老老实实照着参见上官的礼仪给他行了礼,冷云道:“快快过来坐下。”指着离他手边最近的一把椅子让祝缨坐下。

    祝缨坐在他的左手边,冷云左肘撑着扶手,身子往□□,道:“一路上还好吗?”

    祝缨心中一动,冷云这样儿比上回又显亲近了一点,不故意硬撑上官威严了。她说:“劳大人惦记,来了几年,已经习惯了。”

    冷云叹了口气:“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习惯呢!这般热!”

    祝缨道:“热也有好处,庄稼能多种一季呢。”

    冷云没有说她扫兴,似乎对“庄稼”很感兴趣,道:“正要说呢!你先前写的那些我都看了,只恨冬天不早点到。”

    “快了,快了。”祝缨含笑说,“大人要是等不急,过两天先到我那里看看如何?种宿麦还是福禄县更有经验。等到了秋冬,您得看着州城附近的宿麦,再想监督南府宿麦,分身有些为难。且那时候天气也湿冷不宜出行,更适合在府里烤烤火。头一年过来得先适应一下气候。

    再者虽说明面儿上是命下官留意种植宿麦之事,要推广协调整个南府乃至全州,又岂是下官能做到的?其中必得有大人。如今下官也有些心得了,正好请大人来主持。”

    冷云道:“怎么说?现在天还热着,去了能看到什么?又能干什么?”

    祝缨道:“看看田、看看人。一州这么大,不同的县田地不一样,与州城附近的田还是有些差别的。有的地方山多、有的地方地少,有的地方士绅多。”

    “士绅多怎么了?”

    “免税呀。”祝缨说。

    “啧!”

    祝缨问道:“大人,如何?来不来?”

    冷云想了一下,现在天气热,不是出行的好时节,不过府里住了几个月,也确实有点想动一动。他看看祝缨,想祝缨做事一向有章法,既然请自己过去,那就能安排好。他说:“好。”

    “那家父家母一准儿高兴。”

    “是吗?我也想他们了,过两天咱们一同去。”冷云说。然后话锋一转,不似薛先生那样对她报怨府里的官员,而是问:“前任鲁刺史以往都怎么开这个会的?”

    他问过别驾等人类似的话,大家说的都很含糊:“问上半年实务,问下半年计划,有何不能决断之事也好上报。”

    听着像说了很多,等他的几个幕僚给拆解一下,就仿佛什么都没说。

    祝缨道:“与朝廷每一考核各州之上计差不多,钱粮诉讼几样,预估能干多少、已干了多少、有多少是干不完的。干不完的原因也说一下,看合不合理。”她怕冷云胡乱出题目,叫底下人看了就知道他是个水货,给冷云说得就比较详细。又拿其中某一次鲁刺史开会时的情况举例子。某县报账多少,完成多少,原因是什么,鲁刺史怎么答复的,怎么挑刺的,又是怎么解决难题的。

    冷云听得非常认真。

    他是吃过教训的,他是真不懂庶务,问了几个外行的问题之后被人看出来他的真本事,渐渐就使不动手下人了。幕僚们代他出头,问话,官员不应,只当出题目的幕僚不存在。必要冷云学舌一遍,或者派个文吏学舌一遍才肯回答。尤其是别驾,他是可以与刺史轮流入京审核的官员,皇帝问话也不能派个白丁问他,冷云怎么能就派个酸儒来问?从他开始就不配合。

    如是两次,冷云自己觉得不对味儿了,一是属官们、二是幕僚。属官有轻视之意,幕僚倒是想他立起来却未免有指挥之嫌,这可不行。他很快就有了主意,你们不都是能人吗?你们互相争执去。

    属官与幕僚人前人后过了无数的招,许多时候冷云因不通庶务完全品不出来,把幕僚累得几乎吐血。

    祝缨与裘县令都是县令,扯皮还能扯上一个月,幕僚没个官身实在不妥。这个时候就显出祝缨让他先见吏部的高明了,冷云如果与吏部关系好,这时就可以调走一两个冒头闹事的,以自己的能干幕僚代掌其职。

    “代掌”的意思是,干活、不一定有官职。因为刺史府的属官品级还是比较高的,很难以一个白身马上就干这个活儿。但是拔了一根刺之后,再派一个人管事,事情就好办了。

    冷云的问题是,鲁刺史留下的人都不好应付,全换不现实。他的幕僚们人人想冒头,扶谁?

    磨了几个月,冷云才算勉强将前任这摊子接下了,还不是自己全盘掌握,而是控制着几个幕僚和属官斗法,自己还不能全听幕僚的。由此品出祝缨之能干,今天见她就格外的郑重和礼貌,带了几分看重珍惜的味道。

    祝缨讲的鲁刺史时的那一次会议的数目他也记不全,不过不妨碍他理解大致的意思。下一个难题又出现了:太具体了!他不是个事无巨细都能掌握的人。

    冷云听了,一时踌躇,问道:“这是几年前的事儿了吧?去年末还是鲁刺史的时候呢。”

    祝缨道:“是。去年的账目档案都在,您尽可调阅。这两年气候也差不多。能说出原因的,您酌情给些宽宥。说不出来的,您现在先提醒了大家。”

    冷云点头道:“这倒是。”春耕晚了的事儿,董先生念叨好几遍了,他怕今年钱粮不如去年,颇有些忧虑。

    他又问了一些州里的事情,这回问的就比上次见面时具体。最后问道:“据你看,这府里何人更佳?”

    祝缨道:“哪有什么好不好的?就看合不合适,跟您搭不搭。”

    冷云满意地点点头,揉了揉撑麻了的胳膊说:“走,用饭去!”

    午宴摆在前衙,冷云没叫自己的姬妾,而是叫了本地的官妓正经伴奏。吃完了饭才放祝缨回去,然后开始调旧档。将一些数字记下,他只拣几个县记一下具体的数,其他都是约数,他不打算完全照着去年的数目来,心里划了个底线,取一个比去年略少一些的约数。

    头一年,不如前任,他认栽!不过有宿麦,应该可以应付得了朝廷追问。

    有了跟祝缨的这次长谈,冷云开会进行得很顺利。因为特意背过了几处去年的数目,他犀利指出的时候又震住了几个人,这让他比较满意。又因他最终与地方官们讨价还价,一口报了一个靠谱的数目,会议结果也让人满意。

    结束之后他又请大家吃了一回饭,宴上尽显出京城公子的风度,让人觉得他也不是那么讨厌。

    饭吃完了,各自回驿馆,接着就是陆续打道回府了。

    思城县的裘县令本是担心祝缨会跟他告状,到时候把黄十二郎的案子给抢过去,那裘县令是抢不过的。不意祝缨根本没提,冷云也没提,裘县令心道:那就接着磨吧。

    裘县令并不担心宿麦的事儿,他想要政绩,祝缨一个身兼推广的不想么?不是谁求谁的事儿,是怎么合作的事儿呢。

    裘县令打算在州城里多盘桓两天再走,不想祝缨却早早收拾了行李,只简单买了一点东西就要动身了。裘县令送她出门:“不多住几天么?”

    “不了,还有事儿。”

    裘县令当时还在想有什么事儿这么着急,祝缨前脚走,后脚就见驿站那里开始备马——刺史大人要出行!

    裘县令呆立当场。

    …………

    祝缨同冷云讲好了去福禄县,刺史要出行动静不免大了一点,冷云留了薛先生看家,自己带着董、钱二人与祝缨同行。此外又有小厮、丫环、厨子、管事等等,前面有开道的,后面有殿后的。又带了二十名差役、十名白直。

    这些人在路上有驿站按照冷云的品级提供补给,到了福禄县,县衙也得拨出来一部分款子接待,接待他们,如果不能从别处找补,县衙是亏本的。

    祝缨不担心这个,她陪着冷云走了五天,就从州城到了福禄县。这对冷云来说算是很快了。一路上,不断地有听到风声的官员追了过来。譬如南府那位上司,从进了南府地界,他就跟着队伍走了。

    冷云这一路就比较威风了,不同于赴任时的不情愿,这里他到一处就有当地才回家的官员恭敬地迎接。这些人开会时给他捣鬼,场面却做得很漂亮,冷云也就将不愉快暂时放下,吃一吃饭、听一听曲。

    第五天进了福禄县境,冷云等人更觉得不太一样。祝缨在身边,迎接的场面依旧很不错。关丞等人过来迎接,也是排队,脸上竟然都带着真情的企盼。也有百姓围观,他们还会热情地打招呼,与其他地方安排好了乡老来敬酒的感觉全然不同。听得出来福禄县的百姓没有事先套词儿,说话全凭心意,以至于有说得不很靠谱被旁边的人拉下的。譬如还有说“小白脸真俊”的。

    百姓们也不怕祝缨,敬完了他都很热情地跟祝缨打招呼,问她回来路上累不累。还有人跟她闲聊,说前天下雨了,路上可要小心哟,别叫马滑了蹄子。

    冷云的心情也跟着好了起来,只恨自己不怎么会讲方言,只能听个热闹。他会说的方言只有:“来,给老人家拿些吃的。”等少数几句。

    进了福禄县又走了一天,这才到县衙,沿途不断有围观的人和打招呼的人。有妇女大着胆子问祝缨:“来客啦?”

    祝缨对冷云道:“这是常与家母一处说话的老婆婆。”又跟老妇人说“这可不是客人呀”。

    祝缨也跟百姓介绍他,百姓听说他是谁之后都有点怯,头磕得参差不齐。不过看他在同祝缨说笑,也渐渐放开,也问他好。冷云也对他们挥手。

    县衙门口,也有衙役列队准备好,祝大和张仙姑两个熟人也在一堆人的围簇下欢迎他。

    冷云心情舒畅,将刺史府的一切都暂时忘了,跳下马来到了祝大和张仙姑面前说:“怎么出来啦?”仿佛与他们是关系极好的亲戚一般。

    祝大道:“大人贵足贱地,怎么能不迎哩?”

    张仙姑道:“这几年了,就大人过来了哩。”

    祝缨道:“都别堵在这儿了,请大人进去更衣吧。”天儿热,冷云略有点虚,容易出汗。

    县衙早准备好了地方,侯五引冷云去更衣,再引他到正堂坐下,本县的官吏来拜见。祝缨一一向他介绍这是何人,她照着品级排序,将男监女监安排一处,又将项乐项安安排一起,小江则是与本县仵作一道见的冷云。她着重点出小江:“她是京城人氏,旅居至此,县里官话多亏了她。”

    冷云心情极佳,连小吏白直都点头说:“好好。”

    本县官吏以前接过一次鲁刺史,关丞不曾安排所有人拜见刺史,不想这回人人有份。其实一般刺史根本记不了这么多人,祝缨安排他们,他们心里就挺美的——我看过刺史了,冷刺史长得还挺好看的。

    接下来是丁校尉,作为本地的驻军,他也是本县的头面人物之一。冷云也记得他,还说:“哦,你!我知道。”就是手下嘴不严的那个嘛!

    然后是本县的乡绅们,黄十二郎被安排在林翁的身后,直到此时,他才觉得搬到福禄县经历的这些波折是值得的。只恨没有早些搬过来,眼下祝缨郑重介绍的几个人,一个是常寡妇,说她会经营很不容易,一个是赵泽,介绍他儿子赵苏现在是太学生也是维系榷场出力的人,然后是顾翁,顾翁是头一个响应租借耕牛的乡绅。

    乡绅们没想到祝缨将他们功劳都记得,不少人激动兼感动,王翁更是紧张得昏了过去,错过了接下来的行程。黄十二郎就乏善可陈了,只能跟着后面当个背景。他有心往上抢个奉承话,被左右一边一个夹在中间警告他老实点,只得暂时作罢。心道:不知道县令和刺史都喜欢什么?

    祝缨最后领着一男一女到了冷云面前:“大人,这两个都瑛族的儿女。”苏鸣鸾还在山上,这两个是伴读里的代表,也管祝缨叫老师。

    冷云好奇地看了一眼,道:“你不说,我还看不出他们有什么不同哩。”比起福禄县的贫苦百姓,这两位的相貌、打扮、举止反而更让冷云觉得习惯顺眼。

    所有人都见完,祝缨道:“宴已设下了,大人,请。”

    设宴的地方不在县衙而在河边,翠竹做楼,看着就很清凉,正中一块匾额,写着“清风楼”。冷云道:“好!”

    祝缨又分派了人去招待冷云的随从们,对冷云道:“就是这儿了,也有宿的地方,您要觉得好,就在这儿住下,如何?”

    冷云登上三层,整个县城一览无余,道:“好!”

    祝缨指着下面的屋子说:“那里都能住人。”又介绍三层上也有休息的地方。比起冷云之前享受到的,这处竹楼只能说比较简朴,胜在还算新奇。宴上摆的除了常见的鸡鸭鱼肉,又有福禄县的招牌橘子、山货。由于与阿苏家的关系极好,平常少见的山货福禄县也非常的多,又有阿苏家种的茶,虽入不了冷云的口,底下随从差役之类喝着还觉得味道不错。

    冷云高高坐着,一扫胸中块垒,道:“还是你好。”

    祝缨心道:要叫你在这儿多住几天,就该觉得简陋、觉得我闷了。

    就不能叫他多住!

    祝缨掐着点儿,第二天到近午时刻才来见冷云,冷云刚好才起床。奔波几天,他确实有点累了。一看祝缨没穿官服,他也不穿了,问道:“有什么给我看的么?”

    祝缨道:“有。”

    先带他去了仓库里坐在橘子堆前吃橘子,是与宴席不同的体验,冷云连吃两枚。祝缨又带他去看了存放麦种的地方,抄起麦种告诉他什么样的好。

    午饭请他到自己家里吃家常饭菜,是祁小娘子置办的。

    吃完了饭,就在后衙请冷云换身更简单的衣服,祝缨带着冷云到集市上去了。集市上最有趣的是一堆字写得缺胳膊少腿的简陋牌子,还有些谐音错字妙趣横生。

    冷云见祝缨蹲在摊子前跟小贩聊天,他也学着样子蹲着。不断地有小贩过来送各种小玩艺儿,有放下就走的也有放下围观的,似乎并不畏生。冷云笑道:“你平日就这样的?”

    祝缨道:“嗯。人都避开,有什么意思?家父家母在家也坐不住,也好个热闹,我忙起来也没法陪他们,他们出来有人陪着。”

    “不容易呀。”

    两人蹲小贩摊子前聊到董先生、南府上司等人来找,才站起来抖脚——麻了。

    这晚上又是吃饭,还是福禄县的各种特产,祝缨又介绍商人,比如项家是经营山货的。她还故意让人在竹楼附近打包,让随从们看到她准备给大家带特产回去。

    第二天,祝缨在县衙里安排好了再到竹楼。冷云依旧是才起床,看到她就说:“你都不用干正事的吗?忙你的吧。”

    祝缨道:“不急不急,没到秋收,旁的事儿都很快的。”

    两人正说着,就见小吴溜了进来,躲在一边对祝缨招手。这竹楼一踩地板就响,冷云早看到了。便问何事。

    小吴将脖子一缩,冷云道:“你小子!到了他这里就不回我的话了?”

    小吴赶紧跪下:“大人,是不敢劳烦大人,就是个案子。”

    冷云乐了:“案子?三郎,这事儿咱们熟啊!拿来看看!”

    小吴将一封文书举过头顶。

    …………

    想也知道,这就是李大告黄十二郎的案子了。

    文书是思城县之前发过来的那一封,祝缨看过了,装成是着急去见冷云还没看到。小吴就装成是自己才从刺史府回来,接手事务整理文书时发现的。

    上面并没有写“私设公堂”,写的只有“强抢民女”、“横行乡里”等几样。冷云道:“果然是小事儿。不过跟思城县有什么关系?”

    祝缨道:“原是思城县人,前阵子才搬过来的,苦主就从思城县追到了这里。下官行文思城县,那边说,该他们管。”

    冷云这阵子在刺史府里的遭遇让他最恨扯皮,道:“思城县较的什么真?!给你办不比给别人办更好?”

    祝缨道:“也不能说没有道理,不过到了下官的手上,下官就想给他办好。小吴,叫顾同拟个文书,就说这事儿得归咱们管。”

    冷云道:“还用什么文书?叫他把人送过来!”

    祝缨道:“原告被告都在我这儿。就是人证物证都不在,黄家也在那边儿。等会儿您去巡视的时候,到了他那儿别提这事,这是我与裘令的事,您掺和进来了,倒像是我跟您告状似的,不值当的。”

    “哦。”冷云一想也是,就不管了。

    这天吃完了饭,祝缨还是带着冷云出去闲逛。

    冷云道:“你就逛?”

    “逛也是熟悉民生嘛!”祝缨说,“这样他们都认得我了,以后我说个话,他们不会当我是骗子。”

    正说着,斜地里冲出来一个妇人,见了冷云就磕头:“大人,求大人做主!”

    冷云道:“你是何人?”

    来的就是李福姐的亲娘,他们一家在牢里养得胖了二斤,冷云看着她依旧觉得她是瘦弱不堪。冷云懂一点方言,李老娘求他做主:“大人,我们告了几年,女儿还没要回来。后来听说祝大人肯为民做主,就跑了过来。哪知自己老家反而不肯可怜我们,他们都说,您的官儿更大,也愿意出来跟咱们说说话,您一定是个好人,求您做主!”

    祝缨道:“你起来,我答应了你的事就会办到。”

    冷云见四面围观的百姓很多,也不能轻易就说不办,道:“你说的可是实情?”

    祝缨道:“大人,问案也要回衙里才能细细地说呀。”

    冷云道:“也好。”

    祝缨随意招呼了两个妇人帮忙扶李老娘到县衙,再陪冷云回去,冷云道:“咱们把衣服换了。”

    逛街的便服不适合审案,两人各自换衣服。冷云回去换衣服的时候,董先生道:“大人,这案子是不是有点太巧了?不会是……为了让您帮忙打擂台的吧?”

    冷云展着双臂,断然否认,道:“三郎不是那样的人!他干事向来周到,也自信能干好。要用上峰出面的时候都会直说的,从来光明磊落,你别拿那些人的作派来比他!”

    穿好了衣服,两人到县衙一坐,祝缨早把李家人准备好了。

    冷云一问,人就带到。主要诉说的人是李福姐,她比家人多见一些世面,说得条理清晰。

    冷云问道:“怎么能这样?真是抢的你?”

    李福姐一口咬定:“是。”

    祝缨道:“被告另有说辞,奈何思城县不给当时的物证。”

    又传黄十二郎,使二人当堂对质。冷云听黄十二郎的话似乎也有道理,又说还有契书。冷云道:“被告收押。等我查过再说。”

    好,被告给关起来了。经手此案的人无不想笑。

    冷云要发文书,祝缨制止了他,道:“且慢!李福姐,上回过堂你可没说黄家还有旁的命案。”

    李福姐会意:“回大人,上次是妾的哥哥来为妾告状。如今是妾全家来出头告状,妾也将所知都告诉大人。”

    冷云道:“也有道理。”又要发文书。

    祝缨却抢先说:“将他们也先收押。”又对冷云使眼色,两人退堂。

    转到签押房,冷云坐下,道:“我看你在大理寺挺利索的,这是怎么回事儿?”

    “不对,李福姐可没对我说过黄十二郎还有旁的事情,这就要扯出旁的案子来了,得慎重。再者,大人不会觉得不对劲吗?”

    “怎么不对劲了?难道是以贫讹富?这样的事儿咱们以前也遇到过。”

    “不是,”祝缨道,“我让项乐去查访过,黄十二风评不佳,确有欺辱人的事。只是乡民没读过书,说不清楚内里是什么样子的。虽无十分,五分总是有的。下官没有亲眼见过,不好说,只能猜测一下,不证实了不敢同您讲。”

    “还猜什么?我下文,你去办!”

    祝缨道:“那还请您借我些人,我带着他们,快马赶去,证实了下官的猜测,立时擒拿。再请您时刻警醒,下官一旦求援,还请及时派人来。”

    “什么事这么严重?”

    “罪名不小,不证实了是不能说出来的。说出来是害人。”

    “难道是谋反?”

    “那倒……也不是?”

    冷云道:“你在大理寺办案何等的迅捷?到了这里,难道要我亲自动手?”

    “不敢,白龙鱼服可不行。再者,下官跑腿惯了,更快些。这事儿得快。”

    冷云有点不耐烦了,冷冷地道:“神神秘秘!!!”

    祝缨道:“那咱们就一同去利索一趟?体验一回?证实了,您就知道原因了。”

    “行。”

    “请更衣,要最轻便的衣服、最好的马。我去找丁校尉!您得带上健卒,另有身份的证明。”

    冷云听她这样的安排,好奇心是被勾起来了,就像他说的,祝缨不是轻佻的人。不耐烦之后,他也重视了起来。

    两人飞速安排,林翁得到女婿被抓的消息没来得及有所动作,祝缨和冷云已带了几十号人出城与丁校尉会合了!

    丁校尉自打上回的事情过后已闲了有段时间了,当兵的太闲就不容易能够晋升,他也盼着有点事,一听祝缨有事要请他帮忙,只恨自己手下人少,不能尽点兵马来与祝缨同行。

    他先拜冷云,冷云道:“我不知,你问他!”

    祝缨道:“走!思城县!李大,带路,项乐,你带着他。”

    项乐与李大共乘一匹,当先一骑冲出,祝缨和丁校尉紧随其后,再后是冷云。冷云自己的骑术不能说顶好,但是马好,自家有马天天骑,胜在熟练。一行人一天功夫便冲到了黄家的庄园外,众人胡乱扎了些火把点起来。

    冷云只觉得骨头都要散架了,死撑着咬牙不说。

    项乐沉声道:“就是这里了!”

    冷云对着一所民宅无从下手,他没有亲自办过这样的案子,问祝缨:“怎么办?”

    祝缨道:“项乐!”

    项乐道:“大人,还请丁校尉人随小人过来。”

    祝缨道:“且慢,来人,把门给我守住!”

    她是干惯了抄家的,先把门一堵,分片往里进,一进院子一进院子的封。一队人先找府中账册之类,另一队人直入正堂。由于黄家主人已搬走了,正堂这一路就免了。改而由项乐拖着李大扑到“仿官样”。清理出一处院子,将宅子里的人集中关押。

    她怕刺史府的人不听调遣,就让他们看门,不许人走脱,自己的人和丁校尉的人搜索。项乐到了“仿官样”就丢下李大跑了出来:“大人!里面有个……”

    “私设公堂。”祝缨说。

    冷云道:“怎么会?!!!”

    祝缨道:“我猜着了一些,李福姐说的,她见的事儿就有五、六桩,没见的呢?”她将自己之前的猜测说了。

    冷云道:“猜着了为何不早说?早就该剿了!”

    祝缨道:“万一错了,岂不是……”

    她话没说完,就见外面也有火把聚集,乌压压的人头拿着锄头、棍棒等物,跟着几个拿朴刀的围了过来——他们是黄家的庄客。

    冷云道:“这是要造反呐?!!”

    祝缨道:“大人,这话不能随便说的。他们或许是被蒙蔽了。来人,把庄头押上来。”

    项乐认得小管事,一把刀架到脖子上,道:“让他们把刀放下!”

    “我就是个听差的,我说的他们不听。”

    丁校尉道:“我来!”他去揪了宅子里的大管事,让他喊话。大管事还要啰嗦,丁校尉一刀穿入他的腹中,继续逼问。大管事挨了三刀,直到断气也不肯合作。丁校尉杀得性起,又揪起二管事来。

    冷云道:“啰嗦什么?动手!”

    祝缨一见不妙,道:“来人,喊,黄十二死了!”

    管他是不是真的死了呢,只要头儿死了,不信这些都是孝子。丁校尉将大管事人头割下,提起来道:“人头在此。”

    黑暗中许多人也认不清是不是黄十二郎,只当他死了,众人一哄而散。冷云出了一身白毛汗,怒道:“这狗东西蓄养死士,是真的要造反!”

    祝缨道:“把宅子清一清,今晚就住在这里吧。再行文,我记得这里是常校尉的?还是避一避他吧,不用他了。大人,本地的衙役不可信了,请调南府衙役来参与办案。哦,还有,得上书朝廷。”

    本来是跟着祝缨来凑一热闹,体验一下办案的,现在真有一个大案摆在了面前。冷云道:“你安排。”

    祝缨道:“是。”

    董先生老迈,跟不过来,冷云现在眼前就是一个祝缨。两人又有了一点回到大理寺的感觉了。

    祝缨理直气壮地指挥着抄家,现在的手下虽然没怎么干过这事儿,但是有她指挥分派,也都很镇定。她又说:“这案子大,不许私藏金银珠宝。用心办,我亏待不了你们。”

    无论衙役还是士卒都信她这句话,虽眼馋,还是尽量忍住了,偶有忍不住的,也不敢拿多。

    衙役从黑牢里捞出几个不成人形的人来,冷云看了一眼只觉得疲惫一扫而空,他今夜是睡不着了——吓的。他往黑牢里看了一回,回到正房坐着,说:“狗东西的土财主,这般无礼!你给我狠狠办他!”

    祝缨道:“是。”她翻了一回账本道:“恭喜大人。”

    “有什么好喜的?”

    “隐田隐户呐。”

    祝缨帮忙交割的时候在刺史府见过一些档,思城县的数目她知道,黄十二郎这里账上的田亩与人丁数如果是真的话,思城县除了他就没别的地了。他隐瞒了不少的田地户口。查出来了都是政绩。

    冷云开始骂裘县令:“尸位素餐!”

    祝缨毫不同情这位同僚,这么多的人受黄十二郎的折磨,这么多的隐田,裘县令都没动黄十二郎,姓裘的是死人吗?

    案子还没断,不能称为“抄家”,干的人是生手,直干到天明。

    忙碌

    底下的人忙碌,冷云和祝缨更是不得休息。祝缨一边指挥现场,一边还要筹划接下来的事儿。

    冷云睡不着,又没旁的事好干,看完了黑牢之后他就不想再逛处乡下庄园了,拖了张椅子坐在祝缨身边打盹儿。

    祝缨让他去休息,反正空屋子多得是,让人清出一间来,黄家厨房有柴有水,烧热水泡脚解乏好好睡一夜。

    冷云道:“没事,先办案子。除了隐田隐户,还发现了什么没有?”

    祝缨道:“那些都不急,只要叫人看着朝廷惩治非法的决心,就会有更多的人来告状的,到时候何愁没有罪证呢?这里是刚才说的几件事,请大人用印。”

    “哪几件?”

    “第一是稳住局势,是我大意了,没想到他的势力能大到这样,让大人落在了险地,早知如此我自己来就行了,以后我会小心。如今天色已晚,不宜赶夜路回福禄县。所以得……”

    这话冷云就不爱听了,截口道:“是我自己要来的,不来看还不知道呢!”

    祝缨道:“要是不走就得做好安排。先请大人一道文书,现在就拟。”

    “什么?”

    祝缨双手一摊:“查黄十二还能说是下官的案子,由此而来之案中案不是福禄县令的职责。大人,咱们现在不是在大理寺了。您不下令,接下来的事儿我就不能干。”

    如果在大理寺,说这案子交给祝缨管了,底下各州县涉案的,她都能去交涉。现在她是福禄县令,原则上她只有本县的管辖权,虽然是民政军政等等都能管,但是仅限于本县。

    到人家思城县,有案子都很勉强,否则常校尉带人到福禄县来抓拿逃犯而不通知她,她也不能那么理直气壮给人脸色看。

    冷云一拍额头:“我都要忘了还有这事儿了。”

    这个好办,他把官印随身带着,从腰间解下绶带。祝缨又向他解释了自己现在办的就是黄十二郎的案子,但是看眼前这个情况,可能需要更大一点的授权,比如黄十二郎这些隐田隐户的统计,如果思城县有人包庇,那她就不能用当地的人,得从异地调人。再有,如果本地有人与黄十二郎勾结,需要拿这些人来讯问。

    她将自己需要的授权一一给冷云说明,一条一条列了出来:“除此而外,下官不用别的。”

    冷云听得明白,抬手盖了个印,指令祝缨来负责此事。

    祝缨有了他的允许,让冷云第一次真正见识到了她是怎么干活的。以往在大理寺的时候,冷云可不曾有这样的体验。

    祝缨随手写写画画一些文书,守宅子、清理宅子的证据、调兵调人、调南府那位上司带帮手与南府的守军带兵过来。又请示冷云给董先生那里去一消息,让董先生也有所准备——核账。

    再抽空让丁校尉派人去福禄县调顾同等县学生、莫主簿等县衙官吏过来。同时让花姐带一半的女典狱过来,让小江留在福禄县,留意李福姐等人的动静。

    又命项乐先粗略地整理一下黄家的账册,祝缨也不能一时将这些都看完,只能抽检几本最主要的。项乐家是商人,多少懂儿,让他归个类,列个单子,接下来再细看。她让项乐着重盘一盘黄家账上现在的存粮有多少。

    她还没忘了派人拿了冷云的印鉴,将裘县令和常校尉给请过来。口气是十分认真的“请”,而非问责。

    还有给朝廷的奏章,现在就得开始有个想法了。不能等案子审完了再现写,现在就是在积累写作的素材。哪怕让刺史府的笔杆子代笔,也得给他们提供材料,到时候再现刨可来不及。

    虽然冷云给了她授权,她每一项写好发出之前都让冷云看一看,让冷云自己去盖章。

    冷云看得眼花缭乱,手上提着个印上翻、下戳、下一件,不时问:“盘什么存粮?”

    “今年这样一件大事思城县必然震动,离秋天不太远了,到时候收成不好,百姓过不下去就要生出事来,得让百姓们有口粮。租赋如果不能如数上缴也耽误您的考核。又有扯出案中案,您在外面的时间比预计的久,花费也变多了。得预留个后手,有进项补这几项,这个就是了。”

    冷云点头,又指着给问:“对这个废物还要这么客气么?”

    祝缨道:“他过来外面就群龙无首了,省得有人给他出歪主意,再误人误己。一旦没了头领,再处分下面的人也更容易些。”

    冷云道:“好!”

    令都下完了,祝缨再请冷云去休息,冷云仍然说不用。祝缨想了一下,从抄来往来账目来翻出两本给他看着解闷。冷云不大懂账目,但是看得懂上面写的“某年月日,因某事给某吏财物若干”的字样。黄十二郎账上单有一笔支出是用来行贿的,这个行贿不是像正常的年节给官府送礼,而是特别列明的支出。

    他按月给县衙一笔支出,补贴县衙上下的生活。这事儿跟祝缨在大理寺、福禄县干的相仿,但是祝缨是管事儿的官员,如果类比的话,思城县干这个事儿的应该是裘县令。从账上看起来,这事儿裘县令仅止于知道,钱粮都是黄十二郎每月派个管事给县衙送过去的。一个县衙,领钱粮的其实没多少人,黄十二郎倒是出得起这个钱。

    冷云越看越气,骂裘县令:“真是个死人!这都不管!”

    …………——

    裘县令当然不是死人,他的动作还是很快的。

    事发突然,黄家庄园很是乱了一阵,大管事被丁校尉杀了,青壮庄客一哄而散。听说黄十二郎死了,庄上不少人扶老携幼地跑了,还有许多人则留了下来,惴惴地、又带点希望地等待天明。

    跑掉的人里有没成算乱七八糟的,也有心知肚里的。乱七八糟的第二天看没事儿,又跑回来了。心知肚明者连夜奔逃到,天亮开城门之后才跑到县城,一口气没歇跑去县衙报案:“我们家遭强人打劫了!”

    衙役正捧着早点才啃两口,含糊地道:“什么打劫?喘口气,慢慢说。”

    报信人道:“慢不得!他们几百号人呢!都抄着家什!”

    衙役想翻白眼,干这份儿差二十年了,他见识过太多无知乡民的夸张了……等等!

    衙役手上的早点掉到了地上:“你不是黄家的人吗?!”

    “是啊!”

    衙役心里一突,突然就感觉不饿了,将早点一扔:“你仔细说!”

    “我也不知道啊!天一擦黑他们就冲到了庄子里,围了大官人的家,啊!屋里的人都叫他们围了!”

    “哎哟,你快跟我进来!”

    报信人又累又渴,进了两重屋子,说了一句:“水。”才得以润喉。

    这时也是裘县令吃早餐的时候,他的餐点更精致些,桌上摆了四碟八碗,他的妾与他同桌吃饭,外面来找,裘县令依旧吃饭没说话。那个妾放下碗筷,道:“什么事?慌慌张张的?大人正在用饭呢。”

    “快叫大人出来吧,这回真出大事了!”

    裘县令有些疑惑,以前还真没遇到“真出大事了”,他漱口、擦嘴、洗手,不在意地将手巾落回仆人的手上,正一正衣领,走到门口问:“什么事?”

    “黄、黄、黄家庄园,被、被、被人劫了!出人命了!”

    裘县令大惊:“什么??哪里来的消息?”

    “黄家庄园上的庄客逃出来报案,就在前面!”

    裘县令脸上一片凝重:“走!”

    他到了前面,将黄家的庄客叫了过来仔细地问。庄客一把鼻涕一把泪:“也不知道招惹了哪路的鬼神,什么话也没讲就将咱们府围了起来。”

    裘县令问道:“是何人所为?”

    那人一脸茫然:“不、不知道啊!”

    裘县令只能问出来是有两三个人打头,他们看起来都像是悍匪、都骑马、不像是山上下来的匪类。

    裘县令的心在打颤——冷刺史就在不远处的福禄县,几百个马匪跑到他的地界上挑最大个儿的庄园杀人越货……

    裘县令道:“快!请常校尉!”

    常校尉也才起床不久,两人碰了个头,常校尉道:“莫急,我带人去。”正常的年景,官军是不怕匪徒的,因为一般的匪徒打不过正规的官军。

    裘县令又与他商议:“此事不宜现在上报,万一虚惊一场反而不美。”

    常校尉也有此意,两人马上定了主意,常校尉也点了一百多兵马,他不相信在这儿会突然冒出来几百号骑兵。他是带兵的人知道养几百号骑兵得花多少钱,他手下都没这么多呢,附近哪儿还有能养出这许多兵马的?就是当年獠人作乱,獠人也没有一次出这么多骑兵的。獠人难剿,在于人家出事儿就进山,你退他就进,总是剿之不尽,须用重兵。

    裘县令听常校尉一通分析,心下大安,道:“话虽如此,还是去看一看的好。”

    常校尉也有此意,他手下兵马比丁校尉多,自己也要再挣点外块,救了黄十二郎的庄园,向朝廷报功是一份,黄十二郎怎么也得谢他一份礼。

    两人一路烟尘滚滚杀往黄十二郎的庄园。

    一气跑到日头偏西远远地看到了庄园的轮廓,常校尉命斥侯探路,其余人下马休息等待。

    斥侯往庄园外围一看,十分惊诧:哪里有匪类呢?

    庄园没有火光,也没有烟尘,不放火还叫匪类?黄家庄园有吃喝,不生火做饭胡吃海塞一顿,合理吗?

    他又小心地往里进了一进,就被站在黄家墙头上放哨的丁校尉手下斥侯发现了:“拿下他!”

    丁校尉原是常校尉手下分出去的,彼此认识,一打照面两下都松了一口气。丁校尉带斥侯去见祝缨和冷云,祝缨并不想用常校尉,人自己送上门来了,也没有躲着的道理。祝缨问道:“二位都到了吗?你怎么这么样来了?”鬼鬼祟祟的。

    斥侯道:“听说有匪类……”

    冷云道:“我派去的信使没说明白吗?”

    斥侯道:“什、什么信使?是黄家的庄客到县衙报案的。”

    祝缨问道:“只有常校尉一人来的吗?”

    斥侯道:“校尉带了一百人,裘大人带了四十名差役,都在外面等着标下的信儿。”

    冷云听到裘县令就生气,他这一天一夜过得惊险刺激,又累又气,顾不得考虑为什么自己这儿派出去的人没到县衙,黄家报信的反而早到,开口道:“叫他们过来。”

    祝缨道:“丁兄,还要劳你走一趟。”

    丁校尉道:“好。”他转身背着冷云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拖着斥侯走了。

    得知不是匪徒而是冷云之后,常校尉有些怏怏,裘县令却惶惶不安,冷云不声不响到他这里来,还到了黄十二的庄园,背后有什么事他猜不着,但一定不是好事。上司突击检查,没几个下属会高兴的。

    常校尉道:“裘兄,走啊。”

    裘县令只得硬着头皮:“就来。”转身低声嘱咐了随行的衙役几声,转身要与常校尉同行。却发现丁、常二人在耳语。

    丁校尉将常校尉拖到一边,常校尉有些烦他,丁校尉脸上五官直动,常校尉只得凑了过去:“到底什么事儿?”

    “不干咱们的事儿,你可别往里抻着脑袋扎啊!”丁校尉觉得自己是仁至义尽了,如果常校尉还不听他的好人言,那常校尉倒霉可就怪不着他老丁了。

    哪知常校尉也不是个傻子,觉得不对味儿,低声道:“怎么了?”

    丁校尉道:“那个黄十二,要坏事。”

    “啊?”

    丁校尉抱住了常校尉的膀子:“老哥,咱们一处这么多年,你信不信我?”

    常校尉长吸了一口气,道:“黄十二啊,有点可惜。”

    “他孝敬咱的那些,可不够咱现在替他挨刀子。”

    常校尉点了点头,丁校尉也小小地放心了。黄十二郎此人十分有趣,他给军官送礼,主要是给常校尉,丁校尉当年能分到的就很少。可是常校尉放话了,底下人也不敢不听,捏着一个就捏着了一群。

    但是对县衙的官吏,他又是另一种办法了。

    …………

    祝缨站在门口对裘县令和常校尉道:“二位,恭候多时了。”

    裘县令脸上不由浮出怒色来:“祝令,这是什么意思?”

    常校尉对祝缨之观感相当一般,但是他不说话,看着裘县令去碰钉子。

    祝缨道:“从昨天晚上就等二位的意思。”

    常校尉赶紧说:“你们二位都是地方上的官儿,我只是个粗人,你们有话进去好好说,我们听就行了,是不是,老丁?”

    丁校尉心说,你现在想撇清是来不及啦,不过刺史大人估计现在不会跟你计较,算你运气好。

    祝缨道:“请。”

    冷云在前,裘县令也不敢装模作样拂袖而去,只得跟着往里进。

    天亮了,阳气十足,冷云的胆气也回来了,他打着哈欠等裘县令进去。裘、常二人来见了他,他没让二人坐,就让二人直挺挺地站在当地,气氛顿时变僵。

    两人独个儿进来了,他们带的人还在外面,祝缨就不怕了,虽然她也奇怪为什么派去的人没有找到县衙,派的可是丁校尉的人呐!

    常校尉用力地瞪丁校尉,丁校尉小小声地咳嗽。祝缨对冷云耳语:“您要问裘令,是不是请校尉先坐?民政不归他管。”

    冷云指着一把椅子说:“校尉坐。”

    接着就劈头盖脸地骂起了裘县令,到了此时他反而没有什么新鲜词了,反反复复只有:“尸位素餐!”“有负圣恩!”“要你何用?!”之类。

    裘县令被骂这许久,也有些下不来台,本州官员的心里,冷云实在比鲁刺史差着不少。只恨他有个祝缨助拳,才让自己吃了个亏,裘县令也不想就这么认栽,他沉沉地看了一眼祝缨,转而对冷云道:“我等为官一任,当保境安民,不知大人被人引诱如此突入百姓宅中,是个什么意思?”

    冷云被气到了,深吸一口气,指着祝缨道:“我不是命你办这个案子了吗?他也归你办了!”

    裘县令不服:“我有何罪?!”

    祝缨沉着脸,大步上前。裘县令个头也不高,祝缨几乎要比他高出一点,闪电般地出手揪住他的领口往地上一摔!在裘县令摔得七荤八素的时候右手一翻,反手揪着他的后领往外拖去。冷云看得有点呆,手下人忙了一夜脑子也有点呆,都看着。

    丁、常二人心中喝彩一声:好武艺!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

    裘县令也吓傻了,像个被翻了壳的乌龟挣扎了好几下,又想要翻身,反手往上攥着祝缨的腕子自救。祝缨胳膊一抖,又将他抖顺了。

    祝缨拖着裘县令一路往黑牢走,将裘县令往“仿官样”一送,裘县令才知事情大了。想捂当然也能捂住,不过那得祝缨和冷云愿意,人家凭什么愿意呢?裘县令恨祝缨太不近情理,就因一件案子的争执就下这样的狠手。

    他说:“你也太狠毒了!你既知道,为什么不对我说?却要拿来办我?对我说了,我怎么会不肯办?”

    祝缨将他踢到了黑牢里,问道:“你要怎么办?当无事发生?还是当你自己的门面?”

    冷云一路跟着看戏,一点也不觉得祝缨这样干有什么不对,他觉得这样可真是解气!只弄几个破管事,算什么?冷刺史觉得掉份儿,恨不得把整个县衙连同黄十二也揪过来上回刑。

    祝缨将裘县令又扯出黑牢,扯到一处干净的院子。

    从黑牢里解救出来的人还没有回家,丁校尉说伤得太重,黑夜看不清搬运的时候手劲大点儿说不定就死了,就还在这里。

    祝缨道:“他们是昨晚才从黑牢里救出来的。他们是不是人?他们本该是朝廷的百姓,你放任黄十二将他们私刑拷掠,你良心何安?你保境安民保的是谁安的又是谁?只有黄十二是人吗?别人不是人?”

    冷云大声喝彩:“说得好!”

    祝缨没有他那么的激动,一来是觉得自己即便激动了,裘县令这样儿更多的还是考虑怎么保命,根本没功夫反醒。二来激动尖声了,容易出宦官腔。

    她只尽力大声,这质问其实是说给衙役和兵士听的,他们奔袭抄家弄了一天一夜,已然很累了,事情还没完,得给他们提提神儿。裘县令,她是懒得去教化的。

    衙役、兵士也跟着冷云一起叫好,精神顿时一振。

    冷云见裘县令开始哭泣忏悔,有点满足也有点无趣,道:“先把他押下去,慢慢审吧。嘿嘿,我把黄十二收押,好吧?这样他就逃不了了,这个案子还是你来办的……”

    他说着说着就有点含糊了,是真的睏了,祝缨道:“人已拿下了,下官等到他们来了会合,拿出个章程来给您审阅,您要不先歇会儿?”

    冷云道:“好吧。”他睏得连饭都不想吃,随便找了个地方终于睡了。

    祝缨又对常校尉道:“这算地方上的事,有劳校尉了,校尉——”

    丁校尉抢着卖弄道:“我与老常也是这样说的,祝大人你看……”

    祝缨点点头,对常校尉道:“我奉了刺史的命,来此办案,如今这儿地面上的事儿,由我暂掌。校尉那里什么事儿要参详的,只管说,我或有处置不及时,一有功夫必给回复。”

    常校尉看她这样,隐约猜出她一天一夜都干了什么,再看一眼丁校尉,心中有点意难平。本着人在矮檐下的原则,他点了点头:“大人辛苦了。都像大人这般,思城县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呢?”

    两人客套两句,小吴一路跑了过来:“大人!大人!来了!来了!”

    往福禄县调的人来了。祝缨手下使的人比别的人更靠谱一些,连夜赶回了福禄县,将祝缨点的人从床上薅起来,看了祝缨的笔迹,顾同等人二话没说奔驿站选马赶路。此时正好到了。

    常校尉压下心中所有的感慨,低声道:“有什么用得着兄弟的地方,只管招呼。”

    祝缨点点头,道:“项乐,先支柴米给大伙儿造饭,备草料。看看厨下有什么,青菜豆腐也行,有鱼有肉也烧好。寻地方,给弟兄们歇息。先安排常校尉的人马,再安排昨夜当值的,最后给顾同他们。”

    小吴道:“我来帮忙!他一个人忙不过来,我与他一人领一处。”

    祝缨道:“忙完回来,有事给你办。”

    “是。”

    常校尉本有点觉得她这样示好是客气,也是显摆品格,他也打算稍稍领个情、客气几句。一看无论是昨夜当值的还是今晚赶到的,哪怕累得手在发抖脸上也没个抱怨的样子,忽然服气:“多谢。”

    祝缨道:“请。你们,过来。”

    顾同等人一齐上前,祝缨道:“林八?干嘛呢?跟上。”

    林八郎左右为难,他被叫了来抄他姐夫的家。他知道姐夫有些不太合法的地方,弄到下狱也是他想不到的。讨厌姐夫,可还有姐姐呢?怎么办?还有两个年幼的外甥女呢?

    可是祝缨做的又不能说是错,他被同学们一路裹挟,到了祝缨面前他又不肯上前了。低声道:“大人,学生就……不合适了吧?得避个嫌的。”

    祝缨道:“你避的哪门子嫌?你们也断不了案!要你们清查户口!自己知道对错就行了,你姓林又不是姓黄。你是福禄县的学生,不是思城县的囚徒。过来!”

    又命人单独给花姐等人找一处安静的宅院住下。

    …………

    祝缨点的福禄县的县学生也是个无奈之举,就福禄县离得近,她得快点把这事儿理出个头绪来才行,福禄县那儿她还有事儿呢!思城县与福禄县靠挺近,县内识字的人也不多,如今可能还不如福禄县,她实在是无人可用。

    人一到,祝缨将他们往账房的院子里一塞:“先在这儿歇会儿。”

    她自己也拖了张椅子坐着闭目养神,大家都累得狠了,站着都能睡着。不多会儿,项乐和小吴把饭也张罗好了。小吴脚踩进来,祝缨就睁开了眼,道:“来了?你们也去吃吧。一会儿我来安排。”

    她囫囵扒了碗饭就着一盘菜倒进嘴里,再去冷云那里汇报。

    冷云强压着起床气洗了脸,问道:“怎么样?”

    祝缨道:“差不离了,已经有一批人手了。您再忍两天,咱们将这儿理个大概,留他们那些人在这里清查户口之类。您的仪仗和人马都还在福禄县,这么单着来不合适。这里的事儿只是个意外,回去歇息两天,咱们还得办正事儿呢。”

    “啊?”

    “宿麦。”

    “哦!那这儿?”

    “让他们先在这儿接状子,我先回去把李福姐的案子给判了。”

    冷云点点头:“你以前办案也这样的?”

    祝缨道:“我性子急,也是怕有人给他通风报信,这才没有思量就请您一块儿来的。”

    冷云连着累了两天,脑子已经浆糊了,道:“你弄吧。”

    祝缨道:“我打算让福禄县的县学生过来襄助丈量土地、清查户口。思城县的吏员暂时停职不用,比着黄十二的账目,不得不同流合污的,戴罪办差,有劣迹的该抓的抓、该杀的杀,有缺额就招新的。让常校尉维持一下秩序。至于官员,还是要上书朝廷的。我将案情查清,大人看怎么判。事情有点儿大。”

    只是个土财主隐田隐户是没什么的,私设公堂很难说后续是什么。

    冷云道:“好。”

    祝缨犹豫了一下,冷云道:“有话就说。”

    “咱们得加把劲儿,我奉您在秋收前把南府走一走,看一看,才好安排宿麦的事儿。得抢在秋收前。秋收之后您就没功夫了,得收缴全州的钱粮、核对数目上缴朝廷。还要应付吏部的考核。您、别驾、长史,得有一个人过去。”

    冷云道:“你要是在我那儿就好了!”

    祝缨道:“我先为您把这儿的事情办好吧。”

    “好。”

    又过一天,南府的上司才和南府驻兵的梅校尉一同领兵前来。两人都是累得不行,自己赶路和带着大队人马还要维持好秩序是不同的。他们也不敢抱怨,到了之后也是由祝缨接待。南府上司对这个下属是没脾气了,梅校尉则是很好奇地看着这个年轻的小白脸。

    祝缨低声将事情介绍了,说的是案中案引出来意外发现的。

    上司吃惊地说:“怎么这般大胆?各县还有这样的人吗?我怎么没有听说过?”

    祝缨道:“别处不知,福禄县那里下官新近派人打听到的,以前也有这么一家大户,还没到私设公堂的时候,被前前前前任知府以造蛊毒害人的罪名给砍了。一家子流散,所以福禄县富户有、小富颇多,巨富却是还没来得及再有一个。事情不光彩,方志里也没记着,是老人口中传下来的。”

    梅校尉听了无语,上司又低声说裘县令也是倒霉。

    祝缨道:“黄十二按月给衙门补贴。”

    上司哑然。

    祝缨道:“冷大人这两天几乎没睡,脾气有点急。”

    “知道。”

    上司到了之后又被冷云骂了顿:“你在南府也不知道这个吗?还要我来管?”

    上司道:“自从前任知府走之后,本府再无知府了……”

    冷云就想接着骂,忽然想到再往上就是刺史了,他冷静了一点,道:“人都带来了么?你们也帮着办案。”

    上司明白,这事儿冷云肯定更信任祝缨,便将人交给祝缨。

    祝缨以一县令命令府衙的官员,她自知自己身份差着点,请上司也来坐镇。上司道:“我如今也有个失职之罪呢,不好,不好。”

    祝缨道:“下官连一县都未能跑遍,今年才知黄家在福禄县还有隐田。一县尚且如此,何况一府?大人,赶紧把案子办了,才好有话说。”

    上司发几句牢骚,被说了两句,也觉得形势比人强,只得跟着一起干活。祝缨冷眼看着,此人竟然不再生病了!

    梅校尉又是常、丁的上级,三人一处说话,也问要他们干什么。祝缨道:“稍等。确有一事需要几位相助。”

    其实最好是不要用的,因为人家是军,这里是民,地方官随便支使军队,这也是容易犯忌讳的。祝缨给他们先找理由,是因为黄十二郎家有庄客拒捕,而地方上的人手不够。由祝缨拟稿,冷云加印,往朝廷补一道手续。同时由梅校尉那里也补一道手续,将所有文书办全。

    如此一来,两下责任都撇清。再请他们留一部分人手待命。便在此时,之前派去找裘县令的人终于回来了——他迷路了,因天黑,闷头赶路,不小心拐弯的时候拐错了,差点跑出思城县,再折回来就晚了。

    分派已定,连熬了三天,祝缨才得以痛痛快快地睡了一个好觉。打算醒了就回去先给李福姐一个交代。

    次日太阳照到窗棂子上,祝缨起床,推开门,小吴端着水盆走过来:“大人可算醒了!都差不多了。”

    各处文书也发到了,董先生不顾老迈,带着仪仗来找冷云,刚进门。

    祝缨道:“走。”变化来了,冷云的仪仗到了,再拖着大队人马回福禄县就不合适了。

    …………

    董先生一直疑心祝缨是故意的,到了黄宅之后他还想进言,先问衙役打听经过。听说了“私设公堂”之后,就不再说类似的话了,又听说“隐田隐户”他就更不提什么案子,只说一句:“这是好事。”

    好事也得用好,董先生又问冷云跟朝廷说了没有。冷云道:“都办好了。”

    董先生还要问,冷云不耐烦了,幕僚问得太多了!

    祝缨便在此时到的,她与董先生见过,道:“先生辛苦。”

    董先生见她能讲道理,打算一会儿与她私下聊聊,也对她很客气:“大人才是真辛苦。”

    两人客套几句,小吴跑了过来:“大人,有苦主也要告黄十二!”

    祝缨骂裘县令的话这几天也传开来了,黄宅里被关押的男女仆人里也有要告的,外面的佃户也有要告的。正好又来了不少书吏,祝缨就让顾同统计这个。

    冷云笑道:“你说着了,果然有案子了。”

    他们又在思城县停留了数日,将黄家宅子抄完,东西装车。祝缨请梅校尉留下人马看守黄家大宅,尤其将“仿官样”给看管好。留顾同在这里继续收状子,将县学生等分往各处去核查人口土地。

    自己却与冷云等人到了思城县衙,到了也是先封账,再清查。此时有董先生在,比祝缨一个人又便利许多。祝缨借机与冷云看一回思城县的田亩等,冷云看不出什么来,祝缨比照着黄家的账簿倒是看了出来。黄十二郎的田产只有三分之一在县衙的官册上。

    所以福禄县有传说,他有思城县一半的土地。其实都是约数。

    冷云在思城县公然收状,初时也没有人肯告。这事儿祝缨有经验,先将黄家大管事的人头拿出来在城里游街,次后果然接到了状纸。

    冷云正在兴头上,来一份他看一份,后来渐渐看不过来。告状的百姓也由准备好状子来告状变成结伴空口喊冤,祝缨又调了文书来记录。

    冷云越看越是惊心:“一个人怎么能做得了这么多的恶事?我非办了他不可!”

    祝缨道:“那就回来再看吧,咱们先到南府。”

    冷云道:“案子呢?不管了?”

    祝缨道:“接到的状子太多,等他们都告完,得个十天半个月的。再整理出来,怕是要一个月开外了。时间宝贵,不能浪费。咱们先看看田地,南府所辖四县,您已看了两个了。另两个看完,那边案子也差不多了。”

    其实是一个半,因为思城县的情况还没统计出来。

    冷云想看案子,他亲自督办还受了累的案子不马上有个结果他浑身难受。

    董先生却另有想法,他是办钱粮的人,以为钱粮更重要,努力劝冷云:“您一直说祝大人办事清楚,现他有建言,您也听上一听才好。办案的事儿,人都抓了,到时候一气审下来岂不痛快?”

    冷云这才同意往南府去。

    这一路就由上司来安排,上司安排得不是滋味,祝缨跟着冷云走得也不是滋味。就是糊弄上官,如果裘县令是这么对鲁刺史的话,鲁刺史不知道也是正常。鲁刺史有点冤。如是走马观花是看不出太多的东西的,冷云看不出来,就是祝缨,能看出的也不多。

    一行人转完南府所在之县,又往王县令的辖区看了一看,再转回福禄县。冷云不喜欢思城县,他倒想还在黄家大宅那里审黄十二,那里又无合适的地方,总不能到“仿官样”里审吧?且有个裘县令,不能太过羞辱朝廷命官,还是得有个像样的地方来审他。思城县正在整顿,冷云就选了福禄县。

    祝缨离开的时候没想到自己在外晃了一个月才得回来。

    她一回来,县城人的心都放回了肚里。黄十二郎被抓之后,林家也跟着哀声叹气的,不少乡绅也有点兔死狐悲。偏偏人是冷云让抓的,祝缨很快又离开了,现在好了,她回来了。

    为安人心,祝缨稍作修整便升堂,要公开审一审黄十二郎的案子。

    义绝

    李福姐的案子审得并不顺利。

    主审官应该是祝缨,但是还有一个对案子极有兴趣的冷云。他说自己不会干预祝缨审案,却又搬了张椅子就坐在案边直勾勾地盯着堂上。他的身后有幕僚有长随,亏得没把一干伺候的人都带上来。

    他一来,南府的那位上司也到了,他在另一边直勾勾地盯着看。

    祝缨一切如常,堂上福禄县的差役们不免紧张,列队都比平常参差了几分。

    然后是当事人。

    原告被告双方都不是福禄县人,黄十二郎还有几个人知道他,李福姐干脆是默默无闻。也没几个人能说得清他们之间的前因后果、恩怨情仇。大部分旁听的人是冲“审案子”才来跑过来看热闹的。

    近来思城县发生的一些事情也通过官吏家属、行商小贩之类隐约传过来了一些,这种以贫告富还有可能被主持公道的事情,实是百姓最爱看的桥段。他们都带着一颗紧张的心,也对结果有着深深的期待。

    而同来围观的乡绅们的心情就复杂得多了,林翁知道的最多,闭口不言。其余有不少是县学生的家长,知道得比一般人稍稍多一点,也仅限于“清查隐田隐户”之类工作,更受重视一点的比如顾同干的是“收集诉状”。“仿官样”这样的活计是不会交给这些学生干的,却是最能惊动上面的罪名。

    乡绅们多多少少有些赋税上的猫腻,祝缨一年一年地跟他们斗智斗勇,就是让他们多吐出来一点。乡绅们呢,也知道这事儿不太合法,又舍不得如数上缴。可谓左右摇摆。听说下了这样的狠手,他们心里很不是滋味。

    案子一开始,祝缨命带原告被告上场,围观者一看双方的样子,或发出惊讶的呼声,或在心中恻然。

    黄十二郎,一个胖财主,经过一个月的牢狱,肚子小了一圈儿,仍胖。胡子拉茬的,眼睛比以前都显大了一点,身上最醒目的是那身囚服。

    能让黄十二郎穿上囚服,放到思城县绝对能让人惊掉眼珠子。

    反观李福姐这边,他们一家是原告,虽然也安置在县衙里,身上也没穿囚服,还穿着布衣。衣服都是旧的、带补丁的,只有李福姐一人穿着像样一点,从老到小精神比黄十二郎要好多了。

    两边一打照面,李大就上来要打黄十二郎:“呸!畜生!你也有今天!”

    他为祝缨带路查了黄十二郎的家,觉得这件案子是赢定了,不像是偶尔有的县衙的官吏,开始装成好人样将他的实话掏完了就翻脸不认人还要打他。黄家都被抄了,还能有什么?!他要不抓住这次机会,官司就赢不了,全家这些年的苦就白受了!

    起手就是大戏!

    围观的百姓有紧张的,也有叫好的,热热闹闹仿佛赛神会。

    祝缨将惊堂木一拍,童立赶紧指挥着衙役将双方分开。李大被两人架着还抻着腿要踹黄十二郎,黄十二郎在牢进里关了一个月,从愤怒、焦虑到恐惧、挣扎,如今终于可以有说话的机会了。他也大声叫:“冤枉!”

    人是被冷云下令关的,冷云轻蔑地哼了一声。

    祝缨又一拍惊堂木,道:“肃静!”

    衙役维持完了秩序,祝缨命原告陈述。

    原告还是李福姐主讲,她起初讲得还算有条理,但是气氛到了,也是眼见着有希望了、围观的人很多,情绪就越来越激动。她说两句案情,就要骂五句黄十二郎,从“不是男人”、“自己生不出儿子”骂到“祖上缺德、活该绝后”之类。

    两县地域相近,方言口音虽有些差别,互相勉强能听得懂,百姓们听她骂也觉得过瘾,心情从案情也变成了骂街。案情是什么、真相是什么,好些人都开始忘了。

    祝缨不得不打断她,说:“说案子!”

    黄十二郎开始是喊冤的,但是一个男人听到自己的婢妾骂他不是男人,总是忍不住的。他冤枉也不喊了,开始骂:“贱-人,我何尝亏待你?给你吃给你穿,你这等不安分……”

    “没有你,我也不能缺吃少穿,有了你,我连人都做不成了哩!”

    李老娘见女儿被这男人当堂羞辱,也跟着上来帮腔相骂。乡下老妇骂人,忌讳又少一些,黄十二郎指李福姐人品低贱,李家是不知足要讹他官司。李老娘直奔他下三路一击毙命:“不知哪里来的婊-子养的阉货!”

    双方顿时不讲案子变成了人身攻击,说着一堆少儿不宜的话。围观者听了一阵的叫好。公审变成唱大戏。

    冷云的方言水平不足以让他听懂这些话,因当地方言描述某些词汇时用词与京城标准官话有很大的区别,完全可以当黑话来用了。

    祝缨将长案敲得啪啪作响,衙役们一通乱棍才将秩序重新维持起来。

    双方都吃了点小苦头,不再骂,李福姐继续说案情,说着说着,又忍不住讥讽黄十二郎:“再好的地,种子瘪子也没用。”之类。她可谓深懂黄十二郎之心,专踩黄十二郎的痛脚。黄十二郎在一旁以绵密的“贱人”给她伴奏。

    好容易她说完了,祝缨再让黄十二郎陈述。

    黄十二郎说的也还是那一套,他是有契书证据的,福禄县拿不到证据不能说就没有证据,要不就交到思城县来审。

    李大听了就想笑,对黄十二郎说话总以“呸”字开头,才“呸”出一个字,祝缨一个眼风扫到童立身上,童立先把他给制止了。

    祝缨又问李福姐有没有证据,李福姐当然是没有证据的,不过她会扯。说:“大人莫在信他,思城县衙门里上下都叫他喂饱了,谁不向着他?他干的事还少么?宅子里的三娘家里欠他一石租子两年就滚成了十石,最后把三娘抵债!还有村东的孙四,灌田时他将渠堵了叫水只流往他家,孙四悄悄扒了渠,他说孙四偷他的水,将人也打死了……”

    祝缨一拍惊堂木,道:“说眼前!”

    这一件是真的没有的,李福姐跟黄十二郎过了好几年了。黄十二郎说的是:“是想要讹我的钱补贴她娘家,我给了,她家犹嫌不足,就要讹我!否则这几年,儿子都生了,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听的人都议论纷纷:“这媳妇儿贴娘家也是有的,妾么,更要往娘家扒拉啦!”

    李福姐纹丝不动:“呸!你儿子不是你老婆生的么?他管姓林的娘子叫娘,管姓林的叫外公,跟我姓李的什么干系?”

    哎,就是不认。

    “你这妇人,一日夫妻百日恩,纵不认我,怎么连儿子也不认了?”

    两人越说越离谱,一些看的人从义愤变成“过瘾”。冷云说是要看祝缨审案,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了,低声问道:“难道?这狗东西犯禁违法是实,却没有对不起这妇人?他都肯认儿子是这妇人生的了……”

    他看这李福姐一家穷的穷、干的干,李福姐人也生得不怎么好看,再看黄十二郎,虽不英俊,却是个白胖子,带点养尊处优的气质,更像是“自己人”。

    祝缨叹了口气:“大人,李福姐没证据,咱们却是有的。”

    “诶?有这个的吗?”

    祝缨道:“这就拿出来。”

    两人耳语一阵,一旁的上司坐得十分难受,以他对祝缨的观感,祝缨绝对会有后招。可是整个案子他一点参与都没有,这结果还得跟他有点关系——失察。

    他又看了祝缨一眼,祝缨对他道:“大人放心,此案必结。”

    她又拍了一下惊堂木,道:“来人!”

    祁泰自己躲了,他宁愿去核黄十二郎和思城县的账目也不想在这样大庭广众之下出头露脸。项乐捧着簿子走了过来。

    祝缨道:“念。”

    项乐翻开折角的一页,念道:“某年某月某日,给某吏钱若干、金镯子一个,里正某人,钱若干、酒一坛、米一石,立李娘子身契。写身价钱若干。”

    祝缨抽出一根签子来,正正地摆在桌面上。

    黄十二郎一听,脸色大变!旋即大声说:“大人,这不证明小人立契给钱了么?”

    李大听了,大骂:“呸!你家的狗腿子拿着我们的手按的手印!不然你给他们钱干嘛?”

    黄十二郎叩头道:“大人,三位大人,我给谢媒钱总不犯法的。”

    冷云问祝缨:“怎么说?”

    祝缨对项乐道:“念。”

    项乐倒了一下手,抽出另一张纸来,念道:“黄十二郎子某,某年某月某日出生。”

    别人还没听出来,一旁的女典狱们先听明白了,定契的日子和孩子的岁数合不上!是先抢的人,后生的孩子,契书是最后补的。

    祝缨又抽了一根签子放在另一根签子旁边。一旁旁观的乡绅看了,对黄十二郎由同情转为轻视,他们以为自己看懂了:县令大人要治黄十二郎,还是因为黄十二郎的这个破态度。他不老实!等着挨打吧。

    黄十二郎还要挣扎:“原是仆人,生了孩子再补。”

    祝缨说:“带上来。”

    大管事杀了,还有二管事,县衙里经手的官吏还在,祝缨已在冷云的命令下接管了思城县,这些也就到了她的手里,童波将人押了上来,两下对质。二管事和文吏还没来得及挨打,到了一见黄十二郎身着囚服,二管事想哭诉的心顿时熄了,老老实实地说:“是因大官人……”

    他抬手“啪”地给了自己一记耳光:“是因黄十二家造孽太多没儿子,那天强占了李娘子,他原本不在意的,后来听说有了身子才说要留下来。等生了儿子,说,大娘子也不能生儿子,另两个姨娘也不能生,只有她能生,就是命里要为他生儿子的,不能再放了她走。李家要人,他就命大管事去县衙买通了路子,立了假契。衙里盖了印,假也是真的了。”

    文吏也只管磕头:“小人失察,他们说给了李家钱,小人以为以黄家之富不至于昧这点钱,又有证人,就给立了。”

    契书上的证人里正叩头道:“小人冤枉啊!看黄大官……”他也打了自己一巴掌,“黄十二家这么有钱,李娘子儿子都养下了,日后儿子就是财主,怎么能不愿意呢?就给当证人。”

    祝缨又抽了一根签子,三根签子并排摆了,才说:“你们也不是好人。如果连官府的文书都不可信了,这世上还有什么文书是可信的?嗯?”

    冷云看舒服了,道:“跟他们啰嗦什么,趁早判了这个!”

    至此,围观的人也都看明白了,黄十二郎是真的干了强抢民女的事儿,这事儿可够恶心的了。林翁在一片议论声中,将头埋得很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黄十二郎还要争吵,祝缨先提起一根签子,道:“二十板子。”

    二十板子打下来,黄十二郎又羞又怒又惊,再也狡辩不出来,只有一句:“怎么能这么对我?”

    祝缨又命把里正、二管事“二十板子”,思城县那个文吏“四十板子”。

    打过了,再宣判,黄十二郎强抢民女是实,判李福姐回家,又当堂算了一下钱。李福姐被强占时的工钱是每月五十文,在当时不算很低了,乘以十二乘以年,从黄十二的家产中扣除。然而这也不过是几贯钱。她又算了李家这些年因为此事奔波受损,再从黄十二家扣二十贯钱补给李家。李氏一家回思城县的盘费、在福禄县的食宿费,也都从黄十二家扣除。

    黄十二郎这辈子也不曾受过这样的苦,心中大恨,他趴在长凳上,白眼上翻恶毒地看着祝缨,心道:你等着!我回去就将户籍迁回,二十贯?我连二十文也不会给他!

    哪知这还没有判完,惊喜还在后面,祝缨是先安排了苦主,还没判他这个被告呢。被告黄十二郎一是强抢民女,再是强-奸,然后是贿赂,再是伪造文书,现在是当堂扯谎妨碍办案,几样合并得给他判个流放三千里。

    黄十二郎心道:我要告你!我要告你!

    他还有钱,家业还在,就算破上一千贯,他也要把这官司打下去!官官相护也没关系,就不信他们能在朝廷里也一手遮天。让娘子去京城喊冤。

    祝缨叹了口气道:“来人!”

    童立童波上前:“在!”

    “去把黄家的账封了,先把钱数给李家。”

    黄十二郎震惊了:“你敢?!!!”

    冷云忍到了现在,之前他一直看好戏,偶尔评一句也是小小声跟祝缨说,真是做到了不干涉。现在见黄十二郎还敢反抗,冷云道:“还敢咆哮公堂、威胁朝廷命官?!再打二十!”

    衙役们看了一眼祝缨,祝缨道:“我看他中气十足,撑得住。”她从签筒里又抽出一根捡扔了下去。衙役们就势又给了黄十二郎二十板子,县衙打板子是不管贫富贵贱扒了裤子打的。祠堂“家法”里小少爷往屁股上盖皮垫子挡板子的事儿是不可能发生在正常官府的。

    黄十二郎再次“受辱”,全然不懂为什么还要封他的家。他大呼:“夺人家产啦!”怪不得之前不收他的礼,原来这个狗官要的更多!

    “哈哈哈哈!”围观的百姓一阵大笑,都指指点点,说这个傻货,祝大人从来不干这种事。笑完了,有人大着胆子往他身上啐唾沫。

    衙役也故意当看不到。

    祝缨道:“黄十二押下,退堂!”

    黄十二惨号:“为何还要抓我?”

    冷云已经不理他了,指着案上的两根签子问道:“这是干嘛?”

    祝缨道:“他还欠两顿板子呢。”

    “啊?”

    祝缨道:“过一次堂,撒三次谎,打二十板可不能算完。后面那二十板子是您要打的,咆哮公堂,不算在撒谎里。”

    她这账算得倒清楚,冷云的表情定格了一下,然后大笑:“你算得倒明白,我以前错过太多了!早知道在大理寺的时候我不出去跟他们混,看你审案比跟他们一处可有趣多啦!哎,行啦,你们也别磕了。”

    李家人等都判完了,见黄十二有了报应了才一齐磕头。

    祝缨道:“起来吧。”

    冷云还没看过瘾,问道:“私设公堂的案子,你打算怎么审?现在忙不忙?”他还想再看一看。

    祝缨道:“可您得回去了呀。案子有什么好看的?接下来的扯皮、写文书才是大头呢。”说完,走下去将李老娘扶了起来。

    李老娘道:“大人为民做主,万代公侯。”全不见刚才骂黄十二郎时的百无禁忌。

    祝缨道:“别磕啦,不值当的。你们别愣着啦,劝一劝你们爹娘,好好服侍回家吧。”

    李大和李福姐等人都跪着接着磕头:“不过磕几个头,以前头磕破了也无人管的,现今再磕几个也是值的。”

    冷云追了过来要跟祝缨说案子,看着一家子头磕得此起彼伏,也有点眼晕,道:“哪用这样?”

    李福姐说:“大人对咱们好咱们不是不识好歹的人。大人将那畜生赶走了,不然我就算回了家,一家子也只能逃命了。您不知道他在思城县是个什么样的霸王!人都怕他,不敢帮我们。”判完了她才有了后怕。但凡是个思虑不周的县令,哪怕是有一颗正义的心,判了她回家。以黄家之势力,李家能过成什么样子呢?不好说。

    祝缨让衙役将人都扶起来,说:“你们要是等得及呢,过两天与我一同去思城县吧。”

    冷云发出一声疑惑的:“咦?”

    祝缨道:“大人,里面说。退堂。”又命人安排上司休息,上司道:“刺史大人都不累,我有什么累的?”硬跟着到了后面。

    …………

    退到了签押房,冷云坐下,问道:“你还要去思城县?”

    “思城县那么多告他的呢,他得带回思城县去审。裘县令是朝廷命官,又有受贿等事,有损朝廷之威严,连同县衙官吏,可以公开判,不能公开审。断了他们在思城县的联系,在福禄县审他们就很恰当。黄十二郎盘据思城县多年,淫威甚重,要百姓看着他的样子,才能让百姓不再畏惧他、才能让百姓对朝廷重树信心。”

    董先生在一旁听着,心道:可算有个明白人肯跟大人诚实说话了。刺史府里那些未必是不明白,却是不肯说。

    其实一开始是肯说的,但是下属么,干事给上司出主意的时候习惯留一手,或者故意留下小瑕疵,等着上司指出来再说“还是大人周到”就能很好地讨好上司了。给冷云出主意的时候,冷云看不出毛病来,他们就越来越糊弄。

    冷云道:“这话不假!我与你同去思城县吧。”

    “咦?您不回去主持一下秋收么?您才来,秋收不止是点账,粮仓您总得看一看,还有去缴粮的路,到时候各府县的粮车云集……”

    冷云摆摆手:“我去给你装装样子,压一压就回刺史府。”他很想看祝缨审案子,最好跟今天这样起承转合,原告被告的热闹有,围观群众的氛围有,主审官掌控全局,被告每一辩解扯谎都有主审拿出证据抽回去。最有趣是那三根签子!

    祝缨道:“也好,请您先回清风楼,下官这里也准备一下,处理一下积压的公务,三五天后咱们就身。”

    冷云道:“好!”

    祝缨没问冷云刺史府的公务怎么办,勤快就勤快的办法、懒有懒的办法,于冷云,他少管一点可能会更好一点。她还有一个上司要应付,上司权衡再三,认为祝缨才是主心骨,有主意的人是不肯轻易给他交底的,他跟着冷云走了,无论如何他得抱紧一条大腿才好。

    祝缨则留下来处理公务,关丞小心地上前,问道:“大人,这黄十二?”

    祝缨轻笑一声:“你这回没收他的礼物吧?”

    关丞脚一软,跪下了:“不敢不敢。”

    祝缨将了搀了起来,道:“怕的什么?来,干活了。这里头没咱们福禄县的事。”

    “是是。”

    关丞汇报,祝缨批示整理,很快将最重要的几件公文批完,祝缨看时间也晚了,让关丞也回家,她自己则回到了后衙。

    后衙那里,小江主仆二人与祁小娘子一起陪着张仙姑。张仙姑看祝缨来了,道:“怎么样?怎么样?”

    祝缨道:“判了。”

    张仙姑道:“我不是问你这个!我问你花儿姐什么时候能回来啊?哎哟,她一个女人家,你给她弄到那里去干什么?我不挂心呐?你干娘走的时候就挂心她。你……”

    “有项安陪着呢,我又安排了典狱伴着。那宅子里的女眷得她看一看。”

    “那我不管,你尽早给她接过来。她跟你不一样,你糙,她不行。”

    “知道了。”

    小江看着张仙姑不放心的样子,说:“大人,要不我去换她回来。”

    张仙姑道:“那不好吧?”她看了一眼小江的脚,觉得这样不行。

    祝缨道:“换什么换?不嫌烦?过两天我还过去呢。哎,不说了,裘县令还等着我去审呢。赶紧吃饭,今天夜审。”

    张仙姑吃了一惊:“你现在还能审县令了?”在大理寺的时候,再大的官儿祝缨也经过手,甚至坑过丞相。到了福禄县,她就只能管本县比她小的官儿了。

    祝缨道:“冷大人下的令。”

    “哦哦,那吃饭。”

    祝缨吃饭一向很快,她放下碗筷的时候小江、祁小娘子还没吃到一半,张仙姑年纪渐大,胃口不如以前吃得也慢些,只有江舟快吃完了。祝缨道:“你们慢慢吃……”

    曹昌在二门上说:“大人,林翁求见。”

    祝缨一擦嘴:“我去见他,你们慢慢吃。”

    林翁是带着老婆和女儿直接到后衙来讨情的,林八郎被调到思城县参与了对黄十二郎的清算,这让林翁觉得自己还有一点希望。女婿虽然判了,但是想请祝缨高抬贵手还把黄家留给他女儿。一家三口商议了一回,林氏道:“我早说,我情愿贴钱发嫁了福姐,就是那个千杀刀的不肯!现在可好!如今他在牢里做不得主,我反而方便了。我情愿给李家五十贯,将这案子早早结了。将家里门上的封皮揭了好过日子。”

    林翁觉得这事可行。他打探得知思城县的官吏也被抓了,暗想:这是当官的人之间在争斗,女婿只是池鱼,倒还能开脱。

    其时偏僻地方的百姓无论贫富对许多事都不是很了解,思城县的乡民间哪怕进过“仿官样”也不知道这是犯法的。李大不知道“私设公堂”是个什么罪过,实际上所有的乡民都不懂怎么利用这个,否则早早找个人——比如鲁刺史——告了,黄十二郎早死在鲁刺史手里了。

    他们既不知道,祝缨那边也没有宣扬这一条讯息,无人觉得重要也就无人说嘴,只说黄十二郎什么大斗进小半出、欺男霸女的事儿去了,林翁也就没想私设公堂的罪过。这些个事儿,就算判黄十二死刑,也不至于抄家的。

    林翁今天看审,觉得封账可能就是为了查证据。现在把人判了,黄家有钱,出些钱死刑也能改判流刑。认罚认栽减轻罪过,赶紧结案,好好过日子。上头神仙打架,爱怎么打怎么打。

    一家三口抱着这样的心,跑过来找祝缨了。

    祝缨在书房坐下,一家三口进来就跪下了。

    祝缨道:“这是做什么?”

    林翁道:“求大人怜悯。”

    “想和离?也行,你递状子,我判。你的嫁妆一文不少拉回来。”

    祝缨知道这位林氏在黄家也未必就全是个大善人,不过一个女子,嫁了黄十二郎,她能做个什么主?林氏已算是脑子清楚的了,祝缨无意为难,也不想跟本县的乡绅这里太苛刻。

    林家三口不磕头了,仰脸看着她,十分吃惊:“大、大人?不、不是……”

    祝缨道:“那么个东西,还舍不得呢?”

    林氏道:“妾已嫁了他……”

    “所以说和离啊。”黄十二郎的案子还没完,祝缨不能透露内情给她,却还是希望林氏趁早跟黄十二郎离婚算完。这事儿她还是能做主的。

    林氏还是叩道:“那岂不无情无义?还请大人怜悯。”

    祝缨对林翁道:“你怎么说?”

    林翁福至心灵,道:“不知小婿这罪过……”

    “那不是你该打听的。”

    林翁心里升起不妙的预感,祝缨从不故弄玄虚,说不告诉就不告诉,能说的直接就说了,要干的直接就干了,说的话都要应验的。“不该打听”,听着就不对味儿。

    林翁道:“小人就这一个女儿!唉……请大人垂怜,他一个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平白遭到灾祸,是我做父亲的没有安排好。”

    林氏道:“爹?”

    林翁把女儿推到妻子的怀里,道:“你们回家去。大人,小人回家就写状子,告与黄十二郎离婚。”

    林氏还不甘心,林娘子也犹豫得厉害,林翁急得站了起来将二人推出去给自家仆人:“带她们回去!”

    自己重又回来向祝缨请罪:“小人心急失态了,大人恕罪、大人恕罪。天下父母心……呜呜……”

    他哭得十分动情,祝缨问道:“父母爱子女,怎么给闺女选了那么个东西?以后长点心吧。”

    林翁听得越发觉得不妙,忙哭诉:“不是因为贪图他家什么,就为她夫婿不用跟兄弟分家产。”

    “哦。”祝缨说。她饶有兴趣地看了一眼林翁,心道,他有八个儿子,一分家产,嚯!有意思……

    祝缨道:“你的意思我也知道了,你也别再这儿哭了。官府断案不是你该过问左右的,你只管做你该做的事情。”

    林翁无奈,只得返身再叩首,问道:“那小儿八郎?”

    祝缨道:“我自有安排。”

    …………

    林翁一家一闹,夜审的时间又推迟了一点。

    夜审审的是思城县的官吏们,地点是在福禄县的县衙,他们关在原本李大住的地方,跟黄十二做邻居。县衙牢房没有大理寺狱那么大,单间也少,祝缨也知道不能完全杜绝串供。只好把官员一人一间,黄十二郎单间,其他人只有通铺,再派典狱看着,留意不让他们交头接耳而已。

    冷云也酒足饭饱,过来旁听夜审。

    最先提审的是裘县令。

    裘县令脸色灰败,道:“礼法律条我都懂,是我失察。”他心里无论怎么想,也是不能在这上面再嘴硬的。黄十二郎的“仿官样”摆在那里,狡辩是无用的。不如拣最轻的“失察”给认了,总好过“同流合污”和“放任自流”。

    再有“贿赂”一事也是如此,县衙收了钱,他也只认“失察”。反正不是他主动索取的。

    无论冷云还是祝缨又或者是上司都知道他这么说的意思,冷云道:“还不老实,我看你也想挨打!”

    虽说“刑不上大夫”,大部分时间也是给官员面子的,某些时候却要看主审官的素质和心情。冷云的心情显然不太美妙,他用眼神对祝缨示意。

    祝缨道:“大家同朝为官,裘令说是失察,那就当是失察吧。您现在还是官员,具本自辩吧。我给您准备笔墨,如何?”

    裘县令道:“好。”

    冷云又看了一眼,祝缨派人把裘县令给带了下去,接着审其他的官吏。对官员,也是让他们“具本自辩”。对文吏就没有半分客气了,拿过来先打二十板子。

    冷云精神一振:“说!”

    祝缨道:“且慢!拿签来。”

    她命人拿了一把竹签来,让他们抽签,一轮抽出一人红签。各人回答问题,有对不上的,由红签者挨打。一轮打完,再抽下一轮。不愿意抽的,祝缨代他们抽。她问的问题有时候是与黄十二郎无关的,有时候是突然问某一天谁干了什么事、甚至会是问刚才自己是哪只脚进的门,之类。

    冷云一面觉得新奇,一面觉得不对:“这是要干嘛?”

    “防止串供。”祝缨说。是黄家给思城县报的信,不是她的人去把人骗过来分开审的。思城县衙有足够的时间结成攻守同盟。如果他们公推出一个人来顶缸,什么事儿都是他干的“汝妻儿吾养之”,其他人顶多是鸡毛蒜皮,一顿板子,继续鱼肉百姓。这个时候,一般管账的、管事的出来扛死罪。

    “当年邵书新受罚几乎要流死,就是充的这个角色,”祝缨向冷云解释,“不过他不是自愿。在这里,世代为吏的都住在这儿,呵,更容易‘自愿’。”

    所以先不审,先打,还是抽人来打,摆明不讲理,如果有串谋,就是打乱步骤,让他们不得不一直更换替罪羊,一直打下去,总有开口的。如果没有串谋,那也不冤枉,那不能拿了钱不给朝廷干活还不挨揍不是?

    干活和挨揍,总得选一样。

    当然啦,凭着黄家和县衙抄出来的账本可以定一部分的罪,但是谁都知道,有些事儿是不可能记在县衙的明账上的。时间又紧,祝缨打算在裘县等人写完自供状之前就先把这些口供都拿到,再和冷云写个奏本有理有据结结实实地抢先告一状。

    不能让裘县令等人的奏本先到京城——虽然这玩艺儿什么时候送是她决定的。

    冷云再次感叹当年自己在大理寺荒□□春,兴奋地看祝缨夜审。

    接下来他就笑不出来了。

    文吏们受打不过,又实在扛不过祝缨太会“玩”,不知道下一板子会不会落在自己身上。猫捉老鼠一样,完全不像是要审出什么来,倒想是冲着打死他们去的!最先是有父母的年轻人绷不住了,一开始哭着招认,只求速死。

    他们供出来的东西让冷云越听越不对劲儿。什么“大人要下乡,咱们先给他安排好了,会告状的刺儿头就安排在后面,只安排些看着和气的憨厚长者,或者嘴甜的孩子,老实的夫妇,问什么都说还好。”

    什么“到一处安排吃酒,要是大人生气了说要简朴,就安排一处整洁的人家,预先给他家安排好酒食。”

    裘县令也是现世报。他们怎么糊弄冷云的,底下人就怎么糊弄裘县令。场面给足,账上的钱粮也交了,账面下的不让他知道。

    冷云还有几个厉害的幕僚,裘县令手下就没这么厉害的人物了。冷云手下有个肯亲自干事的祝缨,裘县令手下同样没有这样的人。裘县令比冷云更通庶务一点,但是这个官儿做得,只要上司那里能过得去,也没必要去费那个劲大力整治。能整治出个什么样子来呢?不如维系。

    他也照样发布政令,何时春耕、何时秋收、何时收税,照着他的命令办,一切也都井然有序的。他接着前任的摊子,拿着县城的账本核对着税收、库藏,经营着到手的摊子,也经营得有声有色。只是不将眼神往账本之外的地方投注。

    没有意外发生的时候,思城县的一切都运作良好,一旦有事,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外面鸡鸣声起,冷云起身抻了个懒腰:“接下来干什么?”

    祝缨道:“看好了,别叫他们自尽了,告诉他们,是黄十二郎私设公堂事发了。刚才听他们的口气,只有裘令知道,别人是不知的。”

    冷云道:“他们不得都推到黄十二头上?”

    祝缨扬着手里厚厚的一叠口供,道:“所以先审呀。等会儿叫他们拿着这个跟账本儿核对。核完了,明天判了离婚,咱们再去思城县。”

    “离婚?”

    祝缨说了林氏的事儿,冷云道:“你倒好心。”一般,不拿老婆孩子当整个儿的人,只能算半个,所以丈夫砍头,妻儿就是流放或者没为官奴之类,通常不一起杀,龚劼的妻子那是特殊情况。祝缨要给林氏一线生机,冷云也不觉得不对。

    两人略聊两句,天渐渐也亮了起来。冷云道:“那些事儿我就不管了,咱们后天再动身吧。”

    “是。”

    次日,祝缨接了林翁申请给女儿离婚的状子,写的是女婿“凶顽”不服管教,对他恶言相向还“殴打”他,要求根据“义绝”来离婚。

    祝缨看了一眼,也没有公审就判准了。

    林翁拿到了判准离婚的文书,心中一片茫然,颤巍巍地离开了县衙。回到家中,将嫁妆单子翻出,命人往县衙里送,请祝缨将嫁妆也发还。

    祝缨收了他的帖子,说了一句:“知道了。”林氏没有陪婚土地,有陪嫁的丫环,也有些财物。命人去清点,发现有些东西不在福禄县城,应该在思城县黄宅。祝缨原本想说“折算”,转念一想,让林翁带着儿子女儿和家丁一起去思城县黄宅办交割。

    两个女儿吓得哇哇大哭,林氏抱着两个女儿坐在床上发呆,她的身后是一个趴在她肩上的哭泣的小男孩。她是个有成算的妇人,不能说多么的善良,倒也大度,此时却是完全的束手无策了。黄家家财被封,她很有点怀疑是官府要谋财害命了,则此事无解,还要感激祝缨没把她和儿女也一块儿填里面了。

    可接下来,要怎么办呢?

    外面的锣声响起,是有官差宣谕:黄十二郎私设公堂、残害百姓,现在已查实证据,不日押往思城县公审!

    林氏忙擦去了眼泪,跑到街上去看,只见以前威风八面的夫君正被关在一辆囚车上,囚笼很高,他将将站在里面,在上面露出个头来,仿佛是东院堂院里被关在站笼中的无赖一样。

    林氏眼前一黑,昏了过去。

    拆了

    黄十二郎只有一个囚车的待遇,与他相比裘县令等人要好得多,裘县令能有一辆马车,其余文吏等是步行。

    这一次再去思城县又与上一次办案不同,他们并不着急赶路。祝缨也要将黄十二郎拿来杀猴儆鸡,在福禄县让福禄县的乡绅看一看,继续老实趴着别生事,到了思城县是让思城县的苦主们看着,踊跃报案。

    办了一桩大案的州、府、县的衙役们没有功夫去同情思城县的衙役,福禄县的衙役尤其的兴奋——会有赏。他们甚至希望队伍能够走快一点。

    冷云却不这么想,上一趟光顾着“疾驰奔袭”了,没有认真地走一回路,他一会儿坐在马上慢跑,一会儿坐到车上休息,真如郊游一般,比之前从州城到福禄县这一路还要轻松。

    他在车上嫌董先生念叨得有点烦,又跑出来骑马与祝缨并辔而行,回头看了一眼,拿马鞭指着队伍后面,道:“带上他们干什么?”

    祝缨扭头看了一下:“去领嫁妆。”

    冷云道:“原来是这样。那些呢?”

    除了林翁是自己带着女儿过来的,还有顾翁派了个次子,又有其他几个人人也或派子弟或派心腹管家跟着。也有心里实在痒痒,就自己跟来的。他们的借口极正当——他们的子弟被祝缨召到思城县办差,一个多月了还没着家,就算放心安全,也得送点换洗衣物了。

    他们是想听点儿消息,祝缨想的是,让他们跟着看一看,也好更老实一点。于是劝说冷云也答允了。

    再回思城县的计划里原本没有冷云,现在他来了,祝缨也就人尽其用,与他再敲定一些细节,尤其是给朝廷的奏本里要怎么写。按理说,她和冷云要各写一封奏疏,然后她还得单就案子做一个详细的陈述。想也知道,这份陈述一时半会儿是写不完的。

    一般情况下,应该把黄十二郎的案子、思城县玩忽职守的事情都查清列明,写好自己的审判意见,再一总上报。

    冷云道:“那为何不等查明?”

    祝缨道:“黄十二在此地为害多年,只怕一时半会儿审不完。到时候别人先上表了,咱们容易说不清。裘令又是朝廷命官,扣下了他,得向朝廷通报的。只有朝廷允了,咱们才能办接下来的事。谁先向朝廷奏报,谁就能先向朝廷提些条件。”所以她现在对裘县令还得是客客气气的。

    “什么条件?”

    “赋税啦、新的县令的人选啦之类的,只要是您能想到的。”

    “你有新人选?”冷云问道。

    祝缨摇摇头:“我知道的地方官有限,人家也不爱来这流放之地。但是您可以跟朝廷讲,要个什么样的人,不是么?”

    冷云大受启发。

    祝缨又说:“赋税那里,新丈量的土地,下官还是建议大人同朝廷讲,此地百姓深受荼毒,请朝廷宣示爱民之意,可免今年钱粮,又或者减半。总要让他们沐浴皇恩才能显出仁德来。”

    冷云道:“来年再征赋税的时候,也能显出比今年多来,是不是?”

    祝缨笑道:“那都是后话了,要说多,只要官员用心经营,多出来的这一份是每年都有的。这才是长久基业呢。”

    两人一路走一路聊,冷云又问了秋收的事情。祝缨这才说:“大人还是需要早些回去,思城县的案子还没定下来,也不宜在全州宣扬,这两个月不好拿这件事情震慑他们,就需要大人回去坐镇。”

    冷云道:“也好。”又问祝缨打算怎么审手上这个案子。

    祝缨道:“先将黄十二游个街吧……然后……”

    比起让人敲锣打鼓的喊“黄十二郎被抓啦”,不如将此人一路招摇带到思城县衙展示给大家看。如此这般,接下来办案就会更容易了。

    这个案子,可能还得一个月才能有个大致的眉目。

    冷云掐指一算,那就真要到秋收了,遗憾地道:“我是不能在这里等到那时候啦!”

    祝缨道:“下官审完了,会同时行文刺史府、上奏朝廷,您肯定能早早知道。”

    两人一路上套好了词,是祝缨请示冷云以刺史的身份来协调全府的宿麦种植,冷云先到了福禄县,遇到了李家的案子,于是下令祝缨去办,祝缨在办案的过程中发现的黄家的“私设公堂”的问题。又在办案过程中被黄家庄客“聚众围攻”,事态扩大,不得不请裘县令暂时避嫌。由冷云下令,祝缨查清一系列的案件。又因为思城县上下官吏涉案,所以不让他们参与,调其他地方(主要是福禄县)的官吏来办案。

    之所以没等查明一切就上奏,是因为需要朝廷的授权,毕竟裘县令也是县令,而南府离京城两千多里,无论是本地官员的“自辩”还是本地的人证、物证都不容易传递,如果案情有个反复,再来回传递文书等十分耽误时间,没个一年半载定不下来,那就误事了。因为思城县的官吏们现在还是个戴罪之身,关着,没人干活。放出来干活,他们显然是干不好的。得请赶紧定案,重新派员,别耽误了农时。

    如果朝廷不放心,就请再派个人过来,好看一看这个“仿官样”证明没办错人。他们也好将黄十二郎的案子都合并处理。早点结案也好早点干正事去。

    冷云道:“大理寺恐怕没人愿意来这个地方哦!”又穷又偏的。

    祝缨道:“不来正好。”

    …………

    他们套好了词,冷云还想再问祝缨一些州里的事务,譬如他当了刺史之后,竟然还遇到了京城权贵派过来采买的跟他讹钱。

    进了思城县之后话题就总是会被打断。因为李大一家见着人就会喊:“都来看!都来看!黄十二这个畜生被问罪啦!”

    黄十二郎在思城县里大名鼎鼎,引得人来围观,热闹是热闹了,效果也是惊人,有些之前还不敢告状的人,现在就拦马告状,冷云路上开始无法与祝缨好好说话。遥远的刺史府里还有一个薛先生,也不断有些文书发来给冷云,大印别在冷云的腰里,他也得处理。

    三天之后才走到了黄家的宅子,祝缨预备让队伍在这里休整,顺便处理一下这里的事务,然后再去县衙。

    项乐来问:“大人,犯人如何安排?”

    祝缨道:“他不自己有牢房么?”将黄十二郎往他自己的“仿官样”里一关,裘县令还能在一个小院子里有酒有肉有饭吃。

    林翁一家也得一处客院住着,三个孩子年纪还小,紧张了好些日子回到了家里安心地笑开了,跟林氏说:“娘,我们先去玩了。”就要跑出去,看守的衙役却不许他们乱走,孩子不懂这些,气得大叫:“这是我家!”

    衙役才不理他们呢,孩子闯不出去,往衙役身上打了两下,衙役的腿一抖便将他们阻了回去。

    孩子碰了壁,转头向母亲、外祖父哭诉,林翁道:“你看好他们,叫他们别闹!”

    林氏将三个孩子揽回了身边,问林翁:“阿爹,他们难道要谋占我们的家财么?”

    林翁道:“胡说什么?!黄十二犯的过错,杀头都嫌轻!能离婚已是万幸,快不要多说。”

    林氏别过脸去,林翁只好又说女儿两句:“你知道私设公堂是个什么罪名?!不离婚,连你也逃不掉。你好生想想,你的东西都放在哪里,咱们拿上了就走。”说完准备出去找祝缨再讨个情,尽快把嫁妆拉走。他给祝缨的那张嫁妆单子上虚开了一些东西,又要跟女儿对好口供。早办妥早安心。

    林氏道:“随爹怎么说。”孩子又在叫娘,林氏将他们揽到了身边哄着,不多会儿,都安静了。

    林翁出门被稍一拦,衙役去报给了祝缨。祝缨道:“叫他过来吧。”

    祝缨征用了账房来做自己办公的场所,冷云则在正堂那里喝茶休息。随行乡绅家人都往账房这里来见祝缨,他们都了些衣服之类,询问如何交给自家人,也有为别人家捎带的,也想早点完成。到了一看,竟有顾同等几人在这里,顾同二叔就先不着急了,没看到自家子侄的人只能四下张望找寻,又哪里找得到?

    他们只好仔细打量黄家宅子,心道:比我家可还大不少呢,这姓黄的果然豪富。

    顾同目不斜视指着一只箱子道:“状子都收在这里了,共计三千两百二十七件,学生都带着他们理过了。这里面有直指是黄某亲为的只有三百余件。这些是问明了,是他的管事奉他的命干的,有一千余件。这些是他家远亲听他的指使干的。二百余件。剩下这些也是他家仆干的,或仗势欺人,或狐假虎威。此外还有这些是学生看着觉得有疑问的,恐有讹诈之嫌,一共是三百零一件。都编了号。”

    祝缨看了一下,顾同按照案件类型给分的,比如人命、重伤、强抢民女、高利盘剥等等类型。又有一些是黄家的仆人犯下的,也都另列出来。又有是顾同觉得过于夸张了的,比黑牢还要夸张一些的,有点假。

    他给祝缨介绍:“这个,说黄十二郎占了他家一百亩田,可看他的样子并不像有一百亩田的人。像是混水摸鱼的。”

    祝缨道:“很好。”

    顾同露出了两行白牙。

    然后是其他学生,汇报他们往乡村里核查田亩数的情况。明面上,是要核查隐田,暗地里祝缨让他们将各乡的田亩数也要做个粗略的统计。时间虽然略显仓促,好在祝缨毫不怜惜地压榨着学生们的劳动力,倒也完成了。

    汇报得差不多了,林翁也到了,祝缨道:“来了?跟我走吧。”

    “仿官样”就在账房后面,她将一行人领着走过夹道小巷,推开了门,指着里面问他们:“眼熟么?”

    林翁看自己的前女婿,有点同情,也有点恼怒。旁边顾同二叔已然惊呼:“吓!”他本想借机跟侄子说句话的,现在连说话都忘了。

    林翁顺着他的目光看过,眼前直冒金星——原来这就是私设公堂!黄十二他是真的敢呐!

    顾同等人大怒,他们之前忙得昏天黑地,这里又被查封了,并不能过来。现在一看,都是又惊又怒。林八郎呆立在当地,怪不得有清查田产这种仿佛是要抄家一样的举动。原来真是这么样的一个罪过!抄家就抄家吧,至少,这宅子是保不住了。

    祝缨道:“我想诸位的家里,应该不至于有这样的地方吧?”

    林翁等腿都软了,他们软了一地,兴奋地等着祝缨验收成果好表扬的学生们也有点慌。祝缨道:“别傻看着了,扶起你们的父兄,咱们到外面说话。”

    林八郎恶狠狠地横了站笼里的黄十二郎一眼,他开始特别地担心自己的姐姐。

    …………

    再到外面,乡绅们心中的惶恐就淡了许多,之前他们是觉得黄十二郎对县令不恭敬而受罚,于是兔死狐悲。现在看黄十二郎作死成这样,惶恐之心是没有了的,要说震撼之后没有一点小小的羡慕那也是假的,旋即被黄十二郎的下场震慑住了。

    祝缨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她也不需要再多解释什么话,就能让乡绅不在扰动,回去准备秋收、准备种麦了。

    她说:“现在你们也该知道自家子侄干的是什么事了,不是要捎带物品的吗?哦,还有没见着的?顾同,你去安排一下。”

    “是。”顾同干劲十足,做了个“请”的手势,连同自家二叔一起,将诸人都请了出去。只留林翁父子还在祝缨面前。

    林八郎的担心在听到他父亲说:“谢大人活命之恩。”之后也卸下了一些。

    祝缨道:“带着令嫒拿单子点东西吧。库房都封着,点一样拿一样,你留下嫁妆单子,画签,拿东西回家吧。”林氏心里未必能接受,不过那也是林家自己的事了。

    林翁道:“是。”和林八郎两个都叩头,祝缨将他们两人拉起来,让他们私下叙话。

    直到此时,花姐才得以和她见上一面。

    花姐在这儿住了好一阵儿了,因为是“祝县令的姐姐”,她的待遇颇佳,黄家的宅子比祝缨的县衙也不差,花姐便是不额外要求什么,衣食住行也是很舒服的。

    两人打了照面,祝缨道:“瘦了。”

    花姐道:“你黑了一点儿,是不是一直在外面跑了?”

    “差不多了,就能歇了,我捂两天就捂回来了。”

    逗得花姐一笑,花姐道:“江娘子她们也都安顿下来了,这宅里有些女人家的事儿我也问出来了。”

    “慢慢说。”

    花姐道:“一个贪心的人怎么会只贪一个女人呢?这宅子里还有两三个呢。”

    这也在意料之中,只是这些女人都没有儿子。听说有一个是因为算命的相面说是“宜男”,另一个是因为长得好看,被黄十二郎拿钱问她们家里人买来的。花姐还看了一些女仆:“要说这家人聪明也是真聪明,凡贴身的仆人过得都还不错。凡粗使的,可就受了罪了,身上伤是不断的。”

    祝缨道:“行,都记下了,一块儿算总账。对了,爹娘都惦记你,娘还说我不该把你放这儿来呢。”

    花姐道:“干娘还是担心我。我不比你一头扎进来安全么?”

    两人正说着话,董先生和祁泰那里起了点小争执,祝缨又和花姐一起过去看。却是账上有了些误会,董先生觉得某项与账上、库里的数目有差,又问了林翁等人搬取了多少,还是有差。

    祁泰急得要跳:“这肯定是没问题的。”

    祝缨道:“你就是不会说个话。我看看。”翻了一看就笑了,对小吴道:“呐,你带几个人,去把管事家给我封了。”

    董大人恍然:“哦!经手的!”

    祁泰道:“我就说……”

    董大人心里舒服了一点,祝缨也是有缺点的,比如身边这个人,他白长了一张嘴,干好的事都说不清楚。祁泰还委屈呢,他都准备好祝大人讲的,这个半瓶水的破老头半路杀出来,他一紧张,忘词了!等会儿还得跟大人解释一下。

    祝缨命将黄十二郎好生看管,给吃好喝给看病,务必要他活着。然后在庄园周围游街示众。李大一家子十分称意,卖力要为他们宣扬:“有冤情只管诉,报仇的时候到了!”

    黄家宅子又收到一些关于案子的询问。

    祝缨征得冷云的同意,先判了一些案子。

    她断案极快,先在黄宅前的大街上搭了个台子,设个桌案,自己坐在上面,把黄十二郎推出来。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签子:“二十大板。”又让左右记下,黄十二郎扯谎三次,这是第二次板子。

    黄十二郎在福禄县也被打过,于福禄县百姓不过是“啊!富人也能挨打哎!”到了黄家庄园面前,黄十二郎再挨一回板子,极效果与在福禄县是天差地远。看的人“哄”的一声炸开了!他们饭也不吃了,就守在台子前面,等着看黄十二郎的下场。

    祝缨看诉状,再提人。有时候被告是黄十二郎,有的时候被告是他的族人、管事等等。顾同之前的分类很有用,找出来的一些混水摸水想趁黄家田地的人,也被祝缨狠狠责罚。

    她先拣出有诬告嫌疑的状子里涉及土地的部分,财物有可能隐瞒不清,尤其是金银,融了就没标记了,不好追查,断定很难。要想很快的立威,土地是最容易甄别的。拣出几份土地的单子,再与账簿上对照。有黄十二郎明确记载是从另外一家那里抢的,便与这一个想趁乱发家的相矛盾。

    祝缨也毫不客气的判他谋夺财产,顺手将这份田归还原主。然后问:“有要撤诉的吗?有趁乱谋夺现在撤了,我不追究,让我再查出来,绝不放过他!”

    当场呼啦啦就有几十号人过来要讨回诉状。一下子减轻了一点的负担,祝缨也颇为满意。

    黄十二郎只有一个人,却作恶无算,一案打一顿,不等后面的人告他就打死了。只好先给他记下,分类并案,一并处罚。

    她一个人断案也不能很多,一天不过十数件,比起那么多的案卷,实在是九牛一毛。但这在乡民眼里简单就是神人了,县衙断案,不拖个十天半个月的不能开始,扯皮的时候经年累月。

    于是一传十、十传百,口碑便立了起来。

    祝缨还能抽空又将黄宅的粮钱盘一下,再拨一批用作这些日子驻守的费用之类——也都记账。

    在黄宅住了三天,董先生见祝缨办事滴水不漏,在偏僻地方的条件下能办成这样已然不易,便与祝缨商议,该让冷云回刺史府了。董先生道:“正可挟此案之威,回刺史府去行事。”

    祝缨也是这个意思,却对董先生说:“大人想去县城看看,咱们且去县衙走一遭,从那里回州城正好顺路。”

    冷云说:“就这样办!对了,先奏给陛下,等京中有了批复,咱们再议。”

    他们按照套好的词,连夜写好了奏本,将这两天盘到的案件数目、隐田隐户数目等报了个约数添上去,具体案情只能等审完再报上去。祝缨命人把“仿官样”的尺寸给丈量了一下,也附在后面,连同黑牢一起画了张图纸,都厚厚地堆成一撂,发驿站快马疾驰去京城。

    然后衙役们敲锣晓谕——去县城。

    祝缨与冷云一行人再到县城,一路上,他们在前面走,许多百姓田也先不管了,都跟在后面往县城里去。

    黄十二郎在这里也有一处大宅,其豪华壮丽,堪称是县城头一份儿,除了不敢比县衙的门面阔,其占地面积比县衙还要大那么一点点——如今也是被封了。

    只因祝缨和冷云当时是直扑的黄家老宅,封这里封得晚了一些,好些仆人已卷了不少细软跑了。

    到了县衙,祝缨先把黄十二郎单独看押,再与冷云出安民告示,告知案子从明天开始审理。

    黄十二郎将养几日,又被她拉了出来,她又从袖子里拿出一根签子,跟黄十二郎勾了福禄县的账。

    此后就是审案了,祝缨还是如在黄家老宅一样,捡个浑水摸鱼的杀鸡儆猴,又有一些撤诉,接着再按次序审理案件,再遇到想趁乱讹诈,就没有这么客气了。冷云看完了三根签子的结果,虽不满足还算满意。祝缨断案过于快了,看得他心痒,也跟着断了几起。顾同等人正在最有精力的时候,一腔的热血,给许多案子都写了条子夹着,简洁明了,甚至附了证据在何处。

    冷云断了半天的案,终于被董先生拉走。

    ……

    冷云走,祝缨也不能让他空手回去。之前给他的随从的东西都打包好了,一些山货、土仪之类。祝缨当时打的好算盘,好歹让他们尝尝味儿,然后通过同乡会馆往外贩售。什么阿苏家的茶、自己县里的干菜等等,不是特别珍贵罕见的东西,但是走个量卖给稍稍能吃得起的文吏等生活水准的人也是不错的。

    这是计划的一部分,她是不能错过的。

    又有了黄家财产的处分之权,她没动大头,只从中拨出一些钱来压一压礼包。又拨一些给丁、常、梅,又给他们的士卒每日加餐。上司还是不走,祝缨也请他安坐,给他的衙役们也按日供饭。

    她办事,少了中间的克扣盘剥,同样的钱向来比别处吃得好,也是人人满意,还能借些南府的衙役们维持断案的秩序。

    她将福禄县四个司法佐带来了俩,又让项安、小江来负责收集、安抚一些告状的妇人。女人受黄家欺负,不少是夹着些不能高声宣扬的事的,还是女人来接待合适,等要审的时候一次审完,不叫她们被抻着多受难堪。

    花姐本来是非常合适的,但是她没有职事,为防别人说嘴,就不让她明着出面。对此,祝缨觉得十分的遗憾。花姐倒不觉得有什么,在一边又摆了个摊子,为女人看个病。

    过了数日,又有了新的情况——出现了不是告黄十二郎,而是告其他的人。乃是一个小商人,经营一间祖传的铺子,不合被一个“大官人”看上了,这人没别的长处,就是有个兄弟在县衙里,于是构陷他收买赃物等罪,叫他吃了官司,最终将他的铺子夺了去。

    祝缨道:“刺史大人只与我处份黄十二之权,思城县的裘县令虽然现在不能断案,以后会有官员来管的。你的状子我且收下,到时候我会转交的。”

    商人满心的喜悦化成失望,无可奈何地耷拉着肩膀拖着脚离开了。

    祝缨叹了口气,对顾同招了招手:“你再去,将他们这些与黄十二无关的别的案子也搜集一下。”

    顾同瘦了一圈儿,眼睛也抠进去一点,人却非常的有精神,答应一声,就去扯了个幌子开始干活。

    祝缨在这里卷起袖子干了一个来月,有关黄十二的,都给了苦主号牌,但是分类且有不同的处理方法。比如有儿女被抢的案子,是现在就发还,当场就办了。有家人被打死的,现在还不能杀黄十二,也给他们号牌,让他们等消息。反正人她已经打了,百姓心中也算有信誉,都等住。涉及财产的,立账,给号牌。

    她自己不休息,带着县学生也不休息,衙役们也不敢休息,都卯足了劲儿干。期间,福禄县的公文也不时地由驿马传递过来,祝缨白天处置黄案,晚上顺手办福禄县的公文,又抽空写信给赵泽,问他阿苏家情况如何。

    又连轴转了一个来月才算将黄十二郎的事情理顺了。“大罪三千”是夸张了,但是人命、指使逼死人命、指使殴伤致人残疾、强抢民女等事总不下几十桩,又有放高利贷利滚利夺人田地、祖传珍品的许多件。而他的管事、心腹仆人干的恶事比他还多,狗比主人凶。

    连同“私设公堂”、隐瞒户口土地、“收买官府”,照祝缨的估计,他能活到今年秋天,那是律法保了他的命。如果一切依法而断,要补偿受害者、归还被他不正当获得的财产,粗略估计,他的财产只得剩三分之一。

    不过祝缨打算追讨他历年隐瞒户口、土地欠下的租赋,这一追就追得没边儿了,落祝缨手里,能他追到倾家荡产。户口的劳力给他服役,他不得折算回来给国家吗?隐瞒的土地多少年的税不得缴吗?

    祝缨觉得这样挺合理的。她打算给林氏的三个孩子每人预留二十亩地,够活,还够当嫁妆、老婆本,足够了。孩子没满七岁,按律都得照顾的。

    黄家管事、仆人的,她也都给判了,就等朝廷一声令下,她就开始执行。

    再有思城县的裘县令等人的所为,她也一一列明。裘县令买卖官司的事没怎么干,不过一个“失察”跑不了。其余也有贪赃枉法的官吏,也有买卖官司的文书……她都给注写了相应的律条。但是都不自己来判,尤其是裘县令,得发给冷云上报朝廷。

    抻了个懒腰,祝缨又提起笔来,接着写:顾同,拟从九品,吴小宝,拟从九品……

    干了活的人,怎么不得举荐一两个?顾同或许还想走个科考的路子,但是上官保荐也是正途之一。小吴本来就在候选等排名的,再推一把也无妨。其他的县学生,多少添个名字上去,也算一笔资历,何况是真的干了事的。

    这些都写完,祝缨却迎来了京城来使——御使姜植、宦官蓝德。

    姜植在御史台的日子比祝缨在大理寺的日子都长,宦官蓝德却是个小年轻,二十来岁,也是个面白无须的周正人。两人一路快马加鞭,计算时日,他们几乎与祝缨当年奔赴京城时的速度要差不多了。

    两人到祝缨面前时已累得面无人色,走路都需要有人架着了。

    祝缨道:“怎么这般……”

    姜植对她使了个眼色,说:“奉诏。”

    姜植展示了身份,蓝德也拿出了自己的腰牌,二人又拿了皇帝的手诏。祝缨赶紧跪下了。

    姜植道:“带我们去看、看那个‘仿官样’!”

    祝缨道:“不在县城,他的胆子还没大到这般地步,还请使者暂歇片刻,下官安排马匹。”

    两人都舒了一口气,彼此苦笑一声。

    蓝德与这二人都不熟,说一声:“打扰了。”就去休息,祝缨送姜植去安歇。姜植强撑着说:“陛下震怒!”

    祝缨点点头,诏书她看过了,能想象得到。

    姜植睡到天黑,浑身酸痛地爬了起来,饭菜已在灶下热好了,当时端了上来。祝缨过来陪他吃宵夜,两人一边吃一边聊。

    ……——

    却说,祝缨和冷云的奏本差一点就晚了。黄十二郎有十一个姐姐,最大的那一个孙子都能娶媳妇了。十一家姐夫,势力自然不小的。思城县的富户都不够她们嫁的了,也有嫁到更远一点的富户家里的。有自己已儿孙满堂,不靠娘家也能过下去的,觉得娘家待她们不过尔尔,就先看看动静。也有自己想管,夫家怕事的,只得在家里念叨。也有能说得上话的,撺掇家人相帮黄十二。

    她们是不相信,自己娘家那么大的一个势力,会被人给掐死了,还想搏一搏

    其中两个嫁到邻府的一合计,裘县令人都找不到了,南府那里也是找不到人,又派人去了刺史府,发现刺史不在,仿佛是去福禄县的。事情有点不妙。娘家就是她们的底气,她们也得帮着娘家。两人一不作二不休,各自指使儿子上书,为舅舅鸣冤。她们的儿子也是富家子,有几个钱读书,也有县学之名额。

    以学生之名上书,倒说得过去。

    派了人,日夜兼程往京城去告状。

    没头苍蝇似的在京城转了半天,他们的官话讲得稀烂,一般人也听不明白,只得一路向北,直挺挺到了皇城外面,当地一跪,求过路的官员给带信。

    这事有点稀奇,被路过上朝的裴清给遇到了。裴清见是京城地面发生的事,以为又是巫京兆不爱生事给闹的,顺手给拣到了。打开一看发现不对味儿,他也不敢扣着,拿着状子就去政事堂了。

    政事堂里王、施二人都认为不太可能,祝缨怎么可能干这个事?二人活了几十年,不是没见过前半辈子清廉如水,后半辈子其贪如墨的。但是两人有一个念头:这小子何等聪明,真要谋财害命,怎么能叫你们俩跑到京城?不不不,他要真动手,你家钱都进了他的袋里,你还当他是好人呢。

    两人将这状纸扣了一天,预备研究一下,次日派人去福禄县询问。

    次日,祝缨与冷云的奏本就到了。

    说的都是同一件事。

    王云鹤将奏本转交给皇帝时,先将诉状放在上面,再将二人奏本放在下面。皇帝先看了诉状,脸上一沉,再往下一翻,气得更狠。

    问王、施二人:“你们怎么看?!”

    施鲲道:“祝缨正在忙宿麦的事儿,他恐怕不会另生事端。”

    王云鹤道:“陛下看那个夹片,私设公堂图样都有,很难做假。”他地方官做了不短的时间,对“士绅”们的脾性也颇为清楚了。面上光鲜,底下也是良莠不齐的。祝缨将前因后果说得明白,另一份诉状就有些摸不着头脑。

    不过为了慎重起见,王云鹤还是建言:“他既不惧朝廷派员,便是有理有据的,陛下不妨派员过去一探究竟。他与冷云二人在大理寺时日不短,大理寺现在的人,恐怕……”

    皇帝冷冷地道:“恐怕什么?蓝德!你去!”

    王云鹤吃了一惊,宦官?忙道:“陛下,蓝德是内官,未谙律法,断不能独行。”

    皇帝道:“再找个御史。”

    姜植就请命跟过来了。

    皇帝给他们就一个任务:“查私设公堂是否为实,如是实,即行诛杀!”别的什么都没说就限期让他们去福禄县。

    原本到福禄县的期限,如果是赴任,能给两到三个月的路程,皇帝就给他们一个月,到了马上查,查完不用他们自己赶回来,驿路加急文书递过来也可以。皇帝要他们以最快的速度给一个结果。

    姜植说完,一阵唏嘘:“陛下的脾气,越来越大了。我信是个可靠的人,这事儿,究竟……”

    祝缨道:“只有更恶劣的。”

    姜植放心了,道:“还是你这儿好。”

    祝缨知道他有心事,道:“既然陛下不要你们即时回去,你就多住两天,吃点橘子,如何?”

    姜植道:“好。哎,正事可不能耽误!”

    “好。”

    祝缨第二天就安排他们俩连同几个随从一起去黄家庄园。“仿官样”好好的放在那里,祝缨连尺子都带了两副,一人一副让他们自己量。看完前堂看黑牢,看完黑牢逛大宅。宅子里的东西都清点入库准备赔偿给苦主了,但是这么大的宅子还是让姜、蓝二人惊讶了。虽土,但它地方大啊!在京城住不起这么大宅邸的二人,心里颇不是滋味。

    看完了,再领他们出去走一走。

    专挑李大等苦主家看,看完再将无数份卷宗推给他们看。

    蓝、姜二人对望一眼,也不想再多生事,都说:“看明白了。请诛黄贼!”

    祝缨问道:“不经勘覆恐怕不好吧?”

    蓝德笑道:“祝大人不愧是大理寺出来的,就是讲究。不过我只听陛下的。大人听不听呢?”

    祝缨道:“冷刺史与我一同上书,他……”

    “即行诛杀。”蓝德又强调了一遍。

    祝缨叹气道:“好吧,我安排一下,二位这个可是看清了?”

    蓝德道:“陛下有话,即行诛杀。”

    祝缨道:“好!我这就让他们提人!陛下的心情,臣虽无知也能体会一二,这就安排。”

    她先命人去调了健壮的衙役与一百士卒前来,再征了三百徭役,又命去县衙大牢里提黄十二郎的人一路宣扬:要杀头了!领到号牌的,都去看杀头吧。

    招呼了遍地的百姓到黄家大宅那里围观,不幸又踩坏了一些庄稼。亏得预先调了人手来,才勉强维持住了秩序。

    姜、蓝二人都暂时在黄宅住了一天,姜植还好,蓝德急得上蹿下跳不停催促。当天傍晚,又有快马赶到,补了一道旨意:“细细地审!除恶务尽!”紧接着又是一匹快马,是政事堂的公文,讲的是“用心办案,暂代思城县。”祝缨将两份文书展示给使者,蓝德道:“陛下可没说不杀!”他也展示了补给他的诏书——观摩此案。祝缨道:“知道。”

    第二天一早,祝缨命在宅子外面搭起了台子,设座。

    姜植道:“怎么设在这了这里?”一般设座,尤其是正式的,都是座北朝南,或者是因地势,取一面向平坦之地。祝缨把台子设在了黄家围墙外,也不知要干嘛。

    祝缨道:“请。”给二人也设了座,然后拿了一份拟就的文书,判黄十二郎斩刑。

    因为有手诏,朱红的字,诛杀。

    蓝德道:“快着些吧,办完了也好缴旨。”

    祝缨道:“就好。”

    她也不问黄十二郎是否知罪,从头到尾三个多月了,查出来的东西那么的多,已不是知不知罪的问题了。

    她说:“拆了。”

    蓝德没听清楚,问道:“什么?”

    祝缨指着“仿官样”外面的围墙说:“拆了。”

    黄十二郎一直阴沉沉的,从之前的怒吼咆哮,变成沉默,此时终于有了反应:“你!!!欺人太甚!”

    别人可不听他的,遵着祝缨的指示,开始拆他的老宅,一点一点的,拆得很仔细,保证不是什么“断壁残垣”,而是点滴不剩,围墙拆去,“仿官样”露了出来。祝缨再命人宣讲什么是私设公堂,这样是要砍头的,以后见着这样的要上告。

    拆完了“仿官样”再拆黑牢,地牢、水牢都被掀开了露在了众人的面前。然后是账房、收租子的院子、左一路拆完,再拆中路,渐渐将黄十二郎的大宅一点一点剥开给所有人看,看完即拆。

    祝缨动用了三百人,拆这一所大宅,直到加狗窝都拆完了,黄十二郎绝望地瘫成一团。

    祝缨抬头看一看天,道:“还能赶上时辰。”

    下令行刑。

    刽子手手起刀落,黄十二郎一颗人头落地。祝缨命人将人头拿石灰腌了,装匣,交给蓝德。

    蓝德像是被烫着了似的缩回了手,道:“送、送京。”

    祝缨又看姜植,姜植点点头。围观的百姓一拥而上,将黄十二郎的尸体踩了个稀烂。

    祝缨道:“二位,咱们先回县衙去。”

    天使

    姜植和蓝德都没有动。

    祝缨重复了一遍,姜植匆匆再瞥一眼黄十二郎的无头尸身,点点头。他看蓝德还没回过神,也唤了蓝德一声,蓝德如梦初醒般地:“哦!哦!回去!回去说话。”

    砍头,他二人看着还不怕,祝缨将黄家老宅拆得一根不剩就出乎意料了,而最让二人想不到的,是百姓的恨意。或者说想到了恨,没想到表现出来会这么的强烈。姜植也读书,蓝德也识字,也知道史上某些奸角被处刑后百姓分食其肉之类的描述,但那只是文字。京城还是斯文的,多少年没有出过这样的事情了,两人压根就没见过。

    他们的心里都有一丝震撼。

    姜植不动声色,看一眼祝缨,心道:祝三郎是个可靠的人。

    蓝德悄悄抚了一下胸口,偷偷看一眼祝缨,心道:这是个狠角色哩。

    都觉得祝缨做事稳妥可靠,尤其是蓝德,还想如何能让皇帝愤怒的心得到满足,这屋子一拆,蓝德满肚子都是:这怎么不是我想出来的呢?!!!

    他只想到,比如把黄十二郎家成年男丁都杀了、全家流放、抄家、把黄十二郎他爹坟刨了,之类的。那些跟这个一比,就未免太过“俗套”了。

    蓝德恨不能敲一敲自己的脑袋。

    祝缨随口说了几句:“将砖石木料码好,我有用。”“死都死了,寻口棺材给他埋了吧。”“把那个地牢、水牢都给我填平了,别叫小孩子掉进去找不着。”

    蓝德好奇地问道:“祝大人还要盖房子?”

    “啊,一年两季庄稼,肥力不够撑不动,还得积肥,盖个积蓄的池子挺好的。”

    祝缨随口一说,蓝德的心里又满满的全是悔:我怎么又没想到呢?

    姜植对祝缨道:“积肥?”

    祝缨道:“嗯,之前也有计划了,这些砖木还不够的,唉,还得另贴些呢。”她满是公事公办的口气,黄十二郎的一页已然掀过,现在讨论的是庄稼施肥的问题了。肥很难得的!特别重要!肥力跟不上,就容易出现稻、麦两季同时减产,加季加起来堪堪比只种一季,算上人工还要倒欠的情况。

    无论是绿肥还是粪肥,都还挺紧俏的。田边砌点池子,或者路边砌点茅房,挺好的。就怕到时候抢肥打起来,也挺头疼的。

    祝缨的计划里早有推动积肥这一项,以前农夫们也有积肥,不过没个人统筹安排一下,效果总是不佳的。还有种桔树,也是要积肥的。

    现在遇到了趁手的材料,废物利用一下,祝缨认为这样挺节约的,不浪费东西就是积德。

    蓝德和姜植此时都不确定她这么说是真是假,姜植心道:如此一来,再提及黄某人就不是良田广厦、威风赫赫,而是真“遗臭”。黄氏后人或有飞黄腾达者,也再难觅祖先之迹了。

    蓝德不自觉地咬了咬拇指尖,心道:这案子他已办成这样,我要如何才好做些事情显出我来?

    祝缨举起手来一招,随从们开始拆掉方才的高台,准备坐骑等拥簇着三人回县城去。

    这个地方已然如此,用来招待这二人未免简陋了些,急着办案的时候他们二人没空计较,案子办完了再不给招待得舒服点儿,姜植还好解释,就怕蓝德不听解释回去乱说一气。

    祝缨道:“这两天办案太急,有疏忽处还望见谅呀。回到县城二位就可以好好歇一歇了。我已将二位到来的事情告知本州的冷刺史,这件案子本是他让我暂管的。”

    姜植又看了她一眼,心道:冷云是个什么人咱们能不知道吗?他在大理寺就是个活菩萨,不干什么正经事儿的。

    蓝德有点小得意,有点想笑,又忍了:“那咱们就等……不不不,怎么敢让刺史大人跑过来见咱们呢?”

    祝缨道:“那先回县城再说?”

    蓝德道:“好。”

    姜植问道:“如果黄十二是明正典刑了,主犯都死了,案子还怎么结?底下的人都推到主犯身上,下面的案子还怎么审?然而陛下、政事堂又要你仔细办案,不容有失呀!”他说着看了蓝德一眼。

    蓝德也吸了一口气,又扬着脖子说:“反正陛下要诛黄十二,咱们的差使也就完了大半了!祝大人,陛下只要我观摩的。”对祝缨说话的时候,他不自觉地放低了声音,语速也缓了一点。

    祝缨仍是重复了那一句话:“回县城再说。”

    途中要经过两座驿站,祝缨计划在第一座驿站里就休息一晚,第二天再赶回去,中午在第二座驿站里吃个饭,下午前赶到,回到县城就又可以休息了。她将安排告诉了二人,二人都认为很好。姜植道:“不愧是你。”

    休息的时候,蓝德洗沐一新,倚在榻上唤个小宦官给他捶腿,问:“姜大人和祝大人呢?”

    另一个小宦官道:“在那边亭子里下棋呢。”

    蓝德道:“读书人的习性,真是不好。”居然是下棋,不是摇骰子,忒装模作样了!

    …………

    姜植也有些乏,但是不想表现得懒散,一边随手落子,一边说:“老了,精力大不如前了。”

    祝缨道:“我可不爱听这话。你正当壮年,比我大不了几岁,要是现在就说老了,过两年我岂不是也老了。我可不认。”她没怎么认真学过下棋,就是“会下”,闲时也不打棋谱,跟姜植也是胡乱下的。

    姜植笑了,神情轻松了一些:“案子的后续你可有眉目了?蓝德想杀黄十二全为讨好陛下,杀完人之后的烂摊子他是不会管的。再者,陛下很在意‘私设公堂’这件事,你接下来要怎么处置?你可要留神物议,落下酷吏的名声就不好了。”

    祝缨道:“凡告状的,卷宗都已梳理完毕,该审的该取证的也都有了,并不会误了案子。也不至于误了秋收。连同宿麦,冷大人前番过来巡视就是为的宿麦的事儿。正事都不至于耽误。是不是酷吏,见仁见智吧。姜兄,郑大人一向可好?近来少听到他的消息了。”

    “你到此时才问,我还以为你不问了呢!”

    “他要有急事嘱咐,不用我问你也会找机会先说了。既然你没讲,就是不太急。我顶好是不要问,先将陛下的意思给办了,免得着了痕迹,害郑大人一起挨训。我离得远,不过是看文书,郑大人可是天天在宫里,舅舅训外甥,还是当面,啧。”

    姜植又下一子:“说不过你。我回去以后大概就要离开御史台了。郑奕也要有外任了,大概只有邵书新、温岳还在皇城之内了。”

    祝缨道:“这么些年了,你们也确实该动一动了,早动比晚动好。你会去哪里?”

    姜植道:“宛州别驾。”

    祝缨想了一下,道:“恭喜。”

    “喜从何来?”

    “升了。”

    姜植摇摇头,又下一子,道:“冷刺史还好?”

    “他开始摸着门儿了,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办法,他能找着自己的办法就好。便是姜兄也是如此,地方上也有地方上的好处,在地方上干几年,再看地方上的事情会变得很有趣。”

    姜植笑笑:“那我就信了你吧。今天百姓这般,我是没想到啊。有这么大的怨恨,竟然没人告上官府吗?县衙行事不端就罢了,州、府都没有管的?”

    “他们不知道,不知道私设公堂是大罪,不知道可以自己到衙门报户籍,”祝缨说,“反正是都是缴租、服役,给朝廷缴也是缴、给豪强缴也是缴。他们起初是因为朝廷兴兵赋役重而逃亡,落到了豪强的手里,时日久了,哪怕朝廷已减了租赋,他们到哪里知道呢?直到被豪强盘剥得活不下去,再逃往别处。怎么办户籍?不懂。连县城都很少去,一辈子不出县境的大有人在,户籍于他们有什么用呢?”

    “读书出仕……”

    祝缨笑了:“仓廪实而知礼节,都要饿死了,还有功夫读书呐?读书也是要有钱供养的。穷人家里,除了天资极高者,读书是极不划算的。又不用出仕,你说的那些对穷人是统统没用的。就算租赋一样、服役一样,给豪强做庄客,就在庄上干活,给朝廷服役,一竿子给你支到三千里外守边去。侥幸不死在外头,回家一看早死绝了。朝廷,是在和组成朝廷的人,抢人抢地。”

    就像她,连个户籍都没有还不是当了十几年的神棍,日子照过、饭照吃。她是耳朵灵的,想开个小茶寮,才知道有个自报户籍的事儿。她爹娘几十年了,神棍不也当得挺好的么?户籍,那是什么?能吃么?要是有户籍,祝大这样的外来户征发一准儿先找上他,然后,就没有“日后”二字了。

    姜植惊叹一回:“还有这些门道?”

    祝缨又落下一子:“比如说打官司,只有在籍的百姓才好打官司是不是?百姓平日里也不好诉讼的。这你是知道的。”

    姜植点头,这个就不用细说了,就说黄十二郎的案子吧,几十年了,也不见有人告得赢黄家。

    “隐户难啊!”祝缨说,“所以朝廷也不追究他们是怎么跑,能清查出来就行。”

    “南府隐户也太多了。”

    “已经好多了。整个南府、连同仪阳府等附近几个府,都是当年獠人之乱的地方,乱七八糟的。平息之后户籍数目之类就不太准了,当年据说籍簿都被放火烧了。选上的官儿,也有不爱过来的,也有来了病死的,南府多少年没有知府了。怎么干活呢?不说这个了,郑大人究竟有没有话?”

    姜植道:“没有,让我来看看你,与你聊上一聊。说你虽年轻,在地方上比我有经验。”

    祝缨道:“他对咱们是很好了。一个地方一个风俗,宛州辖下无府,直管几个县,每县人口却比我这儿多多了。你这么聪明的人,必不会胶柱鼓瑟的。”

    “仍是受益良多呀!”

    两人又聊一会儿,祝缨见姜植也有倦意了,一看棋盘:“嚯!”她不怎么会下棋,姜植却是文士诸般技艺都不错的,眼见她这盘要不妙,她说:“不玩儿了,你也累了,咱们吃饭去吧!”

    姜植笑着把手里的棋子往罐子里一扔:“好,吃饭。”

    …………

    用过了饭,姜植也休息了,祝缨又处理了一回杂务。她现在有着皇帝、政事堂的两道文书,所有的授权都全了,可以放开了干了。她又给冷云去了一份文书,将后补的两道文书的事情告知了冷云,并且告诉冷云——两位天使都还在思城县,要如何做,请速决断。

    继而写计划,准备兑现给苦主的赔偿。

    她终于可以正式处置黄十二郎的财产了。以前在大理寺的时候,抄家她得设法从中折取一部分来。现在抄这个家,她得非常的小心,黄十二郎家产颇丰,但经不起太用力的花。

    除了苦主的赔偿。给各级办案官吏的补贴是必须发放到位的,又有用了士卒的补贴。按照朝廷的规定,凡出了所属辖区办差的,每日都有些食宿料草的补贴。只不过能到手多少既要看上官的人品,也要看上官手里有多少钱。

    还有冷云出行多停留的这段时间的费用,也都折算到这里面。州、府的衙役她也曾借用了一段时间,他们的钱已发了,也要从这里面扣除。

    其余林林总总,都让祁泰去算了一回,黄家钱粮浮财还能有不小的结余。

    黄十二郎最大的财富还是土地。这部分也“折抵历年所欠之租赋”,按照市面上的地价折算,都被祝缨给扒拉了回来。她预备给黄家无地的佃户、庄客、奴婢分田。

    照说奴婢作为黄十二郎的“财产”的一部分,应该是发卖抵债的,不过祝缨不打算这么干,她要将他们放良。奴婢要给县衙耕种三年,种得不好的不给田,能够种好、按规定缴租的,三年后这块土地也能变成他们自己的。

    佃户、庄客会种地的,每家分一小块土地,给县衙耕种三年之后,地归自己。

    奴婢身份获得的土地比佃户、庄客要少一些,祝缨吃不准他们种田的水平,不敢轻易就将太多良田给他们摆弄。

    佃户、庄客数目约几百,奴婢数目约几十,分不去黄十二郎这许多田,余下的祝缨拨一部分到公廨田内。另一部分中扣除要留给黄十二郎子女的部分,由县衙暂管。

    之前的隐田及隐户,也以类似的方法办理。都按成年男女的数目来分。其中未成年而无父母的奴婢等,暂由县衙看管,等她闲下来的时候再来处分。反正余田还是有的。

    抄家所得中,她折取的大部分是黄家管事等人的财物,这些扣下来拾掇拾掇,主要取金银。她望一眼窗外,得给这二位使者和随从。不能少,但也不必太多。再额外封一个红包给姜植,算是升迁贺礼。她自己从中几乎不拿什么。

    不过没关系,马上秋收了,思城县的公廨田的收成归她了。

    财物上这样处分也就差不多了,再有些细节,她这里也有余量,不怕补不上。

    第二件事情是正式在思城县选拔文吏。她对思城县的情况不如当初福禄县摸得那么的清楚,现在也没时间让她像对福禄县那样的观察。不过最大的那个毒瘤已被摘了,办事难度不大。

    裘县令等官员,她已查明且证据齐全,都不曾用刑,等冷云的公文一到,由冷云判了送京。她不再沾手。

    县中旧有的文吏与衙役分为三类,一类罪恶大的,与黄十二郎勾结且自己也有非法行为,譬如有买卖人命等事,追缴赃款,先打、再枷,然后判了死刑递大理寺、刑部复核。一类有罪行,但是不重太严重的,也是追缴赃款先打再枷,然后免去差事罚劳役。最后一等是随波逐流,不主动为恶的,打一顿,戴罪接着干活。

    然后再召新的衙役,读书识字就不可能强求了。还是与福禄县的时候一样,要不能是乡绅家三代直系的,因为“妨碍出仕”。中等人家识字的,可以做些简单的书吏一类的文字活计。缺了的官员,就只有等吏部来补了。

    祝缨又将之前准备的推荐官员的文稿拿出来,重新删改了一下,给小吴、顾同等人都是请的从九品的散官而非实职,因为这样是以“功”请赏,比较容易通过。而有了“官”这个身份之后,再请补实职就会容易一点。她想了一下,把侯五、祁泰、曹昌也给列了上去,也都是先请散官从九品。这些人都是出了力的,成不成的,名字先写上去。

    不写项乐,因为他才领职,不写推荐官身而是与其他的县学生一样写进有功赏格。小江等人也被她列在了受赏的后面,官没得做,都得留个名字下来。

    她还在上面添上了董先生的名字,董先生是“借用”,但是没给她添太多的麻烦,也帮着看了几天的账,也给写上。她不写自己给董先生荐官,但写了董先生有些功劳。董先生请官的事儿,得留给冷云来写。

    祝缨熬了半夜,将这些都写好。财、吏,是第二天到县城就要发令做的,请功则是等到事情都办完了,与总结一同送到京城的。

    次日一早,蓝、姜二人精神好了不少,三人一同往县城赶去。日落前就回到了县城,县城里正热闹着——大家都听说了要发赔偿了。

    活了一辈子,没见着县衙没事儿给发钱的!

    就算是遇到了灾,上头拨点赈济的钱粮还要被克扣呢!几时见着这样大的财主被打倒了,县令不先紧着自己搂钱,给百姓发钱的?

    一时都是呼喊感激之声。

    祝缨命人敲锣,先说:“这两位是钦差,奉陛下的命前来。”郑熹教过,得先把皇帝摆在头里,你做再多的事儿,也得先颂个德。

    然后才是执行。

    诸苦主各有号牌,拿着号牌叫号领条子,再去兑换钱粮。一排的桌子摆了出来,由祁泰、项乐、项安、顾同等人一字排开给他们写条子。拿着号牌的人蜂涌而上,衙役敲锣也止不住,恼得很想拿棒子来打人。

    祝缨从童立手中顺过铜锣,跳上一张桌子,敲了两下:“听我说!”

    拥挤的人群很快就安静了下来。祝缨道:“排队,男的到男的那边领条子,女的到女的这里领条子。不许乱次序,不许插队,谁插队,我就把他按到最后。”

    下面的人居然很听话:“是。”还有大声说:“都听大人的!”之类的。

    队伍渐渐有了秩序,项安面前排队的女子尤多,祝缨也不让男子往项安面前去排队。小江(江腾)见状,自告奋勇上前:“大人,我也会写,能给小项搭把手的。包准不写错。”

    姜植道:“唔,这样不错,男女分开,也免得尴尬。你能寻出这几个会写算的女子,可真是周到了。”

    祝缨道:“这都是衙里当差的,有些女差确实方便。”姜植有点兴趣地绕到了项安背后,离她两尺远看她写字。蓝德见状也凑过去看一眼。

    小江见得到了应允,高兴地对身后的一个女子说:“翠香,来呀。”祝缨扫了翠香一眼,小江忙说:“大人,这是我收的徒弟。识字的。”

    翠香有点怯,往小江身后躲了一躲。小江解释道:“是学仵作的。”

    “嗯?”祝缨挺感兴趣的,她还是很乐见这种情况的,又将翠香再看一眼,说,“倒也不是不行,将来有什么打算?现在怎么过活?”

    后一句是问的翠香,一个县能有几个仵作?又能容下几个女仵作?学会东西是好事儿,也得有个用处能活下去不是?

    小江替翠香说:“我不想总教人唱。我不是不愿领那个差使,我能教给别人的,不都是唱曲儿。她、她嗯,她,很好的。也很不容易,现在做些杂工,也替人缝补。她、她是我邻居。先、先学成了呗,日子总要有些盼头才好。”

    “小王是吧?她的文书是我签的。挺好。你们忙吧。”祝缨说。脱籍的文书。

    翠香傻乎乎地站着,小江用力拉了她一把:“快着些!干活了。”

    ……——

    发放赔偿是明面摆着的,给衙役们等的补贴则不当着天使的面干。万一他们或者随从多一嘴,上头知道了又是一番麻烦。

    最讨厌是上面看不着下面的难处,只说“你们食君之禄,辛苦也是应该的”,字面上的全对,就是没有半点人味儿,或者说太有逼别人当圣人味儿了。

    祝缨将此事暗中来办,弄得姜植都要劝她:“我看那个孩子,是顾同吧?眼睛都抠进去了,可不好太累呀。”

    蓝德也说:“那个小吴,哎哟,这么转陀螺快比上宫里当差了。那个奇先生?奇奇怪怪的,眼都不睁开的,是不是累成这么个奇怪模样的?”

    祝缨道:“放心放心,有数有数。”

    条子写完了,再要派人去领取的地方维持秩序,这样将人流慢慢地分开,以拉长兑换的时间,尽量避免挤兑和踩踏。

    等条子都写完,补偿在慢慢分发的时候,冷云也带着薛先生又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冷云完全没想到天使来了直奔思城县,他拼出了吃奶的力气往思城县赶,身后是携带的礼物隐在滚滚的烟尘里。

    他一踏进地界,就有人飞奔过来告诉祝缨了。祝缨接前拿着诏书,在城门外等着他,一看到冷云,便说:“大人怎么才来?陛下震怒!”

    在刺史府的时候薛先生就有点怀疑,因为祝缨比冷云心眼多出太多了。别是祝缨用计从中做了些什么,要将冷云冷出局外吧?他这些日子才知道,祝缨这货之前把鲁刺史给晾了三年,活活晾得没脾气了。

    冷云说:“三郎不是那样的人。”架不住薛先生总是念叨,祝缨又两次文书催促,于是在薛先生等人的安排下,连给使者的礼物也一并带了来。

    被祝缨兜头一句,冷云有点呆:“什么?”

    祝缨道:“有诏。”

    冷云赶紧也跪了,祝缨道:“大人请起,大人请看。”

    “咝——”冷云吸了口凉气,手诏,他认得这个字儿,以前看过不少。又看了另外两道。

    祝缨道:“看日期。手诏上没有,后两道有。第一道手诏,必是盛怒之下所为只说立时诛杀,第二道旨意也是提案子居多,不提其余安排。政事堂的公文才安排了其余的事项。政事堂里都是什么人?一件事,用得着后面追着发公文么?这是要找补。蓝内官一刻也等不得,催着杀人。杀完了,姜御史才问,案子怎么办。”

    冷云道:“亏得咱们办得利落。”

    祝缨道:“下官要说的不是这个。陛下重视这个‘私设公堂’,大人一会儿无论是回话,还是奏本千万不要疏忽了这一条。先写这个,再写旁的要写的。”

    冷云笑道:“这还用说么?怎么样?薛先生,我就说……”他住了口,又对祝缨说,“既然陛下要你办这个案子,你就去办。要我做什么,你只管说。”

    祝缨道:“裘县令等人还要大人具本……”

    “已经写好了。”

    两人边走边说,到了县衙已经套好词儿了。冷云也知道了祝缨给董先生也写了好话,祝缨也告诉冷云,不妨给董先生记一功,成不成的,先写。她又看了薛先生一眼,冷云道:“老薛,要怎么写呢?”

    薛先生头上沁出点汗来。

    祝缨打量了一下薛先生,道:“薛先生长于刑名,接下来帮忙呗。”

    冷云道:“那他就交给你安排啦!”

    祝缨安排起事情来比他身边这些人加起来都周到。他带人回到刺史府,薛先生提醒他这样离开州城一个多月,差役们容易疲惫,得给假。哪知差役们一个个精神抖擞,脸上带着笑,没半分不耐烦。连薛先生都觉得诧异,董先生道:“有钱当然就有精神。”

    回到刺史府后,差役们也更容易支使得动,弄得别驾都半天摸不着头脑。冷云想想就觉得提气。

    就得这么干么!怪道七郎当年干事这么顺手,原来都是有人给安排好了。

    祝缨也就接过了薛先生:“我先领二位见过天使,再与先生详谈。”

    冷云与姜植是相熟的,不过姜植一向不大看得起冷云,旁边还有一个蓝德,冷云只与他有几面之缘,说一句:“蓝大监还好吗?”

    祝缨就说:“这难道是蓝大监的子侄?”

    冷云道:“不知道了吧?蓝大监的儿子。”宦官认宦官当儿子,也是一家人。

    祝缨道:“那就都不是外人了,请。”

    冷云与蓝德扯起闲篇颇有心得,从京城好吃好玩的变化,到南府之湿热。祝缨与姜植就跟薛先生闲说两句,薛先生也不说别驾的坏话,只说冷云一切都应付得来。

    冷云与蓝、姜二人又闲言几句,便说:“案子我已具本上奏,待结案我会再上一本,不知两位是个什么章程?”

    蓝德忙说:“陛下命我二人前来观摩,不过我却有一个小小的念头——县城这个宅子,是不是也给拆一拆?还有黄贼的家眷,不知在哪里?怎么处置的?又有……”

    他一口气数了好多条,都是些“俗套”的做法以及新学的办法,并且很为自己没有想到新点子而感到遗憾。

    祝缨道:“黄妻林氏,因黄十二郎殴打岳父,已经岳父递状和离,携子女还归本家。儿女不满七岁。”

    “不满七岁怎么了?怎么还带走了了呢?”

    姜植道:“那就不能判。”

    蓝德道:“如何不能?你们打算怎么判呢?!”他认真了起来,摆出一副要盯住的样子。

    祝缨道:“由林氏抚养,婚离了,儿女还在。”

    蓝德一定不肯,必要将这三个孩子没为官奴。祝缨道:“依照律法,就是如此。”

    蓝德道:“我看你整治黄贼很顺手,怎么这个时候反而不开窍了呢?这是陛下要看到的!”他高声说完,又想起什么似的,好声好气地跟祝缨商量,“祝大人,这事儿开头挺好,也得有个好结果呀。”

    “陛下手诏立诛黄十二郎,没安排别人。又要细细的审,审得很仔细了。”

    两人顶了几句,姜植道:“按律也当如此呀。”

    蓝德反问:“如果陛下问起呢?”

    姜植道:“如实禀告,据理力争!”

    蓝德道:“黄贼形同悖逆,难道咱们必得陛下再发一道手诏才能严办么?”

    冷云道:“就照你说的办!”他指着蓝德说。又对祝缨、姜植使眼色。两人都别过眼去。

    蓝德道:“不听好人言!”

    冷云道:“就这么办了!人犯现在何处?”

    本来已经被林翁带回思城县了,不过黄十二郎伏诛之后,脑袋进京身体还留着,一口薄棺盛了,庄园没了,就拉到县城外面乱葬岗埋了。林八郎私下烧了两刀纸,又托人捎信回家。

    林氏住在黄十二郎在县城置办的宅子里,天下人都知道,这样回娘家的女人日子是不太好过的。尤其在家里有八个兄弟,且家产不算太丰厚的情况下。一家子人挤一处宅子里也住不下,祝缨将这处宅子间成几个小院子,其余的发卖,留一处小院给她们母子四人居住。

    林氏在小院接到信,就要带着儿女回来给黄十二发丧。大办是不可能的了,怎么也得让儿女戴上孝,到父亲坟前磕个头才好。林翁不愿意让女儿跑这一趟,林氏是独住的,就带着儿女和一个丫环,套了车往思城县来了。

    现在正在思城县。

    蓝德扬声一问,外面有人回答:“在乱葬岗呢!好些人去看她。”

    蓝德终于找到了一件自己可以发挥的事情,带人将三个孩子抢了来判个没官为奴。冷云觉得这样有点不近情理,他与蓝德公然在县衙大堂争执:“怎么能做得这般难看?”

    “就是该叫人看到贼子的哭号才能震慑群小!”蓝德认为自己的想法很有道理。

    祝缨和姜植都说:“黄十二郎一人足矣!”

    官员与宦官吵架,不是随时都能看到的,饶是思城县沸腾了许久,也还是有人悄悄地围观了起来。顾同火速跑去找林八郎:“快,去告诉你爹,出事儿了!”

    林八郎道:“我已知道了。”

    “那也说一声,好应对。就算没入官了,等天使走了再赎出来也不是太难。”

    林八郎道:“我这就回去……”

    一语未毕,他姐姐跑了过来,顾同道:“你们离婚了,不关你事,你且回去!这里还有我们呢。”

    林氏道:“我的孩子在里面,你说不干我事?”

    林八郎也劝,顾同也劝,又把“你在外面还能周旋赎回”的话说了一遍。林氏看着弟弟,说:“拿什么赎?”林八郎道:“不是拿回很多……”林氏一声冷笑。

    几个学生里也有认识她的,看姐弟俩僵住了,也都劝:“大人正在与天使争,有一位是不愿意这样干的,或许会有转机。”

    “呸!便是你们的大人将我家害到如此田地!”

    顾同的手一松,脸沉了下来,顾及同学的面子没有骂。其他的同学也渐渐停手,他们不想与一个“无知妇人”争辩,也知道舐犊之情,可是如此说祝缨,实在是没有道理的。大家还给她出主意,她却在这儿发着不通情理的疯!

    一旁的衙役们更是不干了,小吴跳了起来:“伺候你的丫头小幺儿有多少是这样被黄贼从父母身边抢走的,你当家的主母没个数?”

    顾同等人愈发的沉默,他们这些日子忙的都是什么事呢?看的都是什么样的案子呢?

    林八郎也怒道:“阿姐!”顾同一推林八郎:“你快去!别耽误了。”林八郎仓惶去找人送信给林翁,林翁知道女儿到思城县后也紧追着过来,倒是省了送信的时间。

    林翁才到县衙,便遇到林氏说:“不放我儿女,便将我也带走吧!”

    里面祝、姜正与蓝德争执,三个孩子哇哇地哭,蓝德喝道:“掌嘴!”一个小宦官上来一人两巴掌把三个娇养长大的孩子吓得只敢抽噎了。里面声音一静,蓝德听到小吴在吱哇乱叫,得意地说:“这是谁?说得好有道理!你们做官儿,多心疼心疼那些可怜的百姓吧。”

    这狗东西收她的贿赂毫不手软,搁这儿跟她讲悲悯?贿赂是从哪儿来的,他心里没个数吗?他收钱的时候怎么不心疼心疼可怜的百姓?

    冷云和姜植一人一个,把祝缨往后拽,冷云气得要死,骂祝缨一句:“混账!”可见是气得狠。

    莫主簿扒在一间值房里往外探头探脑:“小娘子,你都和离了,就别再多管闲事了。”

    林氏被他们一指责,又听孩子哭,心焦得不行。道:“我没有!是他们弄的!我男人对不起别人,也没对不起我娘家!他们一看他失了势,就要弄个名目与那个官儿合谋……”

    亲娘哎!林翁抬手就是一巴掌扇了过去:“你失心疯了!”

    蓝德大摇大摆地走了出来:“何人嚣闹?”

    林氏道:“你把我带走吧!”

    众学生帮着林翁父子七手八脚要压制她,她发了疯似的说:“我没有离婚!我爹身上也没有伤!将我与孩子一处吧!”

    祝缨对冷云道:“放手吧,管不了了。”带不动,也就不必再浪费功夫了。反正林翁有诉状,符合义绝的条件,她将自己摘出来就是了。

    蓝德高兴了:“是么?那一起拿下!”

    林氏磕了个头道:“多谢大人。”三个孩子见了她,冲了过来叫“娘”,林氏一看孩子的脸上鲜红的巴掌印,道:“这是怎么了?谁打的?”

    孩子一指蓝德。林氏从感激变成了:“你!连孩子都打,你们不是人!”

    蓝德大怒:“打她嘴巴!”

    学生们道:“别、别打女人,还是不是男……”顾同张开双臂,将同学们拦住了。

    一个不男不女的打女人,你能说什么?你还能说什么?

    祝缨缓缓地道:“敢骂内官,这村妇是真的疯了。”

    蓝德见她不争了,想笑,对上她平静的面孔想到她之前对付黄十二郎的手段,她说“拆了”的时候也是这样的表情,蓝德就得意不起来了,说:“那就是疯了吧。”

    命人把孩子薅走:“这个我得带走发卖。哼,便宜这个疯子了。”

    林翁和林八郎赶紧把林氏拖到一边,林氏被一顿巴掌打得头晕眼花两管鼻血流了出来,终于也安静了。

    祝缨道:“都散了吧。”

    冷云虎视眈眈,祝缨道:“我知道轻重。”

    冷云“哼”了一声道:“你给我长点心!蓝德那里我去讲!”说完去找蓝德了。

    县学生们连日来的兴奋渐渐褪去,心道:书上说阉人不是好东西,果然不假!

    顾同犹豫地想上前劝,看花姐和小江等人听到消息已赶了过来,想了一下,走到花姐跟前说:“大娘,劝劝老师吧。”

    花姐道:“哎。”

    祝缨一回头,就看到花姐和小江并肩站着,她点点头,没说话。

    ……——

    第二天,她去看着给佃户、庄客、奴婢们发田,姜植不想跟蓝德在一处,也过来看发田契。看着看着,突然问道:“妇人也一样有田么?”

    “嗯。”

    “为什么单发?不是按户?”

    祝缨道:“她们有的就是独个儿一人,给立个女户得了。税我照收,也不减她的。我吃饭的时候,可不分哪粒米是男人种的哪粒米是女人种的。我只要他们都交税就成。”

    “这不太对,”姜植说,“布帛怎么收?男耕女织。”

    “种桑麻也要地的,要是这女人就是织不好布种田极好,那男人就不会种田,难道要给那不会种的?姜兄,先把缴给朝廷的粮钱总数合得上,再说其他为妥。”

    姜植有些犹豫:“教化之事……”

    祝缨道:“姜兄,仓廪实而知礼节嘛,我看我这儿,这是个什么摊子?先吃饱了再说。人饿得狠了,是要出事的。”

    姜植道:“也罢。”心想,我若做事时,倒不可这么拘泥于他的法子。

    那一边,冷云也将礼物给了蓝德,又让他给蓝兴带个好。蓝德道:“还是冷大人体恤我们。说起来祝大人办事挺伶俐的,怎么忽然糊涂了一下呢?”

    冷云道:“那就是个死心眼儿。你看着他伶俐,其实呀,上官叫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那不是伶俐,就是‘要把事办好’。没说的,他就认个死理儿。”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不转弯儿。要不王相公也不能看他顺眼。”

    “我说呢?!”蓝德大悟。

    冷云又请蓝德去刺史府坐坐,蓝德道:“不敢不敢,还有钦命在身,我们要回去覆命了。”

    冷云道:“我送送你们。”

    案子在思城县就算了结了,主犯也杀了,其余从犯死刑的得复核,然后不管在哪儿斩,也是秋后。不是死刑的,重刑也得复核,要打板子的早就打完了。赔偿也发了,地也分了,裘县令也不归她管了。现在连蓝、姜都要走了。

    祝缨似乎没受到林氏的影响,也将奏本写好,连同案情的详述也写了。冷云不放心,必要看一看才肯罢休,祝缨遮住了前后文,只让他看一条:三个孩子未满七岁,不过因为黄十二郎行为特别恶劣,所以没官。

    冷云道:“你这不判得挺好的吗?”

    祝缨道:“我这头放奴婢,那头又添奴婢,真没意思。”

    冷云笑道:“怎么犯起傻来了?怎么可能没有奴婢嘛!该放的放,该罚的罚,有赏有罚,才能转得起来。”

    祝缨也轻笑着摇头:“大人,秋收就要开始了!送天使的路上我看过了,已经能开镰了。”

    冷云跳了起来:“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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