迂直

    秋收是个紧箍咒,散漫如冷云也不得不重视。他又不长于庶务,但是这又直接干系到他的考核。

    冷云不敢再耽搁了,他以前对播种、收获之类的农时半懂不懂的,外放之后气候又与京城完全不同,一切都是现学。他急急地催促着薛先生:“得赶紧回去啦!”

    薛先生已经在收拾行李了,他也知道自己的东家是个什么样的人物,秋收必是一关,在冷云被催促再次赶往思城县之前,他就在准备这个事了,冷云不找他,他也要催着冷云回去的。

    二人礼也送了,使者也糊弄完了,不等再歇就要赶回去。

    动身前,冷云再次叮嘱祝缨:“你别再弄那些好心啦!在大理寺的时候,你抄家就要放奴婢,到了这儿性子又不改的。就算想干事儿,别跟陛下拧着来,记住了没有?”

    他说这话的时候就带上了刺史的威严。

    祝缨道:“奏本都递上去了。我也是头一回与宦官打这样的交道,真是开了眼了,我记住了。”

    “还是京城好啊!”冷云感慨,“离京城越远,事情就越麻烦。秋收的事儿上点心!”

    他嘀嘀咕咕地走了。

    这样的上司来过一回是不能让他空手回去的,祝缨又给他备了一份礼,薛先生也是一份,再给冷云的随从们发红包,最后将这些人送走。

    冷云的人马在天边变成一道斜线的时候,祝缨转过头来,说:“咱们也回去吧。”

    她的口气与平时无异,项安悄悄看了一眼哥哥,项乐对她摇摇头,两人无声地跟在后面。顾同、小吴这些日子一直忙前忙后的,都上前来关切地说:“大人/老师。”

    祝缨道:“没事儿。”

    蓝德这个反应有点出乎意料,送走他们之后,祝缨就回过味儿来了。宦官可不就只能听皇帝的吗?

    她说:“咱们也该干正事了。”

    …………

    一行人回到县衙,不必看皇历,只要回来的路上左右瞥一瞥田地,就能知道秋收迫在眉睫了。有性子急的人八成已经在开干了,无论春耕、秋收,都不必官员说:“开始。”才会开始的。官员要做的安排是一个整体的协调,譬如祝缨在福禄县准备的粮仓之类。又或者是调协耕牛、用水等等。以及秋收期间的其他保障,还有朝廷极重视的——租税。

    福禄县那里已成制度,大家都习惯了,祝缨暂且不过去也能转得起来。思城县这儿才大乱了一通,虽然提气,气势却不能代替细务。

    祝缨打算先把思城县安排好了,盯两天看着没问题了,再回福禄县去看看。

    她到县衙,第一件却是将县衙内的官吏召集过来。如今思城县衙仍然在职的前官吏只有一个主簿、两个仓督、一个市令。主簿是个与祁泰性格差不多的人,品级既低,性子又绵烂,混日子竟让他安全混过了大案。两个仓督是祝缨硬留下来的,考虑到了秋收,仓督这个活计须得有点经验的人来干,属戴罪干活。市令则是因为新近上任,还没来得及犯什么事儿。

    其余包括衙役,大部分都是新近收招,手比较生,人品也未经检验,祝缨只能靠“相面”最后定下一些人。

    她将这些人召了来,道:“抬上来。”

    童立童波带着人将几只沉重的箱子抬了出来,祝缨道:“都知道你们为什么能进这大门、领这份饷吗?”

    底下也有说:“是大人恩典。”的,也有说“是大人慧眼。”的。诸如此类。

    祝缨道:“因为你们的前任犯事完蛋了,才轮到的你们。你们要是也犯事,就轮到别人领饷了。衙役以前的俸禄我是知道的,不少,也不算太宽裕。关切你们的衣食,本该是衙门的事儿,这件事儿从今往后这事由衙门来接管了!

    丑话说在前头,拿了我的钱,接下来再动歪脑筋,或暗中加租,或收取贿赂,或暗中盘剥,或买卖官司,贪赃枉法者。左手伸出来,剁左手,右手伸出来,剁右手,两只手捧的,两只手一块儿剁!有渎职懈怠的,二十板子,撵出去!”

    说完,将箱子打开。

    箱子满是铜钱,在金秋的阳光下闪着诱人的光。

    祝缨道:“发吧。”

    她先给诸人按照等级发了钱,衙役们笑着捧了自己的钱。几十号人发完了钱,祝缨道:“秋收了,好好干!”

    众人齐声响应。

    祝缨发完了这些人,再将召来之前办案的人,办案的补贴她已发放了一次。现在再发,就是接下来要干活的钱了。两县秋收,可得盯好了,否则辛苦了一年,最后“丰产不丰收”,可就要闹大笑话了。

    童立童波等人也领了钱,都笑逐颜开。

    祝缨道:“这几个月也都辛苦了,不过还得再辛苦一阵儿,秋收完了给大家轮值放假。”

    “好!”

    祝缨分派了几个人携公文至福禄县,使关丞坐镇,监督福禄县秋收事宜。将莫主簿及部分县学生、部分衙役留下来,与思城县的官吏搭配使用,以免新手衙役才干活就遇着这个大件儿的不会干乱来。

    然后下令思城县当差之人,就在秋收期间,再宣谕全县——重申征收的租税标准。将以往那些加派统统给蠲了。

    分派完毕,各人都领命忙了去。此时的思城县,分到地的人可谓是天上掉了个大馅饼,即便这个馅饼本身是他们自己做的。其余大部分人也是觉得头上压着的一块大石头被搬开了,开始一门心思扑到秋收上。

    祝缨终于可以偏偏抽空干点别的了,她将思城县的舆图取出来研究。秋收完了之后能够休息的时间有限,按照习惯,秋冬是修水利的时候。南方的春天雨水比北方要多得多,得赶在那个之前将水渠再给重新安排一下。

    以黄十二郎在福禄县的经验看,他能为了自己的田有水,夺别的地正常的水源,在思城县只有更恶劣。如今这些地虽然已收回重新分配了,旧账还在,得到地的占便宜不可能自愿吐出来。以往受黄十二郎欺负的人,也不会愿意继续受新田主的欺负。如果不趁着现在还在自己手上的时候给重新理一下。明年春耕开始,立时又是争水源械斗的大戏开锣。这样的械斗甚至会延续下去,年年种地年年打,打个几十上百年的也不稀奇。

    思城县的宿麦,被祝缨排到了重整水渠网络之后。

    祁泰终于可以喘口气了,四下没有生人,项安去给小江和花姐她们帮忙了,项乐沉默地站在一边。祁泰活动着胳膊道:“可算轻省些了,大人,思城县的粮仓也得修吧?”

    “思城县的粮仓暂时不成问题,查出许多隐田来不过请旨减免租税,今年不至于多出一倍爆仓。过一、两个月再往州城一缴,粮仓就更能盛得下了。到那时再修也来得及。你这么说,就一定是有数了,那你也跟水渠一并拢个数出来吧!”祝缨说。

    祁泰一噎:“啥?”还得他算?

    他把眼睛看到了项乐的身上,项乐沉默地看着他,祁泰清清嗓子:“小项啊……”

    项乐道:“要不您再带两个徒弟吧。”

    祁泰道:“……”

    祝缨看得直乐。

    祁泰对祝缨抱怨道:“本来还有几个县学生能用,您又给派下去了。”

    “谁带的像谁,”祝缨说,“思城县原本的风气不太好,福禄县比他们要强一些。跟着好人学好事,跟着坏人学不良,学点好的,等咱们走了,这里还能撑些时日,撑到能迎来个实干的县令就能过些好日子啦。”

    祁泰道:“您要走?”

    祝缨道:“政事堂让我暂管着这里,可没让我任职这里呀,只还是得回福禄县。”

    “宿麦呢?”

    祝缨道:“福禄县也没能全县种好麦子呀!思城县就算要种,由我统筹,我也只管这一项事务,别的事儿也不归我管。不得趁现在还由我做主安排了么?”

    “现在这样就挺好的。”祁泰真心实意地说。

    祝缨说:“那是因为有冷刺史,他盯不到的地方,还有得扯皮呢。”

    祁泰是最怕扯皮的事的,一听脸都白了,说:“我去拢算去。”

    祝缨与项乐都笑了两声,祝缨接着写其他的计划,项乐抱着胳膊在一边擦刀。他也用刀,是普通的刀具,比祝缨比郑侯那里得到的差不少,他仍然很珍惜地将刀保养得很好。

    擦好了刀,又去取水来给祝缨续上,等祝缨停了笔、收好稿子说:“咱们出去看看。”他提着刀,沉默地跟在祝缨身后。

    …………

    祝缨说“出去看看”一般就是附近随便逛,如果说“去某处看看”项乐就估计着远近给她备马。有了项乐之后,曹昌就抽出更多的时间来照顾马匹,这孩子过于老实,也不与人争执,马是越养越顺手了。

    祝缨道:“曹昌还在看马呢?同侯五一道过来,咱们出去散散心。”

    才到衙门口,就见林翁和林八郎避在一边苦哈哈地候着。见她出来了,林翁抢上前去跪下:“大人!小人无颜见大人呀!”

    祝缨道:“令爱呢?你不看好了她,自己就过来了?你家里庄稼不收了?不要再生事。没人救得了你。”

    林翁慌忙道:“是是。这就带她回去。”

    祝缨又看了林八郎一眼,这孩子这运气也是不好,她说:“回家去吧。有事儿以后再谈。”

    项乐上前一步,拦在了林翁面前,道:“请回吧。”林翁犹不死心,又呼喊了两声。项乐道:“你自家的事,叫大人做甚?快些回家吧,才闹了那么一场,留在这里叫人知道你是谁,恐怕不容易脱身。”

    林翁没奈何,只得与儿子林八郎,带上了林氏一同回福禄县。

    侯五等项乐追上来问:“回去了?”

    “嗯。”

    “他娘的,好人做不得!”侯五低骂一声。

    祝缨道:“他都走了,别跟他怄气了。”

    几人走在街上,秋收时人流少了不少,来往的人脸上多半是带着轻松的,一看到她,变成感激中带着紧张。他们还没太习惯一个县令会在大街上闲逛,见了她轻是叉手、长揖,重是要跪。祝缨道:“你们这么着,我可逛不到什么了。”让大家不要多礼。

    走过长街,隐隐听到哭声,祝缨拐了个弯儿循着哭声来到了黄十二郎的旧宅前。

    黄十二郎的旧宅,蓝德坚持要拆,祝缨给保住了其中一部分分给了宅基地被霸占的苦主。他们也是倒霉,只因邻居黄十二郎要扩建宅院,他们的宅子就被占了。黄十二郎拆了不少小户邻居的房,重新规划了他的“豪宅”。

    如今地基各归原主,他建的屋子也成了附赠,他自己的主宅却被蓝德下令给拆了。

    拆下来的砖石木料,蓝德也学着祝缨的样子要去砌粪池。因他走得匆忙,没能亲眼看到。空出来的地,祝缨就让临时搭了些简易的木棚屋子,安置黄家未成年的孤儿奴婢。

    此时天气尚暖,也还能住人。项乐上前拍门:“谁在里面?三娘?”

    项安从里面拉开了门:“哥?大人!大娘和江娘子她们都在。”

    祝缨走了进去,问道:“怎么了?”

    小江从里面出来,一面除下罩衫一面说:“死了一个,现有两个病着的,她在看。没爹没娘的,稍没点眼色就是受欺负的货,吃也吃不好,挨打倒能先轮上。唉……”

    这还没赶上“时疫”的时候,秋高气爽的,只是伤病。小江是来验尸的。思城县这地方,仵作收钱瞎填尸格写“意外身故”来给劣绅脱罪,已被判了个徒刑。小江就带着翠香暂时接手了他的活儿。

    花姐到了这里,病人就更多了,也是走不开。祝缨只好把江舟调回福禄县,兼看顾一下张仙姑和祝大。这二人念叨着花姐,总也盼不来,张仙姑逼着祝大写了张白字条子,让祝缨不要累着花姐,早点把人带回来。

    花姐现在正在把脉,通铺上躺着一个干瘦的小姑娘,周围围着几个、一边贴着墙根站着几个大小不等的孩子,都眼巴巴地看着。

    祝缨道:“你忙,我去隔壁看看。”

    隔壁铺上挺着个少年——已经死了。还没来得及叫人搬出去。

    小江低声道:“他是时常挨打的,春天的时候,打的那一顿尤其的重,骨头都断了。也没人管,自己硬挺着,看着像是好了,哪知道……”少年身边又有个小童在哭。那是少年的弟弟。

    祝缨道:“父母怎么没的?”

    “病死了。”

    祝缨道:“现在腾不开手,先让活着的将养,死了的去支钱买口棺材先葬了吧。我缓缓手再来弄他们。”

    翠香小声说:“妾、妾可以来照顾他们的!只要不嫌弃。”

    祝缨点点头,回头对项安道:“你甭忙那些了,来丈量一下这片宅子,不会就学,给我拢个数来,这里能盖多少屋子。”

    项安跑过来道:“大人要什么样的屋子?”

    “见过县学的宿舍么?就那差不多。拢一个数,盖起来要多少钱,能住多少人。嗯……不用一人一间,三五人一间也行、七八人一间也行,要有灶房和饭堂,再有个厅能坐着说话。哦,男女分开。再有个班头。”

    她顺口唠叨了一堆:“别处有收留些孤儿弃婴的地方,这儿也得有啊。”一般这种地方,要么是官府管事儿用心经营,要么就得当地士绅有善心来维持,总的来说,得是有钱有闲还要点脸。否则有不如没有,极易沦为人口-买卖的一个窝点,里面的孩子下场一般不会太好。

    祝缨不特别费心在两县先弄这个,主要是因为手头紧。思城县这是一下子抄到了这么多孤儿,不得不为之。

    从黄家抄出来的少年奴婢里,年纪从五、六岁到十四、五岁不等,大部分都懂点事儿了。有听懂的脸上也带上希冀的光,也有听不懂的问着相熟的人。祝缨耳朵动了一动,扫了一眼孩子堆。

    准确找到了一个相貌平凡的小男孩儿,他正在对一个更大一些的方脸男孩说着别人听不懂的话。

    巧了,她听得懂。这是她学了之后有阵子没用的语言——利基族的语言。

    祝缨暗暗记下,上前几步,又不与他们走太近,问:“在这里能吃得饱饭么?”她在这个年纪的时候,每天都花不少的心思在琢磨着怎么填饱肚子,坑蒙拐骗的事儿干了不少。有爹娘养都不行,特别容易饿。

    孩子七嘴八舌地说:“比以前好。”

    “那饱没饱呢?”

    “是饱的。”有孩子说。

    祝缨看他们穿得虽然破旧,倒也干净,铺上是干净的草席子和几幅被单。问道:“衣服、被子……”

    翠香忙说:“都带他们浆洗过、换过了。”

    “是我疏忽了,只说弄个住的地方,忘了给衣服了。等会儿开了库,再取些布来,一人做一身吧。”

    祝缨嘱咐完,又去灶间看一看,很简单的两眼灶、两口大锅,都是用来烧水的。他们的饭是从外面做好了拿过来的。小江跟了进来,低声道:“虽是穷苦孩子,也有几个毛病不小,大户人家的奴婢,性子也是千差万别。有老是挨打的,也有帮凶胚子。有半夜进来偷吃的,也有想偷米出去的。”

    “为什么偷米出去?”

    “攒私房的攒惯了,”小江说,“唉,又能攒多少呢?”

    祝缨道:“这样啊……”

    孤儿的去向一直是个问题,许多地方的办法就是,长大了学点儿手艺。完事儿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养到十六岁就不让住。也有的地方十四岁就把男孩女孩儿挑几个人家去当仆人或者学徒,名义上都是有雇佣的契书。实则大部分人一辈子也就如此了。运气好的像杜大姐那样,碰到祝缨。本领强、天资高的,或许可以有其他的机缘。

    小江没有催促她,只说:“都不急,还都小呢。”

    祝缨道:“嗯。”

    然后就让项安把那个方脸的男孩给叫了过来。

    方脸男孩儿的长相上稍有点不同于本地人的样子,他有些局促双肩收着,见了祝缨也先跪。

    祝缨道:“别怕,你阿爸阿妈是不在了,还是在山上?”

    方脸男孩儿一脸的惊恐:“你你你……”

    一旁项安等人也很惊诧,奇霞话项安兄妹都能听懂一些简单的,利基话就是“我知道你说的好像是利基话,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獠奴?”小江说。

    祝缨道:“倒也不算意外。”

    福禄县都能搜出“獠奴”来跟阿苏家换人了,思城县当也不至于例外。黄十二郎家大业大,底下多少阴影?异族语言不通的奴隶又比“同类”更方便当成奴隶管理。祝缨给所有的奴婢都有了安排,有家人而被强抢的还家,全家都在的就分地。也没有特别的区别。在孤儿这里,就显出来了。

    祝缨又耐心地跟方脸男孩儿说:“你还有家人吗?想回去吗?我可以放你走。”

    方脸男孩儿有点茫然,道:“没、没,我、我问问锤子。”

    “锤子?刚才跟你说话的那个小个儿?”

    “嗯,他聪明的。”

    方脸男孩儿渐渐卸下心防,从在黄家干活挨打,到这里有吃有住还能好好睡觉,总是能让孩子少些戒备的。他懂一些山下的方言,只是说得不好。经过交谈得知,他和那个小个儿的孩子,连同他的父母,都是被山上的利基人贩卖下山的。

    瑛族那儿,阿苏家和索宁家都是同族,也是互相抓着青壮年放血祭天。利基族这里当然也不例外,他们不同家族寨子之间就互相杀老人,拿老头脑袋祭天。与异族的区别只在于,同族砍头,异族放血。

    阿苏家有苏鸣鸾下重手狠治了贩卖同族人下山为奴,利基族这里就没有这样的一个人物,他们也猎取敌对的家族的人贩卖。

    祝缨与方脸男孩儿聊了一阵儿,发现这个十一岁的男孩儿虽然快要长大了,但是不太聪明的样子。他是三年前全家被卖到这里的,方言说不了多少。但是他又夸“锤子”小朋友很聪明,也是两年前被卖过来的,已经学会了“山下的话”。

    锤子小朋友的大名就是“锤子”,因为锤子的父亲好像据说是个用锤子的石匠,生他的前两天他阿爸新得了一把好锤子,就给他取了这个名字。但是锤子爸在锤子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锤子妈跟锤子被贩卖下山,锤子妈很快死了,留下锤子跟方脸男孩儿家凑一块儿。

    方脸男孩儿叫“石头”,下山之后黄家也会给奴婢顺口取个合用的名字,他们自己交谈还是用自己的本名。石头阿爸阿妈也是陆续死掉,阿爸是牵马的时候马惊了,被踩死的。阿妈则也是“生病死了”。

    祝缨听他说了一些,从袋子里摸了点糖给他:“慢慢讲。”

    石头在山上住了好些年,记得一些细节,祝缨听他的说法,石头家在利基族也不是什么有身份的人。住寨子边儿上,也跟族长没什么亲近的关系。听他的描述,利基族与奇霞族之前的水平差不多,当然现在阿苏家又强了不少。

    再多,石头一个孩子也不知道了。

    十一岁这个年纪,有许多事情应该都知道了,祝缨看他的反应,他是真的不明白。

    祝缨又让把“锤子”带过来。

    锤子小朋友据说六岁,外表不太显,穿着补丁旧衣踩着草鞋。祝缨道:“你就是锤子?”

    锤子也没掩饰得住吃惊:“大、大人?您懂?”

    石头笑道:“嗯,锤子,你说得没错,大人是比以前的那些人都好!”

    祝缨从锤子的脸上看出了一种熟悉的情绪,锤子低低地:“嗯。”

    他努力地克制住自己不要到处看,但是他的眼睛却有着与在平凡面孔不相称的灵醒,他的目光很清亮而不是眼珠子乱晃。看起来比同龄人要机灵得多了,他能够用思城县方言与人说话,如同一直生活在山下的六岁孩子。

    祝缨觉得同锤子说话比同石头说话还要轻松一些,也是问了锤子一些父母的话,问他:“你家在山上还有人吗?想不想回去?”

    锤子警惕地看了她一眼,摇摇头:“没有人了。”

    祝缨吐出一口气,她本来是想,借着几个利基族的人,好与利基族也有些比较正向的联系。哪知……

    她也没有失望,也给了锤子糖,对锤子说:“你们两个是好朋友吗?”

    锤子笑笑:“挺好的。”

    祝缨道:“你们先住下。”

    石头拉了拉锤子衣服的后面,祝缨问道:“你有什么事吗?”

    石头憨态可掬地摇头,祝缨又给了他们几块糖,道:“你们回去慢慢说,想回去了就告诉我。不想回去,就在这里住下。”

    将他们打发走,她又有了想法,对项安道:“你去找一找,黄家的庄客、奴婢里,有没有利基族的人。要能说得清话的。”

    项安道:“是。”

    祝缨再去看花姐,花姐那儿已经诊治完毕,正在洗手,说:“煎几剂药先吃一吃看吧。就怕烧不退,活下来也烧傻了。”

    祝缨道:“要用什么特别的药吗?我那儿抄了点儿,都给你们留着呢。”

    花姐道:“不用贵重的,对症就是好药……”

    两人住了口,一同往隔壁去,那里吵得厉害。到了却见他们在打架,刚才祝缨给了两个孩子一点糖,他们带了过去之后,石头没忍住又吃了一颗被发现之后有人要抢他的糖。石头个头不小,力气也大,推开了几个人之后双拳难敌四掌。锤子机灵,却是年纪太小,只能满屋乱蹿,跳到铺上居高邻下扑到一个大孩子的背上,将人一通乱打,然后跳下来要拉着石头往院子里跑:“快,跑到院子里。”

    对方人多,将二人堵在了墙角打,边打边说:“好獠儿!”

    侯五一瘸一拐地上前:“好小子!以多欺少!都给我起开!有种单挑嘛!”他像刨土豆一样,一个一个把外面围殴的孩子提起来扔开,将锤子提起来立好,又把石头从地上拉起来。石头可怜巴巴地看着掉到地上沾了土的糖,眼泪掉了下来。

    锤子站着不吭气。

    花姐难得生气:“不是对你们讲过不可以欺负他们么?也不许说‘獠儿’,人家好好的呢。”

    祝缨将二人打量了一下,道:“你们两个,跟我来吧。”

    将二人先领回县衙住两天,孩子之间打架,就看谁拳头大,现在这个时候,硬要让孩子们接受“獠儿”,他们恐怕是难以理解的,当面听话背后欺负是可以想象的。福禄县里,这两类人至今也只是从一个“公开鄙视”变成“比较客气”而已。离相亲相爱差得远了呢!

    祝缨可太明白小孩子残忍的一面了。天真可爱的是他们,欺负同龄傻子的也是他们。

    两个孩子带到县衙,交给花姐带去收拾了一下,寻摸了两套没有补丁的旧衣给他们换上,再把他们放到侯五的屋里,跟侯五他们一处睡。祝缨就等着项安去调查的结果了。

    项安弄了半天,抄了一张单子过来,道:“有根儿的都在这儿了。”

    如果黄十二郎那儿登记的时候有注明“何时从何人手里买獠奴,男几口、女几口”,就是有根儿的。如果没有注明,胡乱起个名字就死无对证了。

    祝缨道:“不对呀,领田的时候不是能说话的吗?”

    项安道:“他们记的时候,有户也按户。”

    青壮年的男女都是受欢迎的,因为可以般配成家繁衍人口。如果是贩卖的女子,就配给庄客,也是聚拢人心的手段。这样的女人,分田的时候按她一个人头分,却无法与她的“家庭”拆开,由丈夫出面也就领了田了。

    一些利基族的男子,能以自己为“户主”有个记录。他们在山下日久,又有了土地,多半不愿意回到山上,自然不会找祝缨诉苦。如果祝缨当初在福禄县手里也有田可分,也能留住更多的山上奴隶。

    祝缨慢慢看着单子,这上面笼统一个“獠奴”,分不清哪家是哪家。祝缨道:“你再去,问一问他们是哪族哪家的。”

    项乐道:“是。”

    侯五管不住嘴,问道:“大人又要开始了,朝廷一定会再记大人一功的!”

    祝缨看了他一眼,心道:那倒还早,只要黄十二的案子陛下别挑剔就好了,报上去的奏本能准了我就谢天谢地了。

    …………

    她所料不差,她在两县忙秋收的时候,蓝德、姜植二人也加快速度回京。

    蓝德还拖着好些个囚徒,包括裘县令等人,以及他硬拖走的三个孩子。一路上孩子再没了奶妈丫环婆子伺候,吃饭穿衣都要自己来。黄家在思城县的生活是一流的,没有京城的各地珍奇汇聚也是尽当地的最好,至少是软热新鲜。以前有人追着喂热饭,现在是扔一碗过来爱吃不吃,不吃饿着,饿哭了打一顿。

    与他们同行的,要么是蓝德这样的,要么是裘县令这样的,心思都不在带孩子上。偶尔有看他们可怜的,给口热饭,弄点热水给洗洗脸。

    蓝德又嫌他们拖累,看那小男孩儿,马桶也蹲不利索,还要喊人擦屁-股,好险没把孩子再打一顿。

    姜植道:“莫与孩子置气。”

    蓝德道:“早知如此,就在当地发卖了。”

    姜植让狱丞找个妇人把三个孩子给收拾照顾一下,对蓝德道:“既如此,不如再加快脚程,早些回京,早些将他们交出去。”他有点后悔当时没有再争一争,蓝德这么对小孩儿,让人是有些不忍心的。

    两人再加快行程,裘县令还撑得住,第三天孩子就病了。姜植命人把他们放到裘县令的囚车上,催令赶路。路上生病是很要命的,京城郎中更靠谱一些。

    蓝德骂了许多回:“小囚徒,丧门星,拖累我回京。”姜植算了一下日期,道:“你既着急,不如先写奏本,递到京中。”

    蓝德笑道:“妙啊!”

    这一耽误,祝缨和冷云的奏本由驿马快马递入京中就比他们早了几日。政事堂先看到那厚厚的一叠奏疏,王云鹤和施鲲都连连点头。他们是很烦那些写了几千字没个重点的奏本,筛选起来也麻烦。祝缨写得长,但都写得明白,没什么废话。

    连她请功的名单,也清楚地写“县学生若干人,某某某某,若干天内清查某地多少田亩、多少户口”。

    而不是像某些人写“某某,有功,要重赏。”啥功,不写。

    身为丞相,两位也时常为收到后一类奏本气急败坏——国家还有这样的官员,真是让丞相想打人!

    祝缨给手下请功,也不求实职,最末一等散官,求得十分卑微。两位心里已经许了。

    她的案情也写得清楚明白,断得滴水不漏。再看冷云的奏本,一看就不是他自己写的,只能说是他自己抄的。但也比较清楚,也没有出手去抢属下的功劳,只稍稍提一提自己是“从权”命祝缨办案。

    王云鹤写了个条子夹进去,好让皇帝如果不耐烦了可以读到重点。

    皇帝看完条子,仍是很细致地将奏本读了一遍,又将自己关心的部分读了一回。读到祝缨说:“天使降临,百姓无不感念圣恩。”微笑点头。看到祝缨写处置黄十二郎的部分,拍案而大笑不止:“哈哈哈哈,这个促狭鬼,怎么想得到的?!怪不得把段……”当年把段琳气得派了刺客!

    再看祝缨讲林氏义绝,写的是“黄某素来跋扈”,想也是这样,如此逆贼对岳父不恭敬也在情理之中。

    写黄十二郎的三个孩子,都不满七岁,按律也没有严惩一说。“天使”认为形同悖逆,也该有所惩戒。不过祝缨认为此事在两可之间,讨论之后依据“天使”的意见,因黄十二郎行为特别恶劣,所以没官。

    皇帝心道:蓝德忠于我。

    再看祝缨写的请功的内容,又笑了:“从九品?这也算是请功?”

    后面是祝缨写的善后事宜,皇帝就没读二遍,只把检出了隐田隐户一句拿指甲在一旁划了道长痕,点了点头。

    看冷云的奏本,与祝缨说的大同小异,也笑:“他也长进了,他外祖母说得没错,孩子是该出一趟远门,这样才能懂事。”

    这里奏本都看完两遍了,那边蓝德和姜植的奏本才到。姜植的奏本写得中规中矩,只写所见所闻,又略提了一笔祝缨对百姓的了解,写祝缨之踏实肯干,自己也有所收获。

    蓝德的文字就差了很多,他识字也会写,就是错字稍多,写得内容描述也杂乱。描述起来偏向写他自己很好,也着力描述了黄十二郎的三个子女之可恶——养尊处优,途中还要指使人服侍,可见是为祸一方的孽障,得严惩。再提一笔,三个人开始都还反对处罚呢,尤其是祝缨,说孩子小,但是自己仍然坚持住了!“做官的都不通人情”蓝德在奏折里说,就知道照着书本子给人添堵。

    他的奏本是不经政事堂的,所以王云鹤不知道。

    皇帝看了,眉头皱了皱。他没有急着批复祝缨和冷云的奏本,直等到蓝、姜二人回京复命,他召见了二人,要听二人当面讲述。

    有姜植在身边,蓝德也不好夺祝缨所行之事为己有,含恨提了自己心心念念的“他就把那屋给拆了”,把黄十二郎的人头给献上。然后又述一遍自己与其余三人争执之事:“姜大人也可怜他们呢,是吧?祝大人讲的道理一套一套的,什么七岁的,奴婢想,悖逆遗凶若是能与奉公守法的人一个样儿过活,谁还会老实呢?”

    姜植心道:你这阉狗,为了折磨人显摆自己竟开始讲道理了?

    皇帝问道:“姜植,是这样吗?”

    姜植也引律来申辩:“确不满七岁。”

    皇帝一摆手:“迂直啦。”

    蓝德道:“就是。”

    蓝兴突然将眼睛睁大了一点,看了蓝德一眼,蓝德顿时住口。蓝兴轻步上前,将皇帝手的茶换了热的,皇帝道:“他们就是讲究太多,才这么不贴心。”

    蓝兴道:“贴心的时候也还是很可意的。”

    皇帝道:“可惜这样的时候不太多。”摆了摆手,让蓝、姜二人退下。

    皇帝提笔批复了祝缨和冷云的奏本。他只准了少数几个人的官身,赏钱方面倒是答应了,批了些钱帛。

    …………

    秋收结束,租赋收到一半的时候,皇帝的批复与赏格也到了。

    此时祝缨已回了福禄县,被张仙姑抓着了每天灌补汤。

    旨意的到来救了她,她跑去接了相应的旨意,顺便接了经吏部之手发来的几个人的告身。皇帝准的赏格里,有钱有布。新铸造的青钱,都用大红的绳子穿着,整整齐齐地码着。

    祝缨一面招待使者,一面命人去将名单上的人聚齐,好来宣布此事。

    心里盘算着:从九品的行头也得准备呢,也罢,我给他们一块儿做了吧。

    接到消息的人到了县衙,心中若有所觉,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兴奋。等听准了自己受赏了,都兴奋得欢呼了起来。祝缨说了三声:“肃静!”才让他们安静下来。

    他们强忍着笑向京城的方向叩谢,站起来。祝缨开始分发他们的告身或者赏金。

    项乐和项安对望一眼:他们干的事儿都够当官儿了,大人呢?大人最辛苦,功劳最大,怎么不见赏呢?

    机敏

    这次来福禄县的“使者”不同于上次到思城县的蓝德、姜植二人,是很普通很正常的一个差使。带一点京城来使的骄傲劲头又故作一些亲切,有蓝德一衬,就显得可爱了许多。他先到刺史府,宣布了对冷云的回复,再由冷云派了个董先生陪着过来。

    董先生穿着从八品的衣服,老脸上的褶子笑深了几分,祝缨道:“恭喜。”

    董先生忙拱手道:“同喜同喜,不敢不敢,多谢多谢。”

    祝缨问冷云好,董先生道:“不是太好,正忙秋收。”说着笑了。

    使者问道:“秋收如何不好?”

    祝缨道:“一会儿董翁回去,要再同冷大人再算一回秋收的账,冷大人这下不得休息了。”

    使者道:“地方上确实辛苦呀。”

    祝缨指着下面的人说:“他们更辛苦些。”

    使者道:“也不白辛苦。”

    他与祝缨一起笑看下面的人乐成一团。这样的情况他们见的太多了,两人相视一笑。

    祝缨道:“让他们高兴去吧,下榻之处已备好了,请。”

    使者也客气地说:“请。”

    福禄县城这几年比之前看着热闹了一些,好些个屋子都翻新了,尤其以临街的一些铺子之类为最。有的是整个儿拆了重建,有的则是更换了一部分。有换了漂亮整齐的新石基的,有换掉已朽掉的下半截门板装上新木板的。新屋都要比老屋更大、更宽敞一些,一派新气。

    祝缨陪着使者去驿馆那里居住,县城内的驿馆不同于城外路途上的驿馆,它更像是一座待客的宾馆,谁来的都住这儿。驿丞招待来客已招待出了经验,山上来的,就往一处内设火塘的屋子里引,官府往来,就往另一处推开窗就能看到假山细竹的地方引。

    使者也不挑剔,道:“正值秋收,祝令正事要紧,不敢耽搁。”偏僻地方实在是太小了!使者没有见过福禄县贫穷时的样子,不知道现在已经算有很大改进了,看了觉得福禄县仍是有些小。

    在这种地方,拿了地方县送的礼就走是最好的,福禄县也没有什么闻名天下的去处,呆久了是真无趣。

    当晚,祝缨在县衙设宴款待他,做陪的都是今天白天得了赏赐的人,祁泰、顾同、小吴三人从九品的散官都被批了下来,衣服还没做出来,都穿了自己最体面的衣服,在下首陪着。其他一些拿到赏钱的县学生也都来了,乡绅们此时又不得参与了。

    使者左顾右盼,竟没有个歌姬舞女,全然不似刺史府的排场,只能看着大家玩个投壶之类的游戏,没丁点儿的靡靡之音。他看了祝缨好几眼,对上祝缨疑惑的目光,他自己也不好意思点名要,怕被祝缨给撅回来。

    祝缨在离开京城之后,又再次小小出了一回名,这回是拜蓝德所赐。

    蓝德回到了京城之后还是气闷,祝缨、冷云给手下人请功,祝缨这儿三个从九品,冷云那里一个从八品的董先生。冷云和祝缨本人官职都不曾升。姜植与蓝德是使者,姜植是本就定好了要外放的,回京之后就到宛州做别驾了,品级上升了。只有蓝德依旧是在宫里当差,无论职事还是品级都没有升,连管的事儿都没变!

    冷云和祝缨都不在乎自己身上的官职,蓝德却患得患失起来,越想越不甘心,自己这是啥都没捞到啊!他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怪来怪去,便归咎于必是案子没有办好。他想继续插一脚,插不上,他的差使回来就结束了,皇帝并没有把案子交给一个小宦官继续管的意思。大理寺、刑部都不搭理他,人家按部就班地复核案子。

    大理寺里,窦大理对祝缨断的案子非常的满意,证据清楚、援引律条明白,虽然窦大理自己也没什么发挥的空间,不过窦大理那儿还有并案的“诬告反坐”即黄十二郎的外甥赴京告状的案子、由私设公堂案扯出来的裘县令等官吏渎职循私受贿的案子,也不算只是个走过场盖章的。

    上头有皇帝盯着,案子进度非常的快,在大理寺没几天就转到了刑部。刑部的钟宜已到了要休致的年纪,记性仍然不错,至今深深衔恨“小吏可恶”!思城县的官吏到了他的手里可算是倒了大霉了,钟宜只嫌前面两道手续办这些胥吏不够狠,对黄十二郎的事儿核实了一下就签字了。

    无人搭理蓝德,连蓝德辛辛苦苦扯到京城的三个孩子,人家处置的时候也没问蓝德的意见,只给皇帝的上书时提到,都统交教坊司了。

    从大理寺和刑部的回复来看,两处都认为案子基本情况侦办得很清楚,事情办得也周到。虽然在一些细节上钟宜认为对小吏太客气了,倒也没有故意宽纵。总之,人家正经人觉得办得还可以。

    蓝德在宫里嘀咕两声,又被蓝兴训斥:“你只办一差,命你观摩,你观摩回来便罢,还道自己从此就是口含天宪了么?!陛下要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往别处伸手,仔细你的爪子!眼皮子这么浅,别说是我儿子!”

    蓝德不敢再说这个,但又不甘心自己的“功劳”被埋没了,背着蓝兴又在不少场合说了一些祝缨的坏话。“死心眼儿!”蓝德说,“将个好好的案子弄成眼下这个样子了!弄得大家都不合陛下的意。”又细数祝缨种种,什么“拆房填坑”什么“砌了粪池”,“那么狠辣的手段,最后不动三个孽障,装什么大度?”还拉出冷云来作对比,认为“刺史就是刺史,就是比县令晓事儿”。

    说者有心,听者更有心,使者来之前就满脑子的祝缨不好应付。既知道,就不要求一些“额外”的优待了,免得被一个“死心眼儿”当面说你个使者怎么能够好色?

    他又留意观察,祝缨好像是完全不知道宴会应该有伎女陪伴这事儿,底下的人也无一人有那种轻佻之状。席末也有几个女子,黑的黑、丑的丑,有个面目娟秀的,却是一脸冷漠的样子看谁都像瞧不起。使者瞥了她一眼就不再看——那是个仵作,她肯陪他喝酒,他还不愿意呢!

    使者压根就不知道,祝缨不给他伎女是因为福禄县压根就没有什么官妓了。能放的都放,一些无处去的还留在那里,把房子改吧改吧,改而卖酒,县里有个什么事儿,比如祈雨、祭神、过节,需要有奏乐的时候,她们再来充个数。

    使者也只好做一回正人君子,喝着小厮斟的酒,听着县学生们做的水平不怎么样的诗,最后与他们一起投壶。祝缨命人捧出几盘子的金银、青钱,说:“胜者有彩。”

    大家都让一让使者,除他得头份之外,别人再争其余的。祝缨自己袖手看着,看使者额外的钱也拿了不少,再看使者酒也有了一些,才请使者去休息。

    使者带着醉意说:“祝令是有些古板了哈,哈哈哈哈。”

    但就是没有伎-女给他。

    使者荷包也丰了,旨意也传了,再不多留,也不再回冷云那里,直接率众返京了。董先生则在福禄县多留了两天,与祝缨约好:“往州城纳粮的时候,千万带好麦种。”

    祝缨道:“忘不了。”

    董先生春风得意,也知祝缨送了他一程,又客气又热络,两人很聊了一会儿。董先生又打听了一下两县的收成等等,便不再留,这个时候他得回去盯着。祝缨问道:“薛先生怎么样了?”

    董先生摇头叹息:“这回没他。”

    祝缨道:“我想也是,我这儿呈上的,陛下也没全准呢。好饭不怕晚,该有的总会有。”

    “只是有些不得劲儿。”

    祝缨笑笑:“会有得劲的时候的。”也送董先生一个大红包算给他贺喜,将他再送走。

    …………

    饶是秋收征粮还没完毕,整个县城还是越来越热闹了!

    祝缨这里派人找了裁缝制了几身新官衣,召来三人一人发了一身,三人都笑着捧着了。

    祁泰至今云里雾里不敢信,第一个拿到了告身,闺女都点了八遍家当,筹划好好请一下长官祝家,再请祝家仆人一次,最后请衙门里的人也吃一回酒。他还没回过神。

    他拿到了官服,双手捧着笑得很朦胧:“大人,呃,这个,给、给多了,嗯嗯,先前讲好的四季衣裳,不算官服的。”

    小吴捧着自己那一身,激动了好几天眼瞅又要被祝缨关黑屋里饿饭,插言道:“喂!醒醒!你现在是官身啦!这是大人另赠的!可不是什么‘讲好的价钱’!”

    小子会说话,祝缨打算晚两天再关他防飘。她给他们请散官,一是比较容易,二是他们这样子如果一下子有了实职飘了,容易轻佻出事。

    三人里只有顾同比较正常,他也激动,但不至于发昏。与吏员出身的另外两人不同,他是县学生,是乡绅家的孩子,又是自己跑来追随老师,做官是比较正常的追求。他也笑道:“祁先生是实在人。”

    小吴道:“顾郎君说的,我不实在么?”

    “实在。”顾同忍着笑说。

    祝缨道:“都去换上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再改。你们现是散官,虽无实职,也不同于往日。老祁、小吴,你们二人不再是我的随从啦,咱们的得重新安排。想要求官呢,就去吏部排个队。想回家歇些日子从容筹划呢,我也给你们盘费,这些年辛苦你们了,再在我这里充当吏职就说不过去了。”

    小吴急道:“大人!小人还愿意服侍大人!”

    祁泰终于回神,说:“东翁,这与讲好的不一样。我既答应东翁,就要陪东翁将事做完!东翁在思城县才开了个头,我再走了,不是要更累了?”

    祝缨道:“我是个县令,无事不能使得动你们两个的。你们两个总不能一直做个散官吧?”

    祁泰道:“我能。”他越想越觉得这事儿可靠,跟着祝缨,只要干她安排的事儿,也不用费劲跟同僚处关系,也不用动脑筋讨好上司,真好!

    小吴也说:“没有大人,谁知道小人?不跟着大人,小人又算老几?”

    祝缨道:“你们好好想想,再来同我讲。离京这些年头,老祁也没回去过。小吴呢,回去都是当差,也该让家里跟着高兴高兴。”

    两人都说不走,祝缨道:“莫急,回去想想再说。”

    她没安排顾同,顾同还是她的学生,学生就是拿来当牲口使的,散官怎么了?照样得干活,秋收下乡征粮正用得着呢!

    顾同也有这个默契,捧了衣服又郑重一拜,道:“老师,学生家里略备了薄酒,请老师赏光。”

    祝缨道:“好,我必去的。”

    祁泰想起来闺女这几天也在准备,忙说:“东翁,我这儿也有,我这儿也有。”

    小吴也说:“我也是,我也是。”

    祝缨道:“你?先给我稳一稳,将你的伙伴请一请再来找我。”

    “是。”

    祝缨让他们都先回家。她早有预案,祁泰的缺,即便走了还有项家兄妹暂代。小吴那儿她在福禄县也有童立童波顶上。就是可惜侯五的官身没有批下来。她不能总指望着这几个人干活,还得接着扒拉人!

    她扯过一张纸来写写画画,没写两页,祁泰就又回来了,身后跟着女儿。

    祁小娘子等闲不大往前衙来,过来必是有事,她进了门就先拜一拜,道:“大人,我有件事儿想求大人。”

    祝缨看看她,起初,是觉得祁小娘子有可能家学渊源,有个女子管账也是不错的。哪知人家对这事儿没个天赋,偏偏厨艺还行,家里上下一把抓,只得作罢。

    祁小娘子比她爹清楚得多了,她知道自己亲爹是个什么样的人,当官儿?不被人坑死才怪!好好的能把祖传的吏职也给丢了,当官这辈是想都没想的,这个官就是祝缨白给他的。那就得珍惜。

    既然祝缨这么可靠,自家又有这门手艺,就还跟着她干得了!说不定以后还能再升一升,离了祝缨,以后是什么样就不一定了。

    祁小娘子考虑到自己也还是要成家的,这个爹以后怎么办?听了祁泰说的话,请客的事儿也放下了:“您好不容易想对了一回,怎么不同大人将事情讲定了就回来了呢?弄得像是假客气一般了!走,咱们同大人讲定了!”

    抓着祁泰就到前面来:“现在家父蒙大人的恩情也得了个官身,也有俸禄了。回京不易,请您还收留我们父女,感激不尽。以前干什么,现在咱们还干什么,绝无二话!只当客居,抵您的房租了!”

    不当雇来的账房,我做客行不行?就当我是闲逛来的,看着这里喜欢住下了行不行?顺便帮个曾经的旧东家的忙算个账,行不行?有俸禄,能自己糊口,不用发钱就不算以官身给人当雇工,不犯法。

    祁小娘子打定了主意,坚持留下来。

    祁泰本就认为一有官身就离开不厚道,虽然思念京城,但回到京城似乎也一堆令人头疼的事情,便说:“我不能半路就走,多少陪东翁走过这一程。等东翁寻到新账房。”

    “如今还说什么东翁?你我同朝为官呢!”

    祁泰怔了一怔,祁小娘子小声提示,祁泰改口:“三郎。”

    两人重定了关系,祁泰了结了一桩心事回去跟女儿商量请客的事儿了。

    父女二人一离开,小吴溜进了屋子。屋里没外人,他也不怕项乐看着,当地一跪:“大人,大人千万别赶我走!我还要跟在大人身边学本事呢!当年我爹将我送到大人跟前,路上就嘱咐我,大人是个有本事的人,叫好好跟着,多长眼长耳朵。您可千万别让我回去呀!”

    他、祁泰、顾同,至今才算是真正的官场上说的“门生故吏”,那怎么敢这个时候跑路的?得死死跟着才行。

    祝缨从不亏待自己人。以他的本事,又没什么根基,排队等个实职还不定等到什么时候呢!还得跟着祝缨混。祝缨这儿许多事情还要人手,这个时候走了也不厚道。

    祝缨道:“起来,这像是什么样子?”

    小吴一把鼻涕一把泪:“您要不答应,我就不起来了。就这样回去了,我爹也得打我,我姐也得骂我。您就当我一个没正经事干的人,投奔您这儿来了。我虽是个粗人,不如顾郎君、赵郎君那么读文解字的,也想跟您再学些本事。”

    他与祁小娘子想一块儿去了,

    “你以后可不是什么小人了。”

    “都听三郎的!”小吴爬了起来。

    祝缨道:“换好衣服,一会儿咱们去顾家吃酒去。”

    “是。”

    祁泰父女本来有一个小院的独立居所,现在小吴有了个官身,再跟曹昌他们挤一间屋子就不妥了。花姐已经在安排他一个单间了,家具也要再准备。小吴到后面换衣服的时候,曹昌就对他说:“杜大姐来说,大娘说要给你换个新屋子住呢。”

    小吴脸上笑没断:“哎,大娘也太抬举我啦。”

    曹昌道:“你做官,不一样的。”

    小吴神神秘秘地凑了上来:“我说你,别总这么闷,外头的事情多跑一跑。也才好有机会呀。”

    曹昌犹豫道:“我……”他还是不想当个衙役书吏之类,当差升职。

    小吴摇头,不再劝他,收拾了自己的东西,都装好箱子,还出去帮忙搬家。童立帮搬家具,见了笑道:“小吴官人,你这可不像个官儿啦。”

    小吴道:“取笑了。咱们大人平日里也不像那些人那般懒得动哩。”

    搬好了屋子,小吴往里一躺,美滋滋的。寻思着怎么找个机会,蹭个文书信使,给家里报个信儿。

    ……

    比起这二人,顾家的阵仗就大得多了!

    顾同死劝活劝,才没让他们在使者还在福禄县的时候闹出幺蛾子。顾翁连秋收的心都没那么急切了,熬到了使者离开就大办了起来。他先去请教关丞,官服要怎么做,又请教官员的派头之类。

    回来就打算秋收之后就抽自家佃户来改房子,家族里头一个官儿——往上几百代攀认的黄帝子孙不算——也不能住得全跟普通人一样。对了,还得祭祖!得上坟!得请客!啊!族谱上现在就给孙子写上是官了!

    当然,头一件事就是放个大炮仗!

    他兴冲冲的,很想大花一笔钱。顾同看着很不像样,拖把椅子往他卧房门口一放,将他堵在了房里,说:“您要这么轻佻,就别出门啦!您瞧老师,他老人家是六品,他说什么了吗?天子赐绯衣,他天天穿了吗?咱们这么个样子会叫大人看不起的。我接下来还想更好呢!才不想这样就乐颠儿了。”

    顾翁笑骂一句:“没大没小。”可没拿鸠杖打孙子了,慈祥地看着这个孙子,越看越觉得这孙子是真的可爱哎!

    “行,就听你的!不过热闹也不能少!”

    顾同一拦,顾翁也就是请吃个席——流水席,摆上三天。堪比顾同他爹娶媳妇儿时的场面。顾同的外祖家也来了,与亲家一处越看顾同越喜欢。又到处洒帖子。

    顾翁亲自将帖子送到了祝缨的面前。

    “没有大人就没有老朽一家的今天,更没有顾同的今天,还请大人赏光。”

    “好,我去。”

    顾翁喜滋滋地道:“老朽就恭候大驾了。”

    祝缨道:“如今顾同有了官身,约束可更多了。家人务必奉公守法!”

    “是是。”

    “高兴是高兴,正事儿别耽误,秋收粮税、宿麦等都不能耽搁。”

    “是是。”

    祝缨看他实在高兴,说了估计也听不进去,不再嘱咐。顾翁又去给小吴、祁泰散请柬,他们两个也说要去。顾翁也是大手笔,知道顾同有了官身,也有一定的免税之权之后,又往顾同名下划拉田产、奴婢。还给小吴送一个小厮,给祁小娘子送了个小丫环。

    小吴眼馋有小厮的待遇,一想祝缨现在还没个这个贴身的小厮呢,有两个小獠奴,看着又不像是当奴婢的。俩人一间房住着,江娘子有时过来教他们些官话,教他们唱识字歌。

    小吴忍痛,将小厮给退了回去——大人都没有,我怎么能有?

    祁小娘子需要一个小丫环,她们寄住在这里,她虽有时帮厨,家里一些事情比如浆洗,杜大姐也帮忙干着。现在不太好意思再这样了,有些小排场还是需要的,想到杜大姐的事儿,就依杜大姐的故事,跟小丫环签个契,算长雇。她跟花姐在厨下忙的时候,小丫环也能烧火,家里的衣服也有人洗了。

    祁小娘子高高兴兴去顾家吃酒,陪坐在花姐的一下手,跟顾家女眷一桌。

    张仙姑被奉在堂客的首席,左右一片奉承之声,顾同的母亲也管她叫一声:“伯母。”

    顾翁又怕祝大受冷落,特意让自己的长子带着几个亲戚陪祝大。

    祝缨在外面也是被团团围住,祝缨不喝酒,身边却满是端着酒杯一口干了喝给她看目光殷切的乡绅们。他们也有后悔当初没转科的,也有暗骂儿子不如顾同机灵直接认老师的。但都觉得,跟着这位县令,是真有前途,明里暗里,都要扯上自家儿子。

    有说顾同:“今天是你的好日子,大人也不是外人,你去好好招呼你外公,这里有我们呢。二郎,来。”将自己儿子扯过来捧茶壶随时给祝缨倒茶水。

    也有借赵济说事的:“大人一来,咱们的好日子就来了,前头有赵家大郎上京,后头就有顾家这小官人有了出身,不知道下一位是谁呢?”

    赵沣心中微酸,本来他是头一份儿,不说妻子那头的关系,就说自己儿子,也是被祝缨送进京的。赵苏进京之后也有两封书信回来,详述京城见闻,虽是报喜不报忧,也透露出京城中确实有能人,自己以前是把很多事情想得简单了,又盛赞了祝缨对他确实不错等等。说自己进了这学校,以后出来做官也是比较顺利的,但是,现在还是学生,没有官身。

    顾同个后来的!现在就是官了!

    赵沣心里一时觉得自己儿子那样才更有前途,一时看顾同穿官衣的样子有些不甘。勉强笑着,说:“咱们何必乱猜?只听大人安排就是。”

    乡绅们顺着这句话往下,盼着做官的心思盖都盖不住。

    祝缨看在眼里,一句话也不接,只喝几口茶就说:“我又不喝酒,我在这儿你们也不能敞开了喝,我先回去了。你们也不要太晚,咱们正事儿还没办完呢!等冬天闲了,过年我再请大家。”

    乡绅们满怀遗憾,拥簇着送她回衙,从顾家一路往外快要送到衙门口了,祝缨道:“都回去,这像什么?顾同你也回去。”

    曹昌默默在跟在她的身后,二人回到了后衙。后衙里,锤子还没睡,屋里亮着灯,一旁铺上石头已经四仰八叉打着小呼噜了。

    祝缨推开门,锤子警醒地抬头,伸手住桌上抹了一把。祝缨走过去,看到他还没擦掉的水渍,隐约透出文字的样子。

    “识字?”

    锤子深吸了一口气:“学、学了点识字歌,就、就……”

    祝缨很高兴,问道:“都会写什么字?”

    锤子伸指蘸着碗里的水,写了个“聖”,又写“徳”,将识字歌第一篇写了两行。祝缨道:“你随我来。”

    锤子紧绷着,脚步轻得像只山猫。他小心地走在阴影里,跟在祝缨的身后到了书房。

    曹昌点了了灯,祝缨铺开了纸,叫过锤子:“你来。”

    锤子小心地走了过去,祝缨看看他的样子,一伸手,锤子没来得及躲开就被她托起放到了椅子上。祝缨递了支笔给他,道:“写写看。”

    锤子用力捏着笔,祝缨给他研了点墨。他趴在桌子上,蘸了点墨,落下两笔,头上冒出点汗来。他没用过毛笔写字,并不知力道,两个笔划就把自己预估的字给写糊了。他快速地看了祝缨一眼,见她没生气,往下趴了趴,重新蘸墨,这回将字写大,虽丑,海碗大的一个字却写对了。

    祝缨道:“可以了。字也是江娘子教的?”

    “大娘子带我去街上时,告诉我的识字碑跟识字歌是一个字对着一个字的。我就想应该是……”

    “这个字念什么?”

    “sheng”

    祝缨笑笑:“你想得很对。”

    她把锤子提下椅子,另取了张纸,将识字歌一篇一篇默了下来,然后交给锤子:“以后就不用那么麻烦了,照着这个试试。”又取了一些纸张笔墨给他:“拿去用。”

    锤子一个孩子捧这些东西还有些重量,仰着头,呆呆地看着祝缨。

    祝缨道低头道:“说给你就给你,天不早了,睡去吧。哎,吃晚饭了吗?”

    “杜大姐给留饭了。”

    “去吧。”

    锤子露出了与年龄相符的笑容:“是!”

    …………

    第二天一早,祝缨起身,后衙的人陆续都起来了。

    锤子拖着石头也出来,石头还揉着眼睛,锤子已经胡乱洗了把脸,跑到祝缨的门口,蹭前擦后。祝缨后宅不进外男,锤子年纪小,还能蹭过来。

    祝缨没有贴身仆人,锤子抢先跑过去,踮着脚尖去取洗脸水。石头道:“你矮,我来。”

    祝缨道:“我不用人管这个,你自己收拾好。只管习字,有不会的来问我。先学着这个,等我闲一下再看你读书。”

    锤子问道:“我、我能?”

    “凭什么不能?”

    祝缨从他手里拿过盆:“自己的脸也洗干净,头发梳一梳。”

    “哎!”

    祝缨把锤子搁自己家里散养着,自己忙着秋收的收尾工作。一切都很顺利,顾翁摆完流水席终于消停了,顾同也换回了便服,又回来接着当学生了,还是被祝缨当牲口使唤。

    祁泰、小吴虽说自认还跟以前一样,祝缨依旧对他们松了一松手,剩下的活就归了顾同、项乐、项安、童立等人。

    有三人做榜样,旁人是干劲十足的,项乐项安不图官身也图个报仇。既然祝缨做事厚道,他们也就继续相信她,为她做事。

    祝缨看福禄县粮税渐渐入库,又往思城县再巡视一番。思城县这里,她自己离开了,就将关丞和莫主簿留在这里。二人这些日子兢兢业业,倒也办得有声有色。

    关丞抱怨:“这裘县令真个没成算,也没志气,粮仓都不够使了,他也不修一修。”

    祝缨道:“没看邸报吗?他不是县令了。”

    关丞叹气:“看了,可真是……”他想说福祸无常,也是可怜的,县里的大户对付起来也容易,也不容易。遇上祝缨,那就是容易,如果换个人,就不太容易。

    祝缨道:“你这个气性,怎么当县令?”

    关丞道:“下官怎么敢想……”他抽了自己一嘴巴,又马上放下手来,再一跺脚。祝缨笑笑,拍拍他的肩膀:“干活去。”

    不多时,两县的租赋收齐。祝缨命关丞在思城县留守,看一看有没有衙役敢私下加征的。顺便将服徭役的人数再给确认一下。

    再往慈幼局去看一看那些孤儿奴婢,花姐、小江离开之后,这里找了四个妇人过来,每月领几百工钱,暂时照顾这些孤儿。

    两个过年就十六了的,祝缨预备让他们去种地。不会种的就学一门手艺,思城县也有流人营,翻俩工匠试试。再不行,就让他们自谋生路去。她也不能养人一辈子。

    余下的,也得开始学手艺了。

    两处巡完,她就押着粮草先去南府与上司会合,再去州城。

    南府的上司如今看她眼神又是一变,奇奇怪怪的,王县令也不再像之前那样大大咧咧,但话里仍是问:“宿麦……”

    “忘不了。喏,麦种我都带了来了。”她这一行,除了给冷云的麦种,还有给南府的以及王县令的。之前跟冷云巡视了一圈,多少有点数,照着公廨田的数目再多给一倍,随他们去种。种田的老农她也带了几个过来了。

    上司笑道:“都说你周到,你是真能干的。”

    笑着接了人和种子,祝缨指着老农道:“这些都是宝贝,您千万别冷着饿着了。回来我还得用呢。”

    上司道:“就放在我这里。”

    王县令也先分得了人和麦种,笑吟吟地让自己的手下:“去弄辆车。”拿车载着老农和麦种先回县里准备。

    二人心情变好,一路与祝缨且走且聊。有时说农桑,有时说案子,有时问冷云。他们问什么,祝缨就答什么,他们能领会多少就不一定了。

    一行人押粮走得慢,数日方至。祝缨在州城还是老待遇——先缴,完事再去拜见冷云。秋收完了,她得说说宿麦的事儿,趁着朝廷还没给思城县派个新县令,她得抢先下手把活儿给干了,免得扯皮。

    冷云依旧看着别人看活,今年秋粮果然如之前预料,比去年略少一些。但是冷云算着有查出隐田的功劳,也能应付得过去。

    祝缨这回来连人带麦种都齐全了,冷云喜道:“不错不错!正好!正好!哎,我走之前,能种下不?”

    “走?”

    冷云认真地点点头:“我要上京!”每年,每州的正副职都得有一个人进京去审核。一年的租赋啦、地方上的案件啦、其他的成就啦。解释一下完成不好的原因,以及如果有天灾人祸,去哭个穷。更重要的是,跟京里拉关系。

    祝缨道:“您才过来不到一年,又要奔波?路上吃得消吗?这事儿干系全州,就算是别驾长史有私心,也不会拿这事开玩笑的。”

    冷云道:“不对不对,你看蓝德那个阉人的狗样子,宫里像他那样的人太多啦!我不自己回去一趟是不放心的。”

    祝缨道:“大人与我报上的请功名单没有全批下来,也未必就全是他从中作梗。一说就全准了的,历来也是不多,端看上头怎么想。”她看了一眼薛先生。他的名字本来也写上去的,但是上头只批了一个董先生。

    冷云道:“我还是得回去一趟,一离开,就远了。还有你啊,你怎么不着急呢?不能远离,不能远离!”

    祝缨道:“宿麦的事儿您不管啦?”

    “我看着他们种下再走,我又不会种,有人会种就行了。南府的事儿,你管着。”说着,他恶作剧地笑了起来,“南府现在,没人会与你作对啦。”

    “什么作对不作对的?”祝缨说,“都有人管。大人,真要亲自回京?”

    冷云道:“我意已决!”

    “那年底的会怎么开?明年的春耕怎么安排?”

    冷云搓搓手:“我明年早些过来,路上不耽搁就是了。”

    祝缨又看一眼薛先生,冷云道:“他与我同行。”薛先生比董先生年轻不少,冷云就相中他当苦力了。

    祝缨眼见劝不住,道:“好吧。”

    粮缴完,种子留下,冷云还要多留祝缨,祝缨这回可不敢多呆了,说:“会馆那里尽有人的,大人有事,只管传信。”她那儿麦子还差点时间,橘子可快要好了!

    …………

    县里不用每年都派人上京,冷云这一去,等于将全州官员的考核也捎带上了,祝缨不担心这一点。她仍是让小吴跟着去上京,送自己的信,小吴现在也是官了,不过没仆人,就跟着冷云的车队走。祝缨也给小吴配了辆坐的车,让他一路一定要对薛先生礼敬有加。

    小吴机灵,看董先生便知薛先生,仍当薛先生是前辈敬。

    冷云这回可不挑剔,也不敢耽误了,他认认真真往京城赶路,越走天气越冷。回京是他自己要求的,直到此时他也只是骂天气,而不曾改了主意回头,只是停下来的时候拿小吴说事儿:“三郎还单派你来,难道我不能给他捎带?他同七郎就这么亲近?”

    小吴陪笑道:“因下官回家,就顺捎了。大人有大事儿,跑腿的事儿,还是下官来。”他小心地不提喜事之类,以免刺激到薛先生。

    冷云一笑。

    小吴回忆起在刺史府的日子,不由怀念起跟在祝缨身边的时候,心道:我这一走,谁要得意?不知道是童立童波还是项乐?

    他并不知道,祝缨现在想的并不是将小吴留下来的县衙里那个位子交给谁。

    项乐从外面跑了进来:“大人!好像出事了。”

    祝缨问道:“什么事?”

    项乐道:“我大哥回家说,榷场不对劲。山上怕有变故。”

    项家对山上寨子的事一向上心,这次榷场比之前冷清太多!山上下来的人尤其的少,进山收货的人也没出来。项家大哥到了榷场一看,觉得不对劲儿,回来之后便讲了。

    项乐便回来找祝缨说了这事。此时秋收已然结束,福禄县的宿麦今年能种到全县耕地面积的三分之二,但是山上还是比较清闲的。是有足够的人手与山下交易的。祝缨给苏鸣鸾介绍了制茶的路子,山上的普通茶叶、茶饼也渐渐有些收益了。山寨不大可能放弃交易。

    那就可能是真出事了。祝缨认真听了他的分析,让他把他哥哥找来,仔细问了这次和上次有何不同,山上下来什么人。得知“还是上次那些人带着。货少了,买卖也做得没心一样。”

    祝缨心道:来了!恐怕是义兄走了。

    她说:“你叫童立跑一趟赵家,问问赵娘子可还好,就说我有事要找他们夫妇商议。”

    “是。”

    血腥

    赵苏赴京之后,赵沣夫妇就很自觉地经常到县城居住了。祝缨对他们夫妇一向礼遇有加,童立跑过去一趟,赵沣夫妇很快就过来了。

    到县衙之前二人有一点猜测,心里都吃不准。从要种麦子了到是不是京城赵苏有什么消息了,又或者是要再提携一下他们家。但又都觉得不太像,种麦子的事儿已经铺开了,不算什么特别新鲜的事儿不值得这么单叫他们过去一回。

    往京城去的那个小吴官人才启程没两天,他们才托小吴把一些给赵苏的东西顺便捎带,再托他把赵苏的回信给带回来。至于提携,最近也没有发生什么事吧?

    夫妇二人横猜不着竖猜不着间,县衙已近在眼前了。

    童立在前面引路,到了书房外向内通报了一声:“大人,赵郎君和赵娘子来了。”

    祝缨伸出手来撑着桌面起身,走到门口脸上已带了丝和气的轻笑:“阿姐、姐夫。”

    赵沣拱手,赵娘子笑道:“阿弟好忙,这就又有事了,有什么是我们能做的呢?”

    祝缨做了个请的手势:“当然有事啦,好些事要靠阿姐和姐夫呢,里面请。”

    他将二人引到一边坐下,童立去上了茶来,祝缨再次打量这夫妇二人,见他们脸上没有一点焦虑、担忧的情况,心下十分地奇怪。她请这二人来并不是为了什么大事,而是要看一看赵娘子能不能到。

    如果阿苏洞主出事了,影响已经反应到了榷场上,赵娘子身为亲妹妹必定能得到消息,如果是阿苏洞主亡故这样的大事赵娘子必定会赶回去。她过不过来,祝缨都能从中读出讯息。

    可是她来了。

    但是榷场的情况又是不对的。一般而言,一种买卖如果变差,也是渐变,如果是骤降,必是有什么突发事件。即便阿苏家突然有了新的门路,又或者是山货因为别的原因减产,多少能知会她一声。但是据她所知,气候没变、也没有疫病等情况发生,更没听说阿苏家又跟谁对着抓人砍头放血祭天——如果是这样,山上怎么也会跟她要求一些支援,至少是再买点兵器。

    祝缨脑子转了八百圈儿,口上却说:“是有一件事儿,也不知可行不可行。”

    赵娘子笑道:“阿弟做事,什么时候不行了?你只管说,我们只管做。”

    祝缨道:“我又兼顾思城县,见他们那儿也有些橘子树,早先时候会馆那头就说,常有别的地方冒充咱们的橘子高价贩卖。我想,咱们不能耽误了粮食,能产的橘子数量就有限,与其让他们胡乱冒充,不如咱们自己来?”

    赵娘子有点听不明白,赵沣问道:“咱们去他们那儿种橘子?那地?”他能想到的就是,祝缨借着也能管着思城县的便利要给他们好处了,拨一些土地给他们种橘子获利。

    那倒是非常丰厚的了!那就得建仓库了呀……赵沣已从橘子想到了之后,甚至想到是不是能在京城也建个同乡会馆呢?赵苏正好在那儿,也可以管一管的。这样他们与赵苏的联系也就更方便了。不然像现在这样,自己派人完全没个保障,得等着蹭哪个文书或者差使,可是太费劲了。

    祝缨道:“咱们收他们的橘子。”

    “啊?”这与赵沣自己想的完全不同,赵沣一时没转过来。

    祝缨道:“就是买进卖出。十文一斤买他们的,五十文一斤卖出来——我随口说的,要是能卖更高当然更好。当然也不能给人家把价压得太低了,叫人赚不着就不种了。收的时候拣好果收,咱们有仓库,来年春夏还能再卖一波。也省得他们自己出去闯。咱们卖出去的橘子,谁又敢说不是福橘呢?”

    赵娘子道:“阿弟这主意真的好!是要给他做吗?”她将手放到了赵沣的肩头上。

    赵沣稍有不自在,看祝缨对赵娘子这举动一点意见也没有,他微微动了一动,又坐住了。

    祝缨道:“那个最终还是要士绅们公议出来的。姐夫到时候可以自己提一下,先稍做准备。这么大生意,要是自己吃不下呢,趁早找个合伙的。”

    赵沣笑道:“有大人这句话,我就可以放手去做了。”

    “一口吃不得个胖子,别积压了反而不好。”

    “是。”

    赵娘子看丈夫在祝缨面前不够潇洒,只好自己来讲:“阿弟,这橘子,能卖到京城吗?”

    祝缨道:“现在不是时候呢。”

    “前两年说咱们自家的橘子不够多,卖不了那么远,现在又要收些别人的,足够多了吧?你外甥现在又在京城,也来一个会馆,多么方便呀。”

    祝缨眨眨眼,道:“他现在还是要沉下心来读书,不能叫人觉得他浮躁才好。”

    祝缨没好意思说,您是不知道京城的房价!一个会馆,至少得两进院子吧?还得加个偏院儿什么的。要是想卖些特产,得有库房吧?库房倒是不用马上买,可以租,福禄县的特产高贵的少、要走大量才能划算,才能不亏本。橘子对保存的要求又高,费用也不低。

    “那真是可惜了呀……”

    祝缨笑道:“阿姐要是想别的买卖,倒还有一样。”

    赵娘子感兴趣地问:“那是什么?”

    “咱们这儿多山,山上种橘子长得也不错,我看寨子里也不时有些橘子。再有,山上的茶也不错,上次刺史大人来这里,他的随从们我都送了一些,他们说喝起来也还行。咱们先在州里将招牌打响也不错。”

    赵娘子中肯地说:“山上的茶,胡乱喝喝还行,比起上回阿弟给我的茶可差多啦。”

    “那是贡品,当然要好些。咱们这个就走个量。我原想等过两天亲自与小妹商议的,偏她近来不能脱身,看来我只好在种麦前去找她啦。哎,也不知道大哥怎么样了。”

    赵娘子眉拢轻愁:“是啊。上回说,还是老样子。唉……”

    祝缨左看不像,右看不像,心道:难道我猜错了?还是连她也不知道呢?

    她说:“你们先想想,凡事咱们都别急着一下子将宝全押上,慢慢试试,试行合适了,瞧准了直接拿下。”

    赵沣道:“我回去就看看。不瞒大人说,我原本也动过这个念头,可一看自己的仓库,就……”自己打开销路是非常辛苦的,但是福禄县有个干事儿的县令,支持他们趟路,可就容易了。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一旦祝缨离开,鬼知道下个县令是个什么鬼东西?

    但是橘子得种出来,一年就一季,仓库就这么多,粮食更得存着。

    现在看祝缨有这个想法,压下去的念头又重新泛起,他琢磨着要怎么干了。父子通信,赵苏虽然不怎么叫苦也不太要钱,赵沣读他对祝缨的佩服却读出来一些别的味道——京城生活特别费钱,物价也贵,房价也贵。祝缨能在京城自己置下产业,是相当厉害的。

    赵沣给儿子送了一笔金银过去买房子,马上就感受到了赵苏所言非虚。

    赵沣琢磨着钱,祝缨已经与赵娘子约好了:“那等我把麦种分完,明天咱们一道去探望大哥。”

    赵娘子道:“好!”

    …………

    送走了赵沣与赵娘子,祝缨的心情并没有放松下来。阿苏洞主这个年纪、这个情况,除非天上掉下个神仙来把他给救了,不然随时能死。祝缨心里早有方案了。

    她先命项乐去找丁校尉,问他准备的情况。一旦有变乱,丁校尉手底下那百来号人就得顶起用来,那就不是一百个兵,至少得充任伍长、什长之职,将全县的青壮带起来。好在现在秋收已毕,粮已入库,不必担心收成。

    侯五也被叫了来,祝缨告诉他:“我要上山去,如果有事,这里这些人就交给你了。”

    侯五道:“大人怎么能再亲自去呢?不如我去!”

    “里面不定有什么事,你不一定能做得了主。”

    “那我去探探?”

    “你会说瑛族的话?”

    侯五默,方言他是会了的,瑛族的话就真不行。

    项安道:“我懂,我可以去。”项安也说:“我和哥哥一块儿去,兄妹俩做个伴儿,比一个男人独自去更好。”

    祝缨摇摇头,她有一个猜测,并且认为是最贴近现状的——寨子里出了变故,苏鸣鸾起初并没有能够很顺利地接掌,现在正搁寨子里内斗呢!

    苏鸣鸾的个性祝缨已经很了解了,将她当成个“泼辣异族美少女”来看是不行的,谁这么看谁吃亏。祝缨想,苏鸣鸾应该没有太落下风,否则就会给自己送信,也给赵娘子送信了。另一方呢,不管是谁,肯定是不想让对苏鸣鸾比较支持的自己得到消息的。

    如果是胶着,她就得快一点赶过去才能有所施为。

    她先把县里的事情安排好,再给思城县那里去命令。水利工程都还没有开始,她就下令暂时坚壁清野。

    丁校尉很快也到了,祝缨没有将猜测全告诉他,而是以:“马上就要运输橘子了,请代为操练一些青壮好押运货物。”

    丁校尉满口答应了下来。

    祝缨又将家里也给安排好,说自己要出去巡视一趟。张仙姑道:“又要不着家了。”祝缨道:“就几天,我还回来看麦子呢。”祝大道:“你还回去修渠呢,你就不能在家里跟你爹娘好好住几天?你多大的人了?”

    一提到祝缨的年纪,他就愁上了:“你再这么下去,过了年纪就要生不出孩子来啦。”

    “怎么又说这个了?”

    张仙姑扳着指头道:“先是说在京里不方便,到了这儿又是忙,如今好忙得差不多了吧?我看咱们麦子也种不错了。就看着你这拣来的儿女一大堆,我给你带几个孩子也解闷,石头、锤子也怪好的,可你娘我呀,还是想带你亲生的。”

    祝缨两眼一翻,跑了。

    ……——

    第二天,祝缨带着项家兄妹、十个衙役与赵娘子一同出发。祝缨看赵娘子的样子也不像是临时得到消息又有什么事发生了。

    他们都骑马,带上了些礼物往山上去。祝缨从黄十二郎家里抄了不少好物,钱粮她不动,挑了些比较精致的摆件、首饰装了几个匣子,权充礼物。这一部分是可以正式报账的,与阿苏家交往算是正经事。

    此时秋高气爽,行程被她第一次进山时快了不少,又比上一次去见阿苏洞主少了几分仓促。祝缨留意看着山里,低处的田已收割完毕,山上还有一些金色仍在风中摇曵。

    他们计划在途中一处小寨暂歇,饮马、吃饭。赵娘子这一路极熟,她看了一眼祝缨带的箱笼,心道:阿弟做事可真是让人舒心啊。

    指了一下那个寨子,说:“那家的酒最甜,可惜你不能喝,不过回来可以带一些给老爹。”

    她说的“老爹”就是祝大,两人认了干亲,祝大也跟着长了辈份儿。

    祝缨笑道:“好。”

    到了寨门口,大家的脸色都凝重了起来——里面太安静了。

    赵娘子派人去交涉,过了一阵儿,派去的人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不好了!老洞主升天了!”

    赵娘子道:“什么?”

    祝缨看她坐得很稳,像无事发生一样,暗自留意,眼睛将四周上下都打量过了,一手放到马上拴的一面小小的皮盾上。等仆人又重复了一遍,赵娘子才说:“哦!等等,我去问问。”祝缨与她并辔而行,到了寨门口,赵娘子正常地喊人,里面也出来一个小寨主,两人正常地交谈。

    赵娘子寒着脸,再三确认:“我哥哥真的升天了?”

    小寨主道:“是。寨子里来传了几次话,先叫了我阿爸过去,后来又来了两次人,都让我们不要向山下说去。”

    这是对赵娘子隐瞒了消息,或者说“对外”封锁了消息。祝缨已经猜到了有这种可能,现在确认了,她又将自己的猜测往前推进了几分。认为这次行程极有可能达成自己的许多目的。比起她的沉着,赵娘子却沉不住气了:“谁?谁的令?哪个叫你们瞒着我的?”

    “来了几次人呢,附近的寨子都接到令了。”小寨主说。他说,有巫师派来的,有苏鸣鸾派来的,也有苏鸣鸾她大哥派来的。

    祝缨劝道:“阿姐,或许是在准备大哥的葬礼,准备好了再请咱们过去的。”

    赵娘子道:“这是拿我当外人了呀!”她气得整张脸白里透红的。

    自己的猜测又印证了几分,祝缨对小寨主道:“能安排我们歇一歇,饮一饮马么?”

    小寨主看了赵娘子一眼,眼神有点不太踏的样子:“请到里面来。”又低声说了一些话,诸如现在他也不知道上面大寨里是个什么样子之类的。

    赵娘子先是生气,进了寨子里开始大骂:“我待他们一片真心,现在连我哥哥升天了也不告诉我!”

    祝缨道:“现在不是已经知道了么?大哥走了,咱们别叫他身后不安。你说呢?”

    赵娘子道:“阿弟,你说现在怎么办?我怎么觉得这事儿不对劲呀?就算不告诉我,这里的人怎么也不痛哭呢?”

    祝缨道:“回去看看就知道了。”她安抚完了赵娘子,借口方便明天一块儿早起赶路,请赵娘子住到自己的隔壁。

    安抚好赵娘子,她马上叫来项乐、项安:“你们的功夫都没落下吧?”

    “是。”

    “吃饱一点儿,衣服鞋袜收拾整齐,袖口裤角扎紧了,刀不要离开手边。”

    “是。”

    “明天听我的令。”

    “是。”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匆匆出发。这回顾不得看路上的景致了。赵娘子铁青着脸,不断地打马赶路。祝缨劝道:“阿姐,再补充些食水,一气到寨子里吧。”

    赵娘子道:“不用!我现在就过去,看看他们怎么说!”离大寨越近,她看起来就越生气,嘴唇抿得死紧还打着哆嗦:“我是哥哥带大的,他们竟然敢不让我见哥哥最后一面!他们怎么敢?!”

    祝缨道:“你真得歇一下了。”

    “我不!”

    “那好,回到家里先别冲动,嗯?我会一直与阿姐站在一起的。”

    赵娘子想将嘴角往上扯一扯,脸竟然僵住了,她说:“好。好阿弟。”

    太阳落山之前,一行人赶到了大寨前。这里寨门紧闭,一片肃杀的样子。岗哨上早看到一行人往这里来了,祝缨十来个人,赵娘子也约摸是这个数,一总算下来人数不算很少了。寨子里的人十分警惕,因为他们都骑马,且速度不慢,一副来者不善的样子。

    到了寨子下面,上面喊话:“停住,不停就放箭了!来的是谁?”

    赵娘子破口大骂:“你们瞎了?等我进去,将你们眼睛一个个都戳瞎!”

    祝缨知道她干得出来这个事儿,却不出声阻拦也不表明身份,任由上面一片惊慌地说:“这就来!这就来!”

    等了好一阵儿,寨子的大门才打开,里面一片火把,火把照耀之中,祝缨看到了树兄。

    赵娘子提起马鞭冲了过去,祝缨没有下马,带着项家兄妹骑马跟在她的身后。赵娘子见人就打:“你们凭什么不让我见我哥哥?”

    树兄挨了好几鞭子,仰头握住了赵娘子的腕子,低声道:“出事了。他们打起来了。”

    赵娘子一怔,祝缨到了他们的身侧道:“问问大哥在哪儿,大嫂和孩子们在哪儿。去那儿!”

    赵娘子问道:“我哥嫂呢?我侄儿侄女呢?”

    树兄嘴里又酸又苦,道:“正打着,你再这样闹,就回去吧。”

    祝缨道:“为什么打的?谁打谁?谁挑的事儿?”

    树兄发现了她,道:“您也来了?”

    “陪阿姐回来看大哥,路上才知道……”

    赵娘子已经不耐烦了:“咱们走!”她鞭马上前,一路往家里卷去!祝缨毫不犹豫地紧随其后。到了大屋前的广场上,一行人勒住马。广场上,渭泾分明地分成了两派人,前排的兵刃向着对方。她们一过来,双方人都望向她们。

    赵娘子道:“你们都是谁的人?!自家人打起自家人来了!这是要干什么?!都是混蛋!”她骂得虽响,心里却慌,她已经意识到眼前怕不是娘家人排斥自己这么简单,而是娘家人内讧了!

    祝缨低声道:“快,进去看看什么事儿。”

    双方已经吵了起来,渐有互殴的趋势,祝缨看着地面上一些还没完全变成黑褐色的痕迹,手按到了刀柄上。

    仔细分辨,一边叫着:“老洞主将寨子传给我们新洞主!阿浑算什么?!凭什么要另立别人?”

    另一边说:“那是老洞主的儿子,不比女儿更亲近吗?”

    “儿女都亲近的!要听老洞主的令!”

    “给你们,就都要送给山下人啦!”

    “放屁放屁!山下送上来多少好东西,你也吃到了肚里,现在说这个话,叫你肚子也烂了、肠子也烂了。”

    祝缨催促着赵娘子:“快去调解了他们兄妹,不然,自己人就要先血流成河了。”

    赵娘子道:“走!”

    她在前面开道,祝缨跟着后面就冲了过去!双方的人以为她是赵娘子的山下随从,倒没有很在意。

    她们一行人顺利地进了大屋。

    …………

    大屋里的气氛更加紧张。

    整个大屋也充满了执兵器的人,情况比外面还要复杂。一边是苏鸣鸾的,一边是她大哥和阿浑的人。赵娘子从正中走过去,祝缨也大摇大摆走在正中。到火塘前,两派人正在对峙。阿苏洞主的夫人坐在丈夫原来的位子上,她的左手边是苏鸣鸾、次子、巫师等人,右手边是长子、三子等人以及阿浑。她的周围也围着一圈的武士,都执兵器护卫在她的周围。

    看到赵娘子,阿苏夫人道:“你来啦?”

    赵娘子道:“我不来,难道等你们请我来吗?!你们干的是人事吗?哥哥升天了也不告诉我!你们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苏鸣鸾看到祝缨也回来了,心道:他来得也太早了。

    那边阿浑已经叫了起来:“你们看,这是山下的官儿,小妹就是与他勾结,心向着山下。要拿寨子献给他,讨好他!好跟他过活!”

    这就不要脸了!

    祝缨对阿苏夫人道:“阿嫂,阿姐担心大哥,我陪阿姐上山探病,路上才听说大哥走了。”她摆摆手,后面衙役紧张地将携带的礼物往前奉上。阿苏夫人身边下来两个武士,一趟一趟地搬取了几个匣子展示给阿苏夫人看。

    阿苏夫人道:“阿弟,我们家里有点事儿,你和妹妹先去休息一下。我办完了事咱们再送你们哥哥。”

    赵娘子道:“这个样子,我怎么能走得开?”

    祝缨看了苏鸣鸾一眼,苏鸣鸾沉着点了点头。祝缨也看出来了,与其说是对峙,不如说是苏鸣鸾占优,但是上面还有个阿苏夫人,看样子这位夫人也不是个纯正的内宅妇人,她自己也有一股小势力可以均衡儿女。

    祝缨知道这次交接不会太顺利,她对阿苏夫人道:“阿嫂,我不是外人。”

    阿浑在一边对苏鸣鸾的大哥咬耳朵,祝缨看到了,说:“有话明着说,背后说话算什么男人?”

    阿浑放大了嗓门道:“你别装好人!老洞主一走,小妹就要杀她的哥哥!”

    祝缨看向了苏鸣鸾,苏鸣鸾沉声道:“是守护阿爸。”

    祝缨对阿苏夫人说:“阿嫂,大哥现在哪里?我想看看他。还有,不好让他这么躺着的呀,总要发丧的。”

    阿苏夫人缓缓地道:“我的家啊……”

    “上次来见大哥,大哥把你们都叫出去了,对我一个人说,让我保护他的儿子们,保他的儿子们活命。”

    阿浑一方轻吐一口气,阿苏夫人也点点头。

    祝缨看向苏鸣鸾,苏鸣鸾认真地说:“我没有要杀我的哥哥。”

    祝缨又看向大侄子,问道:“你遇到了什么事呢?”

    大侄子道:“阿爸走了,我们给阿爸穿衣。阿浑发现、发现,有埋伏。”他心里难过得厉害。

    祝缨往大侄子那里走了一步,一个年轻人执刀拦在他的面前,将刀刃向着祝缨,眼中尽是威胁之意。祝缨歪头看了他一眼,这是阿浑的儿子。

    “有人围攻你吗?”祝缨继续问大侄子,“阿浑说话前,有人围攻你吗?”

    大侄子迟疑了:“这……”

    祝缨一颗心放回了肚子里。

    “杀害自己的哥哥可是很重的罪啊,你现在站在阿浑身边,就是承认阿浑说的是对,就是要定你妹妹的罪,是要她死了。现在告诉我,她打你了吗?你听到她下令攻击你了吗?还是,一切都是阿浑说的?”

    阿浑大喊:“山下人最会骗人……”

    祝缨轻笑摇了摇头,忽然抽出刀来,一刀劈向了阿浑身前的那个年轻人!刀从他的颈中劈下,鲜血喷了一地,年轻人在地上抽搐了一阵儿,彻底安静了。祝缨提着刀,慢慢地说:“现在可以好好说话了吗?”

    阿浑瞪大了眼睛:“你!”

    祝缨把眼睛挪向大侄子,大侄子一个激灵,手上的刀反向性地向她砍来,祝缨双手执刀架住他的刀,从手掌至手臂被震得发麻。大侄子的刀比祝缨的刀差着不少,火星四射之后豁了个大口子!

    一室皆惊,所有人的兵器都抽了出来!

    阿苏夫人站了起来,大声叫道:“你们都住手!”

    祝缨后退了两步,提刀站着,说:“小妹这么对你了吗?”

    大侄子也是个悍勇之人,他说:“你在吓我吗?”

    祝缨道:“我为什么要吓你?你都这么大了,又是寨子里的勇士,吓唬是没有用的。我杀个样子给你看一下,真想杀你不会让阿浑有机会说‘你妹妹要害你’的。

    你做了洞主之后要怎么办呢?下山来杀我吗?还是,关了寨门,从此不再与山下往来?将姑姑也关在门外?成天跟索宁家、利基族对着抓奴隶、砍人头、放血?”

    大侄子低声道:“当然不会。你是我义父,是我阿爸的兄弟。”

    “那就是还接着与我交朋友,与山下交易了,对吗?”

    苏鸣鸾一阵紧张,阿苏夫人心里也不知道是喜是悲。

    大侄子道:“是。”与山下接触这几年以来,山上的生活也改善了不少,这个他是承认的,也觉得双方不应该回到从前那个断断续续的样子。

    祝缨问道:“怎么交易呢?谁来干?”

    “以前是阿浑帮我阿爸,以后还是他帮我。”说完,他也觉得哪里怪怪的。

    祝缨笑了:“一口一个山下人会骗人,勾结寨子里的人生事,他会同山下人做交易?我信?还是说,我要是不接受他,你就不与我交易了?”

    祝缨走近阿苏夫人:“大哥走了,小妹登位,正是恶人想要闹事的时候,确实应该警戒。原本与山下的交易都是他一个人在干,钱经他手,大哥也要吃他剩下的。大哥不愿意,自与我交易。他现在想接着吃独食,剩口骨头给你。阿浑为了自己的钱财,想要大哥的儿女自相残杀,你们流血,他得好处。好处得多了,他越发壮大,到时候寨子是谁的还不一定呢。你看他的衣服、他的镯子、他的项圈、他的刀……”

    阿浑听得又惊又怒:“你说谎你说谎!你说谎!我是揭穿你们的阴谋!你与小妹……”

    “哦,那行,以后山下绝不与你做独家交易。”

    “不!”

    祝缨让童立童波上前,前排站着,她站到他俩的身后,先打童立脑袋一下,又掐童波肩膀一把。对阿苏夫人道:“小孩子的把戏,这样就能让两个人打起来了。再跟大人一告状,那两个挨打,大人说他是好孩子,给他糖吃。”

    阿苏夫人从听到儿子说“以后还是他帮我”的时候,就坐回了位子上,说:“你们要还是我的儿女,就都过来。”

    苏鸣鸾拢拢头发,大步地走上前去。大侄子也要上前,阿浑拉着他的袖子:“不能过去啊!”

    祝缨右手提着刀,对大侄子伸出左手,说:“你信你阿爸吗?”

    大侄子犹豫了一下,一步踏上前!阿浑脸色大变,转身就要跑。

    苏鸣鸾站在母亲的身边,手往下一指:“拿下他!”

    大侄子叫了一声:“小妹!不能杀自家人!”

    阿浑边退边说:“对……”

    祝缨道:“项乐项安!”

    兄妹俩进门就死盯着阿浑,一听令下,齐齐一震:“在!”

    “拿下他!”

    “是!”

    祝缨对苏鸣鸾道:“人我已经给你准备了,你可以不杀自家人。”

    阿浑脚下不停,项乐项安往阿浑处扑去,阿浑儿子已死,仍有几个护卫。苏鸣鸾一个手势,她的人也围了上来,架住了阿浑的护卫。大侄子的人又要往上,项乐项安已趁着他们双方又打起来的功夫按下了阿浑!

    项乐一把刀架在了阿浑的脖子上!

    祝缨叫了一声:“项乐。”

    正在搏命的双方都停了手,紧张地看着阿浑颈上的刀。项乐恨不得现在就一刀割断阿浑的脖子,他喘着粗气,双目赤红,仍是稍稍克制,看向祝缨。

    “义父,”大侄子又叫了一声,“阿浑是阿爸的兄弟。”

    “他要害死你阿爸的女儿,让你阿爸的儿子杀你阿爸的女儿。你不亲自动手,可是只要说一句,小妹要害你,小妹就没活路了。阿浑和妹妹,谁更亲近呢?”

    阿苏夫人又唤了一声儿子:“谁跟你更亲?”

    赵娘子道:“你们还在这里磨蹭什么?外面已经杀了许多人了!再杀下去,不等索宁家打上门来,自己就杀完啦!”她平日也说不出这样的大道理,打就打、杀就杀,她眉头都不带皱一下的。但是现在是自己的侄子侄女要动手,手心手背都是肉,且侄女跟自己更亲近一点。还是不要打了的好。

    苏鸣鸾道:“大哥,我发誓绝不害你!是阿浑要生乱,我才准备拿下他的!”

    祝缨道:“你们两个,虽然是同胞兄妹,因为奸人挑拨变成现在这个样子。来,我为你们主持歃血,互相不许伤害!惩治了坏事的人,一家人坐下来再好好说话。阿嫂,阿姐,你们说呢?”

    阿苏夫人与赵娘子都说:“好!就这样!”

    阿浑往外跑,项乐项安直扑向阿浑,将他按下!

    阿苏夫人马上命人取了酒、牛、马来,本来就在办丧礼,这些东西都是现成的。当下由祝缨主持,巫师做她的助手。阿苏夫人的四儿两女一起饮血酒,都起誓:“不伤害自己的兄弟姐妹。”

    祝缨笑道:“这下可好了!对了,让外面的人不要再打了。”

    苏鸣鸾与大侄子两个人谁都没有先动,祝缨对项乐招招手:“押上来!”项乐与项安死死扣住阿浑的胳膊,将他押到了众人面前。

    祝缨说:“以前,是他一个人专管与山下的买卖,老洞主为了让寨子日子更好,让大家都能与山下做买卖。他为了坏老洞主的事儿,杀了这对兄妹的父亲,想让买卖做不下去。老洞主没有伤害他,仍然当他是兄弟,他又为了自己的好处,想让老洞主的儿女流血。他犯了罪了!但是,我与老洞主结拜,又有约,山上的罪人,由山上的来裁决。我现在把他交给你们。”

    说是“你们”,其实是交给苏鸣鸾。

    苏鸣鸾毫不犹豫地说:“寨子里不能有这样的人!谁要同他这般,害我的家人,也与他一样的下场!”

    祝缨看着苏鸣鸾沉着地下令:“放血!拿他的血祭阿爸!”

    项乐项安放声痛哭。

    阿浑的血放干,巫师很有技巧地割破了他的喉咙,最后一刀戳进了他的心脏,仪式才算结束。

    巫师将刀子放好,将苏鸣鸾奉上高位,为她戴上洞主的冠,又将一柄刀、一把杖都交给她。

    寨中上下一片欢呼。

    原本打得你死我活的两波人又成兄弟,大侄子有点伤感也有点惭愧地说:“阿爸的葬礼都耽误了。”

    苏鸣鸾道:“阿爸也想多在家留几天再去见祖先吧,现在坏人阿浑死了,阿爸也能走得安心些。”

    “是啊。”大侄子仍有点不安。

    苏鸣鸾道:“大哥,我都明白的。”她马上发布了作为新洞主的第一条命令——把阿浑家给抄了。将阿浑的家人及附和阿浑的人处死,放血祭天。

    第二条命令,把阿浑家的财产分一分,拿出阿浑的酒、肉、粮食,分给自己和大哥的手下,人人有份。刚才死了的人也好好的安葬。大屋给她的大哥。牲畜分给另外三个哥哥,一些首饰分给自己的妹妹。其余东西都收归自己,先让母亲挑选。

    又给巫师等人分赏,让自己那几位“伴读”分别接掌要职。一切分派完毕,再留大哥、三哥一起说话。

    祝缨对阿苏夫人道:“阿嫂,我想看看大哥去。”

    阿苏夫人道:“我带你过去。”

    祝缨拍拍项乐项安的肩膀,两人擦着眼泪跟祝缨往大屋里走去。

    …………

    苏鸣鸾扭头看了一眼,心道:还是欠下了义父的人情。

    她知道自己承位必然会有人反对,早就提前布置了刀斧手,谁要惹事,她就不饶谁!她没有想过为此事求向祝缨助,她得凭自己的本事立起来。不然始终是个傀儡!她得自己掌握了整个山寨,才好与山下那个朝廷谈条件。否则自己都是靠别人才能当上洞主的,与人说话怎么能挺直了腰?

    阿浑此人,本事没多少,嘴倒是快,倒打一耙,告诉她哥哥:“小妹要杀你,好当上洞主。她怕她一个女人,别人不服,就要杀了你。你看,那些埋伏的不是她的人吗?”

    大侄子于是被阿浑拥簇,阿浑又大喊:“老洞主是让儿子做洞主的!哪家有儿子让女儿当家的?!”

    苏鸣鸾已经埋伏好了人手,虽然是父亲的葬礼,她并不犹豫,直接让人围了阿浑和自己的哥哥。让哥哥到自己这里来。或者杀了阿浑,提头来见。大侄子此时已不肯信任自己的妹妹了,眼见为实!

    此时,阿苏夫人赶到,她也有自己的一些护卫武士。儿女们分作两派,都向母亲陈述情况。苏鸣鸾道:“阿妈,我什么时候做事不是想清楚了?”

    但是她的母亲在这个时候也犹豫了,这才僵持住了。大侄子毕竟年长,又是勇士,在寨中多年也有些威望,也有不少人服他。于是大屋外面广场上的对峙局面也出现了。

    到祝缨出现,阿苏夫人将儿子叫到身边,僵局便被打破,事情才算有了一个尚算可以接受的结局。

    苏鸣鸾见哥哥们沉默的样子,心道:现在怕是不成了的。阿浑太可恨!

    地震

    阿苏洞主的遗体被精心地装饰过了,穿着他最华丽的衣服,佩带着最贵重的饰物。他一动不动地躺在那里,对外面发生的事情一无所觉。

    祝缨看着这个半熟不熟的人,心里冒出一句话来:停尸不顾,束甲相攻。

    祝缨坐在床边的踏脚上,不再说话,也没有什么动作。项乐项安心潮澎湃,纵使在这盛放了逝者的屋子里仍是久久不能平复。阿苏夫人走到床前,在床边坐下,低声道:“他就这么走了。”

    祝缨听阿苏夫人絮絮地说着接下来家就要由儿女来当,也不知道将来会如何之类。

    祝缨听她说了许多,阿苏夫人终于停下的时候,她说:“我答应过大哥,尽力保护他的儿女。”

    阿苏夫人道:“唉,什么时候我也闭上了眼,就不用再管他们啦。”

    祝缨道:“阿嫂可要拿定了主意,阿嫂要是来回改主意,寨子里可就真要乱了。”

    阿苏夫人看着丈夫的遗容,慢慢地说:“早些将你大哥下葬我才能安心。”

    祝缨道:“我也这么想的。”

    山上已有了寒意,遗体这么放着也不是个办法。早早地将老洞主埋葬,新洞主也才能尽早地开启属于她的旅程。

    阿苏夫人突然问道:“那接下来,你要怎么对待这些儿女呢?”

    祝缨仰头看着她,阿苏夫人的线条变得刚硬了起来,她紧紧地盯着祝缨,不肯放过祝缨脸上任何的一丝表情。祝缨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可以让她盯住的,祝缨说:“还同与大哥说好的一样。”

    阿苏夫人吁了口气:“你还住原来那个屋子,行么?”

    祝缨道:“那很好。”

    她和自己带来的十二个人仍旧住在上次住的地方,就在阿苏家的一处屋子里,衙役们紧张而兴奋,但都不敢再喧哗。项乐项安的样子比之前好了不少,项乐去接了阿苏家奴隶端来的热水,项安去铺床。

    苏鸣鸾大步走了进来,她穿着洞主的华丽服饰,脸上也泛着兴奋的神采。眼前的这个女子与刚才躺平的那个老者在祝缨的眼睛里渐渐重叠为一,她又将这二者分了开来,说:“还顺利么?”

    苏鸣鸾提杖佩刀,来与祝缨对坐,道:“还好。我与哥哥们约定,我们是一家人绝不互相伤害。我待哥哥们的儿女如我的儿女一样,他们也般我的儿女与他们的儿女一般。今天,多谢义父相助。”

    她与祝缨说着官话,她的官话发音仍有一点古怪,祝缨看她的随从里有两人是所谓伴读,其中一个还是巫师家的年轻人。于是摇摇头:“没有我,你也能赢。我不过是赶上了。”

    “实在棘手,我从没想过要伤害哥哥,被阿浑一弄我就束手束脚了。多谢义父劝说了大哥,不然就很难收场了。”苏鸣鸾有一肚子的心事想诉说,最终都化成了这些放到哪里都不显错误的话。

    祝缨看着她的头冠说:“今天是你做洞主的开始,以后还有许多事情要做呢。我从不担心你坐不稳这个位子。”

    苏鸣鸾道:“阿妈想让阿爸尽快下葬,我知道您在山下很忙,不能多做停留,但是还请能参加阿爸的葬礼。”

    “当然。”祝缨说,“我还想与你的大哥谈一谈。”

    苏鸣鸾没有直接拒绝,而是提起手杖说:“您看,这个,它在我手里不在大哥手里,它就摆在眼前,有眼睛的人都看得到,一看到它就会想起来我得到的、大哥没有得到的,这不是靠话能够说明的。”

    “就像刀砍在身上,再说不严重,谁疼谁知道。”

    苏鸣鸾道:“那义父是……”

    “你看我这个人,我见你、与你商议事儿,却总不再与你哥哥说话,有眼睛的人也都能看得到。大哥对我有过嘱咐,他一走我就不理他儿子了,这不好。会让人不安心。”

    “是啊。”

    苏鸣鸾静了一下,巫师家的年轻人突然说:“老师与洞主这是怎么了?你们都是爽快人,有话便直说嘛!老师也要忙,洞主也要忙,你们有的功夫也不多,不要浪费辰光。”

    苏鸣鸾道:“义父……”

    “你说。”

    苏鸣鸾道:“明天号角一吹,整个大山都知道我阿爸升天了。不管接位的是我还是我大哥,都会引来豺狼觊觎。免不了再要打一架的!我要补些兵器,还请义父成全。”

    祝缨道:“防范是应该的。”

    苏鸣鸾道:“我拿阿浑的家产来抵!可是我等不得朝廷那样的来回请求批复。”

    祝缨问道:“要多少?”

    苏鸣鸾道:“寨子里本有一些,这回只要一些补给。”她也知道这些东西是朝廷严控的,也不多要,大头是弓箭。弓箭这东西,朝廷不会严禁民间使用,朝廷禁的是弩。苏鸣鸾现在也不要弩,因为弩比弓更精密但是更容易坏,不好修理。其次是一些刀具之类,数目也不多。但是山下的手艺比山上的好,与同族打起来足够用的了。

    祝缨道:“好。”

    只要不是朝廷明令禁止的东西,可给可不给的,她倒不介意。她现在也需要苏鸣鸾尽早稳定阿苏家的情况。

    祝缨又问山上的茶树、橘树之类的情况:“与阿姐聊天的时候说起山下橘子快好了,忽然想到山上好像也有,有多少?都怎么收拾的?还有茶,你有什么打算?”

    苏鸣鸾道:“都还好。义父不会忽然提起来这件事儿,难道有什么安排?”

    祝缨道:“你这里如果不方便,可以让他们收购转卖。细务,你们与商人自己打交道。”

    苏鸣鸾道:“好。”她很快也想明了其中的关节,但是她现在的心思并不在这个上面,对一旁的另一个姑娘使了个眼色,姑娘算来是她族妹,对她点了点头。

    祝缨又说:“你可一定要稳住啊,山上如果乱了,对谁都不好。”

    苏鸣鸾道:“我也不想让我的家出事。义父,阿爸还在的时候,咱们就说过上表的事情。我们不懂朝廷里的事儿,不知道义父有什么主意?接下来咱们要怎么做才合适呢?”

    祝缨眼角的余光瞥到她握杖的手抽搐一样地用力一紧,不动声色地道:“你已上表称臣了,请求一个敕封是合适的,能有地图最好。这个地图呢,你画的就是你的,但是你现在不好与索宁家、利基族起太大的冲突,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苏鸣鸾的手松了一点儿,她换了一只拿杖,掌心在裙子上抹了一抹。清清嗓子,重新开口:“是,图的意思我懂了,有争议的地方多画一点儿,别把他们老家也画进来。那请求什么样的敕封呢?”

    祝缨道:“莫慌,我给你讲过羁縻。这个敕封是世袭,至于称呼,洞主在往来文书里并不雅观,听起来也不够气派,恐怕是要改一改的。你可以自己想一想,想要什么?”

    苏鸣鸾笑道:“我要是口气太大,这事儿恐怕是不成了的。”

    祝缨道:“也不要太小嘛!终归还是要你自己能够立起来!”她认真地对苏鸣鸾说,“我在这里不知几年要回,你遇到的下一任县令不知道是什么样的人。南府如今无知府,也不知下任知府是何方神圣。”

    苏鸣鸾认真地将她的话都记了下来,问道:“如果义父离开了,朝廷新派来的人无礼,我可以不理会他们吗?”

    祝缨道:“你还可以上表告状,也可以打他一顿,还可以不再理会朝廷。”

    苏鸣鸾的眼睛瞪大了一点:“不理会朝廷?”

    “难道要我教你,朝廷派了恶人来欺负你了,你也得挨着?因为那是‘朝廷派来的’?”祝缨笑了,“怎么可能嘛。朝廷有本事,你自然会服,朝廷没本事,百姓揭竿而起的事过一阵儿就会来一遍呢。书都怎么读的?”

    苏鸣鸾笑了起来:“义父还是那个义父,一点也没变。”

    “变什么变?不过我呢还是想你不要远离朝廷,我希望你能走出去,看远一点。你既归顺了朝廷,就该有心参与这天下!小妹,你知道天下有多么大吗?”

    苏鸣鸾不再矜持,她一如还在山下向祝缨请教时那样,不自觉地往祝缨身边凑,问道:“天下?”

    祝缨道:“是啊,天下很大!我从京城到这里两千七百里。从寨子到县城,要走两天,从县城到京城,要走两个月,三十倍!”

    苏鸣鸾一时无法想象这是一种怎样的广博,不由心驰神往,过了一阵儿才叹息道:“我只有这一个寨子——”

    “我什么都没有,”祝缨说,“我终会站在朝堂上议政。”

    苏鸣鸾道:“咱们不一样,你是他们的人,我是……蛮夷?”说着,她吃吃地笑了起来。

    祝缨道:“有什么不一样的?你才说‘咱们’。敕封之后,你可以与朝廷谈论一些事了。不过,那都是以后的事啦,你现在先将家里的事情料理干净吧!有些人不能留,有些人必须留。”

    苏鸣鸾叹了口气:“我懂的,我有四个哥哥呢!太多了,动不了,不能动。只好杀掉像阿浑那样的人,让他们不要借我哥哥们的名义生事。”

    祝缨道:“你明白就很好。”她也不要苏鸣鸾现在就感恩拜服,求着朝廷设县管辖。这事儿不现实,不提苏鸣鸾是什么样的人,单就这山地、这寨子,它就难管。语言不通、没有文字,就算现在苏鸣鸾想报户口,她都不能有一个比较准确的人口数。

    再征税征役?这些人第二天就能拖家带口消失在更远的深山里。或者……跟官府再来干一架。到时候乐子可就大了!

    且苏鸣鸾也确实只有这么大的地盘,再往远了,人家也不跟她是一条心,不说天天打,每年至少得来那么两回。

    不过这样也行,祝缨想:散有散的好处。

    苏鸣鸾见祝缨也没有趁火打劫,也没有当她是傻子似的骗,颇为高兴:“就依义父!我这就写奏本!可惜我们的图也不很准。”

    祝缨道:“天不早啦,你该与阿嫂商议葬礼的事情,再看好寨子。这个时候是最需要关注家里的时候。奏本慢慢写。你去找阿嫂,我去找你哥哥们聊一聊。”

    “好。”苏鸣鸾笑着说。

    …………

    苏鸣鸾去找阿苏夫人说葬礼的事情,祝缨先往大侄子住处去。

    大侄子还住在大屋里,苏鸣鸾把阿浑那所舒适的大宅连同大宅里的家具、奴隶分给他,他还没有搬过去,一家人正坐在火塘边。

    看到祝缨来,大侄子起身叫了一声:“义父。”

    祝缨到火塘边坐下,说:“前两年,大哥下山的时候我就知道他有这个心。”

    “瞧不上我。”

    “不,他把你整个儿看在眼里呢,你很好。”祝缨说。

    大侄子笑笑,把一碗米酒递给祝缨,又想起来她好像不喝酒,想收回的时候,祝缨已经接过来喝了。火光映着二人的脸庞,祝缨说:“跟利基族的人打架、理这个寨子就现在这个样子,你可以的。你这儿四个孩子。你阿爸四个孩子,你又四个孩子,每个孩子生四个,多少?这寨子还能盛得下吗?”

    大侄子道:“分小寨就行,我葬了阿爸之后就同小妹讲,我再去寻个地方,建个小寨,不与她争就是了。”

    祝缨道:“要是像你想的这样,大哥就不用让小妹做洞主,把她和你其他的兄弟都分出去小寨不就行了?又或者,他活着的时候就分你一个小寨子。他是想一家人在一起都越过越好,能穿更好的丝绸衣服,有更锋利的兵器……”她展示了一些自己她山下带来的东西,又举例了一些开榷场之后山寨里生活的变化。

    大侄子道:“那是好了一些啊。”

    祝缨道:“都是一家人。我与小妹说过了,她也说,那是为了防备阿浑。”

    “阿浑。”大侄子说,“还是我走的好。”

    “那也不要是现在,”祝缨说,“不要让你们阿妈伤心。”

    “在这里吵架阿妈才会难过。”

    祝缨想了一下,说:“这样吧,你别走远,让我能够找到你。只要我还在,就会像帮助小妹那样好好帮你,你们自家兄弟姐妹不能争斗啊。”

    大侄子看着火塘,想了一阵儿,忽然喝干了手里的酒,说:“好!”

    祝缨道:“去看看你阿爸吧。不管怎么样,我总在那里。”

    大侄子没有再起争斗的意思,事情就方便得多了。苏鸣鸾有两个哥哥站在她这边,倒没费太多的口舌。苏鸣鸾的妹妹份量原本就不太重,也无异议。祝缨跑了几处,与侄子侄女们都聊了一阵儿,直到半夜才回到房里睡下。说

    第二天天刚亮,外面镶银的号角被吹起,是一种与平常号角略有不同的低沉声音,又夹着一种比还的笛子尖锐刺耳的竹笛声。沉郁又尖利,是之前祝缨参加过的山寨丧礼所没有的声音。

    其他方面就差不多了,亲人们依次往棺材里放入各种财宝。阿苏夫人放完,苏鸣鸾往里面放。苏鸣鸾的身后跟着一个小姑娘,这个小姑娘祝缨以前从来没见过。她被苏鸣鸾抱着,往里面放了一对明珠。她低声向苏鸣鸾叫:“阿妈。”

    祝缨往那边看了一眼,没作声。

    祝缨带来了几匣子礼物,原本是要送活人的,现在她又打开了匣子,将一匣子一匣子的东西往棺材里面放。搭上阿苏家给老洞主陪葬的东西,整个棺材沉了上百斤,不得不临时加了杠子又多加壮丁才能抬起来。

    苏鸣鸾将父亲的葬礼安排得十分盛大,以显示自己是“正统”。

    地上的鲜血还没有洗刷干净,阿浑一家消失在了寨子里,寨子的秩序却恢复了。兄妹几个都约束住了自己的手下,将一场葬礼办完。

    从葬山归来,祝缨又在阿苏家住了一晚,这一晚寨子里上下灯火通明,大家喝酒、唱歌、跳舞,为送走老人、迎来新洞主而庆祝。

    祝缨与阿苏夫人坐在一起,两人身边坐着那个小姑娘。阿苏夫人说:“可算回来啦!”

    “这是小妹的孩子?”

    “是啊……她阿爸死了。”

    苏鸣鸾如今二十多了,有个女儿是不稀奇的,祝缨觉得比较奇怪的是,为什么不说呢?

    阿苏夫人低声道:“她生的时候不好。”

    当年苏鸣鸾还是个少女的时候,阿苏洞主是打算招一个能干的女婿,女儿女婿一同帮助长子管理寨子。女婿是个高大健壮的青年,能打能说。小两口也过得不错,大家都很看好他们。天有不测风云,女婿在与利基族互相砍人头放血的过程中惨胜回来,人受了重伤,抬回来就死了。

    小姑娘就生在她的父亲死的时候,因此被习俗里认为是不祥,一直养在外面。直到苏鸣鸾登上洞主之位,才将女儿接了回来。

    小姑娘五、六岁的样子,一双眼睛还带着点懵懂。祝缨摸摸她的头,她像只受惊的雏鸟缩了缩脑袋。祝缨将头托在她的脑后,等了一下,等她放松了下来,再摸一摸。慢慢地同她讲话,问她的名字。她说:“小妹。”

    也是小妹啊……

    祝缨两指一搓,从指端冒出一朵小花,小姑娘的眼睛亮了一下,祝缨对她招招手,将她抱到了膝上。

    …………

    山下事多,祝缨不能在山上久留,第二天便要启程。

    苏鸣鸾为她准备了许多礼物,又将祝缨请到自己的屋子里,一只小匣子郑重地递给了祝缨:“义父,这是我自己写的,还请义父指正。”

    祝缨打开匣子一看,是一张画在布上的地图,图画得很简略,简单地标了个山川的样子,上面写着“瑛族阿苏家地理”。然后是奏本,写的是她的父亲去世了,按照父亲的遗命,她做了洞主,请求朝廷的敕封。

    奏本里写,主要是因为祝缨向她宣讲了皇帝的仁义,让她下山学习一段时间,她又看到了山下生活的“怡然自乐”、“衣食丰足”,同时因为之前开设榷场等,皇帝对她家十分讲信用,是个“信人”。她的表哥也在京城读书,说京城之文明。

    她“心生向往”,所以请求朝廷敕封,她愿意为朝廷管理一众山民。

    祝缨点头道:“好。我也写一封奏疏,代你解说。你要好好干,好好保重。”

    “义父放心。”苏鸣鸾眉眼舒展开来。

    二人又闲谈几句,祝缨道:“我看到小妹了。”

    提到自己的女儿,苏鸣鸾的头也昂了起来:“我接她回来了!”

    “嗯,”祝缨说,“你知道花姐的,对吧?”

    “大娘是个温柔的好人。”

    “她看的病人里,有一半儿的妇科病,多数是从产育上来的。你现在正在要紧的时候,别急着再生。”

    苏鸣鸾难得的脸红了一下:“还是义父呢,跟我说这个干嘛?”

    “就是亲近才提醒你。那可比生病还狠,生病只是几天,一服药吃了就好。这个……呵,你这上上下下,你有功夫耽误一年?花姐的病人里,怀孕、流产、生产、难产、死胎、月子没坐好,一生的病痛折磨,精力差一点儿的人都被抽干了,命差一点儿的就不是花姐在看而是归小江管了。当然也有能生好几个还没事儿的,你现在试不起。”

    苏鸣鸾的表情也严肃了起来,道:“是。”

    祝缨道:“好啦,我也该回去了。”

    她来的时候满心的猜测,回去的时候倒是一派潇洒。赵娘子没有马上回来,而是留在阿苏家陪嫂子住一阵儿。祝缨回程更加的自由。

    她回到县衙的时候,县衙里那股开心的劲儿还没褪去。顾同没有跟她上山,这些天都在后衙“彩衣娱亲”,陪着祝大和张仙姑说话。

    祝大和张仙姑比福禄县的乡民算见过世面的,虽然字也丑,有时候说话也不太靠谱。但是因为他们是祝缨的父母,在顾同眼里就是“质朴感人,所以才能教养出老师这样的人”。他再看锤子小朋友,也觉得既然是老师领回来的,他就应该大度,也教锤子写字。

    锤子的记性极佳,这让顾同教起来非常的有成就感。与之相反的是石头,学几个字,头天学、后天忘,顾同气得跳了起来:“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他想错了?这俩一块儿的孩子,不是老师要亲自教养的?不对呀,那怎么带回家来了呢?

    他疑惑了几天,祝缨就回来了,他又将两个孩子放到了一边,迎了上去问道:“老师辛苦,老师,有什么事情么?”

    祝缨道:“还好。哎,你怎么不着家啊?”

    “这儿就是我的家,不行么?”

    祝缨笑笑,看到锤子,招招手,问道:“这几天你又学会多少字啦?”

    锤子道:“我会六篇了!”

    “嗯,挺好,这跟吃饭一样,桌子上的饭菜都是你的,就不用急着全扒进嘴里了,细嚼慢咽。要是赶时间,又有人催你,再大口先吃下去,混饱了再说。”

    锤子笑了,一张小脸有了神采:“是!”

    “哎呀!一回来就又开始忙了!”张仙姑从屋里走出来说。

    顾同连忙把锤子和石头都扯走,害!这石头简直不像是老师家的人,等一下,曹……好像也……

    祝缨将带回来的东西都交张仙姑和花姐收拾,祝大问道:“有茶不?”

    祝缨说:“有。”

    张仙姑道:“看你那样儿,家里还有呢!你就又眼馋那个了!”

    “我喝这个比什么上贡的茶好喝多了!那个没味儿,这个够劲儿。”

    祝缨道:“喜欢就都给你。”山上的茶品质比起贡茶来差不少,价格上也差不少,胜在新鲜,祝大又说喜欢,这个是供得起的。祝缨觉得,让他喝茶比喝酒强。

    祝大抱着茶先往自己房里一放,再出去找侯五聊天去了。

    祝缨换了衣服,又出去安排接下来的事务。她计划今年将福禄县全县三分之二以上的地方种上宿麦,福禄县几年下来水利工程做得好,这两年她又用心积肥,料想应该可以做得到稻麦两季而收成增加的。

    此外又有思城县,本来跟裘县令说好的,先试种个公廨田,现在黄十二郎被她抄了。她手里又多了许多的土地,她又有麦种,便决定将试种的面积扩大,除公廨田外,现在她手里的这些土地也种一些。

    因为黄十二郎已经为她做了准备——兼并,黄十二郎已然将许多的土地吞并之后连成一片。祝缨分田的时候也不是跟秃斑似的左一切、右一切、中间再掏一块分给某人,都是挨着次序的分,这样也便于管理。现在留在她手里的这些,都是一整片,无论计划什么都比较省力。

    除此之外,祝缨现在最大的一件事是写个奏本,将苏鸣鸾的奏本给递上去。

    她给皇帝的上书也是这那么个节奏:先歌功颂德,写因为皇帝的仁德所以“四夷宾服”。然后再写阿苏家的事情,是“其族风俗”,阿苏洞主把洞主之位传给了女儿苏鸣鸾。用“苏鸣鸾”的名字,是因为落在纸上这三个字看起来比较吉利,也比较的看不出性别。

    再写苏鸣鸾是“久慕王化”,自己也教她读了些书,奏本就是她自己写的。又写了一点苏鸣鸾推广农耕之类的事迹,“无恒产者无恒心”,她有心安定呢,总比当山匪按点儿下山打劫强。

    现在是苏鸣鸾请求敕封,想要个比较正式的品级。自己的建议是,阿苏家的地盘也不算太大,连山加水的,也就比福禄县的地盘大一些吧。比阿苏家更远的地方还有一些其他的部族,阿苏家夹在中间,也起到了一个缓冲的作用。与阿苏家保持一个良好的关系也是很有必要的。所以,建议朝廷答应。就是羁縻,一个“土官”。

    听说几十年前朝廷差点儿就能给羁縻了,后来有了变故,现在终于续上了,这都是皇帝的仁德所致啊!恭喜皇帝!御极三十年,威望可真是高啊!

    中间丁点儿没给自己表功,尽量轻描淡写自己的贡献。

    然后又写了一封给冷云的信,这样的朝廷大事,事先跟郑熹等人透露是不好的,郑熹现在许多人盯着,给他写这样的信容易出事儿。冷云就不一样了,他是本州刺史,完全可以跟他通个气。祝缨就不客气地写信给冷云,请他给盯着点儿。

    写好之后,祝缨将奏本、地图等都封好,快马发往京城。屈指一算,快马过去,京城再商议一下,估计得扯个皮,比如苏鸣鸾一个女人能不能有这个敕封,再比如要给她几品的敕封,再比如这个敕封的名号怎么弄。再给个批复、派人连官衣、官印之类送过来,再有个使者过来陪她一起去寨子里给苏鸣鸾册封一下。至少是两个月开外,运气不好磨蹭到年后也说不定。

    快慢看朝廷怎么扯皮。

    她估计,敕封能下来,品级应该是在从五到正六之间,从五可能性不太大,六品应该能拿到手。困难的可能是名号,朝廷给女人喜欢封个夫人、县君之类的。一看就不是正经的朝廷官员。但是苏鸣鸾是个“洞主”,她是主事人,不是靠丈夫才有的今天。祝缨也只能在奏本里浅提一下,这个“官号”是要能够“世袭”传下去的。这样朝廷代代省心,阿苏家代代安心。

    祝缨发出奏本之后就往思城县去,亲自盯着思城县种麦的事情。

    这日她正在思城县里,顺便看一看水渠改道的事儿,忽然觉得微微地摇晃。身边的人也都发出点疑惑的声音,祝缨问道:“怎么回事儿?”

    田里有经验老农脸色有点变:“怕不是地龙翻身了吧?小老儿小时候遇到过一回,比这个狠一点儿。大人小心!”

    祝缨道:“这么空旷的地方,能怎么样呢?又不怕房梁掉下来砸着了。咱们呐,该干嘛干嘛吧。”

    她面上装作不在乎,回到县衙却下令询问两县有无感觉,有无灾情。心道:这不是吉兆啊!

    果然不是吉兆,没过两天,祝缨就收到了消息——地震。

    从南府往京城的路上发生了地震,路给震坏了。她派出去的信使被堵在了路上。南方多山,出了南府再往京城走,路上山陵不少。如果天气不错,走在官道上还是可以的。遇到暴雨之类,路也会被冲坏。现在是地震,就更不好说了。

    地震之后没几天,不幸又震了一次,这一回祝缨在福禄县,也有所感觉。因为震得不严重,县里的人还算安静。祝缨暗叫倒霉:信又要耽误了。

    更倒霉的事儿还在后面,第三次地震来了,这一次小一些,几乎没有感觉。

    祝缨对地震了解不多,只知道这东西涉及范围会比较大,绕路还不知道绕到哪儿去,不如等着。幸亏信使没有受伤,第三次地震之后又等了一个月,信使才勉强重新上路。这回等他到了京城,怕不都得到新年了!

    事情就又要耽误了,祝缨数着自己在福禄县的任期,过年就迈入第五个年头了!眼瞅就要任满了,如果能再给她三年当然是更好,但她得做个最坏的打算。她开始后悔,没有再写个奏本,请求再任三年。也不知道朝廷要多久才能批下来。

    直等到年末,她的奏本送没送到京城不知道,京城却来了两道诏书——皇太后崩了,崩完没多久皇后也崩了。

    天下缟素。

    祝缨只得带着县衙里有官职的人换了素服哭一哭。帝后之崩也有规定,普通的百姓哀悼几天就算完,官员久一些,还要禁婚姻、禁喜庆。京城的百姓为帝后戴孝的日子比其他地方久,京城的官员哭的日子也比其他地方久。

    总的来说,离京城越远,时间越短、要求越低。

    二位一崩,这个新年就不能过得太热闹,不少人的心里还有另一件事:三次地震呢?下一个死谁啊?

    都在心里想着,但是却是连父母兄弟也不敢轻易去讨论这个猜测。

    祝缨对“第三次地震”是一点也不惶恐的,她在乎的是,如果真的再死一个,她的奏本朝廷还有没有功夫讨论?别再给皇帝扔哪个犄角旮旯里垫桌脚了才好!

    心里这么想着,祝缨也不敢写信给郑熹或者冷云去讨论这个事儿,有些话说出来都有风险,落到纸上更是作死。她只能祈祷着:不要耽误我的事儿才好!

    到得开春,二月初,麦子还没开镰收割,京城忽然来了快马!马蹄阵阵,直敲在了所有人的心头。带队的是个年轻人,五官端正,一身青色的官服,来宣祝缨进京面圣。

    来人带了两道旨意来,随着另一道旨意而来的是一身红色的官服,皇帝将祝缨的散官官阶升为从五品,从今天开始,她是朝散大夫了。皇帝让她着红衣进京。

    祝缨接了旨意,起身问道:“这是为了什么?”

    来的年轻人道:“或许,是想图个喜庆吧。”

    他也说得有气无力的,三次地震、二后崩逝,然后政事堂把祝缨的奏本给递了上去,皇帝疑神疑鬼的,祝缨赶了个巧。

    祝缨问道:“我的奏本,批下来了吗?”看皇帝这个反应,应该不是不高兴。

    年轻人说:“就是要大人进京面圣奏对,才好决断嘛!”

    祝缨懂了,合着这是拿她冲喜呢?

    祝缨道:“好!我这便准备上京。”

    凡人

    年轻的使者在县城内的驿馆落脚,祝缨要送他过去,使者道:“不敢不敢,还请祝大人安排好事务,咱们尽早上路。”

    他是中书省的一个主事,从八品,并不敢在祝缨面前摆天使的架子。

    祝缨道:“要的。”几步路的事儿,县城又不大,礼数得做足了。

    使者十分的谦虚,到了驿馆之后再三致谢,又再三催促祝缨快些上路。见他这样,祝缨也不敢再像上次进京那样熬到收完了麦子再玩命赶路,只得回到县衙开始准备。

    她在县衙里接旨意,县衙上下都知道了,这是一件大喜事!张仙姑和祝大自然也知道了,从五品!两人面面相觑,高兴得傻了,都说不出话来,拍着巴掌又在家跳了一回舞。花姐和杜大姐抱在一起脸上都是笑!连莫主簿、童波等官吏,侯五、曹昌等仆人也都“与有荣焉”。

    祝缨这边和主事去驿馆,他们已在县衙里张罗开了,好好吃一顿是应该的,还得给长官贺喜!礼物仓促间准备不来,一同行个礼、磕个头也是应该的……

    祝缨回到县衙,就见里里外外开始扫尘、擦桌子、清洁灯笼、换新灯笼。祝缨问道:“这是要干什么?”

    莫主簿道:“这是大喜事,得好好庆贺一下。”

    祝缨道:“两宫崩逝,现在不是庆贺的时候。看使者的意思,还要我早些进京。扫个尘,我请大家吃酒就好,不要弄别的啦。”

    “那怎么能叫大人破费呢?”莫主簿主意清楚,从五品,恐怕不能再当个县令了吧?虽然不知道要高升到哪里去,但是万一回京做个什么高官,咱也是在朝里有人了!他极力奉承。又说要通知被派到思城县的关丞这个好消息。

    祝缨道:“你给他去封信就是了,眼下要忙的是麦收和春耕。我在京里,要是听到这里坏事的消息,可是要追究的。”

    莫主簿背上一寒,不敢再提庆祝的事了:“是是是。”

    祝缨道:“把他们叫过来,我有话说。”

    “是。”

    祝缨将县衙里的官吏都召集了过来,他们都是知道她要上京的人,按照惯例,长官离开衙署多数会布置一下接下来的活计。心思活络的人已经想:怕是要升了吧?不知道谁能跟着享福?哎,老封君和老封翁也要回了京了吧?怪舍不得的。

    另有一些人则在犯愁:这要高升了,也不知道新来个什么样的县令,好不好伺候?来一汪县令那样的尚可,来一贪官酷吏,大家真要倒八辈子血霉了。朱大娘子走了,家里人找谁看个病呢?

    都不太有心情听接下来的话,又都装着在认真听,内心实则十分伤感。上司这个时候说的话,大家只要表现出惜别就好。

    祝缨却在认真地安排:“我去去就回,你们该做的事不可懈怠!今年宿麦种得比去年多,一定要留意仓储,再有,今年宿麦仍不计税,但要他们将麦种如数归还,要把好关。春耕不必等我回去,还旧去年的样子。还有,耕牛……”

    她絮絮地将一些事情安排完,特意叮嘱高闪等司法佐,在此期间一定要留意县内的治安。

    接着又往思城县发了一份大同小异的文书,让关丞留意好思城县的事务。

    接下来才是去后衙与父母商议回京的事情,祝缨的想法,父母出来好几年了,南方潮湿,对老年人不是太好,这几年就该设法让二人去个干爽一点的地方,比如京城,居住养老的。这一次不像她上回那么赶,她计划再带些橘子之类的土产进京,路上走得不会太快,应该可以带上父母家眷。

    张仙姑道:“京城啊,我还怪想的呢?”

    祝大也想起来京城的繁华了,说:“咱们去!”

    张仙姑道:“你回来,咱们就再跟你回来,你要不回来了,你去哪儿,咱们就去哪儿,一家人总得在一块儿。”

    花姐不放心二老长途跋涉,也要跟随。杜大姐自然也是同去。祁泰父女俩却走不开,祁泰现在还得帮着算账。什么麦收、春耕,尤其是耕牛租借的事儿,这个事儿小县城的账房就算能算得清,也不太能服众,还得祝缨出个人。侯五要做护卫,曹昌是京城人。

    最后这些人都走了,锤子、石头就放养了。张仙姑有点不舍得:“他们俩怎么办呢?”

    两个孩子依偎在一起,沉默地站着,安静地等待自己的命运。

    祝缨道:“一起吧。”

    两人露出了笑容来,锤子道:“我们俩能走路,不会碍事的。跟得上的。”

    祝缨道:“那就这样。对了,去问问小江,她们愿不愿意也回京看一看。衙门里有翠香,仵作的事儿也能应付一下。”

    顾同扒着门框,又怯又急地问了一句:“老师,您这是要……不回来了么?”

    祝缨道:“瞎猜什么?我的事儿还没干完呢,什么不回来?”

    顾同道:“那我侍奉老师进京!”如果老师不同意,他就跟家里说要跟着去吏部补官,从家里骗一笔盘缠,跟着进京。至于补什么官,开什么玩笑?从九品能干啥?当然是得跟着老师再多学点东西了!

    祝缨道:“行。”

    “呃?”

    “不愿意?”

    “愿意的!愿意的!”

    祝缨道:“那就这么定了,收拾收拾,咱们回京看看。”她没带多少大件的家什来,在这儿也不置办那样的,就算老两口要回京定居了,箱笼也不多。携带的更多的是一些要往京里送的特产之类。

    她又给山上送信,告诉苏鸣鸾自己会亲自进京,设法将她的事情敲定。苏鸣鸾那里又马上送来一些山中物产。

    县衙收拾行李瞒不了人,县城里都知道祝缨“升了官”,百姓六神无主,乡绅也是心里没底。顾翁倒安稳,给了孙子一大笔钱心里就平静了。其他人时不时往县衙里来打探消息,说着说着就哭了,也有百姓到县衙探头探脑,怯生生地问:“大人不会不要我们了吧?”

    百姓比乡绅更想哭,祝缨来了之后,他们才敢有事儿往县衙里告状。才吃上几天饱饭呢?这就要走了?

    年轻的主事第二天就到县衙里来催促,见祝缨这里正在装箱,又假装只是散步,站了一会儿就回驿馆里睡觉了。

    祝缨每天要接待几十个过来哭她的人,有贫有富、有老有少,少的还好,不理就行。老的哭死在她这儿就很难收场了。她耐着性子对他们说:“朝廷不会不管大家的,我也不会不管大家的,你们看,我只是品级升了,现在还是县令呢。”

    有的人好哄,有的人就不好哄,当然也有不用哄的。项大郎带人挑着两担子的财物到了后衙,打着给自己弟弟妹妹送铺盖的旗号。祝缨这回上京,又带了物产,就得多带几个衙役,项乐、项安也跟着走。

    结果项大郎到了后衙当地一跪,双手将礼单奉上。祝缨道:“这是做什么?项安!”

    项大郎道:“不干她的事,是为小人的事。先父又不止生了他们两个,小人岂是不记父仇的人,不过上有老母要养活,下有幼子要承嗣,不得已才忍气吞声。真能报仇,谁不愿意?大人帮我们报了父仇,我们不能光嘴上说感激。”

    他是福禄县比较大的商人,正在发家中,考虑到了祝缨是要出远门,送的都是便于携带的金银与一些珍珠之类。

    祝缨道:“缉凶本来是我的职责,做得晚了已是我失职,谢什么?”

    项大郎叩头道:“怎么会晚?如今已是感激不尽。大人这么讲,小人无地自容。”

    项安也跪下来请她收下,祝缨道:“你家的买卖才做起来,正是用钱的时候,拿回去。”她使了个眼色,侯五就上前把项大郎“客客气气”地请了出去。

    项大郎想了一下,去前面找了弟弟:“大人不收,你们跟随大人上京,你带着。有什么花用,你灵醒着点儿。”

    项乐道:“不消大哥嘱咐,我理会得。必会办得妥妥贴贴。”

    项大郎又说:“都说大人要升走了,一个个哭得……我这心里也……你和三娘,这回上京去,万一大人另有地方去,你们留些盘费好生回来。对了,顺便看看这趟路有什么买卖好做。”

    项乐哭笑不得:“你怎么还想这个?”

    “废话,一家子都靠这个吃饭呢。还有三娘,一个姑娘家,我看大人是个正人君子,接下来会来个什么东西就不好说啦,她们粗黑傻笨的在衙门里当差就罢了,年轻又周正的姑娘,会有人说嘴。你们……”

    项安从后衙追着他们出来,听到了最后几句话,道:“你们这在说什么?咱们不是说好的么?咱们从来追随的就是大人,也不是什么衙门县令。要不,我自家跑买卖,一趟不比这衙门里的典狱一年赚得多?谁个必得捆死在这里了?”

    项大郎看站在衙门外面说话不好,道:“好好好,先这样、先这样。你们先跟着大人上京一回,探探路、探探路啊,钱你们带上。咱们自家要趟路不也得花盘缠么?还不安生!跟着大人走,娘也能放心。”

    兄妹俩将大哥送来的金银也放到自己的包袱里,一人分了一半带好。

    一切收拾好,已是五天后了,年轻的使者终于松了一口气:“可算好了!咱们赶路怕是要快着些了呢。”

    祝缨道:“有限期吗?”如果有有限,她就再减些行李。

    使者道:“还是老样子,不过据下官想,是越早越好的。”

    “也好。”

    一行人即日启程,县城百姓扶老携幼,送他们出城,有些人看到祝大和张仙姑都坐在车上,不由哭道:“恐怕是不回来了。”一句话说得人心惶惶,一片哭声。有激动的人上来拦着马不想让祝缨走。旁边的人哭着劝道:“不要拦着大人的路才好啊。”

    祝缨在马上团团一礼:“各位父老,我去去就回。”

    顾同挺身而出:“都这么着干什么?老师上京是好事啦!离开京城家里好几年了,不让人回家看看说不过去呐。”

    顾翁,项乐、项安与众衙役也跟着劝,才勉强从县城出来。一路直到走出福禄县的地界,都不断地有人过来看他们。

    出了福禄县,路边又有许多人在等着她们。祝缨坐在马上看得远一些,对项乐道:“我看前面有一堆人,你去瞧瞧怎么会事。聚集这么多人看着不对劲。”

    项乐一阵风一样的卷来卷去,卷回来说:“是思城县的父老,为首的是那个李大郎和他妹子。”

    如果说福禄县百姓是日常一点一滴的情谊,思城县看祝缨就是从天而降的救星了。也不知道关丞是怎么会意的,反正消息传出去就走了样,都说她要走。思城县凡有条件的,也都到官道上等着拦截她。

    祝缨又与这些人说了好一阵儿的话才得脱身。

    年轻的使者看了这两场,心道:原以为他是因为京里有靠山才能有这番成就,现在看百姓这般挽留倒不是做假,可见是真有几分本事的人。

    一路对祝缨就更加礼貌了。

    祝缨随行之人见她如此受欢迎,也都昂首挺胸,加快赶路也不觉得累了。

    ……——

    两个月到京城,于祝缨而言行程就完全不紧张了。随行的人,要么年轻力壮,要么是张仙姑和祝大吃过苦的人,现在气候也慢慢地不冷不热了起来,很舒适。

    他们一天走上五、六十里路,人尚可,橘子却有点吃不消了。需要每隔两三天就翻拣一次,将其中坏果处理掉。张仙姑心疼,拿个橘子剥开,将没有坏掉的橘瓣掰下来放到碗里,将霉坏的扔掉。一天能攒上两大碗。一路上大家吃的橘子就有了。这会儿吃橘子,怪奢侈的。

    锤子和石头都是小孩子,看什么都新奇,两人看了一会儿,也帮张仙姑剥橘子。

    祝缨倚着门框,含笑看他们摆弄。这是难得的闲暇时光。

    年轻的主事凑了上来,道:“大人,既然如此,大人不如改走水路,从运河入京。”每年南方往朝廷缴的粮,大宗的都要走很长的一段水路。船比起车马看起来要稍慢一些,但是剩在稳且人能够更好的休息,载物也多。

    只要天气好、河道顺畅,船夫还能日夜兼程,一天一夜又将路程给追回来了,并不比车马慢。水路也有水驿,补给也与陆上的驿馆一样的方便。以祝缨现在的品级,能够乘比较大的官船,完全可以放得下这些。

    祝缨想了一下:“也好。”

    听说要坐船,随从都兴奋了起来。锤子与石头都开心得跳了起来,他们生在山上,又被贩卖为奴,从未曾见过大河,也没有见过船,小脸红扑扑的,眼睛里都是好奇。

    祝缨道:“那加紧些,到前面的水驿去。”

    她们一行又走几日,先转到一处小运河的水驿,觅一艘大船,大家都上船。船上两层舱,船舱稍矮。分了船舱,上面是祝缨等人的住处,衙役们住下层船尾,船首一个大舱做客厅之用,再底下是船夫水手住的,以及货舱、放马匹的地方。

    衙役们在船头立起了牌子,上书着祝缨的身份,祝缨坐在船头,眺望江中景致,项乐跑了过来:“大人,有商人求见。”

    祝缨问道:“什么事?”

    项乐将帖子递上,道:“他们想跟着您的船往北走。”

    哦!这是老规矩了,无论水陆,都会有人想依附官员的队伍,无论是为了安全还是为了避税都很划算。祝缨道:“你和项安去看看他们贩卖的什么,如果货物没什么问题,随从里没有歹人,就捎一程吧。他们自己另备船,我不管这个。”

    项乐道:“是。”

    不多会儿,又带回来礼物,大商人一般跑熟悉的路,一来一回有固定的货物和固定的渠道。这一位是将南方的布匹、丝绸往北方贩卖的。送了一箱子的丝绸,又同项乐讲定,船到地方,还有两箱丝绸与一些珠宝。

    祝缨将此事都交给项乐去打理,将年轻的主事请到自己的舱里,与他喝茶聊天。长途无事,主事也愿意与她聊。主事想打听点为官之道,祝缨也想问一问京城的消息。主事只是个从八品,知道得不多,但是从他言语中分析,三次地震、两次国葬,朝廷里是人心惶惶的。皇帝在此期间杖毙了六个内侍——都是有名有姓的。不但骂了太子、郑熹,连近来很宠爱的小儿子鲁王也吃了一顿排头。只有女儿永平公主还能有点面子,劝他冷静一会儿。

    又说今年到京城去与吏部等上计的各地官员十分之倒霉:“也是一身朱紫了,遇到了陛下不喜,都闹得没面子。又往公主府里送礼讨情……”

    别的事情,主事就不能知道详情了。祝缨也投桃报李,跟他说一些自己在皇城生活的窍门,两人都比较满意。

    问完了消息,又跟主事聊他的差使,没过几天祝缨就把主事的脑子掏了个干净。闲得抽空教锤子认一回字,再向花姐请教一些药理,又问小江回到京城有什么安排。

    小江几年没回京城也没什么想念,但是想到自己的屋子还托付给了九娘,也想回去看看九娘、拢一拢钱。几年下来应该也攒了一些了,祝缨又升了品级,说不定要再调到别的地方,她也想跟着去。

    “翠香已学了不少东西了,寻常差使都能应付得了,我么,也想走一走、看一看。大人身边总有些奇事发生。”她说完,见江舟的神情也放松了下来。这丫头是极服祝缨的,断案不说,搜检查案的本事还想蹭在身边学一学。

    祝缨留意到了主仆二人的动作,道:“也行。我还未必会离开福禄县呢。”

    江舟忙说:“哪儿都行!只要让我跟着学。离了大人,也没什么人肯让我这样的丫头掺和进案子里。”

    祝缨叹了口气,道:“好。”

    船行很顺利,船夫也都是好手,祝缨拿出钱来,让水驿给船夫改善伙食,船行更快,船上的杂役也将她的马匹、货物照顾得妥妥当当。

    船夫们日夜轮换,遇到大风大雨时祝缨也同意停船休息。如此行了数日,祝缨算着日期比走陆路也不慢,张仙姑适应了之后也说比坐车舒服得多了。

    祝缨等人在离京师不远的地方从船上下来,重新由水路改为陆路。脚踏到地上,都觉得脚步有些虚浮,手下人互相嘲笑着:“你都飘了!”祝缨在地上慢慢踱步,转了几圈脚下踏实了,才说:“紧着些,咱们去驿馆再休息。”

    一行人到了驿馆,却发现这个驿馆非常的热闹!离京城越近的官道上的驿馆就越繁忙,祝缨此时有从五品的身份,主事又有奉旨办差的名头,才让他们一行人得以有一个不错的宿处。正在安放箱笼的时候,听到隔壁的院子在吵架。

    乃是两个小官在争这一所院子,两人品级都不高,但却各不相让。祝缨搬了张椅子到院子里坐着,一边吹风晒夕阳,一边听两人你来我往。

    一个北方的口音说:“我有要事,耽误了你可赔不起!”

    另一个口音很极的人说:“哼!你有什么要事?我的事才要紧呢!”

    北方口音说:“我们大人可是从三品!”

    “哈!谁家大人不是呢?”

    祝缨想:我家不是,我才从五。

    项安端了茶过来递给她,祝缨接了,喝着茶继续听,一边琢磨着二人的口音,脑子里模仿着北方的那个口音,又在想这二人是什么样的人。年纪多大,高矮胖瘦、有无疾病之类。

    北方口音说:“大家都是从三品,难道你有什么军国大事不成?我这可是往京中报祥瑞的!”

    “笑话!谁不是报祥瑞的呢?!”

    “你祥瑞呢?”

    “你的呢?”

    “你拿来我看!”

    “你先拿!”

    祝缨被呛到了,合着这冲喜还带大把抓的?买十送一是怎么的?

    祝缨又听了一阵儿,有一个出京的刺史住过来,将二人都训了一顿赶出院子自己住,此事才告一段落。

    …………

    一个驿站遇了两个祥瑞,祝缨只觉得有些好笑。

    又走一天,随从们都有些疲倦的时候,京城到了。

    祝缨家在京城,就让曹昌、侯五跟家里人去家里先安置,在附近一处客栈包了个小院,将衙役们往里一放,让他们先休息不要外出,因为衙役们的官话实在称不上好,估计在京城交流比较困难。自己带着项乐先去报到、交差使,等皇帝召见。

    她估计早不了,得先见政事堂。本事以为自己这个“喜事”排队能靠前,一个驿站就遇到俩送“祥瑞”的,估摸着自己可能占不了先。

    又对张仙姑道:“小江那儿也不好住,娘先给她们俩在咱家安排个屋子。项安姑娘家,不好与他们在客栈里挤,跟花姐安排一下吧。”

    张仙姑道:“你忙你的。”

    祝缨带着项乐先跟着年轻的使者去皇城,使者有门籍先进去复命,祝缨想进去还得再临时办一个。怎么办、怎么给,得听里面使者复命完事儿之后上头给的答复。

    祝缨也不着急,如果今天就喊她进去面圣,那是太顺利了。再等几天也无所谓,就瞧这门里进出的人的精气神就知道,大家心情都不太好,可见皇帝心情也不好。那不如等皇帝看看祥瑞,心情好了再召她。

    她从容地在皇城门口站着,留意看四周。她竟没有看到温岳,以前认识的熟人也只有一半了,祝缨心道:这是怎么回事呢?邸报上没写呀!

    好在熟人还有几个,她问了一下李校尉:“天上一天、人间一年,我这走了才几天,就瞧着好些生面孔了。怎么?”

    李校尉道:“哎,又调了呗!又添了一个左武贲,一个右武贲,抽了些人、又打乱了。”

    他说得比较简略,反正就是“禁军重组,又添新衙门”,没办完所以还没登报。

    祝缨道:“原来是这样。”

    “恭喜大人啊!”李校尉眼中眼是羡慕的说,“这就着绯衣了!”

    认识的人也都来说恭喜,过一阵儿,里面传出话来——给她办门籍,先去政事堂,至于面圣的事儿,没说。

    门籍办得很快,祝缨对项乐道:“你在外面等我。”才跟着上次的熟人蓝有志去政事堂。

    蓝有志微侧着身子引她往里走,嘴上说着:“恭喜祝大人!这一道坎儿迈过来,从此就是通天坦途啦!”

    祝缨道:“借您吉言,但愿顺利。我看你清减不少,是太忧心国事么?”

    “害!下官这样哪有什么国事?”蓝有志说这一声就不再言。

    祝缨道:“身子要紧。有人才有活,人累垮了,也干不好活儿不是?”

    蓝有志笑了笑:“也但愿接下来不用这么忙,宫里崩了两位,什么太常、礼部又是光禄、户部、工部……都吵到政事堂来。我们也跟着转着圈儿的忙,最忙还是相公们,又要向陛下解释许多事。祝大人能在外面干些实事可是极好的。啊!到了!”

    祝缨正正衣冠,等通报了叫她进去,才举步再次迈进了政事堂。

    里面只有王云鹤在,施鲲是奉命做两宫的葬礼的,什么谥号、天下臣民戴几天孝之类都是他在干,更麻烦的是营建山陵。干前面几样没什么,干后面这事儿有时候算是隐晦的夺权。但这事儿施鲲不得不做,还得频繁地亲自跑到京郊几十里外监督。因为皇太后跟王云鹤有些旧怨,皇帝选了另一个丞相给亡母营建阴宅,免得亲娘死后还觉得膈应。

    王云鹤的白发多了不少,人瘦了一些,看到祝缨他有点放松地往后一倚:“来了?坐。”

    祝缨谢了座,王云鹤打量着这个年轻人,那一年,丞相们空前的团结,往外派了不少青年才俊,其中也有踏实肯干的,也有死在途中的,也有不幸眼高手低没干好他们予以申斥的。

    能将地方治理得令人高兴的人也有几个,不但能干正事,还能整出点新意的真就无人能比得上眼前这个。更让王云鹤喜欢的是,祝缨的身体是真不错,年轻、体力好、也不见生病!这可真是太宝贵了!本事再高,没两天累死了,有什么用?

    祝缨问了王云鹤好,又说他“清减”了。

    王云鹤道:“年轻真好啊!”

    “诶?”

    王云鹤道:“不与你说闲话啦,说正事。”

    “是。”

    “瑛族、阿苏家,可靠么?”

    祝缨道:“现在是可靠的。几十年前不是也很可靠么?知府一令,数家土司云集。”

    王云鹤道:“是我问错了。现在你看可行?唔,女子,她的父亲没有儿子吗?”

    祝缨道:“有、好几个,她的父亲都看不上。我知道大人的意思,朝廷上也会有人因此有些异议。不过,如果不是这样,为什么是阿苏家第一个向朝廷表示归顺之意呢?”

    “用得着。”

    “是。朝廷对他们,也不过羁縻而已。只要她能控制得住族人,下官也就满意了。”

    王云鹤问道:“这可不太像你会说的话。”

    祝缨道:“形势所迫。”

    她给王云鹤讲了自己的观察,朝廷想要控制山区是非常难的:“不通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路,但是没有官道,没有大路,政令尚且不通,更不要提人员往来、辎重运输。语言也不通,南方的方言本就难懂,各族又各有其语言。”

    王云鹤又问道:“一旦敕封,羁縻也算是朝廷官员了,若她以此为根基,扩张势力、一统獠人。恐怕会是朝廷的大患!亲民官一旦鱼肉百姓,编户齐民尚且要逃入深山。唉——”

    祝缨道:“下官倒不觉得她能做大,更不觉得有任何一部能够坐大。山将人群切割成了无数细碎的小块,人与人之间能够联系的距离变短,一个洞主可以控制的范围受此限制也就不会特别的大。似之前那等数部并反的事儿,也不是哪一个‘獠人之王’一声令下的。倒是朝廷的知府一声令下给招来的。

    他们没有文字。没有文字是不可能维系太大的疆界的。话传不过三个人,必定走样。什么样的政令能执行得好?不如朝廷分别敕封各家、各族,羁縻州县来得更现实,也比降服一个什么蛮夷之王更方便。”

    这些都是她通过调查、观察、思索得出的结果。也之所以,她也不让阿苏家马上就弄个户口、田亩,再交个税什么的。连人家有多少人都弄不清楚,缴什么税啊?她之前还想着,按户,意思意思地交。了解越深入,这心思就越淡。干这些是需要很多“不是生产”的人的,都要百姓供养,山地物产尤其是粮食产量低,很难养活太多的吃白饭的人。

    人!大量的识字、通晓政令的人去普查,连普通的县城都缺乏这样的人,她得拿县学生当牲口使呢。进山?

    不如回去把思城县也立一点识字碑,指望有天赋的偏僻乡民靠识字碑多认几个字更现实一点。

    王云鹤认真地倾听,祝缨的这些思考令他高兴。

    王云鹤又问道:“怎么?一个苏鸣鸾还不够?你又瞧上谁了?”

    祝缨笑道:“还没摸着人呢,不过……”她小心地试探,“只要再给点时间,下官还能再摸几个人过来。就是不知……能不能再让下官留任三年?”

    王云鹤不置可否:“这就开始想下一个了?”

    他又问了一些关于福禄县的情况,听祝缨说有三分之二以上的土地种了宿麦,又说思城县也种了不少,情况都不错,于是又问了思城县。祝缨也一一答了。

    王云鹤道:“唔,不错,你先回去,等陛下召见,也就在这两日了。不要乱跑。”

    “是。”

    祝缨从政事堂里辞出来,舒了口气,她没看出来王云鹤对她有什么不满,也没从王云鹤的举止中看出自己有什么危机,看来皇帝对自己也没什么不满,且皇帝现在心情还没有很坏。

    蓝有志又送她出去,她向蓝有志道了声辛苦。蓝有志道:“这几天王相公都没有像今天这样心情好。”

    祝缨道:“看得出来?”

    “不是靠看的,靠闻的,”蓝有志神神秘秘地说,“味儿不对还是能觉出来的。”

    两人离了政事堂,再往宫门走,不远处见一行人匆匆地捧着一个匣子往宫城方向走去。蓝有志道:“嚯,又有一个祥瑞,咱们躲着点儿。”

    “详瑞?”

    “嗯,房梁上长出来的灵芝。跟灵芝一块儿报来的,还有一个‘人瑞’,说是活了一百多岁了,大人路上没遇着吗?他们快到了。哦,之前还有什么天生的像字的玉石,上头写着尧舜之君。”

    祝缨想起自己的白翎子野鸡,将一句玩笑话咽了下去。她本来想去大理寺看看的,抬一看天,到了快落衙的时候了,只好先回家再说。

    出了皇城,项乐还在外面牵着马等着,有认出马来的人向项乐打听,项乐的官话说得仍有口音,他听得懂别人的官话,有些人听不懂他的。一个人正在对他说:“我问你不用答,点头摇头就行了!”

    项乐点点头。

    那人问:“是祝缨祝大人的马?”

    项乐点点头。

    那人又问:“你是跟他来的?他在里面吗?”

    “老左!”祝缨扬声叫道。

    左丞猛地一回头:“小祝?!大人……”

    祝缨大步走了过来:“就是小祝,听你再加后面两个字,你加得生硬,我听得也不顺耳。”

    “那可不行,”左丞说,“什么时候到的?”

    “今天。边走边说?”

    左丞点点头,与她并行:“还没安顿下来吧?我明天到府上拜会,还是在老地方吗?”

    “是。明天我不定有空,正在等旨意,冷大人如今是刺史,我也得先拜会他,他……还好么?”

    左丞苦笑:“比郑大人好。”

    “郑大人自己有数的。”

    左丞道:“快别提了,他,就在今早,罢职了。”

    “啊?为什么?”

    左丞凑近了她,耳语道:“我知道得不也不多,还是与东宫有关的。陛下发现,太子在太后的葬礼期间居丧不谨,隐约听说是太子妃还是什么人犯的错,最后郑大人顶的缸。唉……”

    祝缨道:“那他现在……”

    “在家吧。你没有面圣之前,先不要见他为好。唉……”

    祝缨道:“多谢你告诉我这些,过两天我请你喝酒。”

    “你可别喝了。”

    两人苦笑两声,各自回家。

    项乐一向是安静沉默的,回去的路上,却忍不住扭头看那宏伟壮丽的皇城。祝缨也站住了,与他一同回头看去。项乐忙收敛了心神,说:“小人失态了。”

    祝缨道:“想看就多看两眼,也没什么,我头回过来的时候也觉得这墙是真高啊!”

    项乐笑笑:“天上宫阙,也就是这个样子了吧?不知道里面的人都是什么样的风采……”

    “帝王将相,皆是凡人。”祝缨说。

    项乐有点警惕地四下张望,祝缨被逗笑了,轻快地说:“你我也是凡人。大家都是凡人,他们也没什么了不起的。”

    项乐道:“因为大人不是凡人,才看里面的人说这样的话。”

    祝缨道:“告诉你一件事儿——蓝德也在里面。”

    看到项乐哑口无言的样子,祝缨道:“走吧,回家了!有得忙喽!”

    牙笏

    日已偏西,祝缨眯着眼扫视了一下京城,驱马沿着熟悉的路径慢慢地走。项乐跟在后面走了一段,张望着京城的街景,一气跟到了京城的祝宅。

    祝宅此时热闹得紧,正门半开着,有人进进出出,有街邻居邻居见来了人,也都过来问个好。他们多半知道这里面住了个还挺有本事的小官儿,不过这几年只有一对两夫妇在看房子。现在主人来了,邻居不免要打听一二。

    有认得张仙姑和祝大的,看了他们要吃一惊:“胖了。”心里却想,也老了一些,衣裳样子也不时兴了。

    张仙姑则因女儿升了官,心里正好,笑着跟大家说:“等拾掇好了再跟大伙儿聊天。”

    之后又是重新收拾屋子又是安放行李,又要买菜做饭之类。祝缨回来的时候,他们还没有忙完。

    侯五从门房里探出头来说:“大人回来了!小曹!”

    曹昌跑出来把马牵回偏院里,那里的马槽终于满了些,四匹马、两头驴,又有三辆车,挤得满满当当的。

    祝缨跳下马来,张仙姑擦着手从里面出来问她:“事儿都办好啦?”

    “见着王相公了,旁的事儿还得再等等着,正好,咱们在京里多住几天。住处都安排好了?”

    张仙姑道:“都差不多啦。”

    男的住前边、女的住后边。张仙姑把石头和锤子放自己和祝大的卧房里,反正两个小孩子,从楼上搬张床下来一放就行,她带着比搁祝缨那儿强多了。

    祝缨就让项乐也去安放行李,项安套着围裙,撩起围裙的一角擦着手说:“我都给放好啦!二哥,你跟顾郎君一处住,我和大娘、江娘子她们住。”

    项乐道:“好。”顾同还带了个小厮,小厮也帮着项乐放行李。客房是两层顾同和小厮住下面,项安就自告奋勇住楼上,视野也好,他也觉得自己住高一点方便警戒。又觉得哪里不太对,然后大悟:以前在衙门不觉得,到了京城才发现大人的仆人真的是太少了!

    祝缨道:“安顿好了都甭忙了,订桌席面,吃一餐吧。老侯,你去客栈那里,给他们也订两桌。”

    侯五答应一声:“好嘞。”

    项安给哥哥使眼色,项乐就要跟着去付钱,侯五道:“你又不认得路,也不知道这里哪家好,我去就行了。”花姐给他算了钱,侯五揣着钱就走了,很快回来,又带了一家酒楼的伙计带着席面过来。

    张仙姑道:“水都烧好了,你去换了衣裳再来。”

    祝缨回到后面卧房,见里面已经打扫过了。洗沐之后换了一身家常布衣出来,见酒席都在前厅摆好了,笑道:“大家都辛苦啦。”顾同道:“一同跟着老师,并没有吃上苦呢。”大家听了都笑。

    祝缨道:“我出去一下。”张仙姑问道:“你又出去做甚?”祝缨道:“去客栈看看他们。”

    侯五忙起来引路,顾同、项乐都要跟着,曹昌也去牵马,祝缨道:“要这么多人干什么?”带了项乐和顾同去。

    客栈就在附近,衙役们已经喝上了,项乐去敲门,里面问:“谁?”

    项乐道:“我。大人来了。”

    里面赶紧开了门,祝缨道:“都吃上了?我在柜上放了十贯钱,房宿不用你们管,京城先不急着逛,等我来安排你们。”

    衙役们忙说:“大人放心,咱们都懂规矩的。天子脚下……”

    “呸!”侯五说,“你道是为什么?为了怕你们叫人拐了去卖呢。”

    祝缨道:“你别吓他,好啦,你们吃吧,宵禁不要往外跑。这里不比县城。”

    衙役们老实答应了。

    祝缨这才转回家,家里都在等着她开席了。

    祝缨先向曹家夫妇道谢,他们将这宅子照顾得非常不错。两人手足无措,一直说:“应该的应该的。”喝了一盅酒脸上就红了,没话找话,又说了“头先住在这里的小郎君”。祝缨问道:“他搬到哪里去了?”

    老曹说:“就在国子监那边街上不远,不过他也还时常过来看看我们。”

    顾同忙说:“明天老师要有事,我先去找他。”

    祝缨道:“忙什么?看看日子,国子监管得可比县学严呢,你数着日子,不满十,他必是关在里面读书的。明天我自有安排,你们不用管。今天只管吃酒。”

    老曹两口子坐在祝大、张仙姑的下手,两对老夫妇年纪相仿,稍稍自在一些。顾同和项乐等人都是第一次进京,也想到处看一看,顾同借着酒问道:“老师,明天我们跟着才师出门吗?去哪里?”

    祝缨道:“好地方多着呢,你……”

    外面门被拍响:“大人,大人,我是小吴啊!咦?曹老爹、曹大娘,开门呐!”

    小吴来了!

    曹昌忙去开了门,拉开门一看,小吴带着爹娘和姐姐姐夫一块儿来了。一家子进来到了厅上就给祝缨磕头,老吴比小吴还要激动:“大人!多谢大人!这小兔崽子才能有出息啊!”他的身后,女婿小陶赶车,正从车上卸礼物下来。

    祝缨道:“这又是做什么?过来坐下吃饭。”她订酒席一向会有余量,又加了座儿,让吴家人坐下。有了老吴小吴和小陶,席面顿时热闹了起来。这一家子能说会道,小吴又起来斟酒、又给父亲介绍自己的同僚等等。

    花姐和小江本是坐在一起不怎么交谈的,有了吴氏,女人堆里也热闹起来了。吴氏道:“崔娘子、武娘子她们还不知道您回来了呢,明天告诉她们,她们一准儿高兴。”祝缨就问她们怎么样,花姐也问付小娘子可好之类。

    吴氏低声道:“她儿子,还是走了。”花姐道:“养了几年了,怎么……”吴氏道:“旧年落下的伤。她后来又去育婴堂抱养了一个闺女,看着倒好。我们倒想劝她抱个儿子,好好的男孩儿谁往那里送?不过女儿身子骨倒很好,没病没灾的,小丫头命真不错。”

    那边老吴又向祝缨说些大理寺的现状,当年郑熹他们手里使出来的人,六品以下大半还在,上面两个少卿换了,大理寺正现在是窦大理的人,又有两个大理寺丞像是投了窦大理,左丞也还在,只是不如以前了,他得跟大理寺正汇报许多事。而大理寺众人的生活比之前也差了一点,祝缨给留下的底子不错,大理寺现在比别的衙门也还略好,但是老吴一看祝缨就想起当年的好日子来了,老泪纵横:“还是大人好啊!”

    祝缨道:“都不错,都不错。他们不过手生,手熟了就行了。你们家里怎么样呀?”

    老吴道:“小人长辈份儿啦。”祝大和张仙姑十分羡慕:“哎哟,好事儿啊!”让花姐记得给孩子衣裳布。

    祝缨与他们闲说京城,问些以前的旧人,知道老王死了,其他的没有太大的改变。祝缨见老吴自始至终也不提郑熹的事儿,心道:奇怪。

    直到酒吃完,让伙计们收了家什走人,祝缨让小吴到书房来说话。小吴也没有提到郑熹,只提到:“冷大人还在府里,不像要回去的样子。”

    祝缨道:“他好不容易回来,当然要多住几天啦。京里怎么样?”

    “下官觉得不如王京兆的时候,要论和气,也不如咱们县里。对了,那个段婴!近来在京城名头挺响的哎,都说他接下来前途无量的。”小吴嘀嘀咕咕,说了段婴不少坏话,又是说他目中无人,又是说他看起来不像好人。

    祝缨安静听完,问道:“去郑侯府上了吗?”

    “是,下官去了,递了大人的帖子和信,又将礼单给了,府里的人还跟以往一样的客气。不过听说,郑大人不如以前那样风光哩。段太常还参过他,陛下还申斥了他呢。有其父必有其子,段太常也不是什么好人。”

    祝缨道:“段家人一向是有胆子的。”

    小吴撇撇嘴:“什么呀,一脸狗样,就知道舔陛下的鞋底。”

    祝缨笑着摇头,又问他:“你在京里这么些日子,不想补个官了?”小吴大惊失色:“大人,您可千万别赶我走啊!”祝缨道:“知道了。”

    外面打更的声音响起,祝缨道:“天不早了,回去休息吧。”

    小吴道:“下官今天就不走了!您都回来了,我不在您这儿伺候着,再去哪儿呢?您看,顾郎君和小项他们京城门路也不熟,路都不认得,您有个送帖子请人的事儿,他们都摸不着门儿,还得我来!”兴冲冲地让家里人都回去,自己从车上取下个包袱卷儿,就在祝家住下了。

    顾同道:“你与我们住吧,正好,客房还有几间空屋子。”

    小吴在祝家也混上了一间客房。

    ……

    第二天一早,项乐早早地起来,他早瞄上了前院那个梅花桩、那片场子,想申请练一练。端着盆去打水洗脸的时候,见一个人已在桩顶稳稳地站着了。侯五是见惯了的,项乐没见过这个,吃一惊:“谁?咦?”

    祝缨从桩上轻轻地落下:“起了?挺早。”

    “是。京城钟敲个不停。”

    祝缨道:“是啊,想睡都睡不着。”

    院子里的人都陆续地起来了,杜大姐已经在烧火了,听到动静跑出来说:“大人,有我在呢,别再买着吃啦。”

    祝缨道:“这几天你还有得忙呢,把力气耗在这上头算什么?”她料定了,家里人也各有交际,一个杜大姐根本不够忙的,哪有功夫做饭?先买着吃了。顶多自家烧水熬粥,旁的就不用做了。

    大家都在前厅吃饭,祝缨在自己家关起门来也不怎么讲什么男女大妨,还在一块儿吃饭。她今天安排小吴、侯五、曹昌三个熟悉路的各带几名衙役去自己熟人那里投帖、约时间、约饭等等。她给三人每人一叠帖子,上面压着一张纸,写着三个人的任务。

    各有各的忙。

    小吴道:“大人,您要在京城走动,只带着顾小郎君和小项哪儿够啊?我们仨各带俩人投帖子,您得带四个!”

    “我不用人壮胆。”

    “那也得跑腿儿不是?”

    祝缨点点头:“也对。”

    祝缨吃完了饭,也换了身绸袍,佩着两柄短刀,骑着马,带上顾同、项乐、锤子、石头,点了四个衙役雇了几辆大车,从家里搬取了东西,一头扎到了郑侯府上。

    郑熹今天不用上朝,家里上下没人敢懈怠,都早早起来,大气不敢出地洒扫、准备。祝缨到的时候,侯府前面的街上都已经洒扫干净了,杂役们已提了扫帚回府里休息吃早饭了。

    祝缨在门前下马,项乐牵了马去门边拴马桩上拴好,顾同蹿到前面去拍门。

    里面一声:“什么人?”

    祝缨道:“我。”

    “你是谁啊?哎,等等!”门被拉开,管事一脸惊讶地道,“还真是三郎!三郎怎么回来了?也不先说一声。”

    “小吴没投帖子呢?偷懒了,回去我找他算账。”

    “来过了来过了!那小子,机灵!哎哟,都是官身了,以后可不能这么与他打趣儿了。三郎,快请进。这几位是?”

    祝缨道:“跟我上京来的。”

    管事一看这几个人,乐了,笑道:“三郎终于肯带个小幺儿了。”他看锤子机灵,石头年纪也不大,就以为这两个是祝缨的小厮。

    祝缨道:“说什么呢?这两个孩子我看着很好的。”

    管事道:“三郎说好,必是极好的,三郎快请。这几位……我来招待?”

    祝缨问道:“郑大人现在得闲么?”

    “呃……”

    “帮我通报一声吧。”

    管事缩一缩头,拍了个小厮,小厮飞快地跑了进去。管事请祝缨在门房里坐下,低声道:“不是我要为难三郎,七郎遇着了点儿事,不敢这么让你进去。”

    小厮又飞快地跑了过来:“七郎请三郎过去呢。”

    祝缨将顾同等人留下,自己跟着小厮到了后面。郑熹没有在书房,而是在住处见了她。他的桌上摆着些茶点,岳妙君正与他对坐,二人身后还有几个美婢。见到她来,郑熹指桌边的一个位子说:“来了?坐。”

    祝缨对他一揖,也大大方方与他们夫妇坐一张桌子上了,侍女们给她上茶、上点心。郑熹道:“你来得不巧,早饭撤了,只有这些。”

    “吃过来的。”

    岳妙君有点担心地看了一眼丈夫,郑熹道:“看我干什么?他比猴儿都精,看到我在家他早猜上了。”

    “昨天听老左说了。”祝缨道。

    “他消息倒灵,大理寺……”

    “大理寺还是那个大理寺,您只要一回去,还是原来的模样。窦大理又不是傻子,怎么也得容人有点儿作为不是?”

    郑熹道:“我说什么了吗?招你这么一套。啧!”

    “大人看着气色还好,宠辱不惊,养气功夫全是成了。”

    “成什么?不过是顺势而为罢了。倒是你,还敢过来!”

    “这有什么敢不敢的?”祝缨说着摸出了礼单递过去,“我的礼虽薄了些,想来还不至于被打出去。”

    郑熹亲自接了过去看了一眼,笑了:“这还说薄?我说你胆子怎么大了起来。”将礼单递给了岳妙君,岳妙君也打开来看了,见上面长长写了一串,除了橘子、各色果干、山货之外,又有珍珠宝石、玳瑁砗磲、南货丝绸,另外还有两篓茶饼。

    岳妙君笑道:“三郎都拿了来,自己怎么办?”

    祝缨道:“我家人口少。”

    郑熹道:“那也得留神,你看看他这一身,过时了,你再给他安排一下儿。”

    岳妙君道:“好。”真的起身去给祝缨安排衣物了,想到祝缨家里还有父母姐姐,顺便也给他们安排了京城最近流行的式样。因为两宫崩逝,皇帝看起来很在乎这件事,京城人就在比较素淡一些的颜色上下起了功夫,与前两年的流行完全不同。

    岳妙君带着几个侍女离开,郑熹面前就剩下祝缨了。

    郑熹问道:“都听说了?”

    “听到了一些消息,不知道全不全。驿馆里还遇到了两拨献祥瑞的人。”

    郑熹慢慢地伸出了一个手掌:“今年就五拨了。”

    “喔。”

    郑熹道:“太子居丧不谨,宴乐。”

    “不像他会干的事儿。”

    “嗯,太子妃给引见的几位士子,几人一处用了个饭。”

    祝缨听了都乐了:“士子?那够干什么的?又不是禁军。”

    郑熹看了她一眼,祝缨道:“禁军也?”

    “陛下把禁军也调了。你们呢,没事儿别瞎想。”

    “哎!”

    郑熹反而好奇了:“你怎么不着急呢?也不猜测?这么坐得住?”

    “打小就知道着急没用,不如看着体面一点,免得叫畜牲看了笑话去。”祝缨诚实地说。

    郑熹笑道:“你幼时贫苦,倒也磨练心性。我从小没吃过亏,现在给补上啦。不过也没什么,我与太子凑在一处,太招人眼了。我还是趁早退下来吧。对我、对太子都好。”

    祝缨点点头,这个她也猜到了。皇帝疼儿子,什么好的都往儿子身上堆,堆着堆着发现儿子势力有点大,他又发毛了。最好的办法是适应的削弱太子,但又不能太弱,是让皇帝放心又会稍稍心疼的程度。此时郑熹从太子身边离开,对两人都好。

    当时情况应该也是比较麻烦,要不就是郑熹顶这个缸,要不就是太子妃或者太子。太子妃一出事儿,太子就更危险,比换个詹事还要危险一些。希望太子妃接下来能够慎重,不过郑熹跟太子明面上已经拆伙了,东宫如何,郑熹受涉及的影响不会太大。不过她很奇怪,太子为什么肯听太子妃的安排。

    郑熹双手一摊,道:“并没有奏乐,寺里遇着了,一起用个斋饭,抚琴一曲还是和尚抚的。遇到两宫崩逝,陛下有心敲打罢了。”

    “哦。”

    郑熹本来已经放松了,突然又严肃了起来,问道:“你面圣了吗?”

    “还没轮上,昨天办了门籍、见着了王相公,他问了些福禄县的事儿。”

    郑熹道:“胡闹!陛下如今正恼着东宫、恼着我!仔细他迁怒!天子一怒,结果尚未可知。就算怒过后悔了,你亏也吃了、罪也受了!我还不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么?与我何必走这般客套礼数?你就先避一避我又如何?这点默契都没有?”

    祝缨依然平静,说:“我知道。他气他的,我干我的。”

    郑熹叹了口气,道:“跟我来。”

    祝缨跟他走到了内室,只见郑熹拉开只抽屉,从中取出一只牙笏来:“拿着。”

    “诶?”

    郑熹打量着祝缨道:“长大啦,都五品了,不得用这个吗?”

    祝缨又手接了,道:“一时没想到。”手笏这东西她基本上不用的,一是记性好,二是基本也没太多的机会去上朝。以前在大理寺的时候,她就是个凑数的,平常日子站不到皇帝面前去。有大场合所有人都去的时候,她排后边也轮不到说话。随便弄个竹的充数就行了。

    祝缨把笏板往腰带上一别,道:“我回去就收好。您接下来干什么呢?我还没面圣,还在京里住几天呢。”

    “你先把正事干好!不要在这个时候再生事啦!”

    “哦。那我再去见见冷大人。”

    “冷云运气一向不错,”郑熹感慨一声,“去吧。”

    “哎。”

    祝缨别着牙笏,郑熹将她送到了门口,问道:“他随从呢?”

    里面管事小跑着出来:“夫人命小郎君招待在那边吃茶呢!已经去叫了。”衙役也赶忙从门房里跑了出来,锤子、石头跟在他们后面。

    郑熹脸上现出一丝笑来:“那就不要催他们了。”

    说不催,很快,郑川就陪着顾同等人从里面出来了,顾同、项安的眼中还带着初见侯门奢华的震憾!他们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与郑川到了门前。郑熹将二人看了一看,又把几个衙役、两个孩子也扫了一眼,心道:不是谁都是祝三啊。

    不过看顾同、项安还没有举止失当,烟瘴之地出来的人能够有这样也算不错了。郑川先见过父亲,然后对祝缨一礼:“三郎。”

    祝缨还了一礼,郑熹道:“这是他该有的礼数,你还他一礼太重啦。”

    祝缨道:“那不一样。”

    郑熹摇了摇头,又说:“要去冷家就快点去,再晚,他就该与人吃酒玩耍去了。”

    “是。”

    走出侯府,衙役们发现车马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暗道:不愧是侯府的仆人,待客这般周到!与他们比起来,咱们干活都太粗糙啦!

    …………

    再去冷侯府上就轻便得多,冷侯家里没人罢职,冷云还回来了。要不是因为两宫崩逝,他家得天天开宴唱歌跳舞。

    祝缨也是一份礼物送到,刚好将要出门的冷云堵回了府里。

    冷云回京没吃一点儿亏,俩月下来又养得白白胖胖的。祝缨将礼单递给他的时候,他说:“收回去收回去,往年我在京的时候,你送我些南货就罢了,如今我还缺了这些?你把你自己家收拾收拾!都五品了,不能那么寒碜!你小厮呢?你仆人呢?都说你顾家,家里老娘和姐姐没个侍女,都用一个杜大姐!你……”

    祝缨道:“我添了人了。”

    冷云回到京城,纨绔气又回来了一些,指着祝缨道:“你都收拾好,别叫我送人给你。”

    “别!各家习惯不一样,我自己找。”

    冷云道:“瞧你那样儿。来,坐。”让小厮出去说一声,跟之前朋友约的饭推后一会儿。

    祝缨道:“您要有事就去忙,我就来看看您。咱们有多少话说不了?我不争这一时。”

    冷云道:“那行,就一件事儿。你知道郑七的事儿了吗?”

    “昨天听老左说了,今天刚从郑大人家出来,这就来您这儿了。”

    冷云张大了嘴:“你还真敢!”

    祝缨道:“啊?”

    冷云低声道:“他被罢职的事你应该也知道了吧?这可不太一般,陛下对东宫似乎有了些嫌隙。这时节该避避嫌的。他一个前詹事,离了职门前还车水马龙的,不是给他招事儿吗?”

    “我早上去的时候看着还怪冷清的,也没几个人过去。我是说,女眷也没有上门的。”

    冷云道:“你长点心儿吧!你们俩,各自安好最好!”

    祝缨心道:这不像是冷云能说出来的话呀。

    她猜得也没错,这是昨天晚上冷侯揪着儿子耳朵说的,于是冷云今天就决定跟狐朋狗友约饭去了。

    祝缨在冷云面前作出受教的样子来,冷云也急着出门,祝缨就从冷家又出来了。然后又到了老王家。老王已经过世了,家眷还在,儿孙都在丁忧,祝缨留下些礼物,剩下的熟人都还没落衙,她便在街上闲逛,给顾同、项乐讲一讲京城各处,又随时看着锤子、石头别走丢了。

    行到老马的茶铺那里,见老马正在晒太阳。祝缨站到他面前一挡,老马眯着眼:“莫挡……哎哟,祝大人!!!”

    祝缨笑道:“你这儿不错啊。”

    老马道:“您回来啦?”

    “啊,面圣,过一阵儿还回去呢。”

    “哪儿都不如京城呐,早些回来……”老马收住了口,他很警觉地问,“您来拿我的?我近来可没犯法啊!”

    四个衙役恶狠狠地瞪着他,心说:这一看就是个老贼头,还敢撺掇大人回京城,要是在咱们县里,我现在就给他抓牢里!

    祝缨道:“拿什么拿?你没在我那儿犯法,我也拿不着你。来碗茶。”请了几个人吃茶,祝缨问锤子:“味儿怎么样?”

    锤子喝了茶,说:“没有山上的好喝,还是陈茶。”

    老马听他们说的话很奇怪,道:“南边儿说话,果然不好懂。也就是您,学得会。”

    祝缨笑道:“听多了就懂了,不难。”闲坐一会儿,祝缨看老马拘谨,想来是被衙役给震的,丢下茶钱带着人先回去了。

    到了家里,又换一身衣服,看看天色,再带着人往刘松年府上去,这会儿刘松年应该回家了。

    ……——

    到刘松年家,她就只把衙役留在门房喝茶,把其他人都带到了府里。

    刘松年回到家,正一身宽松的袍子作画中魏晋名士的风范,看祝缨带着高高低低奇形怪状的几个人进来,头都气歪了:“你干嘛呢?”

    祝缨道:“来谢您呐!答应给您的橘子我也带来啦!”

    刘松年狐疑地看着她,祝缨坦率地把礼单给他一瞧,刘松年道:“这还差不多!”

    祝缨道:“就算差很多,也就这些了。我穷。”

    “嗤——”刘松年指自己对面,“坐。还用我请吗?”

    祝缨不客气地坐了起来,等刘松年歪歪斜斜地舒服了,才对顾同道:“看见了吧,这就是天下文宗。”

    刘松年警觉了起来,眯着眼睛:“你什么意思?这是谁?”

    “我的学生,明法科的。他本来读经的,转的明法科,家里不答应,他翻墙跑来的。怎么样?跑对了吧?天下文宗,就这样的。”

    刘松年用力地躺了回去:“哼!真名士自风流,你懂个屁!还有,读六经那是王云鹤的事儿!你带他看王云鹤的板正去!”

    顾同脚都软了:“刘、刘、刘……”

    “啧,还是个结巴。”刘松年十分嫌弃,看都不看一眼,“这些呢?你一准有歪主意。”

    祝缨对锤子说:“还记得识字歌吗?”

    “记得的,都背下来了。”

    刘松年坐了起来:“你说的可不像方言。”

    “嗯。”

    “番语?”

    “嗯。”

    “獠人?”

    “族名利基。”

    “不是奇霞了?你行啊!”刘松年乐了,叫来锤子说话。又问人家叫什么,又问人家几岁了,家里干什么的,也不管人家听不听得懂。

    还好锤子听懂了,说:“我记得看过五次桃花开了。他们把我们卖到山下当奴隶。大人救了我。”

    祝缨道:“你背给他听、写给他看。”

    刘松年看着锤子默写了几篇识字碑文,叹息一声:“天赋不因出身而有偏爱啊。”拿着这个孩子写的字,没有再刻薄字难看,越看越开心,给锤子指点几个字体结构。

    他满意了,再看顾同也顺眼了,说:“这是地方偏僻被耽误了,到了京城别带着瞎逛,多学点好的。”

    “已是从九品啦,跟着我干些实事。学问晚了,做人做事永远不晚的。”

    刘松年点点头:“不错。你还没面圣吗?”

    “正等着。”

    “还等什么?你明天不要出门儿,等信儿。”

    “别,我等就行了,您再舍着脸……”

    “呸!我想看你被陛下为难呢!陛下越来越圣明了,多少大臣奏对时都是一头的汗、两行的泪。”

    祝缨笑道:“要不我现在给您哭一个?”

    刘松年抄起锤子写的字纸卷了卷,扬起来要打:“滚。”

    祝缨笑着滚了。

    出了刘府的门,顾同的脸色还没变过来,结结巴巴地:“老、老、老师,刘刘刘……”

    “就是他了。”

    顾同受到了极大的震憾,到第二天都没回到神来。

    ……——

    第二天,顾同起床之后还在发呆,知道祝缨能从京城弄来王云鹤的文章、国子监的课本与真正见到刘松年,感觉是完全不可同日而语的。

    祝缨也没理他,专心等刘松年的消息。既然刘松年说了,就代表现在面圣不危险。刘松年看起来放诞不羁,其实是个极有成算的人。就凭他能在皇帝面前一直这么潇洒,就很难得,如果皇帝不是被他下了蛊,那就是他的分寸拿捏得非常准。

    刘松年进了宫,等早朝完了,扒了个橘子在皇帝面前吃。皇帝道:“你做什么呢?”

    “臣有点口渴。”

    “有茶。”

    “这橘子甜吃顺口了,嘿嘿。”

    皇帝好奇了,就问橘子哪里来的,刘松年就说了祝缨。皇帝就叫回了王云鹤,问:“卿昨天说祝缨到京了?”

    “是。”昨天王云鹤已向皇帝提了,皇帝因为讨论禁军的安排,将此事不免往后略推了一推。现在刘松年又提起,他就又想起来了。王云鹤得着机会又把苏鸣鸾的事儿讲了,顺便也提了宿麦也种得不错,看起来是可以推广的。刘松年勉强一哼:“算个栋梁才吧,说柱石还早了点,长长再看吧。”

    听到刘松年居然也夸了两句,皇帝说:“你这么夸他吗?不错!哎,我记得……有两个ying?”皇帝突然想起来了,刘松年这个破嘴,还挤兑过另一个人。

    刘松年撇撇嘴:“段婴么。早回来了在皇城猫着了。”

    王云鹤道:“二人各有所长。祝缨务实,劝课农桑、抚远夷、兴文教、易风俗、守境安民是可以的。段婴尚文,文章也是一代翘楚,声明远播,蛮夷也有心折者。”

    刘松年发出不屑的声音。

    皇帝笑道:“你是天下文宗,何必与小孩子怄气。王卿,你看起来更欣赏祝缨啊。段婴未必不好。说起来,我有些日子没见着段婴了,去,把他召过来吧。”

    段婴蒙召,还不知道有什么事儿,给小宦官塞了个红包,从小宦官口中得知了个大概。他面上不显,心中实恼。

    到了皇帝面前只作不知道,照常舞拜。皇帝叫他过来不过是一时兴起,见了他之后问了几句现在干什么,听了他的新文章,觉得写得不错。坏心眼地没有问刘松年,而是问段婴:“你与祝缨都是年轻人,据你看,此人如何?”

    不如何!本来没放在眼里,却渐渐的成了个必要压过去的对头。正六到从五,是一道很难过的坎儿。段婴有信心自己能在四十岁前迈过这道坎儿,他有家世有学识有名望,又身在皇城之中,有的是机会。不想让祝缨给抢了先!

    段婴道:“是个赤诚之人,是臣所不及。”

    “哦?”

    “听说,昨天祝县令去了郑侯家,礼仪一如往昔。”

    王云鹤的脸沉了下来。

    皇帝轻轻地:“哦。”他看了一眼王云鹤,想了一下,命传祝缨进宫,马上!

    刘松年突然问道:“如果你是祝缨,你会怎么办呀?”

    段婴怔了一下,皇帝也看了过去,段婴不得不答:“当劝郑大人持节守正,勿行差踏错。”

    皇帝点了点头。

    那边,祝缨换好了衣服,带着项乐到皇城前,将项乐留在外面,自己往里去见皇帝。从皇城到宫城再到大殿,一路体格差点儿的得累到脚软。

    见了皇帝,先拜,等了半晌不等上面说话,祝缨也不急不慌,她进门就瞄到了王、刘二人都在,旁边还有个段婴,不过那没什么。蓝兴从祝缨进门就看着她,见她正在青年,面白无须,不知为何有点顺眼。轻轻地提醒皇帝:“陛下,祝缨到了。”

    皇帝这才让祝缨起身,然后问道:“你什么时候到的京城?”

    “两天前。”

    “都干了什么?”

    祝缨道:“先到皇城报到,见了王相公,将福禄县、瑛族之事先行汇报,以备陛下垂询。回家后拜访了些故人。”

    “见到郑熹了?”

    “是。”

    “哼!”皇帝道,“见一个犯官,好大的胆子!”

    “是。”

    皇帝气不打一处来:“你知道犯了错?”

    “是。他安排上出了纰漏,被罢职了。”

    皇帝更生气了:“他日他若犯了重罪,你当如何?”

    祝缨抬起头,认真地对皇帝说:“我会亲自再查一遍。”

    皇帝没料到是这个答案,咂摸了一下味道,突然不生气了,道:“你呀,出去几年还是这副脾性、这个胆子,真会惹人生气。说说,瑛族是吧?”

    “是。瑛族一支,阿苏家。”祝缨马上接过话头来。

    皇帝又问王云鹤:“奏本递上来了?”

    王云鹤也答:“是,昨日递过来的,臣写的节略。”

    “唔,我看一看再说,你们下去吧。”

    一行人退了出去,王云鹤道:“还是乱跑了。”

    祝缨笑笑。

    刘松年对着段婴的背影翻白眼,对祝缨道:“有心眼儿别光顾着往正事上使。啧!”

    三说才说了两句,里面皇帝又叫祝缨进去——他翻出了奏本,但是有些事儿记得不清了,懒得再琢磨又把人喊了回去。

    祝缨再次入内,又简洁地将情况再介绍一遍,说瑛族的情况比较简洁,因为之前多次上书讲过了。再说这几年福禄县的现状,这就说得详细一些。再说一些自己这两年的心得,将对王云鹤讲的也简要地说了。

    “当年陈大指点臣,如果好走,早就有人走了。”

    “陈大?”

    “陈萌。前头陈相的儿子,与臣是同乡,看臣年幼外任,故而提点一二。多蒙他不藏私,臣才能省了不少力气。”

    皇帝想了一下,道:“他也是个能干的人,他父亲更能干。”

    “是。陛下,那臣所请?”

    皇帝笑了笑:“准了。让政事堂议吧。”他本来就打算准了的,可惜那个瑛族的女子这回没跟着进京来,如果来了就更好了。

    皇帝下令,给了个粗略的指示:品级在正六品,散官的品级、名号按照朝廷已有的制度来,具体实职官称名目由政事堂牵头和户部吏部等部门定。也甭分男女了,反正是蛮夷那边的,能羁縻就行。皇帝现在只要安定,他又不傻,非得人现在跟朝廷一模一样,那不是又要逼人造反么?这一点他看得也很清楚。

    这事儿是祝缨起的头,所以议的时候她也得在场,从此,她得跟着大家伙儿先上朝,再去政事堂吵架。郑熹给的牙笏很快就派上了用场。

    高升

    祝缨从皇城出来时神清气爽,眼下只要把苏鸣鸾的名位给定下来,她这一趟最主要的任务就完成了,接下来就是薅着冷云赶紧回去。一个刺史总不着家,像什么话?冷云在京城,又有点恢复纨绔样了,这可不太妙啊。

    她打着百八十个主意,回到家里就调整了安排——明早上朝她得比以往起得更早才行!

    并不是所有的散官都需要上朝,她有实职又有实务,地方官却领了任务就得跟皇帝面前露个脸儿。祝缨回到家里,面对关切的家人,只说了一句话:“一切顺利,明天开始我得上朝。给我收拾一下,今天得去王相公、裴少尹府上走一趟。”

    顾同还没从见了刘松年的震憾中醒过来,又听到了“王相公”,好险没两眼冒星星。王云鹤的名头比刘松年大得多,像项乐、项安这样的偏远商人,对刘松年没太多的感想是常有的,王云鹤官声极佳,就没有人不知道的,都想跟着去。不能进府,就在门外看看也是好的。

    顾同小心地说:“老师,学生侍奉您去?”

    祝缨看了他一眼,顾同憨笑几声:“嘿嘿。”

    祝缨道:“那还不快些收拾了去?”施鲲营建太后的陵墓还没回来,王云鹤现在忙得很,不值宿的时候回家也是非常忙的。她算了一下,王云鹤现在估计还没回家。第一站先去找裴清,争取一个晚上搞定!

    这两位无论哪一个,都能帮她犯个夜禁。她如果白天都拿来在皇城里跟各部扯皮,能用来交际的时间主要是下午晚上,得好好利用夜禁的时间。

    之前已经派了小吴去投了帖子,今天祝缨就直接杀奔了裴清的府上。

    裴府门上跟祝缨也算熟人了,见了祝缨就说:“恭喜祝大人!步步高升呀!年少有为!”

    祝缨道:“过奖啦。大人现在忙不忙?”

    裴府管事笑道:“大人再忙,听说您来了,必会抽空来见的。祝大人请进,小人进去通报一声。”

    裴清此时还没吃饭,见到祝缨笑道:“我猜你这两日必会过来的。”

    祝缨道:“我来迟了,大人恕罪。”

    “别说客套话,来,一同用饭。”

    祝缨道:“那可不敢,您瞧这天儿,吃完了回家一准犯夜禁。您是少尹,我要从您家进左出来犯了夜禁,不是给您添乱么?”

    裴清做了个手势,祝缨谢了半礼,才到上首与他对坐。裴清看了看顾同,又看看祝缨身后跟着的项乐、项安,道:“从五品了,也该像点样子了,这是哪位?”他看向顾同。

    “福禄县一个学生,顾同,办黄十二私设公堂案时十分用心,合了陛下的意,现在已是将仕郎。”

    从九品,裴清点点头,鼓励了两句,让顾同也坐。顾同连刘松年都见过了,到裴清面前紧张一下:“咳,晚生,那个,谢过裴大人。”话也说全了,老实在祝缨下手坐了。

    都坐稳了,裴清接着之前的话头对祝缨说:“怕什么?夜禁么?我给你开张条子。”

    祝缨道:“那就多谢大人了,能别写日子么?我多用两天。”

    裴清笑道:“不愧是你!好。反正……你等会儿出去走走就知道了。”

    祝缨道:“好。拿上来。”

    项乐将礼单也递上了上来,裴清道:“见外了不是?”

    祝缨道:“就是不见外才带来的,冷大人必已带了不少南货分与各位,我这都不算新鲜了,充数充数。”

    裴清也就笑纳了,冷云带别来的东西是贵重,不过祝缨总能给人安排些十分合意的东西。祝缨也不在他这里吃饭,讨了条子说一会儿话就走:“明天还得上朝,跟他们掰扯,我得回去预备着。”

    裴清正好问她回来的事儿,祝缨也大大方方地说了。裴清悠然神往:“抚远夷……好啊!当年你一去三千里,都给你捏着一把汗,如今却令人羡慕!不要怕与他们争执嘛!呵呵,看陛下的意思是要尽快促成此事的。”

    他点到即止。祝缨也会意,对裴清拱一拱手。裴清道:“要春耕了吧?”

    “是啊,今年我怕是赶不上回去监督了,还怪挂念的。”

    裴清道:“你如今是从五品了,再做县令……”

    “我麦子还没种完呢,怎么也得种好了再说,不行我就上书请再任三年。”

    裴清看她不像开玩笑,道:“我看你不会久留了,能动还是动一动,职事太低总窝在一个地方,不好。”

    “是。”

    祝缨看到裴清管事站在一边,似乎在等什么,识趣地告辞了:“不打扰大人用饭啦。”

    “吃了再走又怎么的?我家椅子会咬你?”

    “条子给我,等我吵赢了请您吃饭。”

    裴清笑着给她写了一张夜禁通行的条子,祝缨拿着条子带着人离开了裴府。顾同问道:“老师,这样就行了吗?”

    祝缨道:“还是小心些吧。如今能开到条子的人可不少!”巫京兆是不喜欢惹事的,则权贵偶尔犯个夜禁就可以想象了。裴清是少尹,他也能开条子,就说明管理不算很严格了。也就是说,夜间路上,平民百姓可能没有,权贵和贼人比以前更能见到一些了。

    项乐、项安暗中警惕,将刀握好。

    接下来是去王云鹤府上,王云鹤在宫里忙得比较晚,估摸着这会儿差不多到家了。

    顾同心想:不先去王相公府上,倒先去裴少卿家,这次序是不是……

    祝缨已带着他们到了王云鹤家,府上的管事也是认得她的,两人见了面,祝缨道:“哎!你如今担当大任了!”这是当年王云鹤做京兆时身边的一个小厮,被她说破家中有难事的那个,如今也在门上当管事了。

    那人见了祝缨赶紧拱手:“小祝大人!恭喜小祝大人。”

    “同喜同喜。”祝缨说着,项乐把红包递出来,顾同把帖子递出来。

    小管事将帖子接了,笑嘻嘻地说:“这就行啦。”拿着帖子进去,很快也出来:“相公和冼郎君在里面呢。”

    祝缨道:“巧了!我也有事要找他呢。”

    带着人跟着引路的小厮一路到了王云鹤见客的小花厅里,她这回带的人与去刘松年家大同小异,王云鹤看到这七长八短的人不像刘松年那么直白说出来,先让祝缨坐下说话。然后又看了一眼锤子和石头。

    祝缨谢了座,又与冼敬拱手为礼,冼敬道:“后生可畏啊!”

    王云鹤道:“你也是后生。”

    冼敬不好意思地笑笑,又问祝缨:“可还顺利?”

    祝缨道:“还好还好,福禄县的麦子种了三分之二,思城县我暂代了几个月,所以多种了一些,其余两县业也开始了。正好,冷刺史还在京里,趁他还没走,请他一起将这事儿铺开了才好。”

    冼敬道:“你倒会帮衬。”

    “冷大人看似不羁,大事儿上头并不轻佻。不就是说推广之功么?只要事情办好了就成,哪能老想着吃独食呢?种粮这事儿,没个五年十年的也不成,要都想着功劳,到继任的来了,一瞧这事儿算不得自己的功绩,把这事荒废了再另寻摸个新鲜短视的点子,就要将地方折腾啦。一州之事又不是我能操控得了的,要为了这点功劳,就只要我一县种,别的地方不许种,也太不做人了。不过福禄县的事儿还没弄完,相公,再给我延三年呗。”

    王云鹤指着她对冼敬道:“到我这儿来求官的并不少,直白要到我面上的倒是不多,这就是一个。”

    “那行不行呢?”

    王云鹤道:“朝廷自有安排。”

    冼敬道:“你先将手上的事做完再讲吧!哎,这就是刘先生说的那个孩子么?”

    祝缨道:“是。他是利基族的。”

    王云鹤看了锤子一眼,道:“带着他来,你又打什么主意?”

    “延三年,我再试着把利基族也捞过来。怎么样?”祝缨毫不迟疑地讲起了价钱。

    王云鹤道:“你有把握?”

    “我试试,哪怕不成,我在那儿多种两年麦子朝廷也不亏本儿。”

    王云鹤对锤子招了招手,锤子还小,对“丞相”的权势还不能很好的理解,怕倒不是很怕,对王云鹤作了个揖。王云鹤将他揽到身侧,慢慢地也问他年纪之类,见他的长相不似中原之人,虽然平凡但是双目灵动。锤子回答得也有条理,也开始识字了,说是:“江娘子教识字歌,我对着识字碑认了一些字,大人知道后就给我本子不用我跑街口去认碑了。现在开始读书了。”

    王云鹤欣慰地道:“很好。”又问名字。

    “锤子。”

    “啊?”

    锤子食指在空中画着“锤”字,王云鹤看了一阵儿问祝缨:“不起名字?”

    祝缨道:“那是他过世的父母取的名字,不好擅改,过阵儿等他再懂懂事儿,问问他想叫什么。”

    王云鹤对冼敬道:“是顾及风俗不同。如此谨慎,怪不得瑛族愿意归附。你呢?”他又问石头。

    石头的福禄方言已经很艰难了,官话就更学得乱了,祝缨用利基语说:“你过来,不要怕,这是很好的老翁翁。”

    石头顿时放松了,给了王云鹤一个大大的笑,王云鹤看着孩童如此淳朴,一天的疲备也轻了许多,问道:“这又是怎么回事?”

    祝缨道:“黄十二的案子,抄了家,发现里面好些没在户籍的奴婢。这是山上贩奴的贩卖下来的,本来是跟着父母,后来他们的父母都过世了。两人相依为命,拆开不妥。”

    王云鹤道:“一聪慧一质朴,你可要留意。”

    “是。”

    冼敬又问顾同:“你怎么这么拘谨?敢翻墙竟不敢说话了?”顾同僵坐在椅子上,满腹的机灵打了许多的腹稿,此时都在想:我在王相公面前说这些,会不会太愚蠢?还是不说为妙?

    祝缨道:“又是刘先生说的吧?”

    王云鹤道:“他很高兴。”拍拍锤子的小脑袋。然后说起了明天的事:“宿麦的事,阿敬,你与三郎会同冷云再规划一下。你们定个调子,让他襄助着办。”

    “是。”

    “唔,苏鸣鸾……”王云鹤想了一下说,“我记得之前你送来一个人,说是她表兄?叫……赵苏?你义子?”

    “是,自己考上的国子监。苏鸣鸾的父亲在世时与我结为兄弟,去世前将子女托付给我。”

    王云鹤道:“你是有分寸的人,明日只管放开与他们议就是了。”

    “是。”

    接着王云鹤又问了一些宿麦的事,又问祝缨沿途之见闻。祝缨说自己走的水路,这回没遇着什么案子,也不知道是巧了还是治安都变好了。沿途还未开始春耕,不过看着两岸田地平整,种起来应该不错。又说看过了沿河的土地,也不像是有水旱灾害的样子。

    王云鹤都仔细地听了,再与她、冼敬讨论“交通与统治”的关系。这回不止石头完全听不懂,锤子陆续一个字、一个字地听清一些字而弄不明白意思——他的官话学得算很快了,也只是比较日常的对话。顾同等人只能偶尔听懂一小段,却都觉得这一段话令人茅塞顿开。

    项乐是商人,对“道路”有更直观的感悟。对一个地方而言,太闭塞了不好容易穷,交通太便利了也会乱,非常考验执政者的能力。

    三人说到了很晚,王云鹤意犹未尽:“明天咱们接着说。宵禁了吧?”他很自然地写了张条子给祝缨,祝缨手里捏着两张夜禁的条子,一咧嘴,带着人回了家。

    …………

    家里人正等着她开饭。

    祝缨道:“你们还没吃么?以后有这样的事儿不用等我。”

    张仙姑道:“我们又没什么正事干,也不饿。洗手吃饭了,哎,杜大姐啊,你把那份饭给她们两个送去吧。”

    “谁啊?”

    小吴一面帮着摆饭一面说:“江娘子么……出去一回,也不知道为什么生气回来了。来就到了房里,也不说话。”

    “哦。那就不叫她们了,饭送过去,杜大姐,你也回来吃。”

    吃饭的时候祝大又问:“你又忙什么哩?家里有帖子呢。”

    祝缨道:“什么帖子?”

    小吴忙说:“各处官人、熟人的帖子,有金校尉、温校尉、蔺翰林……”他报了一串的名字,金良、温岳、蔺振、邵书新、郑奕、左丞等等,都是她送过帖子而回帖的。又有大理寺诸人的帖子来问好。再有京兆、万年、长安衙里的熟人。诸如此类。

    祝缨道:“一会儿看。”明天上朝有遇到的就面谈,遇不到的就犯夜禁。

    一会儿吃完了,祝缨先去书房看了一会儿帖子心里有了数,再安排了顾同、锤子读书。背着手到了花姐房门外敲敲门,里面一声:“谁呀?”

    祝缨道:“我。”

    江舟登登地跑下来开了门:“大人。”

    祝缨就着屋里的灯光往她脸上一看:“出什么事儿了?”

    “呃……”

    “九娘那里没看好房子?”

    江舟磨了磨牙,道:“她把娘子好好的房子给、给糟蹋了!”

    小江也从楼上下来了,脸上冷冷的,对祝缨还很客气,道:“大人,没事儿,我理会得。叫大伙儿白担心了。”

    “说吧。”祝缨也没进屋,就站在廊下。

    小江道:“您明天还要上朝呢。”

    “那就别废话。她亏你租金了?”

    小江道:“我也不知从何说起,说起来倒显矫情。钱一文没少,还多了些。房子也还在,也没坏。我跟她说话没说对味儿。”她说着,嘴唇哆嗦了几下。

    祝缨也不再问,道:“那行,有事儿甭憋着。”

    说完便回房休息了,明天还早起呢。

    …………

    第二天一早,天不亮就起身,整个宅子都跟着动了起来。锤子、石头也揉着眼睛爬起来,要帮着打洗脸水。张仙姑一头顾闺女:“你吃口再走!”一头说小孩子得多睡。

    回到京城她就开始说官话,石头也听不太懂,锤子道:“在黄家起得比这早。早起顾郎君还要教我识字呢。”

    祝缨先不穿外袍,往嘴里塞了几个肉包子。天气还不热,家里做好的包子早起热热就得。杜大姐愧疚于自己的厨艺,祝缨擦擦道:“这样就成。”

    然后由项乐跟着出门,祝缨对曹昌道:“你去侯府一趟,对甘大说,他什么时候得闲来找我,我有事要同他商议。”

    又低声吩咐侯五去花街打听一下九娘那儿的事儿。

    然后才是带着项乐出门,顾同道:“老师,我也去。”

    祝缨道:“正要说你,你闲来与小吴两个去客栈看看他们。”

    “是。”

    祝缨依旧是只带一个随从去皇城,到了才知道自己是最简朴的那一个。跨过了从五品这个道坎儿的官员通常都小有身家,再穷也能凑几个随从。有老大人是坐车的,随从更多。骑马的随从也不少,因为起得早,前后左右都有打灯笼的。

    祝缨在“朱紫”里熟人算不得多,四下张望,不见冷云。冷云也是个封疆大吏了,偏偏是个懒鬼,没事儿不往皇城来——反正他是外官。倒是冷侯来了,与郑侯在一处闲谈。裴清也到了,四下张望找了一圈才发现祝缨,叫她过去说话。

    祝缨一个生面孔夹在一堆人里面还算醒目,等到她到了裴清身边,人们已经确认了她是谁了。

    裴清道:“起这么早还习惯吗?”

    “我以前在京的时候也早起。”

    “在福禄县也早起?”

    “呃……比这也就晚一点儿,就一点儿。”

    冷侯与郑侯又叫她过去,裴清与她一同过去,才凑一块儿,冼敬又来了。郑侯道:“这一身衬你。”冷侯笑道:“一表人才嘛!年轻人穿着可真是精神!”冼敬道:“那我可不敢说话啦。”郑侯道:“你也好看,行了吧?”

    裴清道:“那就只有我不好看啦!”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围观他们的人窃窃私语,消息灵通者已知祝缨干了什么事儿。郑侯显然也是知道的,他说:“相由生心,心地好的人不会叫人觉得不好看,你们几个就都放心地照镜子吧,不会吓到自己的。”

    冼敬道:“君侯这么说,那就是三郎。他昨天面圣很称陛下的意,当下就下令叫我们议他的奏本,我今天又添一项事。哎,你都说什么了?”

    祝缨道:“陛下践祚三十年,阅尽天下英材,什么样聪明的答案没听过?什么样机灵的人又没见过?数十年来,强过我的人多得是,与其弄小巧,不如就说点心里话。合了上意,我受赏。不合上意,有罚我受着,那也不冤枉。还省得费劲琢磨人心,晚上睡得香。”

    众人一阵儿笑。

    不过几句,陆续又有人到了,冼敬说一声:“等会儿别忘了,议事的时候你别吵太凶。”就跑去迎王云鹤的车马了。刘松年也来了,他是等着来看祝缨怎么议事的。巫京兆也到了,各王公也到了。

    祝缨还看到了郑熹的亲表弟,高阳郡王的那位世子。这才是一个长得让人一眼就能认出来的人呢。

    到了点儿,天还没亮的时候,他们都进了皇城门,列个队,顺序走进了宫城。

    祝缨捧着手笏,虽然在这队伍的末尾,却被刚才几个人夹在了“自己人”之中,她前面是自己的老乡、左边是裴清的朋友、右边是冼敬的年弟。再远一点还有冷侯、郑侯的人,包管没人走路踩她的鞋子或者衣摆让她出丑。

    跟着队伍进宫、入殿、舞拜、分边站好。皇帝上朝之后先是丞相奏事,施鲲今天也回来了,他报的是陵墓营建情况,规划已经完成了,大模样也有了,就剩赶工了,他再视察一圈工地,如果没有大问题能回来了,预计工程再有几个月就能完成。

    然后是王云鹤,他报的就比较多些,十分重大的机密事件也是不在这个时候讲的,而祝缨奏请的事情大又不太大,又是好消息,就比较适合这个时候再讲一下。王云鹤又另外奏了几份外地上报的情况。皇帝再次公开指令祝缨等人一起议定相关章程,其实相关人士早已知道了,此时又都出列称是。

    接着是御史大夫说两件弹劾的事,又有各部、各衙奏报。工部与户部扯皮,工部要钱粮、冼敬死咬着已经拨了不少,足够了!再来是窦大理又汇报了两件案子的情况,明显皇帝不太爱听。再有有关于皇帝另一个儿子卫王的府邸工程的进度等等。

    到太阳高高升起,朝会开完,好些老大臣腿也开始打颤了,会才算开完。

    祝缨活动活动手脚,站着等安排。王云鹤对她招了招手,她快步走了过去,王云鹤道:“你与冼敬他们议去。”羁縻也有部分事务与户部相关,冼敬高兴地说:“咱们走!”工部尚书在后面追:“冼敬,你给我站住!”

    冼敬头也不回地往前跑。

    工部尚书眼看他跑到了政事堂门口,才骂骂咧咧地回去。

    进了政事堂,祝缨挑了个末座,王云鹤一看施鲲回来,就将此事交给了施鲲。施鲲道:“他们议就是了。不过要尽早拿个章程出来,事情要办得顺顺利利的,不要节外生枝。前番獠人作乱,能有现在这局面不容易。羁縻之事也有先例,不要纠缠枝节,过于苛责反而适得其反。”

    施鲲是有名的“不爱多事”的人,他一回来就说了这一通,原本还想拿一小问题稍稍为难,以彰显本部存在的人只得熄了主意。他们并不知道,施鲲不在家,祝缨没见着人,但是礼物到了。又是正经事儿,施鲲略一寻思就决定这事儿还是糊过去算完。

    丞相们说完话就去忙军国大事了,剩下的人再顾及皇帝近来的态度,便拿出了少有的配合态度来。冼敬道:“那就还依以往惯例吧。反正羁縻之地官员也是单列的,租税也不同、徭役也不同,赈济也不同。”

    吏部那里道:“正六品,也行。只是起个什么名目为好?”

    散官嘛,朝议郎,虽然她是个女人,但是世袭的官为防以后蛮夷理解错了,一切以简洁为要就这样了!可给她什么正式的职官名称呢?县令?还是洞主?又或者什么土司头领?

    光禄寺道:“何必另立?不是有旧例么?羁縻州县也是州县。”

    祝缨看他们一人一句,比自己说得还利索,也是十分的钦佩——以前你们是怎么那么能扯的?!

    这些人还是因为苏鸣鸾是“蛮夷”,并不在京城,也不会跑到朝廷里来,本来就不是朝廷管得着的。他们都明白,拿到就算是赚的。不过如果皇帝不着急,他们扯起来就慢了,要求就多了。甚至如果是大军压境,有个没数的要求人家换个洞主、改易风俗再授官,从而惹出新乱子来也是有的。

    祝缨坐着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已然议定,就是个“县”县名就用阿苏家命名,苏鸣鸾就是县令了,而朝廷不派其他的官员过去,由苏鸣鸾自己治理她的辖区。这个县令以后都不是朝廷指派,而是阿苏家世袭,但是新的县令仍然需要向朝廷报备,得到朝廷的敕封才可以。

    此外,苏鸣鸾每年向朝廷象征性地纳米百石、布百匹,有大事要向朝廷奏报。同时要约束族人,不可伤害邻近州县的百姓。又重申了之前祝缨与阿苏家讲定的罪犯归属问题——谁的归谁管。在哪儿犯案的归哪儿管。

    也没有要求阿苏家要派质子,但是无论礼部还是吏部都暗示祝缨:你离得近,回去县学里多收点阿苏家的学生,如果有洞主头人的子女能弄两个到京城来求学更佳。

    大致如此。

    半天下来,祝缨没捞到什么说话的机会,事情就给办妥了。

    冼敬道:“那咱们就写个奏本报给陛下了?”

    众人都说:“好好!你来你来。”

    冼敬道:“可以,你们要联名。三郎,那咱们来聊聊宿麦的事儿。”

    众人一笑,都散去各干正事去了。

    冼敬将祝缨带到户部,两人喝着茶,冼敬道:“说吧,什么时候能多给我点租子?”

    祝缨笑道:“今天大人们都好爽快——不是说好了么?五年不纳租的,这才两年。”

    “哼!都怕陛下真的动怒呢,敢不快么?——那你也不能太慢了!要快些推进,不然,五年五年的拖,要拖到什么时候?”

    “都说了,这事儿得冷刺史也跟着出力呢!各府县之协调,都要刺史府。你就再多等等,你瞧,我现在只种了全县三分之二,都是大户,因为他们随得起种不好的损失。现在种好了,就显出来是大户获利,小户贫农反而没得到种麦的好处。大户已得几年之粮,贫农一年只有一季,这时候推广开来一并征税,是使贫者愈贫而富者愈富。这不是爱民之意,也不公平。”

    冼敬道:“那你快点儿。”

    “隔壁几个府县其实也已经有人试种了。”

    “真的?”

    “应该是吧。”祝缨说,她在周围的府县有同乡会馆,卖东西、勾兑钱款之外还兼收集一些情报。什么冒牌的橘子、试种的麦子之类,她都知道一些。仪阳府那儿,项乐家还比较熟,已知有人自己种了。

    冼敬咧咧嘴:“我现在就把冷刺史一并请过来!”

    “好嘞!”

    …………

    冷云中午喝了点小酒,被薅到户部的时候还有点飘。冼敬不大看得惯他这个样子,先命人沏了酽茶给他醒酒,接着拿出舆图来摆在他的面前,继而对他讲宿麦。

    冷云头痛欲裂,道:“事情我已经知道了,回去召了各府县再安排。唔,三郎知道这事的,你同他讲。”

    冼敬道:“这可使上下获益,刺史不该这么漫不经心。”

    冷云苦着一张脸,语重心长地道:“侍郎,要放手让能干的人去做事。三郎这里做,有什么要我出面的就找我,我为他平息纷争不就得了?事必躬亲,既累自己,又误能人。就这样吧。”

    他竟然说得十分有道理,冼敬一时与他无法沟通,恨不得自己是个吏部尚书给他……等等,如果一地之主官能做到冷云这样,竟然还是不错的?只要他能选对“能人”。

    冼敬哑然。

    冷云见他不说话了,拍拍屁股起来,道:“好啦,就这么讲定了。”他拍拍祝缨的肩膀,说:“你只管放手去干!不要有那么多的顾忌嘛!我都知道啦。”

    他对冼敬拱拱手,冼敬下意识地还了一礼,抱着拳看着冷云走远,冼敬过头来看祝缨道:“他做了刺史之后就还是这样的?”

    祝缨点点头。

    冼敬道:“这可、这可……哎呀!他当他自己是什么?”

    祝缨将他的拳头按下,道:“是刺史啊。也算可以了。”

    冼敬吐出一口气,道:“真想狠狠训他一顿!”

    “冷侯在家没少说他。可也就是这样了。”

    “那咱们接着来说……”

    祝缨与冼敬再说一回宿麦,又将这两年种植的过程中出现的问题拿出来与冼敬重修方案,又提了水、光照、肥之类的问题。将到落衙时,冼敬道:“今天先这样,明天咱们接着说。”

    祝缨道:“好。”

    回到家里,家中正在收拾礼物,乃是一些人白天过来递了帖子,又送礼物。金大娘子等人都来过了,又有温岳的妻子等人,都同张仙姑重续了友谊。温家又将这几年的账目拿了过来,米粮兑了铺子里的券。

    祝缨道:“你们看就行。”

    换了衣服到前面的书房,侯五进来了:“大人,我探听到了。”

    “怎么说?”

    “说是吵了一架,那九娘将江娘子的院子拿去使,呃,给些好清净的客人带着粉头住。就,有人好这个在寺观里寻欢,觉着比在花街更有味道。”

    祝缨吸了口凉气,小江能忍住不发作,养气功夫见长啊!

    侯五道:“九娘那儿也说冤呢,她是官妓,要往京兆府缴钱的,可不得变着法子的弄钱么?有人好这个,她就弄这个,钱也多,江娘子租金也多。不过好好的院子弄来干这个,难怪江娘子生气。”

    “知道了。别说出去。”

    “是。”

    祝缨想了一下,明天还有一天,后天就是休沐日了,清早到郑侯府上看看甘大,商量一下曹昌的事儿,不能总这么不上不下的。学校也放假,可以约见赵苏,再请一请左丞等人。

    她也不吱声,也不再去问小江。到第二天还早早地去上朝,在朝上,皇帝就颁布了旨意——敕封苏鸣鸾。

    旨意入耳,人们各有不同的心思,却都齐声称颂:“陛下仁德,海内归心、四夷咸服。”

    祝缨也跟着一起念着标准的贺词,这种敕封并不是必需在朝会上公面的,皇帝这么干是因为什么她也有点数。她捧着旨意,心道:反正这事儿成了。

    然后去户部跟冼敬掰扯宿麦的事儿。冼敬还有新的问题,比如:南方各州的宿麦种植之事。

    冼敬不能将各地的情况尽知,只能依据各地报上来的数目来粗估一下。他是任过地方的,知道地方上许多数字是有水分的,而各地的情况也不太一样,有的地方兼并严重,有的地方小农分散。不过那是具体执行要遇到的问题,他想同祝缨商量一下,就手上现有的数字来看,以祝缨种麦的经验,户部想要推广这个事儿,得准备多少麦种,又得有哪些其他的准备。不能真的就靠祝缨这儿的麦种一点一点种出来供应南方推广吧?

    祝缨也将自己的经验合盘托出。

    冼敬越说越兴奋:“照这么说,只要一个中等的县令,不要他像你这样,但凡像冷云那样的,底下有人能做事,有个五年也能见着效果了?”

    祝缨道:“不可能一蹴而就,积肥也是一条,由南往北气候不同,时令也不同,都得慢慢的试。依我看,他们五年未必能干得成呢。不过看着邻近的田地都有收成,人心都是活的。你可别太着急啊。”

    “知道知道。”冼敬轻叹一声。他又低头看着舆图,思忖着是不是再向老师进言,再找几个精干的地方官,在其他地方也开始试种宿麦。但是这个数目也得拿捏得准确一点,如果太多,会给一种朝廷马上就要推广的错觉,一旦有急功近利者会错意盲目下令种植,种不好就要让百姓吃亏了。

    祝缨也与他一同看图,在冼敬这里是很占便宜的,全国的许多数字这里都有,旧是旧了点,大数放在那里呢。

    两人看图,外面跑来一个孙一丹,进来便说:“恭喜。”

    冼、祝二人面面相觑:“什么事?”

    孙一丹笑道:“祝大人,高升了!”

    冼敬丢下手上的图,笑道:“果然升了。”

    祝缨道:“我不是已经从五了吗?”

    孙一丹笑道:“恭喜祝大人,您现在是南府的知府啦,请随我来,咱们将文书办了吧,省得您自己跑一趟。”

    祝缨心道:我得再多请吏部熟人吃几次饭了。

    攒局

    祝缨与孙一丹也是混了个面熟,跟孙一丹出了户部便问:“这是怎么回事儿啊?”

    孙一丹笑容不减:“好事儿呀。”

    祝缨道:“快了些吧,也没有听到风声。”

    孙一丹一直笑:“您跟我来,等拿到手了就知道我没骗您啦。”已有比较闲的人往这边看了,孙一丹维持着笑容,心中感慨:那是挺快的。

    南府这地方是真大不好,可南府的知府是个正五品。不算几个月前正式的给祝缨升到从五品,从上次进京得到一件绯衣算起,也没有多少日子。祝缨从正六到从五再到正五,这两步迈成了个连步。看到的人都说惹眼。

    祝缨这次的升迁是走的正式的路子,即,不是皇帝突发奇想的手诏,而是政事堂向皇帝提出建议皇帝首肯,然后拟稿、审核、通过,各个步骤签了字最后到吏部备了案的。从昨天到今天,办得很快,现在是孙一丹带她去吏部报个到,她还得领赴任南府的种种文书和物品,比如官印。

    孙一丹将她领到了吏部,吏部也有不少的熟人,看到她既有点高兴也有点微酸,有说:“恭喜恭喜,年少有为。”也有说她:“简在帝心。”又或者是说她得到朝中大佬青睐的。

    祝缨都一一谢过,她没有表现出得意的样子——南府是个什么熊样,她可太清楚了。福禄县穷得要死,倒欠朝廷租税,在她到之前每年欠税的口子还在扩大,这两年只能说吃个七分饱。思城县又是那个兼并的鬼样子,都能私设公堂了。南府几年没个知府。南府,整体只比福禄县略好一点,放到整个天下,它就是一个比福禄县大一点的“烟瘴之地”,在全州都算不上个富裕地方。得到这么个地方当然能比一个福禄县有更大的作为,但是想干好,还得下功夫。打个比方,带了一个倒数第一的学生,有人说再给你几个比倒数第一好的,一看,倒数第二倒数第三也归你管了。

    她非常谦虚地说:“诸位取笑了,我还一头雾水呢。还请诸位多多指教。”

    “诸位”里有人早收到过她的帖子和礼物了,阴郎中道:“谈什么指教?我在你这个年纪的时候比你可差远啦。来,咱们先把文书办了。”

    祝缨除了接任命的文书告身、南府官任等等之外,还得办一下福禄县的事儿。当了知府,没有再兼任这个县令的说法。

    祝缨悄悄地问阴郎中:“那福禄县的县令,有人了么?”

    阴郎中笑得有点奇怪:“除了你这样的豪杰,谁个会想跑到那里去?我正头疼着呢!”同理,还有一个思城县。吏部手头有很多正等着补官的人,但是人人都不会很乐意去那种地方。点了人,称病的、报丧的总有一些人有理由拖延着等别的替死鬼过去。当地已经习惯了气候的人,朝廷又不许他们本地为官——整个南府能够有资格排队等补官的人也不多。

    祝缨道:“原来如此。”

    办好了自己的手续,孙一丹还要带她去政事堂。

    祝缨又与吏部众人约了一下:“南府与京城远隔关山,我这回一走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临行前请一定空个时间咱们吃个饭。”

    吏部众人都笑道:“好。”

    阴郎中命人拿了个盒子给她把东西都装好:“你等一下,我找个人给你捧着,你自己拿着像什么话?”

    祝缨离开皇城数年,不少衙门的官员都有了些变动,吏部属于变动最小的,有新进来不认识她的员外郎向同僚打听这是何人。便有很多老人向他讲述:“他你都不知道?你可是没见着他真正厉害的时候。当年田罴……”

    吏部的一个文吏捧着盒子跟在祝缨的身后,祝缨道一声谢。又拿出个红包塞到他手里,此人笑道:“小人也沾沾喜气。”平素一般的县令到他面前都要客客气报,他此时却对祝缨十分的客气。

    祝缨道:“你还没有补上去?”

    那人道:“祝大人还记得小人?”

    祝缨道:“那年你与老黄一同抬的桌子。”那人道:“是,大人带来的猪蹄子十分香甜。”

    孙一丹的耳朵动了一动。

    到了政事堂的外面,祝缨接过盒子道了谢,那人道:“小人这便回去复命了。”

    “慢走。”

    祝缨捧了盒子到政事堂,施、王二人都在,两人面上不显实则看着她进来。见她目不斜视,脚步不虚浮,脸上的表情也不僵硬,宠辱不惊,二相看在眼里。祝缨向二人行礼,施鲲道:“坐。”

    祝缨将盒子放到座位边的高几上,自己坐正了,等二位发问。施鲲道:“唔,是有点大臣的样子了。”

    祝缨道:“下官惶恐,有些不知所措。”

    “你这还叫不知所措?”

    祝缨眉头微皱:“陛下之前说绯衣是借给我的,如今麦子还没种好呢,拿着有点儿不踏实。”

    施鲲道:“你还不踏实?”他歪头对王云鹤道:“你说他是这是真明白还是装傻?”

    祝缨先说:“满怀不解,不敢傻乐,从底下县令升任本地知府可不多见。”

    王云鹤道:“是不多见,也得有人愿意与你争这个。”

    南府那个地方,也只有在福禄县觉得是好的。有本事与祝缨争这个位子的人,人家瞧不上这儿。瞧得上这块地方的人,上头又觉得都太次了。

    施鲲又笑着夸了两句:“肯踏实做事的年轻人,总是会有机会的。你这次招抚了阿苏部,夷女头人已是县令,虽是羁縻,品级放在那里,你若还是县令,就算做了人家义父,也难以驾驭。听说你又盯上利基族了?岂有以一县令而驭数部的?有事你也不好调度。”

    祝缨道:“事情未成,下官不敢妄言。”

    施鲲马上变脸:“成不成的不打紧,不许擅开边衅!让你掌南府是为了更好地劝课农桑,安抚内外,不是给你棍子好打人的!”他变起脸来还是很有威慑力的,目光咄咄,祝缨看了心里也打了一个突。

    她马上站起来说:“是。下官也研究过了之前清剿的事儿,耗费巨万,未见全功,不过是凭着边军震慑勉强维持。和平不易,百姓生计艰难,真要打起来,南府本来就破烂的家底子就要被打碎了。”

    王云鹤吃惊地道:“你还真想过?”

    “没有,没想打人。一到福禄县,看看那样子就知道不成啦。也不能全靠怀柔,亏得南府驻兵数千,听说连同附近府县,总有两万之数,能够震慑得住。所以无论何族,也都不敢挑衅。只有一些零星的山匪,倒也容易应付。这么多兵马,一旦开战再征发兵役、民伕,光吃不干的就有数万,府库粮草吃光、田地荒废,我这几年就白干了。我才不拆自己的台呢。”

    施鲲道:“记着你说的话,离京陛见的时候不许胡言乱语。”

    “是。”

    王云鹤道:“阿苏县的事情虽然已经定下来了,冼敬说还有宿麦之事要与你再详议,你再留几天,正好掌了南府,你们好好说说,讲清了再走。你以一人之力掌两地能秩序井然,租赋未损,当再接再厉。”

    “是。”祝缨答应了,又请示把冷云也给薅进去,她之前需要冷云,现在仍然是需要的。

    王云鹤和施鲲都认为她会做人,说:“这件事情没人比你更熟悉,你既说需要,那就这样吧,不必一事一请示。办好了一总来说一声。”

    “是。”

    至此,二位丞相才满意地将她放走了。

    祝缨捧着盒子出了政事堂,又被几个熟人围着道喜,祝缨也说:“同喜。过几天请大家吃酒。”他们也都笑着答应了。

    祝缨先没有离开,而是跑回了户部,见到冼敬就说:“我请示两位相公了,将冷刺史再请来咱们一同商议。”

    “你还不死心?”

    祝缨道:“南府之内我能做主了,与邻居的事儿还是得他来。他现在虽厌烦管事,等回去了该过问的还是要过问,不如让他从头参与。”

    冼敬道:“好。你先回家,捧着东西不像话。”

    祝缨与他告辞,出去一路不断遇到人,有人知道了道喜,有不知道的看着她猜测。

    …………

    祝缨回到家里,家中又来了客人,金大娘子又过来了。她儿子金彪如今也混了个小军官,父子俩都不在家里,金大娘子就跑来与张仙姑说话解闷。

    祝缨回到家,张仙姑问道:“你又带什么回来了?”

    祝缨道:“哦,南府的大印。”

    “啥?”

    项乐道:“大娘子,大人是南府的知府啦。”

    祝宅的人都高兴坏了,金大娘子过来就听着了好消息,一拍巴掌说:“哎呀呀,又升了呀!好事,好事!明天我们家那个回来,听了一准高兴。”

    祝缨问道:“金大哥没调动吗?”

    金大娘子道:“那倒没有,温大郎调了,你们没见着?”

    祝缨道:“我回来还没喘口气儿呢,安排好了趁着明天休沐日大家都有空聚一聚。”

    “应该的。”

    祝大道:“你又升了,是有新官衣了吗?穿上瞧瞧、穿上瞧瞧,再给祖宗上炷香!叫他们也高兴高兴。哎,我去盛碗鸡肉供着。”

    祝缨道:“上什么香啊?衣裳也没什么差别。”

    所有人都不肯,必要她去拜一拜祖先。祝家祖宗都是祝缨现编的,现在自己要拜,总觉得哪里怪怪的。拜完祖宗,祝缨就去把官服给换了下来,依旧穿着家常衣服。

    金大娘子看了,说:“这身儿好。”

    “府里夫人给的。”祝缨说,岳妙君实在是个周到的人,给自己的衣服就没有不妥过。

    金大娘子又催促他们去报喜,又说:“大家都说,三郎是个有良心的人呢。”

    祝缨道:“这话说的,是人都有良心,就看把良心给谁了。”

    金大娘子叹道:“是啊。”

    祝缨安排了人给郑侯府上报个喜,再照着之前的习惯给府里送些酒席,自己准备今晚照着约定跟之前大理寺的同僚聚上一聚。门房那里,狗却叫了起来。

    这狗留在京城有点亏,曹家老两口自己就很节俭,狗也不能吃得很好,略瘦。这两天伙食好了不少,肉眼可见地欢乐了起来。

    侯五开了门,一看之下便说:“赵小郎君来啦?!”

    赵苏站在门外,一袭青衫书生袍,狗见了他就不叫了,警惕地看着他的身后喉咙里发出低低的咕噜声。侯五看着赵苏身后的挑夫,问道:“这是?”

    赵苏道:“听说义父回来了,我想义父久不回来,家里东西恐怕不凑手,就带了一些来。”

    侯五心道:都回来好几天啦,等你送东西来不得饿死几个?

    他头一低:“请。”

    赵苏让挑夫将担子放到院子里就出去了,除了吃的还有柴碳之类,只有他的小厮捧着盒子包袱留了下来,赵家一个年长的仆人与挑夫出去算钱。

    祝缨等人走了出来,看赵苏比之前见着的时候年长了一些,已蓄起了须,衣着举止上已然是个久居京城的士子了。祝缨道:“不错,有点样子了。”

    赵苏道:“义父,儿来晚了。”

    张仙姑笑道:“不算晚不算晚,正正好的,今天又有好事儿呢。”

    赵苏便问何事,张仙姑道:“她做知府啦!”

    赵苏急促地问:“义父要离开福禄县?”

    “去南府。”

    赵苏一颗心放回了肚里,道:“那可真是太好啦,恭贺义父高升。”

    “还有好事,走,里面说。”

    他们到了前院的正堂,祝缨上面一坐。

    赵苏郑重地拜见义父兼道贺,顾同听到他说完贺词,也跟着在后面再拜而贺,小吴敏捷,顺势也拜了下去。祝缨道:“都起来坐吧。你们两个,已有官身了,还这么拜就不合适啦。”

    顾同笑道:“我拜老师,与别人不一样。”

    小吴道:“小人本来就是大人栽培的,与别人也不一样。”

    赵苏笑道:“我是别人?”

    顾同道:“你自己瞎想的。”

    赵苏、顾同下面对坐着,小吴挨着顾同也坐下了。项安、项乐往祝缨身后一站,杜大姐来上茶水。

    祝缨道:“小妹的敕封也下来了。”

    赵苏心情十分复杂,一时没有掩盖得住,道:“舅舅……”

    祝缨点点头:“升天了,我去送的,身后事还算安宁。你呢?看着还好?”

    赵苏将身子拔了拔:“总算赶上趟了。”说着,让小厮把那个小包袱拿过来,接过之后郑重地递给祝缨:“义父,这是儿在国子监读书时记的札子,国子监的书籍义父能弄得周全,师傅们上课讲的些东西常是有感而发,未必记录成册。还请义父带回家乡。”

    祝缨很高兴地说:“你有心了呀!”

    赵苏笑笑:“京城繁华之地,确实令人心胸开阔。”

    “是吧?跟他们对着骂了吗?打他们了吗?”

    赵苏笑出了声:“到了这儿,我不说,别人也不知道我是獠女之子,我们这些人统一有一个称呼‘蛮子’。”

    “切!”顾同说。

    赵苏道:“别说咱们了,比咱们还北的那几个府州,也是蛮子呢。同学们互相攻讦的时候说什么的也有,南人、北人、东边的、西边的,各有蔑称,互相对着调侃。也就那样了。”

    顾同道:“就是,他们说是蛮子,你也讲他们……”他忍住了,想起来老师也是北方人。

    祝缨问道:“有人抱团儿排斥你么?”

    赵苏道:“还好。人一多,什么样的事儿都有。还应付得来。”他多少有点钱,既不是最穷的、也不是最富的,故意针对他的也少,一些恩怨就不怎么显眼了。

    京城常见四夷,长什么样的都有,又有番学。他很高兴自己没有进番学,进的是正经的国子监,还是自己考的。

    或许岳桓等人因为祝缨的书信对他稍有照顾,夸他:“天资尚可,就是来得晚了有些耽搁。”他自己从最后几名入学,将成绩追成了个中等,虽然再往上努力总觉得撞墙,比不得全国最顶尖的那一拨人,凭本事考的中等大小也算个青年俊才了。

    顾同有点羡慕地说:“真好啊!”

    赵苏道:“你也不赖呀。”

    “那是!”

    祝缨道:“明天休沐,你且住一住吧,今晚咱们出去见些客人。”

    “是。”

    …………

    才回京的时候,并不曾料到自己会做南府的知府,当时的一些安排就需要做一点调整。

    当天晚上,祝缨约了与大理寺的旧同僚们同聚,于“旧友相聚”之外,又添一分升官的喜宴,席面上也多加了几道菜。

    同僚们也有一些调走了的,也有外放的,人不如上一次的齐。吏员大部分都在,小吴在亲爹面前也不敢摆谱,被祝缨安排去给叔伯姐姐们敬酒。

    左丞看着赵苏、顾同代祝缨挡酒,又看着项安项乐站在祝缨身后,道:“春风得意啊!”

    祝缨道:“那我请你与我同行呢?”

    左丞摆摆手:“罢了罢了,我是不敢的。一把老骨头比不得年轻人。”

    祝缨道:“各有各的难处,我那儿头上还顶着事儿呢。”

    “你必是行的。”

    祝缨道:“先干着再看呗。”

    一旁胡琏说:“咱们祝大人只要干了,就一定是成的。”

    大家都笑。

    祝缨拍拍左丞的肩膀,道:“没事儿。”左丞问道:“真的?”祝缨附耳道:“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他是会坐以待毙的人?”

    左丞才放开,与身边的人划拳。祝缨看着左丞,心道:这都不肯来南府呀!

    大理寺这些前同僚,一面说羡慕,祝缨道:“那你们来!咱们还一道干事。”

    他们又都笑着岔开了话题,有人说:“成,干不下去了我就去投奔祝大人。”有人说:“我将手上的案子忙完就去。”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很认真的意思,全是玩笑。

    祝缨也仿佛是在同他们开玩笑:“那成,忙完了你们招呼一声,我先干着了。”

    吏员们颇为动心,小吴跟个花蝴蝶似的满场穿,哥哥姐姐叫得很甜。从九品在官员里屁都不是,在吏员心里就不一样了。在中枢当差的吏员心理十分矛盾,他们看地方上的官员,只要品阶没有高到一定的地步,小官儿他们瞧不上眼。但是“官”又是他们艳羡的。

    去南府?本人下不了这个狠心。烟瘴之地,那是真的不行,又舍不得现在的吏职。不像老吴,儿子几个,小吴是最小的,本来也难有更好的营生,所以豁得出去。年长的就想到了自家的子侄,也不知道祝大人肯不肯收下多几个跑腿的。

    有了这个念头,不少人就开始心神不宁。也有一些不考虑这方面的,倒吃得十分开心。祝大人请客,还是一如既往的舒服。女监们更是高兴,她们之中多数人不需要考虑兄弟子侄的问题,其中有儿子的人虽看到了小吴,仍是没有将孩子往南府送的打算。

    祝缨与众人吃了一回酒,重叙了旧谊半个人才也还没有捞到。估计顶多捞俩仆人兼衙役,还未必有小吴机灵。

    天色暗了下来,客人陆续告辞回家,祝缨送别众人,自己再回家的时候宵禁已经开始了。赵苏道:“不好。”

    顾同道:“没事儿,大人已经有安排了。”

    一人行走在路上,对面忽然来了一列车队,车上挂着个牌子,祝缨道:“避一下吧。”指着牌子给他们讲,车上挂那个牌子的,就代表是可以夜里走的,京城有一些这样的权贵之家。

    再拐一个弯,又有一些少年,在街上长嚎。有巡夜要拦,他们中有一人也拿出了条子,道是京兆府出的。

    祝缨喃喃地道:“天气果然暖和了,都出来蹓跶了。”少尹整顿京城的治安还是不如京兆尹亲自出手有效果。

    回到祝宅,赵苏与顾同去安放铺盖休息,祝缨则回书房翻阅赵苏的手札。笔记记得很扎实,字迹也很工整,看得出来是一口气誊抄的,赵苏也是个有心人。

    那一边,赵苏知道顾同已是官身,心头各种滋味混杂,终是决定:我既走了这条路,就要走下去!什么老师、义父,学生未必就能学得成老师,义子以义父为榜样不也是一样的么?

    他从小与各方都不能相合,凡事都自己琢磨,倒是心志坚定。打定了主意,蒙头大睡到第二天。

    第二天休沐日,祝缨先带他们去王云鹤家。

    赵苏这是第二次来,与顾同一样内心都比较激动,面上却比顾同看着要潇洒一些。可惜他二人都被祝缨留在了外面,两人在一个小厅里等着,里面的人客气地给他们上了茶点。

    祝缨很快见到了王云鹤,王云鹤上了年纪,休沐日起得也不晚,看到祝缨就说:“有事?”

    祝缨笑道:“是。”

    “何事?”

    祝缨不客气地问:“大人,福禄、思城两县的县令,能不能给个能干的?”

    王云鹤对她向来比较宽容,道:“这是要安排人了?”

    祝缨双手一摊开始哭穷,道:“昨天问了相熟的人,没人想跟我走啊。”

    她想给福禄县找个合适的县令,如今她是南府的知府了,可以向朝廷提点关于下属的要求了。列清单点菜肯定不行,差不多范围内要差不多水平的某类人人还是可以的。她与吏部的人关系还凑合,甚至可以指定要一两个人。指定,得先有人。

    王云鹤道:“还真打算过了?”

    “烟瘴之地,确实有些难为人。强扭的瓜不甜,还是得人愿意,”祝缨扳着指头开始跟王云鹤说难处,“知府比县令难,南府四县,我得居中协调调度,能巡视的时间就比现在少。行百里者半九十,我在福禄县的那些事儿正在关口,还没定型,定了型我也不这么担心了。还有思城县,才遭逢大变故。如今南府里的人,以前是我的上司,现在回去,也要分心与他解心结。我真得要顺手的人。不先跟您说一说,凭我跟吏部去求,能安排两个八、九品的过来就顶天了。真得给我几个顺手的人。”

    王云鹤看看祝缨,心道:像他这样愿意过去的人也不多。问道:“你有什么想法?”

    祝缨想了一下,道:“退而求其次。福禄县那个地方,家父家母头一年过去,夏天出门就中暑。若硬安排个人过去,没几天折了,也是朝廷的损失。”

    王云鹤直接问:“谁?”

    “现在福禄县丞调到思城县做县令,您看?暂代也行,试试看?”

    王云鹤听到“调”就笑了:“小滑头。”

    祝缨道:“做县令的时候不觉得,一说做知府,眼睛里竟然多了许多以前看不到的事儿。今天才知道当年鲁刺史忧愁的是什么,不能事事亲力亲为,就要委于他人。同朝为官,也不能怀疑别人不行,但又担心别人干不好。就必要设法令下官‘听话’。当年是我轻狂。”

    王云鹤笑着指着她:“你竟还能找到自己的错处?”

    祝缨正色道:“轻狂,不后悔,再来一次还这么干。”

    王云鹤笑得惊天动地。笑完了道:“说吧,还想怎么样?”

    祝缨道:“要是多给我几年,遇着什么样的人我都不怕的,只不过现在身上系的事情多了,不能不顾及别人。单说宿麦,我与冼兄争执归争执,我心里知道他能给我五年已是很难得了。他在吏部又能有几年呢?他未必会计较一事之得失,可比起让偷机取巧的人得了便宜,我还是不想辜负内心正直的人。

    阿苏洞主以子女相托,我也不能中途不管。前番动乱之前,诸部也是心向朝廷的,一把火,什么都没了。放火还是因为没把他们当成自己人。这才有了敕封,接下来总得再稳一稳,更亲近一些。

    这些事能给我多少时间呢?相公,不给我时间就得给我人。”

    王云鹤点点头,道:“说说。”

    祝缨道:“要不,能给那位升一升,走人么?”

    “嗯?”

    祝缨故意堆出一个甜甜的笑来,王云鹤打了个哆嗦,抱着胳膊摩摩手臂:“正常点。不要向刘松年学!”

    祝缨道:“那位能熬到现在,也是有些本领的。他去年冬天已在南府试种了些宿麦,今春就能收获,经验也有了。附近不拘哪里您安排一下,我情愿再给他麦种带过去。咱们推广还快些。种宿麦,现在看来不是太难,铺开了、收成稳定能够收租,非得下功夫不可,再急,也得稳住,试种这一步不能省的。有经验的人都聚在南府,是暴殄天物。”

    王云鹤听得很用心,最后被说服:“只种了一年。唔,不过你也是自己试种的。咱们去郊外看麦子仿佛就在昨天。好吧。”

    祝缨一乐,王云鹤道:“福禄县呢?”

    “还没想好。能容我再去寻摸寻摸么?没寻摸着合适的,我宁愿空着自己来,顶多累点儿,可不容易坏事儿。”

    王云鹤道:“去吧。”

    “那另两个,您答应了?”

    王云鹤道:“答应了。”

    祝缨对着他正正一拜,道:“多谢大人。”

    王云鹤道:“你要的我答应了,我要的你也要办好!”

    “是。”

    “都说施相公懒惰,哪知道他的忧心呢?”

    “我一定不惹麻烦,宁愿慢、宁愿晚,也要稳。容不得我出差错。”

    “去吧。我看你还得到处乱跑。”

    祝缨笑嘻嘻地走了,路过小厅又捎走了顾同、赵苏,出了府门才问:“等得着急吗?”

    顾同道:“光顾着想这是相府了。”

    祝缨道:“以后你们自己到处奔波的时候,等的时间会比这长得多。还未必能见着人。多练练耐性吧。”

    顾同大惊,道:“老师要打发我们了吗?”

    祝缨弹了弹他的脑门儿,带他们又去了岳桓的府上。岳桓休沐日也在家,他妹夫郑熹才罢了职,他也比较低调也不出门应酬。祝缨登门,他还是见的。

    岳桓对祝缨的印象极佳,见面就说:“我已听到三郎的好消息了,可惜仍是南方,太远。”

    祝缨道:“已好了许多了。”

    岳桓看了一眼顾同,不认识,又看了一眼赵苏,顿了一下,问道:“赵苏旁边这个,是哪家郎君?”

    祝缨道:“是我在福禄县时收的学生,顾同。”

    顾同和赵苏都上前行礼,岳桓道:“都不错。”赵苏或许是混血的原因,相貌更佳一些,顾同则是能够看出来比较明显的南方人的样子。二人生活尚可,都养得细皮嫩肉。

    岳桓道:“赵苏勤奋、天赋亦可,以前是被埋没了。亏得有你。顾郎想必也是一样。你有教化之功呀!刘叔父常夸你呢。”

    “有天赋有什么用?我自己书也读得七零八碎的,还得是您给的那些书,顶了大用了。”

    “光有书也没用,得读得进去、读得懂。”

    祝缨道:“那您给看看这个,是不是读得懂了?要是有什么不妥的地方,能给批一下么?千万拜托,我还要带回去给他们学呢。”

    她摸出来厚厚的一叠手订的本子,也不知道刚才她藏哪儿了。岳桓接了,掀开几页看看,诧异地道:“这是国子监的课业?这一篇我看着像是王博士的手笔。”

    他看了一眼赵苏,赵苏微有点紧张。岳桓收回目光,点点头:“记得认真。这里、这里,有点漏了,许是听岔了。成,我来给你看看。”

    祝缨道:“多谢。”

    岳桓道:“你是用心的人。别人遇到了福禄县那样的地方,就不知道从哪里下手了,最后什么也都干不成。他们又会先征租税以示自己是能吏,倒将读书的事给忘啦!刘叔父喜欢你,不是因为你刻了他的识字碑,是因你主意正,没忘了教化百姓。”

    “我知道他心里高兴的,不然也不用搭理我了。”

    “哈哈,他是有些小别扭。”岳桓说这话的时候声音压低了,仿佛刘松年随时会从窗户里跳进来一样。

    两人又说了一些闲话,岳桓问了祝缨何时南下,好在她走之前把手札给批完。祝缨道:“怎么也要再有十天,与户部还有些没讲完。”

    “好,误不了事。”岳桓说。又说了赵苏一句:“你每门功课都听得认真,不若单选一经专门治学,会比现在更好些。”

    赵苏躬身道:“是,学生受教了。”

    岳桓将祝缨送出门,看了一眼隔壁刘松年家,道:“可惜他一早出去了,不然咱们去讨茶喝。”

    “总会有机会的。留步,过几日我再来取?”

    “那我可要加紧了。”岳桓笑着说。

    ……——

    拜访完了两家,赵苏心情有些激动,问道:“义父,咱们再去哪里?”

    “回家。”

    她今天约了金良、温岳等人好好聚一聚,这些人情份不同,单花一个晚上吃个晚饭是不够的。地方也不是酒楼,而是她家,早订好了酒席送到家里来。

    回到家里,金大娘子等人都来了,金良和金彪爷俩正在梅花桩下,温岳、郑奕还没到。邵书新来了,蔺振也来了。随后,甘泽、陆超也到了,二人在这些官人堆里进退自如,并不因奴仆身份而有所拘束——他们两个陪着郑川到了祝宅。

    郑川第一次到祝宅,原以为祝缨现在升了职、以前也听说是个能干的人,想来家中不奢华壮丽也当是精致小巧。进了之后发现并不算很大,人口也少,宅子竟有点“古朴”,不由有点奇怪。

    祝缨来了见到了他们,笑道:“大郎竟然能来,今天一定是个好日子。”

    郑川叫她:“三郎。”也不显生疏。

    祝缨道:“来,里面请。”

    外面订的席面也上来了,金大娘子因郑川来了,将自家的拿手菜也带了来。前堂里摆下酒时,郑奕也来了。

    没有丝竹声乐,摆了投壶大家玩着叙个旧。祝缨将郑川往主宾的位子上坐了,郑川推辞:“叔伯们都在,我陪着就好。”

    金良道:“没事儿,在三郎这里,他说你坐得,你就坐得。”

    郑川才坐下了。大家又问郑熹,郑川道:“阿爹说,忙了很多年,得空歇息几天也不错。”

    祝缨捏着筷子从面前往远处拉了一段距离,道:“不错,你看,离远点儿能看出点不一样的东西来。”

    这一天祝缨不见别人,大家直聚到天黑,各叙离别之事又向祝缨道喜。祝缨问金良:“别再说我啦,我那点儿事儿大家都知道了。你呢?阿彪到底补了官没有?”

    金良道:“喏!陪戎校尉。”

    正九品?“还行,”祝缨说,“想不想到我那儿去?”

    金良道:“行啊!”

    祝缨很高兴地说:“那就讲定了?!”

    “你管得了吗?”

    祝缨道:“南府司兵,如何?”这个司兵,是府衙里的官职,与驻军并不在一起。司兵还管兵甲器仗、门户管角、烽候传驿之类。虽不是军职,但是趁手。

    金良叹了口气:“太精细了,他干不了这个。”

    祝缨只得作罢。

    温岳道:“阿彪有他自己福气。”

    祝缨问道:“你呢?”

    温岳道:“我还在禁中。不过调到了左武贲,所以你没见着我。”

    祝缨又谢了邵书新介绍的祁泰,邵书新道:“是你能变废为宝。”

    蔺振是翰林,吃酒不用作诗,也没什么风流情致就是闲话,颇觉放松。

    他们都卡在六品上,既羡慕祝缨这么快就到了五品,一想到祝缨这是跑到三千里外换来的,又觉得还是在京城熬资历更适合自己。郑奕倒是在兵部,但是金良想升个五品,他还得通过兵部尚书,这是个坎儿,不太好悄悄办,遂作罢。

    温岳要了竹筒签筹来,又行酒令。郑川摆弄着竹签,觉得有趣,郑奕道:“你看什么呢?”

    “十三叔,家里的都是牙签,没见过这样的。”

    “我得跟七郎说去,你再这么着可就要被养傻了。”

    叔侄二人嘀嘀咕咕。祝缨见几人都有了点酒意,问道:“你们有没有认得的,愿意到南府去的人呢?不是做仆人,如果有合适的,咱们私下调一下,南府、福禄县都行,吏部那里我去跑。”

    邵书新直白地道:“能合你意的人恐不乐意去。”之前祁泰那样是找饭碗的,越是地位低的,活着越不容易,所以愿意。现在要的是已有官身的,都有点身份了,就更爱惜自己。要么是有点赌徒之心,要么是走投无路,要么就是真的满腔情怀。

    后者他们通常不太相信此人性情是否属实,走投无路的赌徒也不是天天都能遇到的。

    祝缨道:“那就算了,先就着手上的人用吧。”她不再提这个话题。攒局,这不上不下的还真不太容易。

    一群人不再聊任何的正事,单说些风俗人情,郑川听得十分入神。

    天擦黑,祝缨将众人送出门去,也拿定了主意。

    她决定了,跟吏部那里商议一下,把祁泰、小吴、顾同都给塞到南府里。已有官身,补个实职,还是个烟瘴之地的九品的小官,就他们了。搁她手里,干几年活攒点功劳和上等的考试,升到八品不是问题,接下来就看机缘了。顾同能走得远些,祁、吴两个还得看命。

    酒楼的伙计们将残肴收走,小吴凑了上来,道:“大人,那个,他们有几个人想来求大人点事儿。”

    祝缨道:“什么事?”

    小吴笑道:“大人如今高升了,身边不能只有咱们这几个人伺候着不是?他们有几个人,家里也有伶俐肯吃苦的孩子。”

    祝缨道:“都是熟人?”

    “那可不!”小吴低声介绍了一下,“都是从小长大的,小人也认得。不好的,小人也不敢同大人讲,更不能叫大人吃亏。要不是现在走不脱,我姐夫都想跟大人南下呢。”

    小吴给介绍的,一个是他的表弟丁贵,一个是大理寺的积年老吏老牛的孙子牛金。又准备了几个备选的,不外小吴亲戚或者大理寺熟人家的。

    祝缨道:“他们。”她都有印象,大理寺这些吏员及其亲眷,祝缨心里都有数。小吴也没撒谎、风评都还可以,不过小吴的表弟家里小有点家资,有房,有个小铺子。祝缨问道:“你表弟家里还不错嘛,怎么舍得离开?”

    小吴道:“想趁爹娘身子骨还硬朗出去见见世面。”

    祝缨道:“你没对你表弟讲,我身边这许多人,也不是人人都有官做的。”

    一句话戳破小吴的心事,吓得他当即跪了下来:“小人该死。”他如今在外面不飘了,在自家亲戚面前被全家一套夸,不免要充个胖子。嘴上稍稍吹个牛,夸大了一点在祝缨身边的好处。也不知道怎么的就被祝缨给看破了。

    “起来。回去想清楚了,同他们讲明白了再带过来。我这里好处有,坏处也有,还有板子挨呢。不要让人家只听到好处没听到坏处,苦吃完了,好处没能尽得,你是要落埋怨的。”

    “是。”

    南府

    小吴蔫头耷脑地回了家。老吴正在檐下逗家里养的那只老猫,猫已经很老了,十分懒得动。小吴挨挨蹭蹭地蹲到老吴身边:“这猫太老了,再聘一只来吧。”

    老吴瞥了他一眼:“你要带走养啊?”

    “嘿嘿,爹……”

    老吴哼了一声,这儿子有了官身,回来之后全家也跟着添了光彩,近来就有点想要造他老子的反,在全家跟前都大小声儿,谁说话他都要呛两句,说话都是用的反问句。连老子的话都不太肯听了。现在这个狗样子,一定是在外面碰了一鼻子的灰,要用着他老子了。

    小吴道:“爹,有个事儿……就表弟的差使。我想荐着他也跟着大人干的,还有那边住的牛金,都挺好的人。那个,跟他们说的时候,说得太好了点儿。这个,大人那儿……”

    老吴又哼了一声:“你是不是吹牛了?跟人家吹嘘着怎么风光。”

    “什么都瞒不过您。”

    “不做中、不做保,不做媒人三代好。”老吴慢悠悠地说,“能说得上话,才显得你能耐那是不假。你是不是拍着胸脯子说,你帮着说话,跟到大人那里好处有的是,还能跟你似的做官儿显威风呢?”

    “嘿嘿。”

    “叫大人戳破了吧?”

    小吴苦着脸道:“爹,这可怎么收场?”

    “怎么收场?你又不欠他们的!你的脸丢就丢了,又不值钱。”老吴轻快地说。

    小吴缩缩脖子,老吴道:“你是不是收他们好处了?”

    小吴愈发不敢说话,老吴扬起个巴掌,小吴抱着头蹲得更低了。老吴道:“祝大人是那等由着你摆布的傻财主吗?啧啧,敢打着他的旗号坑蒙拐骗,我看你是不想过了!犯了事儿别说我认识你啊。”

    小吴吧唧跪了下来:“爹,您可是我亲爹啊!”

    老吴等他跪了很久,才扶着膝盖慢慢站起来,老猫落到了地上,往墙根一蜷,看了这对父子一眼不感兴趣地闭上了眼睛。

    老吴道:“滚起来,你收了人家多少好处?老实吐出来!敢拿大人挣钱了,可真有你的!”

    “我就是荐人拿好处。当中人还得有抽头呢。”

    “嗯,够贱的。跟着大人这么久,还想着要这仨瓜俩枣儿的!你也得挑个好糊弄的去弄!”

    “哎。”

    老吴道:“比如你舅家,送你点心酒肉,给你套衣裳,托你帮个忙,你收了,这是人情。你要收了钱,这就不一样了。大人那儿门儿清。”

    “是是是。那现在?”

    老吴看了儿子一眼,小吴又把耐心拣了起来老实蹲着了,老吴道:“懂个屁!去,整桌酒席,就说我请的。”

    此时天已晚了,第二天,小吴整治了酒席,约了向他送了好处的人晚上到家里来。等老吴从大理寺里回家,一起吃个饭。

    老吴先当着他们把儿子打了一顿,然后对他们说:“这个小畜生得了点势就开始飘了,还敢干这样的事,真是混蛋!”把钱给退了,然后在小舅子和老同僚失望不满的表情中,慢慢地说:“你们也是,老牛,你是不认得大人还是摸不着大人的门怎么的?要借这个小兔崽子的一张臭嘴讲情?亲爹送过去的,不比个小兔崽子更妥贴?”

    一语点醒梦中人,老牛道:“大人如今是这样的人物,实在是不敢高攀……”

    老吴道:“不懂了不是?”

    支好了招,几个人家各回家去琢磨。留着小吴在自家又被老吴给训了一通:“平日里是怎么教你的?连看上司都不会了?你再这么着,就算有了官身,迟早也得栽跟头叫人扒了官衣!”

    小吴老老实实受训:“是是。”

    “你还不去大人那儿?以后记着了,干事儿得看人!大人现在升了,我冷眼瞧着他手下还是那么几个人,可见他是个个都上心的,秃子头上拢共那几个虱子你还想玩花活?大人怎么没打你二十大板呢?”

    “是是。”

    老吴道:“罢了,舍出这张老脸,明天我把你送回去。你爹这脸,可也没几回好用,都花在你身上,以后你侄儿外甥可怎么办!”

    小吴大气也不敢喘,老老实实听着。

    老吴道:“但愿这两天大人那里的随从不要招满了。”

    …………

    祝缨身边的仆人还是缺的。

    小吴回家的第二天,也就是上朝的日子,也是赵苏回去上学的日子。

    一家子起来之后,祝缨对赵苏说:“你在那里安心上学,下回放假了咱们再聊,你的课业本子那会儿也该批完了。”

    赵苏道:“是。”

    祝缨看他的衣饰,想了一下,将岳妙君给的衣料取了一匹来让他带回去再裁新衣。再让曹昌送他去学校。自己带着项乐、顾同去上朝。

    到了皇城前,被冷云撞了个正着。冷云哈欠连天,眼角带着一滴泪,专门在那儿堵祝缨:“怎么回事儿?冼侍郎怎么又要我去户部议事了?”

    祝缨道:“大人,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南府交给我,我盘了一下,南府麦子已种开了,不用等南府全种完就可以推广到别处啦。您不想本州占个先?”

    冷云又打一个哈欠:“你弄就行了你弄就行了,不是说好了的么?你们弄,有什么事儿要调度的你跟我说一句就得。嗷!谁!爹……”

    冷侯冷冷地收回手中的笏板,对祝缨亲切地点点头:“三郎还习惯起这么早吗?”又踢了儿子一脚。再瞄瞄两边有围观样子的同僚,对儿子如此不上进感觉十分的丢脸。这得烧多少香才得到这么一个体贴能干的下属?

    啧!

    祝缨道:“还好。一会儿睏了就溜回去再休息。”

    冷侯一笑。

    冷云觉也醒了,老实站一边,道:“哎,我说真的,我揽总,你只管放手去干。”

    祝缨看了看四周道:“等会儿只再详谈成不?您现在,朝上如果问起您就说知道这个事儿,一会儿咱们细细地议章程。别说您不管。”

    冷侯道:“就是。”

    郑侯踱了过来,道:“忙着呢?”

    三人忙跟他见礼,郑侯对祝缨道:“不错,如今名实相符,该着穿这一身啦!”

    四人站到一起,那边冼敬也来了,他过来招呼一声,对冷云道:“一会儿到户部再细说。”

    冷云看到冼敬马上变得像个正常的刺史了,他答应了下来。

    到了朝上皇帝并没有提起这件事,等朝上报了些卫王府邸快建好了之类的事情便散朝了。祝缨冷云去了户部,冼敬在户部也有些年头了,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几年,也想事情快些做好。他押着冷云坐下,就让祝缨说规划。

    祝缨道:“南府如无意外应该可以了,仪阳府那里可以开始了。”

    冷云道:“你手头的人能分得出来吗?”

    祝缨道:“放心,好用的。州城那儿有您坐镇,当是无碍。”他们州下辖三个府,十三个县,州城所在是一处,另外就是南府、仪阳府,如此一来就是三府都铺开了。进度不可谓不快。所可虑者乃是本州看起来面积不小,同样山岭不少,耕地总数不算多。总产出不能算丰富。

    冼敬道:“那也不错。只要你们这里有了成绩,别人看着,不用朝廷多催促,也能有人开始干了。”

    他们又算麦种的数量之类。冷云听了一个本州的约数,再算别的州的数目的时候他就开始记不住了。也是想记的,但是记了后面的,就把自己州的差点忘了。赶紧拿手笏出来随手写了几个数。

    他只要自己占这个先,祝缨也没有把他丢开去单干,这就行了。看着到了中午,冷云道:“差不多了吧?”冼敬留他们在户部吃饭,户部的伙食不错,吃完了冷云看没自己的事儿就不肯再管别的州了。

    他说:“那我先回去了,哎,这是我的人,你别没事儿老支使他,能干也不能往死里用。还有麦种,他就拿你两千石吧?高利贷也不是这么个还法的,别的州你自己想办法!我,你也得再给我一些。”

    冼敬本来挺烦这个纨绔的,冷云这么不客气他反而对冷云有了一点好感:“知道了。你走的时候,也给你两千石,行了吧?多了你也没有熟手种。”

    冷云道:“行。三郎,你也别总钉在这儿啦,自己个儿的事儿不得忙么?”

    “是。”

    冷云这才背着手出了户部。

    冼敬道:“虽然是个纨绔,大事儿上头总算不太糊涂。遇到个糊涂虫还偏要揽权,这事就要不成啦。”

    祝缨道:“冷刺史有颗赤子心。”

    冼敬笑着摇头道:“什么赤子心,没吃过亏罢了。来,咱们接着说。”

    两人说了半天,落衙前,冼敬拿着一张条子给祝缨:“这是南府在户部的历年档案,你明天过来拿着条子尽可调阅。”

    “多谢。”

    冼敬拍拍祝缨的肩膀。

    ……——

    祝缨从户部回了家,甘泽也被约到了。

    甘泽当时正在姨母房里坐着,跟他们说话。祝缨回来,先将马放到马厩,曹昌开了偏院的门牵马,甘泽出来道:“三郎,恭喜恭喜!”

    祝缨道:“同喜。”

    祝大也过来了,说:“侯府里知道你升了,叫甘大郎来送了好些东西呢。”

    祝缨道:“先前已拿了一遭了。”

    “两回事,这是君侯的,给你就拿着。”甘泽说。

    两人到了正堂那里,甘泽先代府里道贺等等。

    然后才是说两人的私事,祝缨道:“曹昌你有什么打算?我看问他是问不出来了,一家子就抱着良民的身份不撒手。前番我想借着请功给他也报上去,他这些年功劳、苦劳都有一些。没批下来。接下来前程未知。直接做官是不成的了。若肯做吏呢,我给他补一个,以后有功也可晋升,没功,也有份差使。一家子太老实了,没点倚仗可不成。”

    甘泽道:“我也才说这个事呢。就是不愿意,再说他们,就过了。三郎,就这样吧。过一天是一天,谁也不能代谁过活。姨母刚才还说,正打量给他说亲,你这几年给他的钱也不少了,够他生活了。”

    祝缨看他不是气话,道:“娶妻就是有意要定下来不挪动了?”

    甘泽脸上有点尴尬:“是啊。”他刚才跟姨母家稍稍争执了一下,姨母的意思,曹昌是时候娶妻生子了,怎么也得有个后。再说曹昌大了,要是在南边儿跟人乱来,那可不行,正经人家丢不起这个人。得在京城老家相个亲,等有了孩子妻儿就跟爹娘一处住,曹昌跟着祝缨继续当差挣钱养家。但得给个时间让他成亲。甘泽就觉得这时机不对,你跟着主人,人家南下正用人的时候,你说我不去,舒坦了再回去,还住人家房子里。甘泽觉得这事儿干得不太好。

    “本来说好的,也只是帮我一阵儿忙,不想一走这么多年,是耽误他成家了。”

    “嘿!三郎都不急,他倒急上了!啧!唉……也够他们回家翻新房子,娶个妻,重新过活了。这么些年过去了,也该回去了。”

    祝缨道:“这是你的意思呢?还是他们的意思?”

    甘泽道:“就这样吧。”

    “项安,去把老曹请过来。”

    项安将曹家三口请了过来,甘泽别过脸去。祝缨很客气地问他们的意见。曹昌还是不怎么说话,老曹道:“大人,他大了。”

    甘泽道:“人长大了,怎么就没个可靠的主意?”

    祝缨制止了他,道:“但我得限期赴任了,他一时半会儿也离不开,咱们得把事情定下来。”

    老曹想了一下,觉得这几年曹昌挣的钱也不算少了,够娶房好妻了。成亲,得回自己家,不能在祝家了。

    甘泽道:“那就这么着,先到我家去,我爹娘也在,好好把他收拾个样子出来也好帮你们相看媳妇。三郎这里呢,你们把钥匙都交出来。趁现在家里也有人,他们再找人看门。”

    曹家一家三口本是没主意的人,甘泽给他们弄了来,他们就来。现在自家有生活要过,便也默默地同意了。

    祝缨无奈地道:“也只得如此了。”

    甘泽道:“三郎,我……”

    祝缨摆一摆手,曹家一家三口讪讪地:“大人。”

    祝缨道:“我耽误了小曹这几年,也是过意不去的。你们办喜事的时候我恐怕是赶不上啦,这两天我还在这里,你们慢慢收拾家什。项安,告诉大姐一声,备一份礼物。”又问曹家现在回乡去住会不会被排挤之类。

    甘泽道:“有我呢。”

    曹家一家都是好人,但是人家有自己的生活。

    祝缨道:“你就别再说他们啦。”

    甘泽道:“我家那个小子要是再大些,我都想送给你使唤呢。”

    “别说气话。”

    曹家一家三口全是实在人,祝缨将这些年给他们置办的衣物等连同新铺盖之类都让他们带走,又将平日家里的那头做脚力的驴也送给了他们。也没什么好交割的,祝宅的东西都放在这里,一眼看得见。

    曹姨母将钥匙交到花姐手里的时候,眼睛也湿润了:“大人,我们没脸见您。”

    花姐道:“这是什么话?又不是卖给咱们家的。”她也拿了一份份子钱给曹家人。张仙姑、祝大也都有些馈赠,侯五、小吴、顾同等人也都拿了份子给曹昌,都说喜酒是吃不上了。

    娶妻延嗣是一件大事,此时顾同才彻底弄明白,曹昌不是他老师家养的奴婢,是个雇来的。他看向杜大姐,心道:要这个也是雇来的,我老师岂不是没人侍奉起居了?打定主意,一回到南府就回家从自家再薅几个仆人过来。

    当天晚上,曹家一家三口还住在祝宅,内心十分的复杂。祝缨依旧好吃好睡,其他人都有了一点离别之情。曹昌沉默寡言,也不搬弄是非,也不与人口角争强好胜,做活从不叫苦,连侯五都只能说他一句:“三棍子的打不出一个屁来。”别的就再也没有不好的话了。

    第二天起来,依旧是一处吃饭,也还是买了他们三口的早点。祝缨要去上朝,曹姨母带着儿子过来道别,让儿子给祝缨磕头。

    祝缨道:“日子过得可真快。我都疏忽了你还没有成亲的事,好在没有耽误你太久。起来吧,一路小心,我就不送了。”

    曹昌想去马厩收拾马,侯五已经将马收拾好了,他只好讪讪地退到一边,看着祝缨带着项乐走了。

    曹昌这一走,祝缨身边的人就更少了。老吴送小吴回来,祝缨只笑笑,说:“他就是见的还太少,以后就会好了。”

    小吴不敢在亲爹面前再装大人了,老老实实站在老吴的身后,发现亲爹这回跟祝缨说话也有点抖。心道:你也差不多嘛……

    老吴的老脸还是有用的,小吴又留了下来,这回老实了。小吴的表弟丁贵和老牛的儿子牛金都年轻,力气也好、模样也还周正,都识字,牛金跟他爹学了不少本事,粗通律法。另一个小柳会养马。

    他们之外,另有老黄带了自己的孩子过来。老黄年纪已长,带的不是儿子,是孙子。孩子十五岁了,在京城再没个好营生就只好在街上鬼混帮闲了。老黄本来没这个想法的,不意小吴一阵上蹿下跳,老黄听了之后便舍了老脸,将孙子送了来。

    祝缨道:“当年咱们除夕夜一同当值,还是你教了我好些事儿呢。”

    老黄忙说:“不敢不敢,大人这般聪明一个人,没人多嘴自家也能看明白的。”推了小黄上前磕头。

    祝缨道:“南下可不是轻省的差事。路途或生病,或有旁的意外,到了之外也还有凶险,真想好了?”

    老黄道:“想好了!生死疾病,皆是天命,总不能是大人故意害他的。咱们大理寺上下,谁不知道大人的为人?”

    小黄大概也是听着祝缨的事迹长大的,也不迟疑,到了祝缨面前一跪,祝缨道:“好吧。”

    自此,祝缨身边仆人走了一个曹昌,却又补了丁贵、牛金、小柳、小黄四个,出去也很有排面了。他们四个并不介意做仆人或者补吏职,似牛金、小黄这样,能有吏职反而是开心的。四个人差不多的大小,祝缨便将他们交给侯五管着。

    侯五旋即升格成了一个男仆的头领,笑道:“不想在大人这里,我倒成了个伍长。”

    “那你就好好教他们。”

    “是。”

    ……——

    祝缨攒完了男仆,去找父母商议。

    张仙姑和祝大正与花姐在西楼围着桌子算账,这些日子不断有人来送礼祝她高升。用器都收着了,钱要如何用,他们还没拿定主意。

    花姐看着钱又不想带到南府,问他们要不要趁大家都在京城再买一点土地?官员不能在任职的地方置产业,但是在京城可以。以后祝缨如果不做官了,也有份家产。

    张仙姑和祝大都乐意。花姐又给他们讲,现在祝缨五品了,有更多的田可以免赋,张仙姑道:“能买多少买少。”祝大说:“要点儿好地!”

    祝缨倚着门框,看他们说得热闹,花姐发现了她,说:“怎么不进来?”

    祝缨道:“看你们说得热闹,这么喜欢置地,那——要不你们留在京城慢慢弄?这回我先自己回去?”

    张仙姑跳了起来,将身后的椅子带倒了:“什么?你要自己走啊?出什么事儿了?”

    祝缨道:“快,方便。曹昌一家子又走了,这里屋子没人住就朽坏了。咱们几年没回来了,田也是交给温大郎他们家打理,多大的人情呢?”

    张仙姑道:“我们也不会弄这些个。”

    祝大有点意动,但是仍然问:“你自己要去干什么?”

    “干活,还是干原来那些个。等我换个更好点儿的地方,再接你们过去,成不?”南方实在是潮湿,几年过去了,父母年纪都大了,再跑三千里,祝缨也不忍。

    张仙姑和祝大都摇头:“不行,没我们照应着,你怎么弄?是吧?花儿姐?”

    花姐也犹豫了,祝缨的情况使得她的身边没个自家人就不能令人放心。要不父母跟着走,要不就是花姐跟着,花姐如果跟着祝缨,老两口在京城就没人照顾。

    张仙姑是说什么也不肯离开女儿的,她对祝大道:“要留你留,我跟着老三走。”

    祝大道:“那我也走,这房子?唉,再没比老曹家更好的人看屋啦。”

    张仙姑瞪着祝缨:“说好了,我们得跟着!我一辈子落着什么了?不就落下个你吗?你不在眼前,我就是要死了。”当了十年老封君,她开始不好意思坐在地上拍巴掌,意思却很明白。

    花姐道:“我在哪儿都能给人看病。不过我瞧着,南府那儿郎中更少,我还想教几个徒弟呢。你都有顾同赵苏他们了,江娘子也有翠香。我光一个人干,能看多少病人?不过房子实在是为难。”

    祝缨道:“没了张屠户,还能吃了连毛猪?也不用托人,就叫赵苏时常过来看看吧。”

    张仙姑道:“他不是在国子监那儿有房子了?”

    “赁的!”祝缨简单地说,“他还往我这儿来看书呢,家里的狗都不冲他汪汪,来得日子必不少。他又是个机灵人,不碍的。回来将门锁换一遍,我再托人不时巡一巡附近。”

    张仙姑扶好椅子坐下了:“那行,你不许自己跑了。”

    祝缨道:“不会的。”

    女仆仍是没有着落,京城就算是女仆,也不想跑到三千里外的,除非自己买奴婢。眼下又不太凑手。

    张仙姑道:“有杜大姐帮忙,还有什么?不用啦!等到了南府,再雇个洗衣烧火的丫头就成啦,还比京城便宜呢。”

    祝缨即便做了地方官,家里收入多了一些,往京城送礼的开销也不少,结余总是不多,张仙姑与花姐仍是节俭持家。

    祝缨道:“好吧,那就早点儿回去。”

    她说了要早点儿,手上的事儿也就加紧了。她又与请吏部的熟人吃了几回饭,向上跟王云鹤要人、向下找吏部走门路,仪阳知府、思城县令的告身都拿到了手,吏部同意将两封告身稍晚一点再发,派人与她一道南下,同时宣读任命。

    祝缨又以新任的南府知府的名义,就在京城写了个公文加了知府的印,当面交到了吏部。福禄县的县令现在没有合适的人,暂将莫主簿升做了县丞。

    跑到户部借看户籍田亩图册。

    再拖着冷云回到大理寺,借调了本州的案卷。冷云在一边喝茶,与窦大理聊天,祝缨就去翻档。窦大理一面羡慕冷云,一面又觉得此人真是纨绔习性不改。

    此后数日,祝缨就拖着冷云到处跑,到兵部将本州的关隘、哨卡、兵营,军士数目、来历、各级军官的名单、履历等都借了看了一下。之前到福禄县的时候她没有很留这个,如今吸取教训,也都记了一遍。

    兵部见她只是泛泛观之,也没有要兵甲器械的数目之类,她又是南府的知府,还拖了个冷云,便给她看了一些账目的数字。

    冷云每天都要早起,十分难受,终于熬到了休沐日,一头扎进了爱妾的怀里,道:“我可太难了!”

    祝缨休沐日又带着赵苏去岳府取了批阅过的手札,先给赵苏自己看一遍,再将手札收回带好,最后将宅子交给赵苏来看管。

    赵苏道:“儿平日上学也只有几个仆人,就怕看不好。”

    祝缨道:“有什么看得好看不好的?这里的书你尽管看。现在列单子,我还会在京城呆几天,有什么缺了的,我去弄。”

    赵苏大喜:“是有几份!”有些书籍即便不是什么古籍善本,出得少,就只好靠借阅、抄写。他一个十天关学校、只有一天能休息的外地学生也弄不来。

    他当即从袖子里摸出一张纸来:“这些。儿没有买到,能借来抄一抄也可以的。”

    祝缨道:“我知道哪儿有。”

    她将赵苏带到刘松年家,让他跟刘松年那儿抄书,刘松年很烦,将赵苏扔给了岳桓:“你的学生,你来管!”

    祝缨依旧是忙,家里的田依旧托给温岳,京城这点田地的收入对她来说已不算多了。新田也还是没有买成,她也不在意。将南下的事务准备完毕,便去找冷云,要一同南下。冷侯巴不得儿子赶紧走,一口答应了下来:“初三日就很好!越早越好!”

    祝缨道:“如此,下官也去准备了。”她还得与朋友们道别。福禄县带来的衙役们在京城里放久了也不合适,为了让他们有事做,她已派他们做了许多事情,使小吴或者侯五领着,往各处送拜帖、送礼物,连京兆府的牢头、班头、仵作统统都送了一回礼盒。

    再不走,这些精力无处发泄手上又没多少钱的青壮男子怕得到街面上与人打架斗殴了。

    临行前,祝缨去郑侯府上道别。郑侯家一派安静,郑熹还是在老地方见的她,将一只扇匣递给她:“你那破扇子赶紧换了吧。”

    祝缨打开一看,还是一柄腰扇,道:“我以前那个也挺好的,我给它换个边儿就成。”

    说着,将两柄扇子都拿了。郑熹道:“出息呢?不嫌寒碜。”

    祝缨不睬他,对岳妙君说:“我这番回去了,府上要办南货,别找错地方。”

    岳妙君笑道:“当然。”

    府里又给祝缨准备了一些用器,供她到南府之后使用。郑侯又赠了她一柄剑,说现在大臣应该佩剑。

    王云鹤、刘松年等人再无旁的叮嘱,唯施鲲再三提醒:“不许擅自动兵!你要惹起边患,我必请旨诛你!”

    祝缨道:“大人,我何时自己惹事的呢?都是别人惹我,我不得不动手的。”

    施鲲更担心了:“那你就不要去了。”

    “我在宫里都能见血的,您忘了?”

    施鲲看着她只觉得十分闹心,让她赶紧走。

    祝缨又从岳桓那边搜罗了几大箱书,才算满意。到了岳桓家,她还另有一事,问岳桓可否见一见赵苏。她走的时候,赵苏正在学校里关着,临行总要见一面的。

    岳桓笑道:“这有何难?”

    赵苏便将行李从赁的屋子里又搬了出来,重住到了祝宅的客房里,自家的仆人也带了来。狗子绕着他的脚边摇着尾巴转了好几圈,赵苏拍拍狗头,起身对祝缨道:“义父,有些东西还请义父带回,祭一祭我舅舅。”

    祝缨道:“你有心。”

    “小时候,舅舅比阿妈对我好。”赵苏说。他托的东西是一些京城的玩具,以及一些南方见不着的异域玩物。本来这些应该是陪葬带入的,他当时人不在,现在开棺也不合适。就托祝缨都烧在墓前。

    祝缨让项安郑重地收了,将家中的钥匙交给了他。

    一趟京城之行,终于结束了。其结果是出乎意料的,祝缨心情颇佳。他们出京的时候许多人来送,郑熹上次不见,这次也来了。又有冷侯来送儿子、冼敬来送祝缨等等。送行的人互相打个照面,彼此竟不觉得意外,都是相视一笑。

    ……——

    回程仍如来的时候一般,无论祝缨还是冷云都带了不少东西南下,冷云从冼敬那里讨来的麦种也是装船。依旧是先到码头,换船,沿运河南下,到了临近南府的地方,再从水驿转至陆驿。派去宣布任命的官员也与他们同行,巧的是这位正是之前到福禄县去召她进京的那个人。

    同样有商人请求随行,不必赘述。

    冷云与祝缨不同船,船停的时候却总爱聚在一起。他从来没有与张仙姑、祝大相处过这么长的时间,听二人讲乡野故事听得意犹未尽。频频追问世上是不是真的有狐仙之类。

    薛先生与他同行,此时多半与祝缨商议一些州内的事务。薛先生十分看重宿麦的推广之事,董先生已是官身,薛先生不心动是不可能的。他只恨不能将冷云按到祝缨身边,一个错眼不见,就是一项功劳飞了。

    眼见“獠人”的事儿是插不上手了,冷云在偏僻的山里必是呆不住的,宿麦就是成了薛先生最关心的事,连一向更擅长的刑狱都被他放到了一边。

    船到码头,再转车马。祝缨须得到南府,冷云拖着许多东西则直回州城。从船上移到地上,冷云的脚不由晃了一下,祝缨扶了他一把,冷云站稳了道:“无妨。”

    祝缨看着他从一个纨绔又变回了一个刺史,整个过程也只在冷云仰面长出一口气又摆正了脑袋之间。

    祝缨道:“不知大人回去之后需要多久能够安顿好?”

    冷云道:“你有话便直说。”

    “等大人安顿好,下官才好再去刺史府向您复命。”

    冷云想了一下,回头一看麦种,不由头疼。道:“不急,先将你府内的事处置好。交割也要办好。”

    “是。”

    祝缨目送他离开,薛先生在离开之前特意来与祝缨打招呼,向她道珍重:“大人有事,只管送信来。”

    祝缨道:“多谢先生。先生也请保重。”

    她转头向随行的那个年轻的官员道:“又要劳动你啦。请。”

    两人一同到了南府,南府的官员们在那位“丘知府”的带领下正在驿站外面迎接。

    祝缨升任知府的事情,她自己事先不知道,也无从干预。京城这边任命一下,邸报就发出去了,全天下看邸报的人就都知道了。

    无论官吏都是眼神乱飞,祝缨是谁他们都知道,人往京城一趟,县令变知府了。“丘知府”以前是以副代正,现在正主来了,下属变上司了!

    “丘知府”这些日子十分的难熬!手下的人渐渐使不动了。他又不能有多余的动作,新来的这位“上司”十分的精明又心狠手辣。

    看到祝缨骑着马过来,“丘知府”率先上前行礼:“南府官员恭迎知府大人。”

    祝缨跳下马来:“丘大人何故如此呢?”

    “丘知府”心下十分难堪,道:“下官迎接大人,理当如此。”

    祝缨笑道:“哪里来的下官呢?”她对那位年轻的官员道:“请。”

    年轻的官员清清嗓子,拿出了委任“丘知府”文书,上前一步,对着所有官吏当众宣读了“丘知府”为仪阳府知府。

    丘知府被这消息砸懵了。他在这偏远的地方快要呆满九年了!从鲁刺史到冷刺史,升职的事也是遥遥无期,突然给他升了,由副转正。没回过神来已被一群人围着道喜了。

    祝缨道:“仪阳府本有知府,还要调他,调一串子的人所以迟滞了一些。还请丘兄见谅。”

    丘知府此时无心计较,不自觉笑道:“见谅见谅,哦,哪里哪里。”

    “那——咱们办个交割吧?丘兄也好尽快到仪阳府去办交割,”祝缨与他一边走边说,“陛下、政事堂为推广宿麦之事,我想丘兄已有经验,千万重视不要辜负朝廷。”

    丘知府心头一震,道:“必不负圣恩。”又试探地问:“是贤弟举荐的我?”

    祝缨道:“兄要是有纰漏,我也要连坐,还望垂怜。”

    丘知府道:“岂敢岂敢,多谢。”心里也服,抱怨也没得抱怨,他从按时生病到开始振奋,不外是看到了机会想搏一把。现在还没用搏呢,就升了。气?气不出来。要说高兴,也不知道要高兴什么。

    百般滋味都化成了一阵空虚,做了个手势:“请。”

    凡后任,无不得接前任的烂摊子,祝缨为防这一手,才动用了关系将丘知府的任命拖后公布。到了南府,让项安、项乐先交割着账目,同时派人把祁泰从福禄县给叫了来。丘知府的账目比福禄县的要强一些,当然也有些疏漏。

    祝缨不介意给前任填小窟窿,但是前任得知道自己干了什么缺德事儿。交割办不好,丘知府就走不了,南府上下,紧张兮兮地干了小半月,才将账目盘清。因其间的疏漏,丘知府将公廨田今年的收入也给抵了过来,祝缨直接将司仓、司户拿下,又枷了十三名吏员。南府府衙空了一小半儿。

    此时再宣布的就是祁泰、小吴二人的任命,祁泰为司户,小吴为司仓。顾同与他们不一样,仍是个散官,但是作为祝缨的学生,他倒不在意现在没实职。

    好容易交割完毕,祝缨签了字,丘知府才从府衙里搬走,祝缨一家才能从驿馆里搬出,住到府衙。

    此时,府衙上下人人紧张,生怕她还如同在思城县那样给大家来一刀。

    也心思灵活的人,看到那位一直宣读任命的年轻官员还没有走,不由想:还有谁要得意?

    祝缨住到府衙之后,便将关丞、莫主簿二人召来,二人已知祝缨升迁,心正惴惴,不知道接下来的福禄县的上司会是谁。关丞心中小有期盼,他在福禄县多年,地头极熟,若能……

    到得南府,进府衙便不再用等候太久,到了堂前,两人拜见长官,祝缨道:“先听。”

    年轻的官员过了这些日子已深服祝缨这一手先抑后扬再兜头打一棒子,暗暗记下这个步骤,再上前一步,宣读二人之任命。他先拿出莫主簿的任命,读完之后便见另一人一脸的油汗,停了一下,才宣读关丞的任命。

    关丞以为自己是福禄县令,听到思城县令时,先是大喜,继而想到:福禄县诸般事务皆已有序,思城县这才刚开始!

    他开始嫉妒起不知道哪个好运气的家伙会来接手福禄县了。

    条理

    府衙内无人在意关县令的想法,正如之前也没什么人会很在意祝县令的情绪一样。

    府为上、县为下,从来下对上都是没有什么办法的。谁想到祝缨能够就地升成了知府呢?这种情况是极少的,府衙诸人连同已经去了仪阳府的那位丘知府也不曾料想到会是这么个结果,他们烦恼自己的事情都来不及了,谁会管关县令?

    从县丞升成县令,还不好吗?

    关县令一根肠子扭出了百八十个结,莫县丞、顾同、小吴等熟人还过来跟他道个喜。顾同顺手将他往一边拉了拉,免得让他呆立在中庭出丑。莫县丞取笑道:“高兴得傻了?”关县令很想小刺他一句,提醒他福禄县是要有县令的,县丞别高兴的太早,张张口。

    却听那位宣读任命的官员说:“下官所有差使已毕,这便告辞。”

    祝缨道:“未免太匆匆。”

    “已滞留数日啦,还须复命呢。”南府真是个烟瘴之地,他上次来召祝缨回京的时候还是春季,比北方暖和,湿气也不太大。现在炎热潮湿,并不想多留。

    关县令忙跟着众人一起附和祝缨,将自己的事儿暂往后放一放,陪同祝缨将这官员送走。再揣着一颗有点抑郁的心,回到府衙听祝缨训话。

    他们的列队也有趣,府衙的人按着官职大小站一边,下面县里的官员在另一边排着队。“府里的”和“下面县里的”形成了两团,祝缨都看在了眼里。

    府衙诸人内心都颇不安,他们对祝缨本人不算了解,但是对思城县的大清洗的结果却非常地了解。思城县衙几乎洗了一遍,称一句“心狠手辣”绝不为过。这样一位人物来做知府,众人心里的压力可想而知。都想:不知道要怎么倒霉了。

    果不其然,前两天交割的时候司户、司仓两个就和十几个吏员一块儿被拿下了。然后祝缨又换上了自己人。

    余下的人都担心新知府再瞧谁不顺眼再干点儿什么。

    他们也不是完全的没有准备。从任命下来到祝缨过来,期间也有一些日子的时间差,大家在已经走了的丘知府的带领下也干了些事。彼时丘知府也不知道自己要去仪阳府,准备的时候主要是平一下他自己那一摊子事儿,譬如先把府衙给收拾出来,其他的事情,他姓丘的还在南府,又是个副职,大面儿上掩一下,有的是时间慢慢糊。

    现在丘知府走了,再有什么事儿就得他们来扛了!

    回到府衙,后衙尚未完全搬迁完成,祝缨已坐在了前堂召集众人训话了。

    她这一路已有了计划,她也知道,交割之后必然还有一些窟窿,府衙也必然有一些遗留的弊端。但是今时不同往日,管一府必然不能用管一县的办法。大面儿上先立个规矩,剩下的只能慢慢的调整。

    司户、司仓,管着土地人口钱粮仓储等等,钱袋子得先攥自己手里。

    她说:“余下诸人,各司其职,不必惊惶。”

    众人唯唯,祝缨道:“大家都不是生人啦,客套的话我也不讲了,从今而后,咱们好好相处。顾同。”

    顾同大步上前:“在。”然后掏出一张纸来,开始大声诵读。

    “不得索贿。不得买卖官司。不得私加赋役。不得……”

    拢共读了十三条“不得”,没说“得”了后果,但是想到前任司仓、司户的下场,官吏们一阵头皮发麻。心里又怕又怒,暗骂了许多句“活阎王”。

    顾同念完,将纸一卷,退到了祝缨的身后。

    祝缨道:“祁泰。”

    祁泰僵硬地出列,声音平平板板地念着:“自下月起,本府官员于俸禄外再添米若干、钱若干。吏员于禄米外再添米若干、钱若干。”

    他的官话讲得很好,虽紧张,仍算清晰,祝缨起手先给本府官吏再添了一成的津贴。

    诸官吏心头一喜。

    两番弄完,祝缨道:“自今日起,各司其职,不可懈怠!若有贪赃枉法、辜负朝廷、鱼肉百姓者,我必不饶他!”

    众官吏唯唯。关县令、莫县丞在一群缩着脖子的人中就显得十分的从容了,他们已然习惯了嘛!

    司功上前,请示道:“不知大人还有什么吩咐?下官等好做准备。”

    祝缨道:“张贴告示,与民休息。本府官员与我同往福禄县。”她将司功等人带走,留些熟手文吏看家,拟定三日后往福禄县去,途经思城县,府衙随行的有八个官员、十几个吏员、一些衙役。

    莫县丞与关县令都十分的紧张,恨不得现在就跑回去开始准备。司功心道:正好,我亲自跟到福禄县再打听打听他的喜好,也好应付。

    凡做下属的,最怕不知道上司的心意。应付上司,多少准备都不嫌多。

    祝缨道:“好了,那就这样吧。博士,前面引路,咱们去府学看看。”

    司功想说:你不是说没什么事了吗?怎么又要去府学了?

    博士稍有着慌,祝缨前两年亲自送了福禄县的学生过来考试选拔,还给他送过礼物。博士道:“是。”

    顾同跟在祝缨的身后,同往府学去,小吴想要跟着,被他表弟丁贵拉住了袖子:“哥,你不得去忙你自己的事儿吗?”小吴一怔,怅然若失,他已习惯了在祝缨跟前打转,一下子不让他跟着,他心里不免发慌。

    司功等人也想跟着,祝缨一笑,也没有拒绝。她今天并不想在府学里干什么,只是为了表达重视之意。她让侯五:“你带人到后头,将我带来的书搬取了来。”

    带了书籍到了府学,博士忙将学生召集来。府学里的学生也是四十人,都是学习经史类的。此外又有医学博士,也带着几个学生。祝缨心道:花姐有事做了。

    她带来的书却都是经史一类的,近来寻找到的医书早就给花姐了。

    府学生们业已知道了新来的知府是她,有好事者围着福禄县来的两个同学问长问短。赵振十分振奋,已对同学宣读了许多日:“咱们祝大人真是个样样都出色的人!学问也好、断案清醒、样貌也是极好的!又抚鳏寡孤独,又劝课农桑……”甄琦口拙,说得不多,也要承认:“会为学生筹划。”以前的县学同学里,赵苏去了京城,顾同做了官,尚有其他的同学都已在思城县的案子里施展了拳脚,甄琦一时也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想。

    府学比福禄县学要像样得多,占地更大一点,校舍也更好一点。这里的学生是四县学生里的尖子,各县都有,以府衙所在之南平县为最。

    祝缨没有在府学里多做逗留,命人将从京城带来的书展示:“巧言令色鲜矣仁!我不与诸生空谈许诺,这些都是国子监新定的经史书籍,诸生当用功,不要虚度光阴。”

    诸生心道:赵振说的果然是真的。可恨赵振这斯,不肯给我们抄录一下王相公的文章,甄琦又性情古怪,也不好借。

    有大胆的学生便问:“大人!王相公的文章可否授与我等?”

    祝缨道:“你们月考合格了,我来讲。”

    诸生又欢呼了起来。

    祝缨双手往下一压,他们渐渐安静。祝缨又勉励他们几句,便让他们散了。自己又把这府这转了一圈,再去看看医学博士与学生的地方,那地方就要小一些。祝缨将各处都看了一遍,道:“还行。”

    博士们在前面引路,将祝缨带到一间大厅,里面打扫得十分干净,桌椅一尘不染——就是脱漆破损的很多!

    又引她到校舍,里面也是洒扫一新,可惜床铺也十分的陈旧。

    博士们都听说了,祝缨对县学是十分舍得花钱的。

    祝缨都在眼里,一个字也不说。博士们眼巴巴地看着,祝缨道:“不错不错。”

    博士们有点傻眼,又说:“前番屋顶破了,请府里拨些钱粮工匠来修,丘大人竟还未批。”

    祝缨抬头看看,道:“唔,知道了。回来叫流人营那里寻几个工匠吧。”

    不是,就这样吗?

    博士不太敢相信,祝缨已经带人走了。

    她初到,前呼后拥的,没办法自己往外面亲自去看。将几处地方都看了看,司功留心看着,她去了府学、育婴堂、集市、监狱等处,又在南平县衙外面转了一转,再算上交割时的仓储、种种案卷,新知府在意的事情或许就是这些了?

    祝缨一回到府衙,就让众人散去,自己再往后衙去。

    ……

    后衙里忙碌得紧。

    丘知府暂代的时候也是住在这里的,这里又宽敞,升堂、理事也方便。丘知府离开,带走了许多在这里置办的东西。此时的府衙,虽比刚到任时的福禄县衙好不少,余下的几件家具也还算给看,总体看起来还是缺床少椅。

    这几天,祝家一边收拾后衙,一边还是住在驿馆里的。

    进到了后面,张仙姑就开始念叨了:“都清扫干净啦,还是缺!你瞧瞧,这床板都不好使了。他们几个人睡上去还不得塌了?”

    府衙比县衙又大不少,三进、三路,还带一个后花园。前面是衙署,后面两进、两路是住的地方。这回不但祝家一家住得绰绰有余,祁泰父女俩加一个小丫头、顾同连他的小厮、小吴,都各有自己独立的住处了。

    丁贵等四人与侯五一个小院子,也觉得很便利。

    张仙姑道:“还有小江,她们路远长程地跟了来,又不熟这里,一时哪里赁房子去?我做主,也住这儿。你瞧瞧,这得缺多少呢?”

    祝缨道:“知道的,这就去福禄县搬取行李,再订些竹具家什吧。”

    顾同进来就要帮忙安置,又要看祝缨的屋子,又要看屋子。一看之下,也出来:“老师,这里头的家俱是得添置,都零零散散凑不成套的。我回家也搬一些来。咱们再去家俱铺子看看。总用竹子的也不好。”他在京城看了祝宅,发现那里虽然“古朴”用料、做工无不扎实。就知道用竹具是权宜之计。

    祝缨道:“竹子的怎么了?活计也快,得来也容易,先将屋子填满再说。都用新的。你要是有用得顺手了的,就自己带。你是财主,我不管你。”

    顾同忙说:“那我同老师一样!”

    祝缨道:“成,你去叫同乡会馆的人来。”

    她之前给同乡会馆又添的新规矩,轮换。今年府城的福禄县同乡会馆轮值的是顾同的舅舅,顾同答应一声,跑了去。

    祝缨对花姐和小江道:“你们两个多上点心。每间屋子都配上家具,每人都要有床、有柜、有桌有椅。算一算要用多少,量了尺寸,等会儿交给他们去外面订。咱们现在是生人,同乡会馆在府城日子久,熟。”

    小江惊讶之下也答应了,心道:这个倒是好办。又想阴差阳错的,自己竟也住了进来?看这个样子,是不会撵自己走了的。还接着做仵作的么?也不知道翠香在思城县能不能顶得住。更不知道福禄县没有女仵作怎么办。

    她问道:“大人,那福禄县的女仵作……我……”

    “你想回去?”

    “我、我想带给福禄县带个徒弟。也不知道府衙里,还接着用我不用?”她最后一句问得小心翼翼的。

    祝缨道:“当然。你和小丫过来了,福禄县确实也不能空。府城,也缺识字的人呵。”

    南府终究是偏僻地方,女监虽有,识字仍是奢侈啊!

    小江道:“哎!那我就也准备着。”

    张仙姑道:“哎哟,你先别顾那个啦,先算算,你在县里有多少家什,咱们好一总雇车拉了来。”

    那边顾同将他舅舅也带了来,顾同他舅激动得要命,大声叫道:“小人拜见使君!”

    祝缨道:“你气色不错。”

    “托大人的福!”

    祝缨道:“闲话不说啦,以后顾同也随我在这里住了,你们甥舅今年倒好常见面了。”

    “是是,”顾同他舅说,“大人新到,事务繁忙,小人前几天在外面瞧着没敢过来。不知大人有何吩咐?”

    祝缨道:“几件事儿,一是府城这些日子有什么事情发生,二是你地面熟,府里有些事情还要托给你。”

    “不敢不敢,只管吩咐小人就是。府城的新鲜事么,就是他们趁您没来,从牢里放了不少人出来!”

    “哦?”

    顾同低声道:“又是假公济私的吧?或是小官小吏拿人撒气,寻个借口就抓了进来。”

    他舅小小地横了他一眼,对祝缨道:“他们打听大人的喜好来着!听说您会平冤狱,又关爱百姓,这些日子都急得不行,将几年来对咱们百姓的关爱都在这几天洒了出来了!”

    “夸张啦,他们之前也不是很过份。”消息还是同乡会馆传来的呢。

    “比您可就差远啦!”顾同他舅又说了一些。

    顾同越听越越气,心道:这是拿出糊弄那些庸常官员的手段来糊弄老师了!

    祝缨又问百姓的情况,顾同他舅舅说:“还好还好,他们不但放人,又抓了一些地痞无赖之类。街面好了不少!也有富户来向小人打听的,小人说!”

    他一挺胸脯:“看看小人,只要奉公守法,日子是越好越好的哩!”他这话倒是真心,虽然乡绅都怕当官的不收礼,不收礼就容易公平,一公平,他们就得不到优待。但是祝缨平衡得很好,虽然总有“要是肯多收我些礼物,待我比他们都好就好了”的遗憾。日子确实比之前有滋味。

    祝缨笑笑:“这话说得对。”

    两人又聊了一阵儿,祝缨因之前放了同乡会馆收集了不少的讯息,主要是问近几个月的情况。说完之后,便留顾同他舅一起吃个饭,吃完了饭就托他打造家具。竹具做得快,她从福禄县回来,正好得用。自家的行李只是分拣了,大部分都还没拆开摆放。封条一封,自是无贼敢偷到府衙。

    顾同的舅舅拿了单子,找到了铺子,顾同觉得舅舅的审美十分之土财主,亲自登门与匠人交涉一番,才满意离开。

    回到了府衙,祝缨却又不在,她又请了南府的梅校尉一起吃席。

    她虽不饮酒,却拿出了从京城带来的酒请梅校尉喝,这次并未请托什么事,只是叙个旧,告知自己来了,现在才接手。等理完了手上的事儿,再与梅校尉来协商。

    梅校尉看她脾气比寻常的文官要好,待她也颇礼貌,两人约定了回来再聚。

    祝缨最后将南平县的县令又召了来,嘱他看家。南平县衙与南府府衙在一条横街上,府衙居中,县衙偏东。府城即是县城。这样的县令是最难的,仅次于长安、万年的县令以及刺史府旁边的苗县令。

    祝缨对南平县令还算客气,道:“我知道你是个能干的人,还盼能够与我同心协力。老郭你只要用心公事,我绝不会让你白忙一场的。”

    以祝缨的年纪,七品以上,荫官不算,现遇着的普通官员年纪都比她大。她管谁都叫老兄。南平县之郭县令听了她近乎直白的许诺,忙说:“敢不尽力!”

    祝缨敢许诺,他就敢信,因为不信也没办法。

    不老实干,怕不要被你整死?郭县令想。我还不如老实干着,兴许还能升一升呢!

    祝缨笑道:“我在福禄县还有事,回来再与你详谈。”

    “下官静候大人归来。”

    …………

    祝缨将府城的事理了个大概,各方暂时安抚下,便拖家带口的启程了。

    第一站是思城县,思城县百姓听说她又来了,有闲的又都来围观一回。凡受过她的好处的人都赶了过来看她,一边看一边说:“好人有好报!”、“做咱们的知府更好!”

    祝缨到了思城县,将一些自己封存的卷宗、仓储之类解了封,正式移交给了关县令。

    关县令心潮澎湃,他既接受了自己没能得到福禄县的现实,又开始畅想起自己主政一县的风光来了。

    祝缨道:“你的本领如今管这一县也够用,只不要再像代管福禄县那样就好。”

    关县令忙说:“不敢不敢。”

    祝缨道:“水利规划、宿麦播种等等,万不可懈怠!你若偷奸耍滑,不必朝廷问罪,我先收拾你。”

    关县令道:“下官一定谨记教诲,不敢辜负大人提携之恩!”他和莫主簿心里都很明白,自己这把年纪还能升一升,指定得上自己的上司有力。

    祝缨道:“要爱护百姓!有些事情,你离不开乡绅,乡绅比贫户本就为强,你不可帮着强势者欺凌弱者呀!乡绅太强了,比你还强,你算什么?再养出个黄十二来,砸到谁手里,谁全家上路。”

    关县令一凛:“是。”

    祝缨拍拍他的肩膀,道:“好好干。”

    关县令忙说:“下官也有些行李在福禄县,请与大人一同回去搬取。”

    祝缨道:“好。”

    …………

    祝缨回福禄县,最大的事情不是搬行李,而是两件:一、给苏鸣鸾宣布敕封、帮她立个威、坐稳位子;二、安排好福禄县的事儿。

    一进福禄县,百姓、乡绅就开始又哭又笑地迎接。

    顾同没有得到实职,顾翁心里还稍有不安,一见到祝缨,就将不安抛到了脑后,老泪纵横:“大人!大人怎么就走了呢?我这心里,既为大人高兴,又为自己难过呀!”

    祝缨道:“有什么好难过的呀?”

    “您这就不在我们这里了呀!”后面有人抢答。

    祝缨道:“我还在南府嘛!也还会过来看看的。走,咱们回家慢慢说话去。”说着,又嘱咐队伍不可践踏了田里的水稻。

    丁贵咬着指头对小柳说:“原来,故事里讲的都是真的。”

    小柳道:“反正,我也只见过这一回。”

    侯五一人给了他们后脖子一巴掌:“站好了!别给大人丢脸。我这辈子也没见过两个这样的人呢。大人有这样的场面,那是自个儿辛苦换来的,你们可得跟着大人好好地干。”

    “是是。”小年轻们一叠声地答应。互相暗中做了个鬼脸,又恢复了一派威风的样子。

    他们不曾参与过福禄县的过去,虽是有些感动,终不能与侯五的感觉相通。四人同是京城人氏,到了南府只觉得山青水秀、穷得掉渣,只有官衙因为规制略显气派,也不能与京城那些宫殿楼台相比。再看祝缨连着几天忙得跟陀螺似的,也不吃酒看戏,更不与妓-女鬼混,是真觉得清苦。

    从府城出来至福禄县这一路,才品出些味道来。

    祝缨到了县衙,里面还是她走的时候的老样子,带走的衙役们到了家,也没有欢欣之态,与留守的官吏们一起又哭又笑。

    祝缨道:“老莫,商量个事儿。随我上京的,每人给三天假。”

    莫县丞慌忙说:“大人哪里话?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

    祝缨道:“咱们也要先办个交割,我将这片家业交给你了。你干得怎么样,拿什么样的东西给下一个人,就看你自己啦。”

    莫县丞心跳得飞快,脸也红了、汗也出来了,忙说:“是是。”场面话也不能挤出一句来。半晌,想起来一句早想好的词儿:“必尽心竭力、不负所托。”

    祝缨给福禄县留下的,可是一个福禄县历上最丰富的家底。不但是库藏充盈,还有几乎要翻倍的粮食产量、完好的水利系统、比较便利的交通、比较老实的乡绅,以及比较信任官府的百姓。连“獠人”都是史上最友好的。

    此时之福禄县虽然仍是“烟瘴之地”,百姓已是非常满意了。

    莫县丞也是非常的满意。此时关县令自己不紧张了,旁观者倒有闲心来提醒莫县丞:“别急着拿大印,听大人调度。”

    莫县丞依旧请祝缨住在县衙里,祝缨也不推辞,亲自走到人群前排的赵沣夫妇面前,对赵沣道:“大郎如今很好。”又当众将赵苏所托之手札捎回之事告知众人,普通百姓不太懂这个,只知道“赵家那个,混的,还惦记着乡亲,把学到的东西要传回来”,也称赞赵苏几句“以前看着古怪不爱搭理人,心地倒好”。县学诸人又是另一番心情了,博士很想现在就拿到手,只是不敢现在就催促。

    祝缨又对赵娘子道:“小妹的敕封下来啦,我要亲自去寨子里告诉她这个消息。咱们一同回去吧,也好同大哥讲一讲,好叫他放心。”

    赵娘子吸吸鼻子,握着祝缨的手说:“阿弟!阿弟!”

    祝缨又向围观之人宣布了这件事:“从此之后,隔壁就是阿苏县了。先前在县城里读书的苏鸣鸾,就是老洞主的女儿,如今是朝廷敕封的阿苏县令,正六品!”

    听到的人都惊呆了!交头接耳一阵儿之后,想一想,都说:“女的?”“女的当家?要疯啊?”“这不乱了套了么?”“那也……行吧。”“反正是山上人的事儿。”“她当不当得好家,与咱也没关系。”“这两年不都是她在管事儿么?”

    议论一回,倒也无人骂街骂祝缨。

    祝缨笑着对他们挥一挥手,道:“大家各自忙去吧!日子该过还得过呀!我不过是去南府。别哭哭啼啼的啦。”那边张仙姑、祝大、花姐,乃至侯五等人都被人围着说舍不得。他们各有熟人,女人们已经抹起了眼泪。祝大还硬挺着不哭。

    祝缨率先进了县衙里,将赵娘子夫妇也请了过来,家人也陆续跟着进去了。张仙姑等人到后衙收拾,祝缨还在前衙说事。

    赵娘子高兴极了,她嫁到山下三十多年,当时是没想过会有这样的结果的。

    她拉着祝缨的手说:“当年,咱们几乎也要接受羁縻了。哪知道那一把火啊!咱们有今天,也是看人呐!真不知道当年是为什么!为什么啊?!”

    听得人心下恻然。祝缨知道原因却不能说:为了功劳。如果是大破獠人,斩首若干级,掳几千上万户的山民下山来,可比她这样没什么响动弄个羁縻威风得多,功劳也大得多。

    祝缨道:“阿姐也收拾收拾,咱们上山。”

    赵娘子道:“那迟两天再动身吧!我派人送信,叫小妹好好准备准备!得大大的庆祝一下!大哥升天之后,阿浑闹的那个事……”

    祝缨道:“好。有个信儿,小妹也不至于等得太心急。”

    “咱们都是信得过阿弟的!”赵娘子说得斩钉截铁。

    祝缨道:“正好,我也在这儿再多住两天,唉,以后可不得常来啦。今晚我请大家到清风楼吃饭。”府城那群鬼,且有得磨呢。

    …………

    清风楼,祝缨不但将本县官吏、乡绅一总请了,顺手也把项安、项乐的母亲和哥哥也捎带上了。

    她是很满意这兄妹二人的,现在她到了南府,不知道这二人家里是否依然支持他们跟随自己。项乐还好,是个男子,项安一个年轻的姑娘,家人如果有有顾忌也是很正常的。但她确实更想留一些女孩子做事。

    吃饭的时候她又不说,只与人们叙些闲话。

    到了第二天,换上便服,带着小黄和项安、项乐去了项家。项家一家都在,项乐拍开门,祝缨就走了进去。

    家里开始还以为只有兄妹俩带了朋友回来了,近前一看是祝缨,忙来拜见。祝缨扶起项母道:“不必行此大礼。我是来谢谢你的。他们两个很好,帮了我很多的忙。”

    项母的脸一阵儿红、一阵儿白的:“大人这么说,折煞我们了。他们没犯什么错儿吧?”

    祝缨道:“他们很好。我是有些离不开他们。不过我如今不在县里,他们要是跟我走,你这里就冷清啦。”

    项母道:“不怕的,家里还有这些人呢!”

    项安嗔道:“说得跟我们在家里显多余似的。”

    “就你话多!”项母斥道,“大人,她就这样儿,您多担待。呃,这个,一个姑娘家,是不是……不合适?”

    项安忙说:“娘!您说什么呢?我挺好的!大人,您别信那个话,很合适的!京城都有女差呢!”

    项大郎试探地问祝缨:“大人,您的意思是,还肯要他们么?”

    祝缨是担心他们不愿意让项安再出来,项大郎母子是担心祝缨不肯再收留项安了。虽然一个姑娘家放到衙门里不太好听,但如果是女差,正经的吏职,于商人家似乎也不坏?

    双方你来我往说了几句,祝缨看明白了:“那就让他们跟我走吧。以后我要去了别的地方,再说。”

    能去哪里呢?项家母子一想,总不会是坏地方,马上答应了。

    项母又要张罗收拾兄妹二人的行李,项大郎想了想,打算给弟弟妹妹各带个仆人。一家人项父死后,重又回到了温情脉脉。

    项家兄妹要跟着祝缨,他们在福禄县的吏职就要转到南府去,莫县丞一点也不介意再空出两个缺来由他来处理。项家更是喜欢儿女再进一步,双方都很欢喜。

    唯童立童波有些失落,他们是祝缨在福禄县时一手带起来的,现在祝缨走了,他们留在这里了。虽不是必得上府衙当差,他们的家小都在这里,莫县丞与祝缨的差别摆在那里,这让他们低落了好些天,直到小吴提醒他们:“你们这样叫莫丞看着了,可不好呀。你们只好好好干,受了委屈,难道没长腿没长嘴?”二人才打起了精神。

    第三天的时候,山上树兄亲自下来迎接祝缨。

    他与初见时比多了一些白发,待祝缨也更礼貌尊敬了。见面先跪了下来:“奉洞主之命,来迎接大人。”

    祝缨将他扶起来:“不必行此大礼,或许,还有你的好事呢!”

    一旁赵娘子也说:“以后还要叫小妹是‘大人’啦!她现在是县令了!”

    祝缨道:“咱们动身吧。”

    此时天气炎热,张仙姑和祝大不便往偏远地方去,都留在了县衙里收拾东西。祝缨带着南府的官员,由树兄与赵娘子前面引导,一行人往寨子里去。

    中途宿在一处小寨,酒食颇丰,由大侄子亲自迎来。见面先叫:“义父。”

    大侄子看起来稍稍萎顿,祝缨见他脸上没有生出戾气来,也放下心来,道:“好。家里还好吗?”

    “都好,都安顿下来了。利基家听着葬礼的号角,前阵儿又要来犯,被我们打退了!”

    祝缨一挑眉:“利基啊。回家再说。”

    次日,队伍到了寨子里。南府司功等人此前并不曾见过这样的山寨,一见之下并不如想象中的简陋,围墙也算高大,城门也颇牢固。整个寨子竟也有个县城大小,不由惊奇。祝缨道:“不是看过,我也不会为他们请立新县啊。”

    苏鸣鸾亲自到寨子口迎接,她的脸上充满了喜气,当先一礼:“义父。恭喜义父高升。”

    祝缨道:“等急了吗?”

    “急的时候想想是义父在办这件事,忽然就不急了。”

    祝缨道:“敕书来了!”

    苏鸣鸾道:“请!”

    二人并肩而行,身后是阿苏家的近亲以及南府的官吏,再后面是普通的族人。一行人缓缓到了阿苏家宅前的大广场上,那里清洗一新。苏鸣鸾知道山下的礼仪,没在案板上捆个人准备放血。而是正式设了个香案。

    祝缨站在案后,苏鸣鸾拜倒在案前,祝缨宣读了敕书。她念一句,那边苏鸣鸾的伴读们翻译一句,再一句一句以奇霞语传下去。

    读完之后,祝缨将敕书交给苏鸣鸾,苏鸣鸾再拜。祝缨又以奇霞语告知寨中族人:“以后大家就是阿苏县的人了,与福禄县是邻县,彼此和睦,并不比别人差。”

    然后才是苏鸣鸾下令开始狂欢。

    祝缨等人都到了阿苏家大宅内,祝缨与苏鸣鸾坐在火塘的上面的位置,旁边是阿苏夫人以及大侄子等人。祝缨对阿苏夫人道:“阿嫂,我总算办成了一件事情。”阿苏夫人道:“是她阿爸心心念念的事,要多谢你呀。”

    祝缨道:“我也想对大哥说一声呢,对了,赵苏托我带了些东西来。”又将赵苏之物转交。阿苏夫人接了东西,打开看看,道:“他是个好孩子。”

    南府官吏一面觉得新奇,一面又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见过一些“獠人”,多半是“獠奴”,少数是一些头人或是小头目,有些交易。都有这寨中的放松情况全然不同。思及一路所见,也是啧啧称奇。

    祝缨对苏鸣鸾道:“你是县令了,全县不能只有你一个人在管吧?不得有两个帮手吗?你自己想想,要怎么设个僚佐属官,就照一个县的规模来。”

    “义父?”

    “唔,你哥哥们要安排,还有你的那些个帮手,也得另给人一点说法呀!怎么设置,你看着办。想好了,拟定了,可以上表。我与你联署。也不能太多,也不能太少。正好,借这个机会,将你手下的这些寨子呀、人口啦、事务啦,梳理出个头绪来,接下也方便你管。以后交给后人时,也是个清楚的摊子。”

    苏鸣鸾道:“我也觉得山下的法子能管好更多的人。”

    “那就这样吧。我再住一天就下山回南府,你想好了,去找我。”

    “好。”


图片    www.jiubiji.com 旧笔记小说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