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蝶儿的天真烂漫不同,蕊儿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成熟。
他们到时,女孩的衣衫松松垮垮。
她立在窗户透过来一缕天光下,哼着曲,背对着他们跳舞,背上是一朵含苞欲放的芍药花。
隐隐约约的,妃红的,被墨绿色的叶簇拥着。
唱的是童谣,是兔子。
“小兔子乖乖,把糖儿拿来……”【1】
女孩声音甜软,步调轻盈,纤细稚嫩。
叶晨微幼时听娘亲唱过,这比阴间的《十只兔子》要轻快很多。
但是蝶儿的反应很是奇怪,甚至有些气急败坏:“你唱这个做什么!”
蕊儿不理会她,转身看到几人,嘴角勾起一抹奇异凉薄的笑:“那护卫是我推下去的,云山是自己的逃的。”
“还有问题吗?”
温蕊自然有问题:“你能把衣服好好穿上吗?”
“这都八月中旬了,可不是炎热的酷暑天。着凉了,可别叫蝶儿伺候你。”
被点到名字的蝶儿下意识应和道:“是,蝶儿才不管你。”
确实有点冷,蕊儿一脸不耐烦,倒也听话地默默穿好衣服。
芍药被衣服严严实实挡住。
温蕊问:“为什么要推那侍卫下去?”
“他看管不利,留着没用。”蕊儿拢了拢衣服,轻轻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一举一动间都带着超乎年龄的吸引,“而且,难道他不是听从您的命令故意放走云山的吗?您苛责了云山那么久,最后竟也心软了。”
最后面的沐知景眯了眯眼,挡住眸中迷离的光。
蕊儿见状,嘴角勾起。
温蕊沉默片刻道:“以前是本座想岔了,他本是无辜。”
蕊儿笑道:“楼主当真被迷了眼,云山无辜,我和蝶儿这些人就活该有罪呗。”
“楼主,这是她自己的想法,不是我。”蝶儿连连摆手。往后退一步,撇清关系。
蕊儿气得翻了一个白眼:“好了伤疤忘了痛的蠢货。”
“蕊儿,你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云山的家人到底做错了什么,让你们这么恨他。”一直默默没说话的叶晨微突然开口问道。
“那是个畜生。”说话的不是蕊儿,而是蝶儿,“我背上也有纹身,是一只蝴蝶。和蕊儿的芍药花一样,都是他们那帮畜生纹的。”
蕊儿目光凉薄,但笑不语。
“豢养幼童。”沐知景垂着眸子,轻飘飘的四个字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却有千钧重。
“他们是谁!”温蕊怒道,若是她手边有剑,此刻怕是已经罔顾万仙盟律令,执剑去取那些人的项上人头了。
“您莫要冲动,风雨楼韬光养晦这么久,现在能做的也只是暗中截杀运送‘货物’的车队。采棠小姐曾与承平侯元将军暗中追查,可惜他们二人都被反将一军。”蕊儿身量不高,目光直逼温蕊,“可惜那时候楼主还沉浸在与云山的卿卿我我之中。采棠小姐多次下想要与您商议此事,都被您喝退,这才铤而走险,行这瞒天过海之事。”
温蕊低着头不说话。
蕊儿说的这些,尤其是宋采衣对云山的情谊,她半分都不知情。
可她确确实实拥有宋采衣的全部记忆。
“楼主好久都没有看看那些孩子了,蕊儿带您和元姑娘瞧一眼去吧。”到底是救自己出来的姐姐,蕊儿虽选择了宋采棠,但此刻见温蕊低头不语,遂软了声音道。
“楼主若想去看,蝶儿也可以陪着您。”蝶儿拉起温蕊的袖子,小声道。
“我还有事,就先回客栈了。”沐知景似乎对此保持了一种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态度,突然转身就走。
叶晨微拉住他。
沐知景微微顿足。
叶晨微并非是想拦住他,悄声道:“有什么线索别忘记告诉我呀,再有一次私自行动,我就……”
她就干什么,叶晨微没想出来。
“嗯,知道了。”沐知景偏头,似乎不欲与叶晨微对视,但是嘴上很是爽快地答应了。
这一偏头,叶晨微再次注意到了沐知景眼角消失的泪痣。
沐知景昏迷之时,她替他擦拭冷汗,完完全全目睹了泪痣消失的全过程,本来向等少年醒来一问究竟,结果喜悦盖过了疑惑,她几乎忘记了。
她不动声色,指尖抿上少年眼角。
一处即离。
好像只是一抹调皮的风扫过。
微凉。
少年的步履突然加快,颇有一种落荒而逃的意味。
而这些落在旁人眼里,便成了调情。
蕊儿嘴角勾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心思难辨。
叶晨微看过去,忽地走上前一把拍在蕊儿发顶,揉乱了她本就凌乱的头发:“就不能笑得像个豆蔻少女一点。”
蕊儿拍掉头发上的魔爪,冷淡道:“元姑娘病得不清。”
她有一点被靠得太近的不悦,更多的是对楼主放任隋舟离开的不满。
但是不满归不满,她并不狠担心隋舟就此逃走。
若他真有表现出来的对元溪那样深情,就不会留她自己一人去追查一个危险的真相;若他与那些畜生沆瀣一气,那就定然不能摆脱芍药花的吸引。
蕊儿深吸一口气,安慰自己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狗啃一下,没什么大不了的。
***
沐知景独行在正午的阳光下,影子被拉得很短。
洒在白色的山花之上,似乎也带了点纯洁的意味。
见到蕊儿背后芍药的那一眼,他便猜到了这个看上去不过十二三的女孩遭遇过什么。
如果不是遇到了宋家姐妹,或许她也会成为那些不得往生的魂灵中的一个。日日夜夜徘徊,不敢靠近始作俑者,只能把希望寄托于吸收了他们怨念的隋舟身上。
芍药娇艳,带刺,从污泥中拔出芽。
沐知景看着自己的影子,冷冷一笑。
该说不说,这小丫头虽然拿他当棋子,但确实和他是同一类人。
但是这样的螳臂当车并不能行得通。
不过更叫他在意的是那朵芍药花扎根的污泥。
少年绕过一簇开得正灿烂的山花。
从被珊瑚拖入海底附身到隋舟身上开始,有一根无形的线,将发生的一桩桩一件件串联了起来。
“咔嚓”一声,被踩断的碎骨唤回沐知景的思绪。
少年回望矗立在骄阳下的风雨楼。
经历了几十年的风雨,风雨楼依然直插入天,大有一种把天捅破的架势。
他几乎是一瞬间就理解了日后“沐知景”的选择。
都这个样子了,再坏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呢?
再坏一点,彻底毁灭了,岂不是更好吗?
少年迎着刺眼的阳光,仰头笑了下。
毕竟这个恶人,他不是第一次当,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次。
他不再回望,朝着着一个看不清的方向走去。
满山遍野里,只有他踽踽独行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
直到看不清。
叶晨微趴在窗户上,揉了揉眼睛,确信沐知景已经模糊成一个再也看不见的远点。
蕊儿提出去看看那些被救出来的孩子们,她俩自然无不答应。但是蕊儿走之前要换身衣服,因此因此二人正站在门外等她。
“微微,在想什么?”温蕊背靠墙壁,往嘴里丢蜜饯。
“我在猜,他想要干什么。”叶晨微如实回答。
“谁?”
“小狐狸。”
得知答案的温蕊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但为了防止自家小师妹被骗,慎重地又加了一句:“蝶儿刚才悄悄同我说,沐知景看蕊儿的眼神不对劲。”
叶晨微此刻看温蕊的表情也不对劲。
“微微?”温蕊不明所以。
叶晨微捡起一块蜜饯梅子放进嘴里,梅子没去核,叶晨微咯嘣咬碎了。
“蕊儿撑死十二,他还是不是人了,温师姐你别恶意揣度人家。”
毕竟在书中,沐知景的黑化除了一部分功劳在明桑,旁人的恶意也功不可没。
“知道了。”温蕊看不清表情,听不清语气,只是默默收起蜜饯,“他本来也不是。”
叶晨微咽下嚼碎的梅子核,也赌气不说话了。
换好衣服出来的蕊儿发觉两人的低气压,犹豫片刻,走向她楼主问道:“元姑娘还去吗?”
“去。”
“当然去。”
两人异口同声,看了对方一眼不再说话。
蕊儿心道蝶儿都不干这小孩子吵架的事了,因此只是冷眼瞧着,并不接话。
温蕊率先开了口:“叫上那位小祖宗,走吧。”
小祖宗本人在别人家的地盘上很有自知之明:“不劳烦。”
温蕊:“你认路吗?”
叶晨微理直气壮:“不认路。”
温蕊被气笑了:“怪不得都说你理不直气也壮,今日可算是叫我见识到了。”
叶晨微被她说得脸红。
蕊儿慢走几步,刻意拉开与她俩的距离。
岂料温蕊和叶晨微也都停下来等她。
蕊儿想起眼前这位毕竟不比采棠楼主对那些孩子们上心,快几步到前面带路,得了半刻清静。
她领着叶晨微温蕊下了楼,朝与入口截然不同的方向走。
蝶儿从楼上往下看,会发现这三人也成了小黑点。
她知道自己不如蕊儿聪明厉害,楼主不带她也是常理之中,因此只是睁着滴溜溜的大眼睛艳羡地看着。
一只满是泥泞的血手悄无声息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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