鲸歌
“我听说啊, 风雨楼后藏着不世出的珍宝,那些本来都是献给朝堂的贡品,却都被他们截胡并据为己有了。”秦王府上的小花园里的长凳上, 两个小丫鬟正坐在一起聊天, 其中一个瞧了瞧四周确定无人后正对另一个圆脸小丫鬟小声讲八卦。
“竟然这么嚣张?”圆脸小丫鬟忍不住惊呼出声。
“嘘, 小点声音。不止如此, 前去调查此事的人, 他们见一个杀一个,你还记得上一年祁总管的大火吗, 就是他们干的。那群人先是混进总管府去成了那里的仆人,并且一做就是好几年,然后他们……”讲八卦的小丫鬟讲的煞有介事,仿佛亲眼所见。
那圆脸小丫鬟也被唬的一愣一愣, 瞪大了双眼。
“你好厉害呀, 这么点细枝末节的东西都知道。”圆脸小丫鬟一脸崇拜。
讲八卦的小丫鬟有些飘飘然:“那当然,我还知道咱们府里也有他们的人,而且王爷早就知道了, 正准备放长线钓大鱼呢!”
“这样啊,咱们王爷好厉害。”圆脸小丫鬟喃喃道。
讲八卦的小丫鬟狠狠点头:“所以说, 咱们王爷可厉害可厉害了, 我要是能为他的小妾……”
圆脸小丫鬟本来有些神游,听到她这么说, 忍不住劝道:“王爷身份尊贵怎么是咱们这些仆役可以肖想的呢。”
“就是想想嘛, 而且妙夫人还是那种地方出来的呢, 她都可以, 说不定我也可以。”
圆脸小丫鬟摇摇头,直言不讳:“可你没有妙夫人的脑子啊。”
“馨儿你又取笑我!”
***
那些来风雨楼寻仇买凶的人, 往往会被矗立在荒原之中的高楼吸引,或是迷失在毒瘴中,或是掉落寒湖,或是中了竹叶青的蛇毒,当然也有平安无恙来到楼中喝上一杯茶的。
但无论是半途夭折还是目的达成,都很少会有人把目光放到高楼之后。
江湖中人不会,朝堂中人亦不会。
是以风雨楼暗中截杀朝堂贡品之事,一直以来都隐藏的很好。
但是听秦王府两个小丫鬟之间的私语,也不是一次纰漏都没有出现——总之他们做到了,将那些瞒天过海辗转运出的珍宝好生藏起来,不叫外人窥见。
藏珍宝的地方是一片桃源,要进去那里,需要沿着叶底脉络为红色的野花所指,找到一处狭长的南北方向的坑道,然后沿着坑道朝南走,一直走到截断坑道的山脚处。
蕊儿带着她们绕到山阴处,拨开丛生的灌木,找到一处隐约透光的洞口。
洞口狭窄,勉强可容一人匍匐通过。
叶晨微小时候经常跟着小野钻山洞,熟门熟路地匍匐前进,并不计较。
大概有五百步的距离,山洞豁然开阔,是一个天然的石室。
石室四面空荡,只有中间放了一个硕大的夜明珠,将整间石室照亮。
蕊儿在最前,看到叶晨微从洞中钻出,泰然自若地抖落身上的灰尘,心中略微有些改观。
温蕊比叶晨微狼狈很多,自暴自弃地跌坐在地上。
叶晨微替她拍去发间的尘土与草叶。
蕊儿提醒道:“现在整理太早了,抓紧石壁。”
只见她将双手搭在夜明珠上,向左转了三圈,又向右转了四圈。
只听山石轰鸣,地动山摇。
叶晨微一个不稳,头撞在石壁上鼓起一个大包。
温蕊见状,过去把她抱在怀里,防止她再受伤。
一番天翻地覆之后,石室安静下来。
蕊儿紧紧扒着石壁,没受什么伤,道:“现在原路返回。”
叶晨微被颠得唇色发白,与温蕊互相检查了一番,见没什么大碍后,二话不说往洞口走去。
她什么也没问,一举一动都透露着信任。
蕊儿本以为她会质问些什么,见她什么也不问,忍不住道:“你不怕我们害你吗?”
叶晨微闻言笑道:“我不想那些没用的。”
温蕊总结概括道:“没脑子。”
她们又匍匐前进了一会儿,叶晨微隐约听到海浪扑打海岸的声音,听到风在低吟。
甚至可以闻到大海特有的清新气息。
她有点怀疑自己爬出幻觉了。
但是当真正从洞口爬出,脚底踩上白沙之时,她霎时觉得自己就是出现了幻觉。
石室动荡之后,她们从洞口原路返回,见到的不再是荒原,而是广袤无垠的海洋。
“这里是湄海。”蕊儿脱掉脚上的鞋子,将鞋子放在洞口处,赤脚行在白沙上,解释道,“风雨楼救下的那些孩子都在海上的一处珊瑚岛中。”
白沙松软,叶晨微走一步,沙子便扬进了鞋子里。
她便也学着蕊儿,赤脚走。
温蕊挣扎一番,不得已也把鞋子脱掉了。
白沙已经被午后的阳光晒暖,踩上去很是舒服。
叶晨微走几步,跳几步。
与一边正经走路的蕊儿相比,看上去更像是真正的小豆蔻。
“楼主,我真的很嫉妒她。”
“什么?”温蕊走在蕊儿身后,心绪因蕊儿一句“这里是湄海”而繁杂不已,听到蕊儿说话,却没听清她说的什么。
蕊儿自顾自说道:“我在想,如果我们也能正常的长大是不是也会是元姑娘那样无忧无虑。”
温蕊叹道:“她不是无忧无虑,只是不愿意把烦恼说出来。那孩子若是见到湄海真的有那么开心,就不会这么安静了。”
“蕊儿,‘蕊’是花心,是在一朵花的心上,虽然不及花瓣娇艳,却是一朵花最馥郁的地方。”温蕊学着师父曾经对自己说的话,对蕊儿道,“就算我们不是众星拱月的存在,也可以作自己的花蕊,不自卑自己没有明媚的颜色,不忽视自己拥有沁人心脾的芬芳。”
前方的蕊儿没有回头:“蕊儿这个名字是那里的一个老鸨给我起的,她只教给了我们如何做别人掌心的玩物。”
“为什么当初我问你时不改掉这个名字?”温蕊问道。
女孩顿足,沉默了下:“大概是因为不想忘记那不堪的过去。”
“妈妈是俗人,起不来什么高雅的名字,以后你们就叫馨儿、蝶儿、蕊儿……”
“疼?再说疼小心你的皮。你们被选到这里活下来,已经是老天开眼了,还有妄想有喊疼的资格?”
“哎呦,瞧爷您说的,这些孩子都还小,您大人不计小人过,就不要同她们计较了,您消消气。……啊?好好好,奴家来代替她们伺候爷~”
“我没事,下次不要再犯了,我能保你们这一次,不一定能保你们下一次。没有什么能比保住自己的小命重要,明白吗?”
……
想到最后,蕊儿捏紧了拳头:“可能,只有一点点可能,那个老鸨挺护着我们的,我也不想忘记她。”
“我去叫船。”蕊儿并不想听温蕊再说什么,匆忙跑到岸边,吹响口哨。
只是女孩的背影略微慌乱。
蕊儿吹的口哨成调,与海浪的声音呼应,甚至还藏着空灵的鲸语。温蕊没听过,不过觉得很是悦耳。
叶晨微像是想到什么,随口问道:“这是什么曲子呀?”
蕊儿并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吹完一曲,方才答道:“没有名字,我们都用它驱散噩梦。”
“是用来驱散噩梦的小调,没有名字。”
在书中,乔镜能够帮助燕云山从梦境中脱身,并将众人唤醒,靠得便是一首“内藏大海,有如海底鲸歌”的曲子。
远方,随着一声深邃而空灵的哀鸣,突然有大浪滔天。
叶晨微定睛看去,只看到水帘之中有一条巨大的鱼尾,截断了天与海,像一叶嫩草,又像是搏击长空的鹰。
一尾大鱼,正缓缓游来。
是深海中的鲸。
有人说深海鲸歌悲怆压抑,有人说深海鲸歌空灵治愈。
叶晨微坐在鲸背上,听着鲸歌,衣角被海水淋湿。
相比御剑,鲸游得并不快,到达珊瑚岛时,日头已经西斜。
她们从鲸背上跃下,看到一群垂髫孩童围在温蕊和蕊儿身边囔囔着姐姐。
大一些的少女们站在一边,嘴角挂着笑,同温蕊问好。
有孩子躲在蕊儿身后,好奇地打量着叶晨微,小声问道:“蕊儿姐姐,那个比你漂亮好多的陌生姐姐是谁呀。”
得到蕊儿的一个爆栗之后,那孩子调皮地一吐舌头。
叶晨微并没有发现这一个小插曲,她回望来时路,落日余晖下,海平面上出现一条金光灿灿的光路,鲸在光路中隐没。
她的眼泪忽然簌簌落下。
狐狸所要讲的那个故事,她忽然明白了。
湄海曾也是凡海。
是这群孩子的家。
当蕊儿解释这是元驰野伯伯的女儿时,吵吵嚷嚷的孩子们忽然安静了下来。
一双软软的小手忽然拉住了叶晨微的手。
“姐姐,我们带你去玩。”她被一群孩子簇拥着奔跑。
孩子们将编好的野花戴在她的头上,围着她唱歌。
到了傍晚,外出捕鱼采买的两个大人也乘鲸归来了,他们是一对负责照料这些孩子的夫妻。
他们一起燃起篝火,教叶晨微和温蕊唱起家乡的歌,围着篝火跳舞。
夫妻原也有一双活泼可爱的儿女,但是都不幸夭折了。
同蕊儿差不多大的只有女孩儿们,更小的才有男孩子。
那一夜的月已经不很圆了,但是特别亮。
特别特别亮,比八月十五那天的月还要亮。
月亮。
剥茧
是夜, 叶晨微踏着月色来到岸边。
鲸似乎察觉到她的到来,露出漂亮的尾巴。
尾巴托起了月亮。
海水亲吻上她的脚丫。
尾巴落下,带起细细的绵密的水花。
鲸在月中跳跃, 在月中。
下一瞬, 鲸影消失在了茫茫大海中。
海中走出来一位女子。
她着一身水做的衣裳, 拥有一头深蓝色的海水一般柔顺的长发, 眼睛闪烁着细碎的光亮。
“我该叫你什么?狐狸?黑猫?还是——鲸?”叶晨微盯着她, 眼中映出一轮明月。
“吾乃鲸,名湄。”女子微微笑道, “你比我想象的还要聪明。”
“这里名湄海,珊瑚岛也与我们之前出事的珊瑚林位置一样,很难叫我不怀疑什么。”叶晨微顿了下,“不过我以为, 会是蕊儿。”
“蕊儿已经被我哄睡了。”湄走到她身侧, 与她并肩而立,远眺天尽头的月,“原本我并不打算今晚现身的。”
“那你……”
“我为它唤你而来。”湄托起叶晨微的手腕, 微凉湿润的指尖抚摸上叶晨微的平安扣。
叶晨微将手抽回,面上凝着一层淡淡的清辉。
“不用太担心, 如果我要做什么, 白日就已经做了。”湄的眼睛湿润了,“你的平安扣是一件可以回溯时光的神器, 我本以为得到它, 我就能重新获得这些失去的东西。”
“它只是一件俗物。”
“别忘了, 你现在的身份是元溪, 元溪怎么会拥有它呢?”湄笑道。
叶晨微沉默了。
“放心,我夺不走它, 而且我若是能夺走,早在海面上就将它拿到手了。”
“它真的可以回溯时光吗?”叶晨微慢半拍似的,突然想起来问道。
“不错,但也仅限于此,它不能改变故事既定的走向,清楚着知道未来,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悲剧重演,反而会令使用者更加痛苦。”湄苦笑道。
叶晨微抬起手腕,月色清辉敛在小小的玉扣中。
“佩戴它的人,会拥有前世的记忆,但同样地,会被法则的力量逼着走上与前世一样的道路。”
“你说什么?!你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湄并不回答,微笑着走回海边:“因为啊,我活了太久,已经不想再继续下去了。”
叶晨微试图抓住她,却只抓住一捧清澈的水。
湄在海中重新化为鲸的模样,消失在茫茫大海中。
海浪一圈一圈,经久不息。
日夜如此。
叶晨微伫立良久,化作一声喟叹。
忽而她疯了一般跑进海里,大声呼喊:“与天斗,其乐无穷。世间万物求长生,本就是逆天之举。我既已登长生路,再逆这天又何妨!”
未曾远去的湄只是在海面上喷射出一道水柱。
可是孩子,你拿什么去逆天呢?
她想问,又止住了。
她偏安一隅,在海底中沉眠万年,也只能制造一个梦境,让他们身临其境地去体会这个故事,并寄托一个渺茫的希望,盼望他们日后能帮一把那个女孩。
或许一开始还带着拿到神器重新开始的心思,但现在,已经没有勇气再去捞那镜中花水中月了。
往昔不可追。
***
几乎一夜未睡的蝶儿坐在凳子上已经摇摇欲坠了。
她实在忍不住,打了一个瞌睡。
主座上悠哉游哉看书的女子不经心瞥了一眼,问道:“困了。”
蝶儿立刻坐正,头摇的和拨浪鼓一样。
刚刚还困得恨不得立刻睡过去的她其实并没有说谎。
这一吓,困意简直烟消云散。
她不禁想起昨日,刚刚还目送了楼主远去的自己转头就被与楼主一模一样且满身是血的这位来了一个深情对视,吓得骨寒毛竖。
但是相比晚上的事情,这不过是开胃菜。
蝶儿回想着那些人的惨状,坐的又直了些。
她先前还因为楼主兴趣大变只喜欢蕊儿不喜欢她了而委屈,现在反而感觉到一阵庆幸。
幸好采棠小姐不喜欢她,要是她天天面对采棠小姐这个气场,没几天就会吓病了。
蝶儿忍不住在心底叹息,默念楼主快些回来。
宋采棠见她这副样子,最终忍无可忍,发布了一道赦免令:“你回去吧,等蕊儿和宋采衣回来,便叫她们来见我。”
蝶儿想说按道理应该是采棠小姐去见楼主而且她也不可以直呼楼主的名讳,但想到采棠小姐都敢囚禁楼主取而代之了,哪还会守这些虚礼呢?因此最终只是咽了咽唾沫,提着裙子踩着小碎步溜走了。
宋采棠看得直摇头——比蕊儿差远了。
没了逗趣的小丫头,宋采棠的内心越发烦躁,她丢下书卷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想到自己不过离开一两日,楼中就少了那三个人,而自己住了一个月的床榻还叫云山躺过,只觉得怒火中烧。
但她刚刚经历了一次走火入魔,经不起太大的情绪波动,只能按耐着性子,等下属来禀报乔镜、云山或是隋舟的信息。
一个是侯府娇小姐,一个被毒药牵制着,她笃定乔镜和云山都会回来,唯有这个隋舟,当时她还来不及做些什么,就急匆匆离开了。
或者等宋采衣回来兴师问罪。
她这个姐姐颇有些优柔寡断,最后竟对罪大恶极的云山起了怜悯之心,一心想给他解了毒放他离开,全然不顾诸多人的苦难都是要算在云山那猪狗不如的父亲头上的。不过也正是因为这份优柔寡断,宋采衣才会罔顾父亲的密令,任由自己做大这么些年。
宋采棠捏紧眉心,终于显现一抹倦色。
就在此时,她等到了自己想要的消息。
“采棠小姐,云山带着陆姑娘回来了。”
宋采棠猛地起身,旋即又坐下:“带他们来见我。”
最后来的只有云山。
他很是顺从地被人压着进来,等到要跪下时,罕见的犯了倔,即便是被狠狠踢了几下膝弯,膝盖也没有弯下。
内含细小尖刺的铰链将他的双手束在伸手,嵌进肉里,血淋淋的。
几日不见,青年不再是一身粗陋的黑衣,而是换了身天青色袍子,虽然不是什么上品的料子,但这颜色衬他,衬一个世无双的翩翩公子。
宋采棠眸中闪过晦暗不明的情绪,摆手让其他人退下。
她打量着他。
镣铐缠身的青年,身上也缠着一股凛然的浩然气。
宋采棠心中惊叹,到嘴边,只溢出一声轻笑:“什么时候你竟也想当个人了?”
她想到什么,唇边再次勾起:“这是因为体内的混毒,当不成人又跑回来乞怜了?”
面对这样直白而刻薄的话,燕云山既没有如宋采棠所料露出羞愧难当的神色,也没有因此愤怒,他只是用一种平静到不能再平静的语气道开门见山道:“我回来寻元溪。”
“陆姑娘受伤昏迷,需要静养一段时间。”
宋采棠嗤笑道:“哦?看来还学会怜香惜玉了?”
“元溪在哪?”燕云山不欲过多废话。
宋采棠反笑道:“难道不是你把她送来的吗?问我做什么?”
得不到想要的答案,燕云山不再浪费时间停留,转身就走。
“慢着。我风雨楼岂容你撒欢。”女子的声音骤然严厉,“来人,云山意图行刺承平侯之女陆欢意,把他带走!”
燕云山停住脚,转身看着宋采棠。
然后在女子惊诧的目光里,解开身上的镣铐,道:“毒已经解了。”
他轻而易举解决闯入的杀手,脚下横斜一具具躯体。
“能困住云山的,也从不来是所谓的毒。”他走上前,身上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
是他自己的。
宋采棠察觉到浓重的压迫感,微眯双眼,拔出腰间的鞭子,后退一步。
鞭子抽破空气,冰冷凶狠。
燕云山脚步不停,接着向前走。
鞭子不是适合近战的武器,宋采棠也不是会露怯的性子,因此她挥鞭再起。
电光火石之间,在她面前向来温顺如犬的露出了獠牙。
他躲过鞭子,用一把匕首挟持了她。
封住了她的穴,锁住了她的喉咙。
鞭子掉落在地上,落地的声音远没有作为武器时那般凶狠。
后来涌入房间的人迟疑了,皆不敢动手。
被挟持的本人浑然不惧,甚至将脆弱的镜布往前一迎,怒道:“不必管我,把他拿下。”
“你在发抖。”而下一刻,歹徒就毫不留情的戳穿她。
宋采棠的胸膛起伏不定,咬牙切齿道:“你最好祈祷不要落我手里。”
“带我去见元溪,我不会为难她。”燕云山冷目扫过迟疑的杀手们,缓缓道,“否则——你们见过我的手段。”
青年眼中的杀意有如实质。
“云溪与楼主外出未归。”其中一人答道。
燕云山笑道:“没关系,我可以等。”
无时无刻没有尽头的接触几乎要令宋采棠窒息,张扬不可一世的女子声音里带了些颤音:“你可以用毒来挟制我。”
没听到燕云山回答,宋采棠接着道:“就在我床头……唔!”
一颗丸药已经堵住了她的嘴。
丸药太大,并不能藏在舌下,宋采棠本想将它咬碎,却没想到那丸药只是裹了一层糖衣,咬碎糖衣之后,甜丝丝的液体极为顺化地顺着喉咙流下。
燕云山并不松开她,反而道:“你们主子是个不怕死的,服了毒,有了脱身之机,怕是又会下手。”
宋采棠一噎,不知是心思被猜到还是被糖丸一样的毒药齁的。
“你到底想怎么做?”
“你们把这里收拾出来,然后将她绑在椅子上。”燕云山笑道。
宋采棠一张嘴,被燕云山堵住喉咙,只能发出呜呜的声音。
“做不做?”燕云山问。
“……”
“好,我们答应你。”
拖动同伴的“尸体”时,杀手互相对视了一眼。
云山没有下死手,这些人都还活着。
终局
登船临走之前, 沐知景回首望了望街景。
人潮如织,里面好像藏着一个提着小狐狸灯笼的少女。
她被一群人簇拥着,在笑, 在闹。
灯笼也跟着晃呀晃。
一眨眼, 就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知道这不过是自己幻觉的沐知景哑然失笑。
守护在身边的侍卫长见已经要到了启航的时间, 少年还迟迟没有动静, 忍不住提醒道:“殿下, 要到时间了。”
沐知景“嗯”了一声,登上了船。
他夜里被噩梦惊醒, 辗转反侧,犹豫了许久。
梦中光怪陆离,年幼的孩子睁大眼睛,叫他哥哥, 满是依赖和信任。
可是他呢?眼睁睁看着他们中的大部分被送往熔炉, 成为“大兔子”追求长生的药引;还有一些女孩因为更加乖巧漂亮,躲过必死的命运,穿上漂亮的裙子拿着甜蜜糖果, 做一只懵懂的任人宰割的乖兔子。
还有他被锁在祭台之上,接受恶鬼缠身的洗礼。
借助那些不入轮回的冤魂, 成为唯一能与之抗衡的刀。
兜兜转转, 还是做了一样的选择。
这是真正的隋舟的选择,也是半妖坠入深渊前最后一次献祭般的从善的选择。
成为千古的罪人, 换取置之死地而后生的机会。
这是最快解决乱局的办法, 只需要他一个人去靠近漩涡中心。
完成那自毁灭亡的致命一击。
他不再回头。
“阿黎阿黎阿黎, 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登船的少年脚步一顿, 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小狐狸快回头!”
沐知景僵着身子回头。
街景繁华,落在眼中俱是空荡。
“殿下?”侍卫长大着胆子又催了一句。
“走吧。”沐知景掩下眼中的失落, 淡淡吩咐道。
船开了。
“不是这个回头啊……”头脑中的声音显然更为失落。
沐知景翕动嘴角,无声开口:“叶……晨……微?”
很快就得到了回应。
“是我!阿黎是我!”得到回应的少女显然很是激动,“阿黎,对不起啊,我之前落入一个秘境没办法联系到你。”
“没关系。”一个猜测从沐知景心头一闪而过,“你现在怎么样了?”
“遇到了点麻烦,阿黎你能想办法……”叶晨微忽的不说话了。
阿黎能有什么办法呢?在那里的时候,她和阿黎都断了联系。
少女苦恼不已,捏了捏身边沉睡的半妖少年的狐狸耳朵,“哎,我该拿他怎么办啊。”
沐知景不动声色道:“别急,慢慢来,会有办法的。燕云山怎么了?”
“不是大师兄,是沐知景。”叶晨微道。
冷不防被点名的沐知景顿了下,随即道:“他怎么了?”
“他很好。”少女咬牙切齿道,“明明都答应了不会私自行动,结果一声不吭又自己跑了。”
“那是很好。”沐知景半点不带心虚,应和道,“等他回来让他道歉。”
叶晨微欲哭无泪:“那大概是‘我错了,我下次还敢’这种。”
意识到叶晨微或许说的很对的沐知景立在船头,竟然无话反驳。
“你先不要管他了,保护好自己才是最重要的。”
“我没事,好着呢。”叶晨微盯着面前的一块水晶板,道,“我现在也只能看到沐知景的状况。”
沐知景感觉到不对劲:“发生什么了?我只能听到你的声音,感知不到你身边的情况。”
“唔……说来话长。”
“我之前虽然不能联系你,但是可以看到你身边发生的事情。”
“那就好说了,我死了之后就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困在珊瑚林里,面前有一块铜镜可以看到隋舟。”叶晨微不疑有他,解释道。
“死了?”沐知景呼吸一滞。
“对啊。”女孩应得理所当然,“一箭穿喉,干脆利落,就是有点疼,还有点喘不过气来。”
“你现在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听出阿黎语气里的焦急,叶晨微安慰道:“没事没事,死亡就是一瞬间的,我已经脱离出来了,现在就是有那种知道结局但是不能改变的无力感。”
叶晨微不禁想起那时发生的事,也不知道是气愤多一些,还是无可奈何多一些。
第二天告别孩子们回风雨楼,一路上都是平平安安的,结果在临近风雨楼的时候,无数黑衣人从天而降,将她们三人团团围住。
她们谁都拥有一战的能力,可也不是可以以一敌十的能手,一开始很明显落了下风。
但好在打斗声很快惊动了风雨楼,无数杀手从楼中涌出,加入了战局。
温蕊和她趁机将蕊儿扔回风雨楼。
混战之中,她和温蕊渐渐分开,右肩也被刺了一剑。
失踪的云山悄无声息替她挡住身后的利刃,带她脱离危险中心,问道:“微微,还好吗?”
微微?叶晨微怔住,缓缓回头,正看到昔日的大师兄持剑而立,将怀中的药瓶递给她,一如既往地坚定有力量。
“大师兄,你回来了。”叶晨微接过药瓶,摇头道,“我没事。”
她指着混战中央的红衣女子,小声道:“大师兄,那是温师姐。”
燕云山将点头:“你藏到楼中,我去把她带回来。”
他重新步入危险,将同伴带回,就像以前很多次一样。
可惜这次她没有看到平安的温蕊和燕云山。
“元溪,小心!”蕊儿发出一声惊呼。
但已经晚了。
锋利的弩箭刺破长空,最终对准了叶晨微的喉咙。
穿过了喉骨与气管。
再次醒过来,便是在海底的珊瑚林中,她的身边躺着被珊瑚紧紧缠住的半妖少年。
旁边掉落了一面可以看到隋舟的镜子。
不只可以看到他现在的状况,还可以看到那些过往的记忆。
突然之间,铜镜上缓缓浮现了十个字——“历史再现,命运转折相连”。
叶晨微初时不解其意。
沐知景劝慰道:“叶晨微,你不用感到无力,他做出这样的选择,最后的结局其实并不差。”
“阿黎,我不明白。”叶晨微道,“为什么要把所有东西都抗在自己肩上?明明可以说出来,一起想办法解决的……”
叶晨微发觉自己遗漏了一个东西。
在地牢里,那张泛黄的信纸,那个隐藏着秘密行走在黑夜中的少年。
伴随着的兔子歌谣太过令人震惊,以至于忽略了故事本身。
“姜姜”要完成的原身父亲的遗愿是什么,她是如何做到在十年后死而复生的。
风雨楼立于魔教基础上,数年来屹立不倒,背后一定有人在支撑着。
历史再现,命运转折相连……
少女敛眸,恍惚间好像明白了什么。
她不再纠结于能不能联系到沐知景,而是转而将注意力放到了回去的办法上。
“姜姜”用了十年时间回归,但是距离隋舟与那颗毒瘤同归于尽,还剩不到四年。
***
妄生门分据点,风堂主采下一朵沾着新鲜露水的野花,撕下一片花瓣细细品味咀嚼。
表情很是享受。
他今日没折腾自己的小鬼们,不知发什么“闲情逸致”来享受山间野性的生活。
人在惬意之时,总会有许多意外。
就像下一刻,风堂主便察觉到体内的精气迅速流失。
他感觉到清晨的冷意,吐出一口浓黑的血,笑道:“小东西,你再这么折腾,哥哥就要没了。”
一道娇小纤弱的黑影从他身体里闪现:“对不起哥哥,我做梦了,醒来很饿。”
做梦带来的消耗很大,黑影已经控制自己很久没有做梦了。
“不怪你,回去吧,哥哥撑得住。”
“哥哥,”黑影抱住他,抬头看着他,黑色斗篷下,隐隐约约可以看到半张圆圆的脸,来,“我梦到湄和小哑巴了。”
“湄和小哑巴?这可真是轻易凑不到一起。”风堂主失笑,总是发出神经质笑声的他难得露出这样温柔的面孔。
“哥哥。”黑影把头埋在风堂主衣服里,声音很闷,“我好饿,想喝人间大臣们的血。”
风堂主忙把她抱起来,让黑影的头贴上自己的脖颈:“喝哥哥的,哥哥没事。”
他是手中沾满再多的鲜血,也不敢叫她碰到一点的。
颈间很快传来一阵刺痛。风堂主抱着她,嘴角溢满温柔宠溺的笑容。
黑影吸了一会儿血,脑子里昏昏沉沉,竟是又睡了。
她又陷在了过去的梦里。
只不过这一次,楼主和采棠小姐没有站在对立面,风雨楼也没有灭亡,蕊儿和蝶儿都活的好好的。
湄载着她,载着采棠小姐,也载着蝶儿蕊儿,在大海中歌唱。
岸的对面站了几个人和一条大狼,她只认识小哑巴,但有一个女孩笑起来和傻蝶儿一样甜,她很喜欢。
***
黑影做了一个关于过去的梦境,梦境很甜。
但也只是梦境。
东海细软的白沙之上,意识到这一点之后,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沉默了。
午夜过半,弦月已经沉入海底,燕云山手中的夜明珠就好像那一轮满月,澄澈明亮。
照亮过去的阴霾。
曾经这只是一颗珍贵的但普通的夜明珠,照亮石室。
但此刻,它融合了万年大妖的内丹,俨然变换了性质。
那片美丽又危险的珊瑚林,便是因它而生。
夜明珠珍贵,但也是俗物;俗物融合了千年大妖的内丹,也算得上是灵物;可这灵物试过了活人的好,便成了魔物。
若说是普通的魔物,交由宗门统一销毁便是,也犯不得为难。
问题就在,内丹里记录了那段真实的故事。
不是半路穿过去的他们,而是历史上真实的元溪,隋舟,陆欢意,云山,宋采衣,秦王,还有那只狼王。
他们竭尽全力,一点点修改故事原本的结局,但也只是修改了大妖湄的梦境,却无法改变真正的过去。
皇家贵族追求长生,以贡品之名掠夺拐卖各地孩童,或用以炼制丹药,或用以满足恶欲。
一位姓江的大臣在骊朝皇帝的授意下联合朝堂江湖好友开启了第一轮清扫,出身未捷身先死。
少女姜姜应运而来,携手出身魔教的少年杀手一起阻止这场恶行。
少年杀手被毒蛊控制,错杀姜姜,此后十年假意徘徊在善与恶的边界,暗中调查。
十年后,姜姜归来,此刻的少年杀手已经被打磨成了一柄没有伤痛的利剑,剑之所指,邪魔退散。
他们成功了,但也不完全是。
罪恶沉寂许久,复又伸向无辜孩童。
新一任的骊朝皇帝派出自己的心腹将军元驰野与承平侯暗中调查此事。
事情败露之后,皇帝假意加入,动用禁术将流落民间的皇子隋舟打磨成新一柄利刃。
元将军与承平侯因外敌入侵得保一命。敌退之后皇帝再无力抵抗压力,下旨灭门。
七月十五的中元节,少年隋舟接到圣旨,少女元溪还在酒楼中等待。
湄的梦从这时候开始。
山海宗弟子燕云山入梦成为云山,佟安入梦成为秦王,温蕊入梦成为宋采衣,虞柏入梦化为狼王,叶晨微入梦成为元溪,采珠女乔镜入梦成为陆欢意,半妖沐知景入梦成为隋舟。
众人俱恢复记忆之日,“隋舟”选择再次踏上隋舟的路,“元溪”死在本是暗杀“陆欢意”的□□之下。
不知从哪里蹿出来的矫健狼王长嚎一声,拖起“元溪”的尸体带到了可保尸体不腐的天然冷窖中。
燕云山、乔镜和温蕊三人借助风雨楼着手展开了调查。
而珊瑚林中的叶晨微发觉泛黄信纸中的真相,一边寻找回到幻境的办法,一边关注着沐知景身边的事情。
不知是不是她抓着狐狸耳朵和阿黎的那一通嘟囔起了作用,沐知景回京之后当真没有闷头自己莽。
他虽然没有与燕云山等人一起的意思,但是好歹独自登了秦王府,与这位看似游离在尘世之外的正统王爷谈合作。结果一进门就受到了如沐春风的招待。
那熟悉的糊弄人的动作,叶晨微曾经暗中学习过许久,最终确定这是她深藏不漏的佟师兄。
很不幸的,沐知景再次与山海宗中人绑在了一起。
在这之中,少年行事狠辣,与其他人摩擦不断。
一直到叶晨微找齐五人在珊瑚林中沉睡的身体,将他们凑到一起。
此时幻境中的时间已经过去了近乎两年,“元溪”刚刚诈尸就差点冻晕过去。
少女死而复生脱离了那群人的视线,又加上一只极为通人性的狼王,破坏运送“贡品”的货船马车简直不要太容易。
山海宗的四名弟子本就默契非常,后加入的乔镜更带着强大的女主气运,加之又有叶晨微从中协调沐知景与众人的关系,更有皇帝、风雨楼以及一些世家弟子的或明或暗的帮助,隐藏在骊朝地底的罪恶交易最终被完完全全清除。
是一个皆大欢喜的结局。
可也只是一个美好团圆的梦。
真正的少女元溪死在了七月十五的中元节,魂飞破散,未曾等到自己的及笄礼。
宋采衣长眠在荒野,未曾睁眼再看一眼世间。
狼王陪伴故主,被发现时仅剩皮包骨。
秦王为救中毒濒死的侍女馨儿,深入极北之地,未回。
宋采棠不肯说出孩子们的下落刑讯致死,蕊儿蝶儿与风雨楼一同在大火中消亡。
珊瑚岛的秘密被发现,遭来一场惨无人道的屠戮,血染红了周遭的海水,引来湄的愤怒。大海吞没了珊瑚岛,也吞没了海岸周边的无辜渔家。
湄遭遇天谴,沉眠海底,妖魂入魔不散。
隋舟选择孤身踏入黑暗,成为帝王拔除毒瘤最利的一把剑,加冠之年与那颗毒瘤一同走向毁灭。
云山半生陷于父债,未能学会恕己,后陪伴陆欢意造成复仇,未至而立而亡于旧疾。
陆欢意成为骊朝唯一的女侯爷,回首故人皆不在,孤独终老。
上一刻他们还围在海边的篝火旁,沐浴澄明千里的月色之下,有笑有闹。
下一刻回归现实,月落夜静,纠缠的珊瑚簌簌褪去,留下了这颗夜明珠。
在师弟师妹期冀的目光里,燕云山将夜明珠收起来,道:“这样,先把这次的任务报告给师父他们过目一下,然后再上交。”
话落,三双眼睛齐刷刷看向叶晨微。
少女被看得有些恼:“这次我当然不会拖到最后才交啦。但是大师兄,直接同师父讲不是更好吗,为什么还要让师父他们在任务报告里自己看呀?”
燕云山不慌不忙解释道:“其一,给师父和诸位长老一个充分考虑的时间,时间越长心软的可能性越大;其二,省得大师兄一直催你交报告。”
猜测
湄海地界得天独厚, 汇聚了天地灵气,又因这大妖内丹庇护,吸引了无数海中小妖在此栖息。
山海宗此次派遣他们来湄海, 便是解决这片作乱的珊瑚林, 如今大妖内丹已经被取出, 珊瑚林再也也构不成什么威胁。
但是取出大妖内丹后还有一些善后的工作, 一行人便又决定在此地多停留些日子。
乔镜笑道:“家中只有我和嫂嫂, 几位仙君若是不嫌弃,可在寒舍暂住几日。沐公子也可以好好养伤。”
沐知景在珊瑚林行走受了伤, 后来陷入沉睡时伤口短暂得好了,醒来之后又重新崩坏,燕云山刚刚强行帮他处理好。
他们出任务时时常会在人家过夜,燕云山没有拒绝, 拱手道:“谢过乔姑娘。”
乔姑娘含笑带路道:“这边来。”
走了一段路, 叶晨微突然间脸色煞白,往后退一步。
撞到了身后的少年。
她回头,看到半妖少年一脸关切地看着他, 狐耳藏在细软的发丝之间,健康而又鲜活。
“没事, 我想自己走走。”叶晨微摇头, 绕过他,朝相反的方向跑去。
任谁也叫不住。
“我去看看她。”沐知景扔下一句话, 也追着少女跑远了。
燕云山对乔镜歉意一笑, 按下同样想要追过去的温蕊和虞柏:“不必, 我留些记号便可。”
虞柏闻言立刻打消了追过去的念头, 温蕊咬了下唇,犹豫半晌也没有追过去。
纵然再不喜, 有一点她还是可以确定的,沐知景不会害微微。
叶晨微沿着海岸线一口气跑了很远,见后面没有人跟过来,再也忍不住跌坐在沙滩上。
她冷到打颤,蜷缩起来,头埋在膝间。
有人静静靠近,随后她的肩头被轻轻盖上一件衣服。
“沐知景,你走开。”叶晨微并不抬头。
然而并没有回应。
叶晨微怔然抬头,一看到一只雪白的狐狸端坐在沙上,白亮的皮毛与亮晶晶的白沙相得益彰,那双琥珀色的眸子里藏着淡淡的温柔与无奈。
“沐知景?你怎么……”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叶晨微的声音戛然而止,因为她看到白狐狸身下的白沙缓缓洇出了血。
暗红的血,亮白的沙。
明明燕云山刚刚帮他处理完伤口
“叶晨微,让他去找沧海遗珠。”阿黎道。
叶晨微几乎是下意识拒绝:“不行……”
阿黎解释道:“不按剧情走伤口只会溃烂地更快。”
叶晨微并不听,要抱起白狐狸:“沐知景,我带你去找大师兄。”
谁料她的手刚一碰到,血流得更快了。
“我……”叶晨微颤抖着将手抽回。
白狐狸却将爪子搭在叶晨微膝上,露出伤痕累累得腹部。
琥珀色的狐狸眼如梦似幻,仿佛要将人深深吸引进去。
阿黎蛊惑般的声音也在识海中幽幽响起:“叶晨微,跟我念:我想要沧海遗珠,把它寻来。”
“不……”女孩的眼中溢满了泪水。
“我想要沧海遗珠,把它寻来。”
“我想要沧海遗珠,把它寻来。”
阿黎却不管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复。
叶晨微被狐狸眼所吸引,渐渐地,余光中的红也尽头了明亮的眼睛,朦胧可怖。
“我想要沧海遗珠,把它寻来……”女孩终于喃喃出这一句话。
少女涣散无神的眼睛里,狐狸的面孔身躯渐渐变化,重新长成了昳丽少年的样子。
他摸摸她的头,声音轻柔:“好,我去找,没事了。”
“不要哭。”
少年离开良久,叶晨微方才缓过来,她盯着平静的海面喃喃道:“他会恨我的吧。”
她想跳下去把他拉上来,但是有一无形的屏障挡在面前,叫她根本无法靠近。
“不会。”阿黎斩钉截铁道。
“为什么不会呢?我装可怜骗他,加重他的伤势,还逼他下海找一件虚无缥缈的东西。”叶晨微越说越觉得自己坏极了。
阿黎静默了一会儿,忽然又道:“虐点增加了。”
“……”
“这个以后可以兑换跳过剧情的道具。”
“我现在有多少虐点了?”叶晨微问道。
“负四百四十二。”
这可真是,好大好香的一张饼。
叶晨微更觉愁云惨淡,很礼貌地笑了两声:“哈,哈。”
“我欺辱你,但是你别生气,我是为了以后能不欺辱你。”
阿黎:“负四百四十。”
“嗯?”叶晨微眼睛一亮,敏锐地抓住了盲点,“动嘴就可以?”
“也不是,需要什么人工智能判定。”阿黎道。
“人工智能是谁?”叶晨微来了主意。
阿黎表示他也不知道。
叶晨微若有所思。
不一会儿,海中就冒出来一个湿漉漉的发顶——湿了水的尾巴太沉,少年从半妖形态切换成了完全的人身。
沐知景递给叶晨微一把瑰丽的粉珍珠,话里带着歉意:“对不起,这个可以吗?”
沧海遗珠相传是九天之神不甚遗落大海中的珍宝,乃神界之物,就算真的现世了也必然会引起极大的动荡,沐知景并不可能真的找的到。
他只能一遍又一遍跳入海中,一直到女孩厌倦这种游戏。
此时叶晨微应该不屑地看一眼,然后将粉珍珠打落在地上,让他再去找。
叶晨微伸出手,捏起一颗,点头肯定道:“可以。”
她对阿黎道:“阿黎你看,我觉得他的气运也只能找到这种漂亮但没用的俗物,勉勉强强接受了。”
沐知景看着识海里晃晃悠悠的面板,扫了眼叶晨微光洁的耳垂,突然也明白了叶晨微的意图,试探接着道:“可以拿回去做珍珠珰。”
“我没有耳洞。”
少女话音一落,面板闪烁几下,很是不甘心地变成了“负四百三十九”。
“你猜的对。”阿黎肯定道,“只要是站在沐知景应有的视角看是对他的一种伤害就可以。”
***
叶晨微按照燕云山留下的痕迹前往乔镜家,刚好赶上一顿晚饭。
乔家嫂嫂是一名普通的渔女,见乔镜带仙君回来,特意做了一桌子的菜。
大家一起用过晚饭,乔家嫂嫂抱来了自己那出世不久的小婴儿,直直朝燕云山跪下:“妾有一不情之情,还请仙君应允。”
以往也有人家将自家孩子托付给万仙盟弟子,求一个问道成仙好机缘。
燕云山眼疾手快将她扶起,很是自然地拿出了测灵根的问道石。
只听乔家嫂嫂道:“还请仙君给这孩子赐名。”
燕云山掏问道石的手一顿,旋即推辞道:“在下仅是仙门普通弟子,当不得如此殊荣。”
见乔家嫂嫂神情有些落寞,叶晨微笑道:“姐姐有所不知,仙门之中,为师为父为长方可赐名,我们大师兄还未至收徒的年龄呢。”
比这话更有说服力的时小姑娘的笑,乔家嫂嫂歉意道:“多谢小仙君告知,是妾无知,还望仙君莫怪。”
这段小插曲一笑而过。
夜晚,叶晨微盖着被子躺在床上,只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似乎睡的很熟。
实则不然,她的意识在识海中兴奋不已。
她终于肯老老实实静下心来,翻看那本定义了她一生的书。
如果真如湄所说,平安扣可以回溯过去,佩戴者可以得知前世的记忆,那这就根本不是记录在话本子里的奇怪故事,而是本该真正发生在过去和未来的现实。
明桑,或者说她对沐知景做的那些过分的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
她曾仗着少年的喜欢给他带来无数次伤害,最后还成为了逼他入魔的罪魁祸首。
“叶晨微,不喜欢就不要强迫自己。”阿黎出声道。
叶晨微抬头,忽然问了一个她从未问过的问题:“阿黎,你到底在哪呀。”
当她的意识没有沉入识海时,阿黎就像附耳说话,当她身处识海中,阿黎也有像现在这样,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没有任何具体的方位。
阿黎与第一次与她接触时说的一样:“你的平安扣中。”
叶晨微不自觉笑了:“我都忘了,一开始就问过你这个的。”
“嗯。”阿黎没有说别的,用低沉沙哑轻应这一声,竟带了些别致的韵味。
叶晨微翻动手中的书本,苦笑道:“阿黎,有没有一种可能,这是我们的前世?我就是明桑,那个对大家都好,偏偏就把所有恶意都给了沐知景的明桑。”
“你是叶晨微。”阿黎道。
“可是明桑就是叶晨微,那不过是一个法号,兴许以后我结婴了,获得的法号也是明桑。”
“啊不对,不能说兴许。”
阿黎反问她:“叶晨微,你幼时一直在山海宗吗?你的母亲也在听闻噩耗之后,丢下你随你父亲而去了吗?”
这些都是没有的。
“那可能是我母亲动用了平安扣的力量……”
“但你的过去与她截然不同。”
“七岁之前。”叶晨微默念道。
“七年的时间,塑造了与她迥乎不同的你。”
“但也有很多地方相似。”
“你说过你最喜欢狐狸,而她不是。”阿黎耐心劝导着。
“是。可这能说明什么呢?”
“沐知景他身上另一半的血脉,不就是一只狐狸?”阿黎不知想到了什么,声音更哑了。
“他没有从明桑那里得到什么,但是从你这里得到了回报。”
“可那不算什么……”
“叶晨微,这就够了。”阿黎总结道,“他能得到的从来就很少,这就够了。”
叶晨微沉默许久:“我宁愿他没有那么在意我。”
“现在就很好,叶晨微。”阿黎清了清嗓子,又强调了一遍,“现在就很好,小仙君。”
他想用自己平时说话的声音再同她说一遍,但可惜发出来的声音还是沙哑粗粝。
“还有一个问题,为什么乔家嫂嫂叫师兄师姐他们都是叫仙君,到我这里就成了小仙君?”
“是因为我看起来不够仙君的高冷吗?”
阿黎顺势道:“所以现在我们来想想,怎么做一个高冷的仙君。”
叶晨微:“这是题外话,不能说太多。”
伴随着一声雷鸣,他们的“题内话”也没有再说。
窗外雷声滚滚,紫电闪烁,亮如白昼。
天地异象。
打雷
“哪家的小弟子筑基了?”温蕊迷迷瞪瞪起身, 嘴里还念叨着,“没有宗门牵引,在外筑基很危险的。”
叶晨微掀开被子, 一双眼睛黑亮黑亮的:“温师姐你说这是有人筑基了?”
“对啊。”温蕊点点头“而且看这架势, 又是一个宗门眼珠子的存在。”
叶晨微一骨碌爬起, 扒着窗棂看着外面的电闪雷鸣:“会是雷灵根吗?”
温蕊凑到窗前, 沉吟片刻, 提起剑:“走吧,我们也去看看, 兴许还能帮上点忙。”
叶晨微应了一声好,随之走到门外。
寂寂黑夜,整个小渔村都还在处在沉眠中,只当是一次雷雨天气, 尚且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燕云山、佟安、虞柏三人已经等在了外面。
见两人出来, 他们毫不惊讶,佟安笑道:“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叶晨微摇摇头:“睡不着。”
佟安笑笑,没有再多言。
燕云山的脸隐没在黑暗中。
温蕊问:“佟师兄, 是哪家弟子筑基了?好像离咱们还挺近的。”
佟安沉默了。
“是乔姑娘。”虞柏道。
“谁?”叶晨微和温蕊俱吃了一惊。
“佟师兄?”
面对温蕊疑问的目光,佟安缓缓点了一下头。
“嘶……这也太妖孽了。”温蕊倒吸一口气。
“比我快了两年哎。”叶晨微心不在焉道。
乔镜筑基了。
这是书中极为浓墨重彩的一笔。
仙门弟子从初次接触茫茫大道, 到成功筑基真正跨入仙途, 少则两三年,多则数十年。
她七岁拜师颂昊仙君, 从引气入体到成功筑基用了整整两年的时间, 已经是天赋异禀的存在了。
就算是大师兄燕云山, 当得上仙门弟子之首, 也用了一年的时间将将完成筑基。
而乔镜呢?仅仅是见过他们调用法力,便在无人引导的情况下, 自行完成了从引气入体到筑基的全过程,用时——几乎不到一天。
但是更叫她在意的是,书中记录的乔镜明明是用了半年才成功筑基的。
两年筑基的算得上天才,一年筑基的是天才中的天才,半年则是绝无仅有的佼佼者。
但若是一天呢?
这已经远远超出了常人的认知范围内。
也确实只有“妖孽”一词可以形容。
叶晨微直觉事有蹊跷,直言不讳问道:“乔姑娘会不会碰上了什么脏东西?”
魔气入体、附身夺舍……皆有可能。
“没有。”一直未开口的燕云山否定了她的说法,“乔姑娘天赋异禀,不可妄加揣测。”
像是动了气。
“微微不是那个意思。”佟安闻言似乎也有些怒气,沉声道。
“嗯。”燕云山并不辩解什么,只是道,“大家都回去吧,我会为她护法。”
温蕊还想要说什么,被叶晨微眼疾手快拉走了。
温蕊拍拍叶晨微的手,临走之前和虞柏对了一下眼色。
“微微你猜的应该是对的。”温蕊沉默地由她拉着,等回到了屋中,方才开口道。
叶晨微嬉皮笑脸:“那可能是我脑子一抽嫉妒人家了。”
温蕊看着她,忍不住笑道:“能叫咱们没心没肺的小师妹嫉妒,那乔姑娘可真是有本事。”
但是等笑完,两人俱是沉默了。
他们五人一起出任务多年,彼此之间不可能不了解。
方才燕云山的态度已经摆明说明了一件事——乔镜筑基确有蹊跷。
不多时,房门被敲响。
“温师妹,微微,是我和虞师弟。”
叶晨微问道:“‘我’是谁呀。”
门外那人笑了:“佟安。”
“请进。”叶晨微笑道。
房门吱呀一声,佟安和虞柏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看来是师兄多虑了,还以为微微会躲被窝哭一会儿才罢休,结果还有心情开师兄的玩笑。”佟安打趣道。
“嗯,佟师兄你等我酝酿一会儿。”叶晨微抽抽鼻子,抿着嘴蓄力,瞪大两只眼睛,很快就泪汪汪了。
温蕊忍不住笑起来,虞柏也不自觉勾勾嘴角。
佟安赶忙投降:“错了错了。”
叶晨微擦擦并不存在的泪水:“勉强原谅你吧。”
笑闹过后,温蕊道:“说吧佟师兄,发生什么事了。”
佟安叹息道:“想你们也猜到了,大师兄不对劲。”
温蕊笑道:“佟师兄,你也别五十步笑百步了,你也不对劲啊。”
叶晨微附和道:“对的对的。”
“我?哈哈,”佟安干笑两声,“我能有什么不对,你们可别瞎猜了。”
温蕊冷笑道:“一起出任务那么多年,我们还用得着瞎猜?”
佟安把求助的目光扫向虞柏。
岂料自己一直关照着的小师弟把目光移开,并不看他。
温蕊接着道:“虞师弟是知道自己应付不了你,才把你带到我们这来。”
佟安接着看虞柏。
“……”在师兄的“深情”注视下,虞柏缓缓点了一下头。
佟安朝门口走去。
“佟师兄,来都来了,一块聊聊嘛。”叶晨微顶着一张人畜无害的脸,笑道。
门打不开。
佟安忍不住掩面:“合着你们就是不敢动大师兄,拿你们佟师兄开刀啊,这也太不仗义了,我们修仙之人怎么能做这种事呢。”
叶晨微反驳道:“那不一样,大师兄要给乔姑娘护法,佟师兄你没事干啊。”
佟安:“我困了,想回去睡觉。”
温蕊:“正好我和微微不困,你睡这,我们帮你守着。”
佟安:“说来话长……”
虞柏:“长话短说。”
佟安:“容师兄想一想。”
叶晨微:“佟师兄你就回答是或者否就行了。乔姑娘是魔气入体了吗?”
“呃……”佟安移开视线,看向窗外,“那只小狐狸呢?这么大的雷声,他会不会害怕啊。”
“佟师兄?”是温蕊和虞柏的声音。
“沐知景怎么可能会害怕打雷。”叶晨微嘀咕道。
“阿黎,沐知景怕打雷吗?”她没谱,在心里偷偷问阿黎。
“不……不知道。”半晌之后,阿黎道,“我不是他肚子里的蛔虫。”
佟安抓准叶晨微这个漏洞趁热打铁:“微微你不去看看他吗?”
叶晨微:“嗯,好的。”
佟安松一口气。
“乔姑娘就是魔气入体了。”叶晨微很快问出下一个问题,“魔气入体的原因和大师兄有关吗?”
佟安松下的一口气又提起来:“不是吧。”
“乔姑娘是无意识间魔气入体了吗?”温蕊接过话茬。
“那是肯定的。”佟安连忙道。
话音刚落,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的佟安神情有些懊恼。
若说叶晨微还只是试探,那自己回答温蕊的这一句,就是实打实坐实了乔镜魔气入体这一事实了。
“那确实是一件棘手事。”温蕊喃喃道。
“但是,东海附近没有魔存在,哪来的魔气呀?”叶晨微不禁有些疑惑,但她很快意识到什么,“不对……”
“夜明珠。”虞柏沉声道。
眼见这些小祖宗已经猜的八九不离十,佟安终于放弃了挣扎:“是。”
“是夜明珠。不知为何,晚上夜明珠和乔姑娘有了感应,脱离大师兄的掌控,引诱着乔姑娘借助魔气引气入体,最后竟然引来了筑基的天雷。”
由魔入道并非稀事,早些年也有宗门为了培养天才,让自家第一尝试此道,但这样做无异于涸泽而渔,更有甚者危及到了弟子姓名,是以后来再无人尝试此法。
闻此,叶晨微在心底叹了一口气。
机遇和危险往往并存,谁也不能确定乔镜此番境遇究竟是好还是坏。
“所以大师兄瞒着我们,是想自己扛下来吗?”叶晨微问道。
佟安点头。
夜明珠内藏大妖内丹,本来立时上交,只因他们因为这背后的故事动了恻隐之心,才有了现今的局面。宗门若是得知,必躲不了一顿惩罚。
“但这也是大家一致决定的。”叶晨微道。
“大师兄怎么想的,从小到大犯过的错处多了去了,也不差这一次。”温蕊道。
虞柏不语,但那双眼睛也已经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佟安赶忙道:“别激动,自然是不能让大师兄自己承担,但是咱们也不能拖后腿。”
“现在你们先在屋内等着,有消息了,我再来告诉你们。”
佟安话里真诚不似作假。
“不行。”叶晨微摇头,“我去找找沐知景,万一他真怕打雷呢。”
“应该不至于吧?”温蕊想想半妖的德行,感觉不可思议。
“不一定,小野怕打雷怕得要死。”叶晨微绷着脸道。
***
沐知景确乎是有些怕打雷。
他化成狐形把自己团成一团,一双耳朵紧紧垂下,似乎这样就能把无孔不入的雷声隔绝在耳外。
小狐狸出生那天便是一个雷雨天气——也是沐家小姐难产而亡的日子。
家里未出阁的小姐有了身孕本就是一件难以启齿的丑闻,尤其是罪魁祸首还是一只妖。
那只妖甚至还在听闻沐家人要捉拿他之后潜逃,弃置沐家小姐于万夫所指而不顾。
但纵使这样,她也还是沐家的小姐,也还是沐家家主最疼爱的女儿。
但她却被肚子里的孽种害死了。
沐家家主那虽然目盲,但仍然不失体面的女儿,因为一只半妖,以极不体面的方式死去了。
在一个电闪雷鸣的日子。
小狐狸咬上自己的胳膊,躲在草丛中,瑟瑟发抖。
咬出血也不曾察觉。
叶晨微询问时,他怕丢人,下意识想说“不怕”。
但最后为什么又改成“不知道”呢?
沐知景自己也闹不清。
他现在也是闹不清。
是有脚步声传过来吗?小狐狸支起一只耳朵,被雷声一吓,又耷拉下去。
“沐知景?是你吗?”
小狐狸猛地站起来,重新支起耳朵,打雷也不怕了。
少女踏着夜色走来。
归宗(上)
对上叶晨微的那一刻, 沐知景其实是有些绝望的。
小狐狸半眯眼睛,偏过头去,几乎不想与叶晨微对视。
妖升阶会经历天劫, 修仙破境也有雷劫, 这些无一例外都会与天雷打交道。
作为脾气不太好的半妖, 怕打雷这件事, 实在叫他有些难堪。
但他尚未察觉到, 自己这难堪之中,还带了点期待。
“沐知景。”少女蹲下身子, 揉揉狐狸的耳朵,“是你吗?是你就摇摇尾巴。”
沐知景此刻恨不得钻进地窖去,更不想摇尾巴。
但是尾巴不受控制地摇了一下。
就摇了一下,应该没有察觉吧?小狐狸眯着眼, 微微偏过头。
却见少女的眼睛骤然亮了:“好啦不要怕。”
她朝他伸出双手:“我现在是好的, 你可以过来。”
沐知景感觉自己的四肢也不受控制了。
他迈出一步。
雪白的小狐狸消失不见,狐耳狐尾的半妖少年重新出现在眼前:“我不是小孩子。”
他紧紧绷着脸,雪白的绒毛很好地藏住了耳朵尖上的红。
叶晨微仰头看着面前俊美如画的少年, 耳朵尖的红就没那么容易藏过去了。
她对上狐狸,总是有那么几分不清醒的。
少女站起来, 因为身量不足, 还是要仰头才能看到沐知景:“你还好吗?”
“嗯。”少年很是矜持地答道。
少女点点头,色迷心窍, 舌头不受自己控制:“很勇敢嘛。”
其实此情此景, 实在没有太多浪漫的氛围, 甚至还有些阴森恐怖, 她能看清少年的脸,全靠时不时的闪电。
若再应景地下点雨, 勉强够得上一出香艳的乡野奇遇前奏。
“啊不是,我是说不要对我眯眼,我受不了眯眼的狐狸。”话音一落,叶晨微就想打自己一巴掌。
“好。”沐知景垂下眸子,很快答道。
“虐点负四百三十七。”阿黎毫无感情的声音响起。
叶晨微咽下一口唾沫,问道:“阿黎,那我还和沐知景解释一下吗?小狐狸眯起眼睛真的又漂亮又蛊惑,叫人把持不住啊。”
“……”阿黎淡淡道,“不用。”
这下耳朵上的狐狸毛也不管用了,因为少年的整张脸都红了。
叶晨微以为他是气的,更加有些不知所措。
啊啊啊,色迷心窍真的要不得。
雷声渐渐停了。
叶晨微回头看了看,道:“我要回去了,你不要怕,下次打雷可以找我陪着你。”
少年不说话,只静静看着她。
竟叫叶晨微看出被负心人辜负的幽怨来。
“负心人”想要落荒而逃。
“负心人”被钩住了衣袖一角。
“叶晨微,我想和你再签一次契约。”沐知景道,“妖仆契约或者妖奴契约都可以。”
“啊?”叶晨微眨眨眼,有些不懂他的意思。
沐知景道:“我知道你的宗门不会放任我在外面,与其落入别人手里,还不如找一个熟悉的。”
“一个会对狐狸心软的人。”少年的声音有些闷沉。
“但是……”叶晨微沉默了。
沐知景前半句说的不错。
半妖少年行事多多少少带点狠辣,宗门又是谨小慎微的,容不得半分威胁,必然会将他囚于山海宗内——事实上,按照书中所写,他们也确实这样做了。
但是,与她结契也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叶晨微的眸色暗了暗,转过身:“我最讨厌别人利用我。”
“不是利用。”沐知景有些慌了,他伸手想去碰那一片衣角,但最后也只是慢慢地,慢慢地垂下去,“算了,就是利用。”
回去的路上,叶晨微问阿黎:“虐点是不是又减少了?”
阿黎有气无力:“负四百三十五,增加了。”
叶晨微掩面:“我可真能。”
“是。”阿黎显然赞同。
想起刚刚的美颜暴击,叶晨微又口无遮拦起来:“要不是那本破书,结道侣契约我都同意。”
阿黎用了几个呼吸的时间来消化这句话,再次开口,语调都变得不怎么正常了:“那你怎么拒绝了?为了虐点。”
“理论上是这样。”叶晨微惆怅道,“主要是怕再触发隐藏剧情,那小狐狸才是入了龙潭虎穴了。”
阿黎竟觉得挺有道理,一时有些无法反驳。
***
燕云山怎么都没想到,自己这边刚刚帮乔镜稍微稳定一下,师弟师妹们就已经排排站等着了。
一二三,不知道该不该庆幸,最难缠的那个没来。
“何事?不是说先回去休息?”燕云山有些不悦,目光却是看向佟安。
佟安耸肩笑了下。
温蕊道:“休息好了。”
燕云山又道:“微微呢?你不是说不放心那丫头?”
温蕊道:“小师妹见狐狸忘师门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我哪有!”远处少女脆生生地反驳。
燕云山扶额,好了,这下子四个人齐溜了。
“都知道了?”燕云山也不再挣扎,问道。
叶晨微反问:“不然呢?大晚上不睡觉出来数星星?”
燕云山:“微微别闹。”
叶晨微不满道:“谁闹了。”
温蕊上前捂住叶晨微的嘴:“微微,等大师兄把话说完……”
燕云山刚要赞同,就听温蕊后面道:“咱们一块骂他。”
“……”
“咳。”燕云山清清喉咙,看着面前整整齐齐的四个人,道,“乔姑娘暂时无碍,但是要想成功筑基,还需尽快回到宗门请长老们帮忙。”
“东海灵气稀薄,湄海又是魔气老巢,她撑不了太久。”
叶晨微不由皱眉叹道:“但是,她应当不会很愿意吧。”
“为什么?”佟安有些不明所以,“得道成仙,是许多凡人梦寐以求的。”
叶晨微道:“乔家嫂嫂只是让大师兄帮忙取名,全无让自己孩子拜入仙门的意思。”
“有可能是觉得没有那么好的机缘?”温蕊道。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想放弃自己的家,远赴仙山求一个大道呀。”叶晨微笑道,“而且,谁会希望自己的命运在自己无知无觉的时候就被定下来了呢?”
她没有再多说什么,几人却全然明白了少女的意思。
小师妹初到山海宗,白日乖巧懂事,夜里却总是哭喊着“娘亲别走”,那段日子,掌门几乎是让这小姑娘愁的日日不能展颜。
“事已至此,也别无他法。”燕云山一锤定论,“再说一遍,都回去休息。”
叶晨微眨巴着眼睛问道:“大师兄,你觉得我们还能睡着吗?”
燕云山想了下,实事求是:“虽然不能,但还是可以眯眼休息一下。”
叶晨微于是开展撒娇大法:“大师兄,我睡不着。”
燕云山扫了其他三人一眼。
自忖用不了相同策略的三人面面相觑。
最后是虞柏硬着头皮道:“大师兄,我们总不能什么都不干。”
“大师兄又要厚此薄彼?”温蕊问道。
佟安不说话,佟安很坚定地站着不动。
燕云山揉揉眉头:“那一起吧,没我命令不许乱用法力。”
“得令!”
***
乔镜醒来的时候脑子还有发沉。
她感觉自己正处在颠簸之中,晃晃荡荡地。
一如海中飘荡的海藻,没有根。
有人在耳边窃窃私语。
佟安:“出来五个人,回去七个人,我都能想象师父看咱们的脸色了。”
叶晨微“我其实更担心任务报告,这可怎么写呀。”
温蕊:“你这是没有提前交的动力,就不知道怎么写了?”
叶晨微“那倒不是。我突然想起来,咱们留影石上都没记录的事情,会不会像是瞎编的。”
佟安:“一个人是瞎编的,五个人要么是商量好的瞎编的,要么就是留影石不中用。大师兄和虞师弟就算是一个人写,也不会让人觉得是瞎编的,综上所述,师父会信的。”
叶晨微:“温师姐,佟师兄他骂咱俩。”
温蕊:“不,微微,认清自己吧,你佟师兄在陈述事实。”
乔镜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但确实好吵。
“乔姑娘醒了?”叶晨微发现乔镜动了动手指,赶忙呼叫掌舵的燕云山,“大师兄,乔姑娘醒了!”
佟安自觉走出去换人。
没一会儿,燕云山走了进来,刚好对上乔镜微微睁开的眸子。
叶晨微见状,拉着温蕊也跑出去了。
温蕊感觉哪里不对劲,又说不出来,便任由叶晨微拉着。
船头虞柏和佟安在掌舵,沐知景缩在角落里睡觉。
叶晨微眼睛一亮,即刻丢下温蕊找小狐狸玩去了。
感觉自己被丢弃的温蕊脸一黑,转身回了船舱。
她终于知道哪里不对劲了。
微微为什么要刻意让大师兄和乔姑娘单独在一起?
船舱内,向来坚韧的姑娘泫然欲泣,期期艾艾。
燕云山手足无措地替她擦眼泪。
一股无名怒火燃起,温蕊上前夺过燕云山手中的帕子,粗声粗气问道:“有什么好哭的?”
乔镜咬着唇不说话,泪珠子掉得更厉害了。
温蕊:“……”
燕云山叹了口气,继续解释道:“对不起,我们也是没有办法,等你平安度过了危险,我们可以再送你回去。”
温蕊道:“其实很大可能是回不去了。”
燕云山接着道:“不会的,主要还是看你自己的想法。”
温蕊还要说什么,被燕云山打断:“温师妹,还是换微微来吧。”
温蕊:“?”
燕云山看着她,缓缓点头。
“好吧,她们女孩子之间更聊得来。”温蕊最后认输。
还在哭的乔镜抽咽一下,突然问道:“温仙君不是女孩子吗?”
燕云山刚要回答,转头就看到叶晨微抱着雪白的狐狸进来了。
头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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