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宗(下)
“乔家嫂嫂说, 这是乔镜姐姐你的机缘,她不希望自己和小宝成为你的绊脚石。”少女抱着狐狸,别有一份俏皮机灵在里面。
那狐狸在她怀里一动不动, 将头死死埋在身下。
燕云山翕动一下嘴唇, 到底什么都没说。
不得不说, 叶晨微一来就说到了乔镜最忧心的地方。
乔镜抱着膝, 刚刚哭过的嗓子还有些哑:“嫂嫂是知道我走的吗?”
“当然知道啦, 我们又不是强盗,见姐姐你漂亮就见色起意。”
“咳。”燕云山咳嗽一下。
叶晨微看了他一眼, 接着道:“肯定是第一时间先去征得了嫂嫂的同意呀。”
“我当年去山海宗也可不乐意了,那时候年纪小,自小在外面野惯了,山海宗既要学道法又要学剑, 不许看话本不许多食, 当时我真是九十九个不乐意。”
叶晨微留下了话头,乔镜便接了上去:“还有一个呢?”
“我娘亲呗,叫我好好修炼, 她要等我成为一个有用的人。”叶晨微给小狐狸撸毛的手一顿,“她说我属于那片天地, 叫我不要挂念她。”
“我当时在她怀里哭得稀里哗啦的, 在路上也哭,睡着了也哭, 大师兄解释说是我娘亲叫他们来的, 我哭得更厉害了。”说完叶晨微又看了燕云山一眼。
“温师姐还从街上给我买了一个狐狸糖人, 说她听闻我养过一只狐狸, 要我把糖人吃掉。我的狐狸小野半年前去了鬼界,然后温师姐叫我吃狐狸。”叶晨微抓了一把怀中的狐狸毛, 刻意咬重了“吃狐狸”三个字。
怀中的小狐狸一动不动,继续装死。
乔镜已经能想象出女孩哭得更厉害的画面了。
“后来我才知道,大师兄没说错,娘亲是知道自己要走了,才把我托给师父照顾的。”
乔镜愣住了。
“我断了念想,只能赖在了山海宗,”叶晨微笑了下,“但你不一样呀乔镜姐姐,你还有你的嫂嫂和小侄子,等筑基之后就可以出门领任务了,到时候随时可以看望他们。”
“更何况你现在已经筑基了,只是还有些隐患,等隐患没了,下一次出任务就可以回家看看了。”叶晨微认真画饼。
其实并不是画饼。乔镜一开始确实是每次出任务都要回家去一趟,后来她声名渐起,宗门怕有心之人借此生事,索性派人要把母子二人接到了山脚下,发现女子已经改嫁他人,这才作罢。乔镜知道了真相,慢慢地也斩断了尘缘。
“而且,我们临走时给嫂嫂留了些金叶子,不必担心他们以后的生活来源。”
“多谢。”得知最后一点顾虑也被解决,乔镜提起的心缓缓落下,算是默认了。
“微微,你的金叶子哪来的?”燕云山眼皮一跳。
“上一次任务别人送的。”叶晨微满不在乎道,“没和你一块去那次。”
燕云山不与叶晨微一块出任务就只有一种情况,他揉揉眉心:“下次不要收了。”
“大师兄你想什么呢,知道你不会喜欢那些人的东西,我们卖画自己赚的。”小姑娘说着还有些自得,“画上贴了符咒,会动还有声音。”
怀中的小狐狸忽然不配合地嗷呜了一声,燕云山循声看去,发现小师妹一个激动摸到了人家的尾巴根。
***
毫无疑问地,成功劝好了乔镜的功臣叶晨微因为自己那不太安分的爪子挨了训。
本来佟安见燕云山一脸严肃,叶晨微可怜兮兮的样子还想上去求个情,等了解到始末,只是看了一眼叶晨微,留下一句“确实该说”,便离开了。
靠在船头用尾巴撩水玩的沐知景没什么表情,只不过短时间内不敢再变成狐狸身了。
原本回去的旅程上他们还要再多费些时间绕路,顺道解决沿途的小问题,但因为乔镜的问题,就直接原路返回。
从水路换回陆路,又多行了几日功夫,几人终于回到了山海宗。
同其他许多宗门一样,山海宗依灵脉而建,地处绵延的常青山脉,一条长河蒲江穿山而过,缓流处是山谷划开两座山峰,急流处沿着悬崖峭壁飞流直下,煞是壮观。
掌门与颂合仙君、颂灵仙君三人早已收到消息,等在了山门前。
这等待遇旁人自是没有,但队伍中五人,一人是弟子之首,一人是颂章仙君遗孤,还有两人乃是修仙世家子弟,是以艳羡虽有之,但也无人敢置喙。【1】
见识过岩洞的险峻多变,大海的宽广辽阔,荒原的孤寂悲凉,再回来看看已经以浩然正气著称的山海宗大门,叶晨微竟有一种“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觉。
乍一看没怎么变,细看又好像不一样了,再看看,确实没怎么变。
得知徒弟们出去五个人回来七个人,师父们见怪不怪,收起各自徒弟的留影石,各自领回各自的徒弟。至于多出来的乔镜与沐知景,本该交由负责处理此类事宜的颂合仙君,但深知小徒弟德行的掌门一眼看到一个是狐狸半妖,毫不迟疑地要走了沐知景。又有小徒弟们闯祸的证据还在另一个小姑娘身上,再次要走了乔镜。
回去前,掌门给两个徒弟把了下脉,一路上什么也没说,叶晨微察觉到师父的低气压,和燕云山眼神交流。
叶晨微:大师兄,我怎么感觉师父有点生气?
燕云山:应当是生气了。
叶晨微:去哄哄?
燕云山:先不用,别弄糟了。
掌门带他们四人回到自己的山峰,借口有事,叫上乔镜先离开了。
叶晨微的脸色和燕云山都有些凝重。
沐知景则很是心大地找了棵树爬上去睡觉了。
在书中,他怕惹来不必要的麻烦,一路上都收起了自己的尾巴和耳朵,紧张之下走路都有些不稳,结果后来被嘲笑是山雀也想伪装凤凰,吃了不少苦头。这次索性破罐子破摔,仍是半妖形态,一路以来,也收获了不少异样的眼光。
时间慢悠悠晃过去,半妖少年透过树影看着沉沉日光,也有些昏昏欲睡。
他一眼就看透了自己或许的遭遇,但也没有太在乎。
叶晨微和燕云山则没有这么大的心,特别是得知其他三位小伙伴都被关了紧闭之后。
掌门回来已是傍晚,彼时叶晨微正和燕云山下棋缓解等待的焦灼感。
晚风吹过,沐知景看到以温文尔雅著称的白衣仙君站在自己的两名弟子身旁,摆手示意他们接着下,然后静静地看棋,并不打扰。
棋局终了,叶晨微险胜燕云山半子。
叶晨微与燕云山不自觉行了跪拜礼。
掌门受下这一礼,却不让他们起来,反而观赏两人的棋局,而是问叶晨微:“微微可知你们此次犯了什么错处?”
叶晨微道:“弟子欺瞒不报。”
“云山说说看?”
燕云山道:“弟子欺瞒不报,且未能照顾好师弟师妹。”
“都再想想。”没有得到想要的答案,掌门面色不变。
叶晨微低头:“行事鲁莽,不听师兄的话。”
燕云山:“思虑不周,行事冲动。”
“嗯,再想。”掌门道。
“好吃懒做,不思进取,投机取巧……”
“啪!”一声,打断了少女的“反思”。
“师父?”叶晨微眨眨眼。
“是,行事鲁莽,思虑不周,丝毫不顾自身安危。”掌门意识到小徒弟也反思不出来什么了,索性自己说了出来。
燕云山低着头,不辩一词:“弟子知错。”
“你知错,你改么?”掌门冷哼一声,“给了你治内伤的时间,在这和微微下什么棋?”
“大师兄你受内伤了?”叶晨微显然不知道。
藏了许多时的隐痛被师父在小师妹面前毫不留情戳穿,燕云山咬了咬唇,道:“是。”
“去吧,回来再罚你。”掌门打发走燕云山,将全部注意力放在了叶晨微身上,“不用内疚,你大师兄的内伤与你无关。”
“是弟子太笨,大师兄受内伤弟子竟然毫无所觉。”
掌门:“不怪你,你大师兄太能藏,师父不看留影石师父也不知道。”
听到“留影石”,叶晨微缩了缩身子。
她记得……
果然质询顶多会迟到,而不会不来。
“你的留影石呢?怎么用的你大师兄备用的?”
叶晨微乖乖答道:“丢了。”
“怎么丢的?”
“去追妖兽,不小心弄丢了。”
“你……”掌门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看到小姑娘一脸“我知道错了”的表情,终究只是长叹一口气,“唉,这样吧微微,你下次出任务提前与师父商量好。”
“师父?”叶晨微不太明白,他们出任务之前都会提前告知各自师父的。
“师父闭关的时候你和云山千万不要出任务,师父就一颗心,经不起吓。”宽大的手掌抚摸上小姑娘的发顶,就像许多年前,白日事务缠身的山海宗掌门夜里还要偷偷潜到小徒弟的住处,看看她是否又哭了,哭了就笨拙地学着童谣哄她入睡,等到小徒弟不哭了再离去。
叶晨微伸手拉拉师父的衣袖:“师父对不起,下次不会了。”
“等你大师兄回来,和他去藏书阁打扫半个月,再抄书半个月,早课照常上。”掌门沉着脸,宣布了对俩徒弟的处刑。
叶晨微不敢多言,自是乖乖应下。
她回头看看沐知景,张张嘴。
“师父对他自有安排,你不用担心。”掌门道。
叶晨微向来是很信任自己师父的,并没有再问下去。
沐知景跳下树,眼见这山海宗掌门对他一笑:“一半狐妖血脉?我年轻时,曾遇到一只九尾天狐,脾气是真不好。”
竟是要开始叙旧。
秋千
沐知景倏地把自己的耳朵和尾巴收回去了。
他生来一副好相貌, 简单一身青衣布衫,站在树的影子下,像个不谙世事的少年郎。
颂昊仙君却往后退一步, 反应过来后又向前迈进, 解释道:“你同他真像。以前他也是这样看着我们, 准没好事。”
沐知景垂着眸子不说话, 忽然感觉上方树影的空隙被阴影填满了。
一只宽大的手掌落在了他的发顶。
“你也会像他那样, 成为一……”颂昊仙君想到面前的少年体内还有一半的凡人血脉,于是改口道, “成为很棒的自己。”
沐知景不合时宜地想到了曾经听过的一句话——“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
曾经懵懂,也曾幻想有一人从天而降抚上他的发顶,不必是仙人, 只要能问他一句疼不疼就可以了。
沐知景抬头, 忽然有些不真实的晕眩:“那九尾天狐是天在水前辈吗?您错把我当成了他的后代。”
前一句是疑问,后一句是肯定。
按道理讲,依仙门对妖魔的偏见之深, 几乎不可能有人在提到时会带上尊重的语气,天在水偏就是一朵奇葩。
都知道他脾气不好性格挑剔, 为妖行事更是张扬, 从“天在水”这个他给自己取的名字里就可见一斑,但谁在提到他时都会不由自主加一个“前辈”的后缀。
自断八尾废去八百年功力的魄力不是谁都有, 更遑论他是为了修补天之涯的结界这样造福六届的义举。
可惜天在水在修补完结界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再没有出现过。
颂昊仙君笑道:“并非认错, 你确实不是天在水的后代。”
沐知景感觉自己又踩在了实地上。
“但是, ”颂昊仙君拐了一个弯,还是一副亲切笑容的模样, “你未必不能成为下一个大家口中的‘天在水前辈’。”
沐知景被这饼砸得一时有点懵,半晌,才找回自己的声音:“对不起,觉悟不够,我没有九条尾巴,也没那么大公无私。”
“一念之间罢了。”颂昊仙君感慨一句,掌心之间忽然幻化出许多金色的锁链,悬在沐知景的头顶。
沐知景闭眼等了一会儿,那金色锁链迟迟没有落在自己身上。
他复又抬眸,用不解的目光看向颂昊仙君。
按照书中的记录,那半妖少年与他现在一样,并无任何挣扎也无逃脱之意,但颂昊仙君封住半妖之时并没有半分迟疑。由浓郁法力幻化而成的金色锁链缠绕上半妖之躯,不见血,只带来刮骨般的疼。
颂昊仙君道:“放心,不疼。”
沐知景这才发觉,自己垂落在身侧的双手都已经不自觉攥成了拳头。
他轻轻地一点头,并没有把借力止痛的拳头松开。
颂昊仙君也并未多言。
锁链缠绕全身,钻入身体化成金色的符文。
轻飘飘的,只有一阵酥麻的痒意,就如颂昊仙君说的那样,不疼。
半妖少年告辞离开,影子被夕阳拉长。
颂昊仙君负手而立,嘴角的笑意凝滞消失。
微微幼时,就不问世事的小师叔曾经给微微卜算过一卦,测得一半妖命格与微微相连,此消彼长,日后更是横亘了一道不死不休的劫。
小师叔演算良久,终不得破解之法。
卦言二人在微微十六岁相遇,正是微微此时的年纪。
方才按照门规给沐知景戴上抑制妖性的束禁时,颂昊仙君甚至想过另加一道术法克制沐知景,最后还是放弃了。
半妖少年性情顽劣,但也不是不可雕的朽木。
***
叶晨微并没有走远,而是躲在山间小路的阴影处等他。
发觉少年出来,少女便从林中跑出,溯光剑横在身前:“此树是我栽,此路是我开,要想从此过,留下买路钱。”
沐知景看了她一秒,摊开空空如也的双手,缓缓眨了眼:“一穷二白。”
“嗯。”叶晨微拿剑挑起他的下巴,动作轻佻不已,逆着光,白玉的颊染上了夕阳的丝丝红晕。“那就卖身抵债,现在,去帮我打扫庭院。”
沐知景反应过来,顺从点头:“好。”
叶晨微转身,挡过不知是不是被夕阳映红的双颊:“后面跟着。”
“嗯。”沐知景依旧简短回应。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余晖中。
沐知景小心翼翼走到侧边,避免踩上她的影子。
影子被夕阳无声拉长,那一刻,少女的清冷破碎感被渲染到了极致。
叶晨微走得心不在焉,没看清脚下的石子被拌了一下,直接侧躺到了地上。
“叶晨微?”
沐知景上前查看,只看到少女一骨碌坐起来,生无可恋地拿手掩面,发自肺腑道:“求你了,别看我。
䧇璍 ”
沐知景迟疑了一下,默默转身,切号问道:“叶晨微,你还好吗?”
很快得到了半哭不哭的回应:“不好,特别不好。”
沐知景果断回身去看叶晨微,少女已经站起来,苦大仇深地对他道:“扶我一把,腿抽筋了。”
然后同沐知景小号哭诉:“阿黎,我真的……本来摔了一跤就是丢点人,没什么大事,起来之后腿抽筋了。”
沐知景过去伸出手,纵容少女抓住自己的手腕,问道:“给你揉一下吗?”
叶晨微摇摇头:“不用不用,扶我一会儿就好。”
沐知景如个木头一样由着她扶着站了会儿,见少女还是呲牙咧嘴的样子,忍不住又道:“我还是帮你揉一下吧。”
“不用,我还可以走。”叶晨微连忙摇头,抓着他单腿往前一蹦,“你看。”
沐知景不说话。方才若不是他反应过来顺势也向前走了一步,只怕两人都会摔倒。
他被少女当作人形拐杖,看着她蹦了几步,一直到少女悬空的那只脚终于落了地。
不想被松开……
半妖少年抿了抿唇,反抓住少女。
叶晨微怔了怔,松开手,仅仅是搭在上面,她抬头看着少年的侧颜,突然冒出来一个危险的想法:“阿黎,我要是甩开,虐点会不会增加呀。”
胳膊上的手松了松,让她可以轻松挣开。
阿黎的声音不带任何感情,但很诚实:“会。”
紧接着,叶晨微反握住沐知景,道:“快走吧,天快黑了。”
她拉着沐知景,脚步有点快。
两道影子被夕阳拉长,然后交织在了一起。
山海宗最主要的七座山峰以北斗七星命名,颂昊仙君身为山海宗掌门,独占天枢一峰。
宗门原本给叶晨微安排在玉衡峰,即颂章仙君叶秋声生前居所,但孤女年幼,颂昊仙君便将叶晨微接到了天枢峰养着,后来叶晨微长大,并没有回到玉衡峰,玉衡峰的居所渐渐地也有些荒废了。
叶晨微此次回来,本想照例住在天枢峰,又因书中明确记载明桑年满十五时搬离了天枢峰,独自一人居住在玉衡峰,因此她指着掩映在竹林后的屋檐一角,对沐知景介绍道:“那里是我在天枢峰的小院子,竹园。”
沐知景远远看了一眼,然后再少女希冀的目光中,缓缓开口:“可以去看看吗?”
“当然。”叶晨微眉眼弯弯。
她对阿黎道:“阿黎,不是我违背剧情回竹园,是沐知景要去的。”
阿黎:“嗯。”
沐知景随叶晨微走进竹园。
这是专门为迎接小叶晨微所盖,比起山海宗其他亲传弟子的院落不算大气精致,但胜在雅致。
竹园内有三室,其中最大的一间正对南面,还有两间坐落东西两侧,天井东侧种了两颗桃树,中间搭了秋千架,西侧还有一个小花圃。
迈入门口,沐知景差点以为自己回到了许多年前被女孩抱着来到她家的时候——院落构造,与叶晨微在长白的家几乎一模一样。
叶晨微走到小花圃边,叹道:“离开了些时日,这都乱成什么样子了。”
沐知景走到她身侧,道:“需要我做什么?”
打理杂草丛生的花圃是一件挺费时间的事情,叶晨微不欲任务之外还要麻烦沐知景,遂笑道:“这个我自己整理就好。”
沐知景并不坚持,只应了一声好。
叶晨微拔下花圃里的一片薄荷叶子递给沐知景,笑道:“你尝尝。”
沐知景依言,清凉气息闯进肺腑,他并不接话,只在嘴角勾起一点弧度。
叶晨微再次摘了一片放进嘴里,拉着他走到秋千架边。
沐知景以为她要荡秋千,下意识抓住了秋千索。
岂料叶晨微问:“你只抓着绳子做什么,怎么不坐上去?”
沐知景只是摇头反问道:“你来玩吗?”
叶晨微抬头看了眼已经灰蓝的天色摇头:“你不想玩的话,我们就走吧,我都是下了晚课再来荡秋千,边玩边背书。”
光是她这么说,沐知景便能猜到那是一种怎样惬意的时光了。
于是于他往往伴随着鞭声与笑声,充斥着血腥味的秋千,也难得带了点悠闲色彩。
“你不喜欢荡秋千吗?”去往玉衡峰的路上,叶晨微问他。
沐知景摇头,过多的,却不再说了。
叶晨微笑道:“我忽然想起来,小时候在长白,我捡到的一只白色的小狐狸也不喜欢秋千。”
沐知景抬眼,素日里平静的琥珀色眸子溢满一池春水,被微风吹皱。
他听到自己问:“一只白色的狐狸?”
牵手
少年一激动, 原本已经收回去的尾巴和耳朵又不可抑制地冒出来,忠实的表达主人的情绪。
叶晨微忍不住踮脚去摸他的狐狸耳朵,笑道:“毛色和你一样洁白, 只不过它眼睛是金色的, 眼圈和耳朵也晕了一点点金。那可真是, 我见过最胆小的一只狐狸了。”
原来记得的不是他。所有的情绪在一瞬间收回, 少年嘴角动了动, 并没有露出一个体面的笑容。
他人身没有隋舟那颗蛊惑的眼下痣,妖身也没有能让叶晨微记忆尤新的金色。
沐知景把耳朵收回去, 抓住她的手拿下来,不让摸了:“快走吧。”
叶晨微以为他不耐,讪讪收回手,像一个做错事情的孩子。
沐知景于是半蹲下身, 重新露出自己那对纯白无瑕的狐狸耳, 对她道:“你可以再摸一下。”
“只是没有漂亮的金色。”少年别过眸子,声音微若蚊呐。
叶晨微却没有再碰他,而是转身道:“快走啦, 再不走天真的黑了。”
天色已经变为深沉的暗蓝色,他们的影子也消失不见。
叶晨微走在前面, 沐知景走在后面, 一路无言。
路上也会碰到匆匆路过的内门弟子,叶晨微笑着同他们打招呼, 收到一句又一句充满善意的促狭或者问候。
但是落在沐知景身上的目光, 便附带了些隐晦的打量、轻蔑甚至敌意。
叶晨微发觉之后, 什么都没说, 再次牵起了他的手。
明目张胆的偏爱之下,那些恶意的目光确乎少了一些。
一直走到玉衡峰下, 叶晨微松开了握住沐知景的手。
沐知景泰然自若地踏上唯一的小路,问道:“是从这里上去吗?”
叶晨微点头。
她不常来此,山海宗的几位长老也心照不宣地没有再为玉衡峰寻找新的峰主,加之这里是颂章仙君生前居所,也没有其他弟子敢在这里造次,因此相比于其他几峰,玉衡峰难得静谧。
曲径通幽,叶晨微踩断一截树枝,清脆的咔嚓声响起。
沐知景下意识回头看,问道:“没事吧?”
少女俏生生立在阴影中,安然无恙,解释道:“踩到了一节枯枝。”
沐知景想到傍晚她露出的一手平地摔的本事,仍是不放心:“我背你吧。”
叶晨微走上前,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却不是让少年背,而是笑道:“沐知景,这里是山海宗,是玉衡峰,颂章仙君庇佑之地,或许看着阴森些,其实没什么好怕的。”
顷刻间,两人再次互换了位置。
“唉,没有吃人的野兽,也没有无眼的刀枪陷阱,很安全的。”
沐知景皱了下眉。不知为何,他竟从叶晨微口中听出一点失落。
岔开的频道此时重新汇聚在一起,沐知景开口问道:“长白有吗?”
“有。”
话题接上了。
沐知景想起幼时的那次相遇,女孩同样狼狈的样子,忍不住笑了一下。
看来爱冒险这一点,从小到大,她就没变。
但他很快就不笑了。
因此一路上都在上涨的虐点突然回弹了一下,本来已经是负四百整,因为他这一笑,又变回了负四百零五。
阿黎将虐点情况告诉了叶晨微。
少女于是用晦涩不明的目光回看了沐知景一眼,有气无力:“快到了。”
阿黎得到的信息更多。
“阿黎,帮我记一条,不能擅自摸了他耳朵。哎,不用记了,我觉得我忘不了。”
阿黎问为什么。
叶晨微道:“我刚刚只摸了耳朵,然后他这么受伤。”
感觉到错频的阿黎决定为大号争取一下:“可能一开始,他觉得你嫌弃他的耳朵不如另一只白狐狸漂亮。”
“为什么要比较?我顶多嫌弃过小野的狐臭。”
沐知景默默地动动鼻子,确定他没有狐臭。
“后来想让你摸你也不摸了。”阿黎道。
“我……”叶晨微瓮声瓮气,“我当时好像是有点恨铁不成钢。”
“他都生气了,干嘛还那么迁就我。我还要总是做那些事。”
阿黎笑道:“兴许他不在意呢?”
叶晨微道:“可我介意呀。”
“我也不明白,我与前世差了那么多,为什么他都还是一条筋。”
阿黎沉吟片刻,道:“因为都是你。”
“你养过狐狸,也知道狐狸痴情。同样都,狐妖最难过的是情劫,且生生世世唯一。”
叶晨微长叹一口气:“孽缘。”
“沉默”间,天空已经挂上了上弦月。
他们也已经走到了玉衡峰的揽秋殿。
明桑独居揽秋殿,并不喜欢外人踏足此地,是以每次出任务回来都是她自己亲自打扫居所;叶晨微不常来此处,但颂昊仙君仍吩咐弟子每日前来打扫,保持院落干净。
但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揽秋殿,依旧是好多日没有打扫过的样子。
叶晨微登时有些无语。
逻辑呢?为了沐知景独自一人打扫偌大的揽秋殿至深夜的剧情,逻辑都没有了。
叶晨微拦在沐知景身前。
沐知景抢先开口,主动加戏,幽怨道:“对不起,是我不配进入。”
什么话都没说的叶晨微伸手摸了下沐知景的额头,不解道:“没烧说什么胡话……”
阿黎:“负四百零三别掉回去。”
叶晨微让开,有气无力念经过加工改造的台词:“进吧。好好打扫,天亮之前必须一尘不染。”
***
叶晨微醒来的时候,是在揽秋殿的卧房内。
起了雾,天边朦朦胧胧看不清楚,清晨的辉光只绘出一个轮廓。
叶晨微下了床,推开门,被清冽的水汽扑了一脸。
“沐……”少女刚要开口喊,忽而住了嘴。
她记得昨夜自己命令沐知景打扫揽秋殿之后,就坐在了院中石椅上独自修炼。一直到夜深,沐知景把不知不觉睡着的她叫醒,又带着睡眼迷蒙的她来到已经铺好床榻的卧房,引导着昏昏欲睡的她施了一个清洁咒,又帮忙拆下她的发带,一直到她盖好被子才离去。
那时应当已经很晚了,此刻恐怕沐知景还沉浸在梦乡里。
叶晨微并不知道沐知景具体休息在了哪里,但揽秋殿房间众多,兴许他卧在其中的某一间。
时间还早,少女蹑手蹑脚打算出门寻些吃食,顺便再给沐知景带回些来。
结果一出门就碰到了前来寻她上早课的燕云山。
燕云山很是意外,笑道:“今日居然不用人叫了。”
“嘶——”叶晨微倒吸一口冷气,苦笑道,“还想用完早膳睡个回笼觉呢,结果忘了还有早课。”
燕云山笑道:“五休二,今日是第二天,还要早起三天。”
叶晨微眼睛亮了亮:“大师兄你转性了,居然把六休一改成了五休二。”
燕云山摇头道:“大师兄可没这个权力,快走吧。”
叶晨微跟上他,问道:“沈长老改的?”
早课在早膳之前,包括阅读和晨练。平日里燕云山不出任务,早课便由燕云山带领,若燕云山领了任务,则由藏书阁的沈长老代劳。
岂料燕云山还是摇头:“听闻沈长老已经不带早课了,听闻换成了一位常年在外的长老。”
叶晨微没有多想,由衷道:“新来的长老真是大好人,那只能祝沈长老出关之后再不用辛劳带早课了。”
燕云山失笑:“你的任务报告写完了?”
叶晨微不满地看向燕云山:“大师兄,昨天咱们刚回来,夜明珠的事也和师父交代了,报告不用那么着急的。”
燕云山:“别让我抓到你在最后一天通宵写报告。”
叶晨微瞪大双眼:“哪位勇士居然敢最后一天才写,佩服佩服。”
燕云山扶额,不想再理会“勇士”本人。
笑闹间,已经来到了内门弟子集中上早课的开阳峰。
温蕊来得早,正在静室门前的切磋场上上独自练习鞭法,见到叶晨微二人,抬了抬头。
叶晨微迎上去,抬头一笑,以作回应。
燕云山亦是一笑,只不过离远了一些,并没有靠近。
“大师兄真是辛苦了,这么早就带微微来了。”温蕊笑道。
叶晨微连连摇头:“非也非也,今日我是自己起的。”
温蕊伸手蹂躏叶晨微的发顶,笑道:“那咱们微微可真厉害。”
她撇下微微,走向燕云山。
岂料燕云山后退一步,道:“温师妹可否先把鞭子收了?”
温蕊一愣,似乎明白了什么,收起鞭子,苦笑道:“大师兄先前还夸我用鞭飒爽。”
燕云山道:“温师妹确实适合用鞭不假。”
温蕊的眼睛亮起来。
叶晨微在旁边看着,心中难免唏嘘。
温师姐适合用鞭不假,但大师兄却是对用鞭的温师姐产生了阴影。
不一会儿,切磋场上三三两两来了许多人,佟安和虞柏掐着点赶到,兴许是来得太急,两人脸色都不怎么好。
叶晨微还想打个招呼,炫耀一下自己今日的早到,便已经到了列队晨练的时间,她便也来不及说些什么。
静室里走出来一个微胖的陌生长老。
叶晨微不认识他,却听一旁的虞柏道:“是颂词师叔。”
叶晨微对这个称号有印象。
晨练需要先统一练习剑招,然后两两组队喂招切磋。叶晨微一直都是与温蕊组队的,此次也不例外。
燕云山此次是与佟安组队,虞柏则被颂词仙君叫到了一边,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切磋过后,就是进入静室读书,叶晨微没进去,因为颂词仙君叫住了他们五人。
晨练时,微胖的长老絮絮叨叨,颇为德育课长老的风采,此时面对排排站的五个人,他却有些沉默了。
虞柏低着头。
叶晨微听到了浅浅的吸鼻子的声音,像是在抽泣。
她猛地看向颂词仙君,发出了关键一问:“颂词师叔,沈长老为何不教我们了?”
哄她
“你们刚刚出任务回来, 兴许还不知晓。沈长老他,在于妄生门一战中身陨,今后由师叔来带你们的早课。”颂词仙君叹道。
他挥手连几人回静室晨读, 不再说什么。
万物之间, 自有缘法, 强加干涉, 必会带来更加惨痛的代价。
颂昊仙君当日叫颂灵仙君瞒下此事, 就是不想叫本是好心的几个孩子心中有负担,甚至产生心魔。
小师叔曾为卧底妄生门的颂词卜算过, 颂词仙君有一生死劫难,九死得一生可破境,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就此身死道消。
这样的劫难,不知何时会降落, 旁人亦无法插手。
颂词仙君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境界一落千里,沈长老长眠妄生门,魂归故里。
想明白了的叶晨微如坠冰窟。
里面唯一的变数, 就是提前预知了剧情的自己。
因为她选择插手了颂词仙君的劫难,害死了沈长老, 亦害得颂词仙君境界一落千丈。
晨读读史, 要求弟子们以史为鉴,不再重蹈前人覆辙。
叶晨微攥紧书页一角, 许久不曾翻动一页。
一直到下了早课, 将将缓过来的温蕊叫她一起去用早膳。
叶晨微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只知道最后是将温蕊打发走了, 自己立着书坐在原处发呆。
三尺台上的颂词仙君走下来,在这个掌门爱徒的肩膀上拍了一下。
轻轻拍了一下。
然后咳嗽一声。
叶晨微茫然放下书, 看到颂词仙君做到前桌,掏出一块帕子:“擦擦吧,再哭就变丑喽。”
叶晨微接过帕子在脸颊上轻轻一擦,看到帕子上深色的水渍,这才恍然发觉自己已经哭了。
她哭着说对不起,然后趴在桌子上,从小声抽泣到放声大哭。
“好了好了,好孩子,莫哭莫哭。沈长老只是去了奈何桥,十八年后兴许还能做你的弟子。”颂词仙君拍着她的背,像安慰小孩子一样哄着崩溃不已的少女。
叶晨微被接来以后,他曾回宗见过这个小姑娘一眼,好巧不巧碰到小姑娘第一次斩杀入魔的妖兽,血喷溅了她一身。
她还认不全宗里的长老们,错把他当成另一位身形相近的德育课长老,抱着他的大腿哭的稀里哗啦的,嘴里喃喃不清说些什么“死了”“我杀的”一类的话。
那妖兽血也蹭了他一衣服。
最后还是掌门赶来,唱着小姑娘娘亲教给的童谣把人哄睡了。
颂词仙君不知,他越哄,叶晨微心中越酸涩,因此这泪,总也止不住。
“叶晨微,哭什么?”识海中,阿黎突然出了声,声音还有些疲惫。
叶晨微也没有精力同阿黎说话,她咬住唇,抽噎不止。
阿黎的声音变得严肃:“你不插手,颂词会魂飞魄散;你插手,沈长老只是重入轮回,颂词仍旧在世。这不过是产生了新的可能,你哭什么。”
叶晨微抽抽噎噎问颂词仙君:“沈长老,真的,会,回来,吗?”
颂词仙君道:“这劫难本该属于师叔,沈长老是替人受难,天道怎会过多苛责?”
叶晨微盯着他,颂词仙君坦然不惧,问道:“不信师叔?”
叶晨微摇头,又点头:“想,信。”
“师叔像是会骗人的样子吗?”
叶晨微低头不答话,泪珠啪嗒啪嗒往桌子上掉。
“沈长老已入轮回,我亲眼所见。”门口的半妖少年喘着的粗气,似是急匆匆赶来。
“沐知景……”
“妄生门我最了解,他虽毙命,魂魄完好无损。”沐知景缓了口气,站在门口指天发誓,“半妖沐知景以心魔立誓……”
“你别……”叶晨微要去阻止。
“若有半句虚言,心魔缠身,永世不得超生。”但已经迟了,沐知景语速又急又快,立完心魔誓后,浅色无情的眼睛盯着叶晨微,问道,“放心了吗?”
叶晨微说不出半句话。
沐知景便对颂词仙君道:“叨扰仙君,告辞。”
说罢转身,毫不拖泥带水地离开。
颂词仙君叹道:“你若不信,师叔也以心魔立个誓。”
“颂词师叔,对不起,我不该胡思乱想。”
叶晨微不得已信了大半,但她看到沐知景与昨日天差地别的冷漠态度,被自责与悲伤装的满满当当的心空了一小块。
“颂词师叔,师父罚了我去藏书阁抄书,弟子也先告退了。”
颂词仙君看着微微平复了些心绪的少女离去,长叹一口气。
难怪掌门师兄说,微微这孩子比她母亲还要敏感聪慧。
他残躯一副,立个心魔誓不叫什么,那狐狸半妖立了却是直接自断了前途,对微微倒也情根深种。
不过也好,在妄生门狐狸半妖的狠辣叫人咋舌,如今他有了情,便是有了牵制,做许多事便有了顾忌,就算走不上正途也能为宗门的一把利剑。
***
用完早膳的几人心照不宣地给自给叶晨微带了些吃食到藏书阁。
若要问最能彰显宗门底蕴的是什么,无疑是各宗门的藏书阁。
作为仙门第一大宗,山海宗藏书阁里的书从第一层到第九层,上至道法自然,下至农林渔牧,天文地理无所不容,包罗万象,是以作为容纳这些书籍的建筑,藏书阁修有九层。虽是建在山谷河流边,高度却足以比肩常青山脉最矮的一座山峰。
余下八层书籍各有分类,第九层为专供弟子阅览誊抄之所。
叶晨微正从第九层沿着旋梯下行,对扶手进行第二遍的擦拭。
她放空了思绪,擦拭地极为认真。
楼下几人面面相觑,最终派出佟安提着食盒上了旋梯。
“微微,先休息一下吧,吃点东西,你都打扫完了,我们做什么呢?”佟安将手搭在扶手上,挡住了叶晨微接下来要擦拭的地方。
叶晨微抬头看着他道:“谢谢佟师兄,我不饿,只是想自己静一静。”
“那好,”佟安将食盒递给她,笑道,“那你先吃完,之后随便你躲到哪个角落自己静静,我们都不管。”
话已至此,叶晨微虽然没什么胃口,但还是接过了食盒。
“这么沉,连带午膳晚膳都有?”
佟安笑着拿过叶晨微手中的抹布,道:“那倒不是,我们给你带的时候彼此没有商量,这还是其中一半,另一半在大师兄手里。”
“先去吃,打扫的活计交给我们,肯定给你留一部分。”
叶晨微忍不住笑了下。
她提着食盒下楼,与等在楼下的三人打了声招呼:“大师兄,温师姐,虞师兄,我没事,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
燕云山摇摇头,笑道:“没事就好。”
温蕊安慰一样抱抱她:“吓死师姐了。”
虞柏只站在另一边笑。
燕云山见她没事,转而问道:“温师妹,虞师弟,你们不是在关禁闭,怎么也来了藏书阁?”
温蕊想起来,哭笑不得道:“我师父听掌门罚你们来了藏书阁,还要上早课,临时改了我禁闭的罚,说什么还是掌门师兄想的周到。”
虞柏叹道:“师父说,他们三个照常上早课,我们也不好继续关禁闭晚起,就也给赶来了。”
燕云山已经拿来角落里的扫把,顺道扔给了虞柏一把,笑道:“你们来的正好,我和微微两个人还不知道要打扫到何时。这两个人是罚,五个人,可就算不得罚了。”
温蕊刚要说话,便听燕云山又道:“温师妹你看着微微,让她好好吃。”
温蕊顺水推舟,领着叶晨微往外走:“得嘞。”
叶晨微抱着食盒乖乖跟着,看上去真的已经没什么事了。
食盒里施了术法,打开还是热气腾腾的,叶晨微看到一模一样的两个套餐,忍不住去看温蕊。
温蕊一脸无辜的样子:“大家都是按照你早膳的口味拿的。”
叶晨微一想也是,她在山海宗用早膳,来来回回也就那几样,几乎从未变过。
青山绿水中,坐在藏书阁门外的台阶上,温蕊看着叶晨微吃完其中一份早餐,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尘,笑道:“走吧,吃饱了,该干活了。”
叶晨微收起食盒,跟着进了藏书阁。
这个时间段长老和弟子们多在上课修炼,藏书阁中人并不多,作为惩罚,掌门又把平时在此打扫的十数杂役弟子都撤了出去,是以此刻偌大的藏书阁只剩下他们五人。
正如燕云山所说,两人打扫是惩罚,五人打扫就算不得什么了,而且有了虞柏的水灵根,也省了去河边打水,因此他们短短半个上午就完成了一天的工作量。
叶晨微一反常态地没有偷懒,而是躲在了九层的一个角落里,铺平纸张,写写画画。
温蕊凑上去看,只看到一堆鬼画符。
“这是什么符咒?”她问道。
叶晨微解释道:“不是符咒,我在梳理这次任务中发生的事情,好写任务报告。”
温蕊见平日懒散的小师妹竟勤快了起来,自己也找了一处地方,解决还未上交的任务报告。
叶晨微执笔,从下山开始一点一点回忆复盘此次任务中发生的事情,上一条线是她的,下一条线是明桑的。
一开始并无明显差异,直到她离队迷路,两条线发生了相似却截然不同的改变。
叶晨微还记得那次他们受邀上山查探夜袭村庄的妖兽,过程很顺利。临下山的夜里,她被远处的一簇鬼童子吸引。
事急从权,她一路追寻那鬼童子,一脚踏入了幻境之中。
她看到了明桑在河边戏台唱戏刺杀,以及明桑与已经成为魔尊的沐知景微妙的纠缠。
再然后便是记录了未来的书,就连阿黎也以系统的身份卷入。
再就是突然出现在她身边的沐知景。
少女眸色一暗,笔尖滴落浓稠的墨。
“阿黎,现在虐点多少了?”
“一。”阿黎解释道,“所欠的虐点已经清空了。”
哄他(上)
短短不到半天时间, 究竟发生了什么?
叶晨微丢了笔,雪白的宣纸上晕染开深色的墨,先前梳理的内容也渐渐模糊。
“阿黎, 是发生什么了吗?”叶晨微站起身, 匆匆下楼。
阿黎劝慰道:“是隐藏剧情里的内容, 他知道了同你的关系而已。阴差阳错, 不是什么大事, 放宽心一些。”
“和我的关系?”叶晨微不解问道,“什么关系?”
“互为劫难。”阿黎道。
叶晨微顿住脚, 就在阿黎以为她要回去之时,叶晨微接着加快了脚步:“不行,我去看看他。”
阿黎没有阻拦。
叶晨微也并没有找到他。
她一边翻阅识海中的书籍,一边去往沐知景此刻可能会在的地方, 不出意外皆扑了空。
最后是在揽秋殿外的台阶上, 发现了露着肚皮晒太阳的小狐狸。
小狐狸看起来状态很好,每一根毛发都泛着金光。
叶晨微悬着的心放下,一下子笑了:“你好清闲。”
沐知景见到她, 化为少年,面上却没有叶晨微想象中的惬意表情, 他道:“我进不去藏书阁, 不能帮你们打扫。”
叶晨微愣了下,旋即笑道:“该是我说对不起才对, 本想给你带早饭的, 结果有事耽搁了。”
沐知景道:“今早玄空仙君已经带我去过膳房了。”
叶晨微道:“师叔祖他老了, 对妖总有些偏见, 若是他说了什么不好听的,你不要太放在心上。”
用“老”这样直白的词汇来形容山海宗辈分最大的玄空仙君, 虽然没有脱离事实,但听起来实在也是大逆不道。
“嗯。”沐知景点点头。
“你真的不要太放在心上啊。”叶晨微又重复了一遍。
沐知景看着她,无奈笑道:“你总是不信我。今早我立了心魔誓你还不怎么信,现在难不成还叫我再立一个?”
叶晨微眨眨眼,捂住嘴巴,半晌才道:“你居然都学会打趣我了。”
沐知景低头笑了下,不说话。
叶晨微见他如此状态,提着的心渐渐放下来:“你既无事,我就先回藏书阁了,晚上会回来,要帮你带饭吗?”
沐知景摇头:“不劳烦。”
叶晨微转身笑道:“那我先走啦,晚上见。”
“晚上……”少年认认真真地回应,一直到她的背影消失不见。
那个“见”字也未曾说出口。
可惜叶晨微正巧收到了师兄师姐要她带午饭的信息,并没有停留下来,确保他说完这句话再走,也就并没有发现少年流露出来的细微异常。
这是一段不对等的关系,少年满心满眼都是少女,可惜少女心里还装了其他许许多多的事情以及许许多多的人。
关于此,沐知景不会在意不会提,阿黎也没有提。
当事人如此,其他人自然更加忽略了这一点。
即便发现了,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像今晨玄空仙君说的那样,他与叶晨微虽互为劫难,但在仙门眼里,二人乃是天壤之别,保谁弃谁,并不需要言明。
颂昊仙君的金色锁链缠身不疼,玄空仙君补上的符咒却是一样的剔骨之痛。
这是对他认不清自己的惩罚。
***
叶晨微回到藏书阁,看着刚刚开始梳理的双线被自己一时的心神不宁毁掉,忽然想起一件事。
那个鬼童子。
她是因为追赶鬼童子而落入幻境,进而引发了后续一系列的事情。
但那只鬼童子呢?
它是约她入局的因,最后形成的果却并没有它。
墨笔勾勒出一个不圆满的圆。
叶晨微根据时间,接着去思索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误入妄生门。
明桑得知父亲的死亡与沐知景脱离不了关系,颂词仙君身死道消。
她在得知沐知景出身妄生门之后,看到沐知景心中仍存的善念,颂词仙君九死一生活了下来。
叶晨微的笔尖有些抖,但终究是落下了。
这是最开始的两个不同点:一是明桑恨上沐知景极尽折磨,她并不恨沐知景一直钻空子;二就是颂词仙君,颂词仙君活下来,作为交换,沈长老不幸遇难。
第二点已经相应地产生了因果,而第一点还未有不妥。
再就是在湄海发生的事情。
湄海是他们此次的任务所在,但其中所发生的事情多在湄的梦境中,留影石并不记录,两条线的不同,也不是她主观可以控制的。
叶晨微放下笔,不自觉摩梭起自己的平安扣。
是平安扣。
湄是因为平安扣将他们引入了自己的梦境中,并提前了骊朝这一情节。
叶晨微抬起手腕,看到光芒在洁白的玉质上流转。
它的名字寓意很好,但也只是一种寄托。
叶晨微一直都是这么认为的。就连阿黎的出现也没让她动摇这种想法。
“它叫平安扣,能保佑我们微微平安顺遂。”这是娘亲将平安扣戴到她手上时的原话。
她与娘亲生活在长白,长白不是仙山,他们也自然而然过着凡人的生活,叫她忘记了,娘亲原也是仙门弟子。
叶晨微停笔。
如果说她与明桑一切不同的根源,那就是父亲死后,明桑的娘亲殉情,而她的娘亲将她带离了山海宗,定居长白。
湄说的,应该是真的。
明桑是她,是娘亲逆转时空前的她。
少女来到窗边,被风吹起额发。
忽而想起自己一书架的话本中,她最喜欢的话本曾经提过这样一个问题——我们的情绪为书中人的喜怒哀乐而牵动,又怎知,自己不是书中人呢?
那是一本很新颖的话本,一个故事分出了许多不同的走向,读者可按照自己的心意选择不同的选项,并跳到相应的页数,亲自为故事选择一个结局。
叶晨微回到书案旁,笔悬停了许久,迟迟没有落下。
她慢慢地,慢慢地,写了一个“虐点”。
有点像是做任务,领资源,然后获得选择的权力。
阿黎肯定道:“这个思路,可以试一试。”
***
晚上见的约定没有完全说完,叶晨微自然也没有在晚上见到那只小狐狸。
甚至不止晚上,一连好几天,她都不曾再与沐知景有过任何照面。
叶晨微忽然意识到,沐知景在躲着她。
一直到前一天玄空仙君当众宣布替自己那早夭的徒弟收乔镜为徒。
玄空仙君德高望重,早年曾收过一个徒弟,可惜早早死于劫难之中,他此举,无疑将乔镜推向一个极高的地位。
多日以来,宗门内议论的最多的便是这位横空出世的少年天才。
叶晨微对此毫不意外。
虽然来到山海宗的过程与前世略有不同,但这一点小小的改变并不会令身负天道气运的宝珠蒙尘。
次日晨练,已经恢复无虞的乔镜由掌门领着来到切磋场,与燕云山组队喂招。
同叶晨微一队的温蕊有些心不在焉。
叶晨微收了剑:“温师姐?”
温蕊回过神来,歉意一笑:“微微我昨夜睡得太晚了,有些不舒服。”
叶晨微看出来,并不戳破,只是笑道:“正好我也累了,师姐咱们装装样子,颂词仙君不会发现的。”
温蕊想说若是大师兄一定不会任由叶晨微这么干,但是她往那个方向看一眼,默许了。
大师兄现在哪有功夫关注她们?
这样做的后果就是,“不会发现的”颂词仙君拿着书给两人头上一人来了一下,并喜提叫师父的荣誉。
始作俑者叶晨微抱头,神色无辜。
共犯温蕊低头看着脚尖。
颂灵仙君头一次面对这种情况,转头看掌门怎么处理。
结果颂昊仙君见怪不怪,拎起小徒弟就走,没走远就把人放下了,板着脸道:“给你放一天假,明天不许再给师父丢人了。”
正准备有样学样的颂灵仙君:“……”
有这么宠小徒弟的吗?
叶晨微笑眯了眼,嘴里喊着师父万岁,跑了个没影。
留颂昊仙君在原地摇头叹息。
叶晨微本就去玉衡峰去的少,这几日虽然因为不见沐知景往那里跑了几回,但多在晚上有空闲的时候,这时候几乎从未踏足玉衡峰。
是以无心插柳,她终于见到一直躲着自己的沐知景。
前一世,宗门内弟子因为她的态度对沐知景多有恶意,这一世,她明显表现出自己在“罩着”沐知景,却没想到还是一样的结果。
沐知景被吊在树上,上半身不着寸缕,被写满了乱七八糟的秽语。
有两名内门弟子围在那里,交替用藤条鞭打他的前胸后背。
少年低着头,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你们做什么!”叶晨微历喝一声,终止了这场酷刑。
“沐知景?”她旁若无人,连忙上前将沐知景从树上放下来。
少年似乎是昏迷了,软软地倒在叶晨微怀里。
“逃早课,伤害同门,自己去刑堂领罚。”
平日里亲切爱笑的小师姐如此严厉,引得两名弟子面面相觑,最终有一人忍不住上前来辩解:“小师姐,我们不是……”
“不是什么?”叶晨微不耐烦打断道。
兴许是察觉到熟悉的气息,沐知景睁开了眼。
他拉了拉叶晨微的衣角,哑着嗓子道:“我没事。”
同阿黎的声音很像。
“哎呀,我来说。小师姐想必不知道宗门内的流言。”另一名弟子见状上前,掏出一颗留影石。
“流言为何称为流言你们不懂吗?”叶晨微小心翼翼扶正沐知景,耐心也告罄,“还不快去。”
“您看看就知道了。”那名弟子一跺脚,直接打开了留影石。
他看了眼刚刚还被自己吊在树上鞭打泄愤的少年。
少年安静地垂着眸子,对接下来宣判毫不在意。
[留影石里,只看得清少年独自一人,身后是血海,对立面的藤蔓缠绕着两个人,还有一人控制着藤蔓。
被束缚的其中一人是燕云山,另一人看不清面容。
“他死?”
“还是他死?”
沐知景一抬手,什么都没说。
“那好,他就归本座了。”
燕云山怒视着,被藤蔓扎到巨石上。
血喷射出来。]
“而且,我们这行为也是师叔祖默许了的。”留影石放完,那名弟子又插嘴道。
叶晨微面无表情看完,眸光扫过他们:“知道了,你们叫什么名字?”
两人心中有倚仗,自然不怕。而且大师兄和小师姐同出一门,感情深厚,他们自觉此举也是在为大师兄报仇,因此并不怕,依次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叶晨微果然没有再为难他们,只是道:“也告诉其他人,不准脏了玉衡峰。”
沐知景垂眸一笑。
哄他(下)
叶晨微甩手放开他, 问道:“笑什么?”
沐知景摇头,态度诚恳:“叶姑娘看错了,没笑。”
叶晨微拿起这块留影石, 重新放了一遍。
“沐知景, 和大师兄一块被绑的人是谁呀?”留影石的光照在少女的脸上, 影影绰绰。
“不知道。”
“我看着像虞师兄, 你不知道虞师兄是谁吗?”
“……”沐知景沉默了一下, 缓缓答道,“是他。”
叶晨微叹了口气, 站起身,朝他伸出手:“先回揽秋殿吧。”
沐知景默然,没有动弹。
叶晨微又道:“我记住了他俩的名字,不会这么轻易放过的。你要知道,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沐知景将手搭上去:“我不是君子。”
叶晨微:“嗯, 你是狐狸。狡猾的狐狸。”
沐知景站起身,不说话了。
他注意到自己鞭痕秽语密布的上半身,当真变回了小狐狸。
只不过是脏兮兮的小狐狸。
叶晨微一把将他抱起, 给挣扎的小狐狸捋毛:“你别乱动,我也不乱摸。你一乱动, 我摸到什么可就说不准了。”
曾经被摸到尾巴根的小狐狸霎时僵直, 一动也不敢不动了。
叶晨微将他抱回揽秋殿,在揽秋殿内转了个圈, 最后找到了殿外的温池处。
她站在温池边, 举起了手中僵直的小狐狸。
“沐知景, 我想把你直接扔下去。”少女道。
本可以轻易挣脱的小狐狸只是闭上了眼, 没有动。
叶晨微作势要松手。
小狐狸身上的毛被水汽淋湿,还是不动。
叶晨微到底没忍心, 轻轻把他放进了水里。
小狐狸在水中打了一个滚,打湿了叶晨微的衣角。
叶晨微:“?”
小狐狸凫水,像个犯错的孩子,游远了。
叶晨微道:“你先在里面玩会儿,好了就出来找我。”
温池水还有疗养的功效,不单单能洗去沐知景身上的墨迹,还能缓解他被鞭打的疼。
到出乎叶晨微意料的是,沐知景并没有多待,不过几个呼吸的功夫,他就出来了。
叶晨微回头,见少年已经恢复了干干净净的样子。
“你好了?”少女有些不确定地问。
沐知景点头。
叶晨微道:“那行吧。你坐下,我们好好聊一聊?”
“好。”沐知景没有拒绝,坐在了叶晨微对面。
“你这两天为什么躲着我?”
沐知景不去看她的眼睛,轻声道:“没有躲着。”
“没有吗?”少女又问了一遍。
“没有。”少年还是那句回答。
“真的吗?”叶晨微盯着他。
沐知景摇头:“不是躲着。”
“那是什么?”
沐知景看着她,欲言又止。
“你说。”叶晨微不觉放轻了声音。
阿黎突然又从识海里冒出来,不知道是哭还是笑,说道:“他在躲剧情,结果没躲过。”
叶晨微脑子一空。
明桑将沐知景带回自己的地方,工种号梦白推文台许多天不闻不问,有一日见到其他弟子正欺负沐知景,不问青红皂白,将沐知景带回去又抽了一顿。
“我说不出来。”
“说不出来我就打你。”
沐知景死猪不怕开水烫,索性闭眼:“你打吧。”
“我想用藤条打。”
沐知景睁开眼:“在山脚,我给您取来?”
“打你会手疼。”叶晨微骑虎难下,硬下。
沐知景摇摇头,不给台阶:“我不想说什么,你还是动手吧。”
叶晨微没说话,一言不发地离开。
沐知景做在原处,眸里晦涩不明。
少女如一阵风,去也快,回也快,再回来时,果然带了一根藤条。
她气势汹汹地进门,对着沐知景后背就“啪啪”三四下。
然后扔了藤条。
沐知景僵硬回头。
不疼,一点都不疼,他坐在椅子上,藤条全打椅子上了。
少年站起来,牵了牵嘴角,努力上扬:“你不必心软,他们今日欺我,我日后必会十倍还回来的。那时可能,直接就杀了。”
叶晨微道:“我知道。”
“我也知道,我今日欺你,你以后也会还回来。”
沐知景不答话,只在心里说了句不会。
“但你现在还不了。”叶晨微道。
“是。”沐知景坦然承认。
“那不妨听我的……”
“好。”沐知景不假思索道。
叶晨微看着他。
沐知景由她看着。
叶晨微其实有好多问题想要问他,但到最后,她什么也没问,只是絮絮叨叨:“留影石的事情,我信你。大师兄这些日子一直在藏书阁,并不知道此事,他不是故意让流言传播的。”
“嗯。”
“那两个人的事情,我也会解决,结果你若不满意,可以再同我说,但你不能动手杀人。”
“好。”
“以后遇到什么不公,可以去找师父,师叔祖辈分再高,也不能不给师父面子。”
“找你呢?”
叶晨微摇头:“我不行。”
我怕我揍你。
听到少女嘀咕的阿黎不由一笑。
“好。”沐知景依旧是干脆利落的一个字。
但是当天下午,沐知景好巧不巧地打碎了揽秋殿里的一个花瓶。
叶晨微没有想到,所谓的剧情,她躲过了第一次,没能躲过第二次。
谁都知道一个花瓶没什么,叶晨微能放过,明桑不能放过。
她找到上午刚收起来的藤条,站在跪地的沐知景面前,迟迟不下手。
“小师姐,求您快些罚完,我还饿着肚子。”沐知景垂眸轻轻一句,无奈之中又多了点宠溺。
叶晨微瞪大眼睛,有些不可思议:“你你你,你饿了?午膳才过去半个时辰。”
“是弟子逾矩了。”沐知景摇摇晃晃从地上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你站住!”叶晨微一只手拉住他的手腕不让走,另一只手从储物香囊里掏出一笼糕点来递给他,“小心吃成胖狐狸。”
不知道是那个字触动了沐知景,少年甩开她,也不接这笼糕点,快步离开了。
只留少女站在原地。
“你中午去膳房什么都没吃是吗?他们克扣你的伙食了?”
少年没回答,但是他也没坚持走几步,就在叶晨微面前倒下了。
“哎你!”这一回,叶晨微及时跑过去把他接住了。
叶晨微迟疑了一下,尝试着将人抱了起来。
刚走两步,就感觉胸口有点痒,低头一看,少年那一双毛茸茸的耳朵不知道什么时候露了出来,她一动,那耳朵上的绒毛就轻轻扫过她。
不止耳朵,那条更为柔软的大尾巴也耷拉在地上,尾巴尖沾染了灰尘。
叶晨微艰难抬高了一点,一直到把人放在榻上。
肤白,唇红,安安静静地,像个鲜衣怒马的少年郎。
叶晨微发现自己从未看懂他。
不管是书中前世的他,还是现在的他。
或许但最后,明桑看懂了,但一切已是覆水难收。
叶晨微叹了一口气,将他安置妥当,想要去寻燕云山。
被衣带一拉,发现自己被少年紧紧攥住。
昏睡的少年感受到阻力,竟然渐渐松开那握紧的拳头——在眼角,缓缓淌出一滴泪。
这是他第一次在她面前哭。
悄无声息地哭。
“阿黎……沐知景他是梦到什么了吗?”叶晨微不由道。
阿黎没有回应。
然而等少女迈出门槛,再回头看,那滴泪已经悄然隐没在少年的发丝间。
等到叶晨微把燕云山叫到此处给少年诊脉,少年面上的泪痕也已经杳无痕迹。
就像从未来过。
燕云山刚刚坐好,不禁一皱眉。
他观面,心中隐约有了猜测,但还需再确定一下。
然而还未等他将手搭在沐知景的腕上,少年就已经醒了。
他翻过手,抽回来,声音冷淡:“我没事。”
“怎么没事?无缘无故还能晕了?”叶晨微皱眉道。
沐知景垂眸一笑:“饿的。”
面对这天差地别的态度,燕云山默然起身,对叶晨微道:“既然无事,师兄就先离开了。”
他有必要找师父去验证一下自己的猜想,如果是真的话……
“大师兄。”叶晨微拉着他的手,巴巴看着他。
燕云山回看了沐知景一眼,示意叶晨微附耳过来。
床上的少年神色淡漠,把床单揉皱了。
听完燕云山想法的叶晨微神色凝重,摇头,同样耳语道:“比起师父,我更觉得像……”
少女忽然哽住。
如果是掌门是山海宗的顶梁柱,玄空仙君就是山海宗的后盾,大师兄有什么理由因为一只半妖去责怪玄空仙君呢?
更何况,与大师兄心意相通的乔镜已经拜入了玄空仙君门下。
“大师兄,你先去忙吧,不用问了,这不是师父做的。”叶晨微最终什么也没说。
燕云山虽看出叶晨微的欲言又止,但见此刻少女不想说,也没有强求。
他匆匆来,又匆匆离开。
那边少年还在生着闷气,面前突兀地多了一碗肉粥。
“自己能吃吗?”少女坐在床边,毫不客气地问,“我喂你?”
沐知景接过碗,自己一口一口地喝。
他似乎是饿极了,喝得很快。
“慢些,没人和你抢。”叶晨微忍不住笑道。
“膳房没有克扣我的伙食。”沐知景出声道,“只是我是半妖,胃同凡人一样,吃不了生食,按照规定,也不能自己点火。”
苛责不会放在明面上,只会背地里进行。
“下一次,就说帮我带饭。”叶晨微道,“不会一直这样的,我发誓……”
沐知景用手捂住她的嘴:“我信你,用不着发誓。”
出气
当天晚上叶晨微就去寻了颂昊仙君。
见少女面上的不忿之色, 颂昊仙君一开始极为担心,还以为小徒弟受了委屈。
听闻是沐知景的事情后,颂昊仙君的态度就淡了很多。
他将掌门手令交给叶晨微, 笑道:“万仙盟出了点问题, 师父没有太多精力, 以后再遇到这种事微微自行处理就好。”
银白的一块, 叶晨微低着头握在手里, 有些蔫巴:“知道了师父,弟子告退。”
“微微, 你还有话想说。”颂昊仙君放下手中的卷册,叫住了要走的少女。
叶晨微抬起头,眨眨眼:“没有,再说就得寸进尺了。”
颂昊仙君被她说笑摆摆手:“那走吧走吧, 师父没空了。”
叶晨微将迈出去的脚收回来, 绕到颂昊仙君身后。
颂昊仙君戒备回头:“又有何事?”
小徒弟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恰到好处地捏肩,问道:“师父这是在忙试剑大会的事情?这么早就开始筹备了吗?”
试剑大会, 简而言之,就是各家子弟争相出风头的大会, 有个人对战、团体对战、实境演练等多种形式, 通常在每年的腊八举行。
叶晨微不记得最近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发生,如果师父没有敷衍她, 那就是让乔镜大出风头的试剑大会了。
但是, 现在六月还没到, 准备地是不是有些早了?
果然, 颂昊仙君摇头否认了这一说法:“试剑大会不用准备这么早。”
“那是?”
颂昊仙君沉默片刻道:“凡间近些日子不太平,万仙盟许多弟子下山除妖魔都遭了毒手。”
叶晨微深以为然, 道:“我们也差点就回不来了。”
这话点醒了颂昊仙君,他回头看向身后献殷勤的小徒弟,问道:“沐知景脱离妄生门也不久吧?”
“师父这是?”叶晨微肩也不捏了,直直立起身,面露不解。
落在颂昊仙君眼底,小徒弟这就是把人护了个彻底。他自然见不得小徒弟这个样子,秉持着眼不见心静的原则赶人:“要问他些事情,到时候你在旁听着,师父不吃狐狸。”
叶晨微刚想开口小小辩解一下,就又听颂昊仙君道:“行事的时候记得给你师叔祖留点面子,也是为你好。”
“哦。”提到师叔祖,叶晨微谨慎闭嘴,选择不再说下去,“那弟子走啦?”
颂昊仙君:“嗯。”
叶晨微:“弟子真的走了。”
颂昊仙君:“快走,师父不会想你的。”
“哼。”没得到想要的回答的叶晨微嘟嘟嘴,却也没有再纠缠。
她今日是来帮沐知景讨公道的,掌门手令在手,既然得到了讨公道必备的权力,目的自然也就完成了。
少女拿着手令,心情甚是轻松和愉快。
而在小徒弟走后,颂昊仙君再次陷入眉头紧锁的状态,显然事情并不如他所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
沐知景对叶晨微为自己讨公道这件事其实并不怎么放在心上。
他经历过的苛责与谎言太多,做事也是随心所欲,也并不在意他人的态度。唯对叶晨微向来都是下意识的予取予求,心里虽一直劝着自己不要总想从她那里得到些许的喜欢,只是情难自禁这份奢望。
既知是奢望,又何必整日惦念?
何况叶晨微从掌门处回来以后,一直看着他欲言又止,这就更加让沐知景相信她选择了放弃。
好在她没有再劝他不要动手。
结果叶晨微很是效率地翘了第二天的早课,手持掌门手令找到了颂合仙君。
手持掌门手令者的话就相当于掌门亲临的话,可便宜行事。
颂合仙君按照叶晨微抱上来的名字找到了那两名内门弟子,当即明白了掌门师兄明明知道自己极有可能同意叶晨微的要求,还要为何叫小徒弟拿上手令。
因为那两名内门弟子都有一个良好的家室,后面还有宗内长老罩着——掌门果然还是掌门,一举就把他可能会面对的难题推到了自己的身上。
颂合仙君将两人的卷宗交给叶晨微,道:“过两天师叔会召集所有内门弟子,当众剥夺他俩的修为并逐出师门,你就在一旁听着,不要出声,也不要把手令拿出来。”
结果少女并不买账,仰头看着他:“师叔,掌门手令就在我手中,师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您当然也不知道我要卷宗做什么。”
颂合仙君听到“师父不知道我要做什么”那句,几乎就想抽回卷宗把狂妄的小姑娘赶出去。听到最后一句,才发现爱哭的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可以独自面对一些风雨了。
颂合仙君并不过多纠结,答应了她:“好,有问题就来找师叔。”
叶晨微笑着点头。
“但是微微,”颂合仙君话题一转,表情也变得严肃:“如果师叔没记错,掌门师兄白日罚你打扫藏书阁,可并没有减掉你的早课。”
“师叔我错了,这就回去。”叶晨微连连讨饶,脚底生风跑了没影。
颂合仙君只能告诫自己这是别人家的徒弟,不能生气。
从颂合仙君那里回来之后,叶晨微就回了静室,因为迟到太久,颂词仙君要罚她戒尺。
叶晨微使出撒娇大法,把静室的三十戒尺改成了刑堂的三下藤鞭。
只不过她要点名要那两名欺辱过沐知景的内门弟子监刑。
戒尺打手,三十戒尺最多打红肿了;藤鞭鞭背,一下就能打出一条血痕来。
颂词仙君拿不准这小丫头脑袋里想的什么,但到底没忍心,最后把三下藤鞭改成了两下。
去刑堂的路上,即将受罚的本人悠哉悠哉,反而是监刑的两人互相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不妙。
当看到在刑堂门口的半妖少年时,那种不妙感达到了顶峰。
“沐知景?你在这做什么?”叶晨微事先只说会在今日将两人逐出宗门,并没有说过具体细节,对于他的出现也感到诧异。
沐知景凉凉的目光扫过少女身后两人,不带什么表情道:“犯了错,领罚。”
叶晨微眼尖扫过少年颈间露出的一点血痕,皱眉问道:“你犯了什么错要来刑堂?”
沐知景顺着她的目光猜测到了,拉了拉衣服,将那道血痕遮严实,道:“我没事,先离开了。”
叶晨微想他可能并不想见到自己身后的两人,因此并没有叫住离去的少年。
本来要离开的少年,再察觉到三人已经进去以后,转身复回到了门口。
“回郑长老,小师姐犯了错,需藤鞭五十,颂词仙君叫我俩掌刑。”刻意放大的声音从门内传来,沐知景捏紧拳头,复又踏进了这处自己厌恶至极的地方。
藤鞭两下被说成藤鞭五十,监刑说成掌刑。
面对两人的先发制人,叶晨微并不慌张,用一双清凌凌的眸子看着掌管刑堂刚正不阿的郑长老:“郑长老,是藤鞭两下,他们来监刑。”
郑长老未置一词,目光投向门口。
叶晨微随之看去。
本该离开的少年逆着光,面上宛如化不开的千年寒冰。
他走到她身边,跪下:“长老,我为叶晨微的妖仆,愿替她挨罚。”
“不是郑长老……”
“叶晨微,要么是他没撒谎,确实可以替你受罚;要么是他撒谎,改成刑鞭十下。”郑长老打断了叶晨微的话。
叶晨微辩解道:“刑鞭十下是对凶妖……”
郑长老:“迷惑门内弟子,惩罚更重。”
沐知景垂眸,有如冰雕。
“郑长老,藤鞭五十改成刑鞭十下是否过轻了。”这时,那两名弟子突然异口同声道。
郑长老板着脸道:“不轻,掌门亲传弟子犯大错自有掌门定夺,颂词仙君不会越俎代庖。反倒是你们二人,扭曲事实,蓄意谋害同门,同样当刑鞭十下。”
“郑长老凭什么断定是我二人说谎,莫非是为了讨……”
另一名弟子眼见同伴越描越黑,忙打断他道:“郑长老明鉴,我二人与小师姐无冤无仇,何来蓄意谋害之说?只是颂词仙君确实那样说了,弟子也是不得已。”
“那就先打两鞭。”郑长老不带表情,随手拿起放在身后的藤鞭。
刑具会专门放置在刑堂的一间,每次弟子来领罚,都要去取用,郑长老能从身后拿出藤鞭,只能说明沐知景刚刚就受了鞭罚。
叶晨微单膝跪地:“请长老责罚。”
郑长老看出少女的小心思,两鞭子毫不留情地打在了沐知景的背上。
叶晨微第一下并未反应过来,第二下用手要去挡,被沐知景拉住。
少女低眸,似乎是想明白什么,遂了郑长老的意认下,道:“弟子知错,下次不会再犯了。”
郑长老颔首道:“既已受罚,便起来吧。”
少女依言,自己起来的同时想要把沐知景拉起。
郑长老又道:“他不得在刑堂站立,这是宗门的规矩。”
正巧此时,门口响起燕云山的声音:“郑长老,云山求见。”
得到准许,青年提着与刑堂格格不入的食盒走了进来:“颂词师叔为了让微微长记性,要她在刑堂用早膳。”
见到燕云山,那两名弟子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
郑长老明知故问:“颂词仙君罚了叶晨微多少?”
燕云山见到那两名弟子,心中多少有些猜测,道:“戒尺三十改为藤鞭三下,最后又改为藤鞭两下。”
刑罚改得郑长老不明就里,但有一件他很确定的事情有了证据,遂道:“既如此,你二人的罪名当坐实了,刑鞭十下,可有不服?”
“且慢。”出声的却是叶晨微。
她维持着拉起沐知景的动作已经顿了许久,此刻选择自己慢慢站起,凌厉的眸光扫向那两名弟子,拿出了掌门手令。
求她
沐知景几乎是一瞬间就明白了叶晨微的想法。
她答应他会给那两名弟子惩罚。
但他们只是手握他顽劣不堪的“铁证”, 在本门师叔祖的默许之下,不怎么正当的一次除恶扬善而已。
半妖实力太弱地位又过于底下,不是为奴为婢就是上位者的玩物, 历史上偶有那么一两个意外也都成为了万仙盟的心头大患。
最后获得的惩罚, 兴许都没有玄空仙君叫他每日“自省”来得重。
叶晨微以身作饵, 将他们叫来监刑, 是赤裸裸的阳谋。
若真是问心无愧, 断不会自乱阵脚,更不会在慌乱到咬死一个一戳即破的谎言。
沐知景一时之间心神剧荡, 是以有人在他耳边问是否感到快意时,他只是茫然摇了摇头。
他回过神,发现高高在上的郑长老已经走下主座,站在他身边欣赏两人的丑态。
“废去修为, 逐出宗门。这大抵是她能想到的最严重的惩罚。可惜没能达到你报复的预期, 也没有手刃敌人的快感。”
沐知景抬头,仰视这个每日都在一丝不苟执行玄空仙君命令的长老,忽然冷冷一笑:“郑长老失言, 报复别人何来快感,不过是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他睚眦必报, 但于他而言, 报复并不是为了获得快感,是对这个世界给予自己恶意的一种反击。
没人能安抚受了不公与委屈的自己, 那就只能自己来。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么做的, 直到今日, 有人不惜自伤, 也要为他讨一个公道。
但这份自伤,也叫同样想明白前因后果的燕云山极为不满。
从一进门, 到叶晨微拿出掌门手令一字一句说出对两人的惩罚,再到那两人被灌下废去修为的汤药,燕云山都一直站在叶晨微身后,做她的后盾。
但在那两人万念俱灰灰溜溜离开之后,这个后盾显然已经积攒了足够多的怒气。
“微微,”他虽然气急,但对待疼了多年的师妹,显然还是温柔的,“你……你可真是长大了。”
怒气爆发,也不过这么一句重话。
“大师兄,对不起,但我还有一件事想要问问你。”叶晨微低头,说着拿出一颗留影石。
但是这颗留影石还未放在燕云山手里,就被郑长老夺过去,毁坏了。
长老将叶晨微拉走,整间刑室,便只剩下相看两不喜的沐知景和燕云山。
“郑长老已经走了,你不必再跪着。”沉默许久,燕云山才挤出这一句话。
沐知景全部的心思都在叶晨微身上,自然也没有理会他。
燕云山再无话可说,于是选择不说话。
叶晨微不开心。
好在她不开心的时候,还是愿意听阿黎说话的。
“阿黎,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郑长老说大师兄不止经脉受损,甚至有一点产生心魔的征兆,我甚至都不该在他面前提起,更别说让大师兄自揭伤疤了。”
即燕云山逞强被俘又被沐知景弃下的事。
“沐知景他没事……”阿黎突然顿住,再次开口,已然换了想法,“不急于这一时,你可以先应承下来,听听他的想法。”
“谁?沐知景吗?”叶晨微有些茫然。
“对。”阿黎似乎是笑了下,“难不成还是燕云山?”
叶晨微感觉阿黎似乎在嘲笑大师兄,但她没有证据,而且重点也不在这里:“可我知道他不会为难我啊,与其说我是在问他,还不如说是在减轻我自己的负罪感。”
少女有些过于清醒,阿黎接着道:“以退为进,这对他是一次很好的机会。”
“我明白了。”叶晨微似乎尚存疑虑,“但我还是觉得哪里不对劲。”
阿黎道:“没事的。”
沐知景低头盯着地面,后知后觉自己的眼睛也有些湿润。
果然是同爱哭的小姑呆久了,自己也有点想哭。
不多时,叶晨微便同郑长老回来了。不知道是不是被训斥过,小姑娘还是蔫蔫地,对燕云山道:“大师兄,没事了,那件事我可以自己解决。”
燕云山一愣,把探究的目光投向郑长老。
郑长老回避,发出了逐客令:“既然无事,你们也应当回去了。”
“弟子告退,大师兄,我先回去了。”叶晨微拉起沐知景,匆匆离开。
沐知景极为顺从地被不自觉走得很快的小姑娘拉着。
晨时的光透过她发间的镂空星月簪子,星星点点晃人眼。
沐知景不自觉一笑。
听到笑声的叶晨微回头:“你怎么有点开心?”
沐知景走到她身侧,道:“其实还有点生气。”
“但是还轮不到我生气。”
“沐知景,你放心,虽然没有杀死他们,但也没人敢欺负你了。”叶晨微认真道。
“我生气的理由,和燕云山生气的理由一样。”沐知景叹息道。
他对那两个人还没那么上心,既然已经“回报”完了,那这件事也就彻底过去了。
“我迟到本来就是要受罚的,只是稍微利用了一下而已。”叶晨微皱眉道,“倒是你,当着郑长老的面瞎说什么,平白挨打。”
沐知景趁势道:“为了避免我的谎言被戳穿,不如签订一次契约?”
“哎,你……没必要……”叶晨微下意识想要拒绝。
“触发番外剧情。”阿黎突然出声道,“拒绝他,再让他求你……”
“阿黎你别骗我啊。”
“还有条说明——沐知景面对叶晨微会是抖什么,无责任,介意勿看。这是什么符号?”阿黎不太确定,直接把面板放给叶晨微看。
白底黑字,叶晨微也看不懂那个像两个山顶组成的字是什么。
但这不妨碍她想原地去世。
“求我。”少女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这两个字。
沐知景并没有跪地,也并不隐忍,无奈而又顺从道:“求你。”
叶晨微眨眨眼,像是意会到什么,自然而然吐出了下一句台词:“这就是你求人的态度?”
“对不起,是我的错。”少年自然也没有红了眼,拳头都没握,更遑论攥出血。
但是这道歉委实没怎么有诚意。
叶晨微笑开来:“你哪有错。”
但她看到下一句就又笑不出来了:“既然你自甘下贱,我也不好再拒绝。自己来。”
“那我自己来。”沐知景已经快一步,逆着结契。
【只见那卑贱半妖缓缓褪去衣物……剩下的内容会被锁,指路】
“指路”后面并没有任何内容。
实际上,沐知景缓缓露出右肩,背对叶晨微,微微屈身。
是一个让她不必踮脚也不必屈身的高度。
叶晨微咬破手指,嘴里念叨着复杂的咒语,重新画了一只小狐狸。
沐知景重新穿好衣服。
阿黎道:“完成番外任务,获得一百虐点。”
这么容易?叶晨微抬起手,刚好看到平安扣消散的光芒。
它从来都无声。
“要去玉衡峰说吗?”得偿所愿的沐知景问道。
叶晨微的视线从平安扣移到他的身上:“说什么?”
沐知景道:“你拉我走得这么急,难道不是有话说吗?”
叶晨微点头:“还是去玉衡峰吧。”
沐知景笑道:“那该拐弯了。”
叶晨微被他笑红了脸。
到了揽秋殿,叶晨微正襟危坐,道:“郑长老不让我帮你澄清不救大师兄的事情。”
果不其然,沐知景道:“你不能,那就不用澄清了。”
叶晨微连连摆手:“不是……”
“你想,但是因为燕云山,只是不能,对吗?”沐知景问道。
叶晨微点头,一时不知道该如何说。
沐知景道:“那就够了。”
“对不起。”叶晨微发现自己再也说不出其他的来。
沐知景笑:“不必说对不起,主人。”
“主人”二字尾调上扬,婉转多情。
满腹心事的叶晨微忍不住笑了下:“你别闹。有人告诉我说,可以对这件事不做回应,然后借此……”
她突然顿住了。
“可以。”“有人”自然知道她未说完的话,很快就答应了。
“不对,沐知景。”叶晨微抬头,“我知道哪里不对劲了。内门弟子不同于外门弟子,许多课程都是一起上的,即便是衣饰变了,面容模糊了,难道就没有一人认出来是虞师兄?”
除非是有人授意。
“郑长老是师叔祖的人。”她理清楚了思绪,心又乱成了一团糟。
刚刚失去母亲的英雄遗孤来到山海宗这个全然陌生的地方,面临了许多选择。
玄空仙君、颂昊仙君、颂合仙君、颂灵仙君……女孩茫然地站在他们之间,只想要自己的娘亲。
叶晨微开始想选里面唯一的女性是颂灵仙君,但她与娘亲气质相差太大,因此只是犹疑。
许是看出来了女孩心中的犹疑,玄空仙君黑了脸——女孩只剩下了玄空仙君和颂昊仙君两个选择。
他们不约而同选择了女孩怀中有些脏了的狐狸玩偶作为突破点。
玄空仙君道:“微微,这里有很多更好玩的,我们把它扔掉,换一个全新的。”
颂昊仙君问她:“微微,你喜欢狐狸吗?”
玄空仙君道:“狐狸狡诈,不好,我们换一个更大更漂亮的。”
颂昊仙君道:“既然微微喜欢,那就是好的,我帮你洗一洗,把它变得更好可以吗?”
……
毫无疑问,叶晨微最终攥上了颂昊仙君的衣角,选择成为他的亲传弟子。
他们都是做为她好的事情,颂昊仙君会同她讲道理询问她的想法,玄空仙君会直接做。
就像现在。
郑长老是玄空仙君的人,掌门手令是颂昊仙君给她的。
颂昊仙君让她自己来,玄空仙君遮掩住事情的全貌只为苛责沐知景。
“我去找大师兄,这不能让步。”叶晨微猛地站起。
“燕云山不出问题还好,若他真出了问题,你能扛得住吗?”沐知景拦住她。
叶晨微反手握上他的腕,弯眸一笑:“只要知景高兴,我什么都愿意。”【1】
沐知景感觉自己有点烧。
不配
晨练的时候, 乔镜总是心不在焉,目光时不时飘向另一组的叶晨微和温蕊。
幸运的是,与之对练的燕云山比叶晨微更让人放心, 打起掩护来也更不容易叫人发现。
“啪”一声, 剑脱手而落, 乔镜抬头, 看到青年蹲下身, 沉默着替她捡剑。
“抱歉,没有控制好力道。”明明是乔镜走了神, 他却说着道歉的话,将剑柄递给乔镜。
在珊瑚林幻境中几年,乔镜已经很好地将燕云山和云山分开了,但此刻两人的影子似乎有些重合。
云山恢复了记忆, 变回了燕云山。但乔镜却总有一种错觉, 燕云山只是比云山多了一层壳。
“对不起,应该是我道歉才对。”乔镜接过,重新将剑握在手里。
燕云山道:“等过几日师叔祖带你去剑冢挑了自己的佩剑, 就不会这样轻易脱手了。”
乔镜握剑看向燕云山,斟酌了一下用词, 方才道:“师祖昨日发了好大的脾气。”
“因为微微?”燕云山想到昨日刑堂里的暗潮和今日乔镜的反常表现, 不由皱眉问道。
乔镜沉吟片刻,环顾四周, 道:“可以找一个没人的地方吗?”
燕云山回看了眼叶晨微, 道:“稍等。”
他停下, 收起配剑, 走过去不知同颂词仙君说了些什么。
乔镜站在远处,看到颂词仙君拍了拍青年的肩膀, 点了下头。
燕云山回到她身边,道:“跟我来。”
乔镜跟着他,消失在层峦叠嶂之后。
等到消失在人群的视线里,燕云山停下脚步,道:“介意我御剑带你吗?”
乔镜摇头笑道:“你不介意就好。”
燕云山也笑了下,召出佩剑,道:“放心,不会摔了你。”
乔镜小心翼翼踩上去,一瞬间,失重的恐惧感让她不由抱住燕云山。
耳边又传来一句:“抱歉。”
乔镜抿着唇,因为有些恐惧高空,整个身体都在抖,并没有回应。
她本想只是轻轻抓一下保持平衡,但因为涌上来的眩晕感与恶心感,不由抱得更紧了。
燕云山控制着剑,飞得低了些。
他绕过几座山峰,最终停留在了一处瀑布底下。
落地的那一刻,乔镜再撑不住跌倒在地上干呕,脸色煞白。
燕云山蹲下身输送了些法力。
乔镜的脸色渐渐由煞白转为红润,她感觉自己好些了,开口道:“多谢。”
燕云山问道:“你怕高吗?”
乔镜的手指在自己繁复漂亮的红白弟子服上抓握了一下,很是愧疚道:“对不起,我以前在海边,不知道。”
燕云山不由庆幸道:“幸好微微回宗时说要走水路,御剑会飞到云霄之上。”
乔镜脸色又有些发白:“那么高……”
燕云山安慰道:“我幼时也怕高,等到自己学会了御剑,就不怕了。”
“吃了不少苦头吧?”
燕云山看了眼高耸的瀑布,道:“虽然明白你的担忧,但确实要多吃些苦头。我当时,逼着自己从上面往下跳。”
乔镜仰头,只看到断壁仿佛被天神用巨斧劈开,笔直陡峭,那瀑布也好象是从天空垂直泻下。
她感觉要是再问,修仙路就会夭折在学习御剑上面。
“昨日,师祖因为元……微微师姐替沐公子撑腰,生了好大的气。骂沐公子顽冥不化,要将他变为废人关进锁妖塔中。还说微微师姐被掌门宠坏了,是非不分。”
燕云山一时有些难以置信:“这是师叔祖原话?”
乔镜摇头,却并没有回答。
燕云山明白过来,想必玄空仙君的原话更狠。
他叹息一声,道:“师叔祖对妖魔成见很深,微微又是他最疼惜的后辈……”
乔镜保持了沉默,燕云山也没有再说话,一时之间,只有飞流而下的瀑布水声,在天地之间回响。
“这件事我会处理好,你不要太担心。”燕云山最后道。
“而且,宗里似乎有关于沐公子的谣言流传。”
乔镜轻飘飘的声音被巨大的瀑布声盖住,燕云山没太听清:“什么?”
“谣言。”乔镜又重复了一遍。
“什么谣言?同微微有关的?”
乔镜却是笑道:“我记忆里的云山,虽然自卑,但是有一种韧劲,并不脆弱,大师兄应当也不遑多让。”
燕云山愣住。
他能听出乔镜的意有所指,但是并不很明白。
但这份哑谜并没有疑惑他多久,当打扫完藏书阁,叶晨微将手中的留影石递给燕云山之后,他隐约猜到了答案。
那一刻,逞能救人反被当成人质的不堪记忆悉数涌上心头,燕云山仿佛失语。
“这块留影石记录的并不完整。”良久,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勉强笑了下,“对不起啊微微,是大师兄失察了。”
“另外一人是重伤昏迷的虞师弟,我明日会找一个时间还大家一个完整的真相,帮他洗清这不白之冤。”燕云山承诺道。
叶晨微担忧地看着他:“大师兄,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心里压力。”
燕云山会错了意,以为小师妹是怕自己临阵脱逃,遂笑道:“微微你不用担忧,大师兄什么时候失过言,明日晨课就把真相告诉大家。”
怕小师妹看出自己的异常,燕云山的速度很快,下午就去颂昊仙君那里拿回了自己的留影石复刻了一份,打算等到第二天晨课,趁着大家都在,把真相说明白。
颂昊仙君埋首在卷宗之中,见状不由笑问:“怎么你也扯进来了,先前她还我手令,还以为已经解决了。”
燕云山开口要解释,又听颂昊仙君道:“去吧,解决完了,也别回藏书阁打扫抄书了,直接到师父这来帮帮忙。”
师父似乎是真的很忙,燕云山咽下口中的话,应了一声是。
但是等到第二天晨课的时候,只有温蕊一人,叶晨微又不见了踪影。
燕云山过去问,便听温蕊道:“她呀,一早就被玄空仙君叫去了。”
玄空仙君很是疼惜幼时的叶晨微,确实时不时会叫叶晨微过去忽悠她换个师父,后来发现这是无用功以后,便改成了突击检查修为。
此番温蕊自然是没有怀疑。
一旁的乔镜却是面色一变,与燕云山对视一眼,什么也没说,匆匆离开。
温蕊孤零零站在原地,看着两人并肩远离的身影,神色晦暗不明。
斜里扔过来一块石子。
温蕊徒手抓住,瞪向罪魁祸首。
佟安指了指一边的虞柏,毫不客气地把小师弟给出卖了:“我让他叫叫你,没说用这种方式。”
温蕊对上虞柏冷冰冰的一眼,将石子对着他肩膀丢回去:“还你。”
石子打中虞柏的肩头,推着人后退一步。
意料之外虞柏没有躲,温蕊知道自己用力挺重,神色稍缓:“佟师兄是有什么事?”
佟安笑道:“每日和虞师弟打都打成套路了,来次三人混打怎么样?”
“好。”温蕊提剑上前,同样对虞柏冷着脸说了一句对不起。
佟安捏了捏眉心,突然有些后悔刚才的决定了。
***
玄空仙君居于最远的摇光峰,乔镜又有些怕高,二人废了好些时候才赶到,结果扑了个空。
燕云山又带着她去了玄空仙君常去的几个地方,最后在路过刑堂时才知他们在刑堂里。
原因无他,沐知景吊在了刑堂门外的树上。
玄空仙君毫不掩饰自己对他的厌恶,缚住少年双手的是带了倒钩的锁链。
少年看到相伴而来的男女主二人,一时有些恍惚。
他已经被吊了一晚,气息有些微弱:“叶晨微在里面。”
乔镜对燕云山道:“大师兄先进去,我去放下沐公子。”
说罢,便靠近了沐知景,想要将人放下来。
沐知景有气无力,恹恹道:“没有玄空谁都解不开。你快些去看叶晨微。”
他尝试用阿黎与叶晨微取得联系,结果只得到一片沉寂。
虽然在一直劝说自己玄空仙君不会对叶晨微做些什么,书中玄空仙君甚至为救被困魔窟的明桑而自裁,但他仍存了恐惧。
少年闭上眼,阳光照到他的眼皮,面前是红的。
燕云山和乔镜进去了许久许久,久到沐知景甚至产生了一种他们再也不会出来的荒谬感时,门中午开了。
出来的是四个人。
玄空仙君一挥手,锁链被他收回了袖子。
失去了重力支撑的沐知景重重掉落在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他勉强支撑起身子,艰难抬眼,天光既亮,他只能看出少女一个模糊的剪影。
一如既往的漂亮。
“你可知错?”威严的仙君挡住了那道光线,也将少女严严实实挡在身后。
沐知景冷笑:“我何错之有?”
“哼,不识抬举。”玄空仙君冷哼一声,一脚踢在他的肩头。
沐知景滚了几滚,咽下一口血。那血被他胸膛的火烤过,是滚烫的。
但是当玄空仙君身后的少女看过来,露出那漠然的目光之时,沐知景心中的火如同被浇了一盆冷水,瞬间熄灭。
“阿黎,沐知景好惨呀,刚刚他应该可以避过去的,为什么不躲开呢?”
少女不带一丝感情的好奇的声音从识海传来,赶走了所有的温度,无端让他发冷。
冰冷彻骨。
“阿黎?”
他从地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身上带着被吊了一夜的狼藉。
乔镜和燕云山在劝玄空仙君。
少年抹掉嘴角的笑,近乎真挚且诚恳地伏跪在地:“错在高估了自己,不该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然后借阿黎调侃般对叶晨微自嘲:“因为他不配,躲开只会迎来更重的惩罚。”
不是因为担忧你,不是因为想看看你。
那属于系统的面板上,依旧是黑底白字,诉说了冰冷无情的事实——“检测到女配对反派的感情清空,剧情即将回归正轨。”
虐点那一板上,明明白白写了“增加三千点”几字。
争吵
叶晨微从刑堂醒过来时, 只记得自己睡了酣畅一觉。
无梦无扰。
她走出刑堂,看到那个狼狈不堪的少年摔在地上,挣扎着抬头。
这是她的妖仆, 一只有着九尾天狐血脉的半妖。
他看向她的一瞬间, 琥珀色的眼睛里闪过星河般的光亮。
然而, 面对师叔祖的问讯, 那点光亮一闪而逝, 随之便是桀骜不驯的回答——“我何错之有?”
师叔祖挡在了她面前。
没完全挡住,因为在晃动的人影间, 她一眼就捕捉到了那双浅淡的琥珀色眸子。
星河似乎碎了。
如果不是他死死抬着头,其实稍微往旁边一滚,就能躲过那一脚的。
但是他没有。
怎么会有人任打任罚吗?
叶晨微并不理解,习惯性地问阿黎。
阿黎一时并没有回答, 但是当她再看那双眼睛时, 星河已经落了。
他藏起自己的桀骜,干脆利落地应师叔祖的意承认了错误。
那一刻,阿黎的回答听起来很是讥讽。
他自嘲高估了自己, 阿黎笑他不配。
燕云山和乔镜在劝玄空仙君消气,他们在帮这个未来的魔尊, 最大的反派。
叶晨微对他没什么好感, 但也说不上说不上恨。她看着伏跪的少年,少年长发混着血, 一半披在身上, 一半垂落在地上占了尘土, 唯有那漆黑的发旋依旧干净, 似乎要将她吸进去。
怪好欺负的。
但这只是一时的假象。
他将来会毁天灭地,成为整个仙门的心腹大患。
她也会死在他的手上。
一句话说得好, 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但一个人如果在变坏之前能被拉一把,兴许就不会走上一条不归路了。
沐知景到目前还未犯过大错,她不想死在他手里。
也不想这样漂亮的小狐狸变成日后那个样子。
叶晨微于是笑道:“师叔祖,既然沐知景已经认错,弟子就先把他带回去了。”
“好。”山海宗首徒和座下爱徒联合起来也劝不动的玄空仙君破天荒松了口。
“微微,莫要妇人之仁。”玄空仙君道。
叶晨微本能不太喜欢这个词:“怎么妇人之仁都出来了,师叔祖你就放心吧。”
玄空仙君见她不太开心,像个长辈一样笑了:“好好好,师叔祖有什么不放心的。”
乔镜一时之间感到手脚发寒。
燕云山不动声色,握住了她的手。
暖意翻涌。
叶晨微走到沐知景身前,影子落在他身上:“你还能自己走吗?”
沐知景直身看她,道:“能。”
“那走吧,师叔祖不罚你了。”
不罚?沐知景心中暗笑。
恐怕没有什么比这种罚更叫他窒息了。
两人还未走远,玄空仙君已经把目光放在乔镜与燕云山二人身上。
“云山,有些事不必有压力,那根本不怪你。”
***
在天枢峰帮颂昊仙君整理卷宗的时候,燕云山显得心不在焉。
他一开始并不知晓玄空仙君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几日下来,确乎明白了。
那句话与其是对他,不如说是对沐知景说的。
即便他出面将引起大家误会的留影石内容澄清,也于事无补。
那只是一根导火索,在大火烧起来之后,将导火索拿走有什么用呢?
沐知景的处境没有发生丝毫转变,甚至一些被收留在外门的妖也会与他“友好交流”一番来找找优越感。
反而是叶晨微变了。
这种变化除了在第一天显露地比较明显之外,其余时候并没有露出多少端倪,甚至曾让燕云山怀疑那天只是他的一个错觉。
但是温蕊会在抄书的间隙笑问叶晨微,是不是沐知景做了什么坏事伤到小姑娘的心了,怎么突然对他冷漠了这么多。
乔镜也一针见血地指出,叶晨微什么都没忘,什么都记得,唯独忘了原来她对沐知景隐约的好感。
“云山,睡着了?”
燕云山回过神来,见颂昊仙君没有埋首卷宗,而是抬头看着他。
燕云山连连认错,逼着自己把精力集中。
颂昊仙君边写边道:“人都有不支的时候,也都有犯错的时候。你虽是宗门的大师兄,却也不必把自己逼得太紧。”
燕云山应是。
“师父,弟子有一事,想问一问您。”
“难得你来问,直说就好。”
“有没有什么法子,能叫人睡一觉就对一个人态度大变?”
“有,西南就有一种情蛊,能让中了子蛊的人对母蛊所附身的人情根深种。”颂昊仙君失笑,“说起来,这种奇巧事,你小师妹可比师父懂得更多。”
不是情蛊。
燕云山犹豫再三,还是将那日发生的事情与叶晨微的变化告诉了颂昊仙君。
颂昊仙君听完,掰断了手中的狼毫笔。
墨洒在他的白衣上,这位从容淡定风度翩翩的仙门魁首难得失态。
“是师父的错。”然而不过瞬息,颂昊仙君已经调整过来。
他丢掉被自己掰断了笔,收拾好桌面,对燕云山道: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云山,麻烦你跑一趟,把师叔叫来,就说是掌门的命令。”
燕云山明白师父这是真的怒了。
师父虽是掌门,但也是晚辈,长幼有序,面对唯一的玄字辈长辈,师父一直都是恭敬有加,这还是第一次用掌门身份来压师叔祖。
“慢着,微微和沐知景在哪?”颂昊仙君道。
燕云山道:“微微应当是在藏书阁,沐知景弟子并不知晓。”
颂昊仙君叹气道:“罢了,我先去看看微微。”
藏书阁内人不多,三三两两的弟子们见到掌门行过一礼并不出声。
颂昊仙君不多停留,径直上了第九层。
叶晨微端坐在书案边,正认真。
颂昊仙君不由感慨,这孩子安静的时候,还是能看出她母亲的影子来的。
似乎是为了打破颂昊仙君的幻想,叶晨微抬头看到他,当即放下笔,步伐略显轻快来到他身边,小声问道:“师父,大师兄。你们怎么来了?是我不用抄书了吗?”
虽然叶晨微猜错了,但她都暗示地这么明显了,似乎不免罚也不太好。
燕云山不答话,默默瞥了她的书案上异常的突起一眼。
叶晨微面色不变,一派天真烂漫。
就连颂昊仙君走过去检查她的抄写,叶晨微也是冷静的。
颂昊仙君抽出一本书——《阵法三十六解》。
仙君眉毛一跳。
小徒弟阵法不好他是知道的,但是还没到考校的时候,就提前开始补了?这么认真?
还是偷着补。
而且这书名,确实没听过。
叶晨微凑上前试图转移话题:“师父,你们找我什么事呀?”
颂昊仙君不为所动,打开第一页:“检查。”
“被道侣杀妻证道之后,我回到了三百年前……”
又看些乱七八糟的!
颂昊仙君把书扣下:“微微,解释解释?”
“嘘,师父你小点声,今天没课,大家都在藏书阁学习呢。”叶晨微倒打一耙。
颂昊仙君声音小了点:“然后呢?谁给你带的?”
叶晨微没说话。
颂昊仙君看向燕云山。
燕云山摇头,不接这锅。
“温蕊?佟安?应该不是虞柏那孩子。”颂昊仙君一边猜,一边看叶晨微神色,“都不是……沐知景?”
“不是。”叶晨微摇头。
“看来就是他了。”颂昊仙君道。
叶晨微挣扎道:“不是他,师父你休想诓我。”
颂昊仙君笑了下:“算了,也怪师父,没怎么看着你,不追究了。来坐下让师父看看。”
叶晨微依言伸出手,好奇问道:“师父怎么想起给我把脉了?难不成师叔祖预言到我最近会头疼了?”
颂昊仙君手一顿,随即像无事一样道:“怎么头疼了?”
叶晨微摇头:“不知道,一想事情就疼,这才想着看点话本解解压。”
“想事情?还是想沐知景?”
叶晨微认真想了下:“好像还真是,一想他就头疼,现在就有点疼。”
颂昊仙君道:“讨厌他吗?”
叶晨微摇头:“还好,不讨厌。”
“没什么大事,好好抄书,抄几天就没事了。”颂昊仙君松开她,要去揉小徒弟的头。
叶晨微灵巧躲过:“不给摸。”
颂昊仙君无奈笑笑:“那师父走了?”
叶晨微:“嗯嗯嗯,不送不送。大师兄再见。”
颂昊仙君被气笑,留下一句小没良心的。
“阿黎,在吗?”颂昊仙君走后,叶晨微的表情淡了下来。
“在。”阿黎回复的很快。
“有什么办法能偷听到师父说话呀?”叶晨微问道,“不能被发现。”
匆匆而来,却只是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把了脉又匆匆离开,甚至衣服还带了墨点。
这实在不是颂昊仙君的作风。
阿黎沉默了一下,似乎是在找东西,不一会儿道:“窃听器,三个时辰,五十虐点。”
叶晨微:“还能再透支一次吗?我记得上次你说只有一点。”
阿黎:“不用透支,你现在有三千零一虐点。”
叶晨微发觉到不对劲。
且不说多了的这三千虐点,就说原本她是欠了四百多的虐点,欠的那些是怎么补上的?
叶晨微又感到刀锯一样的头疼,她深吸一口气:“换。”
“好。”阿黎扣除五十虐点,将颂昊仙君衣服上的一条暗纹变成了窃听器。
头还疼着,耳边又忽然嘈杂。
叶晨微下巴磕在书案上,有些可怜巴巴的。
阿黎不由有些心疼:“你休息吧,我帮你听着……唔!”
叶晨微听出声音里隐忍的痛,问道:“怎么了阿黎?”
阿黎道:“无事,你头还疼吗?”
叶晨微委屈:“疼……阿黎就按你说的,你帮我听,我再看看话本转移注意力。”
阿黎:“去吧。”
***
出了藏书阁,颂昊仙君的笑容立刻淡了下来。
他压抑着怒气,对燕云山道:“云山,你去找到沐知景,把他带到我那里,锁起来。”
燕云山错愕,但是什么都没有问:“弟子领命。”
颂昊仙君补充道:“这件事虽因他而起,但与他无关,你待他客气一些。也不要叫微微看到。”
燕云山应是,将所有心绪敛在心底。
客气一些又如何,到底是锁了起来防着,再难听点,就是囚禁。
颂昊仙君没有过多解释,独自一人登上了瑶光峰。
玄空仙君已经在树下等他了。
山海宗辈分最高的仙君背对着他,仿佛下一刻就会羽化飞走。
颂昊仙君攥紧拳头,面上反而绽开一个笑容:“师叔可是专门在这等我?”
玄空仙君转身道:“本以为你会立刻发现不对,没想到竟是迟了这么些天。”
“当初默许微微跟着你,就是觉得你会好好待她,结果也不过如此。”
颂昊仙君怒道:“我不过如此,师叔又是如何对微微的?你给微微下那种咒,可是经过她同意了?你明知微微与沐知景会有纠缠,这样做,难道不是将微微往死路上推!”
偷听的沐知景眼中闪过一丝暗芒。
玄空仙君果然在其中作梗。
“难道像你一样放任自流?由着微微喜欢上那个卑贱小子!”玄空仙君显然也动了气。
“现在师叔您看,微微喜欢上了吗?”颂昊仙君气急反笑,“那断情咒是爱而不得者为了分开有情人所创,爱越浓,恨越深,师叔给微微下了咒,微微对沐知景恨之入骨了吗?”
玄空仙君一时语塞。
确实没有,微微中了那咒醒来,对沐知景只表现出一点冷漠态度。
“就算微微真喜欢上他又如何,那半妖是九尾天狐的后代,狐妖长情,还能负了微微不成。再者,我山海宗难道拿捏不了一只孱弱的半妖?”
“就是因为他是狐妖后代,自古以来,作为狐妖情劫的男女有几个平安顺遂。更何况他气运太盛会妨碍到微微,我难道不是为了微微好?再者,就算是微微不喜欢那半妖,断情咒失效,但现在她想起那半妖也会头疼,根本上杜绝了微微与他的可能。”
颂昊仙君苦笑了下:“师叔,您当年也是口口声声为小师妹好,因为您为她好,小师妹最终弃了您选择和颂章结为道侣;因为您为她好,小师妹差点不顾年幼的微微自尽,最后独自一人带着微微远走长白。这回微微第一次选了我为师父,接下来,您是不是也要逼死她?”
话中并没有再带了怒火,只包含了无尽的苦涩,却比刀子更为扎人。
“仙门最近状况频发,甚至有人把猜忌打到了微微身上,觉得她幼时在被称为神厌之地的长白,养不正,您有这时间,还不如帮微微挡一挡清一清外面的流言蜚语,而不是针对一个一心待微微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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