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病
叶晨微握着狗血的话本, 手不自觉地发抖。
头要炸开了。
人的大脑向来叛逆,越不让想什么,就越不由自主要想什么。
就如此时, 她告诫自己不要去想沐知景, 但是书在手里, 落到脑子里就是与沐知景相处的一幕幕。
宛如折子戏, 看上去毫无瑕疵, 却没有起没有末,独立不连贯。
甚至有些记忆还夹杂了明桑的经历来凑, 这一块那一块地缝补,勉强顺畅,先前她因为头疼不愿细想,还真被骗了过去。
沐知景, 沐知景, 沐知景。四处都是他的影子。
少年无助的他,入魔厌世的他,烟消云散的他……背光处微笑的他, 月下递灯的他。
“叶晨微!不要再想了!”阿黎的声音又急又颤。
“阿黎……”
话本从手中滑落的那一刻,叶晨微看到一只雪白的狐狸背对着自己越入大海。
那温暖松软的触感还未来得及从手中消散。
她看到它在深海中下沉, 坠落, 尾巴上长长的绒毛随水流飘摇,像风在吹。
它闭着眼, 眼角溢出淡淡的绯色, 染出一朵靡丽的花。
“叶晨微, 我好疼啊……”它越来越远, 坠入在无边黑暗里,只留下这一句呢喃。
床上纤细的身躯轻轻颤了一下。
“别, 不要,别走……”
她闭着眼,泪珠从眼角滚落,隐入发丝之中。
声音很轻,但还是惊动了趴在床下假寐的小狐狸。
小狐狸仰头看了她一眼。
这没心没肺的小姑娘不知道梦到了什么,竟哭得这样伤心。
总归是与他无关。小狐狸用爪子将耳朵捂住,重新把自己团成一个球。
但还是嗡嗡的,好吵。
小狐狸松开爪子,瘫在地上。
他只是嫌吵,不是心软了。
绝对不是。
他抖擞精神站起来,犹疑着将自己的尾巴放在了少女掌中。
一下子就被抓住了。
“小野。”少女得寸进尺,翻了一个身,落在狐狸身上。
沐知景稳稳当当站着,怕少女不舒服,变大,变成了一只狐狸床。
因为动用了妖术,束缚他的金色锁链在皮毛下浮现,缩紧,嵌进皮肉里。
狐狸没什么表情。
嫌吵不嫌疼?他就是自欺欺人。
叶晨微揪了揪他的耳朵,抱住了他的脖子,发出一声呓语:“狐狸,喜欢。”
我明明也是狐狸,但你从来都不喜欢我。沐知景任由她抱,被誉为最多情的狐狸眼中闪过一丝悲哀。
从来都不喜欢。
但是不喜欢,想到他又会头疼,为什么还要一直想呢?
一直想到他再顾不得听两个仙君信息量爆表的吵架顾不得敷衍那群没事找事刷存在感的外门弟子,利用系统的能力违规操作切断了她的思绪,把自己电得差点见了阎王。
其实他许是知道答案的——因为怕他入魔,怕他毁了她珍视的一切。
少女平缓而温热的呼吸扑在毛上。
小狐狸忍着疼,一动不动。
其实还可以当成她是念着他的……算了不找借口了,他就是有病。
喜欢明桑的那个有病,喜欢叶晨微的这个也有病。
无药可救、却让他甘之如饴的那种病。
女孩松开狐狸脖子翻了个身,要掉下去,狐狸往另一边一歪,没让她掉下去。
“要抱尾巴。”叶晨微张开手,道。
蓬松柔软的狐狸尾巴自动送到她怀里。
“你好乖,小野……”女孩抱紧了狐狸尾巴,将脸埋在这一团雪后面,说着梦话。
不想让她抱尾巴了,小狐狸心想。
他要把尾巴抽回去。
没抽动。
“喜欢,不给。”叶晨微抱得越发紧。
她说喜欢。
她总算懂事了一些,把他哄好了。
她躺在狐狸背上,睡得又香又沉,他也把自己哄好了。
沐知景快疼麻木的时候,门被推开了。
很有大妖模样的狐妖看过去,对上仙君怒气冲冲的目光,还有他手中那根泛着凛凛寒光的鞭子。
是对并不怎么美好的下一幕的预告。
电光火石之间,沐知景脑子已经闪过八百种躲过去然后反扑的方法,最后选择了撑起尾巴把背上的少女送到床上,抬起前爪用柔软的腹部受下这一鞭。
这样她不会受伤,血也不会溅到她身上。
受了一鞭子的狐妖再维持不了唬人的大妖形态,一下子缩回原来的大小。
因为尾巴也随之缩小,少女怀中空了大半,她就顺着尾巴,直接把整只狐狸捞了起来。
仙君已经气白了脸,直骂狐狸精。
小狐狸奋力挣脱了少女的怀抱,落在地上变成一个精致漂亮的少年。
少年神色淡漠,好似没有感情的玉雕。
胸前的衣服被血浸透。
他拉了拉衣领,露出锁骨上的金色锁链,锁链绷直,另一端连在床头。
颂昊仙君叫燕云山囚禁他,玄空仙君就顺水推舟改了法咒把他像狗一样锁在屋内。
“仙君难不成以为我能挣脱这东西把她打晕劫来?”沐知景指着垂在锁骨上的金色锁链,虽是尊称仙君,但眸里话里都是嘲讽。
“孽畜!”玄空仙君气得发抖,挥手又要一鞭子。
沐知景道:“我若是躲开,仙君以为这鞭子会落在谁身上?”
鞭子向下落,打在他的小腿上。
沐知景疼了满头汗,跪坐在窗前,只觉得两条腿都被打断了。
他再忍,还是忍不住溢出一声□□。
这一声,唤醒了沉睡的少女。
叶晨微动了动手指。
玄空仙君赶忙走上前,隔空一掌拍开碍事的半妖少年,坐在了床边。
“微微,感觉怎么样了?”他自然而然要去扶叶晨微坐起来。
少女抢先一步撑身坐起:“师叔祖我没事,好像抄书时不小心睡着了。”
玄空仙君垂下悬在半空的手,面上不辨喜怒:“你师父说你已经昏迷了许多天。”
“不是吧?”叶晨微有些不相信,“我这么能睡吗?”
“阿黎!”
这次阿黎出来的很快给予肯定而准确的回答:“差一刻钟满三天。”
“现在有没有那里不舒服?”玄空仙君皱眉问道。
“没有。”她的目光转向沐知景,有些不解,“师叔,这是?”
玄空仙君将手中的鞭子交到叶晨微,道:“若他再敢对你不轨,拿这个废了他。”
叶晨微低头看去,被鞭子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银针惊了一下。
“我没有。”沉默的半妖少年突然出声辩解,“我不会做那……呃!”
“你是说微微主动靠近你?”玄空仙君拽住法力化成金色锁链,缩紧了束缚。
沐知景很快改口:“是我。”
玄空仙君满意这两个字,放开了他。
沐知景抱膝把自己缩起来,闭眸,头疲惫地依靠在墙上。
“阿黎,为什么他每次都认错这么快?”叶晨微也皱了眉。
阿黎冷笑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比你名声受损好。”
叶晨微听明白了。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历来都是偷情的“铁证”。
“我梦中抱了一只白色的狐狸。”
阿黎:“不是梦。”
“师、叔、祖,”叶晨微一字一顿道,“您要不要检查检查弟子的元阴。”
“荒谬!”玄空仙君抬手,对上少女无畏的目光,轰然拍上了床板。
“叶晨微,不要得寸进尺!”
叶晨微偏过头不去看他:“弟子已醒,没事了,师叔祖可以放心了。”
“微微是因为发觉师父要来才醒的吗?这么想师父?”
人未至,笑语先到。
叶晨微红了眼圈:“又不是师父罚我抄书害我睡着的时候了。”
人刚至,就被没理没据地扣上一顶帽子。
颂昊仙君总觉得小徒弟这帽子扣得也不怎么对劲,但她醒来就是好事,被好事冲昏头脑的掌门不能计较细节。
“怪不得闻到些味道,原来师叔也在……哎呦微微,你小心点”他嘴角噙着笑,被刚醒就敢光脚跑下床活蹦乱跳的少女吓了一跳。
叶晨微围着他绕了一圈:“师父看病人都是空手的吗?”
“不空手,师父一般都带丹药。”颂昊仙君从香囊里掏出一瓶药扔给叶晨微。
叶晨微大失所望,接住烫手的药瓶,打开一闻。
止血治外伤的。
她看了眼把自己缩在角落降低存在感的沐知景,不太敢动,拽了拽颂昊仙君的袖子。
颂昊仙君笑道:“微微已经没事了,师叔可放心去忙。”
这是在赶客。
毕竟是在天枢峰,上次又是不欢而散,叶晨微看着也已经没事,该警告的的也已经警告了。玄空仙君站起身,径直离开,只留下一句:“掌门最好心中有数。”
颂昊仙君笑答:“自然。”
叶晨微见玄空仙君走了,丝毫不顾忌颂昊仙君,在沐知景面前蹲下身:“给你,上药。”
“血有毒。”沐知景眼睛睁开一条缝,以为她要像在湄海一样替他上药,下意识地去挡住自己身上的伤口。
叶晨微原本只是想把药交给他,没有帮他上药的意思,见状,遂伸手去帮他解开衣服。
沐知景已经明白自己误会了,攥紧衣服,坐直,拿过少女手中的药。
“咳咳,”颂昊仙君轻咳一声,道,“微微醒来更好,师父这次来,其实是找沐小友的。”
请缨
沐知景浑身一颤, 眼皮一跳,第一反应是准没好事。
这么客气,这么客气地叫他“小友”。
他扶墙站起来, 强忍腿伤, 恭敬道:“您讲。”
颂昊仙君笑道:“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 先去床边把药上了。”
沐知景扶着墙, 拒绝了叶晨微伸过来的手, 一步一步挪到了床边。
但他没有坐在床上,只是席地而坐, 也没有上药的意思,道:“您不讲,这药我也受不起。”
颂昊仙君看着这双清亮坦荡的眸子,心中暗叹, 从桌边抽了一把椅子, 正襟危坐:“可知妄生门的鬼童子?”
叶晨微心中一惊。
她还记得,自己之所以会与沐知景产生交集,就是因为一只鬼童子。
沐知景同样心中一惊。
鬼童子?他确实知道, 但……
沐知景皱眉,静默了一下方才道:“颂词仙君潜伏妄生门多年, 应当比我更加了解。”
颂昊仙君不由笑了。
“颂词虽入了局, 看到的也只是一部分,你曾经为风堂主所用, 兴许知道信息的会与他不同。但是孩子, ”颂昊仙君耐心解释完, 敛了笑, “你心虚了。”
沐知景偏头,避开他的目光, 沉默不语。
“现在不想说也没关系,等你想通了,就让微微来找我。”颂昊仙君叹了口气,从椅子上站起来。
“我说了,您就会信吗?”沐知景反问道。
“你想听实话?”
沐知景勾唇一笑:“那就是不信了,所以我说了有什么意义呢?平白惹猜忌。”
“沐小友可曾想过,我凭什么完全信你?”颂昊仙君看到少年眸中了然的讽刺,话锋一转,“相反地,你若完全信我,也不会问这一句。任何信任都是双向累加起来的。虽然这一次没有基础,但我并不是喜欢猜忌的人,我会尝试着开诚布公地与你谈。当然之后会怎样,还是取决于你。”
沐知景抬头与颂昊仙君对视:“好,您说动我了。但在这之前,我还需要一个保证。”
“但说无妨。”
“不论您是否相信,都不要把它告诉任何人。”少年的眸光沉静幽深。
颂昊仙君几乎是不假思索地答应了:“好。”
师父复又坐下,叶晨微也没再在他身边站着,拉开另一把椅子,趴在桌子上听他们说话。
“鬼童子以垂髫孩童面貌现世,名为鬼却非鬼,最恰当的类比便是傀儡,只不过鬼童子没有实体也非灵体,仅是如一团可以发声蛊惑人心的光影。这样的东西,绝非人力可以造出,妄生门曾数次用生魂、残魂模拟,最终结果无一例外都是失败品。”沐知景握了一下拳头,“我也仅见过鬼童子一次,上述所说的那些,都是从妄生门中偷听到的。”
“原本抱了大不了与那东西同归于尽的心态,但它出乎意料地脆弱,一击之下便消散了。”
他还是不信颂昊仙君。山海宗掌门可以肆无忌惮疼爱叶晨微,护佑被魔尊强掳的明桑、可以为了救回明桑殒命,但不一定会在得知叶晨微与鬼童子的某种联系后还能心无芥蒂。
若非他搅了局,那只鬼童子大概就会成为叶晨微的“系统”,控制她,操纵她。
“师父,我也见过鬼童子。”叶晨微拔出埋在桌子上的头,“上次出任务,我在前往湄海的途中碰到一只鬼童子,结果追着它进了幻境。”
亲历了明桑与魔尊的相处片段,命运被套上枷锁,未来也与沐知景捆绑在了一起。
“微微,你说的是真的?”颂昊仙君心中泛起惊涛骇浪,但是碍于两个晚辈,面上仍是镇定自若,“在云山和温蕊的留影石里,只显示你独自离开,并没有鬼童子的踪迹,而且,在你离开后直至云山他们找到你的那段时间,你的命灯极不稳定,几欲熄灭。”
但近来发生的事情里,入魔弟子的留影石中记录了鬼童子的踪迹,那鬼童子也不会创一个幻境,仅以口舌引诱入魔。后面的一句,颂昊仙君并没有说出。
“微微,你见过鬼童子这事,万不可再告诉第四个人。”
鬼童子出现的现例中,只有他们二人平安无事,其余无一例外不是入了魔。流言已经将怀疑的种子种下,此刻若是再宣扬出去,只会令那颗种子生根发芽,最终毁了微微。
那滋味太痛太绝望,颂昊仙君实在不希望自己捧在掌心的小徒弟也尝一遍。
“师父,我不想抄书了,我想下山去调查这件事。”叶晨微单膝跪地,目光坚定,“求师父准允。”
“不可!”颂昊仙君断然拒绝。
“师父,您听我说,”叶晨微理了一下思路,语气也认真严肃起来,“据弟子所知,这六界最深最大的毒瘤就是妄生门,即便颂词师叔和沐知景已经证实妄生门并无这个能力创造出鬼童子,但这要是传出去,损害万仙盟声誉事小,引起不必要的恐慌事大。因此这件事只能压,对外只能是妄生门所为,要查也只能暗中查。您忙于仙门弟子入魔一事,今日又执着于鬼童子,依弟子对您的了解,二者必然相关。仙门弟子入魔是仙门最大的损失,若要调查,就必须面临更多仙门弟子入魔的风险。但无论如何,此事都不能放任自流,若要查,弟子或许愚钝不堪,但与鬼童子交过手,毫发无损,是更合适的人选。
求师父准允。”
其实还有一个考量。若说湄海之行尚且有迹可循,与后事有所关联,那这个鬼童子则完全是凭空出现。毕竟在前世,最大的反派就是成为魔尊的沐知景。
这不得不让她心生警惕。
颂昊仙君久久不语。
他抱过刚刚出生如猫儿大小的叶晨微,哄过一团稚气要找娘亲的叶晨微,夸过比赛夺魁意气风发的叶晨微——但那都是在他的羽翼之下。
“求师父准允。”叶晨微见颂昊仙君不答,高声重复了一遍。
颂昊仙君轻声笑了下:“傻丫头,急什么,师父没聋。”
“师父您是答应了?”
“没有。”颂昊仙君摇头道。
“师父!”叶晨微抓住他的衣角不放手。
“微微,师父不会阻挡雏鹰试飞,你大师兄也是那样过来的。但是,师父要保证雏鹰的羽翼足以丰满,不会在半空坠落,明白吗?”
“明白……”
“年末的试剑大会,向师父证明那只雏鹰羽翼已满。不强求破境,也不强求名次,可以另辟蹊径,但不可以走歪门邪道,明白吗?”
“但那样会不会太晚了?”
颂昊仙君笑道:“有一件事你猜错了,此事仙门虽不会全力出动,但也不允许轻易放其他任何弟子参与进来,只能由各宗门派遣长老亲自负责,云山等首席弟子可从旁协助。如此这般,若真的等到试剑大会还未解决,就只能选择另一种法子。”
“共存。”沐知景一语中的。
“那是最坏的情况。”颂昊仙君揉了揉小徒弟的头,将她从地上拉起来,“如今仙鼎盛,魔式微。届时二者会渐渐不分上下,甚至处境翻转。”
“又或者,仙门迎来最快的一次更迭,由你们掌控大局,直接书写未来。”
叶晨微使劲把那场景从脑海中驱赶:“不要,我不要,才不要。”
专心给自己上药的沐知景察觉到颂昊仙君的目光,抬头,木着脸道:“您瞧我做什么。”
颂昊仙君笑道:“仙门歧视妖族的陋习已久,你的同族天在水以
弋㦊
一己之力逆转了整个仙门的态度。你比他更有潜力。”
沐知景两重否定:“不,我没有。再者,我为什么要在意你们仙门的看法?”
颂昊仙君更感欣慰:“说的很好啊,悟性很高,潜力无限。”
叶晨微听到此,有点听不下去,疯狂压上扬的嘴角。
沐知景亦是笑:“听君一席话,终于明白为什么每次仙门招生山海宗都是报名人数最多的宗门。”
叶晨微道:“因为我们被别人称为仙门第一宗门。”
叶晨微说的很严谨,是“被别人称为”,不是自封的。
沐知景:“不,因为你们掌门一张嘴,死马都能被说活了重新燃起生活的希望。”
叶晨微偏重点:“那可不一定,兴许拿马本来就想活着一直都有生活的希望。”
沐知景成功被带偏:“也对。”
叶晨微再压不住嘴角,高高扬起,露出两颗小虎牙。
颂昊仙君不介意自己被调侃,颇为欣慰地看着两个孩子互动。
然后就看到小徒弟乐极生悲,抱头蹲在地上。
“微微?”颂昊仙君慌忙把小徒弟抱起放在床上。
“师父,我头要炸开了。”叶晨微抱着头,声音委屈。
沐知景一愣,明白过什么,攥紧了拳头:“麻烦仙君解开,我出去。”
颂昊仙君面上风雨欲来,一边帮小徒弟缓解头疼,一边道:“不用离开。微微,试着练一练感生。”
他查阅过诸多资料,发现只有当中咒之人不顾头痛也要再次爱上之后,断情咒才会解除。
极致的爱化为极致的恨,要在极致的疼的阻挠下再次化为爱意,那无异于天方夜谭。
但老话说“天无绝人之路”“有情人终成眷属”,有一本古籍记载感生可以暂时消除断情咒的影响。
叶晨微照做,眼前变成一片花花绿绿,头照样炸,眼睛也要疼起来。
好像有点不一样。
虽然颜色无法恭维,但她可以看清楚轮廓了,不再是活物死物的简单感知判断。
心思再回来,头也没有那种要裂开的疼了。
但是内心升腾起一种强烈的欲望。
叶晨微将手搭在半妖少年的肩上,可怜兮兮:“想摸尾巴。”
花环
说来也巧, 自颂昊仙君做出对小徒弟承诺后,鬼童子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少,一个月后已经完全销声匿迹。
叶晨微并没有因此放松。
这鬼童子狡猾无比, 来去无踪, 作恶多次, 从未被抓到过, 如今会悄然隐没更像是酝酿了更大的阴谋。
她心中绷着这根弦, 愈加刻苦努力,最薄弱的阵法课更是下了一番狠功夫。
时维六月, 蝉鸣不止,天气愈发燥热。
今日是休憩日,叶晨微本打算躲在藏书阁内温习,结果翻了篇关于探微幽潭的游记, 被文字中呈现的画面吸引, 兴致所至,抱书离开。
她御剑绕过几座山峰,任由溯光自由发挥, 最后落在一处峰峦之上。
高山白雪化成一条干净透亮的小溪顺着地势蜿蜒而下,最后消失在密林中。
山海宗收养的许多从未作恶的善良小妖精怪就生活在这里。
叶晨微踩在冒出头的光滑圆石上, 顺着溪水下行, 远远看到了快一个月没见到的半妖少年。
少年侧脸温柔,跪坐在潺潺流水旁, 尾巴垂在五彩斑斓的石头中, 周边围了许多还未化形的小生灵。他的袖子挽起, 露出素白一截, 正拿细软的枝条编花环。
叶晨微躲在树后,慢慢靠近, 最后停在了几十步远的地方,偷偷瞧着他的背影。
风吹蝉鸣,密林喧闹不休,那溪边一景落在少女眼里自带一分安静怡然。
沐知景另一半血脉是狐狸,但是叶晨微看到围在他身边的小兔子敢大胆吃掉少年手中花环上的花,她忍不住勾起嘴角。兔子敢吃狐狸手中的花,着实稀奇。
可这嘴角的小小弧度很快隐没——几乎已经陌生的头疼再次侵袭而来。
叶晨微遂席地而坐,不再看他,背靠着参天的树,打开了随身带过来的书。
这是一本讲修行的书,她随着书中所授运转经脉,将自己融入到这方天地之中。
她就这样,在满是调皮精怪的地方,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毫无防备地入了定。
沐知景佯作不知,又编了许许多多的花环送与身边的小生灵们。
那些小生灵虽然没化型但都开了智有了灵性,有些甚至学会了说话,高高兴兴戴上花环后不忘说一声狐狸哥哥你真好,谢谢你。
不仅有兔子胆大到去吃他手中正在编的花环上的花,还有松鼠从他的尾巴上跳过来跳过去好不快活。
化了形的妖对未化形的妖有天然的震慑力,他的父亲又是妖狐,本体便是许多鼠兔鸟等小动物的天敌,按理说这些小动物就该躲得他远远的。
但他似乎也继承了母亲对小动物天然的亲和力,一开始吓唬这些小生灵说自己是狐狸,会吃了他们,就有伶牙俐齿的黄鹂鸟叽叽喳喳给他扣了一顶不吃肉的帽子。
吃素也吃肉的沐知景无奈,但也没有试着再去把他们从自己身边赶跑。
只是不由想起,书中的沐知景入魔是在万念俱灰之时,若那是身边也有这样一群生机勃勃可怜可爱的小生灵,他会不会做出不同的选择?
可惜那时身边群魔环伺,恶鬼缠身,还有觊觎他一身血肉的凶兽。
沐知景编完了花环,用锋利的锯齿叶割破指尖,问道:“想要快一点增长修为吗?”
懵懂的小兽闻到这股甜香,受不住诱惑想要凑上去吮吸,被灵智最高的小鹿拦住。
他凝视着那滴鲜红透亮的水珠,问道:“有很多妖精想要它吗?我们不是因为这个才来缠着你。”
沐知景道:“我知道,但这个有条件,也不是白送你们的。”
黄鹂鸟婉转啼鸣:“狡猾的狐狸。”
狡猾的狐狸一开始并不说条件,若他们见到血珠就一股脑涌上去,此时就没有选择的余地了。
被骂了的沐知景反而笑道:“我可没瞒着你们,一开始就说了我一半是狐狸一半是人,狐狸和人都狡猾的。”
小兔子听完悲愤不已,一口咬掉了那片锯齿叶,独留划伤沐知景的一小截。
小梅花鹿问道:“狐狸哥哥,你先说你有什么条件,我们都是生活在山海宗的小妖,是有底线的。”
沐知景将手浸在水里,血珠开成一朵艳丽的往生花,最后慢慢消散在流动的溪水中:“如果哪一天我变得……”
他顿住,咽下了接下来的话,转而道:“有个词叫‘未雨绸缪’,具体什么条件我还没想好。”
黄鹂鸟嘤嘤叫:“狡猾的男人。”
沐知景笑道:“好了,花环都有了,能不打扰我了吧?”
小生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都没掩饰自己的委屈。
沐知景道:“不是打扰,不是打扰了。”
他们这才满意,渐渐散去。
沐知景起身看着叶晨微所在的方向,久久不动,唯有那条尾巴微微摇摆,绒毛被风吹动。
他最后下了决心,转向截然相反的方向。
还没走远的小梅花鹿转了几圈滴溜溜的小鹿眼,哒哒离开了溪边。
“狐狸哥哥,等我!”她留下这句话,踩上松软的草叶,越靠近少年目光聚焦的地方,步伐越轻,生怕吵到似乎睡着的少女。
入定的少女没有察觉到危险,继续沉浸在修炼的奥妙中。
小梅花鹿靠近叶晨微,化了形。
她前一段时间就已经可以化成人形了,不过化出来是一个短手短脚的奶娃娃,两只胳膊加起来绕不过头的一圈,可爱有余,实力堪忧,是以她现在主要还是以鹿身居多。
小梅花鹿化形时的妖气有些重,叶晨微从入定中醒过来,只看到一个手里抓着花环的奶娃娃。
奶娃娃还没她坐着高,正踮脚要给她戴花环。
叶晨微哭笑不得,接过花环,把这小妖抱在怀里,道:“小妹妹,化形成人要穿衣服的。”
怀里的奶娃娃僵了一瞬,黑白分明的小鹿眼里满是无辜。
沐知景看不到她俩具体在做什么,只能看到树后少女的一抹剪影,他失神笑了下。
一晃神,抱着奶娃娃的少女已经朝他看了过来。
她把奶娃娃裹得很严实,朝他走过来,笑道:“你没教她化形之后要注意什么吗?”
沐知景被这帽子扣得脑子一懵,看到把整张脸都埋在叶晨微怀里的小梅花鹿,张嘴结结巴巴解释道:“我……我……我不知道,她没在我面前化过形。”
“他是狐狸,我只在喜欢的雄鹿面前化形。”小梅花鹿大言不惭,童声童语。
叶晨微闻言笑道:“我也不是雄鹿呀。”
“他想把花环送给你,我用人身方便一些。”小梅花鹿说完,又道,“我把我的给她了,等会儿你再帮我编一个。”
沐知景:“不管。”
善变的狐狸。小梅花鹿心中落在评语,又看向叶晨微,软乎乎的小手环住她的脖子。
叶晨微成功被可爱收买,笑道:“我帮你编,编三个,一个戴头上,两个戴手上。”
“我喜欢你。”小梅花鹿说完,想了想,又道,“你是我看到过的最好看的姑娘。”
叶晨微被她哄乐:“走,我们摘枝条编花环去。”
沐知景道:“我把你你去摘吧。”
叶晨微闻言笑道:“那好,多谢你。”
小梅花鹿也笑道:“谢谢狐狸哥哥。”
沐知景“嗯”了声,帮她们准备材料去了。
小梅花鹿道:“我想下去,不要抱了。”
叶晨微把她放下,就见小梅花鹿把身上束缚的衣物脱了,重新变成无忧无虑的小鹿。
她解释道:“还是这个样子自由。人类好奇怪,为什么要用那个捆住自己。”
叶晨微微微一笑,耐心解释道:“我们的皮毛冬天不能御寒,夏天又容易晒伤,只能穿衣服保护自己。”
小梅花鹿感慨道:“你们的毛既不漂亮,又好没用。”
叶晨微耸耸肩:“我们选择穿衣服来保护自己,来打扮自己,自然要放弃一些东西。”
小梅花鹿似懂非懂。
叶晨微也没有多说什么,她摘下头上的花环,忽然怔住了:“这是沐知景编的吗?”
“是狐狸哥哥。”小梅花鹿又补充道,“如果他叫沐知景。”
“嗯,是他。”叶晨微拿花环透过细碎的光晕,“我娘亲也喜欢这种编法。”
小梅花鹿猜她或许是想娘亲了,笨拙安慰道:“放心,你不帮我编,我也一定会送给你的。”
叶晨微失笑:“小机灵鬼。”
她笑完,不舒服地皱了下眉。
小机灵鬼问她怎么了,叶晨微摇摇头。
沐知景把编花环需要的野花和枝条找来后,看出叶晨微的不适,他失神了一瞬,告诉懵懂的小梅花鹿化成形时身边会有一快封闭的只属于自己的空间,化成人形时可以进去把衣服穿上,化成兽形时可以把脱下来的衣服藏在那里。
小梅花鹿似懂非懂,想要试一试,被两人拦下。
沐知景道:“我离开后你再试。”
他说完径直离开,没有说再见。
叶晨微看着他的背影没有挽留。
她不知道他会去哪里。自从那日她头疼醒来,玄空仙君就随意找了一个理由将沐知景从他身边打发走,他们就不曾再见过。
她不再多想,和小机灵鬼度过了一段愉快的独处时光。
一只蝴蝶落在缀满花环的野花上,翅膀微微扇动。
循环
那一日的见面轻飘飘的犹如梦境, 留在记忆里也毫不真切。
她与沐知景说不清道不明的牵绊在作者笔下也是这样清浅无力,更多的笔墨还是聚焦在女主升级打怪谈恋爱身上。
六月余声未尽,夏夜虫鸣里, 温蕊抱了一叠被褥敲响了竹园的门。
叶晨微正拿了话本在读, 听到敲门声去看, 这一看把她给心疼坏了。
叶晨微接过包裹, 一手抓着, 抱住鼻尖眼睛都红彤彤的温蕊:“我的蕊姐姐呀,谁欺负你了, 我们去打他。”
她这样说,心中却隐约有了猜测。
温蕊并不回答,故作笑脸:“检查,你是不是又看话本了?”
她不提, 叶晨微也顺势笑道:“别嘛, 不许告诉别人,我们一块看怎么样?”
温蕊挑眉:“贿赂我?”
叶晨微摇头:“这叫有福同享。”
温蕊跟着她来到寝室。
叶晨微服务周到地给她倒了茶,拿出自己刚刚看的话本, 笑得乖巧极了:“温师姐,我先去铺床, 你看合不合你胃口。”
温蕊毫不知情地接过, 看到书封上书——“民间怪谈”。
打开目录,第一个故事叫“古镇惊魂”, 第二个故事叫“人偶少女”, 第三个故事叫“一日循环”……
温蕊“啪”一声把话本合上, 忍不住好奇心, 又打开偷瞄。
叶晨微铺完床回来,就见温师姐拿着那本话本, 一脸幽怨地看着她:“微微,你晚上看这个?不怕做噩梦吗?”
叶晨微无辜道:“还好啊,都是编的。”
“编的也挺吓人了。”温蕊道。
叶晨微摇头:“不是啊温师姐,只要是编的都不可怕,最吓人的就是你看了一篇读起来头皮发麻的故事,结果哪个故事结尾写着‘根据真实时间改编’。”
温蕊把书丢给她:“你看最后一个‘风雨如诲’。”
叶晨微还没看到那里,打开到最后一个故事问道:“怎么了?”
温蕊:“自己看。”
叶晨微粗略扫过,还没看完第一页,猛然抬头:“不会是我想的那个……”
温蕊肯定道:“我看完了,就是。”
叶晨微抚着书的边角,一时无言。
“且说这京都夜夜笙歌的销金窟地底还有一层,里面妖童媛女【1】俱是人间绝色,自有一股花魁不曾有的娇憨可爱。其中有三女,一名蕊儿,一名馨儿,一名蝶儿,更是其中之最……”
蕊儿、馨儿、蝶儿,温蕊同她一样熟悉这三个名字。
这是她从山脚小书铺里买到的,她常去那里,已经是熟客了。
“我明日去问问这是从哪里购入的。”叶晨微把书丢开,自己也有些闷闷不乐了,“不行温师姐,这不能拖,你陪我下山一趟吧。”
“别激动,这么晚了,先通知师父一声,万一书铺老板要是觉得咱们扰民,还能让我师父或者掌门师伯来救一救。”温蕊打趣道,“最好是掌门师伯,他比师父温柔。”
“好。”叶晨微深吸一口气,用传讯玉佩将消息发了出去。
温蕊来时满腹伤心,此刻看向窗外,月黑风高,很有“古镇惊魂”的环境氛围。
一种从未有过的想法涌现在脑海里——湄海的魔珠兴风作浪多年,整个仙门都束手无措,只能暂时划为禁地封印起来,饶是如此,也会有出海的渔民因此遇难,凭什么他们一去,就顺利地找到了症结所在,根除了湄海的问题呢?
温蕊细思极恐,不敢再想,只和叶晨微沉地御剑飞行在泼墨夜色中。
到了山脚,四面寂寂无声,书铺已经关门,相较于白日更加清幽寂静。
常青山脉山脚下的小镇住着多是山上弟子的家人,也有偶然踏入修仙门槛却迟迟无法突破的云游散仙在这里安家。
因为紧挨着山海宗,镇中又不乏隐世的散仙,小镇家家户户夜不闭户,夜市也是热闹兴盛,绝不可能像现在这样安静。
叶晨微与温蕊对视一眼,俱是凝重之色。
本该因为夜市而热闹喧哗街道上此刻空寂无人,只有用来做生意的幡旗始终坚守,孤零零地随风飘荡。
整条街道回荡着两人的脚步声,在见狗吠鸡鸣也不曾有绝对的安静里,震耳欲聋。
家家户户房门紧闭,没有月亮,透过窗子只有乌黑的一片。
她们的目的是夜市尽头的“玩味书铺”,然而往日不算长的街道此时却好像没有尽头,无论怎么走,都到不了。
叶晨微细细观察周边的景色,一分一毫,都没有任何差错,就连她们与店铺擦身而过的速度也没有任何问题。
她停下脚步,问身侧的温蕊:“温师姐,会是阵法吗?”
温蕊摇头:“我察觉不到任何阵法的痕迹。”
难不成又是幻境?叶晨微只觉得眉心狠狠一跳,否定了这个说法。
她问阿黎:“阿黎,可以帮帮我吗?”
“叶晨微,你去前面的祁记酒楼,画一个标记。”阿黎沙哑的声音徐徐传来,很稳。
叶晨微拉着温蕊,来到酒楼门前的土地上,按照阿黎说的方法,用剑刻了深深的一道。
手腕上的平安扣此刻又发出了微弱而温暖的光芒,照亮少女的眉眼。
温蕊看着她,突然发现周边店铺也有许多这样的划痕。
她叫住叶晨微,轻声道:“确实是阵法,之前已经做了许多标记了。”
阿黎却给出了否定的回答:“不是阵法。”
……
夜路沉寂没有尽头,叶晨微不禁归咎到是自己没有学好的阵法上面,于是她问温蕊:“温师姐,会不会是阵法?”
温蕊摇头:“我察觉不到半分阵法的痕迹。”
难不成是又是幻境?
她在心里求助阿黎:“阿黎,你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吗?”
阿黎并不解释,只是道:“叶晨微,你去西施胭脂铺,画一个标记。”
叶晨微依言,来到祁记酒楼对面的西施胭脂铺,按照阿黎说的方位画了一道。
温蕊环顾四周,忍不住怀疑道:“难不成就是某一种厉害的阵法?”
阿黎立刻否定了:“不是。”
……
披一身夜色走了许久,也未曾到尽头,叶晨微下意识觉得这是入了谁的梦境。
温蕊也摇头叹道:“没有哪怕一点阵法的痕迹。”
叶晨微犹疑了一下,对阿黎道:“阿黎,现在我该怎么办啊。”
“去杂货铺,然后按照我说的做。”
叶晨微照做,留下一道标记。
“微微,你想要做什么?”这次留的标记与其他标记有一点远,温蕊没有再发出是不是阵法的疑问。
……
沐知景不厌其烦地回答叶晨微的问题,终于在最后一次,告诉她:“叶晨微,你御剑飞上半空看一看。”
“半妖96688,你不能总是违规操作。”消失了一个月有余的鬼童子就藏身在山海宗后花园,它漂浮在半空中,右手托着一只银白色的小球。
小球中吐出的银白色的金属丝缠绕成一张大网,将沐知景缠绕其中。
银白色的丝贴在颈间喉结处,挑衅般来回摩擦。
其实没有什么惧意。
所谓的违规,它们的出现又何尝不是违规呢?
为了所谓的主线支线剧情仍旧按照原轨迹运行,不惜拿无辜之人开刀,美其名曰——不过是些无足轻重的“炮灰”。
主角,配角,炮灰,反派,它们的目的,就是要让这些被冠上标签的人们泾渭分明,不能跨越雷池一步。
女配叶晨微从头到尾都是恨沐知景的,一直到最后一刻。
反派沐知景仅剩的温柔都给了叶晨微,不会去给小动物编些花环。
颈上被金属丝摩擦出来的红痕越来越深,却没有磨破皮肉。
少年的手指蜷缩一下。
鬼童子察觉到他这一微小的动作,毫无感情地问道:“你有话说?”
随时都可能切断脖颈的金属丝从中间断开,细细簌簌收回到大网之中。
“呵。”半妖少年的抬起冰霜满布的眸子,喉咙深处发出一声嘲讽的笑,“你自己看看,时光回溯下的每一次,叶晨微的反应、温蕊的反应都一样吗?”
不一样。
在系统给出回复之前,叶晨微每一的问句就不一样,温蕊判断后的结果也是不一样的。
即便她们一次又一次踏入街道上的那个门,一遍又一遍地经历同一刻,最后做出的反应也是不完全一样的。
完全相同的时间,完全相同的地点,不完全相同的反应。
“是你破坏了空间。”鬼童子道。
沐知景抬眸,投去凉薄一眼。
讥笑太浓。
鬼童子也很快发现了不对。
时间与空间在横向与纵向上一直都是和谐统一的,不可能出现今天这样,时间如所料在不断回溯,空间却处在不断推进的时间里。
循环的只有时间。
沐知景没有创造漏洞,只是利用了这个漏洞。
它突然意识到,从017拦截本不该出现在那里的半妖96688失败到今日不完整的时空回溯,都是有一另一股超脱于这个世界的力量在阻碍它们。
***
昏暗的夜色之下,标记太小,叶晨微只能看清房屋的轮廓。
因为不记得也看不清自己留下的那些痕迹,叶晨微并不知道阿黎想要告诉她些什么。
“微微,”温蕊抓住她,“你看到了吗?”
“什么?”叶晨微不明所以。
“是回灵阵,有人在这里绘制了回灵阵。”
亮光
回灵阵, 破迷惘,汇天地灵气为己用。
帮少女画出聚灵阵后,知道她与温蕊能力足以解决接下来的事的沐知景稍微把精力分回了自己这边一点:“做个交易如何?”
“任务之外, 不予回应。”鬼童子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你与那个017不一样, 你可以。”沐知景懒懒掀起眼皮, 泄出一点晦暗的光。
鬼童子竟认真思量了一下, 还是摇头拒绝了:“现在的你还不能与我们谈交易。”
“你不够格。”鬼童子一字一顿, 没有什么感情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着半妖少年的反应。
沐知景笑了下:“这话我听得多了,你不必试探我。”
银白色的金属丝从旁边伸出, 映在他的瞳仁里,少年挑衅般眨了一下眼,睫毛便轻轻扫过金属丝的末端。
不管现在的他是不是真的不够格,它动不了他都是一个既定的事实。
它既不能随意抹杀他的存在, 也不能逼迫他提前入魔, 必须要保证一切都按部就班地进行。
半妖少年就是因为知道这一点,才会有恃无恐地与它谈条件。
银白色的金属擦过少年的脸,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迹。
浓稠的血珠从伤口处缓缓淌出。
鬼童子的声音里依旧掀不起波澜, 说出来的话却有些恼羞成怒的意蕴:“我们不能直接动你,但不代表我们没办法给你一个教训。”
沐知景见说不动它, 此刻已没有了再与他交谈的兴致。
“这一次只是一个简单的警告。”鬼童子道, “她想拯救你,就必须付出相应的代价。”
银白色的金属丝一根一根收回, 松开已经紧紧绑缚了的猎物。
少年跌落在地上, 自然蜷曲的双手骤然攥紧。
占回上峰的鬼童子很满意半妖少年的反应, 留给他最后一句话:“你不可能次次都救得了她。”
脸颊上的血珠凝落在地上, 隐入厚厚的叶片中。
沐知景化成一只纯白的狐狸,摇摇晃晃站起来, 趁夜色正浓,如一道离弦的箭,朝山下跑去。
只留一道白色的残影。
***
对叶晨微来讲,温蕊说的回灵阵显然超出了她这几日学习阵法的范畴。
不过沐知景本来的计划里就是温蕊认出了他教叶晨微画的是回灵阵,然后以温蕊的能力足以开启回灵阵带叶晨微走出这个时间怪圈。
小小的阵法包裹之中,蓬勃的天地灵气从横亘在大街上的“阵眼”中源源不断地涌出,汇聚到叶晨微的体内。
虽然可以汇聚天地灵气给绘制者用,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见到如此蓬勃的力量,不过这总归没多大坏处,是以温蕊虽满腹狐疑,但并没有太多担忧的表现,甚至在看到看到一旁比自己更为吃惊的叶晨微是无奈笑了下:“微微,你这是白日买话本自己画了个回灵阵,然后转头就给忘了?”
叶晨微摇头:“温师姐你别笑我了,我都不知道回灵阵是干什么的。”
温蕊扶额失笑:“兴许是你练习别的阵法,误打误撞画出来了。”
回灵阵不像其他阵法需要些特殊的灵宝作为阵眼,只需在所需之处刻画几道便可,因此说困难没有太大的难度;但一行一线自有规律,而这与周边环境已有千丝万缕的关系,要想画好也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情。
但很快,温蕊就笑不出来了。
“温师姐,回灵阵会凝成两股天地灵气吗?”叶晨微指着旁边一道微弱了许多的光柱问道。
“不对,回灵阵依靠绘制的阵眼输送灵气,阵眼只能有一个。”温蕊面色凝重起来,“微微,你试着切断对灵气的吸收。”
“不用管,你绕过阵眼就能破除眼前困境。”阿黎突然开口,解释道,“这里布下了一道‘门’,你们一次次经过‘门’,就会一次次回到上一时刻,是以身体虽然感觉走了很久,但只是在原地转圈。”
“那里就是那道‘门’吗?”叶晨微指着更大的光柱问道。
“对,绕过去,才能走出去。”
叶晨微拉住温蕊:“温师姐,别担心,跟我来。”
少女的手有些凉,有些软,温蕊被她拉着,忽然有一种“吾家有女初长成”的欣慰感。
不对,她为什么会有这种想法?
等到温蕊脚踏实地落在地面,忍不住摇头。
“怎么了温师姐?”叶晨微小心翼翼问道。
阿黎给她开的外挂有点大,温师姐这是起疑了?
温蕊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笑道:“我们微微真棒。”
叶晨微拍掉她的手,更加羞赧:“温师姐,你别闹。”
温蕊笑了下,当真没有再逗这个本就心虚不已的小姑娘。
踏出了回灵阵的范围,那两股诡异的天地灵气自然也无法再完成自己的使命。
温蕊将叶晨微护在身后,朝房门紧闭的“玩味书铺”走去。
小小的一段路,很快就走完了。
书铺的门紧闭,旁边的窗子也黑洞洞一片看不清。
叶晨微将手搭在门上,轻轻一推。
那门“吱呀”一声向后转去,竟是没锁。
门外没有月光是黑的,门内也是一样地漆黑,黑暗之中又好像藏着什么秘密,吸引她们去探查。
阿黎这时道:“里面没有危险,你们直接进去就可以。”
叶晨微懵了一下。
“他们也没睡觉,你进去就知道了。”阿黎道。
叶晨微向来是很信任阿黎的,因此直接踏入了门内,被黑暗吞噬。
温蕊见状,刚刚的欣慰之情荡然无存,怕叶晨微出危险的焦急之下,随之也踏入了门内。
踏进的一刹那,温蕊感到自己所有的法力都消失殆尽,好像又被困在了凡人的躯壳里。
没走几步,叶晨微就感到被尖锐的剑尖抵住了后背,与此同时,凌厉的冷兵器破空之声在门口附近响起。
温师姐!叶晨微眸色一凝,却几乎在同时听到了一声闷哼。
音色不像是温蕊,倒像是——乔镜。
“乔师妹!”随着一股巨大的推力,天旋地转间,叶晨微已经被点住了死穴定在一边,连一声“我”都来不及发出。
“燕云山,你大师兄。”阿黎颇有些咬牙切齿。
叶晨微:“嗯,记住他了。”
“大师兄?”温蕊听到那声“乔师妹”以后也几乎是瞬间认出来人,惊疑之下,声音也有些颤抖。
剑锋在她眉心一指处停下:“温蕊?”
“微微呢?!”温蕊没有回应他,反而焦急地问道。
叶晨微说不出话来,在心中回答温蕊:“在这里。”
阿黎失笑:“她也听不到啊。”
叶晨微:“有人叫我,我总要回应一下。”
“微微?”燕云山显然愣了一下。
除了温蕊,剩下的唯一一人,显然就是那个被自己拿剑指了,又点了死穴的。
如果说在湄海燕云山对叶晨微下手是因为失忆,那这次……
燕云山沉默着,解开了叶晨微的穴。
叶晨微得以能够出声回应温蕊:“温师姐,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
暗沉不见人影的屋内,只有这一句话回荡在每个人的耳边。
沉默之中,受伤的乔镜发出似有似无的一声□□。
燕云山回过神:“乔师妹,伤到了哪里?”
“是微微小仙君吗?”第四道声音粗重的声音响起,是属于书铺林老板的。
叶晨微顾不得再一遍纠正称呼,应下道:“林叔叔,是我,我师妹好像受伤了,书铺还有蜡烛吗?”
“哎呦,蜡烛点不着啊,这可怎么办。”林老板听闻,不由焦急。
虽是无意中伤了自己最不喜的乔镜,但到底是对同门师妹出手了,温蕊心中有愧,下意识想要借用自己的火灵根生出火苗,最后自然没有成功。
一时之间,她也有些不知所措了。
“大师兄,温师姐,微微师姐,不用担心,我没事。”
话是这么说着,仍能听出乔镜伤后的气息不匀。
燕云山抱起受伤的女主:“别怕。”
他再次尝试走出这一道门,还是失败了。
“别怕。”他出不去,就又强调了一遍。
温蕊不是一个多爱哭的人,此刻竟怔怔落下泪来。
叶晨微寻声摸到门口,按在燕云山的肩膀上,叹道:“大师兄,给乔师妹止血要紧。”
“林叔叔,可以带我和温师姐再去找找光源吗?”
“哎,微微小仙君,我们动不了,只能在这小书屋里。”林老板长叹一声,喃喃道,“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叶晨微……”阿黎再次出声,顿了下,发出一声笑,“做的很棒。”
在阿黎还没有说出怎么办的时候,少女死马当作活马医,催动了感生,然后在花花绿绿的视线里,勉强能分辨出东西。
“大师兄,感生!”
无需再多言,燕云山同样尝试起,但他很快再次摇头:“我不行。”
他没有往这项鸡肋的束法上投入太多精力,此刻只能勉强分辨活物死物,像叶晨微那样再具化是做不到的。
叶晨微遂道:“大师兄,你把乔师妹放下,然后教我。”
“好。”
“贯穿伤……”叶晨微勉力辨认伤口,讲给燕云山听,又在青年的指示下,替乔镜止血,简单包扎。
乔镜倚靠在书架上,轻轻喘息:“谢谢大师兄,微微师姐,我没事了。”
燕云山摇头:“别乱动。”
叶晨微狠狠松一口气,走到温蕊身边,扑到她身上,然后被反抱住。
她有些疲惫,不知道怎么安慰温蕊,只趴在温蕊肩头,眼皮半抬不抬。
他们谁都没有问对方为何会半夜出现在这里。
漆黑无止息的黑暗里,一道微弱的亮光自门口亮起。
叶晨微抬头,定睛看去。
只看到半妖少年手执蜡烛,暖色的光映照出他沉静的眉眼。
屋内几人,他一眼就看向了她,随后唇边勾起一抹弧度,那双琥珀色的眸子亮得逼人:“主人,你的灯来了。”
断尾(上)
叶晨微下意识脱口而出:“你别进来!”
沐知景扔进去装着伤药的小瓷瓶:“好。”
小瓷瓶刚好滚到燕云山身前, 停下。
燕云山将瓷瓶捡起,不由问道:“你怎么……”
半妖少年无辜笑了下,随口敷衍道:“大概是契约。”
这个笑……叶晨微慢吞吞垂下眼。
狐妖的笑是很勾人的, 当他们想用这勾人的笑传达什么时, 也很容易获得信任。
被勾住的是旁人自己, 但大多数时候, 都会怪罪在狐妖身上。
狐妖被冠上多情的罪名, “狐狸精”也变成了骂人的词。
但其实狐狸是很深情的动物,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大多数狐妖也都会陨落在“情”之一字中。
那是他们毕生的劫难。
叶晨微忍不住道:“知道你藏着呢,要低调能不能就低调到底啊。”
“唔,”沐知景将蜡烛立在门外,徒手在地上画了一个圆, “好。”
他应当是动用了妖力, 只是简简单单画一个防护阵,少年额头就沁出了细密的汗珠。
叶晨微松开温蕊,走到门口, 伸手去触,被看不清的屏障挡了回去。
“好了。”沐知景擦掉额头上的汗, 抬头看她, 蜡烛暖黄的灯光下,少年的轮廓也是温和的。
“谢谢你。”叶晨微笑道, “快些回去吧, 别让师叔祖……”
她话没说完, 沐知景已经整个身子都进入了门内。
“不用担心我。”他语气甚是放松, “我不惹事他也看不惯我。”
“……”
“不是,”叶晨微仰头, 面无表情道,“看到你我头疼。”
“……”少年沉默了一下,“对不起。”
另一边,阿黎道:“虐点加二。”
叶晨微一闭眼,再一抬眼,整个世界又变成了花花绿绿的了:“其实不疼,关键是你进来就出不去了。”
沐知景一边往里走,一边道:“知道。”
“嘶——”乔镜见他俩互动,微微一笑,谁料这一笑牵动伤口疼得她倒吸一口冷气,虽然很快捂住了自己的嘴,但还是不小心发出了声音。
燕云山将她的手拿开,道:“小心一点。”
林老板阅人多年,于是恭维道:“一见仙君便知不俗,今日之局仰仗仙君了。”
沐知景不答话,露出自己的耳朵和尾巴。
林老板又往角落里缩了缩,把自己抱成一个球,目光不断在其余几人身上窥觑,彻底不说话了。
燕云山几乎是立刻握紧了剑。
乔镜按住他的手,无声摇头。
他们对视一眼,继续保持不动声色。
叶晨微一把抓住那条大尾巴,放在手里揉呀揉,笑弯了眼:“你吓到林叔叔了。”
于是沐知景转向林老板,不甚走心道:“对不起。”
林老板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叶晨微,见少女又揪了一把那狐狸的大尾巴,道:群依五而尔齐伍耳巴一“林叔叔,他就是脾气有点差,不吃人的。”
“哦好好好。”林老板偷瞄了眼站在昏黄光里的沐知景,感觉自己并没有被安慰到。
沐知景从叶晨微手中抽走被蹂躏的尾巴,在书铺里转了一圈,取下几本书放在手里,然后走到快被吓掉魂的林老板面前,不由皱了下眉:“我有那么可怕?”
林老板不假思索:“有。”
“不是不是,没有没有。”他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似乎是怕被狐妖忌惮,赶忙改口。
温蕊已经梳理好情绪,对叶晨微耳语了几句。
叶晨微反握住温蕊的肩膀,笑道:“估计是他打洞出来的。”
相伴多年,即便少女此刻说的与她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温蕊还是从少女的眼睛里看到了回答。
温蕊道:“还是小心为妙,不要太过相信他了。”
叶晨微点点头:“嗯嗯。”
然后就又听到阿黎播报虐点增长两点的消息。
叶晨微对阿黎哭诉:“阿黎我冤枉,沐知景太能脑补了。”
阿黎似乎忍了笑:“这是因为你俩说的挺像一回事。”
叶晨微沉思,叶晨微沉思不出来,叶晨微到了沐知景身边再次揪住他的尾巴,眼睛里明晃晃写了“你别瞎想”几个大字。
沐知景抿了下唇。
阿黎:“虐点降了两点。”
叶晨微遂笑问:“发现什么了?”
沐知景将手中的一本书递给她:“写的还不错,消磨时间挺好的。”
叶晨微低头一看,书封——《被魔尊囚禁的日日夜夜》。浸润话本多年的少女几乎立刻联想到了小黑屋剧情,随后反击道:“你喜欢这种?我房内好多,不是,是大师兄房内好多。”
燕云山不解抬头,便听少女又道:“都是没收了我的然后没还回来的。”
在乔镜好奇的目光里,燕云山硬着头皮解释:“都交到师父手了。”
沐知景:“怕你无聊,找给你看的。”
叶晨微眼睛一亮,转头看向林老板:“林叔叔,这是他送的,不能算是我买的。”
先前小徒弟沉迷话本,颂昊仙君专门往书铺跑了一趟,与林老板订下一个月只能卖给她四本的额度。一开始还好,这几年写话本的越写越长,一个故事能写五六本,额度却没有与时俱进。
沐知景心中暗暗下了决定,被少女塞了一把银子。
“帮我多挑几本。”少女无声唇语。
沐知景将银子推回去,没有同她一样用唇语:“我可以买给你。”
林老板适时道:“随便挑,随便挑,这个不收费。”
叶晨微喜笑颜开,道:“那就先谢过林叔叔了。”
温蕊笑嗔道:“瞧你这样子。”
叶晨微朝她吐了下舌头。
她的余光扫过林老板,发觉林老板身上的颜色在慢慢变蓝。
沐知景感到握住自己尾巴上的手紧了紧。
他将手覆在叶晨微的手上:“再挑几本。”
“嗯。”叶晨微抬眼,乖乖地跟在他身后,穿梭在书架之中。
温蕊一向是不喜沐知景靠近微微的,此刻看去,竟觉得颇为登对。
她懊恼摇头,把自己脑中想法赶走。
明明是那狐狸把自己小师妹抢走了。
她不想回头看到燕云山与乔镜,又不愿靠林老板太近,只自己孤零零抱胸站着,拔剑竖在身前,偏头去看沐知景放在门外的那一小截蜡烛。
阵法挡住了风吹,可那蜡烛仍旧微弱,似乎随时都可能熄灭。
“温师姐,你和微微师姐为什么会到这里?”乔镜突然开口问道。
毕竟是伤到了她,温蕊再不情愿,也还是简单回答了下:“白日微微在这里买了话本,发现……发现不够看,于是拉着我偷跑出来买。”
忙着挑书的叶晨微反驳:“哪有,是温师姐想看,拉着我来的。”
乔镜想笑又不敢笑。
那边,叶晨微又问道:“乔师妹,你是怎么说服大师兄陪你来买话本的呀,教教我呗。”
一句话,就定性了他们来的目的。
乔镜顺着她先前的控诉,道:“不是这样的,主要是大师兄想来。这些天他陪我练御剑也很辛苦了,我就想一起来一趟回报一下。”
叶晨微从书架后探出头:“这么好?乔师妹你下次找师姐,师姐包教包会。”
燕云山忍无可忍:“你御剑什么时候能学会带人了再说教别人。”
叶晨微不服:“那还不是你们觉得我飞的不好不让我试着带人。”
“各位仙君……”林老板颤颤巍巍插了嘴,“今天的怪事有眉目了吗?”
“各位仙君”眸光一凛,不是仙君的沐知景率先开了口,仍是不耐烦的语气:“一个小小的阵法,轮不到你着急。”
说着,他又拿出一本书来递给叶晨微,也示意少女别太担心。
“别怪我说,这屋内点不了灯,进的来但出不去,这么诡异的事,几位仙君难道就只想打嘴仗?还是说,在拖延时间?”林老板发觉到不对劲,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叶晨微看到,他身上的颜色已经完全变了,不似活人的颜色。
屋内起了风,门外被保护得好好的蜡烛熄灭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此刻,林老板发出一声惨叫,腐朽腥臭的味道在屋内炸开。
沐知景用狐尾挡住叶晨微的视线。
沉默的黑暗中,他的眼睛发出幽绿色的光。
温蕊握紧了手中的剑,咽下恐惧。
就如她对叶晨微耳语的一般,这个林老板有问题,或者说。他根本不是林老板。
普通凡人见了妖怪或许会害怕不已,但书铺毕竟位于山海宗脚下,林老板也算是见多了神怪之事,怎么会对沐知景怕成那样?
只可惜“林老板”最后还是察觉到了。
腥臭的风铺面袭来,温蕊拿剑格挡,却有另一道更为凛冽的剑光比她快一步——是燕云山。
温蕊只觉心口被蜜蜂蛰了一下,轻声道:“大师兄不必管我,乔师妹和微微那边……”
话没说完,她被燕云山拽到了怀里,清冽的冷松香袭面,很快又淡去。
燕云山将她带到乔镜身边,道:“温师妹,麻烦你保护乔师妹。”
“是你伤了她。”
温蕊本来还想说些什么,听到燕云山这句话,只化成了一个字:“好。”
“乔师妹!”叶晨微发出一声惊呼,她看到乔镜身上的颜色也如先前林老板一样,慢慢变蓝了。
断尾(中)
“叶晨微。”少年在她耳边轻语, 吐气,“别看。”
叶晨微闭上眼,眉心烙下少年的浅浅一吻。
他说别看, 她竟也真的跟着照做了。
兴许是因为少年的嗓音低沉发哑像极了阿黎, 兴许是因为感生催动下少年依旧蛊惑的眉眼。
她闻到一股细腻的甜香, 被拥进一个温暖坚实的怀抱, 花花绿绿的世界重归黑暗与平静, 只听得到胸腔中平缓而有力的心跳。
扑通,扑通, 扑通,分不清是谁的。
叶晨微踮脚,反客为主地咬上去。
少年唇薄。
少女牙尖。
口腔里溢开淡淡的血气。
沐知景不自觉张开口。
那缭绕的甜香骤然浓烈,一搅和, 血气很快就消失了。
砰, 砰,砰……
砰、砰、砰……
砰砰砰……
少女觉得新奇,抬头看了他一眼, 随即又贴上去,继续, 誓要完成一个绵长的吻。
这实在是一个不合适的时间与不合适的场合, 但少女似乎完全没有考虑到这一点,她只是在依从自己。
依从自己不经过大脑的本能与冲动。
他任由怀中少女肆意侵占, 抱起她, 不让怪物触碰到她。
黑暗里, 少年的眼睛会发光。
那是一双类似野兽的眼睛, 不像普遍认知里的狐狸,反而更像是荒原中的狼。
怪物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低吼, 转而扑向燕云山。
时间像过了很久。
尖锐仿佛针扎一样的痛楚席卷而来,叶晨微猛然清醒,一把推开抱住自己的少年。
耳边也只有似有似无的一声叹息:“总是推开的话,我也会回不来啊。”
她回头,但太黑了,并不能看不到少年眼睛里一闪而过的落寞。
她飞身跃起,兵器相击,发出叮当脆响。
利刃深入血肉,响起一声闷哼。
温热的血溅到了脸上。
“不要再推开我了,叶、晨、微。”少年一字一顿唤了她的名字,身子软软倒了下去。
她接住了他,终于没有再推开。
乔镜的筑基赖于魔丹,根基境界本就不稳,加之又受了伤,很容易被浓重黑暗里悄无声息的魔气控制。
饶是他们通过交流察觉到了书铺林老板的不对劲,也难以在没有法力的情况下发觉乔镜身上微妙的变化。
便是乔镜自己,也毫无知觉。
就如叶晨微明白温蕊会为了他们的安危选择再次重伤乔镜,沐知景也明白叶晨微会拦下温蕊然后选择用自己去挡乔镜来自背后的攻击。
所以一开始他利用了感生状态下叶晨微对狐狸的一点喜欢,用了曾经自己最不耻的狐媚之术来制止她——也带了
可惜没有成功。
兴许因为它是偷来的,不纯粹的;兴许单纯只是因为她一心念着师兄师姐。
但那些都不重要了。
佯装找书布下的阴阳两仪阵【1】启动了。
这不是一个可以攻击的阵法,使用之道,在于平衡。
太极生两仪,阴与阳,仙与魔,光与影,两极平衡。
为的就是打破现今的局面,给予他们以反击的能力。
强烈的光晕从书铺四角发出,照亮书铺里的一切。
让黑暗无处遁形。
“林老板”被这光芒刺了一下眼睛。
它浑身长满黑色的刚毛,一根一根刺穿了衣服,双臂与躯干之间涨了一层类似蝙蝠的皮翼,指甲黑而长散发着金属一般的光泽,脸则变成了类似恶犬一样的脸,猩红的獠牙外翻,尖端滴落绿色的毒液——似乎只能从它直立行走的双腿看出一点曾经为人的影子。
燕云山抓住这一瞬间,长剑刺向那怪物的没有任何防护的胸口。
然而“叮”的一声后,怪物并没有如预料中一样倒下,相反地,长剑碰壁弯曲,完全没有给那怪物造成任何伤害。
最好的时机也已经浪费了,怪物似乎是适应了刺眼的光晕,朝燕云山反扑过去。
燕云山向后退去,利爪撕裂了弟子服。
温蕊随即持剑上前,展开新一轮缠斗。
你上我下,你下我上。两人身后空门大开,完全交给了叶晨微。
怀中的少年已经完全昏迷,却还死死握着穿腹一剑的尖端,不让那一点尖锐伤到她。
叶晨微的目光随长剑扫去,那剑柄被乔镜握在手中。
剑是玄空仙君陪乔镜在剑冢挑的,相较于叶晨微的“溯光”,这把剑有一个更为霸气的名字——“斩不平”。
斩尽世间不平事,前世也斩下了魔尊的头颅。
此刻的“斩不平”刺穿了少时的魔尊、无辜的惨绿少年。
剑沾了无辜的血,剑身上闪烁起紫色的雷电。
电伤了主人的手。
乔镜将剑丢掉,叶晨微抓住。
闪烁的紫意灼伤了少女的手,锐利的两刃划伤了少女的掌心。
乔镜看着自己的掌心,忽而跪坐下来,下唇也被咬出血:“对不起,我……”
叶晨微挡住她伸过来的手,语气甚是冷静,甚至有些冷酷:“不用。”
乔镜只好又缩回了手。
“他的血有毒,不要碰到。”
乔镜抬头,见少女依旧没有什么表情,刚刚那一句似乎只是她的一个错觉。
叶晨微按住少年一处止血的大穴拔了剑,然后用刚刚帮乔镜处理伤口的方法替沐知景处理伤口。
乔镜捡起掉落在自己身边的瓷瓶,递了过去。
叶晨微一言不发地接过。
“对不起。”故事的女主人公无措地再次说了一遍。
叶晨微做完自己能做的一切,捏了捏少年的狐耳,抬头道:“这句‘对不起’,等他醒来再说吧。”
“是对你说的,若不是他挡过来,受伤的就是你了。”乔镜道。
“对我来说没关系,不是你的错。但我不能替他原谅你。”
受伤的不是她,是怀中这个苍白又脆弱的半妖少年。
头疼一阵强过一阵,叶晨微亦死死咬住了下唇。
她扶着沐知景,让少年靠在书架上,目光撇向陷入苦战的师兄师姐。
虽然有了阴阳两仪阵的加持,燕云山和温蕊的法力正在渐渐恢复中,但是对上实力正盛的怪物,仍显得力不足。
乔镜回过神,欲上前助阵,岂料她的手还未碰到自己的佩剑,就被缠绕剑身的紫雷灼伤。
剑有灵,竟是不愿再叫新主人触碰了。
叶晨微无意识摩挲着腰间的“溯光”,睫毛轻轻颤了几下:“阴阳两相平衡,大师兄与温师姐,足够了。”
“嗯。”乔镜回应了一声,唇色抿得有些发白。
叶晨微看着乔镜,忽而明白刚刚自己心中涌过的是悲哀,是嫉恨。
有趣的话本多跌宕起伏,身为主角更是要经历一波三折才能达到最终的目的。
乔镜亦不例外。她的修仙途上有一难便是让佩剑认新主。
“斩不平”与专门为叶晨微打造的“溯光”不同,它是山海宗开宗所留。这把剑陪着鼻祖见过山的巍峨海的浩渺,饮过无数妖邪血。
欲戴其冠,必承其重。乔镜虽然初步得到了这把利刃之最,但后续还需要付出更多的努力与之磨合,一步一步把先辈的剑变为自己的剑。
这是乔镜封神道路上必须要经过的坎。
却不是乔镜自己的坎。
但是凭什么?
凭什么要靠无辜的沐知景来推动?
因为他是最后的反派吗?
主角欲成神,偏要拿无辜者做踏脚石。
还能怪他入魔堕落成为反派?
人之初,或许并不是性本善,但也不会是性本恶。
细细麻麻的头疼之下,恶念肆意增长。
“微微师姐。”一双柔软的双手附上了叶晨微的拳头。
少女的拳头被那双柔荑拨开,露出几道深深的指痕。
叶晨微一言不发地看着乔镜,俏脸紧绷,眸中似有暗流涌动。
“莫要再伤自己了。”乔镜脸色发白,声音却是柔软镇定的。
“对不起,我现在有点乱”叶晨微拨开乔镜的手,直言不讳道,“可能还有点讨厌你。”
她偏过头,没有再去看乔镜的眼睛。
“对不起。”乔镜再一次道歉,“如果不是我,他也不会受伤。”
那一刻,叶晨微几乎以为乔镜已经知晓了一切。
但当她的目光随乔镜落在沐知景染血的腹部时,少女已经反应过来,乔镜这是第三次为伤人而道歉了。
尽管伤人非她所愿,她本人也受了严重的伤更没有得到温蕊的道歉,甚至目前还面临着无法触碰佩剑的委屈与不知所措。
“你真的不用对我说对不起。”叶晨微只觉得胸口更闷了,头更疼了,“也不用把我刚刚说的话放在心上。该我说对不起,我不是真的讨厌你,只是有些口不择言了。”
乔镜复又握住她,笑道:“微微小师姐,你真的很可爱。”
温蕊被击退,落在她们身边,喘着粗气道:“微宝,别对不起对不起的了,师姐要这被怪物打死了。”
叶晨微压下温蕊:“我去。”
她拔剑,充上前时回头叮嘱了一句:“不许欺负沐知景。”
温蕊回头看了眼昏迷的伤号,再看了眼低眉敛目的乔镜,干巴巴道:“乔师妹,对不起,先前伤了你。”
刚刚虽是险战,但温蕊也算是酣畅淋漓地发泄了一通,随着流汗,心头的烦闷似乎也流走了些。
在山海宗,温蕊待乔镜一向没什么好气的,隐约知道其中关窍的乔镜对此并没有很放到心上。
温蕊的这一声道歉让她有些受宠若惊了:“没事。”
断尾(下)
沐知景知道自己在梦里。
梦里的他行在冰天雪地中, 触目是纯洁无瑕的白,入骨是凛冽噬人的寒。
一只九尾的白狐独行在无边无际的雪原中,尾巴像花一样绽开, 脚下有星子闪烁。
月辉静静流淌。
天际绚烂的绿光变换着深浅不一的色, 期间或有粉紫色的光溢出, 像是神女流光溢彩的绿色裙摆。
雪中留下白狐的一连串脚印。
它在极光下奔跑。
直到气喘吁吁, 白狐跌倒在雪中, 挣扎不起。
风是冷硬的,将沙一样粗粝的雪覆盖在白狐身上。
天光映照在白狐琥珀色的眸子里, 紫开始慢慢吞噬掉绿。
幕布之上,星空璀璨依旧,月亮却已经在这两道绚丽的极光中失了光彩。
白狐挣扎着站起来,抖了抖身上风雪, 继续向前跑。
要来不及了。沐知景催促着白狐快点, 快点,再快点。
什么来不及?为什么来不及?沐知景不知道。
他只知道透骨的冷与灼心的焦躁。
再快一点。
那白狐显然也是知道的。
极光已经变成了梦幻的粉紫色。
这是独属天之涯的美景,只消一眼, 就能让人深深沦陷。
白狐越过雪原,来到冰面之上。
一半是月辉, 将九尾天狐的影子洒在冰面上;一半是极光, 飘渺变幻,美丽却危险。
白狐呼出的热气化作一团白雾, 散向极光璀璨之处。
它甩掉身上的冰晶雪粒, 助跑几步, 朝着极光一跃而起, 似是奔赴。
巨大的黑影笼罩在冰面之上。散落的轻盈雪花纷纷扬扬,在月亮照不到的地方打着旋跳舞。
其中一朵落在冰海雪原交界之处, 被风一吹,再次飘扬。
只是像雪,可分明又不是雪。
梦境定格在那一刻,仿佛永恒。
……
极光散去,皓月千里,澄澈温柔,,寂静的冰面上,只有一只侧卧的雪白狐狸。
沐知景既冷,又疼,迷蒙之中再去看那只白狐,恍然发觉白狐的尾巴只剩下了两条。
原来是断尾了,怪不得这么疼。
他想。
他蜷缩了一下身子,将自己的尾巴拥进怀里。
这是一个很有安全感的姿势,小时候这样抱一抱自己的尾巴,疼痛也就消失了。
但这一次他的尾巴湿漉漉的,抱起来一点也不舒服,四周还有清脆的细响,声音不大,却很恼人。
沐知景搞不懂,只得掀起沉重的眼皮,然后后知后觉地发现他从梦境回到了现实。
捆妖索穿透了他两侧琵琶骨,脖颈、手腕和脚腕也都被缚上了沉重的锁链。他靠在冰柱上,厚厚的冰雪盖过了脚踝。
原本毛茸茸的尾巴也被雪湿透了。
囚牢也是用冰雪雕刻而成,虽然只够他微微舒展一下身子,站卧都不得,但胜在透亮。
这就是仙门的锁妖塔吗?虽然冷得磨人,但是看上去还是很干净,也没有那种阴森。
半妖少年平静地想到。
透过冰层,似乎有一个娉婷少女的剪影。
难道这个梦还没有醒过来吗?为什么会有一个身形这样像叶晨微的少女?
沐知景忽然有些疑惑了。
面前的冰层发出一声巨响,那道倩丽剪影也忽而清晰了。
是叶晨微。
沐知景只看到少女脸颊上亮晶晶的泪。
“别哭。”他张口无声,于是又清了清嗓子,这才发出些许声音,只不过仍是有些哑,“太冷了,别哭。”
“沐知景。”叶晨微叫他的名字,四周的冰墙便也回荡起“沐知景”三个字。
她来到他面前,身后留下一连串的脚印。
沐知景没有力气伸手,只将尾巴移到她脚边:“你摸。”
少女不动。
少年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的尾巴已经湿透了,摸起来一点都不舒服,他便又默默收回了尾巴,道:“不摸。”
她跪在了他身前,伸手捉住他的尾巴。
一股暖流从尾巴流进身体,沐知景颤了颤。
身上的锁链也微微作响。
她只低着头,替他暖尾巴;他便也歪头看着她,不说话。
“叶晨微,你为什么哭了?”沐知景好像终于找回自己的神魂,从蜷缩的状态改为跪坐,狐耳从发间支起。
他又活了过来。
“你好奇怪。”叶晨微用法力替他暖了尾巴,看那尾巴重新变得蓬松喜人,“你不问那天又发生了什么,也不问为什么会被关在这里,偏要问我为什么会哭。”
“没什么奇怪的。”少年轻声道,“阴阳两仪阵会帮你们恢复法力,你们的师父也不会被那点小把戏困太久。”
“至于我为什么被关在这里,你应当也是明白的。”
之前之所以可以较为自由地在山海宗活动,是因为他们以为他已经没有了危险。但“毫无危险”他不仅成功偷溜出了戒备森严的山门,而且在没有妖力的情况下,利用简单的方法布下两个玄妙阵法。
人们当然可以准许被拔掉爪牙的野兽在身侧酣眠,但如果发现野兽可以无声无息地离开和回来,还学会将尖锐的石子藏在肉垫之中呢?
完全拴起来无疑是很好的选择。
沐知景似乎很是豁达,尾巴好了之后,又去逗她,“别哭了,这回给你摸。”
叶晨微被那尾巴扫了几下有点痒,忍不住笑了下,腾出一只手捉住了:“谁要摸你尾巴。”
沐知景笑笑不说话。
叶晨微果然放下了他的尾巴,欺身上前,捏了他的耳朵:“我要摸你的狐狸耳朵。”
沐知景闭了眼,懒洋洋道:“我猜,我的罪名里应该还有一条勾引先烈遗孤,你确定要这个姿势吗?”
“我确定啊小狐狸精。”叶晨微放开了那两只泛了粉的耳朵,一手挑起他的下巴,一手按在在雪地里摇摆的尾巴上,语气里更是无辜,“睁眼。”
“小狐狸精”听话睁眼,也不挣扎,只是倏尔笑了一下:“狐狸精可不小了,主人。”
叶晨微恍惚想起,似乎之前他们也曾像这样——打情骂俏。
那时他故意撇开话题,叫起她“主人”时,几乎勾了她的魂。
尾巴尖翘起,上面的绒毛一下一下扫过她的手背,想要撩拨起火。
“沐知景,你想让我帮你逃走吗?”叶晨微的掌心从少年的尾巴中端移到尾巴尖上,“是狐媚之术?”
“阿黎?”她再次尝试呼唤失联了的系统,习惯性地求助阿黎。她想过许多帮助沐知景逃走的方法,但或多或少都不十分完美,或许阿黎可以帮到她。
琥珀色的浅色眸子映入亮晶晶的黑葡萄里,沐知景率先别开了眼,像是褪去了一切伪装,又像是蒙上了一层雾:“这里冷,主人回去吧。”
当然不是狐媚之术,更没有想要利用她逃跑。
只是情难自禁。
对于被困这方寸之地的囚牢里的妖,锁妖塔当然是冷的。因为要让他们在冷与疼中反思,为曾经的过错与罪孽付出代价。
叶晨微摇摇头:“我不冷。你别生气,是我想带你出去。”
可惜阿黎还是没有回应。
沐知景垂了眸子轻轻一笑:“叶晨微,你能带我去哪呢?”
“妄生门见到我会追杀,山海宗甚也不会放任我自由。叶晨微,我没有地方可以去的。”少年笑得颇为无奈,“凡间的沐府招不下我,在离开妄生门后,我也一直都是处在颠沛流离中,直到遇到你。本想着仙门再看不起我们半妖,也会比在妄生门好许多,如今这种境地虽然比预想要差很多,但我也心知,逃走会更差。”
“叶晨微,你不明白,四海虽大,却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叶晨微没有在那双平静如水的眸子里看到任何怨怼与不甘,就好像他只是在陈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事实。
“不是的……”叶晨微想要反驳,却被一声冷哼打断,她与沐知景抬头看去,正看到玄空仙君冷着脸大跨步走来。
“你当然可以离开。”仙君看他的眼神仿佛蝼蚁,“本尊同掌门商量过,只要你愿意自断一尾,山海宗就会放你自由,从此天高海阔,整个仙门都不会妨碍你的自由。若遇妄生门,山海宗也可以给你庇护。”
“师叔祖,九尾天狐一尾一命,他只有一尾!”叶晨微惊怒之下,不由道。
“微微,你想要私放锁妖塔内大妖之事,今日师叔祖只做不晓,若再纠缠,就当按门规处置了。”
“那就按门规处置。”叶晨微毫不示弱。
玄空仙君并不看叶晨微,只是把目光转向沐知景:“要么永困锁妖塔,要么交出一条尾巴,你可以选择。”
在少女的灼灼目光下,沐知景没有犹疑地选择了后者,道:“断尾之前,我想见见颂昊仙君。”
叶晨微刚要开口,被一只冰凉的手捂住。
玄空仙君很是满意他的选择,愉快答应了:“好,一个月之内,你可以自由选择断尾的时间。”
他好像已经放任了叶晨微与沐知景相处,完成自己的目的后便施施然离开了。
沐知景收回手,将手埋在雪里,语气仍是平淡的:“叶晨微,你忘了,我是半妖,丢了尾巴没了妖命,还能堂堂正正修仙,做个仙门弟子。”
阿黎也在这时有了回应:“叶晨微,你忘了,他逃不过断尾的命运,现在总比断尾之后落入弱肉强食的魔界然后入魔好很多。”
叶晨微有些恍惚:“我没忘,那是在他二十岁加冠的日子。明明还有快两年的时间。为什么剧情会全变了?”
***
沐知景见到颂昊仙君,只说了一句话:“我想知道天在水断尾修补天之涯结界的事情。”
然而在这之后,他便没有再开口,直到七月流火,到了他为自己选定的断尾的日子。
这算是最后的惩处,断尾之前,需由弟子执刑鞭鞭打十下,以做威慑。
叶晨微揽下了此事。
是在锁妖塔前专门辟出的一处惩戒妖魔的刑台上,不论内门还是外门,任何弟子都可以前来观刑。
第一鞭打在少年背上,没什么力气,显而易见放了水。
沐知景低声道:“你若厌我,就不该如此。”
叶晨微抿唇不回答。
第二鞭擦着风,雷声大雨点小。
她明目张胆地放水,但掌门不说,玄空仙君也不说,自然也没有人提。
十鞭就这样轻松挨过。
怔愣之间,尾巴就被捉住了。
刀片上闪烁着冰冷的光映入少年浅色的眸子中。
沐知景忽然奋力挣扎,浓烈的妖气弥漫开来,最后竟也成功挣脱了——叶晨微挡在了他身前。
“都不许动。”颂昊仙君沉声道。
身后传来一声压抑到极致的闷哼,伴随重物轰然倒地的声音。
少年一手化为利爪,竟是亲手割下了尾巴。
见少女转身,他双膝跪地,双手捧着那截柔软的狐尾,哑声道:“狐尾已无用,主人不妨留着做个披风。”
这声音,已经与阿黎像了十成十。
少年一只手流着血,狐尾顶端也淌着血。
见叶晨微不接,他反而笑了下:“也罢,无用之物,留着作甚。”
说罢便将那半截狐尾丢在了一边,踉踉跄跄地离开。
在万众瞩目下,在无人阻拦中。
青衣染血,因狐尾的失去,半妖少年发间的狐耳也隐没了。
他决绝地用狐尾换取自由,得偿所愿。
却没人知道他断尾以后不过是强撑着一口气才没在众人面前晕倒。
至于他自己说的什么弃狐妖血脉修仙路,不过是胡乱诹来哄叶晨微的。
他存世不足二十载,虽一直以半妖面人,但妖性更甚于人性,断了狐妖最依赖的尾巴,剩下不过苟延残喘。
好在他欲念并不强,虽然半生都处孤苦嗟磨之中,但沐府苛责是因他出生克死母亲,自己所仇视的薄情狐父也已早丧,也知晓自己若坚持不入魔大抵报不了妄生门的仇——浑浑噩噩,唯一的追求与执念,也不过是初见是恩、再遇心许的叶晨微。
可他带给叶晨微的除了麻烦也不余其他。
他跌跌撞撞行在山路上,被石子割伤了脚底,身后割尾留下的伤口淅沥沥留下一路的红梅。
看似惨烈,也不过一场夏雨就可洗清。
一如他无趣的渺若微尘的一生。
沐知景跌趔趔趄趄,跌倒爬起,最后倒下了溪边的石子上。
溪水澄澈,他捧起一簇润了润干哑的喉咙,然后仰躺在了溪边,静静看着碧空如洗的晴空。
看累了,就闭上眼睛睡着了。
似乎永远也不会醒来。
这么结束就很好。
也得偿所愿。
生辰
夏溜走了, 秋也去了,冬来了。
伴随着入冬的第一场雪翩然而至,叶晨微也迎来了她的第十七个生辰。
以前在长白, 她总抱怨自己的生辰在寒冬, 没有春日的新绿与烂漫, 没有夏日的葱茏与瑰丽, 更没有秋日的充实与爽朗。冬太寒冷太寂寥太肃杀, 只有下过一场雪,才会沾染些鲜活的气息。
瑞雪兆丰年, 冬天的第一场大雪更是受尽偏爱。山海宗有一任掌门也爱极了簌簌的雪花和银装素裹的山海,兴致所至,挥袖留下了初雪时休沐的浪漫传统。
叶晨微这生辰也算是沾了初雪的光。
修仙之人寿数长,因此并不重非整的生辰, 但颂昊仙君还是拿出了早早准备好的生辰礼送到叶晨微的竹园去。
他到时, 温蕊、燕云山、虞柏、佟安等人都已经到了,正陪着叶晨微在院子里打雪仗。
乔镜站在檐下,是第一个见到他的。
她站出来, 行礼唤了一声“掌门师伯”。
玩疯了的小寿星见状,团起一个雪球就往颂昊仙君这边扔来。
颂昊仙君一侧步, 躲过这一突袭。
燕云山发觉颂昊仙君来了之后停下来, 刚要行礼,冷不丁就后方偷袭的雪球砸中。
罪魁祸首面不改色, 跟随其他人一起见礼。
燕云山同样面不改色, 问道:“师父, 您还不管管吗?”
颂昊仙君摇摇头, 指了指自己道:“管不了喽,云山反应还是不够快啊。”
燕云山抽抽嘴回头, 看到被偏袒的小寿星一脸得意,没有发表自己的意见。
寿星更加胆大妄为,行完礼直接凑上前伸手:“师父,我的生辰礼呢?”
颂昊仙君拍掉她的爪子:“惯的你,无法无天了要。”
叶晨微委屈收回,眼睛瞪大了,指着自己手背上道:“疼的,你看都拍得泛绿了。”
颂昊仙君扫了一眼:“原来只拍绿了一条线。”
叶晨微反驳:“哪里一条,这都分叉了。”
颂昊仙君不想再跟小徒弟讨论本来就是绿色的血管,选择转移话题:“咳,为师今日要……”
叶晨微:“师父你少拿谱,有话快说,我就今天一天玩的时间。”
颂昊仙君去看一向沉稳的大弟子。
迎着师父的目光,燕云山默默后退一步,眼观鼻子鼻观心不予理会。
摆明了谁惯的谁管。
再去看其他四个小的,也都低着头,也不知道是不是在偷笑。
颂昊仙君掩饰性地轻咳一声,挥一挥衣袖,掌心正是送给小徒弟的生辰礼——一只繁复精致的串珠红玉璎珞。
“祝我们微微岁岁年年无忧无虑平安顺遂。”
“谢谢师父!好漂亮啊。”叶晨微小心拿起,纷纷扬扬的雪花落下,璎珞上垂落的红玉亦宛如水滴欲落,是纯粹的白与红的交织。
叶晨微愈发爱不释手。
见她喜欢,颂昊仙君便也放下心来,笑道:“喜欢便好。”
叶晨微将璎珞收起来,眉眼弯弯:“师父最好了。”
颂昊仙君道:“好好玩吧,今日就不打扰你们了,明日你们还有任务。晚些云山来寻我,交代你些事。”
燕云山称是。
叶晨微不由问道:“明日要出任务了吗?”
“对,镜儿也一起去,微微也是做师姐的人了,别欺负人家。”
叶晨微眨眨眼:“师父说什么呢,我不是只会欺负师兄师弟们吗,师姐师妹我都可护着了。”
虞柏却不由担忧道:“那年末的大比……”
颂昊仙君笑道:“不正好是对你们的历练吗?”
“是。”虞柏低头抱拳。
温蕊问道:“掌门师伯,那明日我们是去哪里,要做什么?”
颂昊仙君摆摆手:“今日事今日毕,明日事来明日愁。”
叶晨微总结三个字:“有、猫、腻!”
颂昊仙君失语片刻。
“师父?我没说错吧?”叶晨微从地上攒起一个雪球。
“也罢,是大黎皇宫出了些事故。”颂昊仙君无奈道。
叶晨微一个用力,把手中的雪球捏碎了。
乔镜尚不明白什么原因,其他三人却是或多或少都听过那样的传闻,不由都把目光聚集到了燕云山的身上。
站在视线中心,燕云山神色如常,不疾不徐道:“弟子明白。”
他总是让长辈最放心的。
颂昊仙君不由对那几个小的笑道:“大黎京都钟灵毓秀之地,闾阎扑地,自古繁华,出任务时不要太贪玩了。”
叶晨微被触动心弦,嘟囔道:“师父,想下山玩。”
“去吧,注意安全。”颂昊仙君顿了一下,不由皱眉道,“也没见你们遵守不得私自下山的门规啊。”
唯一一直恪守门规的虞柏默默后退一步。
“师父,你知道的,偷溜出去和过了门路的不一样。”叶晨微凛然不惧,“偷溜更加刺激。”
“……”
颂昊仙君怕自己被气出心梗,摆摆手道:“赶紧走,赶紧走。”
“师父这是我的院子,唔……”叶晨微眨巴眨巴眼,看向与捂住自己嘴的温蕊。
后者满眼都是“小祖宗你可别说话了”的意思。
叶晨微双手食指交叉放在面前。
温蕊这才松开她。
“还不知道她?嘴上不说,心里还不知道怎么腹诽呢。”颂昊仙君笑道,“今日好好玩,我这个糟老头子就不打搅你们了。”
下山是不着急的,因此他们几个又打了一会儿雪仗。
乔镜还想回到檐下去,结果不知道被打哪飞来的雪球一砸,想也不想朝相同方向回敬了一个雪球,刚好正中燕云山额头。
这一下不可谓不狼狈,燕云山擦掉面上的霜雪,笑道:“乔师妹出手可谓快准狠。”
另一边,虞柏还在向她道歉:“对不住乔师妹,刚刚失了准头。”
乔镜一时羞恼,忽而看到自己身后一个更大的雪球朝燕云山飞去。
燕云山翻身避开,捡起一捧雪,道:“微微,刚说了别欺负师妹,躲在乔师妹身后做什么?”
叶晨微探出一个脑袋:“这可是你亲手带的师妹,还敢打吗?”
燕云山当然敢。
***
大雪还未停,山下的集市也如簌簌落下的雪花一般热闹非凡。
每年的初雪时节都会迎来山海宗弟子下山的高峰,不论是有正当理由下山采买还是在宗门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下偷溜出来,商家都不会放过这些行走的钱袋子,纷纷拿出自己的看家本领。
他们六人虽是一起下的山,不过走着走着也就走散了。
一开始是佟安被人拉走,后来是少了燕云山与乔镜,再后来温蕊离开了,最后是被人群冲散的虞柏和叶晨微。
因为带够了银两,叶晨微也没有刻意去找他们,总归有什么事也能用传讯玉佩沟通。
她选了支糖葫芦,吃了几串烤肉,要了份旋炒栗子,又在冰天雪地里点了搅了莓果汁的酥山,一直吃到看到了一家灯笼摊。
叶晨微看着悬挂着的各色灯笼,驻足不前。
“姑娘喜欢哪一个?我们这还可以自己用材料做。”摊主笑道。
叶晨微闻言有些心动,问道:“我想自己做一个。”
“好嘞,您这边请。”
她做了许久,做成之后并不拿在手里,只是收起来,放进了储物香囊里。
摊主笑问道:“姑娘是要送人吗?”
叶晨微倒是没想太多,遂摇摇头:“还没想好。”
她只觉得原来自己也是有一个灯笼的,不过后来坏了丢了。
那就自己再做一个。
叶晨微做完灯笼没多久,温蕊便找到了她。
见少女闲庭信步,温蕊一掩面上的慌乱,问道:“微微手里没拿吃的?吃饱了?”
叶晨微并不拆穿,一指不远处的灯笼摊:“刚刚做灯笼呢。”
温蕊松了一口气,笑道:“这样啊。”
叶晨微便问道:“街上好多小吃,温师姐要一起吗?”
温蕊拉住她:“就知道吃,我们先去逛逛胭脂铺哪里的,再去祁记酒楼。”
“还说我呢,酒楼里不也是吃。”
温蕊:“不一样。”
叶晨微挑眉笑问:“哪里不一样?是先吃和晚吃的区别?”
温蕊用指头戳了戳她:“就你聪明,知道还问。”
“温师姐,”叶晨微抱住温蕊的一只胳膊,将头靠在她的肩上,“想问你一个问题。”
“问吧,免费的。”
“什么时候我才能长大啊。”少女有些怅惘,“那样就不会一听就很敷衍的借口打发了,就能自己做主了。”
温蕊撑住她的双肩:“微微,你想到什么了?”
她想到什么了?想到几个月前的夜晚,师父师叔们及时感到救了他们,几乎就要当场格杀沐知景;想到他们似乎是明白到底怎么一回事,却只对外声称“玩味书铺”的林老板不慎入魔,满门遭殃;想到即使沐知景是她的妖仆,她却也无法阻止半妖少年被迫断尾……
几个月来夜夜在梦中徘徊的,都是那个不合时宜的绵长的吻与那条染血的尾。
可是她还小。
叶晨微反撑住温蕊的双肩,笑道:“想到——桃花香的胭脂了。”
温蕊看着她的眼,忽而把少女抱在怀里:“微微,还记得你十六岁生辰的时候说过什么吗?”
她说过什么?叶晨微垂眸回想:“温师姐,我好想回到十年前啊,在长白无忧无虑的日子。”
她说完,自己先笑起来:“温师姐你嘲笑我。”
温蕊也笑:“兴许哪一天,等你真的长大了,就会想回到今天了。当下才是最好的安排啊。”
***
喧闹过后,叶晨微独自来到寂静的竹园一角。
夜色笼罩了雪景,墨中晕了白,呈现出一种清冷的靛青色,又透过敞开的屋门笼罩着少年精致的侧颜。
朦胧之中流露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就像睡美人等不来爱她的王子只能一直沉眠,少年也始终不曾醒来。
阿黎也许久都没有出现了,任凭叶晨微怎么呼唤都没有回音。
他的消失就像他的出现一样无迹可寻。
叶晨微学着慢慢习惯没有阿黎的日子,也习惯了每日都去看一看沐知景有没有醒来的日子。
她从前很喜欢抱着摸着沐知景的大尾巴。如今那条尾巴可以完全任由她摆布了,她却只是将它放在少年的旁边陪着主人一起沉睡。
她原本有一个大胆的猜想,却不敢深思。
那对应的现实太过残酷了。
叶晨微将今日在集市上现学现做的小狐狸灯笼放在沐知景身边,腕上的平安扣发出柔和的光芒:“我明天就要下山出任务啦,这段时间就让它陪着你吧。”
她开了窗,雪花乘着北风一路溜进来,落在少年的睫毛上,化成了晶莹的一滴。
叶晨微绘出一个结界,将风雪拦下。
数片雪花落在结界上,结界下躺着的少年也就看不清了眉眼。
雪花晶莹剔透,白雪下的少年也是精致而脆弱的。
仿佛随时都会化去。
等到屋内换过气,透过风,叶晨微才把窗户关掉。
雪化了。
“沐知景,回见。”
“叶晨微,生辰快乐,但愿没有迟。”迈出房门的那一刻,那个许久未曾出现的沙哑声音忽然响起。
叶晨微慌忙回头,却见少年依旧安安静静躺在床上,什么也没有发生。
“是我,阿黎。”那声音似乎笑了一下,很是无奈。
“阿,黎?”叶晨微有些恍惚不解了。
她嘴唇颤了颤,发不出声音。
“嗯。”阿黎简短地应了一声,“其实我一直都在,没有离开。”
叶晨微沉默了。
为什么不理我?
“对不起啊,先前出了些问题,到现在才能回应你。”
叶晨微踏出房间,关上门,踩着风雪一直走出竹园。
她低着头走,在雪地上留下一个个脚印,并不理会阿黎。
“鞋袜会湿。”阿黎出声道。
少女的靴子踩在松软的白雪上,发出咯吱咯吱的闷响,雪没过靴面,凝成细碎的冰晶。
叶晨微道:“不会湿的。”
她说完这句,又沉默了。
“嗯。”阿黎仍是简短的回应了一下,“你要去哪里?”
叶晨微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但是当她反应过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了玉衡峰脚下。
“是去揽秋殿吗?”阿黎问。
叶晨微顿住脚,抬头望了一眼寂静的夜空。
她抽出溯光剑,御剑飞起,站在冷硬的风里,茫然四顾。
踩在剑上的靴面依旧干燥。
“我想去沐知景给我编花环的地方,可是我不认路了。”少女喃喃道,似乎并不是对阿黎说的。
“很晚了。”
“溯光,哪里到底在哪呢?”
“叶……”阿黎见少女如没头苍蝇一样乱撞,最终无奈道,“听我说,我知道在哪。”
叶晨微在阿黎的指引下飞到了那里。
冬日干燥,小溪已经干涸,又被厚厚的大雪覆盖,四周郁郁葱葱的树木也裹上一层厚厚的银衣,与之前的模样大相径庭。
叶晨微落在树下,靠树抱膝坐着。
“阿黎,你会对我撒谎吗?”她问。
阿黎斩钉截铁回答:“不会。”
“好,你回答我,你和沐知景是什么关系?”
真相
阿黎好像被问懵了:“什么关系?你是说我对他的态度吗?”
叶晨微静默了一下, 就在阿黎以为她要坚持问到底时,少女竟然改了口:“嗯,就当是问错了吧。阿黎你对他是什么态度啊?”
勉强逃过一劫的阿黎已经不太想注意少女的文字游戏了, 他悄无声息松了一口气, 要开口。
“阿黎我要听实话的。”
阿黎很快用三个字表示了自己确实是说的实话:“不喜欢。”
叶晨微若有所思:“为什么不喜欢?”
“太软弱, 太倔强, 为达目的不择手段。”阿黎答道。
识海里, 叶晨微坐在青莲台上翻开那本无名的书,低头莞尔一笑, 似有水光:“我倒觉得他挺厉害的。我还不知羞地亲了他一下。”
阿黎认知极为清晰:“那是他用了点手段。”
“阿黎,师父说师叔祖怕我喜欢上他,就给我下了断情咒,结果发现我中咒之后好像没多大变化, 就是一想到他就头疼。”叶晨微翻过一页, 仰起头,让眼泪流回去,“但是那次以后就不疼了。”
大抵是狐妖的深情专克这玩意儿。
“别哭了。”阿黎叹道, “这样我很想抱抱你。”
叶晨微想了想道:“你要是女子的话,可以让你抱抱。”
听到这颇为孩子气的一句话, 阿黎不由笑了:“显而易见, 我不是。就算是也抱不到。”
叶晨微不冷不热地接了一句:“那可真是太遗憾了。”
阿黎似乎又被噎住了,好半天没说话。
手中的书被一页页翻过, 叶晨微漫不经心地浏览, 忽而停了下来, 望着虚空道:“阿黎, 究竟是原本的剧情再次提前了,还是剧情已经发生了改变?”
大黎当然会走一遭, 但是不该是现在。
阿黎并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道:“一只蝴蝶在山谷扇动了几下翅膀,在遥远的海边可能会迎来一场海啸。”
她似乎哪里都没看,阿黎却产生了一种被少女盯着,无所遁形的错觉。
她现在的神态像极了那个告诉他什么叫做“蝴蝶效应”的女人。
可以看穿一切。
……
“一切细微的改变都有可能产生巨大的连锁反应,这叫蝴蝶效应。”女人端着杯子抿了一口,“都已经改变了这么多,为什么又放弃了呢沐知景?”
“先前是我太偏激了,工种号梦白推文台你们都是一个很好的孩子,不应该拥有那样凋零的结局。可能小晨微被我教得有些冷漠了。不过她到底是我亲生的女儿,我难免还是偏心一点,所以还是你来破冰。”
“我把番外独立作为了一个新的故事,会有许多正文里没有说明的细节与机会,这是你们的故事,发展由你们自己决定。但我不能违背太多原本的设定,所以你还不能醒。但是‘阿黎’这个身份要好好用起来啊。她要过生日了,起码要祝一声生日快乐好吗?”
“好的话,请在梦里告诉我。”
然后他就听到了叶晨微说“沐知景,回见”。
阿黎想,他应当是回答了一声“好”。
所以他又回来了。
……
扇动翅膀的蝴蝶与远处的风暴?叶晨微觉得自己似乎听到过类似的阐述。
她记不太清了。
不过她习惯性把记不太清的道理安在颂昊仙君或者娘亲身上。
又因为是阿黎说的,所以应该是娘亲提过。
“很有趣。”叶晨微翻动书页的手停下了,继而摇头一笑。
阿黎应当只是声音与沐知景像了些罢。
阿黎附身在娘亲赠予她的平安扣上,冥冥之中自有缘法,哪里会与沐知景有关系呢?
“颂昊仙君来寻你了。”阿黎忽然道。
叶晨微将书往身边一放:“我不想出去,想自己待会儿。”
他们师徒之间的事情阿黎不好置喙,因此保持了沉默。
夜已经很深了,颂昊仙君找到靠树蜷缩成一团的小徒弟,扶额长叹。
他上前,轻轻拍掉小徒弟身上的落雪:“微微,微微,醒醒,回去睡。”
叶晨微不情不愿睁开眼,伸出两只手。
颂昊仙君把她背在背上,叹道:“真是长大了,心事竟藏了这么久,也不愿意跟师父说。”
叶晨微咕哝道:“嗯,长大了。师父不许糊弄我了。”
颂昊仙君哭笑不得:“这是醒了还是没醒?”
“醒了。”叶晨微道。
“醒了就自己走。”颂昊仙君矮下身。
“哦。”叶晨微乖乖下来,就着从地上抓起一捧干净的雪搓了搓脸,“醒了醒了。”
等她擦完脸清明之后,又往前走了一段。
颂昊仙君问道:“微微是想在这里散步?”
“嗯,师父您若忙就先回吧。”
“不忙。怎么想起来跑到这里来了?”
叶晨微仍是白日里不怎么配合的态度:“想来就来了。”
说完,许是发觉自己这样说实在太过敷衍,又添了一句:“人少,僻静。”
颂昊仙君叹道:“微微,有什么烦恼可以同师父说一说。”
“唔。”叶晨微应了一声,才是温蕊把今日自己的话告诉了颂昊仙君,于是道,“没什么,白日里有点感时伤怀,是温师姐小题大做了。”
颂昊仙君问她:“还是因为那只小狐狸断尾的事情吗?”
叶晨微仰头:“对不起师父,徒儿让您失望了。”
当年还不到腰间的小姑娘已经很高了,颂昊仙君叹道:“其实沐知景原本不用进锁妖塔,更不用断尾。他私下山暴露自己的实力本意是好,不说功可抵过,这样擅长阵法的苗子,收做正式的山海宗弟子也是可以的。”
叶晨微觉得自己的手有些颤抖:“那为何……”
颂昊仙君陪她走在松软的雪上,留下一连串脚印:“我们收到消息要比你们还早些,遂派了云山去探一探究竟。”
这个燕云山同叶晨微解释过,当时他正在教乔镜御剑,得到消息后就立刻动身下山了,不曾想乔镜也跟着他去了,一起落入陷阱。温蕊也是因为夜色太浓误会了燕云山与乔镜在进行亲密举止,一时心中委屈去找她。
“当时便是被沐知景之事绊住了脚,不然也不会去的那样迟。”颂昊仙君并没有卖关子,“当时罗浮巫氏派圣子前来,言山海宗内九尾半妖有灭世之象。”
叶晨微怔住。
如果说山海宗玄空仙君的占卜之术已是佼佼,那神秘的罗浮巫氏的话则是仙门必须相信的谶语。
罗浮巫氏轻易不出,一旦出世所言,皆是关乎整个仙门存亡的大事。
更何况是专门派遣了巫氏圣子。
这几乎是宣判了沐知景的死讯。
“若沐知景不曾私自下山,面临的便是必死的局面。”
叶晨微茫然抬头。
颂昊仙君替她拢起散落耳边的碎发,道:“善恶终有报。当日他燃烧寿元借助山脚的天然地势布下天罗地网阵,控制住了魔雾的散播,又布下阴阳两仪阵助你们脱身。这便有了一线生机。九尾天狐有九尾九命,他是半妖,体内自然还存着一部分的凡人血脉,断尾并不一定会丧命。但是半妖断尾,主动祭出狐妖血脉,兴许能完全地成为凡人,破除谶语。”
“但若是他仍旧生出一尾,还是要死是吗?”
“对。宗门已经做出了最大的让步。”
“代价呢?”叶晨微的睫毛颤了颤,“巫氏圣子能同意,整个仙门也不一定会同意留下这个隐患。”
这种情况下山海宗能选择保沐知景,仙门能同意山海宗保沐知景,必然面临了极大的风险。
颂昊仙君笑道:“也幸亏是九尾天狐,能借着天在水这个先例说道。而且你师叔祖满脸不情愿地夸天在水的功绩,要不是不能留影,师父高低要让你和云山瞧瞧。”
叶晨微也不禁笑了下。
“但若日后沐知景真的如巫山圣子所言,山海宗岂不成了众矢之的?”
颂昊仙君道:“他既有善举,当不绝于此时。山海宗问心无愧。”
“谢谢师父,弟子明白了。”叶晨微停下脚步,朝着颂昊仙君郑重行礼道。
颂昊仙君但笑不语。
当夜叶晨微她将真相一笔一画写在沉睡的少年手心里。
真相还是有点残酷,但并不太冷酷。
她陪着沐知景。
阿黎也陪着她。
他随叶晨微一同了解到真相,解开了横亘在心中的那根刺。
他心里清楚,灭世之象这句评语委实没有冤枉他。
毕竟按照原本的走向,他确确实实入了魔,取妄生门而代之,成为六界魔尊。
最后因为……欲行逆天之举,若非燕云山与乔镜竭力阻止,这六界怕也随之覆灭。
这些,书中白纸黑字清清楚楚都有写。
“阿黎,你说沐知景会原谅仙门吗?”叶晨微写完了,把玩起少年的手指。
这双手修长而骨节分明,若没有伤疤,该是一双完美无瑕的手。
指甲都是泛了粉,很漂亮。
“不知道。”阿黎老老实实答道。
“也对,你毕竟不是他。”叶晨微自己笑笑,“哪有那么多‘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1】’。”
“但也没有天生的坏人。如果可以,我想能把他拉出深渊。或者在最后一根稻草压死骆驼前,抱走一把稻草。”
夜很深了,少女伏在床边,陷入了沉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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