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境(中)
一个巨浪袭来, 小舟突然晃了一下,带着叶晨微也往旁边倒了一倒。
被一双湿漉漉的手给拖住了。
叶晨微看去,晦暗的夜影中, 少年大半身子都泡在了冰冷的海水里, 唯有那一双眼睛发出幽幽的光来。
“沐知景?”她不确定地唤了一声。
“是我。”少年攀着舟沿爬上来, 抢过偶人手里的桨, 顺道将这只没用的偶人推进水里。
偶人没有灵魂与自主意识, 没入海中的那一刻还在机械地保持着划船的姿势。
叶晨微看着忍不住笑了一下。
面色冷峻的少年见她笑了,不禁也露出一丝微笑来。
叶晨微坐在他身边, 手指拨弄了一下凉凉的海水:“真好,你终于醒了。”
叶晨微捏起法诀,徒然动作之后意识到自己的修为已经被封住了。
她只好脱下外衣,递给他:“我自己来吧, 你这样会着凉。”
“不用, 我不冷。”沐知景摇摇头,水珠顺着他的下巴淌进已经湿透的衣襟中,“阿嚏!”
打脸来的太快, 少年握着桨的手顿了顿,随即若无其事地继续划船:“你不认路。”
叶晨微将外衣搭在他的肩上, 发丝被海风吹得纷乱:“谢谢。”
沐知景腾出一只手来推拒了:“我向来不怕冷。你自己穿着就好。”
少年身上还带着浓重的水汽, 许是怕冰到她,他又往远处坐了一点。
外衣被重新披到自己身上, 暖烘烘的。
叶晨微心头一颤。
他失了尾巴, 法力自然也散了七七八八。
可他把衣服烘干了烘暖了, 却丝毫没有打理自己一下的想法。
“沐知景, 你……”少女欲言又止,犹豫许久, 也不知该从何说起。
沐知景解释道:“颂昊仙君前几日便派我来了天之涯以防万一,那里现在已经打点好了,你只安心住下,等仙君来接你就好。我会陪着你。”
叶晨微闻言笑了笑,片刻后却是摇头:“我是想问问你。最近还好吗?”
话音落,她便感觉自己问的有些多余了。
能有什么好呢?他已经失了一条尾巴了。
人们怕魔头变坏,选择了防患于未然,却忘了问他自己想不想变坏,是不是被逼的才会选择变坏。
沐知景不假思索道:“我很好。”
叶晨微靠近了他一些,外衣敞开披在两个人的身上:“撒谎。”
沐知景道:“没有。”
他只是没怎么想过这个问题。与他而言,每一刻都是好的,因为下一刻还可以更差一些。
“你心跳的很快,就是撒谎了。”
沐知景不说话了,只是拿一双眼睛看着她。
野兽的眼睛在黑暗中会发光,沐知景的眼睛也有一点微弱的光,不过并不吓人,反而像夜空的星子。
叶晨微从这点光中看出一点委屈来。
像是一只无辜又委屈的幼兽。
叶晨微抱住他。
闻到了少年身上清冽的冷气。
沐知景僵住了,险些没有握住桨。
“叶晨微,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颈间落了还没有来得及凉掉的水滴。
扑灭了沐知景所有不合时宜的心思。
她一个人在吃人不吐骨头的妄生门受了许多惊吓,回宗之后又因为妄生门的刻意陷害受了许多委屈。此刻肯抱住他,应当才堪堪松一口气。
只是因为在她最脆弱的时候他恰好在身边而已。
少年对自己道。
他许是忘了,依赖不是无缘无故产生的。
不管是不是因缘巧合,不管是不是恰好,他都是她低谷时唯一陪在身边的人。
少女心累了许多天,无声地哭了一会儿,伏在少年的肩上睡着了。
小舟在天与海之间飘摇,舟上只有他们两个。
茫茫天地间,只有他们两个。
许是少年太瘦,枕着并不舒服,少女换了个方向,好看的眉头蹙起。
沐知景将她扶倒,让少女枕在自己的腿上,将源源不断的暖意传递。
少女的手胡乱动了几下,像是在寻找什么东西。
她什么也没有找到,便也作罢。
沐知景感觉有些遗憾。
他没有了可以让她抱着枕着的毛绒绒的舒服尾巴了。
早知道把那条狐狸尾巴偷偷带出来了。
少年叹了一口气,继续划着船。
这时海上已经没那么黑了,天边泛了一点蓝。
他忽然之间看清了少女腕上戴着的镯子。
原本还以为是天在水前辈送与她的法器。
沐知景碰了一下那手镯,看到了镯子上精致而复杂的花纹。
是层层缠绕的枝条,生了密密麻麻的叶子,唯一的一朵花被绿叶掩盖,只露出一个隐约的轮廓。
少年心中怒气激增。
他认得这镯子,也认得这镯子上的花纹。
名字很平和,叫静心镯。
后来明桑被困在魔窟之时,也有不明真相的魔族给她戴过这镯子。
扎根在血肉之中,囚禁在方寸之地,不得离开半步。
一旦有了尝试逃脱的念头,便会痛不欲生。
她凭什么受到这样的对待?颂昊仙君不是相信自己的小徒弟吗,怎么还会给她戴这种东西?
身为师父就这么舍得?
“阿黎,你看。”识海中传来的声音令少年几乎暴走的情绪稍稍缓和下来。
少女坐在莲花台上,轻轻晃动双脚,手中拿着的还是那本话本子。
话本子这时突然多了出来一页,那一页上只有简短一句话。
是手写的,字体很是秀丽,像是一个女生。
“写给你们,配角也可以是主角,番外也可以是正文。——晨”
打开里面,故事的内容已经完全发生了改变。
故事的开始,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有一个沉睡的少女和一个守护在少女身边的狐狸少年。
故事的最后,也是一个寂静的夜晚,有一个沉睡的少女和一个撑舟的少年。
上面还写着漂亮的花体字——“未完待续”。
过去的一切都被推翻,变成了一个未完待续的故事。
“我可以把它写好,对吗?”叶晨微抚摸着腕上的发出暖暖白光平安扣,问道。
未知,其实不止可以变好,还可以变得更坏。
但是沐知景不忍那双漂亮的眼睛变得晦暗,于是给出了一个简短的回答:“是。”
少女笑了。
无论伏在他腿上沉睡的少女,还是识海中青莲台上的少女,都发出了由衷的微笑。
这微笑叫沐知景恍惚间也有了自信。
应当,确乎,一定是的吧。
平安扣也在发光,盖住了静心镯的花纹。
***
雪域之上,巨大的白色狐狸几乎要与白雪融为一体。
颂昊仙君后退一步,与那狐狸遥遥对视。
再退后一步,就跨过了天之涯的结界。
他持剑在前,眉目肃杀一片。
在狐狸身后,是一袭倜傥白衣,潇洒执扇的俊美青年。
白衣上还绣着红色的骷髅纹饰,不细看,颇像一位游历的仙门弟子。
完全不似魔界最大的魔头,妄生门门主。
颂昊仙君早已猜到小徒弟被冠以私交魔族的污名与妄生门脱不开关系,但着实未曾想到,竟是妄生门门主隋沉亲自布下的局。他甚至不屈不挠追着小徒弟来到了天之涯。
原本一对一还能勉强打个平手,但是加上这只完全被隋沉控制了的九尾天狐,一切便都成了未知。
九尾天狐本就是妖族中的佼佼者,眼前这只更是修为高深,几乎可以抵得过仙门中一般宗门的一宗之主。
再一次的交锋之后,他们脚下的冰面已经碎裂成了无数块,海水喷涌成了一堵数丈高的的水墙。
水墙落下,露出九尾天狐半红半蓝的眼睛与持剑的仙君。
“卿本佳人,奈何从贼?”颂昊仙君擦掉嘴角呕出的献血,目光冷冽。
九尾天狐并不理会,踏裂空气再次朝颂昊仙君袭来。
颂昊仙君凝神抵挡。
又一次的地动山摇之后,仙君的衣角飘落到了海水之中,九尾天狐发出一声哀鸣,从半空中掉落。
隋沉见状,一挥衣袖把九尾天狐揽入怀中,阴沉不定地盯着业已负伤的仙君,笑道:“仙君不愧是仙门之首,竟能将本尊这不可一世的狐狸伤成此般模样。”
颂昊仙君是没办法再与他战一场了,只是冷冷立于风中,斥道:“滚。”
隋沉耸耸肩,并不打算要与这个护徒心切的仙君硬碰硬,虽然他此刻略站上风,但是没必要拼着受伤来完成狐狸的心愿。
怀中的白狐阖着眼,一身淋漓鲜血,意识迷蒙之际,忽然极为激动地钩住了隋沉的衣袖:“把我留在这儿。”
已经想要离开的隋沉暗骂一声,冷声道:“信不信本尊把你扔给那虚伪的仙门之首?”
白狐气喘吁吁,艰难挤出几个字:“放我下来。”
隋沉的目光觑寻至颂昊仙君身上,对方仍是十分戒备。
他转了身,苦恼地揉了揉脑袋,甩手丢开白狐:“那行,你自己留这。”
说罢毫不留情地离开了。
颂昊仙君见隋沉离开,提在心口的一口气才微微落下来,又见一个雪白的团子被扔到自己这边。
是刚刚的那只九尾天狐。
他本不欲理会,结果那狐狸只是一闪而逝,竟变成了一位熟人的模样。
是失踪已久的天在水。
他来不及多想,俯身去接。
恰好水中浮现出一个少年,稳稳当当将天在水接住了。
颂昊仙君停留在空中,与那少年错开目光。
“微微呢?”
破境(下)
“还在休息。”沐知景道。
颂昊仙君的脸色稍微缓和一点。
他落下来, 将水中的少年带起,带起一连串的水花。
也近距离看清了化为人形的九尾天狐浓墨重彩的一张脸。
少年将天在水背在背上,两张艳绝的脸隐隐约约透出一点相似来。
颂昊仙君按捺下心中疑虑, 带着两人来到了岸边。
天在水修补完天之涯的结界后便不知所踪, 仙门皆猜测他要么抢了一处洞天福地养伤要么已经伤重离世, 竟没想到他已经恢复了部分实力, 转身投了妄生门。
这妖果真应了师父评价的那一句亦正亦邪。
他踌躇片刻, 终究放下了手,没有对昏迷的九尾天狐做些什么。
反倒是沐知景叫住就要离开的颂昊仙君:“仙君, 您要离开?”
颂昊仙君顿住脚,看着他。
少年与他对视,唇色泛着白,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颂昊仙君感觉猛然明白了少年没说出口的话, 过去要将他背上的九尾天狐接过来。
孰料刚刚还紧闭着眼已然晕过去的九尾天狐紧紧攥着沐知景已经湿透的衣角。
沐知景尝试掰开, 没成功。
他有些发愣,不明所以地看着颂昊仙君。
颂昊仙君道:“受累。”
沐知景又使劲拽了一下。
九尾天狐呛咳一声,咳出点血来。
沐知景没敢再动。
不知是不是同族的缘故, 少年在这个时候没那么多锋利的刺,反倒显现出这个年纪的少年本应有的可爱。
颂昊仙君遂笑道:“那我也没法了。”
他转了身。
沐知景仰头看他, 问道:“您来都来了, 不去看看她吗?”
颂昊仙君顿住脚,并不回头:“既然是天在水, 微微便没有危险。不必告诉微微我来过。”
沐知景没有应好也没有没有挽留, 目送他匆匆离去。
待到颂昊仙君完全离开消失不见, 他才淡声对背上的人道:“仙君走了, 您也可以醒了。”
攥着衣服的手松开,沐寻被少年毫不留情地扔在了地上。
沐寻睁眼, 自己坐起来,抹了一把嘴上的血:“年纪不大,脾气这么大?”
“好自为之。”沐知景居高临下看着他,轻飘飘丢下这句话。
“真把我扔这不管了?”沐寻见他要走,不可思议道,“凡人和狐妖都有的尊老爱幼的传统呢?”
沐知景并不理会他。
沐寻叹息一声,化为天狐一瘸一拐寻了处僻静之所调息。
颂昊仙君没有留手,他装昏是假,受重伤却是真。
沐知景回头不见他,也没有再多想。
回去小屋时,叶晨微已经醒了,正静静站在一块浮冰上看着远方。
她见沐知景回来,笑弯了眼,朝他挥挥手。
沐知景颔首示意,回了屋没一会儿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一件厚实的大氅。他凭借轻盈的身形越到浮冰上。
他暖过将手中的大氅,递给叶晨微。
叶晨微接过来,触手是意料之外的轻便反手要披在他的肩上:“你早晨去哪了?怎么一身湿漉漉的样子?”
沐知景早有预料,往旁边避过:“这衣服太秀气了。”
叶晨微这时再一细看,发现宽大的月白大氅上肩部绣了星月祥云,下摆则是玲珑花样,确实很是秀丽。
叶晨微还是不穿:“要风度不要温度?”
沐知景握了一把她的手,道:“我不冷。”
说来也怪,他身上湿透了,手却暖和。
发烧了?叶晨微半信半疑,还是想将大氅套在他的身上,然后拉着少年一块回屋。
沐知景便同她解释:“你养过狐狸,寻常冬日也不用穿衣服。”
“可是锁妖塔里……”
“那是刻意惩戒。”
叶晨微攥了一把帽沿的雪白绒毛,触感柔软细腻,顺滑而有弹性。
沐知景别过头:“快穿上吧,小心着凉。”
“谢谢。”叶晨微默然良久,终于将这件精致秀美的大氅穿好。
沐知景用余光瞄了一眼,见衣服确实很合适她,松了一口气。
他记得她小时候喜动,不爱穿大氅斗篷一类的厚重衣服,非要被揪着耳朵套上才肯,但是出去没玩一会儿,衣服就不知道被丢在哪里了,最后的结果当然是生一场病。
但是等病好之后,又会故态复萌,总不记得教训。
到现在女孩成了少女,儿时的小毛病还是没有变。
“我刚刚见到师父了。”沐知景的思绪被少女的话语打断,他看着她,表示自己在认真听。
叶晨微的眼睛里倒映着远方的冰雪,又道:“他竟也舍得来了不看我,直接就走了。”
沐知景隐瞒下早晨的那一场纷争,道:“当是俗物缠身,不便久留。”
“我知道。”少女眼中闪过狡黠,边说边笑,“不过这个可以记在账上,等回去了再找师父说道说道。”
沐知景被她的笑容感染,不由面上也露出一个笑来。
一缕霞光从天边升起,将天之涯素净的白衣染上了流光溢彩的颜色。
叶晨微伸手去接那缕缕霞光,指缝张合间,霞光就溜走了。
她玩得专注而认真,浑然不知自己已经成了身边少年眼中最靓丽的风景。
直到一声清脆的“阿嚏”打破了这宁静祥和的一幕。
叶晨微揉揉鼻子,有些尴尬:“我不冷,就是喉咙有点痒。”
“嗯,回屋吧。”沐知景显然没信她的话。
“不是,我跟你说……阿嚏……”沐浴在少年的目光下,叶晨微把嘴闭上了。
“回屋吧,小主人。”沐知景颇为无奈道。
“哦——”叶晨微依依不舍,一步三回头,接连打了三个喷嚏。
沐知景叹气:“等你好了再出来玩。”
“嗯。”话虽如此,叶晨微看起来还是很舍不得。
沐知景随着她的目光望去,此刻天高旷远,被冰雪覆盖的天之涯身披霞光,奇异而瑰丽。
比起昏迷时梦中同样奇伟的景象,多了些烟火温情。
天之涯没有人居住,方圆百里,只有沐知景临时搭建出来的小木屋。
不大不小有三间,不会太拥挤也不会因为太大而导致取暖困难。
叶晨微醒时沐知景已经不在,只剩下炉子里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让屋里暖烘烘的。
她出去了一趟,再回来时,发觉屋里又有些不一样了。
隐隐约约好像有饭香。
她三步做两步循着来到厅堂找到香味起源——只见矮桌上架起锅炉,热气腾腾的,一条被炖的纯熟的鱼躺在里面,旁边的汤汁咕嘟嘟冒着泡。
天之涯罕有人至,冰海下养着的鱼也比旁处大了许多。
“你放心吃,鱼刺都挑走了,也没有腥味。”跟在后面的沐知景道。
他记得眼前的少女碰不得半点鱼腥,吃鱼也必须要处理地半分腥味都没有。
叶晨微拿起矮桌上的碗筷尝了一口。
她抬头看向沐知景。
少年的有些不知所措,抿紧了唇。
他忽而又不确定起来,这鱼是否真的已经处理好了。
他的味觉因为常年粗糙的饮食已经有些退化了,对酸甜苦咸的反应都有些迟钝,可能没有尝出来鱼腥味。
他张了张嘴,倏忽间看到少女面孔上绽放的灿烂微笑。
“是好吃的。”叶晨微笑道。
“嗯。”沐知景悬着的心放下来。
叶晨微绕开鱼肚,捡了鱼尾放进嘴里。
不同于鱼肉的入口即化,沾满了汤汁的鱼尾香味醇厚,内里还有点酥脆。三两口下肚后,叶晨微发现沐知景正皱眉看着锅里。
“怎么了?”
少年夹了一筷子鱼肉放进嘴里,细细咀嚼了片刻,颤了颤微翘卷曲的睫毛,问道:“我是不是没把苦胆去干净?”
叶晨微支颊看着他:“你尝出来了什么了?对自己的厨艺这么没信心啊。”
沐知景确实没尝出来多少奇怪的味道。
虽然少女很快调整过来笑说鱼还不错,但是那一瞬间的微表情不会说谎。
他做的这鱼,味道上就是出了点问题。
沐知景将锅盖盖上:“对不起。”
“为什么要对不起呀。”少女看着他问,眼角瞥了一下被紧紧盖住的锅,玩笑一般道,“不想让我吃了吗?”
少年抿紧了唇,不说话了。
叶晨微叹了口气,还待说什么,便见眼前的少年摇摇晃晃就要向后倒,而后边就是还生着火的锅炉。
“沐知景!”这一次她终于来得及拉住了他,没叫他再受苦楚。
叶晨微顾不得别的,架起他,将少年带到了床边。
日升了些,肆意的阳光照在他苍白脆弱的面孔上,精致易碎好像一只瓷娃娃,少年的呼吸也像瓷娃娃一样微弱似无。
叶晨微不明就里,担心不已。
窗外,灿烂绚丽的阳光就在这时翻了脸,变成极致瑰丽诡异的蓝绿色。
叶晨微感到透骨的寒意涌上身体。
她给沐知景盖好被子,推开卧室的门走了出去。
蔚蓝的天空、飘逸洁白的云朵都褪去了温和的面具,一者泼了浓黑的墨,另一者低低压下,似乎要毁了天之涯的一切。
刚刚过去了的夜晚毫无预兆地再次降临。
远处传来了呼啸的风声。
叶晨微抬手挡了挡眼。
颂昊仙君想要庇护她,因此将她送来了天之涯,可偏偏,赶上了天之涯千年难遇的极夜。
凛冬之地,极夜降临,北风过境,万物不生。
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整个天之涯都会处于死寂的荒芜之中。
这个她曾经在诸多典籍里读到过的末日,如今就要亲身经历了。
***
肆虐的暴风雪下,九尾天狐庞大的身躯也在风雪中颤抖不停。
曾经被紧紧封存的记忆在天之涯的异象之下接踵而来——没有人知道,这一支九尾天狐为天之涯结界而生,世世代代与之纠缠不清。
这是束缚,也是保护。
天威之下,任何手脚都将荡然无存。
九尾天狐在暴风雪中站起,遥遥看着远方绚丽的极光,吐出一口浊气,在天寒地冻间。
狐狸的眼睛是晴空一样柔和的蔚蓝色,此刻正倒映出夜空中的绚丽极光,无端产生一种冷意。
两次极光天灾,间隔的时间太短了,旧一代的天狐还未老去新一代的天狐还未真正变强。
九尾天狐不可抑制地再次想起那个经常如梦的女子,还有那个明明就在自己面前,自己却不甚关心的狐狸幼崽。
他的母亲怀着他时,总喜欢说“我们的小狐狸崽”。
妄生门里的幼崽小小一只,没什么事的时候都是安静地看着透过洞顶的一缕天光。
幼崽的瞳色随了母亲,不过要更浅一些,琥珀一样,影影绰绰藏了些东西。
那时他不关心小狐狸崽在想什么,虽有恻隐,但也没必要为了一只低微半妖与隋沉最看重的属下闹僵。
现在想来,那时的小狐狸崽也在怨恨他吧。
生而不养,不闻不问。
其实也没有什么误会,不管是不是阴差阳错,他确实曾对小狐狸崽所受的苦楚视而不见。
让他一个人舔舐伤口,在黑暗里独自长大。
只可惜,相聚与分离总是形影不离,他没办法再补偿已经长成小狐狸的幼崽了。
九尾天狐仰天长啸,飘扬的风雪落在他雪白的皮毛上,越发圣洁漂亮。
他循着小狐狸的气息,在雪原之间跳跃奔跑。
最后停留在小木屋面前。
风雪太大,小屋却稳固。
屋门紧闭着。
天在水知道这是小狐狸崽搭的,因为不幸的童年,小狐狸崽无师自通学得又多又杂;为了喜欢的女孩,小狐狸崽搭得认真。
即便这是一份不对等的感情。
天在水无心置喙,狐妖痴情是天性,多的是遍体鳞伤也不肯悔改的。何况细想起来,他们的结局也不会很糟糕。
他想,他也不配干涉。
九尾天狐化作人形,推开了屋门。
守在床边的少女回身拔剑一脸戒备,看清是他,方才如释重负的样子:“前辈,您吓死人了。”
天在水没有立刻进去,而是随手一挥,将风雪阻隔在门外。
他在少女灼灼的目光里靠近,听到她说:“前辈~”
女孩刻意软糯,不仅不矫揉,还有种讨喜的感觉。
“想我救他?”天在水问。
叶晨微掉头:“您来的简直太及时了。”
“我不是来救他的。”天狐眸中藏着一汪潭,“这一次,他也要自己挺过去。”
他伸指,描摹过少年的眉眼:“像他娘。”
“您要做什么?”敏感的少女察觉到不对,问道。
天在水郑重道:“没有传承的力量,他抗不过。孩子,出去玩一会儿吧。”
叶晨微摇头道:“您叫我做事,别只说一半的话。”
天在水笑道:“我是他爹。”
这听起来像是骂人,但早有此猜想的叶晨微沉默了。
“沐知景醒来还能再见到您吗?”她问。
天在水只说了一个字:“能。”
叶晨微也回了一个字:“好。”
她回到风雪中。
“我帮您护法。”
话一出口,她方后知后觉自己没了法力,委实担不起护法这一活计,充其量只能做个放哨的。
“多谢。”长辈口中不可一世的九尾天狐礼貌道了声谢。
风雪很快沾满了她的睫与眉。叶晨微跺了跺脚,抖落满身风雪。
门缝中传来一股柔和温暖的妖力,将她包裹起来。
来自拥有补天之力的大妖之力,很快将寒冷与风雪隔绝在外。
叶晨微回也身喊了一声谢谢。
屋内静悄悄地,没有回声。
她再看了眼紧闭的房门,呼出一口雪白的雾气。
那雾融进风雪中,消散在绚丽的极光中。
足够美丽,也足够危险。
在绚丽的极光里,去而复返的白衣青年一展折扇,踏光而至。
如果忽略这漫天风雪与诡异极光,当也是风流写意。
“阿寻呢?怎独留你这个小丫头守在门口?”隋沉沉了眼角,笑不达底。
他看向少女身后的小屋,忽一收扇,眼底淬了针:“阿寻是要食言?说好日后一身修为都要归了本尊,结果却要便宜了那狐狸崽子。”
叶晨微被他威势逼退半步,仍不说话。
隋沉慢悠悠款步走来,每踏一步,脚底都绽开一朵红色的花,蜿蜿蜒蜒,漫向少女脚底。
那红艳似血,透着缕缕黑气。
叶晨微被黑气逼的再退半步,忽而凝视隋沉脚底的花:“你姓隋。”
这花她见过,只不过那时还是白色。
漫山遍野地开着,风一吹,就彼此嬉闹。蓝天有白云,旷野有白花。
“是。”隋沉漫不经心,有意戏弄屋内的狐妖与屋外的少女,并不长的路,走的格外慢。
野兽捕猎为一口吃食,他却不是。他喜欢将猎物的恐惧放大到极致,再慢慢玩弄,直到猎物流涕求死。
“隋……”叶晨微将那个姓咬在舌尖,吐出另一个字,“舟。”
隋沉停了脚,饶有兴致:“隋舟?”
“啧。难听。”他只触动了一瞬,复而前行。
少女身量单薄,却没有再后退。
她不能再退了。
屋外有些剑拔弩张的意味,屋内的气息也不复平静。
昏迷中的沐知景嘴角溢出一丝血,随后,更多的鲜血顺着那道血痕蜿蜒,停不下。
少年身子实在弱,承受不了这样磅礴的力量。
隋沉勾唇一笑,一字一句,传入单薄的小屋:“阿寻,你有心交付,可曾想过他有没有那个实力接受?”
屋内并没有回应。
叶晨微陡然一惊:“交付什么?”
天在水难道不是在给沐知景疗伤吗?
隋沉接着道:“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得来也是没用。”
仍是没有回响。
妄生门门主脾气一直都不太好,三番两次得不到回应,神色变得暴虐。
诡异的极光映照在他的脸上,叶晨微恍惚产生一种下一刻自己就会被这人撕碎的直觉。
“只是把属于这孩子的东西还回去。我答应你的,也不会少。”大妖的声音淡淡,从紧闭的房门传出,声音不算大,却成功制止了隋沉的发狂。
一缕精纯的妖力从门缝中钻出,擦过叶晨微耳尖,绕在隋沉指尖。
天在水放出这缕妖力,叫她进屋躲。然而叶晨微回看了一眼,没有动。
魔头喜怒无常,见她躲了还不知道要发什么疯。
“阿寻,我只是怕你被骗了。”天在水不过界,被捋顺了毛的隋沉也没有现在便撕破脸的打算,张口就编了借口,“这小狐狸生性狡诈,早在门内就不老实……”
“你早知,他身上血脉与我同源。”屋内传来的声音无悲无喜,只是在陈述这样一个事实。
听着也是中气十足,喘也不喘。
闻此,隋沉哑然失火。
他挽尊一般将注意力投在叶晨微身上:“小丫头,你从哪知道的隋舟这个名字?”
叶晨微并不好受。隋沉不喜肆虐的风雪,展开了境。
她亦被包裹在这境中,所见所感,尸山血海,夕阳垂危,旷野的白花染血。
少女艰涩抬头:“湄海巨鲸,湄。”
湄带他们入了一场过去的梦,在梦中得了圆满。
隋沉席地坐下,姿态放松随意:“聊聊天,别紧张,本尊不会伤害你的。就讲讲这个隋舟还有湄的故事吧。他俩是怎么个爱恨情仇,相爱相杀?”
爱恨情仇?相爱相杀?隋舟和湄?
叶晨微
銥誮
紧绷着身子,放松不下来,并不信他的鬼话。
但她确实想知道,隋沉是否如她刚才所判断一般与那场梦境中的事有某种渊源。
那个尘封在深海中的悲壮往事。
隋沉见少女面上似有悲色,更为好奇,遂笑道:“怎么?不讲?”
叶晨微一字一顿道:“这不是有趣的故事。”
隋沉自入世以来,所见皆趣事,自然不差这一桩。若放在平常,放过也就放过,不过他还在狐狸那吃了瘪,哪还由得叶晨微隐瞒,当即放出几条极细的银丝,朝叶晨微绕去。
失了法力的少女毫无所觉,木屋里的九尾天妖也没有半分反应,眼见那丝线就要逼近,缠绕上少女的魂魄。
傀儡丝缠绕上她的脖颈、双腕还有脚踝,带来灵魂被撕裂的痛。
隋沉的脸色突然大变,风雨欲来之兆。
叶晨微看不到,她只能清楚地感到自己的灵魂正脱离身体。
她的痛呼没有声音。
少女闭目敛息,静静站着,好似睡着了。
山海宗内,一盏明灯烛火渐息,下一刻仿佛就要熄灭。看守弟子命灯的长老却不在。巫氏的预言有了新的变化,卦象之诡异,引得仙门齐聚共商大计。
这也包括看过小徒弟刚刚赶回宗门的颂昊仙君。
直觉成了真。
旷野之上,风吹草低,她被绑缚在十字架上,血从双腕滴落,汇聚成溪流。
许许多多的人都被绑缚在十字架上。
白花染成了红色。
她的眼前,一会儿是风雪肆虐的雪原,一会儿是黑云压城的旷野。
在旷野最高的地方,隐约可见一袭张扬的红衣。
在她的感知里,四周却是很安静的,安静到只能听到什么缓缓滴落。滴答,滴答,谱成了一曲催眠曲。她睁不开眼睛,困意浓重,却又不敢真的睡去。
就这样睡去,沉眠在过去吧。隋沉的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浑身上下开满了红色的花,像火,又像血。
妄生门门主的来历是他心底最不可触及的逆鳞,犯者必亡。
旷野下了一场雨。
少女的魂魄没有睡去,却哭了。
雨水冲刷了一切冤孽。
魂灵归位,叶晨微发出一声闷哼,半跪于地。
隋沉不明白为什么。
这个任人宰割的弱者,能破了他的境。
他抬头,见金色的光穿透风雪,天雷轰鸣。
九死一生之后,叶晨微竟又迎来了再破一境界的机缘。
他不欲被天雷波及,匆匆离去。
叶晨微咽下一口腥气,勉力站起。
雷劫将至,她不能停留在这里。
逢春
“救世且灭世, 敢问圣子,这到底何意?”
“不过是一只杀过人的小狐狸崽子,竟有救世之能?可笑!”
颂昊仙君不紧不慢拢了拢衣袖, 不紧不慢笑道:“先前预言说这孩子有灭世之能, 各位可是无有不信。”
“颂昊仙君一开始就护着他, 难不成是有什么私情?”
“私情谈不上, 只是觉得像一位脾气不太好的故人。”
“故人?”
“天在水。”玄空仙君罕见得没有拂袖子瞪眼睛, 只替颂昊仙君说出了这个名字。
大厅之内,一时安静了下来。
九尾天狐天在水, 或者说,狐妖狐妖天在水。他是妖,所以他们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对天在水的功绩保持缄默。没有大肆宣扬,也没有讳莫如深, 对弟子怎么去形容这只妖并不加以干涉。
断尾补天的功德谁都不能否认, 但神造万物,以人为贵,凭什么以一只妖为英雄?
打破寂静的是一声哧笑:“天在水乃是举世罕见的九尾天狐, 几万年才出来这么一位,用天在水类比, 是不是太抬举那只小狐妖了?”
“所言极是, 不过一只乳臭未干的野狐狸罢了,怎么能有这般大的能耐?”
“万事皆有缘法, 颂昊仙君所言也不无道理。”
……
而带来这场争执的巫氏圣子只是闭眼打坐, 世事纷扰, 皆不入心。
须臾, 他睁开眼,目光投向窗外, 凛然若一道寒芒:“结束了。”
“什么结束了?”
巫氏圣子却又噤了声,擦掉溢出嘴角的血丝,看向窗外。
云雾缭绕,变化多端,正如他也看不透的未来。
“天机不可窥探。”
“此卦可解:事在人为。”见一众的目光在自己身上与巫氏圣子身上徘徊,颂昊仙君笑道。
却见巫氏圣子起身,朝他鞠躬一礼:“然,万罗万象皆在一念之间。”
***
天在水收手之时,面色已是惨白。
躺在床上的少年精致脆弱,与她睡着了的样子一模一样。
天在水却知道,他与她一样,都是不肯向命运屈服的人。
他的娘亲,沐可贞。
是眼盲的姑娘借着沐家主的怜惜,将“守贞”改为了“可贞”。
从世俗礼教变为含章可贞。
他们本该拥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如果不是他听从了她的话,留下她孤身一人,叫那沐家主将她带回冰冷的府邸去。
如果他能再警觉一些,躲过那些道士的圈套。
如果他能恢复地再好些,自己挣脱束缚而不是被隋沉所救。
如果他能捂上她的眼睛,不叫她看到自己化为妖兽挣脱不得的样子。
连带着那些珍贵的时光碎片也化成了吉光片羽。
他咽下满口的腥气露出一抹苦涩的笑容,跌倒在地,半晌才踉跄站起,朝门口走去。
他没能参与他的过去,也无法参与他的未来了。
“您去哪?”
刚刚醒来的少年气息还很微弱,声音轻且哑,听在天在水耳中却宛若一道惊雷。
要告诉这孩子真相吗?让这个孩子知道他有一个父亲,但这父亲实在不称职,从前就是,以后也会是。
天在水僵在那里半晌。
好在少年下一句让他微微稳住了心情,不必太过慌张。
“多谢前辈搭救,您知道叶晨微如何了吗?”
天在水转身,他的小狐狸正艰难坐起身,拿一双像极了他母亲的眼睛看向他。
像是一块通透的琥珀。
“她得了自己的机缘,正于旁处渡劫。”天在水别过眼,道。
“劳烦前辈带路。”少年还是看着他,眼睛一眨不眨。
“你……不问问自己吗?”天在水感受到那道视线灼烧着他的心口。
“我知道。”沐知景道。
知道什么?知道了然后呢?
天在水不敢再问了。
他年轻时天不怕地不怕,当面骂过不少仙门长老,如今却溃不成军,不敢看这个少年的眼睛。
沐知景掀开被子下了床,推开门看向窗外。
此刻极光不再,雪过天霁,别有一番豁达畅意。
少年顿了一下。
“天之涯气象万千变幻诡谲,瞬息之间风雪骤停也是正常。”天在水解释道。
沐知景只觉说不出的怪异。
他推开门,走向外面。
洁白的雪上映出人影,身后拖着一条毛茸茸的狐狸尾巴。
忽而,少年眉心金光乍现,无数天地灵力争先恐后涌入他的身体,从天而降一张金色的网将他兜住。
沐知景被压跪地,浑身都似涨满了般疼,还有那条刚出现的尾巴,根根毛发如针尖直立,扎进肉里。
他冷汗淋漓,眼睛也好似被糊住。
他不解回头,只有大妖一道隐约的剪影,和一双没有温度的冰蓝眼睛。
好像幼时被困在妄生门,也有过这样一幕。血淋淋的小狐狸公开受着罚,无数或兴奋或惊惧的目光里,也有一道冷谟的。不嗜血,不畏血。
沐知景闭上眼,清除掉那些杂念后复又睁开。
记不清了。
他双手死死攥着地上的雪,仰头无声忍耐。
尾巴生生割裂。
与断尾的快刀斩断不同,就好像有一把钝刀,慢慢地磨,一下,一下,将皮与肉、血与骨分离。
天空澄净,白云闲散。
一阵舒爽的凉意从尾尖传来,浸入骨中,舒缓了裂尾的痛,只剩些酥酥麻麻的氧。
“孩子,以后的路还是要自己走下去。”呢喃如风拂过耳边。
沐知景似有所感,但回头看去时,又只有雪中独立的木屋。
不见了大妖的身影。
冰封有千里,晴空至万里。
雪白的狐在晴空中站起,身后三条狐尾仿佛绽开的花。
他还有些不适应,歪歪斜斜甚至并手并脚跳了几下后,才掌握了平衡,如同一支离弦的箭消失在茫茫雪原中。
这是一种很新奇的感觉,工种号梦白推文台周遭的灵力伴着三尾狐狸奔跑,使他不会感到疲惫,反而充满了活力。就如鸟儿天空展翅,鱼儿江湖摆尾,他天生属于这里。
甚至沐知景可以清楚地知道叶晨微的方位。
他仿佛成了这里的主人。
踏雪乘风,几欲飞去。
新奇与喜悦缓和了少年焦灼的心情,他化作这天地间最自由自在的一只狐,跨过河川,朝着喜欢的姑娘跑去。
然而姑娘所处之地却在悬崖峭壁之处,身后便是万丈深渊。
少女闭眸静静立在最高点,风雪不侵衣。
头顶高悬的紫雷翻滚为牢,将她困在方寸之地。
白狐越来越近了,少女倏尔微笑,伸出双手做出一个接住它的动作:“小野。”
“到这来,你终于回来了。”她说。
白狐停下脚步,绸缎似的雪白皮毛隐在雪地之中,与雪粒一样闪闪发亮。
温和的浅色瞳孔里透露出一丝不解。
“叶……”沐知景想要开口,却只发出第一个字,其余两字皆化为狐的长啸。
他想要重新化为人身,也不得了。
“小野,到这来。”少女见他不动,歪头不解。
“你怎么了小野?你在生我的气吗?”她恍惚受伤,向后趔趄一步,摇摇欲坠。
白狐纵身一跃,想要到她面前去,咬住她的一角。
然而被紫雷一卷,竟直直落入少女的怀中,与她一起,跌进了万丈深渊中。
风声在耳边呼啸,白狐被少女紧紧护在怀里。
“小野……”一声呓语四散在风中。
白狐眼中涌动,在光下闪闪发亮。
他将头埋在少女颈间,身后新生的三尾将她虚虚包裹,将飞尘沙石阻隔在外。
他们向下坠落,坠落,坠落,不知过了多久,沐知景才感觉到痛。
但很快,涌入身体的涓涓暖流将痛楚驱赶——他似是落入了温池之中。
沐知景找不到了叶晨微。她封了法力,又从那样高的地方摔下来……
狐狸在水中着急地翻滚,被一只嫩如藕节的小手抱住。
他待挣扎,察觉到熟悉的气息又安静了,乖乖被抱着。
叶晨微单手抱住他,一蹬一蹬游出水面。
她将他送上岸,自己也灵活地跳到岸边。
狐狸翻了身顺便抖落一身水,才看清这个顽皮的小姑娘。
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年岁尚小,裹在红袄子里一团稚气,见狐狸湿透了的狼狈模样发出咯咯的笑声。
幼时偶遇,沐知景见过还是孩提的叶晨微,正与此刻分毫不差。
但她为何会变成了幼时模样?
沐知景正心疑,冷不防见到女孩圆滚滚双瞳中自己的样子,成了一只炸毛狐狸。
他怎么变成红了?
叶晨微见狐狸炸了毛,以为它在因为自己嘲笑它生气,忙伸出手去摸狐狸的耳朵:“小野不要生气嘛,你看我也湿透了。”
“我们回家,让帮我们娘亲擦干净好不好?”
沐知景安静下来,发出一声嘤咛,算是答应了。
他打量四周,只见周遭大山都覆盖着皑皑白雪,唯有此处,温暖如春,水边甚至簪了一圈毛茸茸的盎然绿意。
红衣服小姑娘在前面走,红毛小狐狸在后面跟,他们从温暖的池踏入雪地,留下一串串的脚印。
他们越走越远,小狐狸的毛色越来越浅,越来越拔不动步子,小姑娘的身影也越来越高挑。
长成少女的姑娘突然顿住了脚,褪成雪白色的狐狸身子一歪,倒在了雪地里。
“长白?”察觉到动静的少女抱起倒在雪地里的小狐狸,揉揉眼睛,满是不可置信。
天池
近乡情怯。当叶晨微怀抱着小狐狸踏在皑皑白雪中时, 仍然觉得身处一场漫长的梦境中。
朝思暮想,夜夜入梦的长白。
她好像真的再次踏上了这片土地。
这里的白雪松软,走一步陷一步, 飘飘忽总有些不真实感。
枝桠抖落大雪, 林中传来动静。
落在叶晨微的余光里, 只有一灰一红两道影子纠缠而过。
冬天万物生灵沉睡, 长白的皑皑白雪下仍是生机勃勃, 进行着某些你追我藏的游戏。
小晨微以为是游戏,后来才明白, 这是生死时速,一场场追逐看似打闹,却决定了是猎物成为腹中餐还是捕猎者饿死在皑皑白雪中。
刚刚飞奔逝去的两道残影——灰鼠与狐狸,亦如是。
叶晨微低头, 小狐狸眯眼沉睡, 小肚子起起伏伏,它的耳尖眼角乃至尾巴尖都晕了一点淡金色,在光下闪闪发亮。
叶晨微还记得它。
幼时她和小野一样调皮, 一人一狐不知探过多少次险,被娘亲教训过多少次。
这只小狐狸便是一次探险时遇到的。那日她实在狼狈, 娘亲见状竟也不忍心再说她, 只是接过脏兮兮的她怀中脏兮兮的小狐狸,帮小狐狸洗了澡, 然后将原本给她做的大鸡腿给了小狐狸。
因为小野看宝贝一样看着它, 叶晨微甚至还动过拉郎配的心思, 不过后来被娘亲用“不喜欢不能强求”的理由制止了。
后来这没心没肺的小狐狸不辞而别。
叶晨微叹息一声, 捏了捏它的耳朵,又捏了捏它湿热的鼻子。
“不知为何, 你竟入了我的梦。”
天空又下了雪。
洋洋洒洒,落在眉间,落在发梢。
白雪之中,眼睛发红的少女更显楚楚可怜。
她不能在梦境中逗留太久,却寻觅不到离开的办法。
怀中的小狐狸睡得很安详。
叶晨微走累了,就地倚靠在一棵参天古树下,抬头数了会儿星星。
一夜无梦。
第二日叶晨微是被烤鸡的香气叫醒的。
小狐狸耳朵一动,回头就见她已经睁开了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它。
“你……”叶晨微走过去,绕了好几圈,不可思议道,“一定是我没睡醒。长白怎么可能有成精的狐狸呢?长白不许成精的。”
“不对,我现在就是在梦里……”她拍拍额头,自己嘟嘟囔囔。
小狐狸抓了只树枝,一笔一划地写:这不是梦。
叶晨微蹲下身没说话,眼睛里透露出大大的疑惑。
小狐狸接着写:刚刚听你说,这里是长白?
叶晨微迟疑点头:“是……”
小狐狸摇头。
“长白不许动物成精,你是不是在外面成了精又跑回来了?不对不对,你要是它,应该认识长白。”叶晨微戳了戳它的脑门,“你爹那可真是个小没良心的。”
小狐狸往后一翻滚,先前写的字全叫它滚没了。
它离远了,低头又写些什么。
等它写完,跳开,叶晨微才走进看——叶晨微,我是沐知景。
少女看完,猛然看向端坐一边继续烤鸡的小狐狸,声音犹带着怀疑:“沐,知,景?”
沐知景不便言语,只是点头。
“那你……”为什么会不辞而别?还记得我吗?问题卡在喉咙里,想要喷涌而出,最终还是选择了偃旗息鼓。
“我来吧。”叶晨微将他抱到一边,自己去翻动烤鸡。
并不习惯被人照顾的小狐狸还是将少女替下来,示意她可以再睡一会儿。
叶晨微坐在一边,歪着头。
清晨的树影斑驳,叶间留下一条笔直光亮的通路。
照得小狐狸身上的金色愈发神圣。
“沐知景。”她看着他,就像在看一个久别重逢的故人,轻轻念着这个名字,一遍又一遍。
原来,在那样早的时候,就已经不一样了。
沐知景将烤好的鸡递给她,叶晨微撕开,给自己留下一小半,另一大半重新递给沐知景。
小狐狸并不接,兀自找了一个地方趴下,半眯着眼晒太阳假寐。
叶晨微跟过去,问他:“你累了吗?”
沐知景摇头,少女就笑起来,慢慢将烤鸡撕开,自己吃块,放在小狐狸嘴边一块。
沐知景还要拒绝,恍惚听道:“小时候我就是这么喂你的。”
狐狸突然站起,立着耳朵把叶晨微吓了一跳。
“怎么啦?”
数枝被扔在远处,但此刻沐知景也顾不得许多,用爪子在雪地里写写画画:你记得小时候……
他顿住,似乎又觉得只是巧合,挥爪又把自己写的字划掉了。
恰好一片鸡肉递到嘴边,香喷喷的,小狐狸一口吃掉了。
尖尖的虎牙擦过叶晨微的手指。
叶晨微看到他写的字,已然明白小狐狸亦未曾忘记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或许是因为她没能第一眼认出来,少年竟也从未提起过那段过往。
沐知景吃过一点,便不肯再吃,写字告诉她自己已经吃过。
因此叶晨微沉默着将一整只烤鸡吃完。
沐知景见她意犹未尽,写道:不够我再去抓。
叶晨微揉着肚子摆摆手:“够了够了,早晨也不能贪多。”
然后她在小狐狸眼中看到了一闪而逝的笑意。
填饱了肚子,便开始考虑现在的处境了。
“天之涯与长白一者在西,一者在东,相隔千万里,你是怎么把我们带到这里的呀?”叶晨微问道。
沐知景摇头,刚要写,叶晨微已经猜到了:“如果不是你,那会是谁?我师父?不可能。长白被成为神厌之地,当年娘亲带我隐居于此,师父与师叔祖纵使由此猜测,也遍寻不得长白入口。”
“天在水前辈呢?”
沐知景还是摇头。
“总不可能是妄生门门主?”叶晨微惊疑不定,“长白之内,仙魔隔绝。”
沐知景没做回应。
许久,才在雪地地里慢慢写下两个字——阵法。
幼时相遇,便当是他机缘巧合之下落入通往长白的阵法之中,有了那一次命运般的相遇。
“为什么?”叶晨微问。
小狐狸清浅的眸光扫过她,慢慢写道:我幼时被妄生门追杀途中,误入长白。
叶晨微不说话,将他揽在怀里,一下又一下抚摸小狐狸光洁如雪的毛发。
沐知景反搭上她的腕,另一爪探出去,继续写:幸得你与小野相救,那时你很小,应当是忘记了。
叶晨微抑不住嗓音里的颤:“我记得,你当时为什么不辞而别?”
半揽在怀中的小狐狸显而易见地僵住了身子。
“刚刚才认出来的。”叶晨微添了一句解释。
沐知景写道:怕连累你们。
叶晨微抱起他:“我们去天池。”
天池?沐知景警觉地竖起耳朵。昨日所入之地,不是天池吗?
他挣扎想要下去,却听少女道:“你别动,我冷。”
怀中的小狐狸果然一动不敢再动了,甚至还小心翼翼又贴近了些。少女嘴角勾起得逞的笑容,连带着脚步也轻快了不少。
她许久未回长白,仅凭着幼时瞎跑的经验,绕了整整一个时辰的路,才走到天池边上。
天池宛若天神散落人间的珠宝,远观湖面柔雾氤氲烟波浩渺,近看湖水澄碧共天一色。
“沐知景,你看。”叶晨微抱着沐知景在湖边蹲下身,两人的倒影清晰可见。
沐知景睁开微眯的眸,倏尔瞪大了。
他晃晃头,湖里的小狐狸也跟着晃晃头。
小狐狸伸出爪子去触碰水面,湖中的小狐狸也伸出爪子与他握手。
但小狐狸记得自己是通身皆白的,湖中的小狐狸眼尾耳尖都晕了金色。
叶晨微将他放下,退到一边道:“还有尾巴。”
沐知景将尾巴揽在前边一照,果然看到自己的尾巴尖也点了金。
“小时候你的尾巴尖还只有一点点金色,今日看好像比那时多了些也更亮了些。但是在长白之外,你的原型便如普通的雪狐,洁白如雪,没有半分杂色。”叶晨微解释道,“从小到大,我放到心上的小狐狸也不过三只,一只是小野,还有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狐狸想把小野拐走,再有就是你……沐知景!”
湖面泛起涟漪,小狐狸好似没站稳,直直往湖里扎,叶晨微伸手去拉,只拽下来沐知景尾巴尖上的几根毛。
天池澄澈,看着浅,实际却极深,少女心急之下忘记小狐狸本是会水的,竟也要跳进去。
“叶晨微。”远处的水面突然冒出一个头,少年离她远远的,欲言又止。
叶晨微心下稍安,一时之间也未曾想不能变身的小狐狸缘何又化为了人形,只冲他招手:“快回来,越靠近天池中央,水越深,里面相传还沉眠着水怪。”
说完,叶晨微后知后觉地想起,水怪应当是娘亲小时候怕她来天池玩掉水里骗她的。
雾气蒙蒙,少年的神色也是朦胧。
“我……没有衣服。”说完,少年的头往下沉了沉,湖面泛起一串泡泡。
叶晨微施法,凭空动作了一番,丧气道:“我也变不出来。”
叶晨微脱去大氅与外衫,转过身去走远了几步,道:“我不看你。”
少年一时没有动作。
叶晨微又补充道:“天池水暖,我在岸上也是不冷的。”
她捂住眼,镯子刮到自己的脸。
少女捂住心口,没感觉有什么不对劲,她便抬起腕转了一圈。
静心镯上的花纹吞吃掉一部分日光,有些邪性。
叶晨微另一只手去碰了下,那镯子竟掉落在雪地里,四分五裂。
叶晨微吓了一跳,又去检查自己的平安扣,好在平安扣是娘亲留下来的俗品,没受长白天地规则的限制,还好好的。
少女长舒一口气。
就在这时,她听到哗啦啦的水声——少年游上了岸,随之是窸窸窣窣的穿衣声,她克制着,没让自己的头转过去。
不一会儿,听到少年沙哑的嗓音:“好了。”
叶晨微回头,见少年大半裹在大氅里,露出一截小腿,发梢还滴着水。
他们的身量竟然差了这些吗?大氅是根据她的身量而制,她穿上刚好到脚踝处。
叶晨微捡起他没有碰的外衫,披在身上。
沐知景解释道:“我怕弄脏……”
异象是这时候产生的。
天空的云仍是闲散自在,湖中倒映的云卷集,一层又一层,似乎要破镜而出。
呼啸的风声在沐知景耳边肆虐而过。
然而纵使外界喧嚣,少年落在叶晨微眼中又是另一番情景。
“什么?静心镯碎了?微微逃了!”
叶晨微瞪大眼睛,目光从沐知景身上移到他身后破镜而出的云身上。
水中云由虚化实,发出声音的正是看起来像玄空仙君的一片云彩。
长白天池,闹鬼了?
乌龙
叶晨微下意识辩解:“我不是, 我没有。”
然而云层似乎你还是虚影,只可观,不可言。
另一边, 颂昊仙君样子的云朵道:“她要是有那样的本事, 也就不让人担心了。”
叶晨微:“……”怎么感觉师父在骂她笨?
“你是说那只狐狸?”玄空仙君眉头紧锁。
“那样更好, 救世主做的事哪有错。”颂昊仙君浅笑道。
“但是他能把微微藏到哪?又能藏多久?”玄空仙君仍有不放心。
“有一个地方, 小师妹带着微微藏了许多年。”巨大的人像转过去, 对着天池边两道渺小的影子道,“长白。”
语落, 云散。
沐知景仍然定定地看着天上的云彩。
长白仙魔隔绝——这句话究竟是真是假?
叶晨微看出他的疑惑,艰难思索道:“应该吧?我娘亲曾经说过……好叭,她老骗我。”
云朵自动汇聚成几个大字:海市蜃楼。
“挺会骗人嘛,蜃景哪有声音。”叶晨微嘟囔道。
身侧少年不由浅笑。
叶晨微回头, 正逢他抬眼看来, 少年眼中光芒璀璨,眼下金色纹路宛若水滴,将落未落。
明明是与平日大差不差的, 但此刻看来,竟像是落入凡间的神。
“难怪小野第一次见你就俯首称神。”叶晨微浅笑道。
沐知景不明所以, 张口欲言, 少女已经转了头,在湖畔漫步。
云落水中, 天池又恢复一片平静。
叶晨微徘徊许久, 忽而纵身一跃, 水花未起, 只看得见涟漪片片涌向远方。
沐知景欲随之跟上,不想直接跌落在了湖面上。湖水清澈水中云散漫, 原就像一面的镜子,如今但也真成了一面打不破的镜子。
少年眼下水珠隐隐发烫,身后三尾虚影几乎要凝实,但被耀眼天光一照,这影便也消散了。
与此同时,叶晨微的声音在脑中响起:“阿黎,我看到的,是你吗?”
她跃入湖中,被温暖的水流包围,就好像回到了母体的怀抱,然而没多久,就落入了这被云层层包围的地方。
身下是云,四周是云,头顶也是云。
云朵微凉柔软,叶晨微在其间慢慢稳住了身形。
能将仙魔都隔绝在外的地方,本身又藏着多少秘密呢?
天光云影,瞬息万变。
雪白的人影立于雪白的山巅,风将他的发与衣吹起。
叶晨微靠近去,就宛如在云上滴了墨,墨色自他的衣上晕染,周遭的景也有了颜色。
“叶晨微……”那人轻声呢喃。
声音是熟悉的哑,又藏着极致的温柔。
后面又说了什么,叶晨微没听清。
叶晨微低头,握起自己那泛着微光的平安扣,喊道:“阿黎,我看到的,是你吗?”
那道人影没有动作,阿黎的声音及时回应了。
“叶晨微,你在哪?”
“我在长白,长白天池之下。”叶晨微答着,慢慢靠近。
然而无论她怎样靠近,她同那道人影都始终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你那边还好吗?我看不到。”阿黎道。
叶晨微道:“我没事,但你为什么不回头看看我呀,我就在你身后。”
沐知景回头,空空如也,只余雪景。
“什么?”
“阿晨,我该怎么办……”
两个一模一样的声音同时想起,听得叶晨微脑子发麻。
她卡了壳,没再向前靠。
阿黎还是有点不明所以:“发生什么了?”
“嗯……”叶晨微道,“好像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情。”
少年坠魔的导火索是一场陷害——但他默认了所有的罪名。
精心的谋划之下,铁证如山,加之少年的沉默不语,这罪,自当板上钉钉——但从话本子透露出来的信息来看,少年不是不想开口辩解,而是审判前夕伤了喉咙。
自此魔声音沙哑,不复清澈。
“叶晨微?”
“嘘——阿黎,等下和你说。”叶晨微不自觉用气音道。
阿黎果然听话地闭了嘴。
云镜之中,突然出现的鬼童子飘荡在魔尊身边,想要贴身靠近,却被魔尊挥袖甩飞。
鬼童子不得耳语,只得大声道:“魔尊大人,还未想好吗?这可是复活明桑仙君唯一的契机。以后您还能重新开启与她的相遇,而且心灵相通,从前的种种误会,皆可得到补偿。”
心灵相通……
魔尊只摸索着腰间的香囊,并不答话。
“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您这也是从更早的时间去拯救您的同类,牺牲一些可算不得什么。至于仙门那边,您又有什么可犹豫的?
他们欺您辱您欲杀您,天之涯有难,又带上伪善的面具骗您去解除危机。之后呢?又翻脸不认人,继续与您不死不休。”
魔尊没有说话,叶晨微便只能看到魔尊的一个背影。
挺直的。
鬼童子继续道:“他们可还用仁义道德害死了明……”
“如此甚好。”魔尊面无表情转过身来。
是沐知景的脸,只不过线条更为冷硬,眼神也透露出难言的疲惫感。
叶晨微不由向前靠进几步。
鬼童子消失了。
“阿晨,你已经走了这么久了。”他低低笑起来,解下腰间的香囊,“我行走凡间,以‘沐黎’为名,这名字干净,若有再见一日,你称呼我为‘阿黎’可好?”
“阿黎?”少女喃喃出声。
云镜之中,魔尊将玉佩中的东西倒在掌心,似乎穿越了桎梏,看向她,笑着解释道,“黎明的黎。与你的‘晨光熹微’刚好是一个意思。”
“可那样,我与妄生门门主又有何差别呢?”魔尊将香囊打开,取出四分五裂的白玉扣。
他握紧了,仰起头,闭上了眼睛。
眼角、掌心似乎都有什么东西划过。
但是云层层包裹住了面前的景,再也看不到任何东西。
她又处在了一层白茫茫的世界里。
叶晨微只觉得眼眶有些烫,掌心也有些烫。
她低头一看,掌中的平安扣发出耀眼的白光。
被平安扣温暖的气息包裹,叶晨微回了自己的识海。
她坐在青莲台上,带上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重新打开那本话本。
虽然最后经历了一场惨烈的绝对,这是大体是一个大团圆式结局的故事,除了早早死去的她,其他人各有各自最好的归宿。
反派伏诛,活着的长者隐退,少年主角团肩负起守护山河维护世间秩序的重任。
算得上美满。
“叶晨微,我可以看到你了。”阿黎出声道。
叶晨微捏紧了书页。
她不说话。
“叶晨微……”阿黎有些小心翼翼,“你生气了吗?”
一片阴影落在书上。
叶晨微怔然抬头。
少年在她面前蹲下,眼中波光粼粼——她可以看到他了。
是沐知景。
不是日后毁天灭地的魔尊,是稚嫩的,无辜的小狐狸。
他真的是他吗?
掌心平安扣的温度渐渐降下,光芒也慢慢消散。
“我……我不知道。”
她的心有点乱,往后退了退。
“怎么了?”少年与她保持着这样一个安全的距离,并没有再靠近,“我哪里可以帮你?”
你当然有很多地方可以帮到我——只要你如实回答我的问题。
“阿黎,我忘记我有没有问过你了,但我现在有很多问题想问。”
“嗯,你问。”
“你是谁?”
第一刻,是沉默。
还是沉默。
少年的嘴无声张开。
叶晨微却不想听那个答案了。
不管是他胡编乱造,还是真的要说事实。
她扬起一抹笑,指着书中的一处情节道:“阿黎阿黎,你瞧,沐知景一定喜欢乔镜姐姐,这里写他一直盯着她看!”
她装作没心没肺不谙世事的样子。
但这样虚假的笑,分明是想掩饰什么。
沐知景扫过一眼,便知剧情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
原本是乔镜无意撞破了少年魔尊的狠厉,才会得来关注。
她的表演实在拙劣,眼神又实在慌张。
这一次的联系与每一次都不一样。
他们之间不再只有虚无缥缈的声音,他似乎以形体进入了她的识海。
阿黎笑道:“她不喜欢。”
叶晨微“惊”:“唉?为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是心知肚明的惊讶。
系统的声音空灵悠远,她听到阿黎轻声笑了下,看到少年深情款款的浅色眼睛:“幼时长白一别后,沐知景后来给自己起名沐黎。”
“哪个黎?”
“阿黎的黎。”晨光熹微的,黎明。
沐知景站起身,离她更远了一些,一个更安全的距离:“叶晨微,对不起,瞒了你这么久。”
少女抱紧自己,浑身颤抖。
少年上前,将要碰到她的那一刻,踌躇了。
她这个样子,应当是不想被他碰到吧?
回答他的是一个拥抱。
他是误闯长白的小狐狸。
少女毫无预兆扑在他的怀里,灵魂彼此触碰。
战栗。
平安扣再次发光,展开成一道光幕,将沐知景弹飞出去。
少年跌在地上,有些滑稽,有些狼狈。
少女不明所以,去扶他。
少年却好像明白过来什么,猛地向后一跳:“不行!”
“我不是……”叶晨微着急解释,看到少年煮红的脸,突然噤了声。
她她她她她!
她不是那个意思!
不对不对不对!
被传染了红脸病的叶晨微想把自己埋起来。
告白
沐知景有些失魂落魄, 叶晨微有些想入非非。
小时候误以为那只公狐狸在欺负小野,小晨微雄赳赳气昂昂要去报仇结果被她娘亲拦住,然后被普及了一些生命的延续的知识。
其中包括了自己是怎么来的。
但是娘亲讲时太过严肃, 用语太过晦涩难懂, 以致于叶晨微很久以后才把那件事与娘亲说的联系起来。
教育她还是不缺失的。
但是另一方面, 仙门与凡间不同, 多了神交这一项, 叫她不太确定起来。
亲一亲抱一抱当然不会有什么……但是,在识海里, 与另一个灵魂呢?
激动之下,叶晨微原本没想到这一层,但是看沐知景反应,八九不离十了。
但是……标准怎么还不一样?
但是, 但是, 但是!
怎么会有这种要飘到天上的感觉!
她自问阅历丰富,理论知识扎实,虽只有纸上谈兵的功夫, 但也帮助了不少同门。
难道在自己这里,就这样迟钝了吗?
或许也不是。
她坐在地上胡思乱想了一会儿, 那边沐知景已经回过神来, 朝她伸出手:“对不起,是我刚才失态了。”
叶晨微回头看了看自己身后的青莲台, 迟疑了一下, 不过见少年脸上虽红晕未退, 但神情坦荡, 猜到了自己刚才那一瞬间似乎是想岔了。只不过刚才确实被他吓了一跳——于是她搭上沐知景的手,把他也给拉在了地上。
沐知景尤为乖顺地被她拉倒, 侧身,与计谋得逞的小姑娘擦过眼神,又转回去低下了头:“你……不生气了吗?”
“我生气啊。”叶晨微理所当然道。
少年把头垂得更低了:“对不……”
他梗住,僵直了身子不敢动,只觉得刚刚下去的火又烧了上来。
叶晨微捏住了他的耳朵。
“你耳朵怎么这么红?”她“无辜”地问。
沐知景一动不动不说话。
少女又凑过来,歪头凑到他的视线里:“我这样有点难受,你可不可以看着我?”
沐知景往一旁一退,因为羞愧,眼神还是飘忽的。
叶晨微这次抓住了他的手放在身前:“沐知景,我……好吧我不确定。”
冷不防,沐知景又被抱了一下。
但很快地,在光幕还未成型的时候,叶晨微就松开了。
快到就像一场匆忙过境的微风,走过,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唯有皮肤的战栗,霸道地宣布它存在的证据。
她自己跳起来,蹦到老远,丢他一人。
她弯下腰,双手呈喇叭状:“沐知景,我喜欢你。”
时间定格,空间变换。
少年跌坐在岸边,湖心冒头的少女双手放在颊前,喇叭一样张开,简单的口型直直撞进他的眼睛里。
漫天的云悠闲,遍野的雪未消,只有天池一圈微黄而葱茏的绿诉说着春天的心事——我喜欢你。
阳光照在湖心,他们之间,隔着粼粼的光。
只要跃进水里,就能抱起一捧。
万物俱寂,唯声音仍在回荡。
喜欢你——喜欢你——喜欢你——
下山
一九二九不出手, 数九寒天,长白的冬也开始发力了。
叶晨微用被子把自己裹成一团,一动不动。
门吱呀一声响, 侵骨的寒风没了屏障, 肆无忌惮要往屋里跑。
“关门关门关门。”床上的蚕蛹忙不迭喊道。
门又响了一声, 严寒重新被隔绝在外。
蚕蛹松了松, 破茧之后钻出来一个本该明眸善睐——但是此刻愁眉苦脸的少女。
“果然是老了, 我小时候都不觉得冷的。”她扭一扭,打了个滚, 又把自己捂严实了。
“不老。”沐知景往炉子里添了两块木块,反驳道。
“是啊,我才十七,可现在却有了一种迟暮感与垂老感。”叶晨微叹道。
“这样不好。”沐知景歪头想了想, “怎么才可以不老呢?”
叶晨微掀开被子, 不冷了:“我们下山去玩吧!”
“可是会被抓起来。”沐知景不太赞同。
“现在这个样子和被抓起来也没什么两样啊。而且,”她跳下床,凑到沐知景身前, “你会保护我的,对吧?”
少年有些呆, 不知所措地眨了两下眼, 半晌之后,只是浅浅地“嗯”了一声。
“那走吧。”叶晨微就要去开门。
沐知景也站起来, 问:“要去哪?”
叶晨微摇头:“不知道就想去逛逛, 去哪都行。”
“好, 走吧。外面风雪有点大, 你多穿一点。”沐知景从衣柜里拿出大氅递给她。
叶晨微被毛绒绒的领子挡住了半张脸,她道:“你为什么不怕冷呀。”
沐知景眨眨眼, 不确定道:“可能我有三条尾巴?”
在禁止成精的长白,他的能力并没有被削弱太多,只是不能化形施法了。
叶晨微本是一句自言自语,没想到还能得到少年认真的回答,闻言不禁笑了:“那下山可以看看你的尾巴吗?那一定很漂亮。”
“尾巴越多越漂亮吗?”沐知景问道。他从没想过这样的问题,只知道对于狐妖而言,尾巴越多当是越强的。
叶晨微觉得这是一个送命题,她难得思索了一下,解释道:“不是,只是因为没见过。”
“嗯,下山给你看。”单纯疑问的小狐狸没想太多,相信了叶晨微的话。
大雪封山,路途遥远,叶晨微摇摇晃晃好几次将摔未摔,让在一旁看着的沐知景心惊胆颤。
好几次想要帮忙搀着,都被要强的少女拒绝。
几次过后,沐知景见她虽然走的不稳当,但也没有真的摔倒受伤,一直紧绷的心才微微放下来。
熟料这一放松心,就出了问题。
叶晨微倒没事,是他自己掉进了雪坑里。
少女站在坑边,伸手拉他,眼中是藏不住的笑意。
雪花松软,落入颈中,微凉,微痒。
沐知景被她拉起来,确认没受什么伤,将身上残余的雪花拂去,转瞬便听到少女克制不住的笑声。
他被她笑红了脸,没说些什么,只是让她小心些。
小狐狸害羞起来实在可爱,叶晨微清了清喉咙,忍住笑:“嗯嗯,我知道,你是怕我真摔了,以身示范一下。”
诚实的小狐狸刚要解释不是,见到少女眼中的促狭,明白之后无奈笑道:“所以你自己也小心些。”
“放心,我走了很多遍,不可能……”少女瞬间收住了口。
“怎么了?”沐知景不明所以。
叶晨微极为诚恳:“我怕我说完就摔了,还是不说了。”
沐知景失笑。
***
日暮黄昏,雪原流光溢彩,圣洁无瑕。
视线尽头,有几户人家,升起袅袅炊烟。
叶晨微加快了脚步很是高兴,沐知景则有些心事重重并没有很快跟上。
他们出来的已经有些远了,在外逗留地也有些久了,他只怕会很难挡住仙门追杀。
“怎么啦?”
少年看着少女眉宇间藏不住的兴奋神色,终是不忍打搅她的兴致,笑道:“没有,你看错了。”
叶晨微停在他身前,道:“少诓我,你就是有心事。”
沐知景仍是否认:“没有,你开开心心地玩最重要。”
叶晨微盯着他一瞬,忽然间明白了他的顾虑:“放心啦,前面才是真正出了长白地界,而且一出长白,我就发信给师父,不会有事的。”
沐知景被她一番话炸得有些晕,少女说的每一个字他都明白,但是连在一起,却实在匪夷所思。
他们玩了这些天还没出长白?
发信给颂昊仙君?这不是自投罗网吗?
叶晨微给他解释道:“不是你实力不足,此处神奇之处就在于,虽远离腹地,但对仙魔妖仍有很大的限制;虽然有很大限制,但是感觉不到自己被削弱,只当是实力不足。”
但是颂章仙君真的能徇私保护罪名在身私逃的小徒弟吗?
“至于我师父,就更不用担心了。我想过很久为什么让我去天之涯,而不是别的地方。直到那日看到天池上化作师父和师叔祖的两道云影。”叶晨微的声音忽然放轻了,“师父他老人家啊……应当早就知道天之涯某处与长白相连,想让我在长白暂避风头罢了。”
沐知景点头道:“他确实派我提前来了天之涯。”
“而且,我还有这个!”叶晨微兴冲冲拿出一个纯白的面具给他看。
刚说完,少年突然打了个噤声的手势。
叶晨微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远处遥遥几个黑点,正朝这边来。
沐知景不动,身后的尾巴已经炸成了一朵花。
然后被揪住了。
他回头,模样陌生的少女正捏着他的尾巴尖若有所思,道:“小公子只有尾巴尖是白色了。”
他似乎是做了某种伪装,整个尾巴花由内到外来了个由深到浅的渐变红。
“嗯,藏了一下。”怕伤到同样做了伪装的少女,小狐狸的尾巴骨软了下来。
“我戴着这个千丝缠面具,可以随意改换相貌,不用担心被认出来。”叶晨微眯眼又薅了一把,笑道:“走吧。”
来者有三人,左边瘦弱,右边憨笑,中间年长,皆穿着制式统一的白衣,上面绣着碧海水纹,似乎也是仙门弟子。
仙门中各门派林林总总有上百个,门派常服形式各异,单瞧衣服,叶晨微并没有认出来是哪一个门派。
见到叶晨微,为首那人自然而然地打了一声招呼:“仙子,敢问山海宗怎么走?”?
叶晨微抓住几乎又要炸开的狐狸尾巴,不可置信地问:“什么?”
对面几人只当她没听清,又重复了一遍:“仙子,敢问山海宗怎么走?”
山海宗位于常青山脉,这里是长白边界,非要说哪里一样,大概听起来两个chang是一样的。
沐知景挪动脚步,将叶晨微挡在身后。他本能对危险有感性,更何况此行他们低调,对面之人张口就来了个“仙子”,还是问的“山海宗”,似乎是知道叶晨微底细的。
“山海宗不是在常青山脉吗?”叶晨微绕到沐知景前面,被他们诚恳而肯定的眼神盯得恍惚,回头又看了一眼,确认是长白无疑,“在南边呀。”
“哎呀!原来是我们的罗盘坏了,”瘦弱的弟子看了眼手中的罗盘,“这可怎么办呢?”
“哎,怎么办啊!”憨笑的弟子也摸了摸后脑勺。
“莫慌。仙子是否也是要去参加山海宗的菁英会,可一起同往?”为首那人呵斥了自己的同门,继而笑眯眯问叶晨微。
沐知景冷眼瞧着,道:“不。”
像是刚刚看到旁边还有只狐妖,憨笑的弟子不笑了,眼底流露出嘲讽:“什么时候一只妖奴也能插嘴主人讲话了。”
叶晨微亦收了笑:“有问题?”
“不是不是,师弟他憨厚老实,不喜妖魔,冲撞了仙子,在下在这赔罪了。”见叶晨微变了脸色,为首那人连连道歉,并拿出一株红色仙草,“在下灵芦门上官迟,这位是师弟陈览,这位是师弟曲修,实在对不住仙子了。”
介绍陈览时,那个瘦弱的弟子冲他们笑了笑;曲修则是那名憨笑的弟子。
叶晨微隐约记得灵芦门是在菁英会之前就被灭了门,而上官迟她清清楚楚记得他后期是魔尊沐知景的得力属下。
但是据描述上官迟俊美冷漠,比起魔更似仙,绝不是眼前这德行。
叶晨微收了仙草,拿在手里,面上的不虞却没有褪去,道:“冲撞的不是我。”
那人倒也忍辱负重,又朝沐知景作揖赔罪。
沐知景自然懒得搭理,并没有给出回应。
叶晨微只得给他顺毛:“好啦阿黎,人家都道歉了,我们也不能得理不饶人呀。”
沐知景便挤出三个字:“没关系。”
叶晨微这才展颜:“我们也正要去山海宗,罗盘也恰好没坏,可以同路。”
“那太好了,真是有劳仙子了。”瘦弱弟子性格跳脱些,闻言高兴得直跳脚。
叶晨微垂头憋笑了一下,快速整理好表情:“走,我们上路吧。”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那可真是太好了。”听到叶晨微的“上路”,瘦弱弟子抑制不住地大笑,笑声回荡在旷野之中。
天坑
长白附近灵气匮乏且无妖魔作乱, 因此只有零星几个小宗门散布在此,坚持不了多久,有志向的迁宗至更富饶之地, 没志向的当即解散, 都是常有的事。
灵芦门所面临的未来也不外乎这两条路——谁知遭了横灾灭了门。
更讽刺的是, 这个连灭门都没出多大风浪的小宗门, 却因“培养出了”魔尊的得力手下出了名。
试剑大会在即, 这时灵芦门的上官迟又被眼前之人盗用了身份,怎么想都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她看向沐知景, 少年紧抿着唇,显然已经有些不耐烦,只是强忍着并没有发作出来。
叶晨微脚步微顿,拉住他的手。
沐知景的身子僵了一瞬, 耳边漫过红。
“发现异常了吗?”
叶晨微正想着, 脑海中传来熟悉的哑哑的声音。
她侧头看看沐知景,又侧回头。
阿黎就是沐知景,沐知景就是阿黎。好不习惯。
“只是在想, 什么样的人才能被形容为‘魔中仙’这样的称呼。”她回应道。
阿黎的声音并没有再响起,只是沐知景反握住了她的手。
沐知景对往后的认识也都是来自那个话本, 亦没有见过上官迟, 对此只是有一种极为微妙的感觉。
按理,日后他们狼狈为奸, 但也勉强算得上彼此的朋友。
现在这个素未谋面的朋友很可能遭逢大难。
“二位的感情真好。”“上官迟”注意到他们两个的小动作, 调侃道。
叶晨微心不在焉笑笑没回话。
沐知景更是没搭理。
他注意着四周, 忽而停下脚步。
“怎么了?”“上官迟”见他不动, 笑眯眯问道。
沐知景只把头转向叶晨微,无声询问。
叶晨微摇头, 并没有表现出异常,笑道:“走啦,没有陷阱。”
她眸光清亮,似乎对前方的一切很是好奇。
寂静山岭中,忽然起了风。
妖风四起,吹得周边的树木左摇右摆,大有倾倒之势。
三人以三角之势将他们围住,嘴里念叨着:“二位莫怕,我们来保护你。”
“这里有一处转移阵法。”怕小狐狸应激,叶晨微忙道。
“嗯。”沐知景显然也认了出来,补充道,“拉紧我。”
“好。”一声落下,叶晨微被烈风刺激地闭上了眼。
风声呼啸,隔绝了天地万物。
忽有一滴水落在泉中,柔柔漾开涟漪。
风止。
叶晨微再次睁眼,是在昏暗的洞穴里,三人歪七扭八地倒在地上,模样有些凄惨。
但是,叶晨微又看了眼自己空落落的手,沐知景呢?
“低头。”脑海里传来一声无奈的叹息,叶晨微照做,果然看到一只毛茸茸的,耳尖染金的小狐狸。
叶晨微不顾小狐狸的挣扎,抱起他,把脸埋在小狐狸毛茸茸的头顶中。
“叶晨微?叶晨微?”脑海中的声音有些焦急。
“就抱一下。”叶晨微回应道,恋恋不舍得把小狐狸放下,然后看着以“上官迟”为首的三人从地上爬起来,茫然地问她:“仙子,发生了何事?”
叶晨微摇头,目光四处游散,但因着光芒暗淡,四处都是黑洞洞的,看不真切。
沐知景跟在她的腿边,没走几步又被抱了起来,他刚要挣扎,便听女孩柔柔的声音:“我害怕。”
小狐狸安静了,安静了一瞬。
然后发现抱着自己的小姑娘其实并没有任何的惧意。
反是怕沐知景担心,她悄悄解释道:“阿黎,这里是经高山融雪冲刷形成的洞穴,小时候,小野有时也会跑进这种地方同我捉迷藏,没有太大危……”
“险”字还没脱口,就被曲修的一声惊叫打断了。
叶晨微走上前,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得密密麻麻楔在洞壁中的全是人的头骨。
心神动荡之时,身侧猛然袭来一阵掌风,叶晨微勉力避过。
一路伪装和平的三人终于露出了真面目。
一如刚才飓风骤起时,他们以三角之势将叶晨微围在中间,嘴里呢喃着听不懂的话,像是什么咒语。
声音却从四面八方传来,扰乱了她对方位的判断。
“阿黎别怕。”叶晨微抱着小狐狸,脚步不停。
她幼时性野,踏足过长白的每一处地方,利用长白地势给她下套,无疑踢到了铁板。
叶晨微循着水声移动,每每就要远离,却总是很快又被追上。
一直到再无处可去。
身后就是湍急的暗河,高山融雪静静淌过,无声无息,只能感觉到冷意。
阴暗的洞穴里,从前方走来的几人仿佛要将她吞吃的恶鬼。
少女一脚踩上断石,也没了你追我藏的心思,冷冷发问:“你们是谁?到底有什么目的。”
“上官迟”只是笑,并不回答,反而劝她道:“小姑娘别太倔,乖乖听我们的话,不会有害处的。”
回答他的是扑通的跳水声。
“上官迟”并不气恼,反而勾起笑:“逃吧,越是逃,越是自投罗网。”
他们走后,水中缓缓冒出一人一狐两颗头。
叶晨微冻得打了一个哆嗦,面对着小狐狸担心的目光,捂住了嘴,也成功抑制了即将打出的喷嚏。
然后重新上了岸。
脚步声隐隐约约,回荡在山洞中,一人一狐与那脚步声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跟了上去。
山洞中的路纵横交错,两人跟得仔细,才不至于跟丢。
中间“上官迟”似乎是察觉到不对,回头试探了许多去,也都被他们有惊无险地躲了过去。
他们走得越来越深,最后竟跟到了一处流水汇聚的地方。
这是一处巨大的天坑,微弱阳光照射之处,只见厚重的苔藓,无数水流飞泻而出,坠入最中央的大湖中。
那湖底似乎藏着一处热源,咕嘟咕嘟往上冒着热气。
想来只要顺着水流,无论如何都会掉入这沸腾的池中。
叶晨微的视线顺着飞流向上,身子止不住细细密密地颤抖。
高空中层层叠叠悬着锁链织就的一张大网,网上密密麻麻挂着许多半人高的笼子,笼中有麻木地被水流冲刷的人,也有枯骨累累。
看服饰,竟都是些仙门弟子。
身侧的小狐狸见她的异样,顺着视线,亦看到了如此景象。
与此同时,被困在笼中的一人与他视线相接,旋即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小狐狸咬着叶晨微的衣角,将她往后拽入来时的之中。
他们在阴影里相依等了许久,方才等到“上官迟”派曲修和陈览出去看看情况。
一人一狐彼此对视一眼,心下已经有了计较。
他们又耐心等了片刻,中间陈览曾半路折回担心他们就埋伏在此处,但是“上官迟”似乎是对自己的实力很有信心,并不觉得一只狐狸和一个年纪尚轻的少女能对自己有什么威胁,反而呵斥陈览偷懒,再次将人赶走了。
狐狸带着凶厉从暗处窜出,咬上“上官迟”的手腕,叶晨微则借机绕至其身后偷袭。
没有灵力加持,这是一场关于绝对力量与技巧的搏斗。
叶晨微从未遇到过这样的挑战,但对方独自一人落单,已是最有利的情况。
饶是如此,也仅仅只是平手。
若是出去探查的两人回来,他们将完全落入下风。
但若是刚才利用地形地势逐个击破,怕也不能跟着找到这个地方来。
叶晨微没时间多思考,一不留神竟被抓住了头发。
僵持的场面一下子成了他们落下风。
叶晨微忙喊沐知景帮忙:“把我头发削了!”
沐知景没舍得,一爪子抓过“上官迟”薅头发的手,留下几道深深的爪痕。
浑身上下不知道挨了多少爪子,“上官迟”只是倒吸一口冷气,并没有松开,往死里拽着叶晨微的头发。
“快!”当下也容不得还存着什么爱美的心,叶晨微一边催促沐知景,一边朝男人最脆弱的地方攻去。
这边沐知景爪起爪落,那边叶晨微虽然没有袭击成功但也换来“上官迟”提前松开了她的头发。
场面再次僵持不下。
“上官迟”退至湖边,吐掉一口含着牙的血,冷笑道:“死丫头倒是阴险。”
叶晨微亦反唇相讥:“彼此彼此。”
这时,头顶传来一道并不怎么清楚的声音,隐隐约约只听到叫他们小心。
小狐狸已经如离弦之箭扑着“上官迟”朝湖中跌去。
所幸叶晨微及时拽住了他的尾巴,才不至于让小狐狸也进入湖里泡个热水澡。
伴随一声凄厉的喊叫,湖水将“上官迟”吞吃殆尽。
叶晨微闻到空气中弥漫的肉味,干呕不止。
但刚才的声响太大,并不能保证出去找寻的两人听不到此处的动静。
她只得一边呕,一边环视四周,想找一找有什么趁手的兵器。
头顶的铁链发出叮当的响声,叶晨微抬头望去,确实那些还活着的仙门弟子用力摇晃,见吸引来她的注意力,均指着一处地方。
叶晨微朝着他们手指的方向走去,在其中找到了斧子、砍刀等各式各样的铁具,上面都沾染着厚重的血腥。
叶晨微呕出了一眼眶的泪,强忍着没有流下来,又找来只铁爪,套在沐知景爪子上,屏住呼吸,等待着陈览和曲修回来。
回家
接下来的两场缠斗中一人一狐充分展示了什么叫做一回生二回熟, 沐知景整只狐在铁爪的帮助下更是如虎添翼,两人的配合也越来越有章法。
目睹了二人合力击杀陈览后,躲在后面的曲修直接缴械投降。
“我可以帮那些人放下来, 只要你们放我走。”他以救出上方人质为条件, 换自己活着出去。
叶晨微本也有留其一命问出救出其他人的想法, 听他哀求, 遂顺水推舟应下。
一边的小狐狸动了动耳朵, 扬了扬自己那还带血的铁爪以作威胁,回头瞥见叶晨微蠢蠢欲动的目光, 又把爪子往身上一抹,原本只是有一点点脏的白狐狸彻底成了一只脏狐狸。
叶晨微隔空打了这只脏狐狸一拳。
曲修贴着洞壁摸索,一回身见这俩都站那不动,招手道:“跟上。”
叶晨微留小狐狸在原地, 抬脚跟上。
曲修又道:“不想让那狐妖死这, 就让他也跟着。”
小狐狸仍不动,朝叶晨微缓慢摇头,传递出一个安抚的眼神。
走与不走危险都是未知, 叶晨微不再犹豫。
曲修发觉狐狸没在后面,心里嘲笑也不过如此, 面上也露出不屑的表情。
他摸着洞壁走了一段, 碰到铁链垂落的一段。
这就是救人的机关了。
曲修抓住了那根铁链,看着叶晨微。
“怎么了?”少女警惕地盯着他, 并不掩饰自己的不信任。
“我只是想活下去。”曲修仰头看向头顶的, “我知道自己在助纣为虐, 但那是活下去的唯一方法, 我只能这么做。”
“我只能这么做。”他喃喃,露出一丝心痛到极致的讽刺笑容, “凭什么他们能得救,而我在将要被杀死时只能靠投靠那些恶人来自救?”
“什么意思?”叶晨微抓住他的那只手,眉目仍是冷冽。
“没什么。”曲修却已然冷静下来,摇头道,“放心,我还不想死,不会耍花招。”
“说明白。”少女仍是不屈不饶。
“多拖延一刻,他们活下来的希望就会少一分。”曲修将目光投向头顶的笼中人,将叶晨微的目光也带了上去。
叶晨微松开,然后看着他拉动了那根铁链。
铁网顷刻间分崩离析,断链拉动笼子狠狠甩向洞壁,发出巨大的声响。
小狐狸矮了身子,才没有笼子撞到。
“看样子你的狐妖小友也是一个只顾己的人。”曲修指着那个被沐知景躲过的笼子,“他本来可以抓住让里面的人少受些磋磨。”
话音刚落,小狐狸就抓上了一只笼子,跟着笼子里的人一起被撞向了洞壁。
叶晨微正一步一步往回退,没有理会他。
里面的人大都虚弱不堪,受一下这样的撞击很可能就把命撞没了,她没有时间陪他在那里干站着聊天。
“除非你有办法救走所有人,不然还是会有人觉得你做的不够好,质问你为什么不救他。”曲修喃喃着,趁着混乱躲入一个洞口中,身影完全消失不见。
救出一些人,叶晨微就被态度坚决的小狐狸咬着衣角拽跑了。
救人救一半是个新奇体验,不过救下的那一半人还可以继续帮别人,叶晨微便也没有纠结。
出去玩的计划已经不了了之,他们一起往回走。
只不过狐狸身的沐知景脚步越来越沉重——即便到了长白山脚,他也一直都是狐狸身,根本没有变化。
小狐狸扭身,回望自己留下的一连串爪印与叶晨微的脚印,目光复杂。
叶晨微开口笑道:“再出去一趟吧,等你把尾巴藏好了再回来。”
沐知景瞧着叶晨微脸上裂纹逐渐放大的千丝面具,坚定地摇头。
等下他可以自己偷偷溜出去,恢复人身再回来找她。
叶晨微看出他的小心思,作委屈状:“你想把我丢在这茫茫大雪中吗?”
可是出去很危险啊,狐狸耳朵垂下来,不知该如何应对犯规的少女。
叶晨微觉得可爱,趁机抱住他:“一起走吧,你自己碰到猎户也不太好。”
怀中的小狐狸拿尾巴盖住了自己的眼睛与耳朵。
***
长白的日子依旧岁月静好,约莫过了十多日,长白迎来了两位不速之客。
“微微——”
“微微——”
一声接一声的呼唤之后,并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温蕊爬了许久的山,迷了许久的路,始终没见到自己那心心念念的小师妹,一时有些烦闷,踢飞了脚下的积雪。
乔镜拉住她,笑着道:“长白这样大,一时找不到也正常,慢慢来,微微师姐总能听到的。”
温蕊望着茫茫林海雪原叹息:“以前心比天高,现在才明白,没有了灵力的自己就像个废物。”
乔镜道:“温师姐只是一时不习惯。”
温蕊正走着路,没听清楚乔镜说什么就结结实实摔了一跤。
她摔得郁闷,搭上乔镜伸过来的手站起来,咬牙切齿道:“回去一定要从掌门师伯那里讨点好处。要不是他把微微关到天之涯我也不会摔到。”
前因后果十分清晰。虽然她自己亦十分清楚,是她自己与燕云山换了任务来接微微。
她走个路都感觉有些吃力,微微自己这这里该有多么难过委屈。
不过叶晨微倒还没有顾得上难过委屈,她下午和沐知景猎了两只野山鸡,正商量着是烤了吃还是炖点鸡汤。
烤还是炖沐知景都没有任何意见,只是给她描述了一下口感,让她来选择。
叶晨微不无遗憾地想,要不是还有别的菜,一只烤一只炖也不错。
但不管怎么做,首先都还要把鸡处理了。
沐知景留她思考,想要先去处理了一只。
“这是一公一母吗?”叶晨微看他左手一只右手一只,原本想先吃掉那只羽毛不太鲜艳的,忽然想到这个,问沐知景。
沐知景点头,将左手的母鸡抬高了一点:“这只是母鸡。”
“那我们吃公鸡,母鸡留着下蛋。公鸡不能留,早晨影响休息。”叶晨微当即改变决定。
沐知景笑着说好。
两人分工,叶晨微去给母鸡打窝,沐知景给去公鸡放血拔毛。
出于人道主义,他们背着母鸡把公鸡炖的。
安置好瑟瑟发抖的母鸡,解决完肉质鲜美的公鸡,度过了一个宁静的平安夜。
但是第二天一早,叶晨微被母鸡吵醒了。
她想着蛋,忍了下来。
中午睡午觉,再次被吵醒。
忍无可忍的少女提着刀去了鸡窝,然后顶着几根呆毛看到了沐知景手中的鸡蛋。
沐知景用雪将蛋擦干净,然后递给她:“下完邀功呢。”
叶晨微接过去,对着太阳光照了一下,道:“云英蛋,只能吃了。”
沐知景笑着说好。
也就是在这时,远处隐隐约约传来几声“微微”。
叶晨微中魇了般瑟缩了一下。
被沐知景揽在怀里。
声音断断续续,但也渐渐清晰。
叶晨微听出来是温蕊的声音。
她眨眨眼,不太相信,仰头看沐知景:“是温师姐?”
见沐知景点头,叶晨微彻底醒了。
她很快大喊:“温蕊!蕊蕊姐!蕊姐姐!你在哪儿——”
对方安静了一瞬,片刻后,声音大了不少:“我看到你的小窝了,等着!”
沐知景陪她等了一会儿,等到可以看到远处的小黑点了,道:“我先走了。”
“你去哪里?”叶晨微握着鸡蛋茫然问他。
沐知景指了一个方向:“不远。”
她和温蕊聊天,他不适合在现场。
一边,沐知景渐渐走远,另一边,昔日的姐妹越来越近。
叶晨微看到沐知景停到一棵树下,靠着树回头望着她笑。
少女亦展露笑颜,然后朝着温蕊的方向跑去。
久别重逢,两人抱了满怀。
“微微,胖了呀。”温蕊环住她的腰,在她耳边恶魔低语。
没想到师姐来了这么一句,叶晨微松开她,不由捏捏自己的脸颊,斩钉截铁:“没有!”
“嗯,微微说没有就是没有。”温蕊哄小孩一般笑道。
叶晨微肯定点头:“对,我觉得你说得对。”
她想到手中的蛋,双手碰上:“早知师姐要来,特准备新鲜鸡蛋一枚。”
温蕊接过蛋,说着回头:“哦,那怎么只有一个呀。”
这时乔镜正气喘吁吁跑来,见到小师姐在看她,招了招手:“微微师姐!”
叶晨微一扬头,指向身后的鸡窝,摆起师姐的谱:“那是因为,给乔师妹的准备了母鸡呀。”
被指到的母鸡哀“咯”一曲,躲到了窝里不叫她们看到。
温蕊笑骂叶晨微喜新厌旧,有了师妹忘了师姐。
叶晨微一脸理所当然:“蕊蕊你要是叫我师姐,我可以把鸡平分给你俩。”
温蕊弹了她一个脑崩。
乔镜在旁笑道:“长白太大了,我们找了许久都不见,温师姐本来累得不行,一听到微微师姐的声音,立刻就休息好了。”
“嗯嗯。”叶晨微点头,颇有长辈之风拍拍温蕊的手,“温师妹还需加强锻炼。”
温蕊反手拍回去。
叶晨微笑问道:“你们不用准备试剑大会吗,怎么有空来看我呀。”
温蕊得了反击的机会,做了一副很是欣慰的模样:“难为我们微微还记得试剑大会,我们来接你回去。”
“我当然记得,师父还和我有约定呢——接我回去!”叶晨微看向乔镜,“乔师妹,真的假的?温师姐没假传圣旨吧?”
乔镜笑道:“是掌门师伯在万仙盟下的命令。”
“我的罪名洗清了?”叶晨微又惊又喜。
“当然,我们微微干净地不能再干净了。”温蕊捏住她的脸,咬牙切齿道,“还有那只狐狸。”
叶晨微攀上她的手腕,眼睛一眨不眨:“回屋给我说说。”
“这个就说来话长了。”
疑惑
长白团聚之时, 颂昊仙君正忙里偷闲,与一青年对弈。
棋盘上,白棋溃不成军, 已成倾覆之势。
青年额角沁出细密的汗珠, 举棋犹疑不定。他抬头看了眼颂昊仙君气定神闲的模样, 羞愧地将棋子扔回棋篓之中:“晚辈认输。”
颂昊仙君微微一笑, 道:“小友当是学棋不久, 便能有如此造诣。”
“仙君谬赞。”青年愧道。
“上官小友,试剑大会结束后, 可愿拜入我山海宗?”颂昊仙君笑问。
上官迟怔住。
长白之畔的灵芦门与常青山脉的山海宗有着天堑之别。
他为寻求公道而来,只为给惨死的同门一个交代,能与山海宗掌门对弈已是莫大的荣幸,从未想过能得山海宗掌门青眼。
“谢仙君抬爱, 只是晚辈愚钝, 不敢有此奢望。”上官迟跪直。
颂昊仙君将他扶起:“不着急。试剑大会之后,想明白了可以来找我。”
上官迟正要告退,便有弟子来通告说颂灵仙君来了, 颂昊仙君便叫弟子送上官迟回到住处,自己去迎颂灵进来。
颂灵仙君看到胜负已分的棋局, 不由打趣道:“师兄倒是清闲, 云山都要忙坏了。”
“那还不是你的小徒弟抢着去接微微,云山才被留到宗里。”颂昊仙君倒了一杯茶递给她, “找我什么事?”
颂灵仙君喝不惯他这里的茶, 礼貌抿了一口就放下了, 露出笑容:“小姑娘们正往回赶, 约莫傍晚就到了。”
颂昊仙君敛了笑,哀怨叹气:“这孩子, 怎么也不同我说。”
“约莫是知道师父太忙,怕打扰到。”颂灵仙君打趣道。
颂昊仙君笑笑不答话。
“试剑大会之后,师兄有什么想法?”颂灵仙君敛了笑容,忽然问道。
他们没有告诉师门内那些意气风发的年轻弟子,此次的试剑大会并非只有展现各宗门年轻弟子实力这么简单。
自颂章仙君身陨,万仙盟平静了这些年,终将再次迎来一场恶战。
这次试剑大会,更是为了选拔接班人而举办。
仙道漫漫,真正窥得天机的仙君少之又少,仙门的传承,也极少是和平的。更多是新一代的弟子还未准备好,就接替过长辈留下来的重担,匆忙上阵。
师父留下来的东西很多,真正到用时,少之又少,只能自己磕磕绊绊遍寻着师父留下来的小路,走着走着走出来属于自己的一条完整的路。
“其实没什么想法。江山代有人才出,让他们走自己的路,给六界一个更新的面貌。”颂昊仙君伸出手拍了拍颂灵仙君的肩膀,“孩子们都是看着长大的,要相信他们。”
颂灵仙君没自家师兄这么乐观。她怎么看怎么觉得山海宗的这些年轻弟子都还是没长大的小娃娃,就是最稳重的燕云山,说到底也是个孩子。更别说下面那几个更小的。
但师兄面上如此轻松,颂灵仙君也未再说些什么,抓着他又下了一盘棋,赢了之后心满意足地走了。
留下颂昊仙君对着棋盘皱眉沉思。
***
暮色四合之际,果然如同颂灵仙君所说,叶晨微一行人已经到了常青山脉山脚。
近乡情怯。之前虽然也有与师兄师姐一齐出任务数月才回宗门,但那时并没有太深的感触,就好像出去游玩了一天,回家吃饭。
这次离开的时间其实并不久,叶晨微却觉得仿佛自己已经离家多年,甚至是“少小离家老大回”。
温蕊和乔镜瞧出她的踟蹰不前,纷纷投来关切的目光。
“我回来了。”叶晨微看着她俩,喃喃道,在确定着什么。
乔镜朝她笑:“嗯。”
温蕊则拉起她的手腕:“是的,欢迎回家。还认路吗,要不要姐姐载你?”
叶晨微缓慢而坚定地摇头:“我怕带着我摔倒。”
可想而知,叶晨微的话音刚落,手腕接着就被松开了,然后挨瞪挨打一条龙。
叶晨微躲到乔镜身后,回送温蕊得意的笑。
这么一闹,刚刚升起的一点感慨惧意便消失殆尽了。
其实温蕊什么都不做也没什么关系,
因为甫一进入山门内,便看到等待着迎接她的长辈和同门。叶晨微被一群人围在中间拉着嘘寒问暖,然后被簇拥着回家。
她的师父在并没有靠上前,只是在远处看着,嘴角噙着笑。
热热闹闹的许多人,丢下自己手头的事务,欢迎自己的小师妹回家。
夜晚大家笑闹够了,四散离开,燕云山便带着叶晨微回了玉衡峰的揽秋殿。
月色凉如水,颂昊仙君披这一身月辉在等她。
“师父!”叶晨微跑上前在颂昊仙君面前站定,“我说师兄怎么带我来这里了,原来是师父在这里等着我呢。”
少女眼底的欢欣之意就要溢出来:“师父想我没有?师父您都忙了一天了,快坐!”
她拉着颂昊仙君坐在园中石椅上,不等颂昊仙君开口,嘴里的问题一个个停不下来。
小没良心的倒是会嘘寒问暖,颂昊仙君将食指放在她身前,应和道:“师父这里还是老样子,都好。你在长白过的怎么样?”
叶晨微反问:“师父怎么知道我在长白?”
小丫头揣着明白装糊涂,颂昊仙君也随着她闹:“我要是不知道你在哪,温蕊乔静俩孩子去哪接的你?”
叶晨微说出心中的猜想:“师父是一早就知道天之涯与长白有一处贯通的地方吗?”
颂昊仙君点头:“当初哪里都找不到你和你娘,实在不知道了,就去了天之涯找,结果从天之涯掉在长白,灵力没了,多亏你娘及时发现。”
小姑娘坐直了些。
颂昊仙君揉揉她的脑袋,接着道:“历代九尾天狐守护着天之涯,外人并不能随意进去。若不是天在水失踪已久,师父还想不到其他的办法。”
“沐知景回天之涯了。”叶晨微想到化名沐寻的天在水,一时有些悲慨,“天在水将自己的功力传给了沐知景。”
“九尾天狐一死一生,而沐知景是半妖之身得以降世。半妖弱势,不受天道所喜,更有一死一生的限制,他的能力才迟迟没有显现。他既接过了天在水的传承,自然也当接过天在水的责任,守护着天之涯。”颂昊仙君微微笑着,继续道,“往后你们也一样,既会接过我们手中的力量和权力,也接过我们手中的责任。”
“远着呢。”叶晨微满不在乎摇头,想到温蕊和乔镜都没有回答出她的一个问题,遂开口问自己的师父,“师父,为什么他们这么快就承认是冤枉我了?明明当时那么斩钉截铁,说的我好像十恶不赦一样。”
按照温蕊和乔镜的说法,叶晨微被释放的转机来自一个名叫上官迟的灵芦门弟子。
其实天之涯发生异变不久,叶晨微佩戴的静心镯碎裂,万仙盟就有一次因叶晨微而产生的对颂昊仙君乃至山海宗的攻讦。小姑娘是颂昊仙君和山海宗捧在掌心的弟子,难保颂昊仙君和山海宗不会徇私,将她从天之涯接走,将静心镯破坏,或是反咬一口说歹人将叶晨微掳走。
颂昊仙君心中怀疑叶晨微回了长白,因此并不辩驳,只是面露焦急之色,以去天之涯探查为名,证实了自己的猜想。之后直接来了各现场演示——人被阵法带着来到了长白,静心镯也因长白的影响碎裂。
得到这样一个解释,大部分已经觉得不用再追究了,顺便表明自己相信颂昊仙君不会徇私。但还有少部分人仍然存疑,一向公正严明的玄空仙君一反常态,放言颂章已牺牲,将其女宽大处理是一种保护,也是为了防止英雄寒心。至此,那少部分也不敢再说些什么。
有了这样一个前提,当上官迟替宗门前来寻求万仙盟庇护之时,吐露出若非在长白得一养狐的仙子相助,宗门早已覆灭之时,万仙盟不由将罪魁祸首安插在妄生门头上,颂昊仙君则言明那养狐之人是叶晨微,狐狸是沐知景,并表示这样的证据足以证明叶晨微是无辜的。
颂昊仙君反问她:“你是心中有了答案来求证,还是确实不知道?”
“知我者师父也。我是有那么一点点猜想,但是不太合理。”
“嗯,说说看。”
“那我开始胡说了。”叶晨微深吸一口气,将自己的猜想一口气吐露出来,“因为山海宗势大,我也并非什么大弟子,所以万仙盟同意卖您这个人情。究竟是不是妄生门对灵芦梦那些小宗门下的手无从考证,而且万仙盟对于一些小宗门的覆灭根本毫不关心……”
她怔住了。
话本中灵芦门覆灭之后,上官迟是否是因为找不到公道走投无路转而投了魔?
“师父,我接触过妄生门,里面的许多魔都被不公对待过,就连门主隋沉,和之前的一桩惨案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叶晨微的声音低了下去,“都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若他们的可恨是被可怜逼出来,是被更可恨的过去逼的呢?”
世间的是非黑白本就不是一成不变的。
叶晨微灵海中的青莲台升腾起耀眼的火焰。
她的眼睛中,便也似有火焰燃烧。
猎猎的火焰中,颂昊仙君朝她温和地笑了下:“微微觉得,万仙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馨儿
万仙盟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除魔卫道, 济世救人。”叶晨微毫不犹豫地说道。这是每一个仙门弟子刻入骨子里的一句话。
责任在肩,在所不辞。
“说起来只有简简单单八个字,可又该怎么做?不同的理解, 自然也有不同的做法。”颂昊仙君的声音四散在夜空之中, 追逐着月亮而去, “半妖是人否?杀了为恶之人就能解救刚刚入魔的魔, 救人否救魔否?道是何?在何处?何谓济世?何谓灭世?”
当夜月明星稀, 叶晨微立在山巅,数着寥寥无几的星星。遥远的东边, 湄海在万籁俱寂之中安眠。
月亮是公平的,湄海万物,可以同样享受月光的沐浴。
娇小的黑影坐在海滩上,脚丫时不时与大海的呼吸纠缠。
风堂主跪坐在她的身后替她梳头发。
那道黑影深吸了一口腥咸的海风, 声音又轻又软:“哥哥, 我想参加仙门的试剑大会。”
梳发的手停了一会儿。
门主在试剑大会上有自己的部署。
“哥哥。”黑影不悦地转头,打掉他的手。
月亮之下,黑影渐渐凝实, 露出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轮廓。
她的脸还是朦胧,像是一个小小的无脸魔。
风堂主面对她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语, 他替她拨开脸上的碎发, 将她拥进怀中,拥进自己的骨血之中:“只要你能化为实体, 哥哥就带你去。”
“哥哥在想什么?”黑影仰起头问他。她太过虚弱, 只能寄生在他的身魂之中温养, 若想凝成真正的实体, 风堂主少不得病病殃殃许久。
风堂主没有回答,只有海浪共晚风起舞吟唱。
他不答, 黑影便没有追问,只推开用力将他推开,走进海水之中。
“馨儿!”
黑影回过头,食指放在唇前:“嘘,湄姐姐哭了,我要去安慰她。”
鲸妖湄已经死了。话卡在颈间,风堂主咽了下去,心头苦涩。
娇小的黑影被大海淹没。
风堂主摸上自己的胸口,只觉得一抽一抽的疼。
***
试剑大会的第一天不设置比试环节,仅仅用来接待远道而来的各方宗门弟子。作为东道主,山海宗内门弟子都需要早起去山门处迎客。
清晨,叶晨微从床上弹起来,眼皮打了几架之后,躺下。
约莫一刻钟之后,门外响起敲门声:“微微,起床了。”
是大师兄。叶晨微翻了个身。
一息之后,敲门声变得急促:“微微,起床起床,再不起我进去了。”
是温师姐。温师姐不像大师兄,可能会真的会敲门进来。
“来了。”叶晨微应和着坐起来,不甚清醒地简单收拾了一番,开门。
“大师兄,温师姐,早上好。”被习习凉风一吹,有了几分清醒的叶晨微朝等在门口的两人打了声招呼。
燕云山无奈笑道:“走吧。”
叶晨微跟在两人身后,走着走着,被夹在了中间。
叶晨微左看看,右看看,不明白这两个人是怎么碰到一起的。
行至半路,燕云山道:“微微,温师妹,我还有些事,先行一步。”
“嗯嗯,大师兄待会儿见。”叶晨微目送他离开,回过头,与一道不甚开心的视线相对。
待到燕云山走远,温蕊拉起叶晨微的手,一起走在山路上。
“估计大师兄又去接乔师妹的了。”身侧的少女突然开口道。
叶晨微挽住温蕊的胳膊,将头靠在温蕊的肩膀上:“还是温师姐好,不半路把我丢下。”
“嗯。”温蕊淡淡地笑了一下,天光透过树梢照亮她的发丝,“走慢些吧,一会儿分完组可有的忙了。”
前几天陆陆续续来的宗门不多,山海宗仅派遣了部分弟子守在山门接待。今日是试剑大会第一天,各宗门都会在腕上的宴席之前赶来,因此极为忙碌,需要将各弟子分组以接待客人。
“我希望和佟师兄分到一组。”叶晨微祈愿道。
温蕊被她吃着碗里的师姐,想着锅里的师兄的样子气笑:“佟师兄那么好?”
“跟着佟师兄,啥都不用操心,我只负责笑好了。”叶晨微靠在她的肩上笑得没心没肺。
温蕊无不忧伤地想,跟着大师兄也是一样轻松。微微虽然回来才几天,显然已经看出来端倪了,并不把大师兄考虑在范围内。
“好吧,祝你好运,可以和佟师兄分到一组。”
温蕊骤然的温柔叫叶晨微有些冷,她不怕死地愈发抱紧了温蕊,嘴里吐出来的话没什么毛病,就是语气不打正经:“好师姐,真是漂亮又善良。”
托漂亮又善良的好师姐的福,叶晨微果真抽到了和佟安一组。
温蕊同虞柏一组,燕云山与乔镜一组。
不少人揶揄大师兄这抽签分组有猫腻。
叶晨微和佟安站在一起,悄悄瞧了一眼温蕊,她正和虞柏远离人群,商量着什么,丝毫没有被这起哄的氛围感染。
冬日的阳光照在身上,每个人脸上都金灿灿的。
抱好佟师兄大腿的叶晨微当了一天的微笑娃娃,对上有些不怀好意的问题,还未等她发威,就被笑眯眯的佟师兄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一天下来,叶晨微除了笑得脸有点僵,没什么不适。倒是佟安,说了一天嗓子有点哑。
为表谢意,休息时,叶晨微很是殷勤地给佟安端茶倒水。
晚宴将要开始,叶晨微和佟安接待完最后一组客人,正要往晚宴上赶,路上突然蹦出来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姑娘叫哥哥姐姐。
月色之中,她笑容甜甜,说自己是风雨门弟子,迷路了,想要哥哥姐姐带一下路。
叶晨微有许多宗门都不记得名字,包括风雨门。
这本是一件正常不过的事情。
佟安将她挡在了身后,没叫她看清小姑娘的脸。叶晨微却能感觉到一整日都游刃有余的佟师兄突然紧张。
佟安问她怎么来的,是不是自己的来的,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简简单单的问话,像是再问一个迷路的孩子。
“就这么来的呀,是自己来的,这里是山海宗。”小姑娘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答,很是乖巧,“哥哥姐姐知道我要来,所以来等我吗?”
小姑娘步步逼近,拽住佟安的袖子,面上一片天真无邪:“哥哥,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错了位,叶晨微终于能看清小姑娘的样子。
是个年少烂漫的十二三岁的少女,梳着双丫髻,眼睛灼灼。
叶晨微牵过她的手,回以温柔的笑意:“怎么不说见过姐姐呢?”
小姑娘似乎是被她问住了,拧眉思索了一会儿,露出天真可爱的笑容:“姐姐应当也见过吧。”
都不应当。
这一方误入山海宗的孤魂,不应当见过叶晨微,也不应当见过佟安。
“你叫什么名字?”叶晨微捏了捏她冰凉的小手。
小姑娘转头看向佟安,问:“哥哥,我叫什么名字。”
面对小姑娘烂漫的举动,佟安蹲下身子,告诉她:“你叫馨儿。”
是风雨楼的小姑娘,秦王府的小侍女,馨儿。
是在湄的梦里,被佟安当成女儿养的小姑娘——这与真正的馨儿是没有关系的。
馨儿仰着脸,笑道:“哥哥,你是怪我梦到你之后没有立刻来找你吗?不要怪我好不好?”
哪里有怪?湄的南柯一梦里,被他宠上天的小女孩俏生生站在眼前,佟安说不上来心里什么感觉,如同乱麻一团缠在心头,怎么都理不清。
明知有可能是陷阱,仍忍不住心软。
他将一张符纸放在手心里,问她:“馨儿,可以把这个贴上吗?”
馨儿乖乖点头,问道:“贴在哪里?”
佟安贴在了她的后背上。
叶晨微别过头,不忍再看。
小姑娘“啊”了一声,泪眼婆娑地看着佟安:“烫。”
这是一张困魔符。
馨儿已是魔,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能躲过所有人的眼睛,安然躲在这里等着佟安来。
佟安将视线转向叶晨微,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微微,抱歉了,不能连累你。”
还未等叶晨微有所表示,便只看到面前白光一闪,自己已经坠入黑暗。
馨儿快佟安一步抱着叶晨微,扬头看着佟安:“哥哥,姐姐睡着了。”
佟安面上有些苍白,他露出一个浅淡的微笑,从馨儿怀中接过叶晨微,小心翼翼将她靠在树上,随后给燕云山发送了一条讯息。
馨儿跟在他身后,安安静静看着。
看着少女腕上的平安扣在发光。
她想摸一模,最终还是什么都没有动。
记忆其实有些混乱。一边是眼前的哥哥,一边是妄生门的哥哥。她摇了摇头,拉上佟安的一片衣角,紧紧攥着。
“让姐姐先睡一会儿,馨儿陪哥哥来。”
“嗯嗯。”馨儿乖巧点头,也不觉得烫了,被佟安拉着手走远。
越走越远。
***
不知受到了什么影响。
叶晨微再次陷入了梦中。
只是这一次,梦境除了黑白灰之外,没有其他的色彩。
她立在茫茫的雪原之中,寒鸦栖在枯枝上。
远处有一跪一立两道灰色的影子。
“为我所用,我可以帮你报仇。”立着的那道人影说。
跪着的人影抓起一捧雪,塞在嘴里,抑制住喉咙里的泣声。
良久,他朝立着的人影跪直了,忠诚道:“愿为您所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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