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曾经
夏日的雨后清晨带着点秋日的凉意。
医馆内人来人往, 阿玉看着躺在榻上已经睡熟了的秦惜珩,走到柜台前先付了诊金。
樊芜还在病中, 她得先回府一趟看看。
临走之前,阿玉有些不放心地看了秦惜珩一眼,心中矛盾之下,还是对医馆的伙计道:“这位小哥,劳驾,我现在有事要出去一趟,烦请你帮忙看着我妹子。”
伙计满口答应,阿玉这才上马往侯府赶去。
正值夏日,潭垣伯沾染了些暑热, 身上已经不痛快了好几日。
合安医馆自配的一味凉茶最能抵挡暑气,自刚入夏起,医馆前从早到晚日日都是长队。谷怀璧每日都来,跑得也勤,就是为了能让潭垣伯更注意到他这个次孙。
他今日比平常来得还要早一些, 医馆前的队伍也就没有太长。等茶之际, 他百无聊赖地打量着这里, 便见着了沉睡未醒的秦惜珩。
谷怀璧初时以为自己看错了。
他在宁府的宴席上见过秦惜珩好几次, 虽然那都是远远而视,但仪安公主的仪态相貌还是能印刻在心。
宫里有消息说仪安公主已经下落不明了好几日,圣上派人日夜在寻, 而现在就在合安医馆,他意外地见到了秦惜珩。
谷怀璧揉揉眼,确认自己没有认错人。
他拉着个药徒, 指着榻上的人问道:“那位姑娘是怎么来这里的?”
药徒道:“是个侠士送来的,那侠士已经走了一会儿了。”
谷怀璧当下也顾不得买凉茶了, 借口道:“这姑娘是我家主人府上的,前几日贪玩跑了出来。如今既然让我找到了,我正好带她回去。”
药徒看了秦惜珩一眼,正要说话,忽闻有人叫他赶紧去帮忙,他是下也没空与谷怀璧再说,摆摆手道:“那你带她走吧。”
谷怀璧道了声谢,便将秦惜珩轻轻抱起,快步离开医馆。
阿玉赶回侯府,听闻樊芜只是中了暑热才会生病,而今已然好转,心里搁置的一块巨石才算落地。她念着合安医馆还有个发热未退的秦惜珩,秉着做人做到底的心,重新折返了回来。
然而待她寻遍一圈,也未看到秦惜珩的身影。她心中顿时一慌,抓着个医馆的人就问:“我妹子呢?就是一大早睡在这里的。”
药徒闻声道:“你妹妹是哪家的下人吧?刚刚来了个买凉茶的公子,说你妹妹是他家主人府上的,便把人带走了,你不如回去看看?”
阿玉问:“是个什么样的公子?”
药徒道:“年纪挺轻,穿得也好,看着像是哪位高官家的僚客。”
既然穿着不差,多半真的是遇到了熟人才被带走。
阿玉在原地驻足了很久才回过神,她看着那个已经空荡荡的榻铺,心中总有些言而无信的浅淡愧意。
然而人海茫茫,她并不知道所救之人究竟是谁,也不知道再要如何去寻。除了怀中那块沉甸甸的金锁,仿佛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她救过一个落难的丫头。
萍水而遇,有些人或许真的只是匆匆过客。
她叹了口气,唯愿这丫头往后能逢凶化吉,从此再无疾痛。
谷怀璧打马回府,一路上想的都是当年在合安医馆偶然寻得秦惜珩的旧事。
后来在宁府又一次的宴席上,秦惜珩主动来问他,“听说是你在医馆找到了我?”
谷怀璧道:“是。”
秦惜珩又问:“那你有没有遇到过一个叫阿玉的人?”
“不曾。”谷怀璧说完,顺口问了一句,“这是个什么人?”
“是他救我回来的。”秦惜珩的声音有些失落,“我想等病好了再谢谢他,可他现在不知道在哪,我不记得他的声音,也不太记得他的模样了,只知道他左边的脸上有一块红色的胎记。”
谷怀璧在记忆深处挖出了这段模糊的对话,终于记起来在哪里听过“阿玉”这个名字。
他想到并立在姻缘树下的二人,再想到红绸上写着的名字,心跳骤然加快。
阿玉就是赵瑾。
可边将无诏不得擅离边陲,赵瑾三年前却悄无声息地来了一趟邑京,真正做到了神不知鬼不觉。
他像是勘破了天机,掌心里都拽了一把汗。
“二公子今日怎么回的这般晚?”
抵达府宅时,已是戌时将过,下人替他牵过马,又道:“夫人刚刚还念叨二公子呢。”
谷怀璧静静心,随口道:“没什么,和几个朋友出去小聚了片刻。”
他踩着一地枯碎的落叶回到院中,刻意没将窗子放下。风这时才起,凉意被带入屋内,谷怀璧吹着夜风,在烛火下重新打开了秦惜珩曾写给他的信。
往事如烟一杯酒,梦里忽现旧嫣容。
他看着纸上的娟秀字迹,忽然自嘲似的笑了笑,良久之后对着漆黑的夜自言自语。
“谷怀璧,你绝不可能输给赵瑾。”
次日才用完午膳,赵瑾就听人来说秦佑找她去百花大街吃酒,马车都已经在府外等着了。
秦惜珩就在身旁坐着,赵瑾让下人先出去,然后侧过头来看她一眼,讨好似的说道:“七娘,那我先去一趟?”
“好啊。”秦惜珩兴致然然地看着她,“你只要带上我,去哪儿都成。”
“我发誓。”赵瑾伸出三指对天,“我真的不是去花天酒地。”
秦惜珩看着她,须臾之后叹了声气,说道:“酒多伤身,即便你酒量再好,也少喝一些。”
赵瑾眼中露着款款温柔,答应道:“我记着了。”
秦佑的马车就在大门外候着,赵瑾一脚上去掀帘而入,就见着了他那张堪比弥勒佛的笑脸。
“赵侯如今的谱儿越发地大了。”秦佑故意道,“敢把我晾在外边这么久的,你还是头一个。怎么着,你难道还要跟个大姑娘一样打扮一番才能出来见人?”
“没办法,”赵瑾摊摊手,“我妻看我看得紧,轻易不放我出来。”
秦佑“嗤”了一声,“你会怕她?”
赵瑾坐下,舒舒服服地往后面的软垫上一靠,说道:“我惧内,怕得很。”
秦佑打趣完她,方说正经事,“今日是林邦友做东,叫了一群世家纨绔,几乎都是你见过的。”
赵瑾于是默默地叹气,心道今日这酒不喝也得喝了。
“下次再有这种宴,别叫我。”
秦佑看了她一眼,道:“那可不行,不能只我一个人跟着他们胡闹,我得找个搭子不是?”
赵瑾给他个白眼,压低声音道:“上次我跟你说的事,你查的怎么样了?”
秦佑稍稍正色,道:“查了中州道的盐铁转运使,但不知道是藏得深还是怎样,现在还没摸着门路。对了还有件事,朝廷前几年给敦庭拨了笔款,是用来治理剑河下游的……”
他话还没说完,赵瑾就道:“这件事到此为止。”
秦佑立刻问:“你也参与了?”
“不是我。”赵瑾无奈道,“但那人现在于我有用,我得先保着。”
“要不你老实点都给我交代了。”秦佑一言难尽地看着她,“省得我下次白费工夫,到头来什么也捞不到。”
赵瑾想到郭汗辛就头疼,说道:“没了。”
秦佑道:“行,这次就算了。下次要是再给我来这一出,我就不带你混了。”
赵瑾道:“哟,还挺有脾气。”
秦佑哼哼两声,又道:“我昨日才得知了一件事。”
赵瑾问:“什么事?”
秦佑道:“我听太史局的人说,前夜里观测天象,竟然来了彗孛灾星。”
赵瑾的第一反应不是天象有异,而是他竟然在太史局也养了人。
“厉害啊。”她给秦佑竖起拇指,“圣上那边有消息吗?”
秦佑道:“你我之间的这条线都是父皇一手连起来的,如今我知道的,他只会更早就知道。”
赵瑾道:“这可是件能拿出来大做文章的事,一个不慎,整个大楚都要跟着抖上三抖。对了,司天台监是个怎样的人?”
秦佑道:“天象之学,多以家传为主,因此子承父业者多不胜数。这种事情等闲人做不来,所以轻易不能随意革职,即便犯错,也是留职察看。我对太史局知道的不多,最多只能打听到天象如何,其余的就不清楚了。”
马车一路进了百花大街,车轮不多时便停了,秦佑又道:“我就是因为想不到其他,所以才没推了林邦友的宴请。”
赵瑾问:“他还请了谁?”
秦佑故作神秘不说,“你来了就知道了。”
这一顿宴临近亥时才散,赵瑾从百花大街出来时,醉醺醺地装作脚下不稳。
幺伏看着人事不省的赵瑾,问自家主子,“殿下,送侯爷回侯府还是公主府?”
“公、公主府。”赵瑾在这时说了一句,有意打了个响亮的醉嗝。
这种混迹花间柳巷的风流事,就该让公主府的眼线看到。
马车一路往公主府驶去,赵瑾进了车厢就像换了个人,眼眸间一片镇定。
秦佑玩味地看着她,“演得不错,练过吧?”
赵瑾道:“与殿下相比,我还差得远。”
秦佑很愿意给自己脸上贴金,道:“那你往后跟着我,能学的更多。”
赵瑾只是笑了笑,没有再说。她虽然自诩酒量好,但喝得太猛太急,还是会有些轻浮之感。车厢内有些晃荡,她就这么靠着背后的软垫,慢慢打了个哈欠。
“还是练得少了。”秦佑看她有些犯困,笑道:“年初那会儿,你日夜跟着我在外面玩,从来不知道什么是困。怎么,回梁州练了半年的兵,就把在邑京学来的纨绔病都练干净了?”
赵瑾道:“殿下日日纸醉金迷的,早就练就了一身铜墙铁壁的本事,我自然是比不上。而且只要待在这里,我就一刻不得闲,脑子想得多了,自然容易困。”
马车这时骤然一停,幺伏在外道:“殿下,侯爷,咱们到公主府了。”
赵瑾便往车厢上一靠,开始装死。
秦佑忍着笑,装模作样地扶着她下车,装醉对公主府来接她的几个下人道:“搀、搀好了。”
赵瑾拉住秦佑的手臂,“殿下哪儿去?方才那壶喝完了?”
秦佑道:“早就喝完了,你……你喝迷糊了吧。”
两个醉鬼临街而笑,下人们生怕秦惜珩知道了觉得失脸面,赶紧推着赵瑾往府内走。
“我没醉。”赵瑾入府后甩开他们,脚下踉踉跄跄。
“公主呢?”她左右看看,拉着个下人问,“公主……在哪里?”
下人正要说话,忽然目光一直,瞬间缄默起来。
赵瑾看了这下人一会儿,然后慢慢地偏转了视线,见秦惜珩就站在十步之外的地方,静静地望着她。
“送去含章院。”秦惜珩说完要走,赵瑾追了几步赶上去,将人抱住了。
下人们齐齐扎低了头,唯恐公主主子会像上一次那样盛怒。
赵瑾步履有些急,抱住秦惜珩之后就这么挂在了她身上。秦惜珩也接住她,用手臂承受着她上半身的重量,把赵瑾扶得稳稳当当。
“推开。”赵瑾在她肩头耳语。
秦惜珩恍若未闻,就这么抱着她站在原地,不说话也不动。
她不动,下人们也不敢抬头。赵瑾慢慢地松开她,决定一个人往含章院去。
“都下去。”就听秦惜珩一声吩咐,扶住赵瑾的那双手臂并没有离开。
“回去。”赵瑾继而听到她不冷不热地说了这么两个字。
“嗯。”她应道,“回去。”
越往含章院走,四周就越发寂静,赵瑾继续装着身形不稳,进屋之后心中忽然来了点小心思,像方才那样再次将秦惜珩抱住,含糊道:“阿珩。”
秦惜珩瞪着她,说话间明显带了点气,“不是答应我少喝一点的?”
“少不了。”赵瑾学着醉鬼的语气,就想玩个情调,“不过我千杯不倒,刚才一路过来,走的都是直路。”
秦惜珩听着她的声音,以为她这次真的喝多了,便放轻了声音来,“别说了,我扶你去睡吧。”
赵瑾抱着她不撒手,“不睡。”
她看着秦惜珩,手指玩味地挑起她的下颌,眯着眼凑近了去看,“我的阿珩,真是这世上最好看的小姑娘。”
秦惜珩刚想开口,赵瑾就吻了过来。
酒意瞬间席卷了她,那气息呛人,熏得她眼泪都要落下,但秦惜珩忍着没有避开,就这样将赵瑾口中的残留尝了个干净。
她越是这样迎受,赵瑾施加于她唇上的劲就越重。
秦惜珩却敏锐地从这吻中看出了什么。
她的手移到赵瑾的腰封上,正要来解,就被赵瑾按住了。
“别想趁我喝多了,就对我动手动脚。”
秦惜珩忍不住笑道:“不装了?”
赵瑾叹了口气,装出几分惋惜模样,“瞒不过你,我还没玩够呢。”
秦惜珩故作嫌弃地说道:“一身酒气,熏死我了。”
赵瑾道:“干嘛不推开我,刚刚那么多人看着。”
秦惜珩笑意渐收,看着她道:“往后即便是再难,我也不会推开你。我保证,再也不会。”
赵瑾仅存的那一两分酒意因她这句话而醒,她看着秦惜珩眼底的决然,肺腑间隐隐传来几阵抽搐的痛感。
当年在医馆,如果不是她去迟了,她们不会在人海中背道而驰。
尽管她对秦惜珩说着要直面过去,可是当她看到秦惜珩因过往的事情而失悔自责时,她比谁都心疼。
赵瑾触手抚上她的面颊,心中悔痛如刀割,“对不起啊,我言而无信,来迟了这么久。”
三年并不算久远,可是那份错付的真心就这样蹉跎在了时光中,而秦惜珩原本不必经历这些。
屋内一时阒无人声。
秦惜珩眼中浮着泪,少顷之后笑着问她:“那你要怎么自罚?”
赵瑾道:“阿珩说什么,我就做什么。”
“就一条。”秦惜珩道,“活着。我要你不论身在何处,永远都把你自己放在第一位。我不重要,梁州不重要,你自己才是排在第一的重要。”
赵瑾徒然愣住,这瞬息间的时间仿若凝结了一般,停在原地再不复前。
秦惜珩克制不住的眼泪滚落了下来,但她努力地保持着笑,声音也稳而有力,“赵怀玉,我余生所愿,只要你活着。”
第102章天事
谢昕坐在太史局殿内, 低头拿碗盖拨了拨茶碗里泡开的茶叶,小啜一口后看着面前的人, “都明白了?”
站在他面前的是司天台监马绍,他一个劲地点头,“常侍放心,下官都明白了。”
“嗯。”谢昕放下茶碗便起身,“一应的奏文,早些呈上来。”
马绍送他出了太史局,回来时看到一人抱着几本典籍等在不远处。
“叔公,”这人是马绍的侄孙,叫做马仕闻, 他看着谢昕走得足够远了,才说,“咱们可是堂堂正正的朝官,那谢昕不过是个阉人,您干嘛对他低声下气的?”
马绍道:“你再如何看不起他, 他也是圣上身边的人。”
“凭他是谁身边的人, 咱们这差事也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还怕顶撞了谁不成?”他说完, 还是有些忧心忡忡地问,“圣上让他来,是要问彗孛灾星的事?叔公, 您那日晚上真的看到了灾星?”
“这种事情,哪儿是能凭空捏造的?”马绍愁着一张脸,往殿内而去时自言自语, “上次是庚子血季,这次又该是哪路神仙打架啊。”
赵瑾时隔大半年再来揽芳楼时, 老鸨像是看到了万年不见的神仙,亲自引着她到厢房内入座,又奉上好茶。
“侯爷稀客,如今可算是又来了。”
“竹笙呢?”赵瑾坐下便问。
老鸨道:“侯爷略等等,我这就去叫人。”
赵瑾先叫住她,“还有云鸿和白露,许久不来,我今日要玩点不一样的。”
“哎哎。”老鸨应声就去,不多时厢房的门再次一开,云鸿与白露已经先于竹笙一步而来。
赵瑾见只有他们俩,问道:“竹笙呢?”
老鸨在外道:“一时没找着人,侯爷勿怪,我再叫人去寻,一定给侯爷送来。”
赵瑾没再搭话,想来沈盏此时不便见她,所以连竹笙也不见踪迹。
“你们俩先过来。”赵瑾对云鸿和白露招手,确定外面没人后,才问道:“这半年怎么样?”
白露道:“少主放心,没出什么大事。”
赵瑾想到从前每次借口来找竹笙,都是他们二人帮忙遮掩,便问:“你们见过你们主子吗?”
只有云鸿点头,“我见过。”
赵瑾问:“那他是个怎样的人?”
云鸿道:“少主恕罪,我就见过一次,还是很多年之前,如今早就不记得他的模样了。”
赵瑾又问:“今天是出什么事了吗?沈盏为何不在?”
两人都不知晓,白露道:“我去看看吧。”
他出去后,赵瑾又问云鸿:“你们做这事多久了?”
云鸿道:“回少主,我是建和二十八年被主上救下的,白露比我晚,他是建和三十年来的。”
赵瑾看着他,心猜他定然也经历过一些事情,便没再开口揭他的疤。
“少主。”云鸿一贯少言,但今日单独对着赵瑾,话好似多了起来,“少主可否答应我一事?”
“什么事?”
“来日若是横生变故,还请少主护白露一条生路。”
赵瑾道:“你对他,倒是有情。”
云鸿苦笑,“妓/子不敢谈情,所以这话我从来不曾对他提过。”
赵瑾问:“那你呢?你让我护他一条路,你就不想着你自己?”
云鸿道:“我不重要的,这世道从不怜惜我们这样的人,但我希望突发意外时,少主能记得他。”
外边隐隐有脚步声传来,云鸿顷刻间就恢复成惜字如金的模样。
厢房的门此时一开,白露与竹笙便一前一后地进来。
“让少主久等了。”竹笙拨开墙壁上的暗门,领走在前,赵瑾也跟过去,在进去之前,她回过头对云鸿与白露轻轻颔首,“有劳。”
云鸿沉默地什么都没有说,白露倒像是有些急切,说道:“少主多礼了。”
密道之内,沈盏已经坐等于此。
赵瑾直接就问:“出什么事了吗?”
沈盏道:“夜先生突然来寻,去了一趟。”
赵瑾猜问:“彗孛灾星?”
沈盏露出个有些惊讶但又不太意外的眼神,点头道:“是。”
赵瑾于是让他先说,沈盏拿出一张纸条递了过去。
入夜至晚,丑时半刻见次彗孛现于东南隅,其头至北,光极分明。远而望之,光长计合有十丈之上。
赵瑾拽着这纸条立刻就问:“此等隐晦之事,你们是怎么从太史局拿到的?”
沈盏道:“少主见谅,属下暂时还不能说。有些事情,少主还是知道得越少越好。”
赵瑾深吸了一口气,没在消息的来历上继续深究,说道:“昨日我随燕王去吃酒,席上有个叫马仕闻的人,是太史局的掌历,还是司天台监马绍的亲侄孙。”
沈盏问:“少主是从他那里听来的?”
“不是他,我是从燕王那儿听来的。”赵瑾道,“昨日宴间,燕王想偷偷问马仕闻套几句话,他却怎么也不肯说。”
沈盏道:“朝廷明令太史局人不得与朝官交往,更何况他还是马绍的侄孙。”
赵瑾道:“昨晚出席酒宴的都是些二世祖公子哥,也算不上什么朝官。话说回来,既然你们都拿到消息了,是不是宁相也拿到了?”
沈盏摇头道:“这个说不好。”
赵瑾道:“我现在就担心宁党借机作梗。”
沈盏笑了笑,“少主怎么不想想彗孛灾星的路径?”
他这么一提,赵瑾才重新注意到纸条上,她将内容默念一遍,对着那几个重要信息重复道:“现于东南隅,其头至北。”
沈盏问:“少主可有想到什么?”
赵瑾的第一反应便是自己,可记起来自己打西陲来,压根与纸条所说沾不上边,于是又想,骤然间便明白了什么。
“宁澄荆?”
沈盏颔首,“他自胤东桑州归京,可不就是东南隅往北吗?”
赵瑾这一刻不知这究竟算不算巧合,须臾之后,她问:“这天象是真实的吗?”
沈盏道:“明悉天文的人虽然多被朝廷征入了太史局,可民间难保不会出现那么几个能人异士,这种事情若是作假,很容易被发现的,那可是杀头抄家的重罪。”
赵瑾盘算着这事,“既然天象是真的,那这可是个绝好的机会。”
沈盏道:“少主别动,静候消息便好。属下拿到这纸条时,原本是要找少主一趟的,但碰巧少主已经来了。”
赵瑾问:“让我别动是夜先生的意思?”
沈盏点头,“此事或许并不需要我们出手,我们暂且作壁上观,看看后续。”
赵瑾问他:“你的意思是,圣上也会看准这个机会?”
沈盏道:“圣上与宁相一向是面和心不和,世家们如今仰仗着宁氏做靠山,自然也与宁氏同为一气。圣上这些年说来也是不易,这杆秤能有现在的平稳,已是难上又难了。”
赵瑾道:“我昨日还听燕王提了一句,他说庚子血季那次,也有彗孛天象降世。”
沈盏嗯声,“是真的。”
提起庚子血季,赵瑾又问一次之前传信的内容,“文瑞泽的案子,你们真的查不出任何线索吗?既然连燕王都能洞悉些许,你们怎会多年来一无所获?还是说——”
赵瑾倏然看他,眼神威然,“燕王知晓的那些,就是你们刻意透露给他的?”
沈盏这一刻被她的目光吓住。
赵瑾又道:“你们是怎么知道他一直扮纨绔混子的?总不能在每个皇子身边都插人吧?”
沈盏嘴唇嗫嚅,终是摇头道:“这事,少主别问了。总而言之,我们现在对文泽瑞的案子找不到另外的突破。”
赵瑾慢慢地收回目光,问道:“这案子发生时,夜先生多大?十岁?”
沈盏低头说:“九岁。”
赵瑾道:“若是只有九岁,怎么知道这案子是一桩冤案?文泽瑞说不定真的通敌叛国了呢?”
沈盏道:“这其中的细节,属下也不是很清楚。只知道好不容易找到的线索,皆因三年前线网中断而全没了。”
赵瑾看着他,忽然又问:“那你对范家知道多少?”
沈盏微愣,“少主问这个做什么?”
赵瑾道:“圣上既然一直记挂着我祖父,那么定然也不会忘记范相过往的教导,况且我的先生从前还是圣上的伴读,既然这样,圣上与夜先生应当不陌生。”
沈盏沉默不言。
赵瑾又道:“你之前还对我说,谢昕是侍奉夜先生的陪读。我看圣上格外看重他,那么如果夜先生露面,圣上是不是也会念着旧情同样待他不薄?”
她说到这里,反让自己想到了一种可能,问道:“你们的消息是不是都是从谢昕那里来的?”
赵瑾见他还是不说话,越发地笃定就是如此,“公主若是出宫,身边就一定少不了跟随的人,若是停留在宫里,周围就越发少不了人看顾。她对我说过,三年前她原本在行宫里休息,可一觉醒来就落入了你们手中。若是没有谢昕从中相助,你们要如何将她从宫里带出去?”
“还有那个被派去剑西名叫孙通的判官,我试过他,他不是夜鸽的人。既然不是,夜先生又说此人可信,那就说明他在宫里也埋了人,这中间若是不经过谢昕,他要如何将手伸入宫内?这些年,你们是不是一直都靠着谢昕获取一切,然后再将这些传给梁州?”
“少主,”沈盏总算开了口,面对赵瑾的这些猜问,他没有否认,只是道:“属下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但是这些都到此为止。等到局势终定,夜先生会毫无保留全部告诉你的。”
“行。”赵瑾道,“我不为难你,但是也请你转告夜先生一声,此番回梁州之前,我要见见他。”
要问的差不多都已经问过了,赵瑾顺着密道往回折返,快要临近暗门时,见竹笙对她做了个噤言的手势。
暗门那侧正浪潮似的传来一阵又一阵的叫欢声。
竹笙有些尴尬地望向别处,他余光微扫,就见赵瑾怔怔地瞧着墙角的一处好似在发呆。
在她与秦惜珩屈指可数同床共枕的那几次里,她尤其记得军营那次,秦惜珩睡得沉了,整个人蜷缩在她怀中,软软糯糯地看上去格外可人。
赵瑾抱着她时,就隔着一层薄薄的里衣,那些圆润诱人的地方贴着她的胸膛,触手可及。
她当时并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听到暗门里侧的欢愉,赵瑾心猿意马想到的都是秦惜珩领口之下白皙的一切。
那些她没有的部位,她突然很想看一看。
“侯爷。”卲广就在百花大街外的马车上等她,见她心不在焉地走着,险些没看到这边,忙把人拉了过来,问道:“侯爷怎么了?莫非是出什么事了?”
“没事。”赵瑾回过神,一脚踩上了马车。
卲广问:“咱们回哪边?”
赵瑾想了想,道:“回侯府吧,察柯褚是个坐不住的,我先回去看看他。”
察柯褚憋在侯府三日,俨然快要变成一条晒干的咸鱼。
赵瑾回来时,就见他打着哈欠,正在帮樊芜卷线团。
“捆得太紧了。”樊芜对他道,“线会失了柔软的。”
察柯褚只好强撑着精神注意手上的动作。
“可以啊,”赵瑾双手抱臂走过来,有意奚落他,“你还会这个呢。”
“边儿去。”察柯褚给了她一个哀怨的眼神,当着樊芜的面,他可不能说不想给阿妈干活。
赵瑾挪了把凳子过来,也挑了个颜色的线开始卷,又问他:“想去哪儿玩?”
察柯褚眼睛一亮,手上的活儿也停了,问道:“能出去玩了?”
赵瑾按住他的肩,“悠着点,这不是梁州,你稍稍逾矩半点,我说不定就得去大牢里捞你。”
察柯褚一脸委屈,“我够悠着了,要不是记着你的话,早就夜不归宿了。”
樊芜听着,在一旁轻轻地笑,“行了,想玩就出去玩吧,让你陪我这几天,也实在是难为你了。”
察柯褚马上道:“不为难不为难,给阿妈干活,哪儿能说是为难。”
赵瑾故意道:“既然不为难,那你要不继续干吧。”
察柯褚又迅速拉住她,“你说话都不作数的。”
赵瑾便起身,“那走吧。”
察柯褚顿时就从咸鱼变成了入水的活鱼,急不可待地问:“走走,去哪儿?”
赵瑾道:“你上次不是说,想看邑京的比箭花样?”
察柯褚摆手道:“不看了,我服了公主还不行吗?既然连京中第一都领教过了,那么再看其他人也没什么意思。对了,你一大早去哪儿了?公主呢?”
赵瑾道:“公主进宫去了,晚些时候我再去接。在这之前,还能带你玩玩。”
察柯褚问:“有跑马的地方吗?”
赵瑾道:“绕着邑京跑一圈,去不去?”
“去的去的。”察柯褚现在只要能出门,哪儿都愿意去。
“早些回来。”樊芜在二人身后喊道。
察柯褚终于迈出了侯府的大门,他伸了个懒腰,抬头看着天说道:“这天真小,也没梁州的好看,下次打死我都不来了。”
赵瑾推着他上马,“那样最好不过,省得我在外面忙活的时候还得时刻想着你会不会给我惹事。”
察柯褚不服气,“兄弟我是那种人吗?”
街角处,邹烁远远地看着侯府外面,对吕汀咂咂舌,“吕哥,蛮子都是长这个模样吗?你说少主这样公然带着他在京中晃荡,不会有事吧?”
吕汀看他们骑马走远了,才重新进了云霓堂坐下,道:“只要是在兵部登名造册过,那就没什么事。”
邹烁放了心,又想起一茬问他:“对了吕哥,你说主上是怎么知道太史局天象的?那上面说的是真的吗?”
“别问了。”吕汀懒得搭腔,径直往后面走去,“我去补个觉,你守着前面,仔细留意点,要变天了。”
第103章修省
宁澄荆午后来翰林院的时候, 进门就见几个编撰在看他一眼后迅速地低下头去。
他没太在意,走到自己的那一处上坐下后刚要提笔来做前一日未完的事, 又记起来手边还缺几本查阅的书册。
“小姚。”宁澄荆起身去喊一名正在打理书橱的编撰,“昨日我说的那几册书文,你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小姚手忙脚乱地从书橱外拿出他要的书文,递过去的时候胳膊甚至在发抖。
“你怎么了?”宁澄荆问道。
“没事没事,”小姚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翰林赶紧去忙吧。”
他的神色这般异常,宁澄荆当然不能不放在心上,追问道:“到底怎么了?”
小姚悄悄地回身看看周围,确认无人注意这里, 才小声对他道:“翰林不知道太史局上禀的天象吗?”
宁澄荆对此半分都不知晓,问道:“什么天象。”
小姚压着声音把知道的全对宁澄荆说了,最后道:“翰林莫恼,只是些空口传言罢了,谁也不能说事情一定如何。”
宁澄荆听完后一脸镇定, 并没有半点恼怒的模样, 只是对小姚点点头, “我知道了, 你去忙吧。”
小姚生怕触及霉头,抱着一叠书匆匆就走。宁澄荆站在原地,想起自己刚才进来时旁人对他的躲避, 不禁露出个无声的笑。
这是要拿他开刀了。
宁澄焕坐在政事堂内,手指颇有频率地叩击着桌面。
唐渠不知第几次看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耀之, 现在宫里都在传闻彗孛天象皆因宁翰林回京才起,你说这……这会不会扯到上一次的天象, 再闹得满城风雨?”
“都是些刻意的攀扯。”宁澄焕淡淡道,“太史局剖解天象,凭的也不过是些书面推断,难道所说的就一定为真?”
“那……”唐渠看不透了,“那你方才一直在想什么?”
宁澄焕道:“彗孛出世,天子自省。古往今来,你何时听说过天象有异时,天子将罪责抛给一个臣子的?这些话就是要故弄玄虚,让人先入为主。我刚刚只是在想,圣上要如何自修德政。修德自是不必说,不过是迁避正殿撤乐素服,我如今担心的就是修政。”
这一日的海晏殿进出不断。
谢昕站在檐下,从饭后午时一直等到落日西下,他看着朝臣们一一前来,又急急而去,暮色降临时,已经来了一个时辰的贺朝运才从殿内出来。
他沏了杯茶进去,就见楚帝正伏身案前奋笔疾书。
谢昕隔着几步看着,想上前去却又不忍打断他,于是就这么站在原地,直到茶都凉了才等来楚帝停笔。
“站在那里做什么?”楚帝注意到他,伸出手来,“过来。”
“茶凉了。”谢昕转身要出去,“我先去给你换一盏。”
楚帝叫住他,“不用换了,你先过来。”
谢昕端着这盏已经凉透了的茶过去,楚帝从他手中接过,一口而尽。
“哎你——”谢昕拦都拦不及。
“一杯凉茶而已。”楚帝顺手把杯盏放在一旁,抱着谢昕坐到了自己身旁。
谢昕这时看到了他刚刚一直在写的东西,原来是一封自省书。
楚帝道:“我想过了,这是个机会。”
谢昕看着他写的其中两句话,叹气道:“春闱案与你没有关系,你不必这样揽到自己身上。”
楚帝道:“怎么会与我没有关系?是我当年太懦弱了,忌惮这个忌惮那个,直到最后一无所有。眼下这样的机会难得,这是上天送到我面前的。”
谢昕握住他的手,问道:“那你想怎么再查这案子?大理寺那边封档了这么多年,现在再翻旧案,太难了。”
楚帝道:“这事不用我们操心,自然有下面的人再去查。况且你让太史局那样解说彗孛的轨迹,宁澄焕必定不会坐视不理。为了给他自己的兄弟摆脱灾星的恶名,他这次不会不出力。”
谢昕默默地听着,眼中神色阴晴不定,楚帝看着他这模样,笑了笑道:“不用心疼我,我们这么多年的情谊,你应当觉得这是我该做的。”
“小祯。”这样亲昵的称喊只在床笫的欢愉中才会喃喃而出,但谢昕现在清晰地这样喊着,他的手抚过楚帝的鬓角,那里已经有了几缕白发。
楚帝对着他微红的眼角,心里也泛起些许的酸楚。他们自少年起就是熟识,后来又相依为命互相依靠,至今已有三十年。
谢昕吻着他,绷得再紧的一颗心也瓦解成灰,突然道歉:“对不起。”
楚帝闻言只是摇摇头,手掌轻轻地摩挲他的后背,“不是你对不起我,是我对不起你。”
次日朝时,一道圣旨自上宣殿而出,不出半个时辰便席卷了整个邑京。
建和三十八年,有彗孛之星自东南出,上遵天命修省问德,改建和为上和,并大赦天下。
赵瑾今日哪儿也没去,就在侯府与察柯褚一起陪着樊芜。
“什么叫修省?”察柯褚从小只知道骑马射箭,压根就没听过这个字眼,问赵瑾道,“一大早从宫里传出来的那什么自省书又是什么?不就是一颗会动的星星嘛,圣上到底是什么意思?为什么连年号也要改?”
赵瑾于是给他答疑,“彗孛天象降世,便是不详之兆。圣上的这封自省书,其实就是罪己诏。自古若是天象不详,便是君主失德,这‘修省’二字,就是思己之过,是为了回应上天,以防真有灾祸降临。”
她这么一说,察柯褚便懂了,当下一拍大腿,说道:“那不就是腾格里吗?腾格里下了天昭,所以圣上才要反思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事情。”
赵瑾点头,“可以这么说。”
察柯褚又问:“要反思什么?我听说好像饭不能多吃,衣裳也不能穿好看的?”
赵瑾道:“这是修德。诸如避离正殿,减膳素衣,屏息音律。”
察柯褚问:“这样就行了?”
“当然不止。”赵瑾再一次拿起宫里送来的那封自省书,凝视着其中的两句话许久后,耳边又想起沈盏让她作壁上观的叮咛。
是这个意思吗?夜先生是要借楚帝的手翻案吗?
赵瑾呐呐地出着神,外面就有人来说:“侯爷,公主方才派人来传话,让侯爷回公主府一趟。”
“知道了。”赵瑾应完,对樊芜道:“娘,我先过去一趟,不用等我吃饭。”
“赶紧去吧。”樊芜笑笑,“还有察柯褚给我解闷呢,你先顾好你自己。”
赵瑾心知秦惜珩定然是知道了什么,她这一路尽量快行,等见到秦惜珩的时候,人还带着点喘。
秦惜珩看她这模样,赶紧先给她倒了杯水,说道:“这么急做什么?左右我也是在府上等你。”
赵瑾接过水一饮而尽,见下人们都在外面,才小声问:“怎么了?”
秦惜珩道:“双临刚刚对我讲了件事。”
赵瑾看她神色郑重,又这么急着让她回来,便猜事情肯定不简单,问道:“什么事情?”
秦惜珩道:“永康二十二年,先帝陵寝在筑的时候,发生过一次坍塌。”
赵瑾愣了愣,“这样严重的事情,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
“这就是我觉得古怪的地方。”秦惜珩微微皱眉,“涉及帝王陵寝,这是多重要的事情,更何况还发生了坍塌。这事距今虽然有些年数了,但不至于从来没有听人提起过。”
赵瑾问:“那双临是怎么查到的?”
秦惜珩道:“公主府之前还在建的时候,是双临一直与工部司的人在走动,他当时就结识了几个人,这件事情,就是他这次回京后无意间听来的。”
自打秦惜珩在淮州吩咐了翻查旧事后,双临便以仪安公主派他打理庄子为由回了邑京,暗中命人查探宁党的日常与经历之事。
这不是件容易的差事,一个多月下来,他几乎一无所获。就在他近日里考虑是不是该调整暗查的方式时,今天就遇上了工部司的一个熟人。
“田内监?”
这是双临原本的姓,但他入宫前的名字不大好听,在指派给秦惜珩后,秦惜珩就给他改成了现在的名字。
“李主事?”双临是在街上遇到李原的,对方笑问:“是什么事情劳驾田内监亲自来做?”
双临道:“给公主跑个腿,去买一份玉酿酥肉。”
李原看看周围,小声对他道:“田内监可否赏个脸,让我请你吃一杯茶?”
双临心想以后怕是少不得再与工部的人打招呼,于是答应,“好啊。”
两人都是一身便服,入了茶楼后也不显眼,李原先道:“许久不见田内监,此去梁州可还好啊?”
双临道:“还行,不过是主子去哪里,我们做下人的跟去哪里罢了。”
李原悄悄地问:“听闻剑河上次水患是因为下游需要治理?”
双临笑问:“怎么,李主事这是工部司待腻了,想转去水部司?”
“不是不是。”李原连连摇头,“是我的一位朋友托我打听,我便贸然来问问田内监。”
“这事你问我也没有用。”双临道,“我一个内臣,做什么都要听公主的。”
李原摸摸袖袋和腰迹,尴尬地发现并没有带多余的钱,讪讪道:“今日不碰巧,没想到能在街上遇着田内监。”
双临知道他的意思了,但是秦惜珩不点头,他就不能擅作主张,便道:“公主还等着呢,李主事,咱们下次再约。”
“田内监且慢。”李原拉住他,打探周围后小声道:“田内监听说彗孛天象的事情了吗?”
双临道:“略有耳闻,但知道的不多。”
他见李原既然主动提及,那么多半知道些内情,问道:“不如你给我讲讲?”
李原等的就是这句话,顿时来了精神,“六部上下如今都传遍了,这次的彗孛天象皆是因那宁澄荆而起,圣上的那封自省书不过是顾全着宁相,给宁家一个台阶下而已。”
双临道:“宁相辅佐圣上这么多年,圣上怎么能不念及一二?”
李原道:“我今早听说,三十多年前也曾有过彗孛天象降世,那是什么时候来着,好像是永康二十二年。我听司里的老人说,当年出现彗孛天象时,先有帝陵塌陷,后有文泽瑞通敌,后面不是还出了庚子血季的事?”
双临当即忽略了其他,问道:“帝陵塌陷?哪座帝陵?”
李原道:“就是永康爷的陵墓永陵,当时已经在收尾了。”
双临问:“这事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李原转到他身边坐下,掩着口极小声道:“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要不是此次提到彗孛天象,几位老前辈也不会给我们讲。”
双临耐着性子等着,听他又道:“永康二十二年,永陵基本上已经建好了,可当时突然下了一场大雨,据说是山石滑落导致了崩塌。就因为这个原因,永陵又耽搁了两年才建成,这两年里,永康爷都是暂放他处。”
“这么大的事情,怎么好似一直没听过?”双临问,“工部司当时是怎么上禀的?”
李原道:“帝陵塌陷的前几日就来了彗孛之星,这可是不详之兆,如何能对外说开?再说那时候永康爷已是汤药不离,事情若是闹大了,定然会扰得人心惶惶,所以这事让工部压下来了。哦对了,那时候睿王还在,好似事情就是睿王做主压下的。可压下来了又能怎样?后来那文泽瑞通敌一事,难道不是比永陵坍塌更为震惊?”
双临觉得自己好似抓到了什么,又问他:“工部司对这件事情有记载吗?”
李原摇头,“别说是工部,只怕连户部都没有这笔开销的记账。不详之事,有谁敢实打实地白纸黑字写下来?你看那负责编史的翰林院,会专门记下永陵曾经塌陷过吗?”
他拍拍双临的肩,自说自答道:“是不会记的。”
双临问:“那当时负责修筑永陵的是谁?”
李原想了想,说道:“好似是工部郎中唐觉五,就是如今唐尚书的叔父。”
双临听到这里,心中已然有数。
李原看他不说话,又将话头引到之前,道:“所以此次的彗孛天象多半要牵扯到宁相身上,朝中怕是又要不太平了。”
“知道了。”双临对他客气地笑笑,看着面前的茶水道,“事情我记住了,这茶今日是喝不完了,咱们下次再约。”
第104章翻案
大楚在改元上和的第二日, 就将朝会变作了五日一次。
没了每日例行的早朝,宁澄荆这日一大早就来陪宁澄焕用早膳, 才跨进门槛就见他正在对心腹吩咐什么。
“四郎来了。”宁澄焕看到他,挥手让心腹先下去,又道:“不知道你对早膳的喜好,我叫人每样都做了一些。”
宁澄荆看着这一桌的样式,笑着谢道:“我不挑的,大哥有心了。”
“先喝点粥。”宁澄焕亲手给他盛了半碗,说道:“外面那些空穴来风的闲言碎语,你不用放在心上。”
“嗯。”宁澄荆并未立刻喝粥,而是先给宁澄焕夹了一个煎饺。
“你不用管我。”宁澄焕看着他, 眼中含着些欣慰,“到底是在外面闯荡了两年,比从前懂事多了。我记得你以前不爱说话,宴席上只知道低头吃菜。这么来看,外放倒也不是不能打磨人。”
宁澄荆安静地喝完了粥, 才说:“官场上, 有些话即便是不想说也得说。看得多了, 自然也就会了。”
“咱们宁家的人, 天生就是为做官而活,你是宁家的好儿孙,这一点往后我不用担心了。”宁澄焕吃下了碗里的煎饺, 看着他道,“父亲为了权柄,与天家争了一辈子, 他虽然赢了范茹,但最终也是下场凄惨。昨晚我想了一宿, 流言虽只是流言,但若是传得多了,对你,对咱们家都没有好处。”
“大哥的意思是?”宁澄荆放下筷子看他。
“反正都已经是死人了,也没有什么好与咱们争的。”宁澄焕笑了笑,心间一宽,“圣上既然在自省书中提到了,那咱们借一借这东风也无妨。至少,我不能让你被人孤立着指指点点。”
宁澄荆沉默半晌,问他:“当年的春闱案,大哥知道多少?”
“全部。范氏一族下狱后,就是在这间屋子,”宁澄焕说着,手指在桌上敲了敲,“父亲告诉了我全部经过,还对我说,若是做不到狠戾与偏执,那就护佑不住家族。二十四年过去了,我以为这件案子永不会为人再提,可是圣上高明啊,用天象的轨迹拉着你进来,逼我将当年的真相还给天下。这案子不光得翻,我还得给它翻得漂漂亮亮的。”
宁澄焕回想着范茹早已模糊的容貌,叹气感慨,“圣上这招太狠了,损了自己的名声也要为范茹翻案,还拉着咱们心甘情愿地卖命。能教出这样的学生,范茹果然了得。”
“需要我做什么吗?”宁澄荆问。
“府里的账你还没看过吧。”宁澄焕道,“这两日朝中清闲,我会让人把府上的账全部理一遍,你先认一认账。往后很多事情,我会慢慢说与你听。”
早朝更变时间后,秦佑便开始没日没夜地泡在百花大街。
赵瑾来寻他时,就见胭脂堆里躺着个脸比猴子屁/股还红的无赖,一面喝着酒,一面不老实地用手摸着陪酒的身体。
“咳——”赵瑾清清嗓子,对那位躺在胭脂堆里的无赖道:“殿下可真不够意思,出来玩也不叫我。”
秦佑坐起身来,招手让她过去,说道:“不是我不叫你,而是这一家的小倌我看过了,都不怎么样,叫你来了你也只能干坐在一旁看着我玩,这多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那殿下可还真是个体贴人啊。”赵瑾坐下,捡了果盘的瓜子开始嗑。
秦佑搂着身边的一女用力地亲了一口,说道:“那是自然,否则她们怎么都喜欢我呢?”
赵瑾打个哈欠,“我一个人坐着是挺无趣的,殿下,权当是陪我,咱们换个有小倌的店去玩?”
“行吧。”秦佑露出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从胭脂堆里站起来,冲这群姑娘说道:“走了,下次再来。”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马车,车帘放下后,秦佑便恢复了原状,问她:“有事?”
赵瑾道:“要紧事。”
秦佑便对外面赶车的幺伏道:“去睿王府。”
马车一路晃荡而行,车轮再次停下后,赵瑾率先下去,恨不得走在前面给秦佑开路。
“你别急。”秦佑道,“难不成出了什么火烧眉毛的大事?”
“不是大事,是件旧事。”赵瑾开门见山,“有件事,我想借殿下你的手去查查。”
秦佑问:“什么事?”
赵瑾道:“你知道永陵在将要修筑完成的时候,坍塌过一次吗?”
“永陵坍塌过?”秦佑第一次听说这种事,眉头当即一皱,“这得是父皇登基之前的事吧?快四十年了。”
赵瑾道:“就是因为时间太久,所以才要来问问殿下你。”
秦佑问:“这事你从哪儿知道的?”
赵瑾道:“工部总有管不住嘴的老人。”
秦佑对她刮目相看,“厉害啊,手都伸到工部去了。”
“别废话。”赵瑾催他,“这事好不好查?”
“只要钱管够,当然好查。”秦佑弹了个响指,“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不过,你要查这个做什么?”
赵瑾简明扼要道:“当年督建永陵的是如今工部尚书唐渠的叔父唐觉五。”
“行。”秦佑点头,“就冲着这个,我一定给你查个干干净净。”
“还有件事我一直忘了问。”赵瑾道,“你是怎么查到文泽瑞通敌是一桩冤案的?这件事当年不是铁证如山吗?而且圣上那时候还是个孩子,总不能这个线索也是圣上抛给你的吧?”
秦佑道:“因为一份供词。”
赵瑾问:“什么供词?”
秦佑起身走向靠墙处整齐排布的那一排排书架前,从其中一排某一本书的夹页里拿出了什么,随之便递给赵瑾,“你可以先看看。”
赵瑾一目十行先扫一遍,这一刻震惊,“这是……是谁的供词?希拉安?这个希拉安是招供的人?”
秦佑道:“多半是,我猜,这应该是瀚海部品阶不低的一个领兵。对了,你看看审讯人。”他在供词上的某一处点了点,念道:“邝成惟。”
这名字对于赵瑾而言可谓是如雷贯耳,是下她越发怔住,“邝成惟为什么会审一个柔然人?难道他知道什么内情?”
秦佑道:“我不能断定,乌蒙离邑京太远了,邝成惟又是长年驻守北疆,这几年也没回过邑京,我没法子亲自与他确认这件事。”
赵瑾问:“你是什么时候拿到这份供词的?”
秦佑道:“三年前。”
赵瑾听到这个时间,不禁心跳一缓,她又问:“三年前什么时候。”
秦佑回想一下,道:“我记得那时候很热,约莫是六月。”
竟然与夜鸽线网中断的时间相差无几。
她再次低头去看供词,这一次将每个字都看得很细。
秦佑道:“我不敢贸然给邝成惟去信,只能暗地里在邑京查这事。可是案子距离现在实在是太久了,我查了三年都一无所获,更是没查出是谁给了我这份供词。”
赵瑾看完,将供词还给他,问道:“那封伪造文泽瑞通敌的信件,殿下这里有誊抄件吗?”
“有。”秦佑很快就找来给她。
赵瑾看完誊抄件的内容,又问秦佑:“这个落款的奈卜桑,殿下知道是瀚海部的什么人吗?”
秦佑两手一摊,“我要是知道,那我多半也要被人怀疑通敌叛国了。”
赵瑾陷入沉思,秦佑给她解答了这么多,现在才有机会问道:“你怎么突然想起这件事来了?难道永陵坍塌的事情与这案子有什么关系?”
“我看不出有什么关系。”赵瑾道,“不过若是非要将这两件事牵扯到一起,那也就只有永康二十二年出现过的彗孛天象了。工部的人说,当年出了彗孛天象后,先是永陵塌陷,后面又是文泽瑞通敌。”
秦佑道:“说到彗孛天象,我看父皇这次是铁了心要给范家翻案。那么多修政之举,我一一看完了,除了大赦天下和赈恤鳏寡孤独不济之人,其他的通通都是用来给范相翻案做陪衬的。那位居首条的重审冤假错漏疏理囚徒,为的不就是这个吗?”
赵瑾道:“范家对于圣上来说,可谓是意义非凡。”
该问的都问完了,赵瑾起身,“这次的事情就有劳殿下了,等查明了,我请殿下喝酒。”
“你请我?”秦佑说完正事,整个人就松垮成了之前的纨绔懒散相,“你知道我一顿要喝多少钱吗你就说要请我?之前不是说穷死了没钱吗?怎么突然就阔绰了?”
“此一时,彼一时。”赵瑾道,“我是没钱,但我妻有钱。”
“要点脸吧赵侯。”秦佑真是看不下去了,“你现在惧内还吃软饭,若是老侯爷和赵世子在天有灵,只怕要被你气得棺材板都掀开。”
“我吃软饭又怎么了。”赵瑾丝毫不在意,反倒奚落他,“至少我现在有人疼,回家之后还有热菜热汤等着,不比殿下,夜夜都没个固定的住所,寻芳问柳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圣上怎么就不给你指一门婚事呢?不过说句实在话,野花真不及家花香,我妻乃我心头好,正是当世无双。”
“啧。”秦佑斜她一眼,“能让阿珩对你这么死心塌地,你也是让我开了眼界了。”
赵瑾笑道:“我往后让殿下开眼界的地方还多着呢,你要不先留着点,别一下子都使完了。”
秦佑带着她出去,一边说道:“行,我就等着看,你还能怎么让我大开眼界。”
建和十四年的春闱案在时隔二十四年后,终于重起卷宗。
宁澄焕自请担任此案的主审,在三司会审持续近乎半月之后,他亲笔将当年的冤错新拟了卷宗,呈送大理寺复审后的第二日便转送着进了海晏殿。
同日,一道圣旨自海晏殿而出,追封范茹一品太师,赐谥文忠,配飨庙廷。
彭芒章看着柳江将重审的卷宗归位,心中仍有不甘。
“这份真相来的太迟了。”
“你要知道,有多少冤案根本等不来这样一个翻案重审的机会。”柳江望着手中沉甸甸的卷宗叹气,“但是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只要范家的根火不断,就会有重振门楣的那一天。”
彭芒章这一刻想到的便是张宓豁达的微笑,他点点头,心中仍是万分沉重,“但愿我能看到那一天。”
邑京西郊,鸿无观内传来一阵沉重的钟鸣声。
英王妃跪在佛前,双手合十虔诚地祈祷。流芳等候在一侧,待她起身后,上前来说道:“王妃,吴朦来了,想见一见您。”
“正好,我昨日还想着让他来一趟。”英王妃道,“让他去院子里等我吧。”
流芳应声就去,英王妃抬头望着佛像,又烧了一根香之后才从佛堂离开。
卲广等在院子里,见着一袭衣角盈盈出现在门口,继而便是那张素净清雅的面容。
“属下见过王妃。”他抱拳行礼,便听英王妃道:“你来的正好。”
卲广问:“王妃有事情吩咐?”
英王妃道:“没什么事情,只是想知道怀玉好不好。他这次来京,我还没有见过他,也不知道与上次相比,他是不是瘦了。”
卲广道:“侯爷挺好的,只是太忙了,少有空闲的时候。”
英王妃问:“那你有没有督着他吃饭休息?”
卲广为难道:“属下说过的,可侯爷哪儿会听?如今也就只有公主的话才有那么点用。”
英王妃又问:“阿珩待他好吗?有没有动过粗?”
卲广道:“侯爷与公主现在很和睦,只是因为来京,不得不遮掩一二,仍是装作不和。”
英王妃听到这一句,原本舒缓的眉微微一蹙。
卲广看她不再问了,主动开口道:“王妃,属下能见见民优吗?”
英王妃也猜到他是为此而来,答应道:“你们兄弟分开这么些年,也是真不容易。他现在是广文堂的学生,你若是直接去找他,太过醒目了。这样吧,明日的这个时候你再过来,我让他在这里等你。”
卲广当下便对英王妃千恩万谢,英王妃只是淡淡笑过,等他离开之后,脸上又换上了一副愁容。
“王妃怎么了?”流芳问道。
“案子翻了。”英王妃道,“灵浚当年也是榜上有名,若是没有这一场冤案,他就能留在邑京等待诏令,不必跟随老侯爷去往梁州,自然,老侯爷也不会掌有兵权。如果这案子没有发生,我会和灵浚举案齐眉,也会和他有我们自己的怀玉。”
流芳听着她毫无波澜的声音,仿佛从头到尾讲述的都是别人的故事。
“所以你看,”英王妃眼中颜色淡漠,继续无悲无喜地说着,“宁氏造了多少的孽,又误了多少人的前程。我这一生起于宁氏,却也止于宁氏,唯有听到怀玉的消息,我才觉得我是活着的,但也仅此而已了。”
第105章真闻
赵瑾躺在含章院的躺椅上目视天空, 顺着风就能听到宫里传来的钟声。
楚帝承天意自省修德,将宫中的音律全都禁了, 但在春闱案公诸天下的那一日起,宫里每日的这个时辰,都会响起三声洪亮的钟鸣。
这是楚帝为范家冤死的亡灵而鸣。
秦惜珩寻她而来,道:“范相如今平了冤,范先生就不再是罪臣之子,不必局限在梁州。我听说,父皇已经下旨命范先生来京重建范氏祠堂。我原本打算同你早些回去,现在范先生要来,怕是要等上一段时日了。”
赵瑾道:“正好, 还有好些事情我想等一个结果。”
秦惜珩问:“永陵的事情?”
“不止。”赵瑾坐直了身,端起手边的茶盏喝了一口,问道:“鞑合是不是要来联姻?”
提到鞑合,秦惜珩就会想到公策迪,她很不高兴道:“我烦死那个鞑合世子了, 每次见到我都一直盯着我。要不是因为他是鞑合世子, 我一定要把他的眼珠子抠下来。”
赵瑾拉着她的手, 笑道:“谁叫我们阿珩生得那么好看, 谁看了能不心动?”
“你就不会。”秦惜珩瞪着她,“你从前看都不看我一眼。”
赵瑾道:“那不是正好能说明,我不是因为你的容貌才喜欢你?”
“又油嘴滑舌。”秦惜珩嘴上这么说, 手上却反而把她牵得更紧。
“你这几次进宫,皇后有数落你吗?”赵瑾问。
“正想跟你说件事。”秦惜珩看了一眼院门的方向,才道:“多半是因为我这几天没与你闹腾, 母后便没说我,但她字里行间还是觉得我们太疏远了。我想过了, 你来清漪院,不光能堵母后的口,咱们夜里还能在同一处。”
“好。”赵瑾毫不犹豫就答应。
秦惜珩问:“今天怎么这么爽快?”
赵瑾道:“只要是与你在一处,我什么时候不爽快了?”
秦惜珩笑了笑,问她:“你让五哥去查永陵的事情了?”
赵瑾道:“这事本来就应该让他知道,与其我费时费力地去查,倒不如全交给他了事。反正燕王殿下路子多,还有钱,查起来多半也很快。”
秦惜珩看着她,嘴边的笑慢慢地淡了下去。
赵瑾问:“怎么了?”
秦惜珩摇头,“没什么,只是想到了之前听说的那些旧事。不是都说,先帝当初很看重睿王吗?可是睿王后来死在了狱中。如今父皇这样藏着五哥,多半也是担心过早地将他露于人前会引来暗箭。”
赵瑾听着这话,不禁也忧心起来,“储君的废立都是大事,此次旧案重翻,等同于圣上要彻底与宁相撕破脸皮,往后京中的局势只会越发地艰难,我很难想象储君的位置要如何移到燕王身上。”
“其实很容易。”秦惜珩在她的掌心写了一个“反”字,“只要与这个字沾边,不论是否有确切的证据,不死也得脱层皮。”
“阿珩,你好像生错了身。”赵瑾把手指合上,掌心里还拽着她的指尖,“兴王无心政/权,你自小跟在皇后身边耳濡目染,若真是个皇子,只怕就是太子最大的威胁。”
秦惜珩凑近了去,在她耳边道:“若我真是皇子,我就为了你去试一试了。”
赵瑾忍不住轻轻地笑。
“淮州来信了。”秦惜珩道,“宗政康挑拨离间的本事还不错,方谦现在对柳玄文满是不服,背地里不知与宗政康吐了多少口水。”
赵瑾问:“柳玄文留着这个养子,莫不是让他当一条狗,日后供幼子差遣?”
秦惜珩道:“多半就是这样,宗政康看准了这一点,动起手来可真是毫不含糊。柳玄文那边也对方谦有些生怨,但他已经把一半的生意都交给方谦了,现在轻易收不回来,只能面和心不和地继续这么下去。不过这也是多亏了前段时日又派去淮州的监察御史,那边现在老老实实的,柳玄文每天夹着尾巴做人,跟‘官’字沾边的人一律不敢见。”
赵瑾问:“潘志呢?宗政康不是还拿捏着柳氏的几条水路吗?他总得与潘志打交道吧?”
秦惜珩道:“当着潘志的面,他自然只是个柳氏生意人的身份。这小子滑着呢,我当时只点了他几句,他倒是学得快,现在左右逢源得很,也不知到底是不是好事。”
赵瑾道:“且行且看吧,至少如今看来不是什么坏事。我让蓝越看紧了,有消息就传信。”
宁澄荆坐在账房里已经看了一上午的账簿。
“四爷。”下人在一旁小声地喊他,“午时了,要不先用膳吧。”
“嗯。”宁澄荆淡淡的一声算是应了答,他放下账簿正要起身,视线忽然瞥到了账上的一个地方,是下又重新将账簿拿了起来。
“王叔。”他看完账上连续几页的账目记录,喊着候在一旁的账房管事,“这笔账是怎么回事?数额怎么这么大?还有后面这里,这才隔了两日又有一大笔进账?”
“这是老太爷在时的一笔账。”王管事看完后说道,“老爷之前吩咐了,等四爷看到这里,让小的专程为四爷讲一讲。”
宁澄荆请他也坐,道:“王叔讲吧。”
王管事道:“这两笔账,一进一出,其实是老太爷替唐家收拾的烂摊子。当时的工部郎中唐觉五,就是如今唐尚书的叔父,永陵便是由他督视着建成的。”
宁澄荆听他这么说,问道:“难道这两笔账目与永陵有关系?”
王管事点着头,说道:“修建永陵的材料,那可是上好的汉白玉,唐郎中看中了那些玉,便让人在修筑的过程中偷偷将汉白玉的中间挖空。”
他直接伸出自己的一根手指来比给宁澄荆看,“那么多成块成块的汉白玉,外围一圈最后只留了手指这么长的厚度,中间那么大的地方,全是空的。”
宁澄荆简直是闻所未闻,震惊道:“所以支撑永陵的汉白玉墙,里面全是空的?他怎么会有这么大的胆子?连修筑皇陵的东西都敢贪?”
“谁能知道他怎么会有这样的熊心豹子胆?”王管事道,“唐郎中将此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他本来也以为会是天衣无缝。可偏偏在永陵即将建成时,突发了一场大雨。大雨致使山石滑落,永陵地处半山腰,空心的汉白玉墙根本承受不住山石的压砸,就这么塌了一半,还死了不少的工匠。”
“事发后,唐郎中稳住了永陵的其他人,不许他们将消息走漏出去,又连夜找到了老太爷,将此事一五一十全无保留地说了,求老太爷救他一命,否则整个唐家都要下狱陪葬。老太爷虽然恨他连皇陵的东西都敢贪,却也不得不出手相助,不然失了唐家这么一个助力,往后朝中办事也多有不便。”
宁澄荆看着账目上那一笔大额的出账银子,猜问:“那这笔钱用在了新购筑建永陵的材料上?”
“是。”王管事道,“唐郎中把汉白玉挖空之后,转手就全部倒卖了出去。后来永陵坍塌,他一时之间拿不出任何东西来填补,老太爷也无法在短时间内全部筹集到,只能先急购了一大批石材来充数。”
宁澄荆问:“这件事就一直没有被人发现过?这么大的事情,不可能不会发现吧?”
王管事道:“可能是上天要给唐家一条生路,就在永陵坍塌后不到三日,便出了彗孛天象的事情。老太爷于是颠倒了时间,将永陵坍塌说成是彗孛天象出现后才有的灾祸。永康爷那时候缠绵病榻理不了朝事,便让睿王帮着打理。帝陵坍塌这事太大了,外加又有天象降世,睿王为了大局,便下令将永陵坍塌的事情强压了下去,这才没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
宁澄荆又问:“那之后呢?之后也没有人特地去查吗?”
王管事道:“之后的事情小的就不清楚了。总之这两笔账额就是这么来的,后面的这笔进账,是事后从唐家来的。”
宁澄荆俨然有种惊魂未定的后怕感,他看着这账上冷冰冰的墨字记载,心底里拔凉一片。
烂透了。
大楚这样的一个国,就如当年被挖空了中心的汉白玉,已经被蛀虫啃噬得只剩外表华丽的躯壳,这里看上去歌舞升平一片祥和,却比那肮脏的泥潭还要污秽不堪。
他心情沉重地合上账册起身,脚下甚至还有些不稳地踉跄几步。
“四爷当心。”王管事忙扶住他。
“我没事。”宁澄荆双手撑着桌面站了一会儿,对他微微颔首,“耽误你这么久,你先去用膳吧。”
“哎哎。”王管事确认他无事,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四爷。”下人又来催问他,“先用膳吧。”
“不吃了。”宁澄荆没了任何胃口,他淡淡地一语而过,快步便走出了账房。
鞑合前些日子递了国书商谈联姻之事,再过一段时日就要抵达邑京,宁澄焕正在鸿胪寺与一干人商议着事宜,宁澄荆就在外面等着。
这一等便到了日落时分,商议事宜的那一间室门终于开了,宁澄荆远远地看着一干人走出来,对着最后面的一人喊道:“大哥。”
宁澄焕回头一看是他,有些讶然道:“你怎么来了?”
“有些事情我想问问大哥。”宁澄荆目色平平地看着他,“大哥这会儿有空吗?”
“我晚上又不是不回去,有什么事情不能等我回去了再说?”宁澄焕笑问。
宁澄荆道:“我等不了了,现在就想知道。”
不知是不是因为人群都散去了的缘故,这一刻的鸿胪寺忽然安静非常,连鸟雀的声音都不得闻见。
宁澄焕敛了敛笑,问他:“什么事?”
“我想知道当年永陵坍塌后的事情。”宁澄荆声音不大,刚好够让宁澄焕听到,他看着自己的这位大哥,尽量平静道,“大哥应该知道的。”
“王叔应当都给你讲过了。”宁澄焕道。
“讲了一半,后面的事情他不知道了。”
“后面的事情不重要,你只需要知道那两笔大额的账目就行。”
“不。”宁澄荆坚持,“我想知道。”
宁澄焕无奈,只得道:“你让我从哪里给你讲?”
“睿王把永陵坍塌的事情压下去之后。”宁澄荆问,“动静压下去之后,不可能不派人来查吧?这么大的事情,总不能压着了就不管不问。”
“是要派人来查。”宁澄焕道,“但是永陵不能查,一旦查了,那些被挖的汉白玉就会暴露出来,唐觉五百口莫辩,他死罪难逃。牵一发而动全身,唐家也会遭受连带。”
宁澄荆问:“父亲做了什么帮他躲过一劫?”
“永陵坍塌是件大事不假,可若是在这个时候,有另外一件比这更大的事情出现,那么人们的视线就会转移,继而去注意那件更大的事情。”宁澄焕说到这里就停了,他的眼眸里倒映出宁澄荆错愕震惊的面孔,自己则无比淡然。
“文泽瑞。”宁澄荆的声音在抖,“所以才会有文泽瑞通敌叛国的事情,是不是?”
“是。”宁澄焕道,“父亲与睿王不是一派,更是多有政见不和之处。若是在姑母的把持下,能有个听话的皇帝,那么宁氏一族就永不会败。”
再后面发生的事情,便是如今世人所熟知的模样。
睿王受到波及,最后冤死狱中,与宁据敌对的睿王一系人等也几乎全部被清理出了朝纲。永陵坍塌归咎在了不详的天象上,彼时朝中动乱过大,宁据提议大事化小,不再重提专查,又让工部司尽快修缮塌陷的部分。
一切正如他所预想的那样,无人再关注区区的一个永陵塌陷真相,这一段险些要让唐家门楣陨落的秘闻就此被压制着永远成为了过往。
永康二十二年,年幼的建王在权势的争斗中被推上了龙位。秦祯那时什么都不懂,他坐在高位之上,看着下面身着朝服的臣子对他山呼,觉得格外地新鲜。
他不曾知道有人会从此苟延残喘,隐姓埋名寄居他人篱下,甚至在多年后与之相见时,还能吟吟带笑地喊一声“阿霁”。
闻君贵家郎,堪不知往昔。
过往的一切散如烟沙,他的姓氏被遗留在了无人记得的角落,文家子自此再不复存,他更名唤作了范霁。
第106章烙印
清漪院多了赵瑾来住后, 秦惜珩将每晚歇息的时间都往前提了半个时辰。
人前时,两人还是淡淡地没有任何表示, 夜色来临后,秦惜珩便让人在卧房内的地上铺上一层棉被,再喊赵瑾进来。
这看似繁琐冗余的事情,渐渐地在两人眼中成了每日的乐趣。
“阿姊生了。”秦惜珩蜷在赵瑾怀中说,“是个女儿,我去瞧了瞧,皱巴巴的不怎么好看。”
赵瑾笑道:“婴孩出生时都是皱巴巴的。”
秦惜珩“嗯”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赵瑾当然知道她为什么安静下来,因此也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
“怀玉。”秦惜珩突然一喊, 说道:“我们养一个孩子好不好?我去宗室里找一个不显眼的。”
这下换成赵瑾沉默起来。
秦惜珩没等来她的回答,赶紧又道:“我说着玩的,养孩子多累啊,得关心他有没有吃饱,夜里睡得好不好, 功课有没有长进。这样一看, 没有孩子其实挺好的, 你说是不是?”
“嗯。”赵瑾应了一声, 又在她背上拍了几下,“睡吧。”
秦惜珩听着她有些低落的声音,这一刻没来由地后悔。她借着窗户缝里透进来的月色看着赵瑾已经闭上的双眼, 忍不住想要摸一下她的脸。
“做什么?”赵瑾却在这时突然睁了眼,一下子就抓着了她的手,“想趁我睡着了对我做点什么?”
“我能对你做什么。”秦惜珩小声道, “只有你能对我做什么。”
赵瑾轻轻笑了笑,按着她的手收到被子里, 说道:“好眠。”
她嘴上这么说,可自己却是彻夜未眠。这个晚上她几乎是数着秦惜珩的呼吸声等到了天亮,在晨光撒入窗棱的那一瞬间里,她看到秦惜珩的睫毛动了动,旋即赶紧闭上眼睛装睡。
几乎是在赵瑾闭上眼睛的同一时,秦惜珩便慢慢地睁了眼,她在被子里找着了赵瑾的手,牢牢牵住后换了个姿势,继续缩在赵瑾怀中睡。
赵瑾感受着她呼气的频次,确认她真的睡着后,悄悄地挣开了牵在一起的手,又小心地挪动着身体起床。
她照例把地上的被子弄乱,出门后果然看到了候在院子里听从差遣的一干下人。
早课与晚课是赵瑾断不可少的练习,但不知是因为昨夜一宿未眠,还是因为心中有事,她今日提起了枪,却怎么练都不能令自己满意。
与其这样,不如不练。
赵瑾放下枪,牵着飞琼出了门。
邑京里的富贵易让人迷眼,赵瑾驰在马上,忽然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
她漫无目的地绕着邑京走了一圈后勒转缰绳,来到揽芳楼前下了马。
老鸨瞧见她,忙让人去牵马,自己迎上去问:“侯爷今天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赵瑾没有心思对她露笑,只是淡淡道:“给我找个会弹曲的来,还有,多来几坛酒。”
老鸨也看出了她今日很是不悦,因而也收起了往日的嬉笑,差人就安排了厢房,把乐娘和酒也一并送了过去。
赵瑾坐下之后就开始喝酒,乐娘在旁一曲接着一曲,她就在桌案后一杯接着一杯。
竹笙听说她来,赶紧就来了,赵瑾看他一眼,说道:“今日不用你。”
她端着手中的这杯酒便是一饮而尽,竹笙在旁看着却不敢劝,只能问道:“侯爷不高兴吗?”
“是啊。”赵瑾放下手中的杯盏,喃喃出声,“我不高兴。”
竹笙不敢问原因,又小心翼翼道:“那我陪侯爷一起喝?”
赵瑾道:“我酒量很好的,可别到时候先把你给灌醉了。”
竹笙道:“能喝多少是多少,至少也比侯爷一个人喝要好。”
“好。”赵瑾也给他倒上,两人碰了个杯。
赵瑾今天什么都不想去想,就想在这里醉生梦死,但云鸿和白露得了沈盏的话,硬是来劝她不许多喝。
“喝酒你们也要管。”赵瑾没尽兴,就想回去之后把自己关起来继续喝。
“侯爷上马车吧。”老鸨赶来说了一句,赶紧给人使眼色将马车套好。
赵瑾喝了约莫两三壶,脸上照常没有任何变化,她靠着马车的车厢,外面的街市之声就这么传来,这一路吵吵嚷嚷,赵瑾心里却静若止水。
她知道秦惜珩多想要一个孩子,可她给不了。昨夜她听到秦惜珩着急地改口,心里愈加不是滋味。
月老祠的红绸,竹林里的弄月,以及过往许诺过的天长地久全都历历在目,可这些都是她偷来的。
赵瑾无法想象秦惜珩背身离去的那一天,也无法预料到这一天会在什么时候到来,她担惊受怕地承受着这份爱,每天如履薄冰。
“侯爷,到了。”车夫在外面喊着,赵瑾下车一看,竟然把她送到了公主府。
赵瑾无奈,扶着额在大门外站了一会儿,还是敲门进去。
门房见她回来,顺口一说:“侯爷,公主进宫去了。”
“知道了。”赵瑾想了想,还是又道:“送几坛酒来含章院。”
如果秦惜珩嫁的是个男人,那她能如愿以偿有自己的孩子,可以经历寻常女子都能经历的一切,不必像现在这样枯守着她,大婚半年了还是块完璧身。
赵瑾喝着酒,没有哪一刻比现在这样更希望自己是个男人。
她从前从不怨恨上苍让她生作女儿,即便藏匿身份,她也能用女儿身挑起梁州,她能做得和男人们一样好。
可是秦惜珩于她而言终归是不同。
赵瑾今日有意要醉,连灌两坛之后脸上就泛起了红,后面的几坛酒她没有放过,一一揭开喝过后,便是昏昏沉沉天旋地转。
很久没有醉成这样了。
赵瑾的这个念头才刚刚腾起,人就已经睡了过去。
秦惜珩回来时,装作不在意的样子关心了一句,“怀玉呢?”
下人道:“侯爷多半在含章院,中午回来时还让人送酒过去。”
秦惜珩微愣,回过神后对下人道:“我今天乏得很,现在就想休息,你去叫他过来,省得到时候扰我睡觉。”
赵瑾今天一早就不在,后来又让人送酒,秦惜珩猜她多半是因为昨夜的那句话才这样,就想今晚再抱着人好好地哄一哄。她在房中等了许久,最后等来下人匆匆来说:“含章院没有灯,门关着,婢子叫了几声也无人应答。公主,侯爷好似不在。”
若是要去侯府,赵瑾一定会先说与她听。秦惜珩觉着有些不对,但当着下人的面,她没表现出来。
“晚膳在宫里吃多了,我突然觉得有些撑,睡不大着了。”她披了件斗篷起身,吩咐道:“我出去消消食,都不用跟着了。”
天将黑了,公主府的灯也前后不一地点了起来,秦惜珩打着灯笼一个人来到含章院,走到门外敲了敲,“怀玉,你在屋里吗?”
里面半晌也没有人回应,秦惜珩便将门直接一推,一股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
“怀玉?”秦惜珩提着灯笼绕过屏风,就见桌上堆了四五个酒坛子,而赵瑾已是人事不省地趴在桌上。
她赶紧放下灯笼,先将屋内的烛台点了,再把赵瑾从桌上扶起来,拍拍她的脸,“怀玉?怀玉?阿瑾,醒醒。”
赵瑾喝多了就是睡得沉,连半句胡话也没有,更不会撒酒疯。秦惜珩叹了口气,将她从桌上扶着坐直,靠在自己怀中抱了一会儿。
“你也不怕这样睡着伤身,还好我进来看了。酒量好也禁不住这样喝啊,我知道你心里难受,昨夜我不该多话的。”
秦惜珩满目心疼,又动作小心地搀着她往床上去。
桌上的酒坛个个都揭了封口,秦惜珩怕她喝得太多,酒气憋在体内散不出来,又专程来解她的腰封和衣带。
外袍除去后,赵瑾的里衣已经有些汗湿了,秦惜珩心道还好脱了衣裳,不然这汗还得再闷回去。解了上衣再脱外裤,秦惜珩的手指好几次触碰到赵瑾的皮肤,她第一次给人脱衣除裤,对象又是赵瑾,脸上忍不住有些带羞的红晕。
赵瑾呼吸平缓,睡得乖顺,没有半分要醒的迹象。秦惜珩在她鼻尖上轻轻一捏,笑道:“你啊,总觉得我会对你做些什么,连晚上睡觉时也是捆着我不许我乱动,还好你今天喝多了,总算落到了我手里。”
她使坏地去扒赵瑾的底裤,手上无意间碰到了一个地方。
秦惜珩脸上的笑瞬间僵住,她缓慢地转移了目光,朝着方才碰到的部位看去。
底裤除开后已是一览无余,烛火忽明忽暗地闪烁着,秦惜珩大着胆子盯着那个地方瞧了好久,面色逐渐煞白成雪。她跌跌撞撞往后退了几步,脚下险些不稳地摔下去。
怎么会这样。
她在心中问了自己好几声,怎么会这样。
旖/旎在这一刻变成了幻影。秦惜珩突然觉得床上的人很是陌生,她以为自己是在做梦,狠掐了一把手臂后发觉不是,这里是邑京的公主府,床上躺着的是与她许过山盟海誓的赵瑾。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过往的一切呼啸着朝她涌来,记忆里有笑也有痛,她想到赵瑾之前对她的那些推阻,终于明悉了究地。
周围在此时静得很,这样的静令她有些害怕。秦惜珩转身欲跑,又想到赵瑾还衣不裹体地躺在床上,等到明日还不知是怎样的一场风雨,于是又走到床边替她穿好衣裤恢复成原状。
这一次的动作迅速,秦惜珩甚至连多看一眼都不敢,她胡乱地扯过床铺内侧的被子给赵瑾盖上,几乎是落荒而逃,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屋子。
赵瑾第二日醒的时候,觉得头有点疼。
她看着自己身上盖着的被子,就知道昨夜一定是秦惜珩来过了。
此时多半才到辰时,秦惜珩应当还没起,赵瑾闻着自己这一身熏人的酒气,先去沐浴换了身衣裳。
秦惜珩抱着腿在床上枯坐了一宿,赵瑾来的时候,见到的就是她望着角落出神的模样。
凝香有些担心道:“婢子进来时,公主就是这样子,叫也叫不动。”
“都出去吧。”赵瑾以为秦惜珩才睡醒还没缓过神来,等屋里再没其他人了,才走过去在床沿上坐下,问她:“想什么呢?”
秦惜珩听到她的声音,这才迟钝地投来目光。
“怎么了?”赵瑾像从前无数次那样揉揉她的头,问道:“昨夜没睡好吗?”
秦惜珩看着她,眼泪忽然就滚落下来。
“出什么事了?”赵瑾看到她莫名地哭就会心慌,赶紧去替她擦拭,“好端端的,为什么哭啊?”
“赵怀玉。”秦惜珩噙着泪问她,“你的命,说好了要给我的是不是?”
“怎、怎么突然……”赵瑾没明白她为什么突然这么说,秦惜珩又问一次:“是不是?”
赵瑾点头,“是。”
秦惜珩抓起她垂散在肩头的一缕头发,道:“那你削下这缕发丝给我。”
赵瑾才沐浴完,头发还是半湿,只简单地半绾着束了个高马尾。她不明所以地看着那缕被秦惜珩挑起的发,问道:“怎么突然要我的头发?”
秦惜珩问:“给不给?”
赵瑾不再问为什么,从靴筒中掏出从不离身的匕首直接割发。
秦惜珩还没反应过来,手中就多了一缕断发。
“够不够?”赵瑾问她,暂时将匕首收入鞘中。
秦惜珩没说话,毫无预料地扑过去抱住她,一手扯下她的襟领,对着赵瑾侧颈处这块细嫩的皮肉咬了下去。
“阿珩。”赵瑾猝不及防,被她吓了一跳,当即动也不敢动。
两人以这样的姿势维持了不知有多久,赵瑾先问:“你怎么了?做什么咬我?”
秦惜珩并不松口,但咬着她皮肉的上下牙不再用力,缓缓地松开后,咬变作了用力地吮。
赵瑾被她吮得有些皮肉发麻,又问:“到底怎么了?”
秦惜珩静静地感受了片刻她脉搏跳动时的节奏,好半天之后才红着眼睛放开了她。赵瑾偏过头想看看自己的颈部,却发现视线有限,根本就看不到被她吮过的那个地方。
“我给你烙印了。”秦惜珩扒开赵瑾的领口,看着自己留在她颈上的牙印和淡淡的绯色,“往后上天入地,你都只是我一个人的。”
赵瑾失笑,“在这种事情上,我本来就只是你一个人的。”
秦惜珩道:“我昨夜梦到你新娶了别人。”
赵瑾啼笑皆非,这一刻觉得她霸道,但又霸道得很是天真,没奈何地笑问:“就因为这个才咬我?”
秦惜珩道:“我怕你薄情赖账。”
赵瑾在心里猜了一下,大概有了个答案,老老实实道:“我昨天去揽芳楼真的只是喝酒听曲,没有找任何人。”
秦惜珩低着头说:“我知道。”
赵瑾道:“凝香说从进来起就看到你这副模样,到底怎么了?说给我听听?难道是昨天进宫,又被母老虎数落了?”
秦惜珩听着这温柔的哄,鼻腔里就泛起了酸意,她摇摇头,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她的怀玉已经够苦了。
“我还是那句话,我要你活着。”秦惜珩看着赵瑾的五官,在明晓一切后越看越觉得她的眉眼很是柔和。
赵瑾虽不知她为何无故地再次说起,但还是牵住她的手,很是郑重地点头,“就算只是为了你,我也会好好活着。”
第107章敦伦
宁皇后看完眼线送来的信, 很是不快地将纸揉成了团扔到一旁。
殿内守着的几名宫人迅速将头低了下去,俞恩把纸团捡起来, 问道:“殿下怎么了?”
宁皇后气道:“这丫头,我说了那么多遍,她就是不听!”
俞恩道:“不是说,公主已经和赵侯同住了吗?”
宁皇后道:“她让赵瑾睡在床下,既是这样,那与分房而居有何区别?这也能叫同住?”
俞恩掂量一下,劝道:“殿下别太心急,公主如今能让赵侯进房,已经是在慢慢接纳了, 只要时日再长一些,自然能够水到渠成。”
“时日再长?十几二十年也是时日再长,还能一直由着她这么下去不成?”宁皇后脸色发青,撑着额头想了片刻,吩咐道:“让阿珩今日进宫, 就说我今日要在繁华殿泡汤池, 让她来侍奉。”
秦惜珩靠在赵瑾肩头, 她离得近, 能够清晰地嗅到赵瑾身上淡淡的皂荚香气。
昨夜的震愕已经淡忘在了脑后,她往赵瑾的怀中拱了拱,换个姿势靠着, 埋怨似的说道:“下次不许喝那么多,一屋子的酒气,还要我扶你去床上。我不想看到你对我藏着什么, 你心里如果不痛快,我愿意陪着你一起不痛快。”
赵瑾沉沉地“嗯”声, 道:“你若是想从宗室里挑个孩子来养,我没有意见。”
“我又不想要了。”秦惜珩道,“盯着咱们的眼睛本来就多,若是我这个时候去过继一个孩子,外面还不知道要传成什么样子。最要紧的是,母后一直就没打算放过我。”
她夹在中间最是为难,赵瑾心里比谁都清楚这点,可自从知晓了赵灵浚的死因,老天就已经无情地将她推向了另一方,她身负杀父之仇,此生注定不可能与宁氏为伍。
世间难有双全法,赵瑾抱着秦惜珩,心中情绪复杂不堪。
“公主。”凝香在外轻轻地喊,“皇后方才派人来传话,让公主进宫侍奉汤浴。”
秦惜珩不喜地皱皱眉,却无法推托,只能先说一句:“知道了。”
赵瑾心疼她被宁皇后数落,道:“皇后若是说你,你不要顶嘴,反正我名声不好听,酒肉浪子一个,近来还常往百花大街跑,你全推到我身上,她多半会少说两句。”
秦惜珩淡淡地笑了笑,“不过是被说两句而已,我听完便忘,不会放在心上的。”
赵瑾看着她起身去打理凌乱的头发,提醒道:“你还没赶我出去。”
秦惜珩递来一个回眸,又瞥了门一眼,说道:“你自己走。”
赵瑾在她额上吻了一下,这才拉开了门大步而去。
秦惜珩眼里的柔情也跟着她的背影而去,下人们进来时,她又变作了那副冷淡傲然的模样。
“侯爷。”赵瑾从清漪院出来,就见卲广等在外面。
“怎么了?”赵瑾问他。
卲广看看左右,确认无人才道:“夜先生一早就差人来问,侯爷昨日为何在揽芳楼醉饮。”
赵瑾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一听只是这个,平静道:“没什么,想喝就喝了。”
卲广又问:“侯爷今天去侯府吗?”
赵瑾道:“晚些时候再回去,我今天有别的安排。”
卲广问:“要见燕王殿下吗?”
赵瑾道:“不是见他,我是得去给你们谋口粮。”
她来邑京已经有几日了,用作借口的正经事情还是要做一做才行。
赵瑾像上次那样直接去度支司催粮,她故意多坐了一会儿,装出火急火燎的样子让人看见,还刻意与人争执了几句。
“侯爷,该拨给剑西的粮,账目上一清二楚写得明明白白。只消政事堂的批文下来,军粮就能送到剑西。要臣说,你与其在这里催粮,不如去政事堂问一问宁相和其他几位尚书。”
赵瑾懒得在这里与他们多说,反正该做出来的样子已经做了,今日便没有算白来。她装作气极的模样拂袖而出,脚下走得太快,险些与对面一人撞个正着。
对方率先反应过来,赶紧往一旁退了半步,等看清她时,有些惊讶道:“侯爷?”
赵瑾一看,正是陈参。
“你怎么在这里?”赵瑾看他两手各提着什么,问道:“这是什么?”
陈参道:“度支司前几日说屋瓦有几处漏水,工部的人便让一营先送点瓦片来。一营的人不想理会这差事,便抛给了我们二营,我今日正好得空,又路过度支司,干脆就送来了。”
赵瑾想起春猎的事,轻轻叹了口气,替陈参惋惜,问道:“如今羽林军的总指挥使换了谁?”
“卫阐。”陈参说完又解释一下,“就是英王那位卫侧妃的兄弟。”
赵瑾听过这名字,当时羽林军的总指挥使还是傅玄柄时,卫阐是他手下的一名骁卫。两人好似有些龃龉,但傅玄柄碍着英王的面子,一直都不能明着对卫阐做什么,两人一贯是面和心不和。
陈参不便在此与她说得过久,道:“卑职还要去交差,侯爷先走吧。”
赵瑾客气地对他拱拱手,回到公主府才进大门,就听门房说道:“侯爷可算是回来了,公主好似有事让侯爷进宫。”
“公主让我进宫?”赵瑾下意识便不信,问道:“谁来传的话?”
“田内监也认识的……”门房才说一半,双临就来了。
“侯爷。”双临看着有些急切,“侯爷赶紧进宫一趟,公主在繁华殿。”
赵瑾愣了愣,一股不好的感觉升腾起来,她问双临:“传话的那人你认识?”
双临道:“是皇后身边的人。臣原本也不大信,可她拿着公主的宫牌,臣以为这应该是公主的意思。”
事关秦惜珩,赵瑾再如何觉得怪异也耽误不下去了,连气都来不及喘上一口,转身又往宫里去。
她记得宁皇后今日是让秦惜珩入宫侍奉汤浴的,而那汤浴的所在正是繁华殿。赵瑾想到这里,心中又焦灼几分,问着前面给她带路的宫人,“公主到底在哪?”
宫人道:“公主在繁华殿,侯爷跟着婢子来就是。”
赵瑾看着这宫人的背影,静静心不再说话了。临近繁华殿时,宫人稍作停步,退到一旁道:“侯爷进去吧。”
此处周围很静,甚至连鸟鸣声都不可闻。赵瑾朝着前方的繁华殿看了一会儿,觉得这座殿挺新的,问道:“这是新建的?”
宫人道:“这是从前的老殿了,还是太后当年命人修筑的,里头引了方泉山的温泉水,用来通经活络最好不过。皇后前些时日身子不适,御医看过后,说是疲累所致,用温泉水泡身就可。这殿有些年头没用过了,才翻新了一次,因着皇后的病才重新用了起来。”
赵瑾在原处又站了片刻,宫人催道:“侯爷快进去吧,公主等着呢。”
若不是双临说来传话的人拿着秦惜珩的宫牌,赵瑾决计不会就这样跟着进宫。她迟疑着,一面觉得事情古怪,一面又在心中想,万一真的是秦惜珩派人来叫她呢?
凝香就在殿门外守着,看到赵瑾终于来了,她着急之下地连礼节都忘了,催道:“侯爷可算是来了,快进去吧。”
赵瑾见她在此,心里下意识地松了一口气,但仍是有些怀疑地问:“公主在里面?”
“在的。”凝香回身看了一眼紧闭的殿门,小声道:“侯爷赶紧进去吧。”
赵瑾是下再不犹疑,推开殿门大步而入。
繁华殿内弥散着一层淡淡的雾气,赵瑾往里走,在前方的汤池中见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顿时愣住,出神之际听到汤池中传来几阵水声。
“是谁。”秦惜珩攀在池边,朝赵瑾所在的方位看了过来。
“怀玉?”她眯着眼辨了辨,声音有些虚软地问,“是怀玉吗?”
赵瑾当下顾不上什么了,快步过去在池边蹲下,扶着她露出水面的一只胳膊,说道:“是我。”
秦惜珩面色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鼻息间的气息很是粗重,她盯着赵瑾,眼中带着一丝警觉,不确定地又问:“你真的是怀玉?”
赵瑾看着她的模样,好似猜出了点什么,说道:“阿珩,真的是我。大鄣山上,我陪你看月时送过你一枚塔桑里。”
秦惜珩听到“塔桑里”,浑身紧绷的防线骤然而散,她忍着心底的燥热,低缓了几口气后说道:“他们给我下了东西。”
赵瑾就猜到是这样,秦惜珩拉住她的手,又说:“这一侧的水是凉的,这样泡着还会好受一些,你扶我一下,我现在上去。”
“好。”秦惜珩未着寸缕,赵瑾左右看着,想找点衣物给她遮体。
“不用找了。”秦惜珩疲弱道,“母后这次有备而来,我若是不与你坐实了名分,她不会放我出去的。”
赵瑾的心跳先是一滞,随即剧烈地开始起伏。
秦惜珩扶着她的手慢慢地顺着台阶上来,赵瑾迅速移眼瞥向旁侧,只留一只手紧紧地搀着她。
再有两阶便是赵瑾跟前,秦惜珩在这时忽然不稳,赵瑾在余光之下动作飞快地接住她,担心道:“很难受吗?”
秦惜珩倚在她怀中,声音又软了几分,“怀玉,你帮帮我,我现在……现在难受得很。”
赵瑾半搂着她,手掌下贴着白玉凝脂般细滑的皮肉。少女姣好的身形就这样袒/露无余地出现在赵瑾眼中,她曾妄想过的那些就在眼前,可她又知道不该趁人之危,便克制着自己不去看。
她不做多想就将秦惜珩抱到床上放下,又迅速地扯来被子给她盖住,从头到尾都避退着视线。
“怀玉。”秦惜珩唯恐她离开,推开被子后从后面将赵瑾搂紧了,“我们不做点什么,今天就出不了这扇门。”
赵瑾后背里全是冷汗,好似将衣裳都打湿了,忽地觉得浑身发寒。
秦惜珩隔着衣衫蹭她的背,声音比棉絮还软,“阿瑾,你不要走。”
一池巫山望云海。
“我有点累。”秦惜珩的声音听着像是呓语,她好似真的累着了,趴在赵瑾肩头就恹恹地没了力气。
“那就睡吧。”赵瑾把她放在床上,用自己半干不湿的里衣随意给她擦了擦身上的水渍。
“你不要走。”秦惜珩躺在床上看着她,忽觉这一刻的场景像极了当年在医馆之中。
自打喝下东西身体有了反应后,她就提防着这座殿内的所有人,更是把人全都赶了出去,甚至在赵瑾来时也不敢掉以轻心,唯恐有人趁着她意识模糊假意取代。
她不愿把自己交给除了赵瑾以外的任何人。
“我好怕这是一场梦,就像当初我明明抓住你了,可一觉醒来手里还是空的。我还忘了你的声音相貌,弄丢了好多东西。”
“不走。”赵瑾和声地哄她,就在外侧躺下,手臂抬起就能将她圈在怀中,“睡吧,我哪里都不会去。”
第108章相濡
赵瑾将睡未睡之时, 听到繁华殿的大门轻轻打开。
她赶紧装作熟睡的模样,在门声响后的第二声里悄悄地掀起一条眼缝。
有个宫人大着胆子往这边走了几步, 在观望片刻后放下了手中的衣物。赵瑾继而便听到门声又是一响,殿内再次安静下来。
她等了片刻才悄悄地起来,将送来的衣物先给自己换上,又拿着余下的一套走来床畔,小心地给秦惜珩先穿小衣,再套亵裤和里衣。
秦惜珩昨夜一宿未眠,方才又累了许久,现在睡得正熟。
赵瑾给她穿戴完毕,心里的旖/旎才被彻底尘封下去, 这场情/事来得太过突然,她到现在都觉得很是恍惚。
被单上有些潮湿,上面还沾了几点血色的殷斑,赵瑾对着那殷斑怔怔出神,心里有个声音在朝她反复喊着。
她破了秦惜珩的完璧身。
是梦吗?赵瑾不可信地掐了自己一把, 疼得轻轻嘶声。
秦惜珩睡得沉, 脸上一片恬静, 赵瑾坐在床边看着, 不自控地压下腰背来吻她一下。
“阿玉。”秦惜珩在这时呓语,含糊地喊着:“打……钩。”
赵瑾的心破防了,鼻间的酸楚涌了上来, 逼得她溃不成军。
宁皇后坐在宫中饮茶,听完繁华殿的来告后,满意地点头, “嗯。”
宫人还在说着:“侯爷疼公主疼得紧,公主好似也很愿意, 那声音……一直就没停过,婢子在外听着也觉得发羞。”
宁皇后盖上杯碗的茶盖,说话时声音都轻快了很多,“男人哪有不好美色的,若不是为了大局,我哪里舍得将阿珩这样给他。”
俞恩倒是有些担心道:“殿下,您这么做了,倘若公主心中生怨可怎么是好?”
宁皇后道:“夫妻间的事情,她自己尝过了就知道是什么滋味了,往后怕是要都来不及。她已经与赵瑾做了正经夫妻,心里喜不喜欢,她自己有数,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不怕没有第二次。”
秦惜珩再睁眼时,身边已是空荡荡的一片,她心里下意识地就是一慌,刚要叫赵瑾,就见心里念着的那个人正抱膝坐在床边的地上。
“醒了?”赵瑾从动静声中朝床上看去,关切道:“身上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秦惜珩看她穿戴整齐,又见自己身上也换了衣裤,问她:“你给我穿的?”
赵瑾嗯声,问道:“怎么不再睡一会儿?”
秦惜珩瞥到被单上的血渍,便想到她情盛之际承身在赵瑾怀中的姿态,当即就红了耳垂和脸,低下头不敢再去看赵瑾。
“嗯?”赵瑾轻轻出声,“怎么不说话?身上可有哪里不适?”
秦惜珩的腰腹和腿根隐隐还有些酸软,她小声道:“也没有很难受。”
赵瑾就知道自己还是弄得重了些,她站起来,转坐到床沿上抱住秦惜珩柔声地哄,“是我没轻没重,弄疼你了。”
秦惜珩靠在她怀里倚了片刻,说道:“我好怕他们给我下东西是要将我逼给其他什么人,但还好真的是你。”
“不怕了。”赵瑾拍着她的肩背,“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这次是下/药,我不知道下次还会有什么。宫里的手段层出不穷,我没想到母后竟然会将这些用在我身上。”秦惜珩对宁皇后已经彻底失望,心灰意冷之下再也没了任何眷念之情。
赵瑾道:“我们回府吧,等回去之后,你再睡一觉,咱们把今天的事忘掉。”
秦惜珩抬头看她,“可你真的忘得掉吗?”
赵瑾被她这坦直的目光看着,下一瞬赶紧转移了视线,不敢与她对视。
“怀玉。”秦惜珩托住赵瑾的半侧脸,强行让她朝自己看过来,这一刻很想对她说出前一晚的事情。
气氛骤然间静得可怕,两人贴合着彼此,在咫尺间交换气息。秦惜珩抿了抿唇,担心隔墙有耳,还是没有把话问出来。
“母后既然这么对我,那我们往后不如光明正大地来。”她给赵瑾理了理衣领,心中草草定了个想法,“反正她喜欢的不过是个听话的傀儡,我一切按她想要的来,她就不会再为难我们。”
赵瑾看着她,心里就全是亏欠。
秦惜珩原本不必如此。她敢爱敢恨,骨子里还带着不愿屈服的傲气,可是为了赵瑾,她在宁皇后面前隐忍着,如今还被逼着留在这里,让外面的人听尽了床笫之声。
“都听你的。”赵瑾勉强露出一丝笑,问道:“我们回去?”
秦惜珩有些迟疑,过了一会儿才说:“让凝香找轿辇来。”
她清楚地知道她在意乱之时不受控制地叫出过怎样的声音,外面有多少人听到她不清楚,但是至少现在,她没有面对外界的勇气。
“好。”赵瑾松开她,叫人传唤轿辇后,转身又把外衫和下裳拿来,说道:“先把衣服穿好,我们回家。”
秦惜珩曾一直觉得皇宫是家,而宫外的公主府,不过是个家里住腻了供她歇脚的客栈。她听着赵瑾说的这声“回家”,这才迟钝地反应过来,皇宫早已经不是她的家了。
轿辇在宫道上晃悠着,她靠在赵瑾的怀里,把整张脸都埋了进去。赵瑾有节奏地拍抚着她的肩背,心中盘算着回梁州的时日与计划。
范棨不日就要抵达邑京,在范氏祠堂重建之前,她不敢让范棨孤身在此。赵瑾想到这里,又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秦惜珩。
“阿珩。”她低下头,对秦惜珩耳语,“等先生来京中料理完一切,我们就回梁州。”
秦惜珩什么都没说,只是又往她怀中缩了缩,好似格外恐惧什么。
赵瑾看到她这副模样,想了想又说:“不如这样,我先送你回梁州,再暗中回来,就在城外等先生。好不好?”
“不用这样。”秦惜珩从她怀中探出一双湿红的眼睛,小声道:“我知道你是为了我,但若是这样,你来回奔波太累了。我没事,你不用太担心。”
她虽是这么说,但是回到公主府之后就将自己关在了房中,谁也不让进。
府上的人都不知晓缘由,只有凝香有苦难说,只能求助赵瑾,“侯爷,公主这不吃不喝的,可如何是好啊?”
赵瑾看着眼前紧闭的门,对她道:“你先去忙吧,我来看看。”
凝香点点头,才转身下了台阶,便听身后的门一响,继而传来秦惜珩的怒声:“我不是说了不许进来吗?”
怒声落下的同时,还有一阵清脆的瓷器碎裂之声夹杂其中。
赵瑾进来时猝不及防,被她扔过来的瓷枕正好砸着头,顿时便觉得整个头盖骨都在嗡嗡作响,视线骤地模糊了一下,脚下也往后踉跄几步,若不是及时扶住了屏风,只怕就要往后摔去。
秦惜珩看清是她,眼中烧得正盛的火焰顿时就熄了下去,她慌着下床,连鞋也来不及穿,全部视线都落在了赵瑾的额头上。
“对不起,我、我……”秦惜珩扶着她的手臂,看着那额头上已经发红的部位,手忙脚乱地要去找药。
“不碍事。”赵瑾顺手拉住她,闭上眼静了片刻才重新看清一切。
“怀玉,你怎么样?”秦惜珩吓得声音都在抖,“你等等,我叫人去宫里传御医。”
“没事了。”赵瑾缓过了那阵模糊的眩晕感,注意到她赤着踩在地面上的一双脚。
“不是说了要记得穿鞋吗?”赵瑾当下抱着她就往内间去放在床上,又拉过被子给她盖了,淡淡笑道:“没事,不疼。”
“都肿起来了。”秦惜珩挣脱她,趿上鞋就去药箱里翻出一罐外敷的药膏,给赵瑾涂抹时又有些埋怨道:“你来做什么,不是说了先在含章院等着吗?”
药膏带了点薄荷的凉意,赵瑾原本不觉得疼,但这药一涂上,反倒有股火辣辣的灼热痛感。
秦惜珩看她蹙眉躲闪,指下也轻轻一颤,问道:“很疼吗?”
赵瑾想也不想便说:“不疼。”
秦惜珩指下的涂抹更轻了些,她想忍着泪,可越是这样忍,眼泪就越是下落,哭道:“对不起,是我鲁莽。”
赵瑾给她擦掉眼泪,道:“别与皇后置气了,不值得。”
秦惜珩哽咽道:“我不是气她,我是气我自己。我明明已经察觉到那杯茶不对了,可我还是喝了。我从没想过她会对我这样,只是因为权势和利益,她就要对我这样。我刚才一直在想,我还是太嫩了,所以才将一切想得过于简单,四哥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可我其实并没有长大。我连我自己都护不住,我又凭什么说要护住你。我不是老虎,在她面前,我还只是只猫,是一只被她养来逗弄的玩物。如果今天来繁华殿的不是你,如果不是因为我喜欢的刚好是你,那我此刻根本没有勇气再活在世上。”
“别说了。”赵瑾给她擦着落不尽的泪,“你一个姑娘家,这么争强好胜地做什么?阿珩,你信我,我不需要你站在我前面,只要我仍活着,就是我给你遮风挡雨。我保证,这样的事情以后不会再有了,即便我力量有限,我也不会再让你面临这样的屈辱。”
她竖起三指对天,正要立誓,将要说的话就被秦惜珩的吻全堵了回去。
不要立誓。
秦惜珩吻她时在心里说着,我会努力长大,我要学会看清人心,往后我们相依作伴,我不会再任人宰割,也不会将你我的命途交由他人来把控。
怀玉,我要护住你,我能护住你。
苦涩的眼泪滑在两人贴合在一起的唇瓣上,赵瑾尝着这味道,松开她说道:“我在这里,你想哭就哭出来,不论你有多少眼泪,都还有我给你接着。阿珩,我永不会离开你,你可以一直靠着我。”
秦惜珩满腹的委屈再也克制不住,她伏在赵瑾怀中,哭了个彻底。
外边淅淅沥沥地来了点小雨,那声音扑落在屋瓦上,沙沙而响尽显苍凉。
秦照瑜听着窗外忽起的雨声,靠在软枕上抱着刚刚睡着的孩子,出神似的望着女儿的面容。
因着傅玄柄的缘故,孩子出生后也没什么人来看她,宫里更是对此恍若未闻,不仅没有下赐封号,甚至连个名字都没有。宗亲们好像同时都忘记了允嘉公主的存在,只有秦惜珩特地来看过一次,还让人送来了好些东西。
秦照瑜以泪洗面了数日,再想到自己这如履薄冰的大半年,心里愈加不是滋味。夏日里太热,她不敢再要冰钱,每月的食邑也要精打细算着用,为了减少公主府的开销,她还遣走了好些下人。
“公主先用膳吧。”婢女端来吃食放下,替她来抱孩子,“婢子先替公主抱一抱。”
秦照瑜看到那寡淡的汤水就没有胃口,但是为了撑起公主府,她不得不逼着自己吃下。
婢女抱着孩子,忽然道:“公主,婢子今日听到点宫中的传闻。”
秦照瑜问:“什么传闻?”
婢女压着声音说了,秦照瑜听完,冷着脸笑了两声,“她从小就过得比我好,心高气傲的,样样都要压别人一头,可你看,这到头来也不过是枚任人拿捏的棋子。她这脾气我知道,就看后面还有怎样的好戏了。我原以为我还要许久才能取代她在皇后身边的位置,现在看来,已经不远了。”
熟睡中的孩子在这时抽搐一下,很快就哭着醒来。秦照瑜赶紧从婢女手中接过孩子,摇晃着哄了几声才将孩子安抚下来。
“我可怜的孩子。”她看着孩子这双酷似傅玄柄的眼睛,满心的委屈又涌了上来,“囡囡,娘不会让你无名无号。你要平平安安的,娘会把娘曾经拥有过的一切再次拿回来,娘要让你成为这邑京城里最高贵的姑娘。”
婴孩吃着手指,睁着懵懂的眼睛看着她。秦照瑜在孩子的头顶上亲吻一下,再次把孩子交给婢女,“抱去给奶娘吧。”
婢女道是,秦照瑜在原地又站了片刻,重新坐下拿起筷子进食。
她要快点养好身体,才能再走下一步路。
秦照瑜这样想着,忍着反胃的难受将这清淡的饭食吃得干干净净。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能阻止她前进,这大半年的冷眼她受够了。
她不会一直这么惨淡下去的。
第109章筹路
宁澄荆在工部司喝了半盏茶, 看着书橱前的那个人忙忙碌碌地翻找着自己所需的土木兴建记录。
“让翰林久等了。”李原终于找着,拿来个半指来厚的册簿给他, “应当都是全的,翰林看看,若是还缺什么,我再去找。”
“不缺了。”宁澄荆大致翻看一眼,道谢说:“有劳李主事了。”
“翰林客气了。”李原摆摆手,问道:“这种小事,翰林怎么还亲自跑一趟?叫个人来拿就行了,翰林院难道没个跑腿的人?”
宁澄荆道:“都不得空,我来一趟也没什么。”
李原又拿了一本记录来, 翻开其中的一页后,递了支舔过墨的笔给他,“若是确认无误,翰林就签个字吧,按期归还就好。”
宁澄荆签好了字, 李原便送他走了一程, 闲话道:“像修史这样的要紧事, 也就只有翰林这样的能臣才能做, 这里头的东西挺杂吧?”
“只要分门别类地列好序,再按照各部各司的计档填进去就行了。我不过是在这些之上略做措辞,整理一番罢了。”宁澄荆谦虚地说着, 对李原揖了个礼,“李主事留步吧。”
他脚下一转,未曾留意身后站着个抱了一摞书册的编撰, 当下就与人撞了个正着。
编撰被撞得后退几步,手上的书册没拿稳, 掉了一地。
“怎么走路的?”李原先责备这编撰道,“宁翰林站在这儿你也看不到?”
编撰连连对宁澄荆道歉,宁澄荆笑了笑,对李原道:“不怪他,是我自己没注意到。”
他见编撰正捡着地上的书册,也蹲下来帮忙。
“多谢翰林。”编撰低着头道谢,刚刚要捡起手边的一本《帝陵纪要》,便被宁澄荆先捡起了。
“嗯?”宁澄荆看到这封面上的字,顺口问道:“圣上的陵寝建得如何了?”
“地宫已经凿好了。”李原在一旁说着,瞥到这本《帝陵纪要》时,觉得封皮看着有些陈旧,便打开来翻了翻,当下就咦声,问编撰道:“这本是永陵的纪要吧?你把永陵的翻出来做什么?”
宁澄荆一听“永陵”二字,下意识地提了提心。
编撰低着头说:“方才整理书橱,有些前朝的纪要陈放不当,我想重新整理一番。”
不知是不是错觉,宁澄荆总觉得他的声音不稳,好似因着紧张带上了一丝慌乱。
李原便把这本旧记给他,道:“也是,前朝的有些纪要之前拿出去晒过,后来就放得乱七八糟的。行了,你忙去吧。”
编撰快步就去了,宁澄荆看着他的背影,低声问李原,“这位同僚怎么称呼?”
李原没多想就说:“今年新来的,叫做黄世真,是广文堂出来的。”
宁澄荆了然,这才离开了工部司。
黄世真抱着这一摞的书册走到无人处,狂跳的一颗心才稍有平复。
昨夜时,有人在他家的门缝下塞了一封信和几两银子,信里说,让他找一找永陵的旧档,要详细知晓永陵建成以来的桩桩件件事情,大小不论,事成之后在东雁大街的茶楼见面,还会有尾银给他。
黄世真近来很缺钱。
他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也不知道对方有什么意图,但他在握着那几两并不算重的银子时,心里却觉得这些钱沉甸甸的。
有关永陵的事情都是前朝的陈留了,若只是查一查永陵建成以来的纪要,那倒也不是一件难事。黄世真想了一夜后,决定铤而走险试一次。
他初入官场,还是个没品的编撰,加之心中藏着这么件事,总有种做贼心虚的恐慌。宁澄荆捡起那本《帝陵纪要》时,他吓得汗都要出来了。
但好在对方不是工部的人,也没有再问,他尽量稳住心,总算是躲过了一劫。
黄世真在这无人的角落里抓紧看完了有关永陵的全部记载,踩着对方说好的时间,回家换了身便服后急匆匆就往东雁大街去了。
宁澄荆还没看完永康年间的土木修葺记录,就等来了黄世真离开工部司,在东雁大街与人见面的消息。
“四爷,属下一直在茶楼的大厅里守着,绝不会漏过任何进出的人。属下看得真真切切,黄世真离开茶楼后,燕王的人也跟着出来了。”
宁澄荆问他:“你确定那是燕王的人?”
眼线道:“那人是燕王府的采买,属下绝不会认错。”
宁澄荆道:“这事先不要让大哥知道,他近来够忙的了。这件事你也暂且不要管了,我后面另有想法,大哥那边,回头我去说就行了。”
“是。”眼线如鬼魅一般快速离开,宁澄荆不动声色地重新坐于原处,但这一次翻看面前摊开的文字时,他一个字也没读进去。
这位燕王殿下,好似并不是看上去的这么简单。
秦佑听完采办的回话,一动不动地坐着。他鲜少露出这样严肃的神态,这模样乍一看去与楚帝有着几分相似。
“殿下?”采办叫着他,“黄世真就是这么说的,与永陵相关的大小内容他都看遍了,没有任何坍塌的记载。”
“这才是有问题的地方。”秦佑道,“老人们都知晓的事情,史料中却没有任何记录,这不是欲盖弥彰吗?”
采办问:“那咱们是不是该从那些老人身上去撬?”
秦佑道:“那些都是在官场上混了几十年的人精,不比黄世真这种新人好拿捏,想撬他们的嘴,没那么容易。”
采办问:“那咱们现在怎么办?”
秦佑让他先下去,自己在闷着头想了许久后还是没有头绪。
这种事情还是要与人商议才行。
他叫人去套了马车,在公主府接到赵瑾时,面上严肃的容态便收了,再次换上那副令赵瑾无比熟悉的纨绔笑脸。
“阿瑾。”他双手枕在脑后,就这么靠在车厢上看着赵瑾落座,“今天去哪家?”
“揽芳楼吧。”赵瑾道,“我现在对那儿太熟了。”
“好。”秦佑吩咐外面赶车的幺伏,“去揽芳楼。”
马车开始前行,赵瑾压低了声音问他:“永陵的事情有进展了?”
秦佑正经几分,道:“没有。工部司所有的记录里都没有永陵塌陷的半点字样,这事压根就没有记下来。”
事实越是如此,那么背后的真相便越是可疑。
赵瑾问:“没有其他办法查了?”
秦佑耸耸肩,“我若是有路子,今天也不会来找你。”
车厢内一时便安静了下来,马车悠悠转转地在揽芳楼门前停下,赵瑾先跳下车,进去就要了个厢房。
他们今日没要陪酒的红与绿,只留了个弹曲的乐娘奏音。
这二人今日的行为很是反常,乐娘胆战心惊地弹完了这一曲,小心翼翼地问:“两位爷,是妾弹错了音吗?”
“没有。”秦佑道,“你弹的很好。换一首吧,来个烈一点的。”
乐娘道是,指下再次一拨,错杂的音符激昂着传来。
赵瑾在这一声声高亢的大弦声中忽然想到了什么,骤然一喊:“停。”
乐娘迅速收指,琴音戛然而断。
赵瑾揉了揉鬓角,对她道:“这里不用你了。”
乐娘抱着琴离开后,秦佑问:“你想到什么了?”
赵瑾道:“既然我们无从下手,那不如让那些老人们主动露出马脚。”
秦佑又问:“你想怎么做?”
赵瑾道:“把消息散出去就行了。既然当年也是天象有异后才发生的事情,那么如今的彗孛天象难道不是和当年如出一辙?民间一旦传出些声音,那些知情的人,总有坐不住的。”
秦佑想了一下,点头,“言之有理。”
对策既有,方才沉闷的气氛顿时全无,秦佑当即便叫了陪酒的姑娘来连喝几杯,一脸酣乐享福的懒散模样。
赵瑾没让竹笙来,她托着一只杯盏靠在身后的软垫上,看着秦佑让人给他喂皮杯,笑道:“殿下真是越来越会了。”
秦佑吃完姑娘嘴里的酒,回味无穷道:“这就是胎投的好,不然哪儿能尝遍人间美色?”
赵瑾端着酒对他遥遥一敬,正要喝时,外面就来了阵叩门声。
姑娘们的嬉笑声停了停,秦佑喊问:“谁啊?”
“侯爷在吗?”外面的声音问。
赵瑾认出这是邵广,道:“进来说话。”
门继而一开,邵广进来道:“侯爷,公主在南衙,让你现在去接呢。”
秦佑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当着几个陪酒的面对赵瑾道:“让你别太张扬,怎么还是让阿珩知道了?”
赵瑾起身,叹了口气道:“殿下就别奚落我了吧。”
秦佑道:“去吧,今日且先放过你,咱们下次不醉不归。”
赵瑾出了门,低声问邵广:“公主真在南衙?”
“是。”邵广道,“华将军今日在南衙练兵,公主特地去见他。方才公主叫人传话,让侯爷去一趟南衙。”
秦惜珩坐在南衙的执事房内,已经与华展节饮完了一盏茶。
“师父,我方才所说,还请师父仔细考虑。”
华展节直接拒绝,“公主,臣年纪大了,已经吹不得朔北的寒风了。”
秦惜珩道:“我知道师父在担心什么,宁相那边,自有我去周旋。”
华展节叹气,“公主啊,你不明白,朔北已经不再记得臣的名字了,镇北王守疆这么多年,不是臣能轻易扭转的了。”
秦惜珩道:“军中向来以能服人,我去了梁州大半年,也看得很明白了。师父,您这些不过是借口罢了,您畏惧的并非是不能服众,而是您自己。您不敢面对葬送了端城的您自己。”
华展节对此避而不答,道:“除了这个,公主今天特地过来,应该还有别的事情要说吧?只是臣已是垂垂老矣,怕是帮不了公主什么。”
秦惜珩接着之前的问:“师父真的不想亲手将端城收回来吗?”
华展节道:“即便臣重新拿到了燕州的兵权,对公主的帮助也是微乎其微。”
秦惜珩道:“不止燕州,朔北军营中多是师父的旧部,只要师父愿意再次出面,就不怕没有人再次跟随。”
华展节这一刻骤然朝她看去,目光如鹰眼般炬亮,“公主这样帮着太子,也不知于太子而言究竟算不算是一桩幸事。前有谦王的先例摆在那里,这可是不能说出口的大罪!”
秦惜珩愣了愣,意识到他猜错了自己的意图,摇头道:“不是。”
华展节这下不解,“不是?”他沉默须臾,忽然道:“公主是想帮赵侯吗?”
秦惜珩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问道:“师父帮我吗?”
华展节道:“臣还是那句话,臣老了。”
“那师父觉得剑西重要吗?”秦惜珩反问他,“若是师父觉得剑西可有可无,那就当我今日没有对您开这个口。”
华展节冷漠地闭上眼,“剑西于臣而言,有何轻重?”
秦惜珩看他这样,心也渐渐地死了,道:“有些话虽然无礼,但我还是要说。今日我来,就是要给师父一个收回端城的机会,可师父既然再无壮志之心,那么此事作罢也行。叨扰师父半日,我先走了。”
她才踏出去几步,华展节就在背后说:“公主找错人了。”
秦惜珩回身。
华展节道:“公主与其来找臣,倒不如直接去找朔北的那位。听闻他数次请命收回端城,却屡屡被朝廷驳回。公主如果能在宁相面前开口劝服,那就是给了他一个天大的恩典,他自会记得公主这一次的出手相助。”
秦惜珩当然知道该找程新禾,可上次赵瑾对她提及朔北的州郡各营后,她就记住了朔北并不同心。
“不劳师父费心了。”她心里还带着点气,声音听起来也冷冰冰的,“剑西是去是留,我自有打算,还请师父好自珍重。”
第110章南衙
“今天得把地铺起来, 这事好几天了,不能再拖了。”
“都快着些, 这天色不大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下雨。”
“我说你,就你,快着些行不行?大老爷们儿做事磨磨叽叽的,跟个娘们儿似的。”
赵瑾才入南衙,便见到一群身着粗衫旧甲的兵卫正忙碌地搬运着什么,一旁站着两个身着黑甲监工似的人,数落他们时唾沫星子都喷了一地。
她看着那些人,问了一下给她带路的衙卫, “那些都是二营的?”
衙卫道:“是。校场近来正在翻修,工部迟迟不派人过来,咱们只能自己动手了。”
自己动手。
赵瑾一看便知那两个监工是一营的人,所谓的自己动手,不过是又一次将二营的人当狗使唤罢了。
陈参远远地看到赵瑾, 过来问了个安, 笑道:“侯爷怎么来了?”
赵瑾道:“我来接公主。”
她见陈参额头上还有汗, 便猜他也没闲着, 问道:“你堂堂二营的指挥使,怎么也亲自做这些事?”
陈参讪讪一笑,赵瑾意识到身边还有个带路的衙卫, 先对他道:“我与陈指挥使说几句话,你先忙去吧。”
衙卫走后,赵瑾才道:“你们也是兵, 总不能一直这样受人使唤,你就没对华将军提过?”
陈参苦笑, “提了又能怎样?一营的这帮爷,哪个不是与京中的贵人沾亲带故?华将军只能管着他们的训练,其他的又能说些什么?万一得罪了谁,又是一笔不必要的麻烦。”
赵瑾问:“上面还没有空缺将你提上去?”
陈参道:“一营补位的,几乎都是有钱财打点的,卑职每月就那么点俸禄,连一顿好酒都送不起,哪儿比得过他们?后来卑职就想,升不上去就升不上去吧,总归是与现在的兄弟熟识了,大家日日一处互相照应,谁也不会嫌恶谁,倒是比一营里动不动就勾心斗角要好得多。”
赵瑾拍拍他的肩,“难为你能这么想。”
陈参道:“人么,反正都已经走到这番田地了,若是不能苦中作乐想开一点,再怎么不甘心也得活下去。”
“指挥使!”有人在这时喊他一声,陈参往那边一看,对来人道:“江骁卫找我有事?”
这人看到赵瑾,先是猜问:“这位是……赵侯?”
赵瑾点头,“足下是?”
“卑职是南衙一营右骁卫江不倦,见过侯爷了。”
赵瑾听他自报家门,回忆一番后想了起来,这个江不倦好似与程新禾牵连着一些关系。
程新忌离开梁州前,不死心地又提过一句,他说南衙如今的右骁卫江不倦,就是由程新禾带出来的。
只要仍是楚帝当政,她与程新禾就是同为一营,楚帝替她和秦佑搭了线,却并没有刻意地将程新禾拉拢到秦佑麾下,所以这么算来,朔北还不能算是燕王的后盾。
赵瑾想到这里时,忽然发觉不对。
秦佑从未在她面前提到过程新禾的只言片语,她信这位殿下对她是拿出了诚意的,所以在这种事情上没有必要隐瞒。
朔北十八万铁甲军,难道不比剑西更有力量?楚帝为什么没有替秦佑拉拢过程新禾?
赵瑾兀自琢磨着,陈参在那边问着江不倦,“什么事?”
江不倦道:“也不是什么大事,如今校场正在翻修,一营训练的场地便有些不够了,我是想同指挥使说一声,在校场翻修好之前,先借你们二营的地方用用。”
他说的是“说一声”,而不是“商量商量”。
赵瑾当下便有些替陈参不甘,但陈参表现平平,只是淡然道:“既然这样,那你们先用吧。”
“好。”江不倦装熟地拍拍他的肩,笑道:“那就多谢指挥使成全了。”
待他走后,赵瑾才道:“指挥使这气度,我自愧不如。”
陈参道:“争不过,索性少费些口舌。侯爷不常来南衙,往后记得离他远一些。”
赵瑾问:“为何?”
陈参道:“他是跟着镇北王守过北疆的人,当年华将军调回邑京时,他是充当随从一起跟来京中的,也是镇北王留在邑京的。侯爷不知道,想进南衙当差的,不少都会找他。他自持有镇北王撑腰,暗地里也没少收钱。”
赵瑾嗤笑,“他这是活腻了不成?嫌树小不够招风?”
陈参道:“与其说是活腻了,倒不如说是及时享乐。镇北王劳苦功高,有这么一棵大树在,他怕什么?只要不留下证据,谁也不能说他受了贿。”
“常在河边走。”赵瑾在这里远远看着江不倦与其他人说闹,后面的半句话没说完,转而道:“希望他能一直不湿鞋吧。”
陈参与她说了这么久,记起来她还有正事,道:“忘了侯爷是来接公主的,耽误侯爷了。”
赵瑾不在意地笑笑,“无事,你忙去吧。”
秦惜珩从执事房出来,正遇上一群一营的兵在校场上练射术。
她心里憋了口气无处使,看到这些站在靶子前训练的禁卫,并不多想就走过去。
一营的禁军多少都领教过她的本事,方才他们见秦惜珩站得远,都默契地装作没看到,可现在人都走过来了,他们实在是不能再当瞎子。
秦惜珩等他们问完礼,说道:“比一场?”
禁军们听到她说这三个字,就有些不自控地颤抖。
“怎么都不说话?”秦惜珩看着他们,又问:“谁先来?”
他们左右相觑着,没有一个人出列,秦惜珩心里还烦着,随手指了几个人,“你们几个,与我赛马。”
赵瑾辞别陈参后继续往里面走,便听到一阵喧哗声大喊:“好——”
嗯?她听着这似曾熟悉的助威呐喊声,走过去一看,就见秦惜珩一马当先,率先闯过了终点线。
在她之后,又一名禁军跟了上来,她回身来看,后面的几人在这个空隙里也一一跑过了终点。
“还行。”秦惜珩跑了几圈马,心里的那点燥气也散了大半。
赵瑾隔着几步之遥静静地看着马上的秦惜珩,恍然间就想到那场令她眼前一亮的比试,忽然就理解了楚帝的那声惋叹。
可惜秦惜珩不是个男儿。
不远处身坐马背上的人好似感应到了这边的目光,她回过眼来,在与赵瑾对视片刻后,又对禁军们说道:“今日先这样。”
禁军们皆松了一口气。
秦惜珩下马过来,问赵瑾道:“等很久了?”
“没有,也才刚来。”赵瑾看到那边还有禁军在看她们,便与秦惜珩保持了些距离,问道:“要带我见华将军?”
“不必了。”秦惜珩叹气,“先回去吧,路上说。”
她上了马车便靠在赵瑾怀中,有些疲累道:“我说不动师父。”
赵瑾道:“别为我劳心伤神了,你现在要看着淮州,还要稳住太子这边,已经够累的了。”
“不够的。”秦惜珩摇头,“这些远远不够。”
她在朝中没有党羽,拉不了帮派站不稳脚,也就无法与宁党正面相迎。她本想借助华展节拢住朔北的部分势力,再借此与贺朝运搭上桥,慢慢在中枢扎根,然而眼下来看,这条路行不通。
赵瑾道:“我知道你想怎么帮我,但是阿珩,你一个姑娘家,不要事事都冲在最前面。”
秦惜珩险些要将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她,但理智还是及时克制住冲动,她道:“我就是不想再任人摆布了。他们今日能逼着我与你行房,明日就能逼着我杀你。怀玉,你不用心疼我什么,我只是在做我该做的事情。”
赵瑾轻轻地叹气。
“对了,”秦惜珩看着她,“五哥找你了?是为永陵的事情?”
“找不到线索。”赵瑾道,“我与燕王想了想,不如将这件事作为谣言散布出去,说不定能获取些意外的反应。”
秦惜珩道:“我觉得这法子挺好的,一旦风声四起,父皇势必会派人去查,唐觉五虽然死了这么多年,但首该要查的还是唐家。唐家若是清白倒还另说,可如果真的做过什么,唐渠就得想着如何自保,这样乱他们的阵脚,正好。这事不难,编成童谣散出去,传得会更快。”
詹雨这日起迟了,为了不耽误差事,他穿了条巷子,从闹市区一路挤过去。
殿试之后,楚帝判他为今年的榜上第一,后来便被派到了集贤殿见习。
闹市区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商铺摊子,他在人群里见缝插针地走,好不容易要出来时,又遇上了一群嬉戏打闹的孩童。
这群孩童像是故意捉弄他一样,看他赶路急,还围着他拍手转圈,嘴里整齐地唱着:“永康末,天象现,山崩地裂永陵陷,问年岁,庚子昔,三十九年未闻兮,自持史卷翻过往,掩耳盗铃谁可信。”
詹雨最初没有仔细听,他赶着要去集贤殿,被这群孩子烦得不行,却又不好肆意发火,只能环顾着来找寻突破口。
童谣简短,詹雨一遍又一遍地听着,终于听出了这其中的内容。他脸色一变,拉住其中一个小孩问道:“你们从哪里听来的这些?”
这小孩被他的突然之举吓到了,马上就哭了起来,其他孩子见状,也不再围着他闹了,就这么一哄而散,跑进人群里没了影。
詹雨继续问:“说话呀,是谁教你们唱的?”
小孩只知道摇头,詹雨见问不出什么,又着急去往集贤殿,当下也不与他纠缠,拔腿便往既定的路上去。
集贤殿表面祥和,官员们却在背地里争相议论。
詹雨进来就察觉到气氛不对,他疑心与那首童谣有关,小声地问了问带他见习的杜知,“渐晓,你近来可曾听闻过什么?”
杜知看了看左右,压着声音问他:“你说的可是一首童谣?”
詹雨点头,“这首童谣何时出现的?传多久了?”
杜知道:“我也不清楚是什么时候传开的,听闻圣上都知道了,正派人在查这件事。当年参与永陵督建的工部司官员全被带去问话了,也不知会问出些什么。”
詹雨道:“事情总不会是空穴来风,倘若是真的,那……”
杜知赶忙道:“先别说了,这些自有人去查证。”
他自小受家中教导,与己身无关的闲事一概不去多问多议,反正事情总会有水落石出的那一日,他只要做好他编修的事宜就行。
这一日结束归府,杜知照常去往他祖父杜老太爷的房中请安。
杜浮生受家中恩荫初入仕途,三十出头就做到了两馆知院事,可不知道从哪一年起,这位令旁人羡煞不已的杜家后生忽然就迷起了求仙问道,任凭家中族人如何劝说都无动于衷,甚至对膝下子弟也不予管教,由着他们成日里不务正业鬼混日子。
时间一晃就是近四十年,如今的杜浮生垂垂老矣,杜家也因着他的颓废而日渐式微,孙辈这代,只有杜知争气,凭着自己的才识去了集贤殿。
“祖父。”杜知来杜浮生屋中请安时,见杜浮生并未像往常那样坐在蒲团上静修,而是靠在躺椅上,手中还扑腾着一把蒲扇。
“坐吧。”杜浮生拿蒲扇指了指身侧的椅子,道:“今日倒是回来得早。”
“今日的事情不多。”杜知说完,忍不住问道:“祖父今天怎么没有坐经?”
杜浮生笑了一声,从躺椅上坐起来,杜知忙起身来扶,杜浮生示意不必,对他道:“外面起风了吧?”
“啊?”杜知一时没懂,他朝外边看了看,困惑道:“今天没有风啊。”
“有的。”杜浮生看着他,一向浑浊的眼睛今天竟然异常明朗,“渐晓,如果你无意间知道了一件大事,而这件大事会危及到你甚至整个家族,你会怎么做?”
杜知想也不想就说:“我会告诉家中长辈,与长辈们共商对策。”
“是吗?”杜浮生和蔼地笑着,“你如今身居七品,当年我若不是家中主事,也如你这般官职平平,或许也会这么做。”
“祖父,发生什么事了吗?”杜知听出了些什么,疑道:“您要告诉我什么吗?”
“杜家式微至今,是我的过失。你爹、你叔伯、还有你那几个兄弟,我指望不上他们了。如今也只有你,还能带着杜家继续往前。”杜浮生顿了顿,下定决心一般地对他说道,“渐晓,外面传的那些都是真的。”
“什……”杜知瞪圆了眼,“您、您说什么?”
杜浮生道:“当年我就是无意之中知道了这件事。你也知道,你曾祖父早亡,我很早就接手了家业。为了保全杜家上下,也为了不让杜家为宁据所用,我选择了不闻外事迷念修仙问道这种最蠢的法子。杜家没有往日的繁盛,也就没有可用的价值,宁据不会自找麻烦寻这样的盟友。这些年我放任子孙两辈不闻不问,也是不希望你们之中有冒头的人。你们没有经历过圣上登基时的腥风血雨,不知道党争之下会流出多少血,断送多少性命。”
他叹了口气,“我不知道这件事是谁翻出来的,但既然传开了,那我藏在心里这么多年的苦衷也终于能够说出。渐晓,我误了杜家这么多年,幸好还有你心中坚韧。从今往后,杜家的一切就交予你手了。”
杜知从震惊中醒来,他掀起衣袍跪下,对杜浮生用力地磕了一个头,“祖父放心,孙儿定不辱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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