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重见
人活于世, 总是心存妄想和执念,这些东西永不可能从人心中驱散, 长久而积便化成了强烈的偏执。
梦境自此诞生。
范棨从梦中惊醒,胸膛起伏着大口喘息。
“爹,您怎么了?做噩梦了?”范芮担心地看着他,递上了水壶,“您是不是昨夜没睡好?先喝点水吧。”
范棨花了好长时间从梦魇中回过神,这才察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他接过水壶喝了一口,记起来这是在去往邑京的马车上。
“还有多远?”他掀开车帘问着外面赶车的车夫。
“再有小半个时辰就能进城了。”车夫说着,又在马屁股上拍了两下。
马车行进的速度稍稍加快, 范棨靠着车厢坐好,揉着鼻梁定定神。他已经有十多年不曾梦见过家门败落的旧事,就在他已经习惯像这样放下过往后,一道旨意忽然从邑京而来。
他成了自由身。
当邑京的车水马龙再次重现在眼前时,范棨有种今夕何夕的错识恍惚。他刻意没乘马车进城, 而是在城门外就徒步进来。
“爹。”范芮没见过这等繁华, 冲着街边商贩摊子上那些稀罕的小玩意跃跃欲试, 可他记得此行的目的, 并不敢随意乱跑,只能小声地问范棨,“您怎么了?怎么不走了?”
“没什么。”范棨摇摇头, 沿着记忆中这条熟悉的路继续走。
二十四年前,他从这里离开,出城前的最后一眼永远定格在了尘封的心底。他没想到此生还能再次踏入这座城, 这一路而行,少年人成了迟归客, 在飘零他乡的半生蹉跎里染白了鬓发。
赵瑾早就算好了他们今日会到,城门初启时便守在了街边的酒肆里。
“先生。”她大步出来,关切问道:“这一路过来,累着了吧?”
范棨问:“等多久了?”
赵瑾笑道:“也没多久,反正我闲着也是闲着。”
范芮见到她,才觉得稍稍适应,问道:“瑾哥,侯府在哪儿啊?咱们现在就去吗?”
赵瑾道:“娘已经命人准备好了饭食,就等着你们来。前几日圣上还召我进宫,让先生到了之后不必着急进宫谢恩,先休整好身体要紧。”
提及楚帝,范棨已然不记得了他昔日的模样,只是问道:“圣上还好吗?”
赵瑾道:“圣上挺好的,就是很挂念先生。”
范棨又问:“那夜先生呢?你见过他吗?”
赵瑾摇头,“昨日我问了沈盏,他说夜先生有要事出门了,归期未定。”
范棨有些怅然地叹气,“三哥想来还有要紧的事情,罢了,只要都还活在这世间,那就不怕来日不能重逢。”
赵瑾替范芮拿下包袱,道:“先回府吧,蔚熙已经来了几日,他也是日夜在盼着先生回来。”
三人上了马车,范棨问:“那彗孛天象究竟是怎么回事?属实吗?”
赵瑾道:“这等事情模糊不来,想必是天意如此。等着这一天到来的不止是先生,圣上定然也耗费了许多心思。”
马车在侯府门前停下,朱色大门继而一开,张宓最先出来,对范棨父子嘘寒问暖一番后,带着他们就往既定的住处去。
范芮左右环顾着,悄悄对张宓道:“哥哥,这里好大啊,我看比梁州的侯府大了三倍不止呢。”
赵瑾逗他,“要不你留下来考个功名,以后日日都能住在这里。”
范芮道:“我才不要住在这里,这里虽然大,可看着就透不过气,还是梁州好,我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
他说得快,话音才落就遭了范棨的训,“住口。”
张宓也看了范芮一眼,对他道:“祸从口出。阿芮,这里是邑京,好些话不能乱说,你可得记着了,宁做哑巴,不多言语。”
范芮被他们这严肃的神情吓着了,当下就捂住嘴点头,再也不敢多说一个字。
赵瑾安顿好他们,晚上躺在床上时,忽然迷惘地替范棨叹了声气。
“怎么了?”秦惜珩问她,“不是说范先生一路都很顺利吗?你叹什么气?”
“我只是在想,先生如今成了自由身,若是圣上留他在邑京,他该怎么做。”赵瑾翻了个身,把秦惜珩锁在怀中,“先生若是要留在邑京,就要把荷婶和可盈也接来,她们习惯了梁州,怕是住不惯这里。”
秦惜珩默默听着,过了好久才说:“有件事我想提早跟你说。”
赵瑾问:“什么事?”
秦惜珩道:“我这次可能不能随你回梁州。”
赵瑾心跳一缓,有些不可信地问:“什么?”
秦惜珩抱紧了她,说道:“我要留在邑京,才能及时知道这里的动向。我现在太弱了,什么都没有,又何谈与他们对抗。”
赵瑾半晌里什么都没有说,她太明白秦惜珩的意思,因而愈发没有反驳的勇气。暗夜里的屋子骤然静得可怕,赵瑾失神地闭上眼,觉得怀中温热的身躯随时都会失去。
“不要。”良久之后,她说了这两个字。
“别冒这个险,我不想与你分开。”赵瑾低下头,声音也埋进了秦惜珩的颈窝里,“不是还有燕王吗?只要这个位置最后是他的,你就不用这样殚精竭虑。”
秦惜珩道:“我想过他的,但宁党的根太深了,即便他韬光养晦多年,也不可能是他们的对手,我若是留下来,还能及时帮他。”
赵瑾依然不愿意松手,甚至将她抱得更紧了,近乎卑微地求道:“你别抛下我。”
她原本就担心秦惜珩知晓了她的身份后会转身离去,也在好几次的梦里梦到过这些,现在面对这样的决策,她唯恐自己真的会失去秦惜珩。
“我其实很懦弱,没有与天对抗的勇气。阿珩,你就当是可怜我,不要留我一个人在那么远的地方,我现在别的不怕,就怕你会离我而去。”
秦惜珩刚要说话,忽然觉得颈边沾上了水一般湿热的液体,乍然怔住。
赵瑾哽咽道:“我好似一直在被人抛下。最初是祖父,他为了我将来的路能更好走些,一个人操持了很久,我被他抛下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后来是娘,她受太后的旨意来这京中做质,不得已将我抛下。再后来是营中看着我长大的叔伯,我忘不了苍叔是怎样替我承受那致命的一击,将我从阎罗殿中抛了出来。”
“阿珩……”赵瑾想忍着酸楚把泪咽下去,可她想得越多,眼泪也就越多,直至最后连声音都颤抖得说不出话来。
秦惜珩抱着她,像她无数次哄着自己那样哄着她,“阿瑾不哭,我不说了好不好?这件事咱们往后不提了。”
赵瑾情绪渐平,压着声线说着后面的话,“每当我想倚赖谁的时候,老天就要这样让我被抛下。阿珩,我已经习惯了有你的一切,你不要抛下我好不好。”
“我不离开你。”秦惜珩听着她的哭腔,自己也后悔地落泪,“对不起,我没有想到过这些。”
她们在黑暗里对视着,秦惜珩替赵瑾擦去脸上的泪,说道:“我不会抛下你,你也不许抛下我。我们同根而生,谁也不能先松手。”
“我不松手。”赵瑾呢喃,“山水不两转,同心不二疑。”
她在这一刻已经有了对秦惜珩坦然一切的想法,可话到嘴边,她顾及起所处的境地,还是将话又压了回去,道:“等回梁州,回了梁州,就什么都好了。”
秦惜珩轻轻嗯声,同样将无数次想问的话咽回腹中。黑夜里的静埋没了一切,她们相拥而眠,在被命运囚锁的胁迫中相依为生。
范棨在侯府休养三日后,借赵瑾的请安折子递上了面圣的请求。
宫道很长,车轮碾在青石板上,发出一阵阵沉声,范棨不安地搓着手掌,数次想要掀开车帘看一看,却又数次犹豫住。
他都是这般紧张,张宓与范芮自是不必多说。
“叔父,”张宓小声问道,“圣上是个怎样的人?”
“我不知道。”范棨无法言说,他阔别这里二十余载,再次踏入宫城时只觉得陌生,连这故地都是如此,更何谈高座上那个多年不见的人。
不多时马车便停下,范棨下车一看,顿时愣住。
宦臣在旁道:“圣上说了,让范爷与两位公子去朝阳宫一见。”
范棨这些年已经养成了谨小慎微卑躬屈膝的反应,如今更是忘了自己已是自由身,下意识地便对这宦臣躬了一下身,连连应道,“哎哎。”
宦臣忙将身子压得更低,说道:“范爷折煞小的了。圣上还等着呢,范爷和两位公子快去吧。”
范棨看着这与记忆里一般无二的长长宫道和朱色不谢的连绵宫墙,心中百感交织。
他闭上眼,好似觉得又回到了少时。在给楚帝做陪读的那几年里,他不知在这条宫道上走过多少次。楚帝尊崇范茹,便将范家这个幺子看作亲弟一般宠着,从来不让宫人约束他,好几次还让他在自己的寝殿里歇午觉。
宫门之上题在匾额上的字迹是记忆中苍劲有力的模样,院内角落里生长的青松挺拔如昨,一切与从前相比并没有任何的差别。范棨打量着周围看了几息工夫后,带着跟随的两人徐徐入殿。
范芮自跨入殿槛就不敢乱看,他低着头,将事先练过无数次的礼节跪叩完毕,听到楚帝喊他父亲:“阿棨。”
这一声不高不低,落在范棨耳中时,是他回忆中和颜悦色的声调。
楚帝没有问他字号几何,依然用旧日这亲近的称喊叫着。
范棨失神半许,继而有些张皇无措地佝下背,看着地面说话,“圣上。”
楚帝道:“你抬头。”
范棨惴惴不安地照做,楚帝看了他片刻,叹气道:“你都有白发了吗?”
“是。”范棨不知该如何回答,便只答了这一个字,这声之后,再也没了下文。
楚帝注意到他身后年轻的两人,问道:“真快啊,你的儿子们也这么大了。”
范棨道:“蔚熙是大哥的孩子。”
楚帝从张宓脸上看出了几分范家长子的痕迹,淡淡一笑,“原来是你啊。”
张宓一时不知该如何回话,楚帝朝他走来,说道:“你才出生时,朕还抱过你。你叫蔚熙?是哪两个字?”
“是。”张宓低头答道,“蔚彼高藻之蔚,时纯熙矣之熙。小民单名言宓,草字蔚熙。”
楚帝看完他,又去看范芮,笑问他:“你呢?”
范芮心里慌到不行,一开口便结结巴巴语无伦次,“我叫……不是,小民叫做范芮,就是草加内的那个芮,啊不对不对,是芮芮初生的那个芮。”
楚帝忍俊不禁,问他:“你怕朕?”
范芮不假思索就点头,继而又反应过来,变作摇头。
楚帝笑道:“到底是怕还是不怕?”
范芮扎低了头,已经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应该怕还是应该不怕,老实说道:“我不知道。”
楚帝看了一眼依旧有些局促的范棨,又问范芮:“你喜欢吃什么?”
“啊?”范芮诧异地抬头,在看了楚帝半晌后,很认真地想了想,然后道:“糖饼。”他说完不忘解释,“我在家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次糖饼,娘说糖太贵,得替瑾哥省钱。”
“芮儿!”范棨赶紧出声提醒。
楚帝嘴角的笑淡了下去,范芮以为是自己说错了话,惹得楚帝不快,吓得赶紧跪下,“我……小民就是随口说说,圣、圣上,您不要生气。”
“朕生什么气?”楚帝拉着他起来,眼睛看着范芮,嘴里的话却是对范棨而说,“你们在梁州,连糖也吃不起。”
范棨不知该说“是”还是“不是”,他斟酌一下,说道:“小民从前是罪臣之子。”
他被岁月磨得棱角全无,早就没了少年时的朝气,楚帝痛心而叹,“随朕用一顿饭吧。”
范棨不敢说不,应道:“是。”
“你们先去,朕更个衣就来。”楚帝说完顿了顿,又对范棨加了一句,“还是从前的地方。”
范棨顿时鼻间酸涩,闷声道:“是。”
待人走后,谢昕才从内寝的屏风后面出来,楚帝问他:“真的不见一面吗?”
谢昕蹙紧着眉,说道:“我从来想不到阿棨失了顽劣后会是什么模样,今日远远地看着,我便想到他小的时候……”
他话说一半,没有再往下继续,转而叹气,“我如今已是面目全非,与其见了让他感慨过往,倒不如不见,这样于我而言,也少了许多不必要的谎言。”
楚帝道:“你总不能这样躲着他一辈子。”
谢昕走到他身边,从宽袖下牵起他的手,说道:“躲他一辈子也无妨,只要他往后能平安顺遂,见或不见都无甚所谓了。”
“不要在我面前装作勉强。”楚帝抱过他,耳语道,“等朝局太平了,你还是去见见他,挂心了这么多年,说无甚所谓都是假话。”
谢昕偏过头来吻着楚帝,眼中的淡漠转写成细腻的温柔。
他藏匿深宫多年,唯一懂他的,也只有眼前这个人了。
第112章祠堂
宁澄焕听完探子的来报, 挥挥手让人先下去。
“大哥倒还真是平静。”宁澄荆道,“我原本以为你会大发雷霆。”
“重建祠堂倒也是情理之中, 案子都已经重新昭告天下了,朝廷还一座宅子而已,算不得什么大事。范茹死了这么些年,一个追封的谥号罢了,况且不过是个死人,有什么好争的。为着这么点事就大急大躁的,不值得。”宁澄焕淡淡道,“范家如今只有一个范棨能撑住天,他一介白衣, 能翻出什么浪?即便圣上有心补偿他,朝廷也不会同意收取闲人,要吃这口官饭,他还差得远。至于那个范蔚熙……”
宁澄荆的心微微提起。
“即便他是颜清染的学生,也不过是个只会之乎者也的瘦弱书生罢了。颜清染再有声势能耐, 如今已然告老在乡, 想靠着这棵古树入朝站稳脚, 他怕是还没这个能耐。”
“大哥说的在理。”宁澄荆听他这么说, 心里稍作松气,赶紧垂眸点头附和了一句。
宁澄焕有些头疼地揉揉鬓角的穴位,说道:“范氏已经不足为惧, 比起这个,我更担心另一件事。”
“是永陵的事?”宁澄荆问,“这件事怎么突然就传出来了?有查到源头是哪里吗?”
“正是因为源头难查, 所以这件事才难办。眼下整个邑京几乎都传遍了,圣上还给大理寺派了旨。”宁澄焕伤神, 想不透是哪里偏离了轨迹。
“其实也不是全无线索可寻。”宁澄荆道,“父亲当年将永陵的事情全数推到了天象上,如今天象再起,倒是很容易让人想到当年的事情。毕竟才过了四十年,好些老臣都是知道这件事情的。”
宁澄焕问:“你有什么主意?”
“有的时候,该舍的一定得舍。”宁澄荆沉稳地看着他,说话间字字有力,“这件事情,父亲只是帮凶,并不是元凶,咱们替唐家兜了这么些年,已经算是仁至义尽。大哥,凭咱们如今的权势,少了唐家也无甚大碍。要我说,咱们得弃车保帅,以大局为重。”
“可唐家涉及太多,中枢之内……”宁澄焕迟疑着还没说完,宁澄荆便打断,“纵然他们家在中枢内分布再广,那也并非姓宁,不能保证时时刻刻与咱们同心。大哥现在想的是如何保住他们,可他们却不一定想着如何让这件事避开咱们。永陵的事情咱们同样洗不清,倘若唐家为了保身,把事情都推到咱们这边怎么办?一旦落得个包庇纵容之罪,咱们又该去对谁解释?大哥怎可为了一族外姓而将咱们也搭进去?”
他条理清晰,句句在理,宁澄焕越想越觉得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宁澄荆看他已有动摇之心,又起身来对他一揖,道:“宁家的后路,就全系在大哥的一念之间了。”
“我再想想。”宁澄焕道,“这件事你不要插手了,我会处理好的。”
“好。”宁澄荆又恢复成那副谦逊的模样,仿佛方才展现出来的强硬都只是错觉,“大哥忙吧,我先走了。”
他提起裳摆跨过门槛,离开前回头看了一眼屋内的人。
但凡牵涉到这种利害关系,宁澄焕就不会坐视不理,这道理宁澄荆再明白不过了。
他收回目光,出去后便让人备车。
“四爷要出去?”小厮顺口一问,“要去哪里?”
宁澄荆道:“周塘街那儿有一家店的茶饼不错,我上次无意间路过,进去歇过一次脚。”
邑京里坊市遍布,街巷环绕,富庶繁华的大街多不胜数,从城防布局图来看,周塘街小得微不可见,它唯一让人熟知的,便是范氏祖宅坐落在这里。
昔年范家一族下狱,范氏祖宅就被朝廷收了回去,如今春闱案已经平反,范氏旧宅也重归旧主。
范棨一身孝服,逐一地将先祖牌位供奉于案上,作揖叩拜后便陈立一旁,将香火供案让给后面的人。
“先辈列祖在上,”范蔚熙跪在蒲团上叩首,他望着面前的一排牌位,说道:“范氏第十一辈子孙范蔚熙归家来迟,叩敬诸位先辈。”
在重建范氏祠堂的这几日里,范棨在族谱中为他更回了范姓。
继他之后,范芮也恭敬地上香磕头。范棨看着这一侄一子,心中忽然倍感欣慰。
“老爷。”新雇的下人急急地过来,对范棨道:“外面来了好些人,都说要给老大人上香。”
“也好。”范棨点头应允,“那就让他们进来吧。”
下人转身便去,不多时,祠堂之外就来了大批的人,他们衣着俭朴,发式单一,一看便知是些家中贫苦的白衣学子。
其中有一人率先对范棨三人一揖,道:“在下伍之校,是广文堂的学生,听闻范氏祠堂重建,特地来拜叩范公。”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袋沉甸甸的东西,双手呈给范棨,“我等感念范公创广文堂之恩,让我们这些贫寒学子能够接触到官学。这些钱是我们大家凑的,虽然不多,但我们也想略尽绵薄之力。”
“不可不可。”范棨面露难色,后退几步拒然不收,他已经有很多年不曾见到这么多的人,也很久没有与人客套地说谈,这一时竟然局促地不知道该如何再说。
范蔚熙赶紧绕到范棨身前,先将钱袋推还回去,又对这些学子道:“各位的好意,我们心领了,但若是祖父泉下有知,定然是不想收下这钱的。”
伍之校曾在颜清染的讲学上见过他一次,当时就觉得他的气质谈吐非比寻常,此时见他一身孝服,又称范茹为祖父,当下便又是一揖,“之校不知,公子竟是范公之后。”
范蔚熙回礼,淡淡一笑道:“蔚熙学识浅薄,不过是承先人之光才蒙受颜师教导,本质而言,我与诸位并无不同。”
他坚持不收钱袋,谢过之后便把案台前的蒲团让了出来,退避到一旁后悄悄地在范棨的背上顺了顺。
范棨看着他方才落落大方的模样,心中一时越加忏愧。
他缩在梁州这么多年,已经被世道抛却在外了吗?
“阿芮。”范蔚熙小声对范芮道,“你就在这里等着,我与叔父出去说几句话。”
两人遂一前一后地出了祠堂,范蔚熙问:“如今祠堂已建,叔父要将婶娘和可盈接来吗?她们也是范家的人,该见见列祖列宗。”
此处没了别人,范棨才能平心说道:“在梁州时,咱们都是靠着怀玉苟活着,如今这祖宅重新回来了,我若是接了你婶娘来,总不能继续倚靠着侯府过活。”
他想到刚才在祠堂里的事,叹口气道:“我身无长处,如今又惧怕生人,连句完整的客套之词都说不出来,方才如果不是有你,我还真不知该如何收场。”
范蔚熙忙说:“叔父切莫妄自菲薄,我是在外行走了这些年,才会一些交谈之词。叔父既然不想留在邑京,那预备何时回梁州?”
“我就怕圣上如今要留我在京。”范棨苦着脸道,“我没有做过一日的官,若是受恩荫入朝,只怕做不来什么事。你祖父如今配飨庙廷,若是让人知道我什么也不会,岂不是要折损他老人家的颜面?”
这话在理,叔侄二人同时陷入沉默。
少顷之后,范蔚熙道:“让我来吧。”
范棨问:“你想好了,真的要走这条路?”
“我蒙老侯爷和叔父的教养才有今日。一则,我为范氏子孙,本就有重振家族的责任,阿芮还小,这担子合该我先担起。二则,梁州多年来屡陷死境,怀玉在朝中无人可依,咱们眼下虽然不愁粮草,但长此下去不是可行之法。老侯爷一直不许怀玉外露身份,为的就是梁州和赵家的安危,这些说到底都是因为咱们在朝中无人相依。”
范蔚熙略作停顿,又道:“你们都说,如果世子还活着,老侯爷就不会去得那么早,至少还能有个缓和,怀玉不需要一个人撑管着梁州。如今的我,就好比世子在这其中的作用,若是我能在朝中谋个一官半职,这样的僵局就可打破。祖父毕生所愿还未达成,叔父,我想顺着这条路继续往下走。”
“这事太难了,孩子,你要想好。”范棨不忍泼他凉水,但依然要告诉他现在的境况,“谁人不知春闱案究竟是何底细?可这次若不是借着天象之说,若不是宁澄焕顾及着他的兄弟,这案子如何能翻得这样彻底?从古至今,皇权与世家就是盘根错杂地搅和在一起,这二者分不开关系,可是世家的势太大了,凭你一人白手起家,我真的担心你斗不过那群老狐狸。”
“如今你未入仕途,身上还有颜公学生这个身份,京中自然不会有人对你如何,可一旦你踏出了这一步,就再无退路可言了。这件事且不论我,就算是怀玉,她也不会同意你只身犯险的。”
范蔚熙何尝不懂,可时至今日,好似没有其他更好的选择了。
“你再好好想想吧。”范棨拍拍他的肩,“我先回祠堂去。”
范蔚熙驻足这里,一个人望着院中还未打理的残败之景怔怔出神,他深想之际,听到有人连叫他几声。
彭芒章最后一声落下,他才回过神来,仓促笑道:“原来是旭曦师兄。”
“想什么呢?叫你好几声都没反应。”
“没什么。”范蔚熙摇摇头,问他:“师兄今日怎么有空来?”
彭芒章道:“范宅重启,自然要来拜会一番。”
范蔚熙道:“师兄有心了,若是实在忙不开身,倒也不必这样勉强。”
彭芒章笑道:“我心甘情愿地来,怎么能说是勉强?你放心,我是诚心诚意想来给范公上一炷香。”
范蔚熙领他进去,上过香后又陪着出来,两人闲庭信步,漫无目的地说着话。
彭芒章问:“你如今恢复了姓氏,往后作何打算?”
“还没想好。”范蔚熙道,“这几日我总觉得恍惚,每日晨时睁眼,总要想想自己身处何处。我习惯了梁州的风沙,如今骤然来这富贵的皇城,日日无所事事,心中很是不安。”
“你受着赵侯的好,觉得不安是人之常情。”彭芒章想了想,把心里话如实说出,“你若是愿意,咱们可以在仕途中互相扶持。凭你的才识,连过三试不是难事,只要你想,我愿意去求老师出手,替你在朝中择个中枢去处。”
范蔚熙隐有心动,若是有颜清染出面,他就能省下不少弯路,而他如今正需要达到一个能快速帮到赵瑾的高度。可这念头堪堪冒出,就被他快速地煽开。
颜清染年事已高,他如何能为了一己之私再让恩师劳心伤神。
范蔚熙道:“这事我还要再想想。”
彭芒章道:“也好,你若是有事,可以随时找我。”
范蔚熙谢过他,彭芒章叹了声气,说道:“老师当年建议我去御史台,多半也是想到了范公之冤。这些年我不常在京,游走在地方州郡时,总能听到些怨声载道之声。这些地方官多与中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轻易不好查。宗政开的案子,若不是柳玄文急于撇开自身主动抛出那么一笔账册,只怕我也是有心无力。如此想想,你不入仕途,就不必面对这些勾心斗角的腥风血雨,倒也是件好事。”
两人绕着身旁这片布满了水草的池塘走了一圈,范蔚熙无声地听着,在走完这个萧瑟的院落后,感慨道:“师兄这些年,也是颇不容易。”
“虽然是难,但有老师的声望在,这几年倒也并不是特别地难……”
彭芒章好似看到了谁,说话突然一止,范蔚熙顺着他的目光看去,见宁澄荆站在十步之外的树下。
第113章得舍
范蔚熙与彭芒章对视一眼, 后者想了想,先走了过去, 微笑问道:“宁兄怎么来了?”
宁澄荆对他二人颔首点礼,看着范蔚熙道:“原来你是范公之孙。”
说到这个,彭芒章脸上便闪过一丝尴尬,他没想到过春闱案会有重审翻案的这一日,是以当日在颜清染的讲学上,为了省些不必要的麻烦,他并未对宁澄荆点明范蔚熙的身份。
范蔚熙还是有礼度地对他施了个揖礼,问道:“翰林今日前来,也是要为家翁上一炷香吗?”
宁澄荆道:“我已经上过了。”
范蔚熙点点头, 正要再说,宁澄荆就道:“方便吗?我想与你说些事。”
彭芒章便对范蔚熙道:“那我就不多留了,蔚熙,好生珍重。”
“师兄也是。”范蔚熙冲他一笑,等他离开后, 问宁澄荆道:“翰林想与我说什么?”
他们二人只见过一面, 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范蔚熙想不到他为什么要专程来找自己。
宁澄荆道:“我虽然是老师外收的, 可说起来,我与你也算是同出一源。方才我在范氏的祠堂里,看到了很多广文堂的学生, 他们都是来感念范公恩情的,好多人上香之后也不离开,就这么站在院子里, 好似这样就能与范公多接触片刻。”
范蔚熙问:“翰林究竟想说什么?”
宁澄荆道:“我其实很景仰范公的为人,他光明磊落, 是真正要为贫寒之士谋出路。旧案如今既然已经平反,我想问问你,会不会踏入仕途?”
范蔚熙很轻地笑了一声,直白道:“翰林这就已经开始拉拢我了吗?”
宁澄荆沉默片刻,问道:“如果不是呢?”
范蔚熙没懂他的意思,“不是什么?”
宁澄荆道:“倘若有个清明的朝政,你会入仕吗?”
“清明?”范蔚熙闻之好笑,“翰林不觉得这话很假吗?”
“好。”宁澄荆没头没尾地说了这么一声,他看着范蔚熙,不多时又重复道,“好。”
范蔚熙满心莫名,正想要问,宁澄荆转身就走。
“哎——”范蔚熙刚刚出声想叫住他,但这字音才从喉腔中出了一半,又被他生生咬住。
算了,与宁家的人,实在是没什么好说的。
范蔚熙就此作罢,当下又往祠堂而去。
周塘街街尾一角,一辆马车缓缓停下,秦惜珩自车驾中下来,进了一家酒肆。
秦佑晃着一把折扇凭栏而坐,听到身后的动静时,转头来看了看,笑道:“我险些以为那封信是假的。”
“那五哥不是也来了?”秦惜珩在他身边坐下。
“有人跟着吗?”秦佑问。
“去了一趟风花雪月。”秦惜珩道,“四哥现在一心念着相门寺的佛经,早晚不着家。我从那边绕了一圈过来,没见着盯梢的人。”
秦佑问:“百花大街不好吗?干嘛约在这儿?这地方要不是你说,我压根儿就不知道。”
从此处可以看到范宅的大片屋舍,秦惜珩道:“怀玉今天来给范公上香,约这儿方便我们一起回去。”
她说着,睨看秦佑,“你去百花大街光明正大,总不能让人觉得我也要去那里寻花问柳。”
“怎么不能?”秦佑故意道,“年初的时候,你不是还去过揽芳楼?当时可是好些人都知道,阿瑾也是在的。怎么,你忘了不成?”
“我……”秦惜珩脸上顿时青红一阵,反驳道:“我那次不算!”
“行,你说不算就不算吧。”秦佑也不再逗她,慢慢正色起来,“我想问你件事,你必须对我说实话。”
“什么事?”
“你对赵瑾,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秦惜珩道:“自然是真的。”
“稀罕啊。”秦佑有些不信,“你当初不是对谷怀璧要死要活的?怎么去了一趟梁州,就对赵瑾这么死心塌地了?你看上他什么了?是那张脸,还是他床上功夫不俗?”
“五哥!”秦惜珩脸色一寒,“我与怀玉之间,容不得你这样玩笑。”
“好好好,你这丫头,护起短来可是一点情面都不给。”秦佑看她真的动怒了,马上便收起那份戏谑,问道:“他都告诉你了?”
秦惜珩嗯声,脸上还覆着一层寒霜。
“你选择帮他,岂不是要与皇后和太子敌对?那可是你从小喊到大的母后和哥哥,你舍得?”秦佑又问。
“我拿的是十全十的真心,可人家未必愿意十全十地待我。到底不是亲生的,利用起来也不会手软,她算计我的时候,可从来想不到‘舍得’二字。”秦惜珩冷冷一笑,一副云淡风轻的模样,“我很早之前就知道宁家人有多偏执,可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份偏执是没有尽头的。只要不达目的,他们就会无限次地威逼猛压。”
“阿珩。”秦佑看着她的眼睛说,“你一贯就是胡搅蛮缠,今日听你用这样的口气说话,我忽然觉得有些怕。”
“怕什么?怕我反咬你一口?”秦惜珩喝了一口已经沏好的花茶,道:“你该庆幸我不是皇子,否则就不会心平气和地与你坐在这里商谈了。”
秦佑道:“你是宁家堆子里长大的,我说怕你,自然是怕你也如他们一样偏执狠辣。而刚刚你说话时,我总觉得面对的是一把冷血的刀。”
“因为人是会变的。”秦惜珩道,“当你还没被逼到那个境地时,你就不知道周围暗藏了多少手段。今日我只是跌了一跤,可明日我不能保证我不会头破血流,因此在这之前,我得有我自己的刀。”
“有胆识啊。”秦佑鼓鼓掌,问她,“那你想怎么帮我?”
“我有一条商路。”秦惜珩将宗政康与淮州的一切和盘托出,秦佑听得轻轻嘶声,看她的目光都变了。
“你这丫头,胆子还真的大。”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秦惜珩道,“只要我兜得紧,就不怕走漏风声。”
“下一步有什么打算?”秦佑问。
秦惜珩道:“我就是因为想不到,所以才要来问你。怀玉空有剑西兵马,在朝中却是孤立无援,所以当剑西粮草紧缺时,她连个说得上话的人都没有,全得靠着自己来补贴军用。”
“这事不好办。”秦佑道,“朝臣但凡与边臣有个往来,那就逃不脱被人弹劾。我如果不是花天酒地不学无术,太子早杀我八百次了。”
“父皇没有对你透露过什么?”秦惜珩问他。
“你知道父皇为何痛恨宁相,这么多年却又以礼相待吗?”秦佑问完,直接解释道,“因为世家之间彼此联姻,他们牵一发而动全身,而且这么多年来,他们相互扶持。这些人不能轻易去动,否则朝中的窟窿难以补全,政令无法下放到各州各郡。你想想,中枢里有多少世家之人?这些人如果没了,朝廷就空了。”
“逐一而破呢?”秦惜珩问。
“你能想得到,父皇就想不到吗?”秦佑望着她叹气,“他们官官相掩,就是要将权柄捏在自己手里。范相当年提出在国子监下另立广文堂时,反对的言论几乎要将范宅给淹了,他们为什么要反对?还不是因为这些贫寒之人一旦入仕,抢走的就是他们袭给后辈的饭碗。所以你看今日——”
秦佑冲范宅的所在之处努努嘴,“广文堂的学生几乎都来了,如果没有范相的这份坚持,他们哪里能触碰到官学?”
“那怎么办。”秦惜珩喃喃,“真的就无解了吗?”
“也不全是。”秦佑道,“如果世家之间生出嫌隙,就有瓦解他们的机会。”
秦惜珩问:“怎么做?”
“现在可能有法子了。”秦佑从范宅那里收回目光,对她道:“永陵的事情传开了,这件事若是有记录,也不至于闹成现在这样。他们只怕没有想到,当年极力压下去的事情,如今竟然会成为他们的一道催命符。”
“可唐觉五已经死了好多年了。”秦惜珩皱眉,“永康二十二年距今都快四十年了,现在又能查出些什么?”
秦佑从容道:“死人开不了口,但不是还有活人吗?只要事情真实存在过,就不怕活人没有破绽。”
唐渠乘着小轿在宁宅前落下后,忙不迭地让人去叫门。
宁澄焕似乎早就料到他会来,这几日除了进宫朝圣,余下的时间几乎都待在书房。
“耀之!耀之!”唐渠见着了他,顿时连仪态也顾不上了,着急说道:“永陵的事,得想想办法啊。”
“这件事你查过没有?”宁澄焕问他,“源头是哪里?从谁嘴里出来的?”
唐渠愣住,旋即道:“现在不是追究这些的时候了,咱们得想法子把这件事绕过去。”
“绕过去?”宁澄焕看着他,突然一笑,“你想怎么绕过去?”
“就……得想啊。”唐渠看着他这个笑,觉得瘆得很,当下就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宁澄焕问他:“你叔父当年隐瞒过别的什么没有?”
唐渠道:“我知道的,你也都知道。当年宁老大人帮忙摆平此事后,叔父没有再对这事提及半个字。台院已经在协理大理寺督查这事了,只怕是整个工部都躲不开查问,耀之,你可有什么应对之策?”
宁澄焕淡淡道:“当年出事的时候,你还是个没入仕途的公子哥。身正不怕影子歪,这事又不是你做的,你担心什么?”
唐渠听他这么轻飘飘地说着,愈发急了,“耀之你这是说的什么话?此番多半少不了去永陵实探,若是看不出异况还好,倘若被看出来了,我唐家就是首当其冲要被重查!你叫我如何不担心?”
宁澄焕道:“你叔父都入土多久了?即便永陵现在查出了什么,那也是死无对证。”
唐渠道:“即便死无对证,那也是要归咎在我头上。”
宁澄焕状作深思地想了一会儿,问他:“你就真的没有半分主意?”
唐渠呐呐地“嗯”了几声,道:“我叔父当年是督建永陵的总督,他下边自然少不了跑腿的人,我想着,不如把这事情甩到那些人身上。”
宁澄焕脸色一沉,道:“你还真是急病乱投医,还嫌这事闹得不够大?”
唐渠没主意了,问他:“那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宁澄焕问:“当年倒卖出去的汉白玉和采购的石材,你府上可还有出入账的记录?”
唐渠忙说:“这个自然是有的。”
宁澄焕道:“明日你把账本给我,我看看能不能在这账目上做点手脚。”
唐渠道:“若是这样,那我直接让人去做也行。”
宁澄焕道:“你方才不是还急得很吗?生怕下一个就查到你府上。就这么点工夫,你要怎么改写这两笔巨额记录?吃喝嫖/赌也不可能有这样大的花销吧?”
唐渠一想也是,于是不疑有他,点头道:“好,我明日就将账簿拿来。”
宁澄焕嗯声,忽然道:“我记得,徐荻是不是很为他那长子头疼?”
“好像是吧,他那长子不是一天到晚闹着要做什么侠客游走四方,行侠仗义吗?”唐渠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扯上徐荻,多问一句,“你问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刚刚不知为何想了起来,随口问问罢了。”宁澄焕又看着他,说道:“你且放宽心,即便是查问你,你只要抵死不认,台院就拿不到证据,没有证据,他们就没法在大理寺递送陈词。”
“好。”唐渠听他这么说,略略放了心,“我现在就回去找一下当年的账簿。”
“嗯。”宁澄焕喊来小厮送他出府,唐渠才走出这书房没多远,迎面就碰上了宁澄荆。
“宁翰林。”唐渠对他点头一礼。
“唐尚书什么时候来的,怎么不多坐会儿?”宁澄荆笑问。
“我叨扰耀之许久了,就不再坐了。”唐渠错开身让他先过,宁澄荆便微一低头,从他身边过去,说道:“唐尚书慢走,我找大哥还有些事要说,就不送你了。”
唐渠客套地摆摆手,“翰林去吧。”
宁澄荆进了书房,问道:“唐尚书为了永陵的事情来的?”
“不然呢。”宁澄焕摆了一局棋,黑白二子参差交错着毫无规律地排开,他的目光从天元处的黑子往外扩,继而手上一动,拿走了右下角的大片白子。
“大哥不用觉得可惜,若是没有这个‘舍’,我们又何来的‘得’?”宁澄荆在棋盘对面坐下,“刮骨剜肉虽然痛,但若是医治沉疴,就必须得断去这些腐肉。”
“我并非是不舍,而是觉得有些力不从心了。”宁澄焕叹完气,又说,“罢了,无非是局势更迭继续演进而已,没了唐渠,自然还有下一个好子。”
第114章前路
赵瑾拜祭过范茹, 心里还记挂着与秦佑约谈的秦惜珩,正想先去那间酒肆看看, 忽见范蔚熙给她递了个眼神。
“什么事?”赵瑾跟着他出来。
“你何日回梁州?”范蔚熙问。
“说不好。”赵瑾摇头,“我若是只有一个人,倒是能有千百种理由回去,可阿珩那边,皇后怕是还要留她一段时日。若是留她独自在邑京,我总觉得放心不下。”
她说完,也顺口问范蔚熙:“你们呢?还回梁州吗?”
范蔚熙道:“叔父要带阿芮回去的,毕竟婶娘和可盈还在梁州。”
他只说范棨和范芮,并没有提到他自己。
赵瑾问:“那你呢?要去沧州侍奉颜老先生吗?”
范蔚熙道:“不, 我想留下来。”
赵瑾一时没听明白他的意思,等到有所领悟,嘴已经比脑子先一步问道:“你要留在邑京?你想参加科考?”
范蔚熙嗯声,“我想帮你。”
“不行。”赵瑾毫不犹豫就拒绝,“范家清白才多久啊你就要再次冒险往火坑里跳。这事没得商量, 我不同意。”
范蔚熙道:“叔父已经有了年纪, 再也禁不住折腾了。阿芮还小, 什么都不懂。即便不是为你, 我也要考虑我范氏一族,难道我要坐视不理吗?要让范家的门楣彻底凋零吗?怀玉,我们总不能一直这样靠着你。”
赵瑾反问:“为什么不能一直靠着我?”
范蔚熙一时语塞。
赵瑾道:“我从来没把你们当过外人, 更何况,我还叫了你这么多年的哥。”
她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缓缓静心, 又说:“你不会不知道吧,祖父当年为我策定这条路的时候, 是想让我嫁给你的,可他也没想到,我压根就不能生育。祖父在他操持的最后一年里,为我择好了后路,也为梁州择好了后路,他希望我与你能有个接管梁州守备军的后辈,可是啊,天意不允。”
范蔚熙沉默半晌,说道:“我一直都知道。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我刻意游走在外。我不是在躲你,我只是想出去多走一些地方,看看能不能为你谋一条别的路。”
“哥。”赵瑾轻轻喊他,“这么多年我都挺过来了,不至于到现在就撑不下去。我有拿你当家人的,你一直都是我哥,所以你们可以一直靠着我。只要我还撑得住,就不会让你们担惊受怕。”
“你不用这么要强的。”范蔚熙看着她道,“以前我没有这条路可选,所以帮不了你,可现在我能试试了,你就不要硬撑。”
赵瑾垂眸看着脚尖,须臾才说:“那也不是现在。你先等等,我直觉现在不是好时机。”
范蔚熙看她良久,还是妥协下来,“好。”
赵瑾在他肩头一拍,笑道:“这么勉强做什么?我又不是不让你帮我,只是让你迟几年帮我而已。”
范蔚熙无奈地在她额上一戳,“你啊。”
赵瑾道:“那你就继续去外面游吧,看看能不能给我找个更好的出路。”
在他们闲谈的时间里,前来祭拜范茹的人几乎都已上香完毕。范棨对着这些人深深揖礼,赵瑾隔着人群的缝隙看着,对范蔚熙道:“早些带先生和阿芮回去吧,邑京的水太浑了,一个不慎就会成为旁人借刀杀人的利刃。”
“嗯。”范蔚熙点头,“晚些时候我会与叔父再说的,你也是,要当心。”
秦佑与秦惜珩还在说着话,便闻楼下的周塘街忽然传来喧嚣。
“看来是结束了。”秦佑瞥了一眼,见范宅门前乌压压地涌出了一群人。
“方才还没说完,你如今在中枢内渗入了多少?”秦惜珩叩叩桌面,将他的注意拉回来。
“没有。”秦佑道,“中枢里盘根错节,我没敢贸然伸手。”
秦惜珩便问:“那不如这样说,你现在在哪些地方埋了人?”
“也没有。”秦佑苦笑一下,“我不过是个没有实权的亲王,谁愿意为我所用?不过是仗着平日里有几个钱,查事情方便而已。”
“那你这路,可真是有够难走的。”秦惜珩顿觉头疼,这就是一盘毫无转机的死局,若对手永不出错,便全无扭转可言。
门外这时不轻不重地传来两阵叩击,两人同时看去,赵瑾便推门进来了。
秦惜珩给她倒了杯花茶,赵瑾就在她身边坐了,问道:“说什么了?”
“说这路不好走。”秦佑咬了一口茶饼,咽下后抿了点茶,问她:“范宅今日的人挺多吧?”
“嗯。”赵瑾喝着茶,问道:“殿下下一步有什么打算?”
“我想等永陵这事的结果。”秦佑道,“这事肯定没那么简单,如果朝中因此出了几个空职,我想推几个广文堂出来的人上去。”
赵瑾问:“你推?”
秦佑只得换个说法,“好好好,父皇推,行了吧?”
赵瑾道:“那就劳烦殿下看着一二了,毕竟中枢的事,我可真是一点也不熟。”
“知道了。”正事已经谈到了尾声,秦佑有意对赵瑾道:“晚上请你吃酒,去不去?”
“不去。”秦惜珩已经代为答道,“怀玉晚上还要陪我,五哥你自己去吧。”
秦佑便看了赵瑾一眼,赵瑾手一摊,左右嘴角都往上扬着,说道:“我听我妻的。”
“行啊你。”秦佑一副有气不能出的憋屈模样,“就你有美人是吧?我晚上喝酒,一屋子都是美人!”
赵瑾笑眯眯道:“那我就不去与殿下争辉了,殿下,慢走不送啊。”
秦佑甩袖便走,厢房这下没了别人,赵瑾便往秦惜珩那侧又靠了靠,问道:“先回去?”
“再坐会儿。”秦惜珩吻她一下,继而来问:“范先生说了何时回梁州吗?”
赵瑾道:“大概还要几日,今天来的多是广文堂的学生,后面几天怕是还会有朝官过来。说到这个,咱们什么时候回去?”
秦惜珩的眼睛便暗了几分,道:“我试过母后的意思了,她想让我有孕,然后留在邑京养胎。”
赵瑾心跳一缓,手心里骤地全是冷汗。
两人默契地安静了几息,赵瑾吊着一颗心问她:“那你是怎么说的?”
秦惜珩道:“我什么都没说。”
若是从前不明究底,她或许真的要赵瑾与她试一试,可是现在知道了一切,她就再也开不了这个口。
“对不起。”赵瑾抱着她,贴着她的耳廓说道,“我什么也帮不了你,什么也给不了你。”
“跟我说什么对不起。”秦惜珩抬头,见赵瑾的眼尾已经泛上了淡淡的湿红,故意笑着打趣她,“怎么,令车宛闻风丧胆的赵侯,原来喜欢哭鼻子?”
赵瑾被她惹得一笑,心里的忏愧便消退了一半。
秦惜珩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现在只是还没找到那条路而已。其实五哥刚刚说得没错,我也想看看永陵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
楚帝在海晏殿看着奏折,他的眼睛还盯着奏折上的那些文字,左手习惯地伸到御案的一角,却拿了个空。
他这才稍稍移眼,见那里空空荡荡的没有茶碗。
“来人。”他喊了一声,便有内宦进来,问道:“圣上有何吩咐?”
楚帝问:“茶呢?”
内宦连声应是,急急就去。
因着修德暂改的一切,如今五日才早朝一次,其他时日若是有事,便是朝臣以奏折来告。楚帝看着案头这几摞还没看的奏折,顿时觉得心力交瘁。
他将手上这本往御案上一扔,不想看了。
“圣上歇会儿吧。”前来送茶的是宋仲孝,他左右看看,正要问什么,楚帝便道:“他出宫去了,这两日不回来。”
宋仲孝点了点头,没有再说。
楚帝小啜一口茶润了润嗓,喊他:“哥哥。”
宋仲孝错愕,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
楚帝笑道:“朕小的时候,那会才多大?五六岁吧,你就被先帝拨了过来。朕记得朕叫了你好长时间的哥哥,旁人怎么纠正都改不过来。你那时多大?”
宋仲孝道:“该是十岁。”
楚帝感慨,“你都跟了朕四十多年了。”
“是啊,”宋仲孝也是慨然,“竟然已经四十多年了。”
楚帝道:“春闱案平反后,朕连续几夜都梦到了少时。那时候大家都在,朕还总和灵浚阿霁他们赛马,范相和老师就坐在场外,喝茶看着我们。有几次,朕与太后闹了些不快,便不想住在宫里,于是去了范相的宅子,还吵着不愿回宫。”
宋仲孝道:“臣记得,圣上但凡是去范相家中,都很高兴。即便是与太后有矛盾,出了宫也不会再想了。”
楚帝道:“因为范宅与别处不同,朕每次去,就觉得是回家。既是回家,又怎会把不快的情绪带回去。”
宋仲孝道:“好端端的,圣上怎么说起这个了?”
楚帝道:“他在的时候,朕不敢说。”
宋仲孝便知他指的是谢昕,笑道:“圣上这是想范相了?”
楚帝道:“一直都在想,最难熬的时候,就是靠着想撑过来的。朕还一直记得与阿霁初见的时候,范家上下,也就只有他一个人对朕摆着张冷脸,毫无礼教可言。朕那时也是看到他就来气,范相那么重礼仪教导的人,偏偏就对他一直纵容,还让朕不要与他计较,后来连阿棨也偷偷抱怨,说他们家这四个儿子里,好似只有阿霁才是亲生的。”
宋仲孝也记得这些事,笑道:“圣上那时候与三公子一直不对付,后来怎么就好了?臣当时还奇怪了许久。”
楚帝道:“他突然找朕喝酒,那次喝过之后,他对朕的态度就好了不少,虽然还是不冷不热,但至少会讲点礼数,也不知道是不是范相对他说过什么。”
宋仲孝道:“或许真的是范相暗中提醒过吧,圣上毕竟是天子,三公子这态度若是传了出去,怕是范相也受不住御史台的弹劾。”
楚帝与他说了这么些旧话,心里便畅快了许多,他拿起一本新奏折,才看了两行,脸色便又暗沉了下来。
他忍着气把上面的字看完,却又觉得忍无可忍,直接将这封奏折扔了出去,恨骂:“混账!”
宋仲孝赶紧替他捡起,忐忑问道:“圣上为何动怒啊?”
楚帝怒道:“程新禾多次提出征讨赫尔部收回端城,可他们每次都说国库拮据账目赤字。朕现在说要增加矿税充盈国库,他们又说此举是收刮民脂民膏,要压榨百姓的血汗!当朕看不出他们的心思吗?中州道的那些矿场,哪一个不是与他们这些人沾亲带故!”
宋仲孝只是听着,并不知道该如何相劝,他叹口气,心想若是谢昕今日没有出宫就好了。
楚帝说完,这时又想到赵瑾上次请命西征,心中越发觉得对她不住,怒急之下竟然吐出一口血来。
“圣上!”宋仲孝当即吓得魂飞魄散,快步过来扶好了他,正要大声叫人,就被楚帝按住了。
“不要声张。”楚帝觉得眼前发黑,但还是强忍着一口气吩咐他,“朕就这么靠一会儿,你去找个御医来,记得,不要声张,这事对谁都不要说,他……他也一样。”
“是是。”宋仲孝连连点头,出去之前又努力调整了一番情绪,在回看楚帝一眼后,快步离开了这里。
第115章秘辛
赵瑾次日一大早就着急来了揽芳楼, 行走在密道之中时,她深吸了一口气, 整个人不禁微微颤抖。
夜先生要见她。
她自己也不知道为何会生出紧张之感,这是临阵而战时都不曾有过的张皇失措。
密道尽头是她多次与沈盏碰面的地方,那里现在多了一个陌生的背影。赵瑾屏息住一口气放松了心,就见沈盏起身来对她施礼,敬喊一声:“少主。”
赵瑾微微颔首,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个并不回头的背影上,她在沈盏身旁坐下,这一次借着烛火昏暗的光线,终于看清了夜先生的面容。
“你……”赵瑾愕然几分, 觉得此人的样貌有些面熟,却又实在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遂问道:“我是不是见过您?”
杜琛笑道:“你身上这件天蚕丝的料子,还是出自云霓堂之手。”
赵瑾被这一语惊醒,豁然记起了在侯府时与杜琛的那浅薄一面。
“是这样。”赵瑾呢喃几声, 还不太能迅速接受。
“沈盏说你一直想见我。”杜琛道, “现在见到了, 还有事情要问我吗?”
赵瑾逐而想清楚了一切, 她定定心,先问:“您一直守在云霓堂?”
杜琛点头,“嗯。”
赵瑾又问:“您见过先生了吗?”
杜琛道:“不曾。”
赵瑾道:“范家如今平反了旧案, 你们分开了这么多年,为什么不见一面?”
杜琛问:“是阿棨让你来问我的?”
赵瑾道:“先生说,您或许觉得现在不是见面的最好时候, 他虽然很想见您,但是也遵从您的想法来, 只要你们都还活在这世上,就不怕没有重见的那一天。”
杜琛道:“现在确实不是见面的时候,范宅重启,祠堂重建,这些事情做起来并不容易,也没有一日不是在吸引着外面的目光。我不露面,才是保全他最好的方式。”
赵瑾又问:“圣上身边的那位谢常侍呢?你们这些年有关宫里的消息,都是从他那里来的吗?”
杜琛并不否认,道:“当年案发后,我本以为范家上下只有阿棨和蔚熙幸免于难,后来才知道他被圣上从牢狱里换了出来。”
赵瑾道:“我一直没懂,圣上既然对您的陪读都这样重视,那么定然也一直没有放下过范家的其他人。您能与谢常侍联系上,那又为何不见圣上?”
杜琛道:“有些人,相见争如不见。”
赵瑾默然半许,还是觉得要先问正事,“您是何时注意到燕王的?”
杜琛道:“谢昕说的。”
赵瑾道:“我问过燕王有关庚子血季的事情,他说是因为收到了一封无名的供词。那份供词我看过,应当是瀚海部的一个领兵所言,审讯人是邝成惟。”
杜琛直接道:“那份供词是我给他的。”
赵瑾问:“既然能拿到这样的供词,是不是说明这案子有转机?”
“我原本也以为会有转机,可我还是低估了他们。兵部的陈书那么多,很容易就能拿到我父亲的手迹,那封伪造的信件,就是他们拿纸蒙在我父亲留下的字迹上,一笔一划描出来的。至于私印,他们买通了家中的下人,就这样偷到了父亲的私印图样,然后伪刻了一枚一模一样的。”杜琛眼中的光斑泯灭,他克制着自己沉住气不要吓到赵瑾,却在说话时依然如一头暴躁的野兽。
“什么叫铁证如山?那是在我父亲看到那封信的时候,险些也以为那真的是出自他自己之手!他百口莫辩,反驳不出一个字。”杜琛几乎声泪俱下,他一个人守着这无人可说的冤怼太多年了。
赵瑾屏息着不敢出声,只是默默地低下了头。
杜琛隐忍的情绪已到最盛,说道:“所有人都被他们骗了,这个局无人能破,如果不是我安插了那么多夜鸽的话。”
赵瑾这时问道:“您派人去过朔北?”
杜琛道:“我始终不信父亲会做出这种事情,这么多年,我一面查找着当年的线索,一面收留了好些庚子血季后的遗孤。我养着他们,将他们派到大楚的四面八方,年复一年地借用这些耳目打听消息。”
“建和三十五年,邝成惟大胜瀚海部,俘获了好些瀚海部的兵。他挑了头目进行审问,其中就有个叫希拉安的人。”杜琛说到这里,看了赵瑾一眼,“你既然看过那份供词,想必也从燕王那里看过当年的伪造信件。那些信的抬头与落款,都是奈卜桑,这人是瀚海部当时的第一大将,而希拉安就是他的儿子。”
赵瑾想了想,问道:“既然邝成惟是审讯人,那这份供词为什么没有告知圣上?”
杜琛道:“邝成惟是前兵部尚书郑若谦一手带出来的,他成名早,与华展节曾是叱咤朔北的双璧。我父亲被状告通敌时,邝成惟曾出面求情过,可这非但没有任何帮助,反倒让他成了宁据的眼中钉。这些年他之所以迟迟不回京,正是因为这京中已经没有他的容身之处了。他远远地留在乌蒙,反倒能够保住一条命。”
“我在朔北插入人之后,便以昔日文家子的身份给他去过密信,旧事重提,邝成惟因此格外注重这件事。他提审过希拉安后,从他口中得知奈卜桑从未与大楚的任何人有过勾结,真相自此大明。”杜琛忽地自嘲一笑,悠悠叹息道,“你是不是也觉得很可笑,事实的澄清竟然是从一个外邦人口中而出。”
“这份供词出来的时候,是我去信拦下了邝成惟,不让他外露半个字。这份供词只是一份佐证,即便我将它拿出来,也不能彻底平反当年的事情,在我没有绝对的把握之前,我不想再看到有人牺牲了。这世上不会有永不透风的墙,纵然宁据当年将这件事做得再天衣无缝,那也一定会留下些痕迹。”
赵瑾忍不住插嘴一问:“您将这份供词透露给燕王,是想让他也参与其中,一起查找漏洞?”
杜琛道:“我在这件事上耗费了太多年,极有可能会因为处于局中太久而忽略掉细枝末节的小事,如果有个人能从头进行,有些灯下黑的蛛丝马迹,或许反倒能被发现。”
赵瑾问:“是不是就在这个时候,线网断了?”
杜琛垂下眼,极不甘心地说了一声“是”,赵瑾又问:“邑京和岭南当时损失惨重,那朔北呢?”
又是短暂的一声叹息后,杜琛说道:“岭南的风声传来时,我直觉不大对,于是赶紧让人去给朔北送了信,所以保住了留在朔北的人。可我那时候太轻敌了,以为宁澄焕不过是强弩之末不足为惧,并未对邑京的线网采取转移之策。然而等到事态突起,早就为时已晚,绮霞楼团团被围,邑京的暗伏几乎全军覆没。我当时担心宁澄焕还会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因此不敢再与朔北和剑西递送消息,直到一年前,我觉得线网已是足够安全,才试着给你们去信。当然,朔北那边我也一并问了问。”
赵瑾问:“您去朔北见过邝成惟吗?”
杜琛摇头,“邑京的事情太多了,我放心不下,从来都不会离得太远。”
赵瑾听了这么多,一时想不到还有什么要问,只是伤神地叹气,“我觉得现在好似一摊死局。燕王在朝中毫无根基,我在朝中也没有半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一时想不到做什么能帮他,先生,您有法子吗?”
杜琛道:“这要看圣上的意思,这世上能给予生杀大权的,也只有圣上。”
赵瑾当下就明白了,“多谢先生指点。”
杜琛笑了笑表示没什么,问她:“你们预备何时回梁州?”
赵瑾道:“我想让先生带着蔚熙和阿芮先走,只是不知圣上应不应允。”
杜琛听着她话里的意思,问道:“那你呢?还要继续留在邑京?”
赵瑾想到秦惜珩,声音便带了一份暗哑,“我不想将公主一个人留在这里,看皇后的意思,怕是还要留她多住些时日。”
杜琛道:“怀玉啊,不是我泼你冷水,而是你要知道,一切需以大局为重。”
这话的意思便是让她舍弃秦惜珩,赵瑾当下便生了逆反之心,想也不想便道:“那我想问问先生,何谓大局?”
杜琛没料到她会这么顶嘴,当下愣了愣。
赵瑾略带严肃道:“先生,我是不可能舍下公主的。她跟着我在梁州大半年,帮了我不知有多少,可她却从未问我索要过分毫。此等忘恩负义之举我做不来,也请先生以后不要再针对她。”
杜琛看着她的面容,良久后点头,“我不逼你,你自己心中有数就行。”
赵瑾绷着的脸慢慢松弛下来,她起身来对杜琛一揖,“耽误先生这么久,我就不多留了。京中龙潭虎穴,先生也要好生珍重。”
等她离开好久后,沈盏才小心地看了杜琛一眼,不知道该不该说点什么。
“想说什么就说吧。”杜琛道,“在我面前还藏着掖着。”
“也没什么。”沈盏道,“少主方才的脸色不大好,属下是怕主上心里不痛快。”
杜琛淡淡一笑,“难为你,还这么考虑我的情绪。”
沈盏见他并无任何不快的模样,便放宽了心,说道:“信已经在送去乌蒙的路上了,主上现在去信,是想要邝老帮忙做什么吗?”
杜琛道:“燕王在朝中无援的事,我已经想过很久了。之前是没有时机,再加上朝中一时很难插人。可现在时机来了,永陵一事牵涉的人只怕会不少,等没了这些人,朝中就能松散许多了。眼下来看,唐家摆脱不了关系,一旦失了唐家,宁澄焕便少了朋党,短时间之内,他没法迅速将这些空缺填补起来。”
九月的乌蒙已经迎来了一场薄薄的落雪。
校场上声势喧天,乌蒙的守备军们身着单衣在寒风中操练,整齐一致地喊着口令,热血沸腾着将汗都逼了下来。
邝成惟扶着挂在腰间的长刀,在他们身边走过,他的目光一一扫过这些将士的面孔,更改着口令喊道:“列阵!”
守备军们鱼贯而动,眨眼间就从十列纵排的方阵变换成了十二人一组的小队。
一名小卒这时快跑着从他们旁边经过,在邝成惟身前小声道:“将军,主子有信来。”
邝成惟严厉的眼神顿时一滞,继而便露出几分难以言说的激动。
“嗯。”他唯恐被人看出些什么,便按捺住情绪轻轻点了点头,给了个眼色让小卒先去帐内。
“继续练,都给我打起精神来!”邝成惟看着眼前的这帮兵,又作势大喝一声后才转身往帐子里去。
这小卒叫做明璃,是杜琛很多年前就安放在朔北的一名夜鸽,为了能与邝成惟顺利接上线,他一直以后备营无名之卒的身份待在乌蒙。
“将军。”明璃见邝成惟进来,赶紧从铠甲内层掏出一封信给他。
邝成惟着急看完,眼中隐现担忧,问道:“邑京当真一切太平吗?”
明璃道:“主子说无事,应当就是真的无事了,否则也不会隔了两年才再次给将军来信。”
邝成惟将信仔细收好了,说道:“这两年我也想回京看看,可又担心会在无意间打乱他的计划,加之北境这一线始终无法令我放心,唉。”
明璃安慰道:“将军莫要心急,主子筹谋这么多年,如今想必已有更进一步的计策。连范相当年的春闱案都能重审重查,那咱们离还原庚子血季的真相只怕也不远了。”
邝成惟闭眼可见他亲眼目睹过的那一切,再说话时便带上了浓浓的鼻音,“不,这件事只怕很难公诸于众,我们其实都很清楚一点,那就是希拉安的证词并不算可靠,单就他外邦人的这个身份,便无法令人全然相信。他招供的那些最多只能让我们知道事情的究竟,却绝不是拿来作为拍案定板的绝对证据。”
“那……”明璃便是一慌,问道:“这件事岂非要一直这么蒙冤下去?”
“我是从那个时候过来的,很清楚那些所谓的证据究竟是什么,当时连文泽瑞都无话可说,便更加坐实了他通敌瀚海部的言论。”邝成惟迄今难忘一切,时间越往后走,留下的痕迹就越发地淡,“这事说不出个定数,至少在如今被宁澄焕把持的一切里,任何与翻案相关的做法都是徒劳。”
他把杜琛的信折好了准备收回,明璃提醒道:“将军,这信还是烧了吧。”
“也好。”帐子里就生着火盆,邝成惟便直接将信连同信封都扔了进去。
星点红光的炭火遇着纸就蹿出了火焰,眨眼间便将一切都化成了灰烬。
第116章乌蒙
明璃走后, 邝成惟一个人对着火盆里重新归于点点星火的木炭发呆。
“报——”帐外忽来一阵中气十足的喝声,“禀邝帅, 末将程新忌如期完成军令,现前来复命。”
邝成惟回神,隔着帐帘喊了一声“进来”,程新忌这才入内,将一份军帖递交给他。
“禀邝帅,此次的马匹皆已清点完毕,共计四百二十二匹。”程新忌在他翻看军帖时先行汇报。
“嗯。”邝成惟随意翻了翻,并不多看就扔到一旁,问道:“三营下个月的粮送了吗?”
“还没有。”程新忌说完, 管不住脾气地又多说了一句,“邝帅不是让我清点此次新购的战马吗?”
邝成惟听出他声音中的不满,厉声道:“战马要清点,三营的粮草你也要亲自去送。辎重兵就得有辎重兵该有的样子,这是你的本职, 不要让我每次都问!”
程新忌捏紧了拳, 但还是将这口气忍了下来, 满是不服地应道:“知道了。”
他不等邝成惟再说话便离开了帐子, 校场上的练兵暂作休息,守备军们就在原地活动手脚,有人看他黑着一张脸过来, 打趣道:“程郎将怎么了这是?谁又给你脸色瞧了?”
程新忌没好气地说了一声“滚”,跨上马背后一口气跑到了缇兰河边。
他下马,弯腰捡起块石头朝河面狠狠打去, 就听一阵脆声乍起,那结了一层薄冰的河面顿时出现了一个窟窿。
程新忌在浅滩边蹲下, 双手捧起窟窿里冰冷刺骨的河水抹了把脸。
万里天际还是一片惨淡的乌色,看着像是雪还没下完。程新忌被这河水冻得轻轻一颤,赶紧掏出帕子把脸上的水渍擦去。
他被程新禾差遣着来乌蒙,明面上说的是历练,实则是听候邝成惟的差遣,东奔西走地处理些乌蒙军中的杂事。上到马匹采集军账记录,下到士卒们之间闹了矛盾打架生事、吃坏了东西闹肚子,全都要他来处理。
半个月前,邝成惟将乌蒙三营的粮草供应与辎重运输交给了他,他当时便气不打一处来,事后找邝成惟更换差事,却也被对方毫不犹豫地驳回。
粮草辎重要紧不假,可这种事情多的是押运队能做,邝成惟把后勤的琐事交给他,摆明了是不想让他上战场立军功。
若不是程新禾数次好言相说,而邝成惟在军中又是威望震天,程新忌还真要与他拳脚相向地打上那么一顿。
他望着河面,心中愤懑难平。
“程二!”有个声音从背后来,程新忌回头一看,是个与他有几分交情的乌蒙士卒。
“干嘛?”他的气还没消,说话时还带着一股蛮横的冲劲。
“哟,”这士卒笑笑,“不就是被责备了几句吗?怎么,我们程二少还气着呢?”
“去。”程新忌在他肩上一推,问道:“什么事?”
“老郭来了。”士卒冲那边努努嘴,故意又笑他,“再不过去接应,等着被邝帅再骂一顿?”
程新忌作势就要打他,士卒溜得快,大笑几声后又对他道:“快着些来,老郭等着呢!”
“哦。”程新忌呐呐一声,心里的不快暂且搁置一旁,骑上马便往回走。
镇守宁远与鞑合边境线的人换成了钱一闻后,郭浩便退居次位,成了个负责练兵的宁远二把手。后来,朔北调整了辎重运送的队伍,程新禾在邝成惟的提议下单独整合出辎重营,又将郭浩调派去往洛州,担任辎重营的全部事宜。
程新忌原本要亲自去洛州接运此次供给乌蒙三营的粮草和物资,可他没想到郭浩这次竟然直接把东西都送来了。
临近饭点,邝成惟留郭浩一起用饭,两人边吃边说,郭浩问:“程二这小子,很让邝帅头疼吧?”
邝成惟道:“年轻人心气高,我都知道。”
郭浩道:“这小子迟钝得很,您有意打磨他,他怕是还不知道,只以为您是故意挑软柿子捏。”
邝成惟道:“他现在不知道不打紧,等往后就懂了。只要他现在还是我帐下的一个兵,就不敢玩忽职守,这一点我倒是不用担心。对了,鞑合一行已过宁远了吧?”
郭浩道:“听闻昨日才出宁远的地界,这个时候,该到洛州了。”
邝成惟道:“这次联姻之后,西北一线便就只有苍狼部需要留意了,甘州那边得确保辎重无误。”
郭浩点头,“邝帅放心,王爷早与我说过此事。”
邝成惟又问:“你才去宁远送过补给吧?那边如何?可还好?”
提到这个,郭浩便有些伤神,“据说钱一闻才调过去时,宁远守备军一时之间不太能迅速适应。如今的磨合也有几个月了,可我前几日去的时候,仍是听到有人小声抱怨,说钱一闻的练兵习惯与我从前很是不同,甚至在一应的待遇上也不如从前。”
邝成惟放下筷子,一时没了食欲,“这正是我担心的地方。眼下鞑合不会寻衅滋事倒还好,宁远的日常训练也能循循而进,磨合的过程不怕长,就怕他们各自之间不能互相接受,可钱一闻对待下面的人……唉。”
郭浩问:“邝帅您当初就是因为知晓钱一闻的为人,所以才让王爷将我调离宁远?”
如若他继续留在宁远,便等同于一山并拥二虎,钱一闻整饬军规纪律时,守备军们接受不来,只怕还要直接找到他面前诉苦告状。这样一来,矛盾就全转移到他身上了。
邝成惟道:“钱一闻是跟着展节才攒下的军功,昔日我与展节各自守着乌蒙和幽州时,就听他提到过一二。钱一闻一直对自己严加要求,后来手底下有了几个人之后,对他们也是从不懈怠。这在旁人眼里看着虽然是件好事,可在他手底下的那些人眼里,就是逼着他们玩命,以往熟悉他的人倒还能接受,可现在他与宁远守备军皆是陌生,我就怕他不知变通,仍然坚持从前他自己的那一套,不能与守备军们站成一线。”
郭浩给他夹了一筷子菜,劝道:“邝帅如今忧心也没有用,这事情急不得,只能徐徐适应了。”
程新忌回来时,就见校场外的运输车上整齐摆放着此番供给乌蒙三营的粮草物资。他立刻喊来人一起清点数目,核对无误后才发现郭浩不知什么时候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程新忌见了他,便有种见了亲人的泪目感,问道:“不是该我去洛州吗?你怎么亲自送来了?”
郭浩道:“怕你小子在乌蒙不听话,专程来看看。”
程新忌道:“军规还摆在那儿呢,我敢不听?否则事情传出去,丢的还是我大哥的脸。”
“那就好。”郭浩拍拍他的肩,打量一番后又说一遍,“那就好。”
“怎么了?”程新忌觉得有些不自在,问他,“这么看着我做什么?总不能因为我现在管着乌蒙的后备事务,就跟从前不一样了吧?”
“那倒不是。”郭浩回看了一眼邝成惟的帐子,小声对程新忌道:“邝帅年纪大了,你啊,不要老是惹他动怒。”
程新忌不服气道:“我没有,他说的事情我哪一件没有做?”
郭浩在他头上狠狠揉了几下,道:“行了,东西送到了,话也说完了,我走了。”
“哦。”程新忌理了理被他揉成鸡窝的发顶,看着他的背影彻底消失后,眼眸里的热度才退了下去。
“辎重队集合了!”他大声一喊,三营对应的运输兵便全来了。
“这次换一换各自送粮的营地。”程新忌看着整齐列成三队的运输兵,手指在他们身上来回指着,“你们几个,这次去第二营,你们去第一营,剩下的全跟着我去第三营。”
运输兵们面面相觑半许,其中一人问道:“为何突然要更换送粮的营地?我们几人之前都是送第三营的粮。这突然改让我们去送第一营的粮,我们对路线也不熟啊。”
程新忌道:“正是因为路线不熟,所以才要这样交换。现在不是战时,咱们押运辎重的人还算多,可一旦开了战,辎重队只怕就没这么完整了。说句不好听的,倘若专管某个营地运输的押运人都不在了,那这个营地的补给岂不是就要断了?”
运输兵们便都不吭声了。
这还是程新忌从剑西的列营交换里受到的启发,他从范蔚熙口中得知剑西每隔三个月还有这么一出变革时,顿时惊叹到说不出话来。
赵世安可真他娘的是个神啊。
程新忌咳嗽两声清清嗓,对运输兵们说道:“往后就这么定了,我要让你们将这三条路熟稔于心,人人都要做到闭着眼睛也能准确无误地将辎重送到。”
他此次给自己定了距离乌蒙主营最远的第三营,那里已经临近幽州的地界,北边挨着的正是柔然瀚海部。
“走了。”程新忌一马当先,拿着地图记住了几个要紧的地方后,带着身后的运输兵奔袭似的离开了主营地。
傍晚将至时,乌蒙第三营结束了一日的演练,开始升起锅炉准备晚饭。他们的后方是要保卫的利水城,向北的前方是一望无际的平原,眼尖的斥候甚至能够从这里看到瀚海部外放的牛羊。
程新忌与运输兵们穿城而过,抵达第三营的时候,便能嗅到肉汤的香气。
看守营地的士卒没见过居于首位的程新忌,他虽然看到了运输车上的辎重,但还是不放心地盘问道:“你们是主营的什么人?”
程新忌自报了名号,还把腰牌也出示了一下,看守警惕的面色才换上了笑,说道:“怎么辎重队的人都变了?之前的呢?”
“往后每个月都要变。”程新忌下了马,侧过头看看身后的这些人,“我练兵呢。”
营中很快就有人来接应物资,主将席全对他们道了几声辛苦,又说:“兄弟几个还没吃饭吧?快进来歇个脚喝几口热汤。”
他听到程新忌的名字,格外关注道:“真没想到,程郎将竟然会亲自来送粮。”
程新忌看着第三营的人从运输车上卸着物资和粮草,笑道:“至少在半年内,乌蒙三营的辎重都归我管了。”
席全哈哈大笑,“那我可得把郎将招待好了,这样才能让郎将在下次时第一时间就想到我们第三营不是?走,先进去歇歇。”
程新忌跟走在他身边进了主帐,席全将炉子上温着的热奶茶给他倒了一碗,程新忌一口干完,四肢就暖和了起来。
“今年的冬天好似来得更早一些。”席全又给他盛饭,说道:“开春时格里部进犯朔方,被王爷赶回去之后,这半年倒是安稳了不少。我如今别的不想,就希望能好好过个冬。”
“那也是朝廷不给钱。”程新忌接过饭扒了一口,含含糊糊道:“不然我大哥直接能打得默啜哈尔俯首称臣。”
运输兵们帮忙解下物资后,聚拢着围成团坐下,一人端起碗喝了口热汤,感慨道:“有汤喝有饭吃,还是营……”
话音未落,一支箭矢豁然而现,就这么定在了他脚边的土地里。
运输兵们同时愣了几息,不知是谁先反应过来,扔下碗就喊:“敌袭——”
第三营的守备军已经全部出动,流矢三三两两间隔着而来,落如雨花。
帐外动乱一起,席全就反应了过来,他抓紧套上头盔,按住程新忌沉声命令道:“你待在这里别动。”
柔然都打到面前了,程新忌怎会坐着不动,他如今只受制于邝成惟一人,别人的话通通都能当成耳旁风,是下不管不顾地也跟着出了帐子。
第三营与瀚海部之间还隔了一片广袤的平原,现在的飞箭并不密集,只能说明对面正在逼近,但仍处于箭矢射程之外的位置。
“他娘的!狗改不了吃屎,瀚海部,老子操/你娘的全家!”席全骂着,趴在地上听了听地面的震动,迅速又起身来大声喊道:“全是骑兵!”
天已经黑得彻底了,前方的平原上什么也看不到,程新忌出来时,就见席全火速地调派着人进行防御。
“快后撤!”第三营的一名士卒好意提醒程新忌,“你一个押粮的不要命了?别往前边凑!回来!”
“押粮的?”程新忌被这话一激,当即就取下背在背上的斩/马/刀,脚上一抬便将刀鞘踹开,锋利晃眼的刀身刹然而现。
他对着地上呸了一声,拔高了嗓子吼道:“老子从来就不只是个押粮的!”
第117章弃子
彭芒章赴了一场友人之约, 才走出东雁大街没多久,迎面便与一个着急而过的路人撞了个满怀。
“这位……”他正要问问对方有没有事, 何料对方并不搭理,拔足就继续往前跑去。
彭芒章看着那背影走了几步远后才回神,忽然注意到地上有一张信封。
这信封想来是方才那人不慎遗落的,彭芒章捡起,脚下正要迈出去追,可当目光扫到信封的正面时,整个人又徒然愣住。
彭旭曦阅。
这是写给他的?
彭芒章赶紧将信封拆开,一枚钥匙模样的物什就从里面掉了出来,他弯腰捡起, 来不及细看又从信封里掏出信纸来,就见上面仅写了一间当铺的名字。
他展开手掌,在将这枚钥匙反复检查翻看后,心中愈发存疑,当下便朝这家当铺的所在走去。
时近戌时, 同德当铺正要打烊。
“等等!”彭芒章刚好赶上, 他喘了口气缓缓, 将钥匙拿了出来, 问着当铺的伙计,“这位小哥,这钥匙你认识吗?”
伙计原本因为要打烊不耐烦接待他, 可一瞧见钥匙,看他的眼神顿时就变了,格外殷勤道:“认识认识, 这位爷,东西还好好地在呢, 我这就给您去拿。”
彭芒章一头雾水,刚要问是什么东西,伙计就背身离开了。他无奈,只得站在原地等。不多时伙计回来,递了两本书册模样的东西来。
这两本书册的封面上空白一片,什么都没有写,彭芒章正反看看,先问伙计:“这是什么?”
伙计摇头,“我也不知道,只是有人说,如果来了位拿钥匙的爷,就把这个拿出来。”
他说话时,彭芒章已经翻开了书册,这随意一扫,发现竟然是两本账簿。
“这是谁拿来放在这里的?”彭芒章当下就意识到事情并不简单,追问道:“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知道,总之就是有人将东西放在这儿,只要手持钥匙的人来,我就把东西交给他。现在东西给你了,就没我什么事了。”伙计只知自己办完了这件事就能拿到一笔钱,他并不知道彭芒章是谁,也不想多问,此刻便没了耐性,作势还要赶他走。
彭芒章一时还不知道账簿里究竟记了什么,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更是不甚清楚,是下便也没有耽搁停留,抓紧就往家里赶去。
在他来不及留意的身后,方才撞过他的那人藏匿在阑珊的灯火里,目视他离开后也转头离开了这里。
宁澄焕坐等在书房内,不知第几次看向同样坐等着不语的宁澄荆。他一贯里举重若轻的模态此时并不可见,较之以往,他今日看着更为坐立不安,数个时辰的等待仿佛是堪比凌迟的煎熬,反观宁澄荆,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处变不惊。
“澹益。”宁澄焕叫着他的字,带着几分忧心问道:“彭旭曦当真可行?”
宁澄荆道:“可行的。我与他虽不算太熟,却也知晓他的为人,既然能入老师的眼,那定然是心中坚韧的。”
他这么说,宁澄焕也只能继续等着派出去的人回来复命。
院子里在这时来了阵脚步声,宁澄焕赶紧起身,果然看到大门敞开的门槛外进来了一个人。
“老爷,四爷,东西已经到彭旭曦手中了。”
“好。”宁澄荆颔首,“辛苦了,先下去吧。”
书房内重新只剩他们二人,宁澄荆道:“唐家下狱后的事情,就交给大哥来处理了。”
宁澄焕见他胸有成竹,自己也逐渐恢复过来,点头道:“我心里有数的,你早些回去歇着吧。”
彭芒章回到自己房中,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便迫不及待地翻开了账簿。他在烛火下将上面的账面内容与对应时间一一看完,心中顿时倒吸一口凉气。
外面如今正沸沸扬扬地传着一件往事,纵然他还不知道事情的真假,可眼下看完账上的内容,他略略一猜也能明白真相大抵该是如何。
彭芒章合上账簿,在对夜沉思的间隙里忽然又意识到一件事。
这账簿究竟是谁留给他的?还有永陵的那段过往,究竟为什么要突然翻出来?
这一夜他几乎彻夜未眠,次日天才蒙蒙亮便起身去往了太史局。
“旭曦?你怎么来了?”昨夜执勤在此的正是马仕闻,他打个哈欠,将一旁桌上的浓茶抿了一口,顿时苦得眉毛都缩成了一团。
“永康二十二年的彗孛天象有过记载吧?”彭芒章开门见山便问,“天象出现后,记载过永陵塌陷的事情吗?还有,天象出现的具体时间是什么时候?”
马仕闻一时觉得奇怪,“你问这些做什么?”
彭芒章道:“是件要紧的事情,你快告诉我。”
马仕闻看在私交的面子上,替他去翻了翻当年的记档,一面说道:“外面这几日正传着永陵的事情,刚巧我昨日就问了问我叔公,他说永陵的事情没有记过档,因为当年太乱了,是宁家的老太爷提议压下的,不然越发要闹得人心惶惶。”
他说着,从这一排的记档中找到永康二十二年的那一本,翻查之后指给彭芒章看,“当年的天象是九月二十七。”
“九月二十七?”彭芒章看到这个时间,心里“咯噔”一下缓跳了半拍。
账簿上记录的时间是九月二十五。
若是账簿的时间与太史局的时间都是真的,那么当年的真相就绝不是现在所说的模样。
马仕闻见他的脸色突然很难看,关心一句:“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
“没有。”彭芒章把记档还给他,不忘道了个谢。
“你真没事吗?”马仕闻追着送他出去,又嘱咐说:“若是身上有哪里不适,一定要赶紧去医馆看看。”
彭芒章头也没回,心中有种惊魂未定的怕感。
他得赶紧去往御史台再问一问柳江。
杜知在前往集贤殿之前,先绕行来了一趟御史台。
“柳大夫在吗?”他问了一个在前殿做洒扫的宦臣。
“相公晚些再来吧,柳大夫还不曾过来。”
杜知点头道了声谢,折返着走到外面,就遇到了匆匆而来的彭芒章。
“正好。”杜知见到他,心想也是一样的,便迎上去道:“旭曦,你现在有空吗?我有件事想说与你听。”
彭芒章问:“何事?”
杜知半掩着口,附耳过去小声几句,彭芒章本就凝重的一张脸愈发阴沉了颜色。
“知道了。”他对杜知颔首道谢,“这件事我会转达柳大夫的,多谢你。”
“客气了。”杜知淡淡一笑,“我只是觉得事情既然已有提及,那么我就该把我知道的说出来。”
彭芒章道:“代我替你祖父问一声好,等到事情了结之后,我会登门再去拜访。”
两人拜辞而散,彭芒章脚下沉重地走入桌案后坐下。这件事无需大理寺审案细查,他已经能完整地理清楚前因后果。
这一刻间,他忽然有了一种心有余而力不足的疲惫感。他遵颜清染所说未入中枢,就是想督查百官,可不论是他还是颜清染都忽略了一个致命的问题,那便是一个人自身的德行,并不是有人督查着就能改变的。这是刻入骨髓的根性,它影响着一辈又一辈的人,绝非一朝一夕就能彻底根除。
他能弹劾一个又一个的朝官,可是弹劾之后呢?硕鼠们依然将能够触及到的一切都啃噬得干干净净,甚至连用作构建皇陵的汉白玉石也不放过。
这世道烂吗?可真是太烂了。
彭芒章出神半许后揭开砚台的封盖,从笔架上取了一支笔来舔墨,继而奋笔疾书。
一场迟来的审判终究还是落到了唐家头上,刑部的官差带着旨令来时,唐渠整个人都空了。
难怪宁澄焕当时是那么地镇定自若,原来他早已想好了退路,而那日所说的一切,全都是为了骗他主动拿出账簿。
唐渠嗤笑两声,不知是笑自己太蠢,还是笑对方太狠。
“好一个弃车保帅啊。”他轻声叹着,双脚已经被刑部官差套上了锁链。
“我自己会走。”唐渠不服气地挣脱掉官差的挟持,就这么在锁链的沉重拖拽下一步步走入大牢。
这里长年不见阳光,因此阴暗潮湿,滋长了不少虫鼠,唐渠找了个尚且干净的地方坐下,静静地等着。
不多时便有说话声和脚步声从大牢一端的尽头传来,唐渠再抬起头,就在栅栏外火把的跳跃下看到了宁澄焕那张面无表情的脸。
“来了啊。”他状若无事一般对宁澄焕微微颔首,“等你好久了。”
宁澄焕什么解释也不说,问他:“你就知道我一定会来?”
唐渠道:“你怕我说出些什么,自然要赶紧来堵我的嘴。”
宁澄焕淡淡道:“你既然知道,那当然再好不过。”
唐渠道:“你觉得这是一局死棋,只有将我踢出棋局才能为你争取到气口,可是宁耀之,你知道有多少人惦记着你的那些气口吗?舍了我,你就能保证一定能养出全心全意毫无怨言供你驱使的棋子?吏部在你手里又能怎样?你为宁澹益定好了去处,可圣上让你如愿以偿了吗?”
宁澄焕道:“我要怎么安排这些气口,就不劳你费心了。”
“你可真是命垂一线都不知道挣扎,我知道我说了你不会信,但我还是要说。”唐渠笑了一声,他看着栅栏外的这个人,眼睛里赤/裸裸的全是嘲讽,“舍去我将会是你走的最臭的一步棋。若我是你,只会千方百计想着如何做以保全,而非割断。”
宁澄焕直接扔给他一封信,“自己打开看看,若是觉得没问题,画个押吧。”
唐渠不用看也知道这里边写了什么,说道:“同朝二十余年,你就这么迫不及待要过河拆桥?”
“五年前,”宁澄焕闭眼回想起过往,“我父亲为了保住宁家,一个人揽下了所有,这才换来宁家一条生路。现如今,这个选择也摆在你面前。”
宁澄焕倏然睁眼看向他,墙壁上火把的光亮起伏不定,照得他的脸如鬼魅一般狰狞,“同朝二十余年,念着过往的交情,我劝你认下这件事,这样的话,唐家好歹还能留几个后。”
唐渠冷笑着问:“我若是不认呢?”
宁澄焕不慌不忙道:“你若是不认,我有的是法子让你唐家断子绝孙。”
唐渠生硬地鼓掌几下,“以前怎么没发现,站在你的敌对位置时,你是这么冷血可怖。我方才一直在想,范致远当初处在我这个位置时,究竟在想什么。是觉得自己棋差一着呢?还是觉得如你和宁老太爷这样的小人太过恶毒?”
宁澄焕道:“你还有脸提他?当初让他下狱时,也有你的一份手笔。当年的那番呈堂证供,不就是你让唐闻许趁机那么说的?”
唐渠道:“我知道,不用你刻意来提醒。风水轮流转,我今日尝到了范致远的心境,你怎知来日的你不会尝到我今日的心境?”
宁澄焕道:“那便走着瞧,看看你在黄泉底下究竟能不能等到我。”
他不欲再做拖延,直接扔了一把匕首进去,“这地方不太好,我今日来的匆忙,也没准备别的,就委屈你只有这一种死法了。”
唐渠冷笑,“既是来得匆忙,却也能带着这个。宁耀之,你糊弄谁呢?”
他瞥了脚边的匕首一眼,先捡起宁澄焕方才扔来的那封信,草草看完后又是一阵大笑,咬牙切齿道:“宁相这栽赃的手段可真是用得巧妙,脏水脏事都让我来背了,你就干净如初了是不是?”
宁澄焕默然不语,唐渠笑够了,舒缓下一口气,认命似的咬破了手指,在招供的地方画了个血色指印。
“拿去。”他把信扔出去,看着自己被火把映在墙上的影子,说道:“你如愿以偿了,就别站在这里碍我的眼。”
宁澄焕弯腰捡起,珍视一般地抖了抖纸上的灰尘,收拾入怀后最后看他一眼,道:“算我对不住你,唐家的后生我能保就保。”
唐渠再没看他一眼,等到这里又恢复成空荡荡的模样,他才慢慢地捡起匕首。
他这一生顺风顺水,靠着祖辈的积攒一路走到了工部的最高处,然而兴也家族,败也家族,而今族中先人犯下的错,只能由他来承担。
唐渠忽然泪眼模糊,他拔开匕首的外鞘,对着锋刃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自己的脸,再不犹豫地拿它划破了颈下的皮肉。
宁澄焕站守在唐渠看不见的阴影处,只听那边传来一阵细微的轻吟,周遭便再次恢复沉寂。
墙壁上的火把依然跳跃着燃烧,整个大牢空荡只余死气。
第118章局动
永陵旧事不日就查出了真因, 案子昭然天下后,唐家一门尽数没去官职, 三服之内不得再召为官。
秦佑点了一盏茶递给赵瑾,说道:“这件事一了,朝中就空缺了。”
赵瑾问:“殿下有什么想法?”
秦佑道:“我昨日进了一趟宫,父皇提及中州道的矿税,我听那意思,应该是想从这里边增加点国库的收入。”
赵瑾看过中州道的地图,知道那边矿场众多。她问:“中州道的矿税有什么门道吗?为什么突然提到这个?”
秦佑道:“不是矿税有门道,是那些矿场的主子们有些门道。”
赵瑾猜问:“这也与中枢有牵扯?”
秦佑道:“牵扯大了去了。中枢里的不少朝臣都是出身中州道,所以中州道五郡内, 多是与他们沾亲带故的乡宦,他们各家自有矿场,上缴朝廷的那些压根不足他们开采的一半。你以为这矿税为何迟迟增长不了?还不是因为涨了税银后,他们到手的就少了。”
赵瑾问:“圣上从前就提过?”
秦佑道:“提过那么几次,但每次一提, 朝官们就说民间开矿不易, 矿税实在不宜过高, 否则就是搜刮民脂民膏。”
赵瑾已经能够感受到楚帝的无奈, 道:“这可还真是个冠冕堂皇的理由。”
秦佑道:“父皇既然再提此事,想必已经有了周全之策,等等看吧, 局面不会一直这么僵持下去的。”
赵瑾看了一眼桌案上计时的沙漏,道:“我该走了。”
秦佑问:“你今天还有事?”
赵瑾道:“阿珩说要带我见个人。”
秦佑又问:“见谁?”
赵瑾道:“我也不知道,但既然是阿珩让我见的, 等见到了自然就知道了。”
两人出了睿王府,秦佑照例送她一程。赵瑾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下了马车, 才走几步就听到铿锵作响的马蹄声急急靠近,马上信差的高喊声也随之而来。
“让开!让开!八百里加急!瀚海部进犯乌蒙——”
赵瑾站在原处愣了愣,等到信差飞快地离开后,又在这里杵了片刻。
柔然地处北疆更北侧,入冬后便是寸草不生,他们每年秋冬前后都要侵扰朔北一线,比起车宛,柔然更是心腹大患。
楚帝正看着刚呈送上来的乌蒙军报,余光便扫到了一抹衣角,他分神看了一眼,继而又低头去看军报,嘴上问:“回来了?”
谢昕嗯声,把刚泡好的茶放到御案的角落里,问道:“我听说瀚海部进犯了乌蒙?现在怎么样了?”
楚帝直接把军报给他,谢昕快速看完,嘴里轻轻地念:“瀚海部。”
“瀚海部上一次与乌蒙对峙,还是在三年前。他们吃了败仗,倒是消停了这么久,现在竟然不知死活地又来了。”楚帝面色铁青,说完之后想到了一种可能,“莫非柔然内部不和?”
他猛然朝谢昕看去,说道:“程新禾曾提过,赫尔部如今的新主喀吉仗着地势肥沃不愁吃穿,并不想对默啜哈尔称臣,他娶了瀚海部的女儿,这些年一直与瀚海部分享着粮食。瀚海部三年来不声不响,如今突然对乌蒙出兵,我猜测,他们会不会是因为生了龃龉,逼得瀚海部无处寻粮,才再次盯上了乌蒙。”
谢昕道:“不好说。”
“防御是抵住了,但瀚海部此次是夜袭,乌蒙损伤不少。”楚帝想到边境便是伤神又为难,“怀玉说想将西境线延伸到磨莎雪山之下,程新禾也多次上书请求北征。”
他说到这里便停住,谢昕问:“你想用什么法子来丰盈国库?”
楚帝道:“我还真有这么个想法。六部如今略有空缺,该给佑奴扎根了。”
他扬声一喊,便有内宦进来,问道:“圣上有何吩咐?”
楚帝道:“去叫老四来一趟。”
秦绩从相门寺的禅房出来,路经前堂的佛像时,听见有人叫他:“殿下!”
他循声一看,见谷怀璧走了来,笑道:“没想到能在这里遇到殿下。”
秦绩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谷怀璧道:“母亲近来身体不适,臣听闻相门寺的香火很灵,故而专程来为母亲祈福。”
秦绩道:“换季之时,身体多少会有些不适应,不过心诚则灵,你的一番孝心,佛祖会知晓的。”
谷怀璧笑道:“那便承殿下吉言了。”
秦绩微微颔首便要走,谷怀璧对他又是一喊:“殿下。”
“还有事情吗?”秦绩问他。
谷怀璧道:“臣有个不情之请,还请殿下成全。”
秦绩道:“你若是让我替你给阿珩带话,那只怕恕难从命。”
“不是公主。”谷怀璧摇摇头,他看看左右,压着声音小声道,“臣只是希望殿下能替臣给太子带句话,就说,臣一直奉他为主。”
“呵。”秦绩轻笑一声,“你如今已是御前带刀卫,这还不满足吗?”
谷怀璧道:“臣是得了圣上的恩旨才到了现在的位置,可实际上,臣一直心系于太子。”
秦绩问:“我凭什么替你带话?”
谷怀璧道:“就凭臣如今能带刀在宫中自由行走,太子在宫内缺一个臣这样的人。”
秦绩心想自己若是不答应他,他也会想方设法去找其他人再次搭上秦潇,到时候谷怀璧若是添油加醋再在秦潇面前诉一番苦,只怕会让秦潇觉得自己没帮他,闹出嫌隙可就不好解释了。
“行。”秦绩遂答应下来,“我可以替你带话,可太子要不要用你,那就不是我说了能算的。”
“多谢殿下。”谷怀璧顿时感激涕零,“殿下放心,不论太子用不用臣,臣都会甘然接受。”
“嗯。”秦绩看着他眼睛里的迫不及待,本想劝他不要过分地追名逐利,可转念一想,这话说了多半也是无用,便只是对他微一点头,“回见。”
谷怀璧目送他离开,心里的石头几乎已经算是落地。
秦潇这次绝不会拒绝他。
他转过身,朝佛堂的所在处拜了拜,心道在这里蹲守兴王果然没错。
此行目的已然达到,谷怀璧不再停留,徒步便往回家宅的路上走,途中路经一处闹市时,他看到在一家酒楼前,秦惜珩正搭着赵瑾的手缓缓下车。
谷怀璧脚下一停,又见秦惜珩偏过头看着赵瑾,面上含笑正在说着什么。
他远远望着,在失神的须臾里,脑中蓦然闪现的便是那晚在竹林之中缠绵拥吻在一起的两道身影。
即便隔着层层竹帘,他也能看出那样的亲吻有多炽热。
谷怀璧捏紧了拳,回神之后迅速地避开眼,大步而行离开了这里。
赵瑾跟着秦惜珩入了酒楼,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你要带我见谁?”
秦惜珩有意不说,她走在前面,替赵瑾推开了这一间厢房的门,说道:“你先进去。”
赵瑾看着她这娇俏的模样,失笑着在她额上点了点,“好啊,我倒要看看你究竟瞒着我什么。”
她说完便进去,待看清里面坐着的人之后,嘴上的笑乍然凝住。
英王妃坐于一张茶案后,就这么淡淡带笑地看着她。
“二姨。”秦惜珩的声音打破平静,她拉着赵瑾往前又走几步,冲英王妃笑道,“我把怀玉带来了。”
赵瑾不知为何,顿时觉得坐立不是,她静静心,想起来应该先行个礼。
“臣见过王妃。”
英王妃朝她过来,看了不知多久后,叹气说道:“是不是太累了?身子怎么看着这么单薄?我看你比上次瘦多了,眼睛都凹下去了。”
赵瑾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亲切越加觉得慌乱,她后退两步,斟酌着说道:“臣无事,多谢王妃挂念。”
英王妃道:“哪有什么君臣,你这孩子,总是那么让人心疼。怀玉,在我面前,你不用讲这些虚礼。”
赵瑾垂着眼不敢看她,英王妃执起她的手,翻看着她掌心里粗厚的茧子,心里有些酸苦,问道:“练成这样,很疼的吧?”
“没有。”赵瑾不敢抽手,这一刻连动也不敢动。
秦惜珩比谁都知道赵瑾手上有多少茧,那日在繁华殿时,她虽然意识迷糊,却还是清楚地记得赵瑾身上有多少疤痕。
这些都是赵瑾从不说出口的枷锁,她一个人藏着这些疤这些茧,孤独地承受了这么多年。
英王妃很是珍爱地捧着她的手,良久之后轻轻吸了口气,转身取了个包袱来递给赵瑾,道:“里面是一套衣裳,你去换了来,我看看合不合身。”
赵瑾当下便朝秦惜珩看去,用眼神问她这是什么意思。秦惜珩也不知道,遂又朝英王妃看去。
英王妃笑了笑,对赵瑾道:“换上便是。”
赵瑾不好推诿,便抱着包袱往屏风的另一侧去了。秦惜珩有些好奇,问道:“二姨,您怎么突然要给怀玉做衣裳?”
英王妃道:“就是太想了。”
秦惜珩没懂她说的“太想了”是指什么,英王妃又道:“没什么,就是没做过娘,想知道做娘是什么滋味。”
赵瑾换好了衣裳,低头整理领口和袖子时,意外地发现这衣裳竟然十分合她的身。她从屏风后面出来,道:“挺合身的,哪里都很好。”
英王妃在她从屏风后露出的那一刻起就怔住,她似痴傻一般地看着赵瑾,眼泪忽然就落下。
秦惜珩看看她,又看看赵瑾,豁然明白了她刚才说的“太想了”是什么意思。
这个常伴青灯古佛的女子,将一生的想念都寄放在了此刻。她庆幸赵瑾与赵灵浚过于相像,以至于在身着同样颜色样式的衣裳时,也是一模一样。
赵瑾这一时傻了,嘴笨地什么都不会说,无助地朝秦惜珩投去目光。
“二姨。”秦惜珩递来自己的帕子给她,“您又想到故人了吗?”
英王妃垂眸片刻,将眼泪忍回去之后,红着眼眶勉强对赵瑾露笑,“没什么,你穿着很好。”
赵瑾局促地站在原地,英王妃牵着她去往桌前让她先坐。赵瑾惶惶不安,退后请她先坐,自己继而才敢坐下。
“过来些。”英王妃看着她们中间隔着的空隙,招招手说道:“坐过来。”
赵瑾迟疑着,见秦惜珩也在点头,遂僵硬地动了动椅子。靠近英王妃时,她再次紧张得连手都不知道摆放在哪里。
英王妃道:“我不知道你喜欢吃什么,就把这家店里的菜都叫了一份。你看看,你喜欢吃什么,我给你夹。”
赵瑾哪敢,忙道:“我吃什么都可以,不挑的。王妃您不用管我,我自己可以……”
她话还没说完,英王妃就给她夹了一颗丸子,道:“这家店都有百年了,最有名的就是这道菜,你爹当年最喜欢吃的也是这个。”
赵瑾心中有些苦涩,但还是在她的期待之中将这颗丸子吃下,笑道:“是很好吃。”
“再尝尝这个。”英王妃又给她夹了一块鱼片,尔后又是其他菜点,“还有这个,这个。”
赵瑾面前空荡荡的碗碟转眼就堆成了山,她讪讪而笑,不知第几次说:“王妃,您也吃,我自己夹得到的。”
英王妃便放下筷子,说道:“你吃吧,我看着你吃。”
这偏爱明晃晃的不用任何解释,赵瑾不敢辜负,低头将碗里的菜点吃得干干净净。
“险些忘了还有这个。”英王妃打开一个食盒,从里面端出一碟白嫩嫩的糕点,对赵瑾道:“这是我自己做的,你吃吃看,若是喜欢,我下次多做些给你送去。”
“这是二姨最擅长的糯子糕,可好吃了。”秦惜珩笑着,伸手就要来拿,英王妃却在她的手背上轻轻一拍,“下次做给你。”
秦惜珩顿时不满,“二姨,您可真偏心,这么多呢,怀玉一个人也吃不完。”
英王妃道:“吃不完就带回去接着吃,总之这次没你的份。”
赵瑾无奈地看了秦惜珩一眼,拿起一块咬下后,咀嚼间分明是甜,她却尝出了满嘴的苦。
“怎么了?”英王妃见她眼中露出点黯然,问道:“是不是不合你的口味?”
“我挺喜欢的。”赵瑾不忍吹灭她眼瞳中的亮芒,咽下后莞尔笑道:“王妃若是空闲,还请多做一些。”
这一顿饭吃得赵瑾食不知味,临别前,英王妃再三嘱咐她好生吃饭后才不舍地目送马车离开。
“已经走远了。”流芳在一旁提醒,“王妃,咱们也回去吧。”
“做娘的滋味可真好啊,若是可以,我想给怀玉一直做娘。”英王妃的目光还追随着马车,她喃喃说道:“你说,血脉为何能如此相似?我看着怀玉,险些以为灵浚又回来了。”
流芳替她披上斗篷,就这么静静地陪着她在这里看着。
直至马车彻底消失在人群之中,英王妃眼中的璀璨才再次淡去,她收回目光,又一次地变成了那副令人熟悉的清冷模样。
“走吧。”酒楼前人声嘈杂,她淡然的声音被淹没着留在这里,恰似多年前她湮藏于信笺中的无言相思,从此风过云散,一切如雪后大地茫茫苍凉,再无余温可言。
第119章翻覆
秦绩自海晏殿出来后, 径直去往了东宫。
“倒是稀罕。”秦潇看到他来,赶紧让人去沏茶, 一面故作揶揄,“我当兴王殿下现在看破红尘只晓佛经,不再过问朝事了。”
“父皇让我进宫,事情说完了,我顺道过来一趟。”秦绩一眼注意到他腰间垂挂的香囊,上面绣着一对粉色的并蒂莲,“这是嫂嫂新做的吧?真是好绣工。”
秦潇托起香囊看了一眼,道:“这说明你许久不进宫了,否则怎会第一次看到这香囊?对了, 父皇今日突然宣你进宫所为何事?”
“自然是给我派差事。”秦绩道,“永陵这事,说白了还是一个‘贪’,二哥还记得父皇当年坐在政事堂听户部对账吗?今日他叫我来,就是让我去户部查账。”
“打从徐荻做了户部尚书, 账目每半年都会工工整整上呈一次。父皇在想什么?为何专程还要你再查?”秦潇想不大通, 但话语间提到徐荻, 倒是让他记起来有事要说。
“有件事还没跟你说过。”他对秦绩道, “舅舅托人将徐然贺塞进了南衙一营,算是给徐荻了却了一件头疼之事。”
秦绩道:“去年吏部铨选,舅舅保举徐然宥做了工科给事中, 可我听说徐尚书这一年来对舅舅也是不冷不热。现在舅舅再替他把徐然贺弄去一营,就不怕徐尚书依然不给个反应?”
“那不一样。”秦潇道,“徐然宥只是他侄子, 他虽然看重,可到底也是把人放到衙门从胥吏做起的。徐然宥吃过这个苦, 即便舅舅等不到徐荻的回应,再把他这侄子派到其他地方,徐然宥也一样做得来。可徐然贺不一样,这可是他的亲儿子,又一直游手好闲没个正经差事,徐荻怎么着也得给他这儿子谋一口饭吃,现在舅舅卖他一个情,他就不会像之前那样装作看不到。”
“唐家原本的空缺呢?”秦绩又问,“人事变迁今年已经调动过了,现在来看,岂不是要将这些缺口先搁置着?”
秦潇道:“要补也容易,但我估摸着,父皇不会轻易接纳吏部的补缺名单。”
“且看舅舅怎么说吧。”秦绩不想过多地参与,遂转移着说道:“我今日在相门寺遇着了谷怀璧,他托我给二哥带句话。”
“你能在相门寺碰到他,那可真是太巧了。”秦潇听他提到谷怀璧,又是在相门寺,心里便很是不喜,“这人寻空隙的本事,倒还真是一点也不比从前差。”
“我早就看出来了。”秦绩摇摇头,“我原本不想替他带话的,可后来又觉得,与其让他再找别人给你带话,倒不如我亲自来。”
秦潇问:“他让你带什么话?”
“他说,他一直奉你为主。”秦绩带到了话,本来觉得事情已经与自己没有什么关系了,但还是忍不住又说一句,“二哥,此人城府颇深,为了往上攀附可谓是不顾一切,我劝你不要用他。”
“阿珩已经彻底与他断了吗?”秦潇问。
“该是如此吧。”秦绩道,“这次回邑京,她虽依旧与赵瑾不太融洽,但也没见她再与谷怀璧有什么往来。”
秦潇道:“之前提点他,看的全是阿珩的面子,我也想指望他能帮我点什么,可他就是占着茅坑不拉屎,日日只知将阿珩迷得晕头转向。阿珩也是,对他真是有求必应,现在断了来往,倒让我觉得很是舒心。”
“二哥还是趁早叫人去回绝了他,若是不叫他死了这份心,只怕他还要差人来继续带话。”
“不。”秦潇道,“我虽不待见他,但他如今好歹也是宫中的御前带刀卫,有他这么一个人,总比拱手让出去最后成全了旁人要好。谷怀璧得留着,日后保不准就有用处。”
秦绩见自己说不动他,也不再开口劝第二遍。他与秦潇兄弟多年,深知秦潇的脾性,每有劝谏之词,总是只说一次,从不多言烦扰。正因为此,秦潇格外希望他能多说些,可秦绩自小就对权政之事没有向往,能够开口已是难得。
“你若无事,不要每天都与那些和尚搅在一起,否则时日长了,还真的会让人觉得你看破红尘要出家。”秦潇对他可谓是恨铁不成钢,“你也老大不小了,还不打算娶妻成家?父皇不给你指婚,你就真乐得自在?”
“二哥是第一日认识我吗?”秦绩失笑,“邑京里的世家贵女都是一个模样,我与她们说不上话。人活一世,我不想勉强自己成婚,再在婚后日日端着一张脸假意相对。你是因为正好与嫂嫂情投意合,所以觉得成家好,可若是将嫂嫂换成旁人,你还会如现在这样吗?”
秦潇顿时无言。
话说完了,秦绩心里还念着未听完的佛经,匆匆就要告辞,秦潇留不住他,只能憋闷地让他走了。
殿内空静下来,秦潇孤坐片刻,又听内宦来告,“禀殿下,屈内侍来了。”
秦潇道:“让他进来。”
屈十九低头入内,行礼之后主动说道:“殿下,周帅让喻至忠来京述职了,现在就在海晏殿面圣。”
大楚定业天下后,南疆一域委以平南侯萧忱持守,然而平南萧氏传家不过百年,族中男嗣便或死或伤于与南疆十二寨的烽火之中,府中最后只剩孤女寡妇。
岭南不可无帅镇守,朝廷遂外放武将接任平南萧氏,而萧氏的女儿们也在皇命的安抚下嫁予他人。
平南侯的最后一代伴随着一抔黄土只剩下英墓一冢,萧氏血脉至此淡无可寻。
喻至忠便是萧氏那淡到出了五服的一点血脉。
南疆十二寨今年倒是平静,可越是平静,倒让秦潇觉得不安。
人一旦太安逸了,就容易忘乎所以。倘若处于战时,周茗还会因军饷粮草而与宁澄焕多做往来,眼下顺风顺水,他连信也不多寄,甚至连述职都差遣着其他人来。
秦潇这一时骤然想到了自己之前的一个猜测。
屈十九见他久不说话,脸色也不大好看,小心一喊:“殿下?”
秦潇问他:“喻至忠什么时候到的?还没到年底,他怎会在这个时候来京述职?”
屈十九道:“听说,喻至忠是为祭奠祖祠才来京,周帅顺道让他入宫述职,至于其他的,臣就不清楚了。”
秦潇看他这样子,估摸着就算再问什么,他也说不上来,遂道:“行了,你先去吧。”
待他走后,秦潇喊了人来吩咐:“这几日看着喻至忠,在他离京之前,孤要知道他的全部动向。”
秦佑受召前来海晏殿时,正遇上秦辙自殿内出来。
“三哥。”秦佑叫他一声,笑问道:“父皇也让你来了?”
秦辙道:“鞑合送亲的使团要来了,父皇让我接待他们。”
他忧心忡忡,不为别的,正是因为这份差事看着有些逾矩。
这种接待外邦的要事,向来都是由储君或者首辅来做,而今楚帝将这事情放在他身上,也不知道会不会引来秦潇的忌惮。
秦佑动动脑子就知道他在愁什么,笑道:“三哥,这可是事关国风脸面的大事,父皇器重你呢。”
“嘘。”秦辙左右看看,小声道:“你莫要乱说!”
他一贯就是这么胆小警惕,秦佑早就见怪不怪了,遂笑了笑,“要不我晚上请三哥喝酒,看看能不能帮帮三哥什么?”
“再说吧。”秦辙赶紧摆摆手,多一刻也不敢停留,“我先去一趟鸿胪寺。”
他说走就走,秦佑看了几眼,也不再逗留,提起衣摆跨过了门槛。
楚帝正握着朱笔批红,余光看到他来,头也不抬说道:“近来课业可有荒废?”
秦佑道:“有父皇这样念着,儿臣不敢怠慢。”
楚帝放下朱笔,对他道:“中州道多矿,可如今上缴的矿税只有不到三十万缗,你觉得,这事要怎么做?”
秦佑道:“此事儿臣早有耳闻,正巧也想到了一个法子,只是不知可不可行。”
楚帝道:“你说便是。”
秦佑道:“除却粮、绢此类正税,如今的杂税皆以钱币计衡,矿税此项,朝廷又是以民间流动的商价而定。儿臣觉得,可以将矿税按照民间的商价作以换算,更改为征收实矿。等到这批实矿收入国库,一部分可以用来整修器械铸造钱币,剩下的,父皇可以暗中让人用高于民间的商价再卖出去。这样一来,国库的收入较有提升。”
“好,”楚帝看着他,微微带笑,“这件事就交给你去办。”
秦佑稍有怔然,旋即迅速领命,“儿臣领旨。”
谢昕端着站在一旁,等到殿内没有第三人之后,走来楚帝身旁给他揉揉肩,问道:“范氏祠堂已经重修好了,你要将阿棨留在京中吗?”
楚帝握住搭在肩上的这只手,叹了声气说道:“我也想,可若是将他们留在邑京,我又放心不下。”
谢昕问:“你要去看看吗?”
楚帝问他:“你与我一道去吗?”
谢昕垂眸,眼中似是在挣扎,但等到最后,他还是摇头,“不了。”
楚帝站起身,忽然就抱住他,心中愧然至极,“对不起啊,如果不是因为我,你根本不用留在这里。”
谢昕拍打着他的肩背,反而笑道:“如果没有你,我根本不知道这二十多年要怎么过。你说你锁着我,可你明明是在保护我。小祯,你早就与我的骨血长在了一起,你要我怎么做,割骨放血吗?”
楚帝眼瞳微湿,谢昕松开他,又问:“什么时候去?”
“等天黑。”楚帝道,“我早去早回,不会让你等很久。”
范棨清扫完院中的落叶,回身时看到范蔚熙与范芮已经在屋檐下挂好了灯笼。
“大功告成!”范芮从梯子上下来,拉长了手臂伸个懒腰,“打扫了这么多天,总算将一切都布置好了。”
范蔚熙拍拍手上的灰尘,眼尖地隔着篱笆栅栏看到那边有几点灯火在慢慢靠拢。他抬手指了指,对范棨道:“叔父,好似有访客来。”
这个时辰来了访客?
范棨放下扫帚走到篱笆栅栏前眯眼一看,赶紧迎了上去,“圣上。”
他惶惶不安地问:“圣上怎么来了?”
范蔚熙与范芮也愣住,楚帝示意他们免礼,笑道:“早该来一趟的,只是白日里不方便,也就只有入夜了来才不会引人注目。”
他看着面前的这个院子,道:“虽然与旧日里相差了许多,但大体的模样还在。祖祠在哪里?朕想去看看。”
“圣上这边来。”范棨领着路走去,带着他在灯火通明的祠堂外停下,“小民就在这里等着,圣上去吧。”
祠堂的案台上牌位归放整齐,楚帝一一扫过牌位上的供奉,目光最后定格在范茹的那一块上。
“范中书,”他点燃了三炷香插在灰鼎里,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你若在天有灵,就请让朕得偿所愿,这一场角逐实在是太久了。”
烧尽的香灰飞落下来,些微地烫着了楚帝的手,但他连眉头都没皱一下,收手之后尊崇地对着牌位一揖。
范棨等在外面,楚帝出来时,他小步跑过去,问道:“圣上若是不着急离开,小民随圣上走一走?”
楚帝念着谢昕,便拒绝了,“不了,宫中还有事。”
范棨讪讪点头,忽然又喊:“圣上……”
他本来想问问楚帝有没有关于范霁的下落,可话到嘴边又想起来,楚帝应当不知道范霁还活着。若是他把话问出来,楚帝怕是还要以为他一直在刻意隐瞒,反倒会闹出些不必要的麻烦。
“怎么了?”楚帝问道。
范棨道:“也没什么,就是天晚了,圣上回去时当心一些。”
楚帝嗯声,问他:“你往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范棨不知道这话的意思是让他留下还是让他走,他斟酌一下,说道:“小民的妻女还在梁州,等祖宅彻底安顿好之后,小民仍是要去一趟梁州。”
楚帝只是随意一问,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但他此时见范棨察言观色地回答,后知后觉才想到不该用皇帝的身份来问。
范棨垂着眼不敢抬头,楚帝看着他,这一刻品出了时过境迁的苍凉。范棨不再是那个张扬明亮的少年,而他也不再是昔日无胆无识的年轻天子。
所有人都在变,他们中间的隔阂早已有万水千山那么遥远。
马车就停在周塘街的路口,楚帝没让范棨继续送。身着常服的宦臣轻轻撩开了车帘,楚帝踏着脚蹬上去,瞧见里面时乍然愣住。
谢昕问他:“这还不到半个时辰,怎么不多留会儿?”
楚帝坐下,问他:“什么时候来的?不是说不来吗?”
谢昕握住他的手,说道:“原本是不打算来,但是天黑了,不太想让你一个人走夜路回去。就当我是专程来接你的。”
“我拜过范相了。”楚帝也握紧了他的手,“我看着他的牌位,才终于觉得他是真的不在了。还有阿棨,他也让我觉得好陌生。”
谢昕靠在他的肩头,安慰一般地揉着他的手指,低呢道:“你还有我。小祯,我不会让你一个人的。”
第120章国姻
正值午后, 东宫殿内传出一阵窸窣扰声。
秦潇掀翻了桌案上的书卷,几乎是咆哮道:“接待鞑合送亲使团这样的事情, 父皇竟然交给了老三?”
“殿下少安毋躁。”宁澄焕劝他,“明旨既下,殿下就算再如何恼怒也是无用。”
秦潇如何能平静,冲着宁澄焕怒吼道:“那舅舅要孤如何?看着老三蹬鼻子上脸爬到孤的头上来吗?”
宁澄焕道:“不过是个送亲的使团而已,雍王担了这事,还不一定就能做好。殿下在这种事情上计较什么?要臣说,圣上派给燕王的事情才是重中之重。”
秦潇气得胸口仍在上下起伏,他给自己倒了杯水喝下,勉强平了心境。
“舅舅不是联合百官上书, 反对增加中州道的矿税吗?老五那么个不学无术的混子,能硬得过你们?”
宁澄荆一直在旁不语,现下听到秦潇说秦佑不学无术,终于对他投去了几点目光。
“殿下还是不懂,”宁澄焕道, “圣上既然提了, 那么势必要将矿税之事重视起来。他指派燕王来处理, 不过是对外竖个态度, 找个人替他出面而已。”
宁澄荆这时说道:“圣上不是还让兴王殿下去查户部的账款吗?这样看来,这两件事可以算作是同一件事。”
说起这个,秦潇愈发来气, 方才好不容易压下去的火焰又烧了起来。
“阿绩查户部,老三接待鞑合,老五敦促中州道的矿税。这一件件的, 父皇可真是将水端得平稳啊。除了孤,他们个个都好生忙碌!”
宁澄焕明明也是心知肚明, 但他看着秦潇这气极的模样,总要先把他安抚下来,遂说:“殿下是储君,储君诸管百事,殿下看着他们,不也是要紧事一件?”
秦潇揉了揉还在轻微跳动的鬓角,记起一事来,“父皇可说让谁来娶鞑合公主?”
宁澄焕道:“适才在海晏殿商议,圣上属意兴王殿下。”
秦潇一听,心头的不快活顿时就下去了一半,隐隐带喜道:“若是让阿绩来娶,倒是很好。”
宁澄焕又道:“殿下听臣说完。”
秦绩的确是楚帝心中最适合迎娶鞑合公主的人选。他太了解这第四子了,秦绩不争不抢,虽是跟在秦潇身后,却难得有一杆自己的秤,是眼下能够稳住政局的一个关键。
然而等到楚帝提出人选,宁澄焕第一个便言反对。
“圣上容禀,臣以为兴王殿下并非适宜之选。就臣所知,兴王痴迷佛法,已经连月流连相门寺不归府。臣担心兴王若是遵从皇命娶了鞑合公主,会令公主心生不满。如此一来,只怕要影响两国的情谊。”
非是他不放心秦绩,而是他从来就没断过对秦绩的提防。
古往今来,同母之生的兄弟都会有明争暗斗,又何论秦绩这并非宁皇后嫡出的皇子。
宁澄焕一直没有对秦绩放过心。
楚帝又问了在场的其他几员朝臣,这些人中亦有半数站在宁澄焕这边。
鞑合的送亲使团再有几日就要抵达邑京,迎娶鞑合公主的人选不能再拖了。眼下陷入僵局,楚帝想了想,决定退让一步,“那燕王如何?”
宁澄焕这次没马上说话,在他心中,英王长子秦澈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可秦澈还是个半大的孩子,又只是个郡王。
这如何能比得过楚帝的皇子们。
“臣认为可行。”贺朝运先行表态。
其他朝臣也前前后后地表明了意见,楚帝看着宁澄焕,问道:“宁卿觉得如何?”
宁澄焕道:“何不将公主迎入东宫?”
“不可不可。”礼部尚书何茂昌当即反对,“若是鞑合公主做了太子妃,日后顺理成章便该登上后位,我大楚怎可让一外邦女子母仪天下?宁尚书此言不妥。”
宁澄焕只能道:“那便依圣上所言。”
秦潇今日反复气怒,此时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竟然连脾气都发不出来了。
“舅舅您为何要做阻拦?让阿绩娶鞑合公主不好吗?”秦潇感觉自己浑身的气力好似被什么东西全数抽走了,他有气无力地看着宁澄焕,心中觉累,说话时也恹恹地没什么精神。
宁澄荆官职不高,去不了海晏殿参会,他听完宁澄焕所讲,心中暗叹他或许走了一步错棋。
“殿下,你坐在这个位置,许多东西是看不到的。”宁澄焕苦口婆心地要劝,秦潇手一抬打断,说道:“舅舅,孤知道您的意思,可阿绩从来都不愿意参与朝事,更不会成为孤的绊脚石,您总这么防备他做什么?”
宁澄焕道:“知人知面不知心,殿下怎知兴王不是在刻意隐藏?眼下他与你没有利益冲突,自然不会成为你的威胁,可若是有朝一日,他对你谋取所求,定然不会如现在这样与殿下你和平相处。”
秦潇竭力说道:“他不会。孤与他兄弟这么多年,最是了解他,他这人不慕念权贵,甚至于孤把这个位置给他,他也不屑一顾。”
宁澄焕耐着性子坚持道:“殿下还年轻,见过的事情还是太少了。臣风风雨雨走了这么多年,绝不是要有意吓唬殿下什么。殿下听臣一言,留个心眼也好。”
秦潇很是不满,“留什么心眼?阿绩事事都替孤考虑,该劝的话绝不会少,这样的兄弟难能可贵,孤若是连他都放心不下,岂不是诛了他一颗忱心!”
眼看两人争论着就要吵起来,宁澄荆忙说:“大哥,殿下不是小孩子,这些他自己都能看到的,你就少说两句吧。”
宁澄焕带着几分气性看他一眼,便不再说话。
秦潇深知这位舅父认定了的事情绝不会再改,是下也不愿再为了这件事继续与他有争执。两人沉默半刻,秦潇看到宁澄荆递来的眼神,心中虽是不愿,但还是硬着头皮主动叫宁澄焕:“舅舅。”
宁澄焕冷声道:“殿下还有何事?若是无事,臣就不在这里招殿下的嫌了。”
秦潇心里还傲着,也不看他,而是对着别处说道:“是有一件事要说。孤听闻周茗此次让喻至忠代为述职岭南诸事,今日一早,孤的人回来说,喻至忠专程拜会了贺朝运。”
宁澄焕还以为是什么大事,闻之不过尔尔,淡淡道:“贺朝运对周茗有提携之恩,周茗让喻至忠代为看望,倒也是情理之中。”
秦潇问他:“舅舅就真的对周茗百般放心吗?”
宁澄焕看向他,“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他有何异动吗?”
秦潇道:“孤没有证据,只是心中有些疑而已。”
宁澄焕道:“殿下请讲。”
秦潇先问:“舅舅真的相信赵瑾能靠着他那点家底和从车宛抢来的粮草捱到现在?”
宁澄焕道:“殿下疑心那批拨给剑西的粮草压根就没有问题?”
秦潇道:“要么是粮草没有问题,要么是他们已经在私底下达成了什么,周茗一直在暗中给剑西送粮。除此之外,孤想不到第三种可能。而且孤听闻,周茗在离京之前,与赵瑾一起喝过茶。”
宁澄焕道:“粮草不可能没有问题,否则梁州监军也不会在军报中说赵瑾特地去截车宛的粮。”
秦潇道:“那就只剩一种可能了。”
宁澄焕不愿信,否然道:“不可能。”
秦潇道:“舅舅不是说,要对身边的人多多留意吗?怎么现在又不认这句话了?”
宁澄焕语塞,宁澄荆听了这么久,问秦潇:“那殿下有什么打算吗?”
秦潇道:“再往北看,边将并不会少。”
宁澄焕问:“殿下说的是谁?”
秦潇道:“今年年初,钱一闻受召回京参与兵部武选,孤听闻,他十日里有七日都要去见华展节。好似当年华展节离开幽州时,他一路送到了洛州。这份情谊可不简单,若是加点心思进去,倒是能好好地将钱一闻捏在手中。”
宁澄荆问:“殿下的意思是,要在华将军身上动手?”
秦潇道:“其实并不需要对华展节做什么,单就这份知遇之情,就够钱一闻为孤所用了。”
宁澄焕沉寂良久,方说:“若是能拉拢他,自然是更好。”
秦潇对他道:“孤也不怕告诉舅舅,孤现在不敢再信周茗说的任何一个字,除非他能自证清白,与赵瑾毫无任何私交。”
宁澄焕阴沉着脸,眼中看不出是怒还是怨。从进宫到现在,他就没遇着一件顺心的事情。
“大哥?”宁澄荆叫他一下,问道:“殿下既然这么说了,周茗那边可要让人盯着?”
“盯。”宁澄焕就不信周茗胆敢暗中与赵瑾联手,他气得狠了,从椅子上起来时太急,骤地觉得眼前发黑,脚下晃悠几步后又跌坐了下去。
“大哥!”宁澄荆忙来扶他。
秦潇被这一幕吓着了,始知自己今天闹得过火了,赶紧也来问着宁澄焕:“舅舅,您怎么样?”
宁澄焕摆摆手,揉揉鬓角的穴位后慢慢地缓过神来,叹气道:“臣没事,殿下不用担心。”
秦潇看着他鬓边的白发,想到他也是为自己操心才会如此,心中便满是后悔,想为自己之前的态度道歉。但他身为太子,这话又说不出口,遂道:“孤让御医来为舅舅请个脉吧。”
“不必了。”宁澄焕扶着宁澄荆缓缓站起来,“今日的事情太多了,臣要回去好好想想。”
秦潇道:“孤给舅舅叫个轿辇吧。”
宁澄焕这次没拒绝,临走前却还是不放心地对秦佑道:“殿下,臣今日所说句句真心,还望殿下牢记于心。”
秦潇没敢再回嘴,低声道是之后,一个人对着窗外看了许久。
“殿下?”林佳书这时才过来,她喊着秦潇,给他端来刚刚煲好的莲子羹,“殿下与两位舅父说了这么久,喝点莲子羹润嗓吧。”
秦潇没有任何胃口,可莲子羹是林佳书送来的,他还是喝了两口,道:“五弟马上要迎娶鞑合公主,有劳你,帮我备一份礼。”
林佳书微微惊讶,“已经定好了吗?”
秦潇道:“八九不离十,只差昭告天下了。”
圣旨上墨迹未干,楚帝有些出神地看着,半许之后烦闷地叹了口气。
“有鞑合一族的助力,这未尝不是一件好事。”谢昕拿着玺印在圣旨上盖好,一面劝着他,“即便日后真要立鞑合公主为后,所生嫡子也是用来牵制鞑合的一根线。”
楚帝道:“话虽如此,可我仍不想让佑奴来承担这些。我登基的这些年,日日都是如履薄冰,没有一日不是提心吊胆。我想替他扫平前路,让他再无后顾之忧,给他一个盛世太平。”
谢昕道:“你的苦心我知道,可若是想坐稳这个位置,他就必须得一个人面对这些。”
楚帝嗯声,再也不看那圣旨一眼,喊来宋仲孝道:“颁出去吧。”
今日之后,两国婚事便成定局,谢昕道:“中州道的矿税若是办得好,燕王就能在朝中赢得一波声势,只是我担心,矿税改革后会引来争议。”
楚帝道:“昔年范相推行新政,难道就没有争议吗?只是时日的长短而已,等改革最后成为定局,争议之声也就慢慢没了。”
谢昕问:“那宁澄焕呢?这次你主动出手,下一步还有什么?”
楚帝则问他:“你让霍可敛了多少银钱?”
谢昕道:“大概是剑西两年的军费。”他说完,又问:“这笔钱你准备什么时候用?”
楚帝道:“我还没想好。中枢如今执掌的权势太大了,若是继续这样,朝局不会有任何的改观。”
谢昕问:“你想怎么做?分权吗?”
楚帝点头,“翰林院若只是用来修史撰文,未免有些可惜。还有枢密院,当初推行新政时,范相对我提过一二。这是先帝设想的一处新所,只是可惜,起草之后还未决策便没了下文,眼下我倒是觉得可以试试。”
谢昕约莫也听过,问道:“可是要挑选内官?”
楚帝一听就知道他在想什么,道:“这事你别出头。”
谢昕问:“你放心旁人来管?”
楚帝道:“与放不放心倒是没有干系,我只是想要一个能与中枢抗衡的秤砣而已。内诸司不是有很多人吗?你挑几个过去,先试试有无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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