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鞑合
赵瑾约见秦佑后从睿王府回来时, 正好在公主府门前遇着从宫里回来的秦惜珩。
当着一干人的面,秦惜珩道:“你是总也不着府, 日日闲不住。”
这话从外边听着是冷漠生硬,可只有赵瑾听出了里边调侃的味道。
她笑道:“公主这么说,那臣就认了吧。”
秦惜珩道:“我正好有事跟你说,随我来。”
赵瑾亦步亦趋跟着她进了屋,顺手将门也掩上了。
“阿珩现在嘲弄人的本事渐长啊。”赵瑾双手抱臂看着她解下斗篷,“熟能生巧就是这么来的?”
“我明明一直都是这样。”秦惜珩凑过来仰头吻了一下她的侧脸,眼中得意出色,“你是第一日认识我?”
赵瑾在她的鼻梁上爱抚地刮了下,问道:“咱俩谁先说?”
秦惜珩道:“要不猜拳吧。”
赵瑾一笑, 依她,“好。”
一局试出输赢,于是赵瑾先说:“燕王倒是不反对娶鞑合公主,仔细说来,他若是娶了鞑合公主, 反倒多了一条助力。”
秦惜珩道:“我听说, 父皇原本是打算让四哥来娶的, 可舅舅没同意。”
赵瑾道:“燕王很久之前就对我说过, 宁相对兴王防备诸多。”
秦惜珩点头,“的确如此,好在四哥对朝局真的无意, 否则只怕早就与二哥有嫌隙了。”
赵瑾道:“就这么让燕王捡个便宜,倒也不错。宁相再如何防备,还是替他人做了嫁衣。”
秦惜珩道:“时也, 命也。五哥这么多年不着调,如今倒是正巧了。”
赵瑾道:“对了, 我听燕王说,圣上要将部分草拟文书交给翰林院?还新设了一所,叫枢密院?”
秦惜珩道:“我正要与你说这事。今日进宫请安,正好二哥也在凤正宫,他给母后说这事时,还气到不行。”
“让我先猜猜。”赵瑾想了想,“是用来分散中枢的?”
“嗯。”秦惜珩道,“似乎先帝晚年就提过新立一所,以内臣担任传召事宜。只不过这事才提出没多久,先帝便崩了,后来也就不了了之。”
赵瑾深知楚帝此举的意图,道:“圣上这是在给燕王铺路,连同指派给燕王处理的中州道矿税一事,也是要让他进入朝臣的眼中。”
秦惜珩道:“我今日还听二哥抱怨,说父皇给其他人都派了差事,独独留他一个,不召也不见。旁的事宜也就罢了,偏偏此次鞑合送亲使团来京的接待也交给了三哥。”
她一时之间对雍王也不知是该同情,还是该担心,“这事不好做,鞑合千里送嫁,若是接待不周,损的可是国面,听说三哥已经好几晚没睡个好觉了。”
赵瑾牵着秦惜珩的手,放在掌心里揉搓着把玩,嘴里小声道:“娶鞑合公主啊,那燕王日后可得收收心了。”
秦惜珩借势挪到她腿上坐了,问道:“我这么听着,怎么觉得你还替五哥惋惜呢?”
赵瑾想也不想就说:“不论是哪国的公主,娶了就得当一尊菩萨好好地供着,这里头说话行事样样都要留心,我可……”
话没说完,她恍然意识到了什么。
秦惜珩扬声问:“当一尊菩萨好好地供着?”
赵瑾清清嗓咳嗽两下,赶紧想着要如何找补,秦惜珩便挑起她的下颌,问道:“原来我这么难伺候。”
“不是……”赵瑾正欲辩解,秦惜珩便啃噬一般地吻了来。
赵瑾认命地被她压制着,嘴唇被吮得一片嫣红。
秦惜珩不服气道:“往后就这么供着我,知道了?”
赵瑾忍不住笑道:“你再这么闹我几次,我就真是牡丹花下死了。”
秦惜珩在她肩上一拍,不知想到了什么,羞得耳垂微微发红,瞠道:“不要脸。”
赵瑾道:“对着你,我要什么脸?”
她手掌还扶着秦惜珩的腰,这只手这时便慢慢上移,按着秦惜珩的后颈之后,赵瑾昂首去再一次吻她。
“可不能白让你占便宜,我得占回来才行。”
赵瑾这次吻到秦惜珩险些喘不过气才放开,笑问:“不知菩萨对信徒刚刚的供奉觉得满不满意?”
秦惜珩的气息都还是乱的,她白了赵瑾一眼,低下头不说话。
赵瑾便故意道:“看来还不满意,那信徒就……”
秦惜珩赶紧开口:“赵怀玉!”
赵瑾把持不住,低低地笑了几声,“好好好。”
秦惜珩理了理被她弄乱的头发,道:“正事还没说完呢。”
赵瑾问:“还有什么?”
秦惜珩道:“三哥呈拟了一份接待鞑合的明细,他们也是草原上长大的,清荷园的跑马场此次要派上用场了。”
赵瑾笑道:“你不是就想跑马?”
秦惜珩道:“我只是想跟你一起跑马。”
她着重加重了其中两个字的音,赵瑾道:“好啊,臣舍命陪公主,保证将公主供奉得服服帖帖的。”
秦惜珩又白她一眼,轻轻叹气:“在邑京是不能够了,等回了梁州,我要好好领教你的马术。”
赵瑾道:“那我先认个输,这样若是真输了,也不会太难看。”
秦惜珩道:“堂堂正正地比,我才不要你让我。”
赵瑾忍着笑点头,“好,不让。”
秦惜珩心满意足了,搂着赵瑾问道:“你说你,怎么会的东西刚好都长在我的喜好上?我自小想嫁的人,就是你这样的。”
赵瑾看着她,嘴边的笑渐渐地敛下,眼中的玩味也换成了郑重,“我也从来都没想到,原来喜欢上一个小姑娘,是这么好的一件事。”
自打知晓了赵瑾的隐瞒,秦惜珩才终于明白她往前迈出的每一步背后都做出了怎样的挣扎。这一刻她眼眶微湿,心疼得恨不能将一切都送来给赵瑾。
这一场白日倾说带着两个人再一次义无反顾地奔袭着冲向彼此,她们抵触着额头默默对视,屋子内就此阒静无声。
鞑合送亲使团正式抵京,已是三日之后。
此番前来大楚和亲的鞑合公主名叫茉那,是世子公策迪的同母胞妹。一行人在驿馆歇下后,公策迪不知第几次叮嘱茉那,“邑京是大楚京都,一向管制森严。这里不比咱们草原,你一言一行都要注意。”
“知道了。”茉那听他说了一路,耳朵都起了茧。她打量着屋内的布置,又问公策迪:“哥哥,父王只说要我嫁给大楚,可我到底嫁给大楚的谁啊?”
公策迪道:“刚才我已经问过了,是大楚皇帝的第五子,燕王。”
茉那问:“这个燕王是个什么样的人?哥哥你上次来的时候,与他说过话吗?”
公策迪避重就轻道:“见过几次,人长得还行。”
茉那道:“我想先见见。”
公策迪道:“后天的皇族宴会上,你就能见到了。”
“大楚皇族的宴会?”茉那压根没听说过,问道:“那是什么宴会?”
“进城前,大楚的鸿胪寺少卿不是都讲过了?”公策迪耐心地又说了一遍,“明天要参加宫宴,就是和大楚的皇帝臣子们一起吃饭。后天要参加皇族的宴会,见的都是大楚皇族的人。”
茉那问:“大楚的宫宴和皇族的宴会都是什么样的?只能坐着吃东西吗?”
公策迪深有体会,耸肩道:“差不多。要不然就是互相敬酒。”
“哦。”茉那便没再问了,公策迪又嘱言几声才出来,小声对守在外面的几个鞑合随行护卫道:“看好公主,不许她随便乱跑。”
使团中同行的使臣阿额在房中焦急地踱步,公策迪推门进来,阿额急切地问:“大楚皇帝选定的真是燕王?”
公策迪道:“错不了,大楚皇帝早就连旨令都下了。”
“这……”阿额急道,“公主本来就不愿意远嫁,好不容易说服了,如今要嫁的竟然还是燕王,这……腾格里啊,如果公主知道燕王的本性,闹起来该怎么办?”
公策迪当然不只是见过秦佑一两次那么简单,他上一次来邑京的时候,就已经把几位皇子的为人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他对阿额道:“茉那性子刚直,我不能对她说实话,都已经到邑京了,可不能让她胡来。”
阿额担心道:“外面都说燕王风流成性,公主迟早会知道这些的,世子,骗是骗不住的。”
公策迪道:“管不了那么多了,婚礼之前,我会让人看着茉那,不让她到处走动。”
茉那闭上了屋门,那张天真的面庞就素冷了下来,她打开随身携带的妆奁,从里面取出一根细小的银针藏于指戒之中。
因着彗孛灾象,宫宴与清荷园的私宴都一并作了简,酒过三巡,秦辙便提议赛马。
鞑合人在草原上都是与马为伴,秦辙揣测着,顺着鞑合公主的喜好提了这么一出。
茉那果然便露出些惊讶,“这里还能赛马?”
“当然能。”不等秦辙回话,秦潇便先一步说道,他不忘给秦辙递去一个警示的眼神,又笑道:“公主想试试吗?”
“好啊。”茉那顿时欣喜,“我还没在草原以外的地方跑过马呢。”
“世子也一起吧。”秦潇又对公策迪道。
秦辙这下没敢再说话,也由着秦潇带路在前,引着一群人往跑马场的方向去。
赵瑾略略落后几步,问秦佑道:“殿下,去跑两圈?”
秦佑问她:“你去吗?”
赵瑾看着茉那的背影,压着声音道:“又不是我娶,我去干什么?”
秦佑道:“给我做个跑马的搭子。”
赵瑾一时无言,只能头疼道:“好好好,我去。”
秦佑这才满意,拍拍她的肩道:“这才是好兄弟。”
赵瑾直接将他的手推开,小声道:“殿下,注意一下你的仪容姿态,你马上就是要成家的人了。”
秦佑满不在乎道:“这不是还没成吗?再说了,圣旨都下了,她还能跑了不成?”
跑马场外已经设了席位和吃食,赵瑾走到秦惜珩身边,悄声道:“我一会儿要陪燕王跑几圈,你呢?”
若是真要比马,秦惜珩不大愿意做让步,况且今日的私宴为的全是鞑合公主,她若是上场,多半要夺了茉那的彩。
“不去了。”秦惜珩道,“这么让着没意思,我还是去外面等吧。你小心一些,随便陪着跑跑就好,别拔尖。”
“知道。”赵瑾说完便转去秦佑身侧一起选马。
“就是你要娶我?”秦佑正在挑马,耳边就传来个清亮的声音。
他看过去,点头道:“是我。”
茉那丝毫没有深闺女儿的腼腆姿态,大方道:“我叫茉那,你呢?”
秦佑报上了名字,茉那笑道:“我学过一点大楚的文字,你的名字挺好,有腾格里的味道。”
不等秦佑问她“腾格里”是什么,茉那便牵着挑好的马走了,还回身对他说道:“我在跑马场上等你。”
秦佑看着她走远,直到赵瑾也挑好了马,过来问他:“殿下,你好了没有?”
“好了好了。”秦佑也不打算真的比出个什么,于是随手从马厩里牵了一匹,与赵瑾并驾着进了跑马场。
茉那已经跑远了,秦佑追随着她的身影,感慨道:“阿珩应该来试试的,省得她总说整个邑京找不到一个能与她比试马术的人。”
“阿珩不想徒生事端,故意不来。”赵瑾说着,冲鞑合公主的背影努努嘴,“殿下,你还不去追?”
“追不上了。”秦佑很有自我认知,“还是等她跑完这一圈吧。”
两人骑着马,象征性地小跑了片刻,茉那便从后面追了上来。
她畅快地换了一口气,对秦佑道:“比一场?”
赵瑾识趣地扯着缰绳让马后退几步,然而才调转过马头,迎面就碰上了秦潇。
“怀玉。”秦潇主动叫她,语气里倒是亲和,“怎么一个人?”
赵瑾也不怕与他撕破脸,直白道:“原来殿下连跑马都是喜欢与人一道的。”
秦潇道:“有时候孤零零的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好事。”他看着前面的秦佑,又道:“老五是个混子,但他好歹是个亲王,朝廷养得起他,他一辈子这么混吃等死就行。你呢?你能和他一样?”
赵瑾抿唇不答,秦潇等了一会儿,说道:“阿珩是孤最看重的妹妹,按说,孤与你不该这么疏远。”
“殿下嘴上这么说,可真正做起来的时候,那才是疏远得令人心寒。”赵瑾并不点破,只是淡淡道,“臣别无他求,这一生能侍奉好公主,守护好梁州已是足矣。殿下,你还是别强人所难了吧。”
“你到底在坚持什么?”秦潇不死心地问,“就凭着阿珩这层关系,孤可以待你很好。”
“这儿。”赵瑾在自己的胸口处点了点,“臣从始至终坚持的,只有这里的心意。殿下处万人之上,伸手就能摘到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既然殿下已经有了这样的权利,那么为何非要追着臣不放?”
秦潇道:“那要问问父皇,为什么是将阿珩嫁给了你。赵怀玉,别在孤面前揣着明白装糊涂,孤知道你机灵着。”
赵瑾轻声一笑,其间讽意十足,“殿下既然这样看重臣,那臣想问问,两年前臣为何会被围陷在凰叶原?”
周遭渐近渐远的马蹄声在此时通通化为了虚无,天地间骤然沉寂无声,赵瑾含着这抹刺眼的笑,静静地凝视秦潇。
第122章园宴
秦惜珩自打坐于场外的席位后, 便一直盯着跑马场,她尤其注意赵瑾的踪迹, 在秦潇靠近去的那一刻起,掌心里就捏满了冷汗。
“阿珩。”宁皇后叫她,“你平日里不是经常会去找禁军们比试吗?今日怎么不去跑马了?”
“今日不想去。”秦惜珩顾及着赵瑾现在的处境,说话也干脆简练。
宁皇后看着茉那策马奔在跑马场上的身影,咂咂舌道:“这外邦女子与咱们大楚的姑娘还真是不同。”
“可不是嘛。”有命妇在旁附和道,“女儿家都是矜持为贵,这样大大咧咧的,哪里有姑娘家的样子。”
在她们说话的间隙里,茉那已经又跑完了一圈。秦佑落后她好几丈远, 等跑到她歇脚的地方时,茉那冲他挑眉,“我赢了。”
“是,你赢了。”秦佑许久不跑马,此时追跑了这么久, 不由觉得两胯内侧磨得火辣辣地疼。他忍着不让自己喘气太重, 道:“你挺厉害。”
茉那毫不留情道:“是你太弱了。”
她说完, 环顾着看了一圈跑马场, 又问秦佑:“你们大楚的姑娘都不骑马吗?”
秦佑瞥了一眼场外的女眷们,道:“这么多人陪你跑马还不够?”
“不够。”茉那扔下两个字,驱马往场边走去。
场内场外的人便见她在外边下了马, 走往席位上喝了一口水。
有命妇讨好似的问她:“公主跑了这么久的马,累不累啊?要不要先歇一会儿?”
“久?”茉那觉得好笑,“这才多久?”
她扬起下颌, 高傲地看着这一席的女眷,“你们大楚的姑娘都是不会骑马的吗?”
这话说完, 席间的女眷们齐齐愣住。
秦惜珩本就担心赵瑾现在的境况,此时又有茉那这一激,当下便起身来,摘下耳坠时说道:“会。要不,比一场?”
茉那打量着她,很快就应下,“好啊。”
秦惜珩挑了一匹灰白色的马,她翻身跨上马背,动作轻盈得令茉那觉得眼前一亮。
“挺漂亮。”茉那赞了一声,问道:“怎么比?”
“五圈。”秦惜珩的余光看着赵瑾,嘴上对茉那道:“敢不敢?”
“这有什么不敢的。”茉那丝毫不惧,指着脚下道:“就从这儿开始。”
“好。”秦惜珩从赵瑾那边收回余光,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殿下既然这样看重臣,那臣想问问,两年前臣为何会被围陷在凰叶原?”
赵瑾一言之后不再说话,她静视秦潇,仅这一个眼神就足以表明一切。
沉闷的气息笼罩而来,面对这样直白的质问,饶是秦潇一时半刻也不知道该作何解释。
“孤……”好半晌之后,秦潇刚刚开了个头,跑马场一侧便传来一阵震耳欲聋的呐喊助威。
秦惜珩脚下踩着马镫子,稍稍从马鞍上起身,伏着身贴住马脖子,手中的鞭子高高地扬起。在她身侧稍稍落后半步的地方,是同样不甘示弱的茉那。两人警惕地提防着对方,在中间留出了一人来宽的距离。
赵瑾看着秦惜珩这不要命的比马模样,顿时慌得眼神都乱了。
“孤劝你别去。”秦潇一眼看出她心中所想,及时叫住后又说道:“你早就很喜欢阿珩了吧?只可惜啊,襄王有意,神女无心。”
“臣与公主之间的事,就无需殿下关心了。”赵瑾迅速地垂下眼,意图遮住这外露的情绪。
秦潇穷追不舍地说道:“得到她是什么滋味,你自己心里最清楚。你得谢谢母后,若不是有母后在,你这辈子也别想碰到阿珩。那句话怎么说来着?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不过现在只要你想,孤可以让阿珩心甘情愿地跟着你。”
赵瑾只要一想到秦惜珩曾在她怀中哭得声嘶力竭,就觉得五脏六腑都在抽搐着疼。她隐忍着,声音低沉得可怕,“公主不是你们的棋子,你们不要这样对她。”
秦潇冷笑,“心疼了?”
赵瑾闭上眼,听着身后逐渐靠近的两道马蹄声,心脏也跟着一起猛烈地震动。
秦惜珩与茉那的马飞驰而过,赵瑾被急袭而来的烈风吹了一身,整个人好似也如一张薄纸摇摇欲坠。
“孤言尽于此,你什么时候想好了,什么时候来找孤。”秦潇看了她一眼,调转马头便走。
场外的喝彩声经久不衰,等到赵瑾回过神,就见秦惜珩与茉那同时跑到了终点处。
两人虽是同步而至,茉那却道:“我输了。”
秦惜珩不置可否。
她们并道齐驱,可秦惜珩跑的是外圈的道。
赵瑾匆忙过去,听到秦惜珩道:“能让我这样全力以赴的人很少,你已经很厉害了。”
茉那淡淡一笑,并不打算下马休息,而是勒转了马头缓慢地在跑马场上散步。
左右的目光都聚集在秦惜珩身上,赵瑾没敢靠得太近,只停在她十步之外的地方默默看着。
秦惜珩心有灵犀地感应到身旁的视线,也默契地没有回身来看赵瑾。二人之间无声的对话就这样流淌着,谁也不敢主动在人前越过那条线。
“还是阿珩给咱们长脸啊。”秦佑一脸臣服,玩笑似的说道:“若是南北两衙都有这样的马上功夫,怕是能直接去边疆迎敌了。”
赵瑾很轻地笑了一下,陪着秦佑骑马散步。方才围聚在这里的人渐渐也散了,秦惜珩正要下马回席位上休息,就听场中忽然传来一声恐慌的尖叫:“啊——”
众人闻声望去,便看到秦澈骑着马处于跑马场的另一侧,而那匹马现在好似发疯一般地嘶鸣着,下一刻又飞跑起来。
“澈儿!”英王慌忙从席间站起,喊着左右道:“快!快去追上!”
这样突如其来的变故令秦澈始料不及,他哭喊求救时下意识地抱住马脖子这唯一能让他抓着的稻草,慌怕得脑中一片空白。与他同行而骑的几位皇宗贵子纷纷对此避之不及,生怕秦澈的疯马会吓到自己座下的马,人人都如讳见了瘟神似的远远躲开。
赵瑾不作他想便策着马径直朝秦澈而去,身边这时刮来一阵劲风,一个身影倏然晃过,等到赵瑾看清时,前面便多了秦惜珩的背影。
“阿珩!”赵瑾喊她。
“救我!阿珩姐姐!我怕!”秦澈看到秦惜珩朝他而去,愈发哭喊得大声,他完全不敢松手,就怕被马甩下去。
“把手给我!”秦惜珩逐渐与他接近,同时向后挪动着身子,腾出了前半个马鞍的位置,喊道:“伸手,跳过来!”
秦澈才学马术不久,哪里有这个胆子,只是摇头哭道:“我……我怕……”
赵瑾已经将至,岂料这时秦惜珩竟然直接靠近了秦澈骑着的疯马,她身子一跃,就这么跳到了秦澈的身后。
“阿珩!”赵瑾看着她,心跳骤地一缓,觉得自己的魂都要飞了。
“别怕。”秦惜珩替秦澈拉住了缰绳,可马依然在场中疯跑着,她抿紧了唇,反复试着都无法让马停下。
“跳马。”秦惜珩对秦澈道。
“啊?”秦澈没听清,正要再问就被秦惜珩揽着从马背上往前摔去。
两人在地上连滚几圈,疯马嘶叫着,竟然朝他们所在的方向奔来。赵瑾后背的里衣已经被冷汗浸湿,她翻身从还在奔驰的马上跳下,一手便拽住疯马的缰绳。
“快走!”她冲两人喊。
秦惜珩为了护住秦澈,从马背上摔下来时不慎膝盖着地,她此刻半蜷着身子无法站起,疼得脸都白了。
“阿珩!”赵瑾见她连话都有些说不过来,纵使心急如焚,却丝毫不敢松开手中的缰绳。她被疯马左右拖拽着,听到有人喊道:“让开——”
一切都发生在眨眼之间,茉那此时才追赶过来,她不由分说便拔出一把匕首,狠戾地对准疯马的侧颈狠狠刺入。
马蹄在这时猛地抬起,疯马于受痛之际做着最后的挣扎。赵瑾唯恐避之不及,后退时便抬起手臂先去护住头部,可她还是慢了一步,疯马的一对前蹄高高地抬着,露出一双边沿被磨得发亮的锋利马蹄铁。
赵瑾只觉手臂被什么东西快速地割过,待得脱离疯马的威胁范围,她才觉得小臂上传来一阵阵痛感。
疯马最后嘶鸣一声,在这时倒了地,茉那跳下马背去扶秦惜珩,问道:“你没事吧?”
秦惜珩顾不上回答便去看赵瑾,这一眼扫来,就看到了她衣袖上蔓延开来的血痕,关心之余连自己腿上的疼也顾全不上了。
“怎么伤的?你疼不疼?”秦惜珩一碰着她的手臂就沾了满手的血,殷红一片触目惊心。
“没事。”赵瑾看到众人已经往这边过来,忙后退一步,对秦惜珩轻轻摇头。
秦惜珩此时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她拖着一条腿拉住赵瑾,强硬地要看她手臂上的伤。
“阿瑾!”秦佑第一个赶到,看到她这副模样便轻轻嘶声,果断道:“你忍着点,已经去传御医了。”
血源源不断地往外渗着,赵瑾的这只衣袖已经完全被浸透,秦惜珩看得眼睛都红了,撑着身要站起来带她去包扎,可这一下起得太猛,她的膝盖承受不来,疼得再次脸色苍白。
“当心!”赵瑾用另一只手扶住秦惜珩,迅速将她交给秦佑。
秦佑半扶着秦惜珩,问道:“摔哪儿了?”
赵瑾赶忙推开秦惜珩的手,对秦佑道:“摔着腿了,怕是还不轻。”
秦佑看着赵瑾的手臂,皱眉道:“我看你这伤重得多。”
茉那在一旁看着他们,解下自己的一根发带递给秦佑,“扎紧手肘,这样流的血能少一点。”
秦惜珩二话不问便抢过来给赵瑾束紧,一面又对她说着:“马上就好,马上就好了。”
人逐渐地都围拢了来,赵瑾唯恐秦惜珩现在的失态会引来猜疑,小声道:“不用管我。”
她妄图避开,秦惜珩又一次抓住她的手,急得声音都在打颤,忍不住吼了一声,“别动!”
赵瑾被她吼得稍稍愣住,左右而来的人愈发被这突然的一声吸引目光。
“澈儿!澈儿你怎么样?伤着哪里没有?”英王赶过来扶着秦澈,后怕又担心地反复问着,秦澈似是被吓懵了,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却格外害怕回想刚才,摇着头什么都不说。
“御医呢?御医来了没有?”此时最为不安的当属秦辙,若不是他提议跑马,根本就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看着不远处已经断气的疯马,又看看秦惜珩三人,心里只有拔凉一片。
宁皇后在这时也来了,众人让出一条路来,她正待去问秦惜珩摔得如何,便被眼前的一幕看得微微怔然。
秦惜珩发髻微乱,衣裳也沾染了草屑,可她浑然没注意这些,目光的所在全是赵瑾受伤的手臂。
“阿珩。”宁皇后很快回神,走过去问她,“怎么样?摔得重吗?告诉母后,哪里疼?”
宫人们已经抬了步辇来,秦惜珩却还是看着赵瑾染血的衣袖,秦佑适时提醒,“阿珩,你腿上的伤得赶紧让御医看看才是。”
赵瑾也在这时递去一个眼神,秦惜珩默然着什么也没有说,在宫人的搀扶下慢慢地上了步辇。
“怀玉。”宁皇后也喊赵瑾一声,“已经去传御医了,你也赶紧来。”
“是。”赵瑾应声,她的这只小臂被发带束得生紧,此时因为脉络不活,已经麻木地没了知觉。
御医来看时,赵瑾衣袖上的血几近半干,她靠在椅背上,隐隐有些头晕难受。
“侯爷这只手,近来切记当心,伤口不要碰水。药就不必吃了,多用些补血养气的食膳就好。”御医包扎着伤口时嘱咐着,秦佑就在一旁陪看,等到人都走了,才问她:“你要不先回去养着?”
赵瑾摇头,“阿珩还在这里,也不知她腿上怎样了。”
秦佑道:“我方才去问了,还好马场上铺了草皮,她不过是腿上的淤青有些重,没伤到骨头,其他地方也还好。”
赵瑾放了心,回溯跑马场上的事情时便觉得不对,“好端端的,英世子的马为何会发疯?阿珩和鞑合公主比马之前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秦佑道:“我刚刚也一直在想这件事。三哥已经让人将那匹马带走了,这事险些要了你们三人的命,是一定要重查的。”
赵瑾问:“英世子呢?”
秦佑道:“已经让英皇伯带回去了,我看他那样子,怕是吓得不轻。”
赵瑾回想起来也觉得后怕,庆幸道:“还好有鞑合公主出手。”
“我完全没想到。”秦佑这时再想跑马场上的事情,便对茉那生了些提防,“这个鞑合公主,我直觉不简单。”
第123章风动
秦惜珩等着腿上的药涂抹好, 便要迫不及待地下榻。然而只是这轻微的一点挪动,她便疼得再次皱眉。
“公主。”凝香搀着她, “药才上好,你现在不要随意动。”
秦惜珩小声对她道:“我要去看看怀玉。”
凝香看着守在不远处的宫人,道:“已经有御医在为侯爷看伤了,公主别急。”
外间守着的宫人们忽在这时整齐地喊了一声“皇后殿下”,秦惜珩便赶紧躺回榻上,对前来探视她的宁皇后淡淡一笑,“母后。”
她撑着身要坐起来,宁皇后道:“罢了,还是躺着吧。”
秦惜珩遂翻了个身侧躺着, 望着宁皇后道:“母后,阿澈怎么样了?他骑的那匹马究竟是怎么回事?”
宁皇后道:“这事正派人在查。澈儿没事,英王已经带他回去了。你也是,人人都避之不及的事,就你不管不顾地冲上去。”
秦惜珩道:“人命关天, 又事发突然, 我哪里想得到其他的。再说我马术也不差, 只是跳马的时候没留心而已。”
宁皇后嗅到半空中散开的药膏味, 也不忍再责备什么了。她静静地看了秦惜珩片刻,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地说道:“不过比起你,赵瑾的伤要重得多。”
秦惜珩眼睫一颤, 眸中也出现短暂的失神,就在这不足一息的间隙里,她赶紧垂下了眼, 淡淡道:“哦。”
宁皇后又道:“我听茉那公主说,他是为了你和澈儿才受的伤。你要不要去看看?”
秦惜珩低着头道:“我现在动一下都疼, 哪里有工夫去看。”
“也好。”宁皇后从她身上移开目光,“虽说没伤到要害,但这段时日还是就在宫里养伤吧,左右御医都在宫中,要传唤也方便。”
秦惜珩心里落空了一截,小声道:“都听母后的。”
宁皇后拂袖便走,秦惜珩这时才忍不住狠狠地锤了一下榻案,气得眼睛微红。她从衣内掏出塔桑里,看了半许后还是没忍住眼中的泪。
“怪我。”她不让自己哭出声,可心里越想越悔,“如果不是我莽撞,怀玉就不会受伤,她那伤本该在我身上的。”
“这不关公主的事啊。”凝香劝她,“当时那么慌乱,谁又能想得到呢?”
“你替我去看看。”秦惜珩抹干了泪,催着凝香道:“去告诉怀玉我没事,让她回府里等我。我保证伤势一有好转就马上回去。”
赵瑾倚在角落里等着秦惜珩的消息,不知不觉就睡着了,但她睡得浅,凝香来时的脚步声直接惊醒了她。
“阿珩!”她突然出声,吓得凝香赶紧回头去看,确认无人尾随才稍稍松了口气。
秦佑不知什么时候走了,只留赵瑾孤身在此,她扶着椅背坐直了身,问道:“公主呢?”
“公主现在不方便过来。”凝香道,“皇后让公主留在宫里养伤,但公主实在是放心不下侯爷,所以让婢子来看看。”
赵瑾就知道秦惜珩今日的失态一定会引来宁皇后的注意,她从怀中掏出一张帕子递给凝香,道:“我没事,让她不用担心,把这个给她。”
凝香双手接过帕子藏于袖袋之中,离开时替秦惜珩说了一句:“侯爷的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要好生休息啊。”
赵瑾莞尔一笑,“告诉公主,我会一直等她回去。”
这场皇家私宴就此被打断,赵瑾一人坐在回公主府的马车里,心里空落落地缺失了一大片。她不知道宁皇后会将秦惜珩留多久,一时之间更是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
“阿瑾!”车轮忽然一停,秦佑的声音继而便从马车外面传来。赵瑾掀了帘子,就见秦佑从另一辆马车中下来,对她道:“父皇听说你受伤了,让我送送你。”
“那就有劳殿下了。”赵瑾替他撑起车帘,待他入内坐稳后,小声道:“太子找我了,他拿阿珩威胁我。若是我的直觉没错,皇后已经对阿珩起疑了,她现在将阿珩扣在宫里,就是要试探我们。”
秦佑建议,“要不然,你先回梁州吧。”
赵瑾摇头,“且不说我与阿珩分开,就算是我回了梁州,太子就会放过我吗?他今日能克扣剑西的粮草,明日就能直接对我痛下死手。殿下,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秦佑问:“那你现在打算如何?”
赵瑾看着他,“现在不是我打算如何,而是殿下你打算如何。”
秦佑当然懂她的意思,道:“中州道的矿税我已经呈书说了增改措施,现在就等着起草文书了。还有中州道那边,我这次暗中插了人,应该能拿到些有用的消息。”
赵瑾道:“殿下最好能拿出一个改革矿税的借口,否则怕是不能服人。”
“我早想好了。”秦佑道,“从前朝廷只收银钱,国库虽然有这笔收入,可每每修缮器械时,还是需要向民间购买铜铁。外拨军饷也是一样,这些钱中间经了不止一个人的手,谁知道等真正落到阵前还剩下多少。既然这样,倒不如省去这一步,直接征收实矿。”
“好。”赵瑾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包扎过的手臂,道:“我如今这个样子,若回梁州,路上多半不便,倒不如先将伤养好,顺道看看邑京的风向。”
秦佑又问:“淮州的那条商路,你能联系上吗?”
赵瑾问:“殿下想做什么?”
秦佑道:“若是矿税改革能够顺利通过再下达到中州道,我自然要想法子将这些实矿高价卖出去。你与阿珩既然有这么一条商路,倒也不妨为我所用。”
赵瑾道:“淮州前两日才来了信。宗政康已经彻底令方谦和柳玄文离心,他借着方谦的手转出了柳氏的不少账款,又借着柳氏的名义在淮安道的各州各郡安插商铺。柳氏名下划归方谦代管的那一半生意里多少都让宗政康分了一杯羹,从前与方谦打过交道的商贾基本上也与宗政康混了个脸熟。”
秦佑道:“那他还挺厉害。”
赵瑾道:“虽是如此,但柳氏的多数账目还是要经柳玄文之手,宗政康如今还不能做得太过。”
“时间不等人,得想个法子。”秦佑低头沉思片刻,问赵瑾道:“淮安道的盐铁转运使潘志,你说是宁相的人?”
“阿珩说的。”赵瑾听他突然提及潘志,好似想到了什么,“殿下想通过潘志来查柳玄文?”
纵然秦惜珩一早就查出潘志私下受贿贪慕之多,可处置对策却因宗政康没能深入柳氏而一直悬垂未决。如今宗政康既然已经扎了不少根,倒确实是可以动手了。
赵瑾这么想着,问秦佑道:“淮安道这段时间一直派御史在明查,潘志多半警觉着,现在定然查不出任何东西。”
秦佑道:“你这么说潘志,那从前的宗政开难道不是一样?彭芒章不也照样查到了他身上?要我说,这种事情就该让有经验的人来做。”
赵瑾道:“彭芒章如今调到了台院,下面的那些州郡,他怕是管不上了。”
秦佑道:“他去不了,但总会带那么几个新人吧?”
“殿下,”赵瑾提醒他,“你要是干预得太明显,彭芒章要起疑的。他们这些御史督查百官,自然也包括皇亲国戚,况且他为人耿直,等查完潘志,多半就要转头来查给他送消息的幕后之手。”
秦佑道:“那就等他查完潘志再说,谁知道这中间会不会再有其他变故。对了,上次喝酒,我听人说永陵的事情就是有人故意给他露了消息。这事我也纳闷,究竟还有谁藏在暗处等着看戏?”
赵瑾下意识地便想到夜鸽,可范霁若是真的让人给彭芒章送去消息,应当不会对她隐瞒不说。
“殿下这么说,倒是让我觉得太巧合了。”赵瑾道,“永陵当年发生这样大的事,你觉得凭着区区一个唐家,真的能将事情压下去摆平吗?”
秦佑经她这么一说,恍然发现忽略了一个要紧之处,“对啊,如果没有旁人协助,这件事没可能大事化小。”
两人在这时对视一眼,秦佑又道:“当年有人帮他们,硬是把这件事按了下去。可当年帮他们的是谁?”
赵瑾问:“殿下能查出来是谁帮了他们吗?”
秦佑道:“时间太久了,即便当年有知情之人,如今也已经将这个秘密带入了土中。但现在大致能够肯定的是,给彭芒章透露消息的人,就是当年帮助唐家躲过一劫的人。他们担心引火上身,所以才要赶紧踢开唐家自保。”
赵瑾道:“上次在周塘街的酒肆,你不是还对阿珩说,只要世家之间生出嫌隙,就能寻着机会瓦解他们吗?我现在觉得,这个机会已经来了。”
“嗯。”秦佑颔首,“我会暗中再注意这件事,下次再约彭芒章喝酒,我就借机给他提一提潘志。”
彭芒章处理完今日的差事,回府换了身衣裳后径直便来杜宅。
杜浮生不再求仙问道后,每日里便只剩下喝茶逗鸟。他听闻彭芒章来访求见,心里也猜到他是为何而来,犹豫之下还是决定见一见。
彭芒章行了个晚辈礼,客套几句后才逐渐进入正题,“上次的事情,多谢杜公相助。”
杜浮生摆摆手,“上次什么事情?老头子我年纪大了,记性不好。”
彭芒章那日从杜知口中得知永陵的事情是宁据替唐觉五瞒天过海时,心里震愕了许久才回神。冷静过后,他清楚地明白了那两份账簿从何而来,脑中便响起了颜清染教过他的明哲保身。
既然不是宁党的对手,那他就得暂时收起耿直和锋芒。
“无妨的,杜公既然不记得了,那晚生也就不多言了,省得叨扰杜公的耳朵。”彭芒章识趣地顺着他的话往下说,“晚生与渐晓有几分交情,今日恰好路过贵府,忍不住登门打搅,现在看到杜公身体康健,晚生也就不多留了。”
杜浮生见他如此伶俐,戒心便消了一半,问道:“你老师如今怎样?”
彭芒章道:“老师身体还好,只是每日少不了补药,晚生替老师多谢杜公挂念。”
“颜兄有你这样的学生,也是幸事一件,我看你很好,心中自存明镜,也很有胆识。”杜浮生说着叹了声气,“不像渐晓,他没什么心眼,为人也老实,你们同朝为官,还望你多多提点他。”
彭芒章道:“杜公放心,晚生一定尽力而为。”
杜浮生点点头,又问他:“我听说,燕王殿下提了个中州道矿税的变更之策,圣上便让翰林院来草拟文书?”
“是。”彭芒章道,“圣上还新设了一所,唤作枢密院,以内宦充当传召事宜。”
杜浮生没再说什么,彭芒章见状也不欲多留,起身要辞时正巧遇到杜知回来。
“旭曦!”杜知回来的时候就听说彭芒章来拜会杜浮生,他连衣裳都没来得及去换,直接就往这边来了。
“什么时候来的?”他一路小跑过来,带了一身的汗,这时正用宽大的袖子给自己扇着风。
彭芒章道:“没多久,也就刚刚。”
杜知给杜浮生请了安,问彭芒章道:“还没用膳吧?要不留下来一起吧。”
彭芒章谢了一声,摇头,“不了,家里还有点事,我就不多留了。”
杜知送他出去后再回来,便见杜浮生望着廊下悬挂的鸟笼静静出神。
“祖父。”杜知喊了一声,问道:“旭曦说什么了吗?”
“枢密院。”杜浮生轻念一遍,有些感慨道,“先帝当年初初提起时,那第一份草拟的文书还是我写的。”
杜知对这一处新所略有耳闻,然而现下听到杜浮生这么说,顿时讶然。
“没想到是不是?”杜浮生对他淡淡笑道,“别忘了,咱们家鼎盛时,也是做过帝师的。”
“啊……啊。”杜知咂舌。
杜浮生转身回房,从书案上拿起几张写了字的纸递给杜知,“先帝没有做完的事,圣上要接替着来做了。渐晓,这是我当年起草的内容,隔了这么些年,也只记得这些了。”
“是。”杜知双手接过,他看着这些新鲜的墨迹,用力地点头,“孙儿知道了。”
第124章交锋
上和元年, 楚帝采纳燕王所提矿税更变之策,着翰林院草拟杂税改革文书。中枢百官自有反对之人, 但在这次的早朝上,宁澄焕从头到尾什么也没有说。
赵瑾听沈盏说着这些,道:“矿税此项,从前都是直接收取银钱,现在改为征收实矿,就表面上来说并无什么区别,宁相当然说不出反驳的话。他一旦说了,那就不打自招地表明他与中州道的关系不简单,御史当朝就能参他一本。”
沈盏道:“正是这个道理, 而且燕王此次所用的借口光明正大,所以矿税改革这件事,看上去就是顺理成章。”
赵瑾道:“中州道几郡的乡宦多与中枢的朝官有些关系,燕王虽然在这上面动了点小聪明,但不会损害他们太多的利益, 可圣上此次将草拟之权交给翰林院, 只怕有人就坐不住了。”
沈盏道:“圣上这么做了, 自然也准备好了后面的对策。少主还是好生养伤, 不要挂念太多。”
秦潇的那番言辞还环绕在耳畔,赵瑾即便是想静养也静不下来。她怕这事说了会让范霁替她分心,便没特地开口。
“好。”要事说完, 赵瑾起身要走,临了又想起什么,问道:“我去云霓堂能见到夜先生吗?”
沈盏道:“主上平日里都不在云霓堂, 少主去了多半见不到。”
赵瑾问:“那他平日里都在哪里?”
沈盏摇头。
赵瑾也没再勉强着追问,她像往日那样在竹笙的陪伴下出来, 才至楼下大堂便见着了一张熟面孔。
躲是躲不过了,赵瑾便迎上去,微微颔首算是作了礼,随口寒暄一句,“谷二少今日不当值?”
谷怀璧道:“今日轮休。”他瞧了一眼赵瑾身旁的竹笙,生硬道:“侯爷还真是对这位倌儿念念不忘啊,我记得侯爷第一次来的时候,点的就是他?”
竹笙低下头,往赵瑾身后退了退。
“不用送了,你先去吧。”赵瑾小声对竹笙说完,才再次看向谷怀璧,“谷二少自便。”
她简单地给了个反应就要走,谷怀璧又叫住她,“侯爷留步。”
赵瑾问:“谷二少还有事?”
谷怀璧瞧着周围,感叹道:“第一次见侯爷,就是在这里。当时有眼不识泰山,还以为侯爷是广文堂的学生。”
赵瑾道:“谷二少找我,不会就是闲话家常回味过去吧?”
谷怀璧道:“侯爷得空吗?不然叫个厢房,我们慢慢说?这里怪吵的,叫人看到也不好。”
赵瑾对他没有好印象,淡淡道:“抱歉,我还有事,只怕不能与谷二少慢慢说话了。”
她错身就要走,谷怀璧突然道:“与阿珩有关的事呢?侯爷也不想知道吗?”
赵瑾脚下一停,侧目来看他,“看来你是专程在这儿堵我。”
“怎么能这么说呢?”谷怀璧笑得慈眉善目,“真的只是碰巧而已。”
赵瑾道:“那你说吧,公主的什么事情?”
谷怀璧道:“这儿不合适,侯爷还是随我去厢房吧。”
赵瑾耐着性子跟他而去,入座厢房后说道:“现在能说了吗?”
谷怀璧倒了两杯酒,自己挑了一杯小抿一口,道:“我这儿有些东西,想给侯爷先看看。”
他从怀中掏出几封信放在桌上,笑道:“侯爷先看看?”
赵瑾不知他意欲何为,但还是拿起最上面的一封信展开,然而才看一眼,她便赶紧移开了目光,将信纸折回原样。
谷怀璧脸上的笑令赵瑾觉得刺眼,她把信扔回桌上,冷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回答之前,我想问问侯爷为什么会在这里?”谷怀璧瞥了一眼她的手臂,“听说侯爷在清荷园不慎受了点伤,既然都有伤了,还能来这里寻欢作乐?侯爷,我是该说声佩服吗?”
赵瑾漠然道:“与你何干?”
谷怀璧道:“是与我无关,我只是替阿珩不平。她在宫里养伤,你却背着她在这里寻乐。我说赵侯,你还有心吗?”
赵瑾一个字也懒得解释,只是冷漠地看着他。谷怀璧尤觉不足,又道:“我陪了她三年,最清楚她想要什么。赵侯,我不知道你用了什么法子让她对你这么痴迷,但我想说的是——”
谷怀璧略作停顿,再看赵瑾时笑意顿收,目光也冷了下来,他道:“是你拆散了我们。如果不是因为你的出现,圣上绝不会赐婚!”
他点了点桌上的信,“这些,全是我与阿珩的过往,你刚刚也看了,该知道她对我是怎样的情意……”
“收起你那虚伪的一套。”赵瑾打断他,寒声道:“你是不是觉得你很是痴情,这么久了还念着过往不放,自己都被自己给打动了?”
“我……”
“你利用阿珩谋求权势时,可有想过她的感受?她那么单纯的一个人,恨不能把持有的一切都给你,可你珍惜过她吗?猎场那夜,你在乎过她的安危吗?为了追名逐利,你扔下她头也不回,你知不知道她差一点就回不来了?”
赵瑾越说气性越盛,到最后一掌拍在桌上,震得杯中的酒水也溅了出来。
“你替她不平?谷怀璧,你哪里来的脸说出这种佛口蛇心的话?”
谷怀璧忽地低低笑了两声,“你既然这么心疼她,为什么要用出入风月做幌子?为什么不敢堂堂正正与她站在一处?赵侯,只怕整个邑京都不知道,你们其实是两情相悦吧?”
赵瑾心里紧紧地一提,谷怀璧又说:“还有一件事我也顺带问一问,不知赵侯有没有听说过一个名字,叫做阿玉?”
厢房内倏然静得落针可闻。
谷怀璧又啜了一口酒,就这么洋洋带笑地观望着赵瑾。
“太子不待见你,果然不是没有道理。”赵瑾缓过了最初的慌乱,静下心后定定地与他对视。
谷怀璧漫不经心道:“赵侯才真是厉害,悄悄地来京,再悄悄地离开,你说这件事若是让人知道了,上宣殿该有多少人要参你?”
赵瑾面不改色道:“那我请问一下谷二少,无端构陷朝中重臣,该当何罪?”
谷怀璧道:“赵侯颠倒黑白的本事还真是令我意想不到。不过这件事我没告诉过旁人,所以你可以暂时放心。”
赵瑾道:“你捏着这件事来找我,无非就是要与我谈条件。说吧,你意欲何为?”
谷怀璧道:“我只是希望赵侯能自呈一封和离书,然后回你的梁州去。”
赵瑾冷笑,“我为什么要按照你说的做?”
谷怀璧露出一副惋惜的模样,道:“看来赵侯不愿意,既然这样,那我就只能把阿玉这个名字告诉太子了。”
赵瑾丝毫不为之所动,平静道:“有件事你可能还不知道,太子在清荷园私宴那日与我浅谈了几句。如今只要我想,他就能成为我的护盾。谷二少,我劳烦你好好想想,如果我对太子称臣,他是会选择我,还是会选择相信你?”
谷怀璧完全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脸上顿时一僵,却不死心道:“你若是愿意依附太子,又何必等到现在?”
赵瑾道:“此一时,彼一时。识时务者为俊杰。既然你知道我与阿珩两情相悦,那我为了她投奔于太子麾下,又有何不可?”
厢房内再次沉寂如空,谷怀璧方才的成竹在胸全都化成了虚无,他的脸色渐渐泛白,张着嘴似是要再做争辩,却已是无话可说。趋利避害人人都懂,若是在他和赵瑾之间,秦潇一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赵瑾。
赵瑾看着他失了焦的眼,心中稍稍松了一口气,但她不打算就这么轻易地放过谷怀璧,乘胜追击道:“你知道太子当初为何要将你调离羽林军左骁卫吗?答案很简单,想必不需要我专程解释了吧?”
谷怀璧握紧了手中的杯盏,一个字也辩不出来。
赵瑾轻描淡写道:“你想怎么激怒我惹恼我,我都无甚所谓。但你胆敢再次靠近阿珩,谷怀璧,我不怕手上多一条人命。”
谷怀璧彻底慌了神,竟然连再看赵瑾一眼也不敢。
赵瑾放完了狠话,临走前给他留了一份仁慈,道:“谷二少,你很聪明,知道要先来找我。可你知不知道有一句话,叫做聪明反被聪明误?你能达到现在的高度,已是常人所不能及,为何不能见好就收?”
谷怀璧喃喃低言,“……见好就收。”
“我言尽于此,谷二少,你好自珍重。”赵瑾最后扔下这句话便走。
今日天朗气清,赵瑾出了揽芳楼,险些被阳光刺得睁不开眼。她听着耳边喧嚷的人声,那股后怕的劲儿才缓缓地涌上来。
这样要紧的两件事,竟然全被谷怀璧知道了。
眼下虽然暂时将人给唬住了,可保不准谷怀璧真的会去找秦潇质问。赵瑾有些头皮发麻地出神,飞快地想着该如何走往下一步。
她沿着百花大街漫无目的地行进,出神之际恍惚听到有人在叫她。
“阿瑾!”赵瑾正要回头,肩上就搭上了一只手。
“殿下,你都是要成婚的人了,不能再像从前那样窝在百花大……”她推开这手,话还没说完就看到了秦佑身后的茉那。
“我带着茉那来玩的,她比我玩得还疯。”秦佑说着,还特地问茉那,“是吧?”
茉那点头,“我们接着去哪儿?”
赵瑾顿时无言以对,心道秦佑也真是个奇人,好好的未婚妻,硬是让他处成了拜把子的兄弟。
秦佑猜赵瑾定然是从揽芳楼出来的,道:“阿瑾,要不一起去玩吧,人多才热闹嘛。”
赵瑾才应付完谷怀璧,浑身的气力都已经干涸了,哪里还有玩的兴致,遂道:“不了,殿下带公主玩就好,臣有些累了,想回去躺躺。”
“别啊。”秦佑并不打算放过她,拽起她的手腕就进了一间赌坊。
赵瑾只好吊着一口气陪着这对贵胄,无聊地等在一旁打哈欠。
幺伏带着人来寻时,见着的就是自家主子带着鞑合公主在赌桌上下注,与周围的人一起叫喊正欢的情形。
“侯爷,”幺伏瞥到赵瑾,拢过去问道:“侯爷怎么也不劝着点殿下?”
赵瑾耸肩,“我人微言轻,可劝不动你家殿下。”
幺伏叹了口气,从人堆里把秦佑拉出来,“殿下,赶紧回去吧,户部来人了。”
周围太过嘈杂,秦佑没听清,大声问:“你说什么?”
幺伏干脆在他手心写字,秦佑见这次跟着幺伏来寻他的还有几张生面孔,故意道:“让户部的人先回去吧,我正忙着,这会子没空。”
随行而来的一人赶紧接话,“殿下,事关矿税提案,要紧得很啊。”
秦佑伤神地看了一眼茉那,露出些为难,“可我今日还要接待鞑合公主,矿税的事,让他们先等等吧。”
这人闻言,急得眼睛都红了,“殿下,这提案马上就要批审,不能再耽搁了,徐尚书催着小的今日把殿下修改后的革新内容交上去。”
秦佑有意拖延了这么几句话,估摸着自己的玩忽职守也装得差不多了,再闹下去只怕真的要误事,便对茉那道:“突然有点公事要处理,咱们下次再来吧。”
茉那倒是没有什么不悦的情绪,她跟着秦佑玩了大半日,现在也累了,道:“既然你有事,那就下次接着玩。”
赵瑾在侧看着秦佑,心里忽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殿下。”走出百花大街后,赵瑾没再继续跟着秦佑,她做了个就此分开的手势,对秦佑道:“今日没尽兴,下次我做东,请殿下接着玩可好?”
这样的暗语秦佑一听便懂,他晃晃手中的折扇,在赵瑾肩头轻轻拍打几下,“行啊,等我忙完了,再在这儿不见不散。”
“好。”赵瑾立于原处看着他们离开,卲广牵了马车来问:“侯爷,咱们回去吗?回侯府还是……”
“去兴王的私院。”赵瑾入马车时说道。
“啊?”卲广以为自己听错了,确认一遍,“侯爷是说,兴王在春明门那儿的私院?”
“嗯。”赵瑾落座后又道,“有些事情,还是托一托兴王比较合适。”
第125章委曲
许芷回到东宫, 对秦潇复命,“已经按照殿下所说, 将信交给了祝义恩。其他要嘱咐的内容,臣也按照殿下的要求对他说了。”
“嗯。”秦潇颔首,“你下去吧。”
许芷退下后,便有内宦过来,“殿下,兴王殿下派人来传话,请殿下去春明门的私院一会。”
秦潇诧然,“什么?”
好端端的,秦绩让他去风花雪月做什么?
秦潇以为这话有什么弦外之音, 可想了半晌都没猜出个所以然,又问:“他真是这么说的?”
内宦道:“那传话的就是这么说的。”
秦潇愈加觉疑,当下便换了身衣裳出门。
邑京逢秋,整座城都是丹桂飘香,风花雪月更是栽了成排的桂树, 赵瑾做客于此, 对这院子声赞, “殿下这里可真是个世外桃源啊。”
秦绩道:“阿珩闲来无事的时候就喜欢往我这里跑, 你若喜欢,日后也可以常来。”
提及秦惜珩,赵瑾问道:“臣冒昧托殿下一问, 公主近来可好?”
秦绩道:“这几日我没有进宫,并不清楚。二哥此刻应该已经在路上了,等他到了, 你不妨问问他。”
赵瑾默默点头,喝了口茶。
秦绩问:“你突然要见二哥, 是真的想好了?”
赵瑾垂眸看着茶水里自己的眼睛,道:“太子是储君,臣别无他路。”
秦绩看着她,忽然就生了股凄怆的怜感,“我本以为凭你的性情,不会轻易屈服于权势。”他说完,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你莫不是为了阿珩才……”
“请殿下不要让公主知道。”赵瑾放下手中的茶,恳请道,“不论她待不待见臣,臣都不希望她知道。”
秦绩叹了声气,“人间自是有痴情,阿珩能得你这般爱护,是她难得的福分。”
赵瑾只是淡淡一笑,“臣甘愿的。”
院门外适时而起一阵叩门声,秦绩亲自去开,将秦潇迎了进来。
“到底是什么要紧的事情,还特地让我来……”秦潇话音未落,便看到了院中的赵瑾。
“殿下。”赵瑾隔着几步的距离对他揖礼,“是臣想见殿下。”
“你们说吧,我去后院一趟。”秦绩正要走,硬是被秦潇拉住,“先别走。”
“想好了?”秦潇自顾自地走来坐下,对赵瑾露出个极浅的笑,“孤有种做梦的感觉,你还真让孤觉得意外。”
赵瑾道:“这不就是殿下一直想要的吗?臣现在说愿意,殿下应该高兴才是。”
秦潇问:“说吧,什么条件?”
赵瑾道:“臣想见公主。”
秦潇倒没想到她还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愿意低头,他咂咂舌,“英雄难过美人关,这话诚不欺人。”
赵瑾又道:“但是请殿下不要让公主知道,也不要在她面前说任何话,从前如何,日后依然如何。”
秦潇轻轻啧声,“你为阿珩做到这个份上,临了还不让她知道,你说你这是图什么?”
赵瑾泛出个无声的笑,“殿下就当臣是个傻子吧。”
秦潇道:“傻子可没有你这么机灵。怀玉,你这心计使得不错,孤没有拒绝你的理由。”
“还有一件事……”赵瑾还没说完,秦潇便道:“你放心,剑西日后的粮草,孤一定亲力亲为。不过说起这个,孤要你坦白说一句实话。”
赵瑾问:“殿下想问臣什么?”
“你觉得周茗怎么样?”秦潇看着她,眼眸微微眯起,目光中透露出几缕凛冽的锋芒。
赵瑾飞快地在心中揣度他的话外之意,秦潇落声后不到三息工夫,她便说:“周帅为人大度,听闻对待下属也十分宽厚,臣挺欣赏他。”
秦潇噤声着,好半天都没有再说出一个字。赵瑾不明所以,悄悄地看了秦绩一眼,秦绩便代为问道:“二哥,岭南最近有什么事吗?似乎周茗此次是让喻至忠代为述职的?”
“没什么。”秦潇心中的五分怀疑已经增长到了九分,但他没打算说破,先是淡声对赵瑾道:“孤只是想起你与周茗没怎么见过,怕你对他太过生分。怀玉,剑西与岭南也算是毗邻,往后边陲一线,你们还要互相扶助。”
赵瑾颔首,“殿下放心,臣知道的。”
秦潇拍拍她的肩,“孤要回去了,你随孤一道进宫吗?”
赵瑾为的就是他这一个首肯,道:“那便有劳殿下了。”
秦潇笑了笑,“一家人说什么两家话,你若是早些点头,此刻已是抱得美人归了。”
深宫里墙高道深,秦惜珩自打回了蘅筵宫,便没有离开过床榻。这里是她出阁前住了十多年的宫苑,一花一草都是烂熟于心,她隔着窗棱看着外面的景,眼中如雪洞般空空无神。
“公主!”凝香突然进来,说话之间带着遮掩不住的激动。
“怎么了?”秦惜珩问道。
凝香退到一旁,不让她的视线被遮挡,说道:“你看看谁来了。”
一道身影就此出现在秦惜珩的余光中,她侧首去望向来人,呼吸短暂地停滞。
凝香快步退去,闭上外门时甚至不敢弄出太大的声响。室内倏地阒静一片,两人对视着凝望,海誓山盟奔泻而下,这一刻轰鸣于耳畔。
“怀玉。”秦惜珩小声呢喃,挪动着身子就要下床。
“别乱动。”赵瑾赶上去将她按在床上,“腿上怎样了?先让我看看。”
秦惜珩搂住她的脖颈,不可置信地问:“真是你吗?”
赵瑾抚着她背上垂散的发,温声道:“真是我。”
两人温存片刻,秦惜珩又问:“你怎么进宫来的?有人知道吗?”
赵瑾道:“我找了人偷偷来的。”
秦惜珩便来挽起她的衣袖,“我看看你的伤。”
小臂上缠了厚厚的绷带,秦惜珩凭着包扎的范围就能看出她的伤口有多大,眼圈当即就红了,问道:“还疼吗?”
“我早就伤惯了,这点小伤无足轻重。”赵瑾放下衣袖,问她:“我能看看你的腿吗?”
秦惜珩垂眸道:“只是有些淤青,没什么大碍。”
赵瑾道:“我就看一下,再给你上上药,好不好?”
秦惜珩说不出那声拒绝,便慢慢地掀起裳摆,将一对乌青发紫的膝盖露给她看。
“怎么还是这么严重?”赵瑾眉间紧锁,问道:“药在哪里?”
秦惜珩指了一处地方,赵瑾拿了药来先抹在手心,然后才小心地为她涂抹。
“这样疼吗?”赵瑾轻慢地对着淤青处吹气,唯恐手下没有轻重弄疼她。
“现在已经不疼了。”秦惜珩道,“你不要担心,我已经在想法子出宫了。”
赵瑾给她涂好了药,说道:“不用强求,你腿上的伤还这样重,留在宫里可以随时传唤御医,确实比出宫要好。”
秦惜珩道:“可我想你啊。”
只这简短的五个字,赵瑾心头便如被羽翎擦过,落得柔软一片。
“孤枕难眠,我这几天的晚上也睡不好。”赵瑾抱着秦惜珩低说耳语,“空落落的,晚上睡着好冷。”
两人簇拥着依偎彼此,在无人惊扰的静谧中亲吻着诉衷爱意。外间的天渐渐地暗了,不多时宫灯也逐一而亮,屋内没有点烛,只有一道月光透过窗棱倾斜而下,在两人身后落了一圈素净的光晕。
“如果此时在梁州,”秦惜珩贴着赵瑾的鼻翼,停滞少许后又说后面的话,“我们可以在院子置一张桌案,然后品茗看月。”她隔着窗户瞧了一眼天边的月,略是不满道:“邑京的月没有梁州的好看。”
赵瑾看着她,忽然便觉得身上背负的一切好似通通化作了虚无,为了这样一个心爱,这天底下便没有什么是她周旋不了的。
“等你的腿好了,我们就回梁州。”赵瑾牵着她的手放于自己的心口上,“你什么也不用做,只要好好地养伤就行。其他的都交给我,我保证,只要你的伤好了,我就能带你回梁州。”
秦惜珩问:“你要怎么带我走?”
“保密。”赵瑾轻声一笑,故作神秘,“等回了梁州我再告诉你。”
邑京不是个安全之处,秦惜珩便没再追问,她看着外面的夜,忽然反应过来竟然已经这样晚了。
宫门不多时就要下钥了,可赵瑾丝毫没有任何要走的意思,她忍不住问道:“你还不走吗?再晚就出不去了。”
“不走。”赵瑾拍着她的肩背,“我今晚就在这里陪你。”
秦惜珩忽然有种不太好的感觉,问道:“你托了谁进来的?”
赵瑾在黑暗中垂下眼线,想着该如何绕过这个问题。
“怀玉。”秦惜珩没等来她的立刻回答,心中骤然不安,“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
“我能背着你做什么?”赵瑾的语态一如方才,她装作无事的模样揉了揉她的头,“不要胡思乱想。”
秦惜珩托起她的脸,难得严肃道:“你不要为了我做傻事。”
赵瑾笑问:“那阿珩觉得我是傻子吗?”
秦惜珩看着她的眼睛,道:“谁说聪明人做不出傻事的?”
赵瑾又说一次,“放心,真的没有什么事。你若是不信,我可以发誓……”
“好好,我信了。”秦惜珩赶紧按住她的手,又埋怨几声,“起誓是随随便便就能做的吗?你真是,一点儿也不让我省心。”
“那也是有你惯着我。”赵瑾笑笑,看着她的腿说道,“阿珩要赶紧好起来,不然怎么给我做天呢?”
“就会说好听的糊弄人。”秦惜珩瞪她,“仗着我这么喜欢你,就在我面前为所欲为。”
赵瑾亲她一下,故意又道:“难不成你还想让我在别人面前为所欲为?”
秦惜珩当即便在她唇上咬下,气道:“你敢!”
赵瑾稍稍敛了笑,“只要你不抛下我,我这辈子鞍前马后,为你做什么都行。”
秦惜珩看着她稍有正色的脸,从这句话中忽然明白了什么。
原来在赵瑾的视角里一直没有安全可言,她一个人守着身份的秘密,不敢让任何人知晓,甚至只能用这样卑躬屈膝的言语和行动来挽留她在意的人。
秦惜珩鼻间一酸,眼中湿润起来。
“我不会抛下你。”她双手捧着赵瑾的脸,声音忽然有些发哑,“阿瑾,不论何时,你都可以毫无保留地靠着我。我一直站在这里,绝不会弃你而去。记住,是不论任何时候。”
“好。”赵瑾应声,借着月晕的微芒看到了秦惜珩眼中的那份郑重。
窗外此时吹进来一阵夜风,秦惜珩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赵瑾便要去关上窗,秦惜珩拉住她,“别关,这样好闻的桂香,关了窗就闻不到了。”
她贴近赵瑾的颈,细细一嗅后说道:“一样的味道,好香的。”
赵瑾遂抱紧了她,说道:“我现在在了,也还要外面的桂香吗?”
秦惜珩轻声一笑,挠了挠赵瑾的下颌,“醋味好重啊,你怎么连花香的味道也要介意?”
“不止花香,任何要靠近你的人,我都会介意。”赵瑾这次不由分说便将窗闭上了,她回到床畔便解衣上去,在床帏深处与秦惜珩接了个漫长的吻。
“你这里的伤,要了多久才好的?”秦惜珩的手滑入赵瑾的衣内,摸着她腰迹的那道新疤问道。
赵瑾任她随意地摸,说道:“两个月吧,不大记得了。”
秦惜珩的手贴着掌下并不算平滑的皮肤,对赵瑾道:“我听说,你打起仗来总是不管不顾地冲在最前面。”
赵瑾道:“已经在改了。自从苍叔走后,我就再也不敢让自己陷入险境。”
秦惜珩问:“苍叔是谁?”
赵瑾道:“靳如的父亲。凰叶原那一仗,是他代替我死在了车宛兵的弯刀下。那次全怪我,若不是我冒进着要突出重围,苍叔也不会为我挡刀。”
秦惜珩摸着这道疤,心里也跟着赵瑾一起苦涩起来。
“这道伤,当时很疼吧?”
“是很疼,可我如今记得的只有苍叔断气时我声嘶力竭的绝望。从那一战之后,我便发誓,绝不会再让他们受到外人一丝一毫的伤害。只要我勤加练习,用心演兵,这样的屈辱便不会再有。”
赵瑾闭上眼,当年的痛哭流涕便再次现于眼前。总有人用生命为代价教会她长大,她矗立在悬崖的边缘,只要稍不留神,足下就是无尽深渊。
秦潇现在能用秦惜珩掐住她的咽喉,来日就能用剑西的兵马夺取她的命脉。假意投诚只能权宜一时,局势走向该如何发展,还是需要看秦佑的动作能有多快。
赵瑾把这些藏在心底,回神之际觉得秦惜珩将她抱得更紧了。
“我没事。”她反是安慰秦惜珩,“剑西平稳不过区区二十年,我不放心交给任何人。阿珩,我虽不惧死亡,但一次又一次的仗打完,我只会比前一次更加惜命。”
孤月高悬,深宫长廊静锁秋色,绵绵黑夜中隐隐传来宫门落钥时同时而起的梆子声。这是蘅筵宫一个平平无奇的夜,却让赵瑾记住了宫墙内院的萧索寂寥。
这样被迫臣服于权势之下的威逼,她一辈子都记住了。
第126章云涌
秦潇次日前来凤正宫请安时, 顺便将前一日的事情也对宁皇后提了提。
“赵瑾真是这么说的?”宁皇后有些不大相信。
秦潇很有把握,“儿臣看得出来, 他对阿珩重视得很。只要有阿珩在,就不怕拿不住他。”
宁皇后半掩下眼没有说话,秦潇又道:“他想见阿珩,我昨日便让他去了蘅筵宫。一蹴而就先不指望,但给些甜头让他尝尝倒也无妨。”
“此事你对你舅舅说过吗?”宁皇后问道。
“还不曾。”秦潇道,“母后放心,稍后我就让人去给舅舅带话。”
宁皇后待秦潇走后,望着自己指甲上鲜红的蔻丹默默出神。
俞恩在旁看了许久,问道:“殿下在想什么?”
宁皇后问她:“你觉得阿珩待赵瑾有几分心?”
俞恩想了想, 说道:“婢子觉得,公主对赵侯甚是冷淡。”
“冷淡。”宁皇后的嘴角扬了扬,“是吗?我怎么不觉得呢?”
俞恩顺着这意思猜问:“殿下难道是说,公主也是很爱慕赵侯的?”
宁皇后道:“只怕并非单单的爱慕这么简单。女大不中留,看来这丫头背着我, 藏了不少心事。”
俞恩道:“若真如殿下所说, 那这是一件好事啊。殿下不是一直希望公主能有孕吗?若是他们琴瑟和睦, 那殿下还担心什么呢?”
宁皇后道:“你可别忘了, 赵瑾之前宁愿装疯卖傻,也不愿与潇儿说上半句正经话。他的心思如此之深,阿珩身居梁州半年, 不可能看不出他究竟是何为人。可你看那些寄回来的书信,有哪一封里面提到过?”
俞恩闭口不再多言,宁皇后冷笑起来, “到底不是亲生的,这么多年, 竟是养了一条白眼狼。”
“禀皇后,”殿外这时传来声音,“允嘉公主请安来了。”
“她倒是勤勉,才出月子就巴巴地过来。”宁皇后给俞恩使了个眼色,俞恩便去殿外代为说道:“请公主进来吧。”
秦照瑜抱着孩子,进来便盈盈一福,笑道:“儿臣携女给母后请安。”
宁皇后换上笑脸,对她招招手,“来,快过来坐。”
她看着秦照瑜抱着的婴孩,主动伸手来接,“我抱抱。”
秦照瑜小心地将孩子递过去,她瞧着宁皇后的脸色,试探着问道:“母后,您看这孩子,该起个什么名字才好?”
宁皇后听出她的意思,故作初醒道:“瞧我,近来事情太多,竟然都把这件事给忘了。”她瞥了俞恩一眼,半是埋怨道:“你也不知道提醒我。”
俞恩赶紧认错,秦照瑜道:“不怪姑姑,凤正宫里里外外都靠着姑姑打点,姑姑已是十分辛苦了。”
宁皇后对秦照瑜道:“你放心,我会向你父皇提及此事,让礼部择选吉日赐名册封。”
秦照瑜拜谢,又问起前几日的事情,“儿臣听说阿澈的马在跑马场上突然疯鸷,连带着阿珩和赵侯都受了伤。这事可查出了什么?英皇伯那边怎么说?”
宁皇后道:“这事到现在还没个结果,老三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好端端的,非要提议跑马。”
秦照瑜问了一下秦惜珩,“那阿珩现在怎样了?她是为救阿澈才落马的吧?好似摔得不轻?”
宁皇后淡淡道:“没什么大碍,养几天就好了。”
秦照瑜看她忽然变了冷淡的神色,一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只能赶紧转移话题找补,“鞑合公主与五哥的婚期可有定下?”
宁皇后的脸色渐有转变,道:“礼部提了个日子,十一月望日是个吉日。”
秦照瑜笑问:“儿臣前几日不便进宫,没见过那位鞑合公主,母后不如给儿臣讲讲,这位公主的容貌性情如何?是个好相处的吗?”
宁皇后对茉那谈不上喜欢,道:“模样倒是不俗,只是那性子太过傲气,毫无礼教可言。若非她是和亲才来,又只是嫁给一个亲王,我早让礼仪嬷嬷去教导她八百次了。”
秦照瑜顺着她的意思感叹一句:“还好没有给太子哥哥做正妃,否则日后如何能像母后这般担起一国之母的重任?”
她话语之中字字都是讨好,宁皇后看着她,心里动了想法。
“俞恩。”她叫着心腹先把秦照瑜的孩子带下去,等周围无人了,才拉着秦照瑜的手叹气说道:“林氏跟了潇儿这么久,莫说是男孩,就连个女孩都不曾诞下。我一直就喜欢女孩儿,可偏偏没有生女儿的命,阿珩眼下虽然在跟前,可早晚是要再去梁州的。阿瑜,母后膝下孤单,也就只能看看你了。”
秦照瑜自然不会错过宁皇后主动开口的机会,连连点头,“母后放心,儿臣日后一定常来宫里陪伴母后。”
宁皇后拍拍她的手,“那便好。”
赵瑾一早离了皇宫后,便差人去燕王府送信。
她唯恐被秦潇的人尾随,特地先回了侯府,再乔装一番后从侯府的偏门而出,绕行一圈后来了睿王府。
秦佑等了她半个时辰,终于在暗房里听到了外面急促而来的脚步声。
“出事了?”他不等赵瑾坐下就问。
“嗯。”赵瑾拣着重点说完,秦佑沉思着,对她道:“权宜之策,倒也不是不行。”
“我现在只担心阿珩。”赵瑾道,“我不能日日进宫,要如何应对皇后和太子,就全看她一个人的了。”
秦佑道:“阿珩自小跟着他们长大,皇后即便是恼她欺瞒,多半也不会刻意责备。倒是你,你该想着太子若是下次再找你,你该如何对答。”
赵瑾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太子那边我还应对得来。只是殿下,如今圣上正式让你插足朝事,这也就是说,只要税改的事情落实到中州道,你便要一改往日的混沌模样了。你我之间,必然不能再像从前那样混迹于歌舞坊市迷惑旁人。”
秦佑道:“这一步迟早要踏出,我得让父皇有易储的理由才行。”
赵瑾道:“不是我泼殿下你的冷水,而是你如今不论再如何努力,也无法凭借功绩撼动太子的位置。”
“正路不通,不是还有邪门歪道吗?”秦佑含着满眼的算计看着赵瑾,“许他们胡作非为,就不许我动点手脚?”
赵瑾问:“殿下有想法了?”
秦佑颔首,“我已经想了有几日了,抱歉,不是我不愿对你说,而是这事压根就用不着你出手,你知道的越少,于你而言倒越是好事。”
“好。”赵瑾应道,“那我就静候殿下的佳音了。”
事情说完,秦佑这次没有送她。赵瑾沿着原路回到侯府,重新换了装束后忽觉府上今日很是安静,一问才知察柯褚耐不住性子,一个人跑出去闲逛了。
赵瑾哪里敢对他放心。
她挑着热闹的地方一一走过,终于在街头一处卖杂耍的地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我教他一段枪法,碍着你什么事了?”
“你这人好不识趣,人家不乐意,你还硬要纠缠作甚?”
“他使枪没到力道,出门卖艺,讲的就是一个艺,连这点都做不到,还在这里讨什么人场?”
“枪有所长,剑有所短,不过是各自精进的兵器不同而已,有什么可值得耀武扬威的。”
“你这么会说,那你来两段剑法让人开开眼不就好了?”
只这一说一答的几个来回,赵瑾就赶紧挤进了人群中。
察柯褚撑着一杆枪站在卖艺的摊主旁,颐指气扬地看着对面一人。
赵瑾正要将察柯褚拉走,那人便道:“来就来,我徐然贺怕你不成?”
这人身形颀长,四肢健壮有劲,看面相又有几分书生气,着一身南衙一营的军服。赵瑾听着他的名字,忽然觉得有些耳熟,乍然间却又记不起来究竟是在哪里听过。
众人就见这位自报家门的好汉一手剔了剑鞘,行云流水地舞了一套飘逸轻盈的剑法。
察柯褚摇头,半分也看不上眼,“软绵绵的,一点刚阳之气都没有。如果守边的都是你这样的人,那大楚早就完了!”
赵瑾听到这一句,赶紧上去将察柯褚的嘴捂了,对徐然贺赔笑几声,“阁下恕罪,我兄弟口无遮拦,是我一时没看住他。”
察柯褚挣脱赵瑾的束缚,不服气道:“我哪里说错了吗?你来的正好,赶紧给我评评理。”
赵瑾叉腰斜了他一眼,快速问道:“怎么回事?”
察柯褚指着摊主道:“他这枪一点儿都没舞到位,我就想教他一下而已。”
徐然贺道:“教就好生地教,哪有你说话这般难听的?”
摊主扎低了头不敢吱声,赵瑾只看了一眼,便又问察柯褚,“你说什么了?”
察柯褚喊冤,“我哪儿说了什么?”
徐然贺见摊主愣是不言,忍不住替之发言道:“寻常人舞弄招数能够使成这样已是难得,即便你棋高一着,又何必挖苦人家嘲笑愚笨?”
摊主听到这一言,脸上尴尬地说不出话来,顿时将头压得更低了。
察柯褚道:“我好意教他,连个铜板也没收,他不该好生跟着我学,再谢我两声吗?”
徐然贺替摊主辩道:“哪有你这种往自己脸上贴金,强教强学的?”
赵瑾扯了扯察柯褚的手臂,不许他再说,又顶着一众人的目光分别对摊主和徐然贺拱拱手,快说一声“得罪”,掩面拽起察柯褚就走。
“不是,”察柯褚大为不解,对赵瑾道:“你拉着我干什么?”
赵瑾苦着一张脸,两眼皆是无奈,“祖宗,下次出来前先跟我说一声行不行?我就出了趟门,回来满大街找你不说,你还给我这么招事。”
察柯褚本来还有一肚子的话要与她理论,但赵瑾这样放低了声音说话,他的那点气也就消了,只是嘟囔道:“好端端的,怎么就成招事了。”
“行了,我带你上别处耍去。”赵瑾说着就带路,察柯褚赶紧跟上,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卖艺的摊子。
徐然贺把刚才舞的那把剑还给摊主,笑道:“这种蛮人,不必理会。”
仅他身上这一套南衙一营的军服,摊主便不敢随意招惹,只能讪讪点头,“嗯……嗯,多谢这位军爷。”
“客气什么。”徐然贺在他肩上一拍,另一只手又锤了锤自己的胸口,“路见不平顺手一助而已,这位大哥,你不必言谢。日后若是再遇上这等地痞无赖,你只消来南衙找我,在下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徐然贺是也。”
摊主露出个苦笑,“那就有劳军爷了。”
“浩林!”人群外传来个声音,徐然贺跳起来摆摆手,喊道:“这儿!”
江不倦寻他而来,待得终于见着这位大少爷时,先是在心里狠狠骂了声娘,却不得不摆出张笑脸,“不是说要巡守吗?你怎么一个人到这儿来了?”
“刚好遇到件事……”徐然贺就要给他讲一讲自己路见不平的丰功伟绩,江不倦没这个耐性去听,抢先道:“衙里突然职事调换,先回去一趟。”
徐然贺只得将自己的那点侠义事迹暂时压住,跟着江不倦回去时,他看到身边多了个没见过的生面孔。
“这位兄弟是新来的?”他问江不倦。
“嗯,今日才来上职,我领着他出来看看。”江不倦简言,对身边的新人道,“介绍一下。”
“卑职越九修,见过徐禁卫。”
“越兄弟不必多礼。”徐然贺爽朗笑道,“大家一处办差,以后就是兄弟了。”
越九修点头一笑。
徐然贺又问他,“不知越兄从前是在何处办差?”
“卑职……”越九修才开了个口,就被江不倦打断,“浩林,问这些作甚?你就不想知道你被调到了何处?”
“我啊,听天由命呗。”徐然贺丝毫没有半点担心的样子,还笑道:“我自必有归处,何愁今朝沉浮。”
江不倦端着笑脸说道:“可真是羡慕浩林你啊,生于簪缨,一生无忧。”
徐然贺摆摆手,再开口时便多了几声无奈,“我想游走江湖四方为家,我爹偏生不让,他这是圈着我呢。”
有人唾手可得甚至是不屑一顾的东西,往往是多数人翘首以盼都难以触及的虚无。江不倦瞧他一眼,在心中落了个无声的讽笑,忽然就想到了任劳任怨无从抱怨的陈参。
天命从来都是这般的不公。
第127章远交
越九修一日差毕, 与人换班后便出了南衙。
他着了一身便装,警惕地注意过周围后, 径直来了允嘉公主府。
秦照瑜才回府没多久,见着他就问:“都拿到了?”
越九修从怀中掏出个信封给她,“回公主,都在这里了。”
“好。”秦照瑜点点头,“有劳你了。”
“傅指挥使曾对属下有大恩,属下替公主做这点事是应该的。”越九修从容说完,又道:“属下如今在一营当差,往后公主有什么事情,尽管吩咐属下便是。”
秦照瑜打开信封里的内容草草看过, 道:“仅凭这些,只怕还不足以给江不倦定罪,他现在与朔方还有往来吗?”
越九修道:“属下才入一营,对这些尚且不知,但公主放心, 属下会暗中留意的。”
秦照瑜道:“你先留意着, 如若实在没有, 那也无妨。”
“是。”越九修走后, 秦照瑜拿出一个匣子打开,这里头装满了样式不一的信件,她望着匣子, 将手中的这些也放进去。
外面忽然渐近地传来孩子的啼哭声,秦照瑜赶紧将匣子合上,想也不想便推门而出, 迎面就见奶娘着急地抱着孩子过来。
“公主!”奶娘轻抚着孩子的后背,小步往这边赶, “姑娘从方才起就一直哭闹不止,婢子怎么哄也哄不好。”
“给我。”秦照瑜小心地从奶娘怀中接过孩子,说道:“我自己带吧,你先下去。”
她哄着婴孩进了屋,好不容易等到孩子稍稍安静,她自己又觉得心中悲凉起来,眼圈不知觉就泛了红。
“若是你爹还在,娘何必事事亲力亲为。”秦照瑜给自己抹了把泪,对着婴孩道:“我的儿,你乖乖的不要闹,娘才好为咱们谋生路。”
婴孩好似听懂了,靠在她怀中吮吸着手指不再哭闹。秦照瑜叹了声气,对外喊道:“幽浮。”
守在外间的婢女进来问道:“公主何事吩咐?”
秦照瑜看了一眼桌上的匣子,“你拿着我的腰牌进宫一趟,带着这匣子去东宫,就说要给林孺人送东西。”
宁澄焕喝完盏中最后一口茶水,与秦潇的商谈也进行到了尾声。
“殿下确定此举可以让钱一闻为咱们所用?”宁澄焕不放心地再次确认,“倘若他不为所动呢?”
秦潇信心十足道:“既能让华展节重返朔北,他还能对孤有拥立之功。像这样天上掉下来的好事,他没理由不答应。我在信中对他说了,若是他愿意,那么此次的宁远军报便不再由驿站的信差遣送,而是指定专人派送。最多这个月月底,就能知道他的态度了。”
宁澄焕看他这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担心自己说多了又令他不喜,遂没再多言。外边时辰渐晚,他也不欲久留,客套几句就走了。
秦潇想着自己即将能拿下朔北一部分的兵权,不禁心情大好,林佳书这时入殿,笑问:“舅舅与殿下说什么了?殿下怎么这般高兴?”
“自然是好事。”秦潇着人传膳,这会注意到她还抱着一个匣子,便问道:“这是什么?”
林佳书把匣子放下,道:“方才允嘉公主派人送来的。”
秦潇问:“里头装着什么?”
林佳书摇头,“我还没有看,但这应是公主给殿下的。”
秦潇带着疑打开了匣子,他把里边的内容一一快速看过,愈发眼中发亮,觉得兴奋至极,“太好了,当真是天助我也。”
林佳书心猜这些多半涉及朝事,便没有多嘴去问。
“来人,传膳。”秦潇合上匣子好生放好,不忘叮嘱林佳书,“确是要事,阿瑜这次帮我不少。佳书你记着,若是有人问阿瑜给了你什么,就说是一些新打的首饰。”
林佳书道:“好,殿下放心。”
秦潇收好了匣子,拉着她的手说道:“先吃饭吧,我特地让人给你炖了乳鸽汤,待会儿多喝一点。”
林佳书陪在他身边坐下,秦潇亲自舀了汤,甚至还要来喂她。林佳书含羞正要来喝,忽觉这汤的腥味甚重,闻得胃里都是一阵翻腾。
她赶紧偏头避到一旁,想吐却又吐不出来,只是捂着鼻子不说话。
“佳书!”秦潇放下碗来看她,关心道:“你怎么了?身上不舒服吗?”
“我没事。”林佳书忍着那股难受的劲儿对他淡淡一笑,自己端起那碗乳鸽汤,“殿下不必管我,我还是自己来吧。”
她盛起一勺要喝,方才那股恶心的味道便又上来了,不得已之下,她只能将碗放下,道:“殿下先吃吧,我突然觉得不大舒服。”
秦潇看着林佳书泛白的脸,哪里还吃得下,当即就让人去传了御医。
“禀殿下,”御医仔细看完,面露喜色对他道:“林孺人有近两个月的身孕了。”
秦潇初时还未反应过来,等到有所意识,嘴上已经先道:“当真?”
御医道:“只是林孺人这胎很是不稳,殿下……”他说着,犹豫地委婉一下,“殿下可是让林孺人太过操劳了?”
林佳书脸上一红,赶紧低下头去。秦潇面上也略有些挂不住,但他心里高兴,便顺着这话说道:“孤往后知道了。”
御医走后,秦潇蹲在林佳书身前,眼中虽然有愧,但话音里欣喜若狂,“佳书,你可真是给了我好大的惊喜。”
林佳书小声道:“我自己也不知道的。”
秦潇问:“你现在想吃些什么?我让人赶紧去做。”
林佳书道:“炊饼吧,最简单的那种,贴在炉壁上就能做好的,我小时候常常吃。”
秦潇皱眉,“你现在是两个人,怎么只能吃炊饼这种东西?”
林佳书道:“那就全凭殿下安排。”
“好。”秦潇吩咐人换几道清淡的菜,他再回看林佳书,便是越看越喜欢,手也不受控制地放在林佳书的小腹上,说道:“等你生下这个孩子,我就向父皇请旨册你为正妃。”
林佳书握着他的手说道:“是不是正妃都没有关系,只要能顺利给殿下生下这个孩子,能一直陪着殿下,我就很知足了。”
秦潇道:“母后那边你不用担心,只要我在,就一定让你做我的正妃。”
林佳书问:“我有孕的事,现在就要告诉母后吗?”
“你不说我都忘了。”秦潇喊来下人,“去告诉母后一声,佳书如今有了身孕,若非逢年过节,往后的晨昏定省就省了吧。”
宁皇后平静地听完东宫内宦的转话,强行含笑说道:“这孩子来得也是不易,这段时日就让林孺人好生养着吧,无事就不要出东宫了。”
内宦带着话离开后,宁皇后的脸色骤地阴沉下来,气怒之下将手边的杯盏狠狠往地上一摔。
“殿下息怒。”俞恩劝道,“婢子觉得,这不是一件坏事。”
宁皇后盛怒,“下贱的狐狸媚子,也不看看自己是什么身份!潇儿日日被她勾得魂不守舍,这是好事?若不是夜里闹得太狠,她能怀得上?还有,那些食膳她真的都吃了?”
俞恩道:“殿下您换个角度想想,如今林孺人有了身孕,太子夜里就不会闹到太晚了,白日里也能更精进正事。况且太子如今需要一个孩子稳固地位,他瞧不上别的姑娘,也就只有林孺人能开枝散叶了。”
宁皇后听她此言也不无道理,心中的郁气便散了些,好半天之后又冷笑一声,“行啊,她不是要将这孩子生下来吗?我就让她生。凤正宫的库房里是不是还有好些补品?俞恩,你明日替我去一趟东宫,把那些补物都拿去,再拨几个有经验的嬷嬷一并送过去。她若是不能将这个孩子顺利生下来,我倒要问她的罪。”
俞恩道:“殿下放心,婢子此次会挑几个心腹嬷嬷过去,往后林孺人有无按时用膳,咱们都能一清二楚。”
宁皇后却依然愁慌,恨声道:“一个潇儿,一个阿珩,两个都不让人省心!我怎的教养出这两个只知儿女情长的孽障!还有绩儿也是,成日里只知道弄些附庸风雅的无用之事,正经的朝局更是连问一句也不曾!赵瑾倒还好,如今已经能放下心来。倒是程新禾仍是个未定之数,林氏偏又是他的妻妹,我是担心这三言两语的枕头风一吹,潇儿就对朔北放松警惕。”
俞恩道:“太子不是说有法子拉拢朔北的部分兵力吗?依婢子看,太子还是将私情和正事分得很开的,这样要紧的大事,林孺人的枕头风怕是轻易吹不动。”
宁皇后也只能无奈地点头,“朔北那边,但愿真的能顺利吧。”
矿税改革事宜顺利由门下省核审后下达户部,新税之制传到宁远时,钱一闻身边的副将柯约觉得很是痛快。
“燕王此举妙啊。”他赞叹出声,“咱们自己就有军工铁匠,若是能够直接给咱们下放实矿,那咱们就能自己做刀具器械,往后再也不用担心会被人从中克扣军饷了。”
钱一闻脸上却淡淡的没有任何神色,问他:“明日的拉练准备得如何了?”
柯约笑意一顿,面露难色来,商求道:“钱帅,三日前才拉练过一次,明天再来,将士们只怕会吃不消。咱们……咱们要不多缓几日?”
钱一闻冷冰冰的眼神顿时扫来,柯约不敢直视,低头壮着胆子又说:“钱帅,对于宁远的将士来说,更换主帅实属突然。末将觉得,一应的演练也该循序渐进才行,突然用这样大的力度,他们怕是承受不来。”
“他们是边防守备军,不是温香软玉里不知劳苦的公子少爷。”钱一闻硬声斥责,“这样的力度便已经承受不来了,倘若来日外番来袭,他们还能有命在?”
柯约顿时无言辩解。
钱一闻又对他道:“若是有人不服,只管让他们来找我,但凡我败在他们任何一人的刀下,我就将这位置让出来,往后不论要作何演练,我都一字不问。”
柯约丝毫不敢再有辩词,他低低道是,犹豫须臾后便要出帐去传达拉练的军令。
“禀钱帅!”帐外这时传来声音,“祝监军来了。”
钱一闻脸上顿时又黑了一分,可祝义恩好歹是名正言顺的宁远监军,他没有不见的理由,遂淡淡道:“让他进来吧。”
柯约无声地退下,祝义恩进来后禀明完正事,拿出一封信来呈给钱一闻,压着些声音说道:“这是太子让臣转托给钱帅的信。”
钱一闻接来看完,许久都没有再说一个字,祝义恩问:“钱帅若是无事,臣就先出去了。”
“有劳祝监军。”钱一闻这时的脸色略有好转,对他微一颔首。
帐内恢复平静,钱一闻对着生起的火盆看了良久,着人喊来柯约,重新下令道:“明日的拉练暂时取消,还有,这个月分发军饷时,每人多给五钱。”
若不是钱一闻一脸正然,柯约险些要怀疑自己的耳朵,他试探着问:“钱帅,那明日是不是要提早一个时辰练兵?”
钱一闻道:“延迟半个时辰也不迟,让将士们多休息片刻。”
柯约面露惊色,难以置信,“啊?”
钱一闻淡淡道:“你方才不是说,我练兵的力度太大,多数人都承受不住吗?我现在体恤他们,将练兵的力度恢复成从前,难道不是正合他们的意?”
话虽如此,可军规这般地朝令夕改,难免会令守备军们心中起疑,柯约有些忐忑,但主帅既然有了新的指令,他也不能不遵守,只能硬着头皮再次出帐重新传达新令。
钱一闻待他走后,将秦潇捎来的信扔进火盆里销毁,提起笔开始写这个月的军报。
“来人。”他隔着帐子叫喊一声,进来个身着铠甲的士卒。
“将这封军报抓紧送去邑京。”钱一闻将才写好的内容塞入信封,浇上火漆封好,又嘱咐这名士卒,“你亲自去送,挂给兵部就好。记得,一定要快。”
第128章谣起
“是夜先生让你藏在府上的?”赵瑾坐在侯府后院的石椅上, 双手抱臂看着眼前这个容貌平平的人。
仇二低着头点了几下,“是, 太夫人孤身一人在京,主上让属下守在府中,以备不时之需。”
赵瑾对着前堂里樊芜的身影看了片刻,回首来对仇二颔首一点,“我不可能时时刻刻守在府上,往后就继续劳你看顾了。”
仇二愈发把头压得低,“少主多礼了,这是属下该做的。”
赵瑾又问他:“你平日里都是怎么联系夜先生的?”
仇二道:“属下只是主上埋在侯府的一枚暗子,无事时绝不外露, 因而从来只是主上主动来找属下。”
赵瑾从他口中也问不出什么,只得作罢,“没事了,你忙去吧。”
秦惜珩在宫内迟迟未归,公主府无胜寂寞, 赵瑾便一直在侯府。她往前堂去, 在樊芜身侧坐下, 顺手捡了一根红色的线帮忙团成球。
察柯褚陪着樊芜做了这么久的针线活, 如今比赵瑾还懂樊芜需要什么样的线与颜色。
“阿妈。”他从赵瑾手中拿走一个即将要递给樊芜的蓝色线团,换了一个紫色的替上,“我觉得这个颜色更合适。”
樊芜赞赏地看他一眼, “这个确实更好。”
察柯褚得意地斜了赵瑾一眼,意思不言而喻。赵瑾早就习惯了他的耀武扬威,脸上也淡淡地没有任何神色, 只是配合地给他比了个大拇指。
“侯爷。”下人送来一封帖子,“宁三公子着人送来的请柬。”
“宁三公子的邀约?”樊芜听着就觉得不对, 手中的针线活登时就停下了,“好端端的,他找你做什么?莫不是太子要找你?”
“这群人又要使什么坏?”察柯褚的脸拉垮下来,他按住赵瑾的肩,“阿瑾,别去。”
赵瑾推开他的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同在邑京,该见的迟早都是要见的。”
她从下人手中接过帖子,翻开简单看了两眼,对樊芜道:“娘,我去一趟。”
“瑾儿。”樊芜叫住她,给她理了理领口,嘱咐道:“当心点,别喝太多酒。”
“知道的。”赵瑾扶她坐下,以笑宽慰,“娘,这些人我还能应付来,您就放宽心等我回来。”
察柯褚生怕她受了宁修则一行人的气,说道:“要不你带我一起去,他们哪个敢让你没脸面,我就给他一拳。”
赵瑾失笑,“知道你厉害,但这里好歹是邑京,凭我现在的身份,没人敢对我如何。”
她摆摆手就走,上车后对邵广道:“去长春楼。”
宁修则利用过生辰的借口包下了整座长春楼,替秦潇宴请了一干贵胄子弟和朝中新贵。
赵瑾入了大堂,左右看看正要找个人相问,头顶上就有人喊她:“赵侯!”
宁修则从二楼下来,满面春风笑道:“赵侯可算是来了。”
一旁有个公子哥作陪笑道:“赵侯不知道,咱们宁三少自方才起就一直在盼着你呢。”
赵瑾笑问:“宁三少你可是今天的角儿,怎的就盯上我了?”
宁修则自来熟地揽住赵瑾的肩,领着她往楼上走,一面说道:“赵侯难得来京,说起来,咱们也是亲戚,你算我妹夫不是?这样,我也叫你怀玉可好?”
“我倒是无妨,宁三少随意叫吧。”赵瑾瞥了一眼肩上的这只手,脚下稍快几步,装作寻找厢房的模样挣脱他的手,问道:“是哪一间?”
“你急什么。”宁修则笑道,“今日人多,我不见得能一直招呼你,不如先带你见见人,省得你觉得拘谨。”
赵瑾端着笑意说道:“还是宁三少考虑得周到。”
宁修则遂带着她逐个见人,赵瑾颇有心得地拿出那套纨绔面具戴上,应答自如地一一对付完毕。
“赵侯,”有胆子大的人还拿旧事取笑,“你今日可不能喝多了,否则指不定还会有什么新的剧目传遍邑京。”
这话才落,马上又一人接道:“不妨事,不是说公主还在宫里吗?赵侯即便是喝多了,公主也不知道。”
赵瑾面上的笑渐渐敛下,宁修则见状,赶紧给这两人使了个眼色,转而又对赵瑾赔笑解释,“怀玉啊,今日的酒不错,他们许是喝多了口无遮拦,你别与他们一般见识。”
“宁三少多虑了。”赵瑾洋洋一笑,又恢复成了刚才的随性模样,“既然都是你的朋友,那自然也是我的朋友。朋友之间不过是玩笑几句,又何足挂齿?”
“那便好。”宁修则看她神色如常,心中的惕然也放了下去。
赵瑾看着这里满满当当互相喝酒玩闹的人,后退一步对宁修则道:“宁三少不必招呼我了,去看看其他人吧,我小坐片刻,先歇一歇。”
宁修则便没继续纠缠不放,赵瑾如愿能有个喘息的空间,这时忽地听到个爽朗快意的声音道:“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宁兄你做东,我自是要来捧场,也不枉你我两家相识一场。”
赵瑾闻声去看了看,认出这人就是前几日在街上与察柯褚争辩的那一位好汉。
宁修则拍拍徐然贺的肩,“许久不见,浩林你还是这般豪爽,徐尚书最近身体如何?”
徐然贺道:“劳你记挂了,家父身体康健,好得很。”
赵瑾听到这一句,终于记了起来这位一营好汉是谁。
她转身进了个厢房,这一进好巧不巧,正是冤家路窄地遇上了谷怀璧。
“赵侯。”谷怀璧对她含笑点头,仿佛之前在揽芳楼的那番偶遇和谈话并不存在。
“好巧。”赵瑾也神色自如地对他颔首,旋即自顾自地找了个角落坐下,顺手抓了一把瓜子细细地嗑。
谷怀璧竟然也跟来坐下,对她笑道:“赵侯,你我如今共侍一主,从前的那些,也就一笔勾销了吧。”
赵瑾道:“谷二少可是御前带刀卫,日日都能见着天颜。你能不做计较地一笔勾销,那自然是最好。”
谷怀璧啧声:“我哪儿能跟赵侯你比?你手握西陲重兵,还是圣上的乘龙快婿。”
“是呢。”赵瑾就是看不惯他这副欺软怕硬的小人姿态,故意道:“这乘龙快婿可不好做,阿珩管我管得严,酒不让喝,人也不让找。”
谷怀璧强颜欢笑道:“公主这是看重赵侯,是旁人肖想几辈子都得不来的福气。”
赵瑾看他一眼,目露挑衅,“所以啊,这样好的福气,我可得拽紧了不松手才行。”
两人面面对视,眼眸中撞在一起的硝烟几乎要一触而发。
“怀玉!”有个声音适时打断,赵瑾先侧目去看说话的人。
樊予影见真的是她,便兴致勃勃地来,“宁三公子说你在这儿。”
赵瑾连个“失陪”的眼神都懒得给谷怀璧,直接与樊予影出去,小声问他:“表兄怎么也来了?”
樊予影也小声回道:“我本不打算来,谁知宁修则一早还专程让人去家里请,还说你也在,我推托不了,只能来了。”
二人找了个空处坐下,樊予影左右看看,道:“正好,我有件事要跟你说。”
赵瑾问:“什么事?”
樊予影道:“我前几日回定州祭祖,听说朝苍江的上游飘出来一块写了字的巨石。”
赵瑾脸上一凝,问道:“上游?上游哪里?”
樊予影以手掩口说道:“宣州绍县。这地方好巧不巧,正是宁相的祖籍。”
赵瑾又问:“表兄还听说了什么?能否说得再细致一些?”
樊予影道:“是个在江上打鱼的渔船发现的,那石头露了个角,渔夫起初还以为是条大鱼,可等到下网捞到岸边一看,才知道是块石头。那石头通体漆黑,上面写了‘楚传七代,有乱祸起于戚者’几个字,字迹还是朱砂绯红色。”
这一刻猝然出现在赵瑾脑中的便是秦佑说的那一句“邪门歪道”。
莫非这就是秦佑所谓的动点手脚?赵瑾静静想着,樊予影继续道:“绍县县丞知道此事后,赶紧让人封锁了消息,可即便这样,消息仍是在第一日就沿江散开了。咱们祖宅处定州南侧,消息既然能传到我耳中,那么也一定能传入邑京。”
赵瑾道:“消息是不可能封锁得下来的,不论是天意还是人为,这些迟早都要闹得举国皆知。”
樊予影看着她低垂下去的眼,问道:“怀玉,你跟我说一句实话,宁修则今日也给你下帖,是不是太子授意的?怀玉,你如今与太子站在一条船上了?”
赵瑾给他做了个噤言的手势,“别让我娘知道,我不想让她替我担惊受怕的。还有舅舅那边,你也不要随意开口。”
樊予影静默片刻,又道:“宁家树大招风,惹人忌惮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朝苍江的这石头,多半是有人针对宁家刻意而为。圣上眼下还在修德自省,等到这字迹上的内容传开,只怕又要是一片腥风血雨人心惶惶。”
“楚传七代。”赵瑾慢慢地念着,“圣上是第六代,按照石头上说的,那便是储君即位,将有外戚祸乱朝纲。”
樊予影道:“除了宁氏,我想不到这些字还能针对其他什么外戚。怀玉,你既然要暗中相助太子,那就要万分当心,别引火上身伤到了自己。”
“我知道的。”赵瑾点着头,樊予影与她一起看了一眼还在忙于接待宾客的宁修则,说道:“若是天降谶言,宁家就该收敛锋芒小心行事,可你看宁三少这拉拢四方的模样,分明是对此毫不知情。”
赵瑾收回目光,淡淡道:“迟早的事。”
宁澄焕绷着脸听完探子的来报,挥手让人先下去。
同坐在一旁的宁澄荆与他一样一言不发,不知多久之后,他问宁澄焕:“大哥有什么看法?”
宁澄焕沉声道:“先是重审两桩大案,又是分权打压我在朝中的势力,再加上这次……圣上这是要一鼓作气啊。”
“圣上?”宁澄荆疑声,“大哥就一定能肯定这次的事情是圣上让人做的?”
“你还想到了谁?”宁澄焕立刻问。
宁澄荆下意识地怀疑秦佑,可他没有证据,不好轻易定论,遂道:“我只是疑心有人故意如此,误导我们将一切归咎在圣上身上。不过是否真的有人狐假虎威,我就不知道了。”
他说完,蓦然想到什么,问道:“修则今日是不是在长春楼摆宴,还邀了好些人参与?”
“这个孽障!”宁澄焕用力一拍椅子上的扶手,气道:“太子的事,他跟着凑什么热闹!”
“大哥现在说这些也没用了。”宁澄荆还算稳重,认真分析道,“若是圣上授意的,那么邑京四处就该把消息散开了。若不是圣上做的,那……那只怕这两日也要传遍邑京了。依我看,大哥不可急于声辩,否则在旁人看来便是欲盖弥彰。”
宁澄焕摇头,“不可不辩,也不可全辩,这事我再想想。”
“还有太子和皇后那边。”宁澄荆提醒他,“大哥让嫂嫂进宫一趟,让皇后切莫心急。”
“好。”宁澄焕也不再耽搁,起身就去。
书房归于宁静,宁澄荆维持原样又静坐片刻整理思绪,喊来自己的眼线吩咐道:“你这几日暗中注意燕王的动向,若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第129章仇怨
楚帝看完内诸司最新呈来的账簿, 直接合上递给谢昕,“这笔钱, 你替我拿好。”
谢昕不接,“你这样子,总给我一种托孤的错觉。我们不是说好了共进退吗?”
楚帝强行给他,拉着他的手说道:“什么托孤,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信不过其他人。你下次出宫,把最后面的这笔钱落实好。”
“知道了。”谢昕将账簿暂时收好,说道:“我昨日替你看了朔北的军报,果然只有边防军最懂矿税变革的重要。”
楚帝笑了笑, 顺手拿起一本奏折来看,突然问道:“淮安道的盐铁转运使潘志,是不是宁澄焕的门生?”
谢昕道:“好似是的。我记得宗政开出事时,宁澄焕为了让潘志撇开关系,还上书替他开脱过。怎么了?”
楚帝把手上这本奏折给他, “你先看看。”
谢昕快速看完, 特地扫了一眼最后的落款, “齐彧?”
楚帝道:“新拨入御史台察院的, 上次跟随老四一起去敦庭查过案。”
谢昕记了起来,将这份奏折又看一遍,说道:“似曾相识啊。”
楚帝道:“自古以来的这些事, 哪件不是似曾相识?史册里不论记得再如何细致,后人一样会不知悔改地继续犯错。”
他将折子合上放于一旁,想了想说道:“就从潘志开始查吧。”
“有件事你还不知道。”谢昕道, “宣州绍县的渔民从朝苍江捞出了一块黑石,上面写了一句天言。”
楚帝眉眼一紧, 问道:“什么天言?”
谢昕拿起他批红的朱笔,在纸上将字写下,看着他问:“你觉得,这是不是个更好的良机?”
楚帝看着这几个字,眼中闪过几缕复杂,最后无奈地气得笑出声来,“好小子,这若真是他做的,那他还真是唯恐天下不乱。”
谢昕道:“若是无事,就让怀玉赶紧回梁州去吧。还有阿棨他们,你找个借口让他们一并离开。”
楚帝道:“你当我没有听说太子拉拢怀玉的事?若是怀玉留在邑京,好歹也是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太子多少要顾及几分,当然就没人能对他如何。可一旦回了梁州,我的手便护不了那么长了,到时候太子借故再派人去寻他,那就全凭他一个人周旋了。”
谢昕叹气,“你待他这份心,倒是比亲儿子还深。”
楚帝道:“怀玉可不就是我半个儿子?从前我手中无权,不得不让他们母子分隔两地,如今我能掌控这些了,自然是能有多少就给多少。眼下梁州风平浪静,京中也还有我看着,就让他留在侯府好好尽孝,等他什么时候想走了,再走不迟。”
赵瑾打了个喷嚏,樊芜关切地问:“怎么了?莫不是着凉了?”
“没事。”赵瑾揉揉鼻子,笑道:“说不定是阿珩在想我。”
樊芜问:“可有打算何时回梁州?”
秦佑才使了一出计,若是此时回了梁州,许多消息就要延后许久才能知道了。赵瑾道:“上次我将车宛又狠揍了一顿,他们现在没胆子再来。边线若是能一直这样太平,那我陪娘过完年也行。”
樊芜道:“浑说!你可是主帅,哪能这样玩忽职守离开这么久?”
察柯褚在一旁说道:“就是,你不担心圣上对你有意见?”
赵瑾想了想,道:“那就等到阿珩的腿伤痊愈。我上次进宫去看她,虽然都只是皮肉伤,但也是触目惊心。”
察柯褚这时有些想念秦惜珩了,纳闷道:“这姑奶奶不在,都没人与我斗嘴,怪没趣的。”
“行啊。”赵瑾笑道,“回头斗不赢阿珩,可不许找我哭诉。”
察柯褚不服气,“谁哭诉了,明明是你护短,只帮她不帮我。重色轻友!”
樊芜抿着嘴摇头笑笑,赵瑾赶紧给了察柯褚一脚,瞪眼道:“闭嘴!”
卲广从外而来,将刚拿到的飞书递给赵瑾,“侯爷,淮州的。”
赵瑾展开看完,对他道:“继续让蓝越盯着。”
察柯褚便好奇飞书里的内容,问道:“上面说什么了?”
“没什么。”赵瑾简而概之道,“有人即将快意恩仇而已。”
信鸽载着回信从天边划过,再次落下时,便被一双手取下了腿上的竹筒。
蓝越看完竹筒里的字条便塞入口中咽下,余光里瞧见有个身影急急忙忙地从马车上下来,步履紧迫地往天下林的二楼而去。
宗政康正与方谦同坐于厢房内听着乐姬奏音和鸣,一阵不合时宜的杂声在此时骤起,直接将乐声打断得彻底。
柳玄文推门而入时还在喘着气,指着方谦厉声道:“琼林河的水道管运费是怎么回事?说!”
方谦被他打断了赏乐的兴致,心中带着些恼,说话时也是冷冰冰的,“什么水道管运费?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柳玄文劈头盖脸冲他道:“潘志被人弹劾了近十条罪状,其中一条就是这私收水道管运费!监察御史已经在他府上查搜到了账款,里头的这一条记录写的就是咱们的生意!”
方谦懒懒地掀起眼皮看他一下,慢条斯理道:“我当是什么大事。”
柳玄文气得眼睛都瞪直了,“这还不算大事,那什么才算?天塌了才算吗?”
宗政康插了一嘴,“柳老板叱咤商圈风风雨雨这么多年,怎的就被这区区的一条账款给吓到了?啧,这可真不像你平素的为人啊。你从前不是最会推卸责任,寻找替罪羊吗?”
柳玄文正在气上,对他也没什么好脸色,“谭公子,事情不发生在你身上,你哪里能知道疼痛?你有太子撑腰,自然是随时都能抽身离去……”他说到这里,忽然便想到什么,绷直的一张脸当即就变了,赶紧换了笑来对宗政康道:“谭公子,可否请你书信一封告知太子?咱们处一条船上,可谓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柳氏若是不保,对太子也是影响颇深。”
“好啊。”宗政康颔首一笑,不动声色地给方谦使了个眼色,又道:“我现在就去,还请柳老板沉着气等一等。”
柳玄文放了心,转头再看方谦时,笑意就此一止,整张脸再次紧紧地绷住。
方谦起身就走,柳玄文喊道:“站住。”
何料方谦并不回身,一个响指过后,厢房内的几方烛火同时熄灭,周围昏暗下来。
“你……”柳玄文不适地眯了眯眼,话还没说出口,身后有一道劲风就此逼近,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口鼻,窒息的昏迷感眩晕着来临。
一阵沉闷的倒地声之后,宗政康才露了身,对方谦略略点头,“多谢了。”
方谦回头看了看那个瘫倒在地的人影,说道:“不必客气,往后商路上的事情,还需谭兄多多指教。”
宗政康笑而不语,一个手势落下,便有人将柳玄文扛起,轻而快地离开了这间厢房。
梦境处昏迷之隙,柳玄文在这里见着了过往的许多人和事,牛鬼蛇神齐聚一堂,吓得他猛然间惊醒过来。
周围一片黑暗,他的意识还未全醒,脑子里浑浑噩噩还装着梦里的记忆。他习惯地先动了动胳膊,便觉得有什么东西牵扯着他,随之而起的还有一阵厚重的锁链声。
有个声音就在耳边说道:“醒了啊,柳老板。”
柳玄文浑身上下猛地一抖,整个人头皮发麻,方才的浑浊沉钝刹那间消散得干干净净。
这声音好似与方才在梦里听到的一模一样。
“是谁!”他壮着胆喊了这么一声,“这是哪里?你究竟是谁!”
火光在这时猝然而亮,柳玄文闭眼遮拦片刻才缓慢地又睁开眼,看到了一个背身而立的人影站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
宗政康在微弱的火光里慢慢转过身来,朝着柳玄文露出个绝非善意的笑,轻声慢言道:“柳老板,还记得我吗?”
他褪去了易容,眼也不眨地看着这个被自己束缚着的仇者。柳玄文屏息看他,须臾之后认了出来,瞠目结舌道:“你……你怎么……”
“我怎么?”宗政康扬唇而笑,“我怎么没死,是不是?”
柳玄文想到刚才的梦,震惊得喉咙黯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宗政康提醒他,“柳老板,你就没觉得我的声音令你熟悉?”
柳玄文沉寂几息后,瞳孔骤地放大,在他的这一声中后知后觉,“是你。”
“啊,”宗政康在他面前来回地走着,轻轻点头,“是我。你以为,宗政氏绝后了是不是?可是不巧,上天有好生之德,给我家留了一条活路。柳玄文,我找你来了。”
“你要怎样?”柳玄文盯着他这张匿于昏暗火光中明暗不定的脸,余光又看了周围一圈,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宗政康问:“认真听,你当真听不出来?”
柳玄文静下心凝神片刻,明白过来,“上面是天下林的赌坊?”
宗政康道:“我劝你还是省些力气别叫了,上面赌声震天,没人能听到你的求救。不过这也是托你将赌坊设在地下的福,否则我还真不知道要找个怎样的地方关着你。”
柳玄文觑视着他,“你要将我怎样?”
宗政康道:“你与潘志联手将污水泼到我爹身上的时候,难道没想过有一日会东窗事发?”
柳玄文道:“潘志被查是你……”
“不是我。”宗政康打断他,“我没这么手眼通天的本事,是他自己不知收敛碍着了旁人的眼,才自作自受招来了祸患。柳老板,我原本没想这么快对你动手的,这是天要绝你,我不过是借了一把东风而已。”
柳玄文尽量平心说道:“你想捏着柳氏的财路逍遥法外?你做梦!我死了,你以为你就能逃得了?别忘了,我柳氏的好几条水路都是交在你手中的。上面若是要查,你就是首当其冲。”
宗政康眯了眯眼,丝毫不为之所惧,“你以为你当初将这几条要紧的水路交给我的时候,我没看出你的用意?”
他停顿片刻,说道:“你将我爹踢出来做了挡箭牌,自那之后,你便记着前车之鉴,连与官吏多说一句话都不敢。你不敢再强占水路,却又心有不甘不愿多花漕运的费用,正好这时,我顶着太子的名头来见你,你索性将这烫手的山芋给我。一则,此举能凸显你求靠太子的诚意。二则,你可以借着我,将水路继续拿在手里。三则,即便是出了事,事情也不能归咎在你的头上。有我这么一个大活人挡在前面,上头更是还有太子顶着。你说,你怕什么呢?是不是?”
宗政康这时朗声大笑起来,“柳老板,你可知凡事算不到十全十美?你想吃这样的便宜,可也要担得起一应的风险才是。”
柳玄文心里一慌,问他:“你做了什么?”
宗政康道:“你确实是把水路给了我,但这些和潘志对半而分的漕运钱账上面,每一笔落的都是你的名字。所以这么说起来,我不过是代你出面打理水道,这背后真正的掌舵人,其实还是你啊。”
柳玄文呼吸一滞,全然不信,“不可能,我一个字都没有签过!”
宗政康道:“柳老板的生意太忙,一个人打理不过来也是情有可原,所以你总有副手不是?”
柳玄文低喃:“方谦……”
宗政康道:“大一些的生意,方谦可不敢随意做主,总得问过你之后再画押才行。他能随意出入你的账房,自然也能拿到你的私印。说起来,柳老板你这私印可真是独一无二仿刻不来,我原本很是头疼,但多亏有方谦,他真是帮了我大忙,否则这一笔笔的漕运账目可不能尽数落在你的名下。”
“混账!这个混账!”柳玄文恨声大骂,“我待他不薄!”
宗政康冷笑,“薄不薄,可不是由你一个人说了算。方谦不是傻子,还能看不出来你是在利用他给你那幼子铺路?对了,说起你这幼子……”
柳玄文开始脸色发白,忙道:“你放过晏儿,算我求你。”
“可以。”宗政康从一旁的桌上抽起一张写了字的纸悬在他眼前,道:“看完看清楚,你要是愿意签字画押,那我就放过他。”
柳玄文快速看完,咬牙切齿道:“你这是狮子大开口!”
宗政康淡淡道:“看来柳晏并不值你这些生意的价钱,既然这样,那我给你养个病秧子做什么?”
“别想拿晏儿威胁我!”柳玄文忽如疯鸷一般吼道,“你不就是想报仇吗?我把命给你就是,但你别想鸠占鹊巢吞下柳氏的生意!”
“这可由不得你。”宗政康收起手中的纸,故意叹气道,“不过你这生意太大了,我可得好好想想该如何维系。”
“宗政康!”柳玄文怒道,“你以为我怕你吗?那些账目你尽管公开,不过就是吞了漕运的钱而已!柳氏易主绝非易事,方谦没这个资格能说服其他人归顺于你。你若是不想被人逼到山穷水尽,那就识相点放开我。”
“方谦是没这个本事说服柳氏的其他人,可是账簿可以。”宗政康道,“你当初推我爹做替罪羊的时候,真账都藏起来了吧?你以为我爹就这么认了你交给官衙的那份假账?柳玄文,死到临头你还敢吓我?”
柳玄文大口喘着气,听他一字一句说道:“我爹为防万一,对所有的账目都做过一份真实的记录作以备用,他与你的那些交易也不除外。你以为他当时认罪是哑口无言吗?你错了,他是为了保住我,也是为了杀你一个措手不及。”
宗政康绕着他走了一圈又一圈,声音也环绕着从不同的方向落入柳玄文耳中,“他自知难逃一死,连带着族人也要受难,就算拿出与你有关的证据也只是垂死挣扎,并不能将你连根拔起。为了保住我,他把与你相关的书信账簿都藏在了我这里,又让人带着我连夜离开淮安道。离家之前,他叮嘱了我好几次,这些书信账簿就是将你送往黄泉的杀身符,只是不能轻易拿出来,否则就会打草惊蛇。现在,这些账簿都在我手里,如果我全部拿出来,那么整个柳氏都将付诸一炬。你说你的那些族人们,是不是都得好生求着我?”
柳玄文额上冷汗涔涔,喉中如注满了铅,一个字音都发不出来。
宗政康看着他,凉凉地一笑,“不过我自小饱读圣贤,使不出那等折磨人的惨烈之刑,你放心,我会让你痛快地上路。你的那些生意,就算是我给你一个痛快的交换了。”
就在他准备离开时,柳玄文沙哑地说道:“晏儿……你放过他。”
宗政康眼底划过一丝释然后的明朗,淡声道:“我不是你。”
机关之后,一扇石门倏然而开,几道光柱自外间而来,一缕一缕地投射在这漆黑不见天日的地底。
宗政康迎光而行,埋没于心底的阴影也在光芒的散射下褪得干干净净。他踏着台阶上去,看到谭子若满脸紧张地等在这里。
“走吧,”他在谭子若肩上拍了拍,头也不回地继续往前,“噩梦没了。谭叔,我依然想做那个光风霁月的我。”
第130章相思
剑西三州本月的军报如期抵达海晏殿的御案时, 赵瑾正好在这里陪着楚帝下棋。
“乌蒙嘉娶了古纳川的女儿做大妃。”楚帝说完,将军报递给赵瑾, “你看看。”
赵瑾接过看完,说道:“乌蒙嘉接任车宛大汗后,一直想为车宛找一条新的出路,他野心不小,除了想吞并羌和,还意图从南北两向攻进梁州和孜州。他曾两次向羌和王求娶羌和公主,想兵不血刃地以联姻之策拿下羌和,可他们两族之间隔着血海深仇,羌和王一直没答应。臣原本也疑心过他会与苍狼部联手, 可又反复不敢确定,如今看来,乌蒙嘉为了扩张领土,已是不顾一切了。”
楚帝道:“车宛现在与苍狼部以姻亲为盟约,整个西北就连成了一片。”
赵瑾自信地落下一枚黑子拦住对面的进攻, 嘴上说道:“即便乌蒙嘉有古纳川的助力, 臣也不怕。燕王殿下以矿税变革为先例, 为国库增加收入, 往后定然还有其他法子继续充盈。总有一天,臣会将西陲线延伸到磨莎雪山脚下。”
楚帝笑道:“年轻就是好啊。”
赵瑾道:“臣有个想法,若是能与镇北王分别从梁州和甘州出兵, 倒是能一举将苍狼部和车宛以北的地方拿下。”
楚帝道:“大漠里变幻莫测,需得从长计议才行。”
赵瑾颔首,“圣上放心, 臣不打无备之仗。”
一局棋毕,赵瑾主动道:“还是圣上棋高一筹。”
“朕是执白先行。”楚帝笑笑, 将手中余下的白子扔入棋盒,说道:“朕昨日问了问御医,阿珩的伤已经大好了,总这么住在宫里也不是个事儿,你今日接她回去吧。若是需要御医复诊,再传就是。”
赵瑾迟疑,“可皇后好似很心疼公主,臣是担心……”
“朕回头会去跟皇后说的,儿女长大了就该放手,老是这么锁在跟前做什么。”楚帝说着想了想,又道,“朕一直忙,阿珩出事后也就去看过一次。走吧,朕与你一道去蘅筵宫。”
比起前朝的刀光剑影,后宫里可谓是风平浪静。
秦惜珩养了这么些时日,已经能行走如常,她坐在檐下发呆地看着院中景致,连楚帝与赵瑾来了也没察觉。
“公主。”宫人们在旁小声提醒,一面又跪下给楚帝行礼。秦惜珩侧首来一看,愣了愣之后沉着气要福礼,楚帝道:“不用了。”
秦惜珩瞥了赵瑾一眼,听楚帝说道:“腿上好些了?”
“儿臣已经好多了,多谢父皇记挂。”秦惜珩莞尔一笑,抱着楚帝的手臂摇晃着撒娇,“父皇要来怎么也不让人通传一下?”
“朕刻意没让人说话,就要看看你在做什么。”楚帝笑说着,回身对赵瑾招手,“怀玉。”
赵瑾过去,楚帝又对秦惜珩道:“你在宫里住了这么些日子,该回去了。怀玉今日正好进宫,朕就带他过来了。”
秦惜珩推辞一下,“儿臣还想等腿上大好了亲自去侍奉父皇几日。”
楚帝道:“朕不缺你这份孝心,若是继续留着你,外头那些不知情的还以为你们夫妻感情不睦。”
秦惜珩低着头不语,楚帝拉过赵瑾的手与秦惜珩的牵在一起,又握紧了放在自己掌心里捂了一会儿,方推开二人,对她们道:“回去吧。”
“父皇!”秦惜珩出声一喊,楚帝背身她们,只是对着后方摇了摇手,没有回头。
赵瑾目送着这位九五之尊离开,扶着秦惜珩的胳膊问:“腿上方便走吗?要不要叫个轿辇?”
“嗯。”秦惜珩一个眼神之下,凝香便会意。
两人又有多日未见,窄小的轿辇就成了天赐的幽会之所。蘅筵宫空洞的日和夜被远远地抛在后方,秦惜珩亲吻赵瑾一下,靠在她的肩头说道:“明明我做梦都想离开这里,可不知道为什么,我刚才很舍不得父皇。”
赵瑾道:“若是车宛今年安分守己,我们就在京中过个年。你什么时候想见圣上了,我就陪你进宫,好不好?”
秦惜珩点着头,拉着赵瑾的手摩挲她掌心的茧,心中的不安才尽数褪去。
几日前,赵瑾离开公主府时,院中还生着密密的桂花,现在大门再启,只看到了满地细碎的淡黄色落芳。
“可惜,桂花都谢了。”秦惜珩有些失落地嗅着余香,“一年才一次,我原本还想与你赏一赏这院子里的桂花。”
赵瑾道:“冬天要来了,不是还有红梅吗?只要我们一直互相扶持,那么便是四季逢春,花开不败。”
她担心秦惜珩的腿站久了会疼,干脆将她横抱起来往清漪院走。
秦惜珩挣扎几下,“你手臂上还有伤呢,放我下来,我自己能走。”
赵瑾坚持要抱着她走,说道:“已经在结痂了。”
秦惜珩道:“那你给我看看。”
赵瑾道:“回房再看好不好?我就想抱你一下。”
秦惜珩只得老实地倚在她胸口不再乱动。
“乳糕吃不吃?”赵瑾又问,“应该还有一些残花,我挑新鲜的给你做奶乳。”
秦惜珩摇头,“太繁琐了,你一个人要做好久。”
赵瑾道:“给你做的,再久都愿意。”
秦惜珩道:“不要了,我只想和你说说话。”
赵瑾问:“皇后是不是看出来了?”
秦惜珩不太确定道:“或许吧。”
赵瑾又问:“那皇后最近有发难你什么吗?”
秦惜珩道:“什么都没有,只是差人来问过几次我腿上的伤。听说林孺人有孕了,母后忙着东宫那边,这几日一直在送补品。对了,二哥倒是来看过我一次。”
赵瑾心里顿时一紧,面上仍神态自如地问道:“莫非是皇后将咱们的事情告诉他了,他才特地去看你?他可有对你说什么?”
秦惜珩道:“他什么也没有说,只是让我好生养着。到底也是这么多年的情谊,他或许真的只是关心我,来看看罢了。”
赵瑾心头悬垂的巨石暂时落地,抱着她进屋后顺带着用脚将门掩上了,说道:“燕王对潘志动手了,还有近来传得沸沸扬扬的石上‘天言’之说,也是他做的。”
“你先放我下来。”秦惜珩现在什么也听不进去,就急着从她怀中挣脱,马上来挽起了她的衣袖检查伤势,问道:“什么时候换的药?”
“出门前。”赵瑾知道自己拗不过她,干脆主动把药箱拿过来。
“若是觉得疼,就忍一忍。”秦惜珩解开她手臂上缠绕的绷带,待看到这长长的伤痕后,眼中布了一层忧,“又要留疤了。”
赵瑾不以为然,“一道疤而已。”
秦惜珩眼神复杂地看了看她,低头来换药时不忘轻轻地吹气,一面又问:“疼吗?”
赵瑾觉得手臂上麻嗖嗖的,笑道:“不疼。”
秦惜珩小声抱怨,“你每次受伤了都说不疼。”
赵瑾看着自己这已经结了一层薄痂的伤口,玩笑道:“我皮糙肉厚,当然不觉得疼。”
秦惜珩给她换好了药,接着之前的问:“你刚刚还没说完,什么天言?”
她闭锁宫内数日,对外面的一切都不知情,赵瑾仔细说完,先问一事,“淮州那边,你还有其他打算吗?”
“不过是换个当家人而已。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柳玄文虽死,可柳氏的生意绝非轻易就能倒下,商铺换汤不换药,仍然按照之前的模样经营就好。”秦惜珩担心的地方不在此处,比起这些,她更关心秦佑制造的谶言。
“五哥这一次的做法完全超乎了我的预料。”秦惜珩拽紧赵瑾的手,垂眸静思半许,说道:“母后既然看出我一直在瞒着她,那么必然是不会再信我了。五哥这招虽然冒险,但也的确打破了眼下的僵局。下一步……下一步……”
赵瑾看她好半天说不出后面的话,问道:“若你是宁相,此时会怎样?”
秦惜珩道:“当然是要将流言压下来。”
赵瑾又问:“怎么压?”
秦惜珩微愣,心间忽然萌生出了什么,倏然朝赵瑾看去。
赵瑾顺着她的发缝替她抹了抹有些毛躁的碎发,说道:“我猜猜,与我想到一起了?”
“他会不遗余力。”秦惜珩肯定道,“若是人为,他即便找不出幕后之人,也一定会捏造一个替罪羊。如若真是天意,他也会照做不误。”
赵瑾轻轻嗯声,换了个姿势抱她,“与我想的相差不大。这事闹出了不小的风声,圣上少不了让人去绍县查证,我让夜鸽的人也暗中跟着去了,就看后面还有怎样的转变。对了,还有件事,之前咱们不是给燕王透露过消息,让他查一查其他州郡的盐铁转运使吗?这次矿税变革,燕王担心那些乡宦有异意,特地在中州道埋了人暗查现况。今日进宫之前,我与他见了一面,他说那边的暗桩传话来了。”
她故意一停,手指不受控地揉了揉秦惜珩白玉似的耳垂,说道:“要不你猜猜查到了什么?”
秦惜珩想了想,猜道:“你既然提到盐铁转运使,那么十有八九是从他身上查到了什么,说说看,这人私底下揩了多少油水?”
赵瑾的目光落在秦惜珩洁白的颈子上,这一刻也不知是不是小别胜新婚的缘故,她骤然就想到了繁华殿的芙蓉帐,以及帐内颠鸾倒凤的雨打花开。
这凝脂般的脖颈,她尝过一次便魂牵梦萦。
“怎么了?这么看着我干什么?”秦惜珩等了须臾也不见她再说,催道:“接着说呀。”
赵瑾露出一丝狡黠的笑,“要我说也可以,贿赂一下就行了。”
秦惜珩急着想知道,便草草地吻她一下,又催:“说吧。”
赵瑾并不满足,得寸进尺地哼哼两声,“不够。”
秦惜珩道:“不是只要贿赂一下的?再来就是第二下了。”
“那就我来。”赵瑾说着就在她耳垂之下柔嫩的侧颈深处啄了一下,秦惜珩觉痒,低嗔地笑了两声,有些含羞地要躲闪,这一下却直接被赵瑾按在怀里。
“别动。”赵瑾浅啄一下犹觉不够,便将吻化作了细腻的吮。
“怀……怀玉。”秦惜珩的声音隐隐发颤,一股兴奋的触觉从她体内而出,竟与繁华殿的那次一模一样。
“好香。”赵瑾这时小声一句,贴着秦惜珩的脸说道,“七娘,这些时日,我只有在梦里才这样靠近过你。”
秦惜珩半垂着眼,脸上红扑扑的煞是好看,她感受着侧颈处灼烫的爱意,手指拽紧了赵瑾的衣裳,忽然不知所措。
“不……不是说正事吗?”她结巴着,快速看了赵瑾一眼复而垂眸,在她肩上又轻轻捶打一下,“你……乘人之危,登徒子。仗着我惯你,你就要上天了是不是?”
赵瑾便放低了身体,让视线从下而上地去看她,笑道:“好好,那就先说正事。”
秦惜珩脸上的热感这才褪去些许,问道:“中州道的盐铁转运使是谁?”
“史智文。”赵瑾道,“他也就比潘志要好上那么一点,但不过是手段做得更加隐秘而已。中州道多矿场,他就联合乡宦们一起,将矿石高价卖出获取牟利。”
秦惜珩道:“其实若是有人愿意高价收购,这倒也没什么。”
赵瑾道:“若是他与矿商们达成一致,在明面上将矿价压下呢?按照民间的价格,中州道就能少缴不少矿税。”
秦惜珩属实没想到这中间还有这么一层。
赵瑾道:“盐铁都是要紧之物,也都是由朝廷专营。但这二者的差别还是太大了。朝廷能掌控盐价杜绝私盐,却没法拿捏铁矿。中州道虽然多矿场,但实际能开采多少矿石,并不是朝廷能够给出一个定数的,所以一直以来,朝廷对矿税的征收只能以银钱的方式实现。况且,矿石的冶炼和经营一直都放在民间,这就给了矿商们更多可以发挥的机会。”
秦惜珩问:“如果消息确切,五哥下一步打算怎么做?”
赵瑾道:“史智文还不能动,他与中州道的乡宦如为一体。矿税变革已经在一定程度上阻隔了他们的财路,若是现在再将这件事拿到明面上,中州道只怕会怨声载道民心不稳。我与燕王商定过了,不如等天言之事有了着落再行处理。”
秦惜珩轻轻颔首,“那我们先静观其变。”
正事说完,她看了赵瑾半晌后忽说:“你好似比我上次见你又瘦了。”
“病的。”赵瑾解释一下,“相思入腑。”
秦惜珩的手指在她凹陷的眼窝周围抚着,说道:“那我现在回来了,你有没有好一点?”
赵瑾贴着她的额头吻了一下,道:“已经好了。在蘅筵宫见着你的时候就好了。”
秦惜珩顺势倾躺在她肩上,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两道月牙,“那你以后得记着了,不论去哪儿,都得带上我,少了我这味良药,你往后可怎么办啊?”
赵瑾垂目看着她,笑道:“是啊,这可是只能替我遮风挡雨的小老虎,我要是不随身带着,往后有人欺负我可怎么办呢?”
秦惜珩偏过头在她的颈下就是一咬,说道:“上次的印记没了,我再给你留一个。”
赵瑾拉起她的手贴在自己心口,道:“印记在心,不在面。上次已经烙得很深了,不信你摸摸?”
掌下胸膛跳跃着起伏,血液也在心脏里偾张着流淌,纵使隔着好几层衣料,秦惜珩也能触碰到那团烈焰。
烙印就掩在烈焰深处,不死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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