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昭然
深秋的邑京裹着冬日的凉意, 冷风扑打着廊下的垂帘。
赵瑾从公主府而来,入侯府之后便径直往后院去, 连身上的披风都没来得及解下。
吕汀已经等了一炷香的工夫,见着她来赶紧起身,“见过少主。”
赵瑾让他坐,直接就问:“绍县那边如何了?圣上派去的人查出了什么?”
吕汀道:“少主猜得不错,宁家为了将流言压下,硬是将这些处理成了旁人的栽赃。”
赵瑾道:“说仔细些。”
吕汀道:“邻里之间难免会有矛盾恩怨,与宁家祖宅同处一条街的一户路姓人家,似在多年前与他们有过口舌之争,宁家便将天言的事套在了这一家上面。属下跟在朝廷派去的官员后面听了不少, 如今人证物证俱有,路家人虽然喊冤不已,却又百口莫辩。”
赵瑾冷笑,“宁家有备而来,自然容不得他们辩解。那他们人呢?现在被带来邑京了?”
“是。”吕汀点头, “大理寺不日就要审理了。”
若是要知道后续的情况, 倒是可以直接问问樊予影。赵瑾问完始末, 也不多留吕汀, 道:“这一趟辛苦你了。”
“少主客气了。”吕汀一揖便走,赵瑾坐在原处不动,替秦佑想着下一步。
若是路家人真的做了这个替罪羊, 秦佑的这一步便白走了。赵瑾想来想去抉择不出一个万全之法,干脆心上一横,拿着腰牌请旨来了东宫。
“你还真是稀客。”秦潇见到她略显惊讶, 问道:“你是为了朝苍江的那块石头来的?”
赵瑾道:“臣听闻宁相去往海晏殿面圣,圣上推说不见, 递了好几封奏折也没有回音。”
秦潇道:“不必担心。清者自清,这事很快就有着落了。”
赵瑾装出一副不知情的模样,问道:“宁相有对策了?”
秦潇笑了笑,“不急,最多七日就能有结果了。”
赵瑾套不出话,只能面不改色地继续保持平静。屏风之外由远及近地传来一阵略微着急的脚步声,一名内宦匆忙而进正要说话,却瞧见赵瑾在此,硬是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秦潇道:“怀玉不是外人,说吧,什么事?”
内宦这才道:“殿下,人跑了!”
秦潇问:“什么人跑了?”
内宦又道:“路远!此次押解路家人入京查审,可在临近邑京的时候,路远非说要方便,随行的官衙一个不慎,就让他给跑了。”
“混账!”秦潇勃然大怒,“到嘴的鸭子都能飞了,一群蠢货!”
“殿下先别急着动气。”赵瑾道,“当务之急,是要问宁相商讨对策才是。不过,这个路远虽然跑了,但他总会有家人吧?”
“你不知道。”秦潇气得头疼,坐下来自己揉了揉鬓角,说道:“即便拿他的家人充了罪,他落网未归,也是个祸患。”
赵瑾道:“殿下可要先问问宁相?”
秦潇点头,“当然要问。”他指了指内宦,吩咐道:“你,现在就去寻一趟舅舅,不论有无对策,一定要先给孤一个消息。”
宁澄焕得知之后,忍着气要静一静,可近来一桩桩的事情太多,他实在是忍不下来,当即就摔了一副茶具。
“相爷息怒。”心腹道,“路家的其他人已经暂押刑部大牢了,还请您示下,接下来该如何做。”
“不管用什么方式,必须把路远给我追回来!”宁澄焕狠狠地拍了两下桌子,又问道:“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么多人,连一个人都看不住?”
心腹道:“路远说要小解时,原本有个人一直跟守在他身边的,可他身上不知哪儿来的短刀,乘人不备就将守着他的人捅伤了。”
宁澄焕指着他问:“你们是怎么做事的?他身上有刀你们也不知道?”
“离开绍县之前搜过身的,可……”心腹说着也语塞起来,不知该如何解释。
宁澄焕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心腹讪讪地闭了嘴预备离开,却忽然想到了什么,道:“相爷,属下想到了一件事。您还记得三年前那些无名的乱党吗?”
宁澄焕当然记得,问道:“你怀疑这次的事情与那些乱党有关?”
“不无可能啊。”心腹肯定道,“他们一定是有漏网之鱼,还对相爷您怀恨在心,所以如今卷土重来,弄了这么一块假模假样的天言之石。”
宁澄焕凝神想了片刻,对他道:“去查。”
心腹慌忙就去,险些在门外撞上宁澄荆。
“你怎么来了?”宁澄焕问他,“有事?”
“是有件要紧的事。”宁澄荆开门见山便说,“大哥觉得,燕王是个怎样的人?”
宁澄焕还记挂着刚刚的事情,哪里有闲情与他在这里对人评头论足,淡淡道:“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而已,你提他做什么?”
“若事实并非如此呢?”宁澄荆将顺带而来的东西放在桌上。
“什么意思?”宁澄焕看他这样肃然,心里便升腾起一股不好的感觉,忙拿起桌上的几样东西看了看。
“这些分别是燕王初拟的矿税革新方案、敦庭雨患详要以及几份策论初稿。”宁澄荆自己倒了杯水喝了一口,看向宁澄焕,“大哥觉得这些稿论写得如何?”
宁澄焕一一看完,眼中逐渐露出惊愕,有些不可置信地问:“这真是他写的?不是旁人代笔?”
“大哥若是不信,可以自己去找原稿一看。”宁澄荆平静说道。
若说矿税革新方案与敦庭雨患详要是为了应对楚帝派下的差事而作,那写成现在的样子倒也能解释得通,可这几份策论初稿……
宁澄焕看着这几份手稿,有如晴天霹雳一般,心头浮起一股被戏耍的怒感。
“你从什么时候发现的?”宁澄焕放下东西,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
“也没多久,一直没说出来是因为我也不太敢确认,即便我现在依然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宁澄荆道,“我心里有点疑,便让人买通了燕王府的下人,匆忙誊抄了这么几份策论的手稿。”
“还真是小瞧了这位殿下。”宁澄焕起了一身寒颤,叹气道:“我千防万防,竟然没看到这位日夜在眼皮子底下花天酒地的纨绔。”
他拍拍宁澄荆的肩,万分后怕道:“澹益,幸而有你。”
宁澄荆道:“大哥对我说什么见外的话,咱们现在要考虑的是,该如何防备燕王。”
“不好。”宁澄焕这时才意识到一件事来,迅速看向宁澄荆,“他可是要娶鞑合公主的。一旦他娶了鞑合公主,整个鞑合都会成为他的后盾。”
宁澄焕想到这里已是悔之晚矣,继而又顺藤摸瓜地猜到另一件要紧的大事,“圣上动了易储的心思。”
“嗯。”宁澄荆颔首,“想必是因为有睿王的前车之鉴,所以圣上才迟迟没有任何表态。他留着太子,麻痹的是天下人。”
就像当初邑京之中无人不知秦惜珩与谷怀璧出双入对,可楚帝留着谷怀璧,也不过是要声东击西掩盖他要招赵瑾为婿的真实想法。
“好厉害的一对父子啊。”宁澄焕暗生感慨,“这么多年,不声不响地耍得我们团团转啊。潘志此次遭到御史台弹劾,多半就是燕王暗中做的。”
“这事不能让太子知道。”宁澄荆虽与秦潇接触不多,但已经对他的脾性了如指掌,“最多只能告诉皇后。林孺人不是才诊出了身孕吗?这个节骨眼上,一定要确保这个孩子能顺利出生。”
宁澄焕道:“不能让燕王娶鞑合公主。”
“已经晚了。这可是国姻,天子一诺,重若千金。”宁澄荆摇头,“大哥当日就该顺着圣上的意思,让这桩婚事落到兴王头上。”
宁澄焕半晌无言,默然好久之后才道:“不论如何,不能让燕王继续大放拳脚了。”
稍晚时分,宁澄焕的嫡妻万氏入宫给宁皇后请安。
“嫂嫂坐吧。”宁皇后叫人上了茶,看了万氏片许后打趣说道:“我看着,嫂嫂好似比上次又圆润了些许,快给我讲讲,是遇着什么可人的事儿了?”
万氏笑道:“殿下取笑我不是?日日都是如此,哪儿能碰着什么可人的事?”
俞恩悄悄地对宫人们打了个手势,一干人便缓步退离,殿内一时空荡下来,只剩她们二人。
万氏见没了旁人,才拿出一封信给宁皇后,“老爷千叮万嘱的,一定要我亲手交给殿下,说这要紧得很。”
宁皇后脸上的笑意一凝,看着信便开始觉得胸口难安。她全程屏息着将信看完,半晌不言只字片语。
万氏瞧着她的脸色,心中隐约生出些惧意来,紧张地喊:“殿下?”
“没事。”宁皇后强作平静地将信收好,对她道:“劳烦嫂嫂告诉大哥,这事我知道了。”
万氏知道事情重要,便没敢久留,当下故意抬高了声音让外面听到些许,找了个借口辞宫。
殿内萧萧沉静,宁皇后孤坐主位之上,握紧了拳强迫自己咽下这口气,硬生生地折断了小指上修长的葱甲。
一股森寒的凉意正从足底而起,头顶上空也好似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盘踞在她身上,压得她难以喘息。时隔五年,她再一次地感受到了灭顶氛秽的逼近。
为了保住这个后位,给宁家留根,宁据当年主动揽下了一切。建和三十三年于宁皇后而言,一直是一个不敢回首的噩梦。她迫于局势忍气吞声,压下了全身的傲骨卑缩在后宫,在那些担惊受怕夜夜梦魇的岁日里,她甚至连一句重话都不敢对妃嫔们讲。
她比谁都清楚,楚帝昔年留她皇后之位不废,是为了制衡其他世家。
大楚以世家门阀为底而生,皇族秦氏不过是这群无主之鹿里面的头首而已。战火淬炼着鹿群,他们跟随着跑在最前方的头鹿,将它捧成了如今的猛虎,而鹿群摇身一变,尽数成了虎爪之下的鬣狗。
皇权倚仗世家而起,他们共治天下,将一切固化成不变的模样。
后宫废了宁皇后,世家还会上书再立贵女为后,这亘古不变的潜在规则生生世世环绕着大楚,而楚帝在风雨的招摇中茕行多年,将一切都了然于心。
他能权衡着局势在后宫添上新人,却不能让这些女子再一次走到母仪天下的位置,徒增外戚的权势。既然宁家已经黯淡,那么留着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皇后,于他而言倒是能堵悠悠众口。
宁皇后在无人相问的那几年里韬光养晦,她不再奢望楚帝对她能有任何夫妻的情谊,她能继续坐在这个位置,全是秦祯在报复之下的算计。
凤正宫内阒静冷漠,没有那声叫传,连俞恩也不敢随意入内。宁皇后怔怔地看着自己断裂的指甲,眼中忽而落泪。
深宫里的景致常年不变,她在高悬的檐下不知看了多少个日升月落,将大半辈子都陪衬在了寂寥的红墙黛瓦中。
宁皇后没有哭出声,她只给了自己半柱香的时间来惋叹过往伤春悲秋。兽嘴里燃着提神的香料,青烟袅袅腾起,她注视半许,冷静地拭干了眼下的泪,又闭眼静默须臾后,喊道:“俞恩。”
殿外的脚步声促临,来人道:“殿下有何吩咐?”
宁皇后道:“时日真是快,今年的菊宴备置得如何了?”
俞恩道:“殿下先前提过一次,婢子已经对下面的人说过了。不知殿下想将日子定在几时?还有今年入宫来赏菊的夫人姑娘们,殿下可有想好邀请哪些?”
宁皇后道:“晚些时候,我会拟一份名单出来。”
俞恩道是,宁皇后想了想又说:“办置菊宴劳心费神,我还是想要个体己的人帮衬一二。你回头去传个话,辛苦嫂嫂这几日来宫里与我一起操劳。东宫那边,就不用林氏专程过来了,叫人仔细看着点,必须保证她这一胎顺利生下。”
“殿下放心,婢子都记着了。”俞恩见她撑着桌案起身,上前来扶了一下。
“不用管我,你忙去吧。”宁皇后推开她,自己往殿外走去。
五年前她受制于人,手脚皆缚,于是便学会了忍耐。既然天不曾亡宁氏,那么她蛰伏数载的苦痛也就通通不为一提。
宁皇后仰头看着凤正宫高大的匾额,心中自言一声。
命是个什么东西?
她不信有什么天定的谶说,也绝不会再次屈服于这既定的一切。
第132章博弈
范蔚熙赴约抵达时, 宁澄荆已经恭候多时了。
“抱歉,来晚了。”范蔚熙在他的对侧坐下, 客气有礼地先赔了个罪。
“是我来早了。”宁澄荆将刚沏好的茶给他倒了一杯,说道:“我还以为你不会来。”
范蔚熙实话实说道:“我原本是不想来,可到底还有老师的情分在,所以还是决定来一趟。你下帖找我,何事?”
宁澄荆问:“什么时候走?”
范蔚熙道:“你就知道我一定会走?”
宁澄荆道:“我只是猜测赵侯不会同意你入仕。其实如你这般踏足山野八荒真的挺好的,江湖幽远,天高海阔。”
他淡淡地笑了笑,又问:“可否赐教一局棋?”
范蔚熙点头,“悉听尊便。”
两人猜先之后宁澄荆执白先行, 何料他的第一枚子就落到了天元上。
“你……”范蔚熙看他一眼,“你这第一手确定要下在这里?”
“我不要这个优势。”宁澄荆望着棋盘上这唯一一枚棋子道,“落子无悔,我决定了的事情,都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绝不后悔。”
“好。”范蔚熙不再让步, 执手在对侧的左上角落下黑子。
“离开邑京之后, 就不要回来了。”宁澄荆边下边说。
范蔚熙没有搭话, 直到这局棋几乎同等分地被黑白二子交错着占满,他才抽空喝了一口已经凉了的茶,说道:“你还真是挺让人琢磨不透的。”
宁澄荆对着棋盘看了许久都没有再落下手中的棋子, 转而慢慢地抬眼去看他,“没有气口了。”
范蔚熙指着白子的一处对他道:“其实你下错了一手,所以后面的这么多步, 都是为了将这一手的错误挽回。”
宁澄荆道:“只要能够挽回,都不叫错。”
范蔚熙说不动他, 也就不劝了,问道:“棋下完了,还有别的事情吗?”
宁澄荆低着头,漫不经心道:“赵侯来邑京也快两个月了吧,梁州不需要他看着?”
范蔚熙道:“怀玉心里有数。”
宁澄荆道:“赵侯像现在这样也很好,来日太子即位,他也是有功之臣。”
范蔚熙微微怔然,数息之后朝他看去,问道:“什么?”
宁澄荆看他一脸愕然,反问:“他没跟你讲?”
范蔚熙迅速地推测了出来,又问:“怀玉答应了太子什么?”
“左右不过是剑西的安宁。”宁澄荆见他眼中还有些茫然,便宽慰道:“赵侯这个时候愿意回头,倒也并不算晚。待到朝政清明,边境也会是一片海晏河清。”
范蔚熙许久没有回过神,等到反应过来,自己已经回到了范家祖宅。
“哥哥,你去哪里了?”范芮跑来接他,嘟囔道,“爹刚刚还说要回梁州去看娘和可盈,想找你定个归期来着。”
“都行。”范蔚熙随口一说,他浑浑噩噩了一路,想着的尽是赵瑾日后的处境。
“你怎么了?”范芮很是担心他,“哥哥,你不会是生病了吧?”
“我出去一趟。”范蔚熙心中反复不安,扒开范芮再次出门。
“哥哥!”
范芮的声音落在耳后,范蔚熙充耳不闻,竟然一路跑来了侯府。
门房看他这副模样,惊道:“范公子,你、你怎么了?”
“怀玉呢?”范蔚熙直接问。
“侯爷今日刚好在,范公子你……”
门房话没说完,范蔚熙就冲了进去。
赵瑾从东宫回来后,一个人坐在莲池边发呆。她的余光瞧见有个人沿着池边的廊子跑来,头也跟着转了过去。
“怎么突然来了?”赵瑾看他来得这样急,又问:“怎么了?”
范蔚熙直接便问:“你要落得里外不是人吗?”
赵瑾松散的眼眸变得认真起来,问他:“你从谁口中知道的?”
范蔚熙道:“你别管我是从哪里知道的,我就问你,你究竟有没有想过以后?”
赵瑾道:“我就是因为想着以后,所以才这样选择。”
范蔚熙道:“燕王才能渐露,你与他混迹一起这么久,是个人都会觉得你们之间非比寻常,你是要让太子对你起多少疑心你才罢休?”
“可我现在没得选了。”赵瑾看着他说道,“从前我能装聋作哑,那是因为我无所畏惧,可是现在我要顾及的太多了,若是不暂用此策,我寸步难行。”
“怀玉……”
“你不用劝我什么了。”赵瑾急声打断,“天命赐予了我很多,同样地,为了偿还这些,我就得通通承受。”
范蔚熙语竭。
赵瑾拍拍他的肩,“放心,我会小心行事的。”
“我也能挽弓拉箭的。”范蔚熙按住她的手腕,看向赵瑾的目光在这一刻异常坚定,“怀玉,我们回去,回梁州去。”
“那是在逃避。”赵瑾从他的指下抽回自己的手腕,说道:“我长到现在,事事都是身不由己,即便我想停滞不前,上天也要拽着我往前走。纵使现在回了梁州又能如何?我逃得了一时,却绝不可能逃过邑京带来的浑浊旋涡。蔚熙,我不想再任人拿捏,不论是为了我和阿珩,还是为了你们和剑西,我都要试着搏一搏。”
范蔚熙看着她眼底的傲气与执着,喉头苦涩而凝噎。
赵瑾淡淡一笑,“哥,我想与天命斗一回。你护好家里,外面有我。”
范蔚熙无奈地甩了一把衣袖离去,这一趟无功而返。
赵瑾只身立于池边,目送着他的背影远去后,一个人又滞然地站了好半天,直至有下人专程来寻她。
“侯爷,云霓堂的人来给太夫人送衣料样子了,太夫人让侯爷也去瞧瞧。”
“嗯。”赵瑾往前堂去,还没靠近就听到那边有声音说:“太夫人,这个颜色好看,衬您。”
邹烁忙着给樊芜看花样的颜色,眼角瞥见有个人过来,他抬头一看,忙低下头喊:“侯爷。”
赵瑾见同行的还有吕汀,便不动声色地笑了笑,对樊芜道:“娘随便给我挑两身就行了,我穿什么都行。”
邹烁收到吕汀的暗示,有意吸引了樊芜全部的注意,悄悄地为身后的两人打着掩护。
赵瑾退离到堂外,吕汀也小心地跟来,长话短说,“燕王被人上奏参了。”
“什么?”赵瑾赶紧看了一眼堂内,见樊芜还沉浸在邹烁的讲说中,赶紧问吕汀道:“怎么回事?”
吕汀半掩着口,对她道:“据说是燕王拿着征收的实矿在外高价倒卖,高于民间商价的那部分钱全入了燕王府。”
赵瑾心中突突地猛跳。
柳氏的商铺遍布大楚,淮安道尤其之多。秦佑便借了淮安道富庶的往来生意,将原本的实矿直接以高于十倍的价格卖出。
这条商路现在不能露于人前,因而这件事便放在暗中而行,连同高价换取的银钱也一并暂存秦佑手中,还未入账国库。然而现如今不知是谁走漏了风声,竟然传出秦佑私吞公款的谣言。
赵瑾想到这里,眼皮又跳几下,直觉后面还有更大的恶浪。
吕汀又道:“给圣上上书的那些奏折里,全是要求对燕王严加处置的。听说燕王今日还不曾出门,也不知道到底怎样了。”
赵瑾问:“能查出是谁传出的风声吗?”
吕汀道:“已经查过了,是从中州道来的。”
赵瑾暗暗思忖,这个率先出声的人莫非是有着同样手段的史智文?
吕汀道:“我们请示过主上了,主上让我转告少主,千万不要轻举妄动,此时还是离燕王远一些为好。”
赵瑾如今比谁都更为小心周围的一切,说道:“我知道的,这段时日我就在侯府,若是再有变故,记得马上告诉我。”
宁宅前,万氏在马车停稳后扶着下人的手落地,整理一番衣裙后缓步进了大门。
身后沉重的门声一闭,她便变了一副模样,提起裳摆便往宁澄焕的书房小跑而去。
宁宅的秋色别具一格,是世代相传逐步打理出来的桃源模样,这些景落在外人眼中觉得稀罕,可对于常居宅院的人而言,便是平平无奇。
书房的门半敞着,宁澄焕心神不宁地望着窗外的枯黄秋叶出神,忽地便听门一响,万氏大口地喘气跨过门槛进来。
“老、老爷。”万氏将怀中藏着的信递给宁澄焕,一面说道:“皇后说,很着急。”
宁澄焕拆信一看,脸色徒然白了一层,问她:“这真是皇后给你的?”
万氏点头,“我看着皇后写的。”
宁澄焕看着纸上的字,眼中半显犹豫,先对万氏道:“夫人这一趟辛苦了,先去好生休息。”
他着人送走了万氏,又将信上的内容逐字默念一遍,踌躇良久还是喊来心腹,“先前,太子不是说有江不倦的受贿证据吗?你找个人连夜赶路去宁远,把这些事情告诉钱一闻。”
心腹领命就走,屋内才落下不到半盏茶的安宁,又有下人赶来说道:“老爷,太子派人来传话,说有要紧的事情要与老爷面谈。”
“知道了。”宁澄焕镇下心来,露出那副威然自若的模样,周身上下一如往日那般平静,“备车。”
秦潇绷着一张脸等来宁澄焕,开口就带着些气性道:“孤若是不派人去请舅舅来,舅舅就预备一直这么躲着孤,不说也不问?”
宁澄焕就知道这外甥沉不住气,他原本是打算想个周全之策后再来告知秦潇的,可这世上不会有不漏风的墙,况且秦潇身为储君,更是会主动去打探一切消息。
“殿下别急……”宁澄焕才开了个口,秦潇就怒而打断,“别急?都有人要爬到孤的脸上来了,舅舅还说别急?”
宁澄焕默默叹了口气,心平气和问他:“那殿下现在有什么打算吗?”
秦潇的语气依然发冲,黑着脸道:“孤这不是让人请舅舅来商议吗?”
眼下几乎是四面楚歌,宁澄焕也懒得计较他这态度,先问道:“殿下觉得,圣上如今最大的倚仗是什么?”
秦潇想也不想就说:“自然是程新禾。”
他话音才落,自己先反应过来,问道:“舅舅莫不是要效仿从前?”
宁澄焕就这么淡然地看着他。
“这……不可行吧?”秦潇一时之间不敢往深处想,有些怯弱道:“程新禾可是掌朔北十八万铁甲军,如若逼急了他,他直接在朔方起义,一路打来邑京怎么办?”
宁澄焕不敢指望他堪当什么大任,也不想与他在口舌上多做争辩,遂道:“殿下若是信臣,就将这事交给臣来做。”
秦潇将信将疑,忍不住问:“舅舅可否先说说?”
宁澄焕道:“朔北各派将领驻守一方,北境边线太长了,程新禾不见得就一定能让那十八万铁甲军对他俯首称臣。”
秦潇隐隐有了猜测,脸上便转了喜色,“那就有劳舅舅帮衬一二了。”
宁澄焕慨叹下一口气,这时才说他:“殿下,你来日是要君临天下的,怎可因为这区区的变故就惊慌失措?”
秦潇道:“孤只是没想到老五有这个胆子在咱们的眼皮子底下作戏,万幸发现得早,还能及时想出对策应变。”
宁澄焕忍不住提醒他,“殿下要不也对赵侯留点心思?这两个人之前成日里混迹一处,臣现在可不敢保证他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秦潇心中警钟一响,却不甘心在他面前掉面子,便替赵瑾辩言一句,“许是他执意要拉扯怀玉,怀玉又碍着面子不好拒绝,与他做一做酒肉之友。”
宁澄焕道:“臣话已至此,多的也就不说了。殿下保重身体,切莫自乱阵脚,眼下角逐方起,一切都是未定之数,是成是败,总要等这一局下完一半才有迹象。”
秦潇现在犹如吃了秤砣般的安心,对宁澄焕也换上了一副好脸。他连声道了几个“是”,叫人仔细送宁澄焕出去。
“看来,早该让舅舅来一趟的。”林佳书从殿后来,对秦潇笑道:“一整日了,可算是见着殿下笑了。”
“抱歉,让你替我担心这么久。”秦潇握着她的手,垂眼看着她尚且平坦的小腹,问道:“这孩子今日可有闹你?还想吐吗?”
林佳书道:“今日倒好,很安静呢。或许他是不想让殿下心烦分神,所以才懂事地没有闹腾。”
秦潇在她腹上摸了摸,说道:“这孩子来的正是时候,又这般懂事,真是我的福星啊。”
林佳书莞尔道:“那殿下就不要再担心什么了,一切不是还有舅舅们吗?”
“是。”秦潇点点头,在想到宁澄焕方才说的对策时,不经意还想到了他的那声提醒。
“殿下?”林佳书又是一喊,“咱们去吃点东西好不好?”
“好。”秦潇立刻回神,脑中却落了个浅浅的提防。
不可不信,也不可全信。
第133章朔北
朔北西线在霜降临近的季秋迎来了这个时节的第一场雪。
一支辎重队伍冒雪而来, 为首的便是郭浩,他眯着眼朝前方看了片刻, 对身后的队伍道:“加快点,就要到了。”
距离上一次来宁远运送物资不过半月之余,可他实在是担心钱一闻与宁远守备军相处不来,因此此番输送粮草,他仍是亲自来了。
瞭望台上的斥候远远地就看到了粮草队的旗帜,对下边看守营地口的守卫喊道:“后营队来了,准备放行。”
宁远的边防大营里间隔有序地燃着火堆,郭浩才进营地的栅栏,便觉得身上暖和了不少。他放眼随意一看, 有些诧异道:“这些火堆……”
不怪他觉得奇怪,而是凭钱一闻的习性,绝不会放任营地中添置这么多火堆取暖。
“是钱帅说要燃着的。”一旁有个接应粮草的士卒道,“钱帅说,下了雪, 地上就要结冰, 而且天太冷了, 他怕有人冻僵。”
前半句听着倒还挺是钱一闻的做法, 可这后半句一出,郭浩不免更加觉得怪异。
“郭帅!”还不待他深想,柯约便大喊了一声朝他跑来。
“两个月的。”郭浩指着此次押运的粮草说道。
柯约看着守备军们从运输车上搬运粮草, 嘴上对他道:“郭帅这次怎么还亲自来了?”
郭浩问:“钱帅在吗?”
“在。”柯约给他让出路来,“你有事找他?”
“是有点事。”郭浩脚下一动刚要走,又听有人问着柯约, “柯副队,这个月的军饷是不是又多了二钱?”
柯约道:“忘了告诉你们, 钱帅说入冬了,再拨些银钱给你们补贴家里。”
他话音方落,郭浩已经讶然出声,“这真是钱帅说的?”
“钱帅如今待我们可是一等一地好。”守备军们也不怕当着这位前任上司的面说出来,一人帮忙卸着运输车上的东西,笑道,“天冷了,钱帅每日还让我们晚半个时辰操练,入夜后连火堆也多加了好几个,就怕巡夜的兄弟冻着。”
郭浩心中忽地起了一些疑,他朝主营那边看了看,不由分说就过去,营帘一掀,里边的钱一闻也正好抬起眼看过来。
“这次又是你亲自来送粮?”钱一闻放下手中的事情便起身来招呼他,“随便坐吧,喝什么?酒还是茶?”
“不必了。”郭浩摆摆手,什么也不要,他盯着钱一闻看了片许,直至对方被他的目光盯得有些觉怪,忍不住问:“怎么了?第一天认识我?”
“听说你对守备军的态度大改,不仅延迟每日练兵的时间,还给他们加补饷银,这可不像是你的行事。”郭浩仍是看着他,格外注意他脸上细微的神色变化,“我只是觉得奇怪,是什么事情让你转了性。”
“我当是什么事情,原来是要问这个。”钱一闻慨叹一声,像是感悟出了什么要命的道理,“一个主帅,若是不能与手下的将士同为一心,那就太致命了。既然他们一开始并不熟悉我,那我循序渐进地来,总归是没错的。”
郭浩眼中的怀疑些微淡了几分,方才还浮在脸上的慎然立刻就变作了哈哈大笑,“是这个道理没错。”
钱一闻也笑,“不怪你觉得奇怪,一开始的时候,他们也不信。”
郭浩拍拍他的肩,指了指外面,“你忙吧,我去看看车上的东西都卸干净了没有。”
钱一闻道:“那就不送了。”
郭浩背身对他摆摆手,掀开帘子出去之前,余光刻意朝里边扫了一眼。
几辆运输车上的物资已经卸了个七七八八,郭浩慢慢过来,对柯约小声道:“往后多注意着钱帅,若是有什么异常,先不动声色地告诉我。”
柯约原本就是跟了他很多年的手下,是下立刻就懂了这话中的含义,道:“卑职记着了。”
钱一闻看着郭浩离开后,笑意逐渐地淡下。
他也知道自己反常得太令人瞩目,可若是不能尽早将宁远守备军收为己用,他后面的路压根无法继续下去。
帐外这时又有声音传来,“禀钱帅,邑京有来信。”
钱一闻道:“进来说话。”
帘子再次被人掀起,来了个身着朔北盔甲的汉子。
“钱帅,”汉子看这帐子里没有第三个人,于是放心地从盔甲内拿出个厚重的牛皮纸袋,“这是宁相吩咐一定要交给您的。”
“这是什么?怎么这么多?”钱一闻看他一眼,继而铲开牛皮纸袋上凝固的火漆,将里面的信件纸张一一倒了出来。
汉子并不看纸袋里面的东西,低头道:“小的奉命办事,对其他的一概不知。钱帅将这些收好,小的不便久留,先去外边候着,等钱帅写好了回信,小的再来拿。”
帐帘揭开又落下,这里再次只剩钱一闻一人,他随手拣了一封信先看,然而才看了不过一行,他心里便是谨慎顿起。
外面能格外清晰地传来巡守队伍的声音,钱一闻赶紧去将帐帘从里面封上,这才折返回来继续看牛皮纸袋里面的内容。
时间静静而逝,钱一闻将这些信件全部看完,已经过去了大半个时辰。
他对江不倦不熟,最多只知道这是个跟着程新禾闯出来的人。当年华展节失手端城,被调回邑京重新任职时,程新禾从自己的小队里点了江不倦做随从,一路跟着华展节回邑京。自那之后,江不倦就留在邑京,入了南衙一营。
转眼几年而过,江不倦成了一营的右骁卫,呼朋引伴的本事大涨,随随便便的一声叫喊就能招来不少愿意替他做事的下属。而华展节虽然身为一营指挥使,可每日除了教管南衙禁军,便再无旁事可做,他生性不善言辞,端城失陷后便愈加沉默少言,禁军们见了他纷纷不敢说话,更是谈不上亲近可言,时间一久,他便沦落成了一个可有可无之人。
牛皮纸袋里的这些信重若千斤,钱一闻的双眼短暂地失焦,好似看到了华展节被整个南衙排挤在外的孤独之境。他看着江不倦这些受贿的证据,愈加为华展节感到不安。
这么多年,他也是做梦都在希望华展节能重返朔北战场,如果可以,他想跟着华展节一起将端城收回。
有道是升官涨职人也会飘,江不倦这几年在南衙混得如鱼得水,与上下打成了一片,说起话来竟然比华展节这个指挥使还有用,整个南衙没有一个不买他账的。他这种种之举不论怎么看都是在替程新禾收买人心,来日储君即位,若是对这位异姓王心生不满,也要看着邑京的势力权衡利弊。
他可不信江不倦不是程新禾刻意插在邑京的一枚棋子。
钱一闻深思好久,慢慢地将这些要命的东西收好,迟缓地提笔落下了一封回信。
只要能让华展节重新回到这熟悉的战场,即便日后东窗事发追究罪责,他也不在乎。
朔方大营外风驰电掣而来一匹快马,临近栅栏门时,马上人略略拉扯住缰绳,直接从鞍背上一跃而下。
“大哥在吗?”程新忌解下蒙在脸上挡风的厚布,问着营地前的看守军。
“王爷刚刚才巡了一圈,现在应该在帐子里。”
程新忌把马扔给其中一名看守,说道:“帮忙看着点,我先去报个乌蒙的军情。”
他径直朝主帐去,脚还没跨进就喊:“大哥!”
程新禾正在与几名下属说话,他骤然而来,又这么一喊,惊得几人都愣住。
“忌郎将?”一人先出声,疑道,“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乌蒙的军报。”程新忌扬了扬手中的东西,递给程新禾时说道,“大哥先看,细节部分可以再问。”
程新禾对几位下属道:“你们先去吧,回头再说。”
几人一一退离,程新忌好奇问道:“大哥,你找他们说什么呢?”
“古纳川把女儿嫁给了车宛大汗。”程新禾说完,看他眼中有些意想不来的呆滞,又道:“车宛与苍狼部现下等同于一体,我考虑在甘州一线多加一倍的兵力。”
程新忌想到范蔚熙对他提过的朔北局势,道:“还好鞑合与大楚的联姻定下来了,否则若是再加上这个目的不明的鞑合,咱们还指不定要如何手忙脚乱。梁州那边,好歹还有横西五峰可以暂时阻挡北面,这优势可真好啊。”
提起梁州,程新禾道:“赵侯眼下就在邑京,听说春时的那场仗,车宛被他揍得不轻,否则也不会有现在这出与苍狼部的联姻之策。”
“赵侯是很有胆识,可惜啊,他有圣上护佑,压根就不愿意正眼瞧咱们。”程新忌觉得憋闷,不知第几次劝说道,“大哥,剑西这条路既然行不通,要不趁早试试宁相?”
“不是让你不要再提了吗?”程新禾瞪他,“圣上正当盛年。”
程新忌鼓鼓腮帮,不说话了。他等程新禾看军报的间隙里,四下随便一扫,便看到桌上有一封拆开的信,便随手翻了翻,“咦”了一声,“大哥,江不倦又来信说了什么吗?”
“嗯。”程新禾抬起眼看了看他,又继续去看手中的军报,嘴上道:“你自己看就行了,别外传。”
程新忌三两下看完信上的内容,有些幸灾乐祸道:“燕王还真是让我大开眼界,大哥,你说他怎么就有这个胆子私吞公款?这矿税变革的事情不是提得挺好吗?他这么一来,不是自掘坟墓吗?还有这什么朝苍江的天石天言,哥,你说这是真的吗?”
他一个人自顾自地说着,程新禾忽然问:“瀚海部与赫尔部是不是起了内讧?”
“可能是吧。”程新忌不大确定道,“我当时就在第三营,瀚海部是天黑了才来的,打得又猛又急。我们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赔了好些人进去,后来准备好了攻势,他们又全都退了,丝毫没有拖泥带水。”
“邝帅怎么说?”程新禾又问,“后来让斥候去探过路吗?”
“他也推测额嘉和喀吉可能闹起了内讧,瀚海部突然来这么一下,就是想从乌蒙夺取粮食。”
程新禾沉默着没有再问,倒是程新忌不满道:“大哥,你调我去甘州吧,我不想再待在乌蒙了。”
“为什么?”程新禾问。
“你知不知道我去乌蒙做的都是些什么?”程新忌提到这个就来气,一股脑地说道:“管着一地鸡毛的杂事不说,还得给三营送粮!邝成惟摆明了要借着我来踩你的脸!你也是,每次对上他都不吭不响的,他越发倚老卖老不给你面子!”
“别胡说。”程新禾皱眉,“邝帅在朔北守了数十年,最熟悉柔然不过,我让你去乌蒙,就是要跟着他好好长见识。”
程新忌气得脸都黑了,“按着我不让我演习是让我长见识吗?”
“阿忌啊。”程新禾无奈放下手中的军报,好声来指点他,“我问你,朔方五万人马,若是战时,需要提前预备多少口粮?走哪条路才能最快将一应辎重送到大营?又需要多少战马?战马需要进食多少?倘若一战结束伤亡不小,又该如何抚慰家属,犒劳伤者?”
“这……”程新忌下意识要辩,可才开了个口,又无话可说。
“你说邝帅压着你不给你操练,反倒让你处理这些杂事,运输三营粮草。可这些在我看来,恰恰是因为他想将你训成帅才。一营之主只有彻底知晓我方才问你的那些,才能将一切尽收眼底,从容上阵。”
程新忌小声道:“我只要做个会打的将就行了,做不做帅才又有什么要紧的?反正不是还有大哥你在吗?”
“又说浑话。”程新禾叹了声气,“大哥能每时每刻都陪着你吗?倘若来日京中新出了调令,将你调往别处呢?你也要将我一并带去吗?”
他在程新忌肩上用力拍打几下,道:“邝帅这是用心良苦,你小子还不知足。”
程新忌道:“他总驳斥你总该是事实吧?分明就是不给你脸面。”
“做人不能太板直了,你得学会绕着走。”程新禾教他,“就因为我封了镇北王,所以外面的人都以为整个朔北的兵都是我程新禾一个人的,可你自己说,真是这样吗?若是连邝帅都事事顺着我的话来做,那这朔北就该改为程姓了,到时候邑京的中枢大臣,还有哪个能容得下我?”
程新忌低头不语,听他又说:“你看看赵侯,明明与你是一样的年纪,可为人举止处处都是老练。你背着我去了两次梁州,也是见过他的,怎么就不知道跟人好好学学?我虽只在邑京见过一次,但也能看出他绝非池中之物,如今只是时候未到,匿着身形没有显露罢了。”
“知道了。”程新忌不甘不愿地说了这么三个字,他看着他大哥,说道:“我都好些日子没见到大嫂和小攸了,等我回去歇两天之后再返乌蒙,这总是可以的吧?”
他这样提及,倒让程新禾也十分想念妻儿起来。
“那就替我带样东西给小攸。”程新禾从箱子里拿出一只通体漆黑的匕首给他,“闲来无事的时候自己做的。”
“好。”程新忌把匕首收好,也在他大哥肩头一拍,“过年等你。”
第134章暗箭
秋雨连下数日, 入冬的风带着孤傲的肃杀,弥布了整个沧州。
颜清染自讲学之后, 身子便每况愈下,硬是靠着药石才捱到了此时,然而今年的秋冬交替叫人应接不暇,一场冷风秋霖来得猝不及防,雨才刚刚开始,他便已经卧床不起。
范蔚熙闻听消息后就赶来了沧州,日日端着汤药侍奉在侧。他小心地替颜清染拭了拭嘴边的药渍,又体贴地用手掌揉着老人的后背,帮忙顺气。
“我怕是没有几日了。”颜清染咳嗽两下, 声音含糊,“这个冬天,只怕是等不到了。”
范蔚熙耐心劝道:“老师,您会好的。不过是突然变了天而已,等到外面晴了, 您的病也就好了。”
颜清染笑了两声, “我历经三朝, 什么没有见过?早就不惧生死了, 只是这心里一直有事情放不下。”
范蔚熙道:“老师请讲,若是学生能够做到,一定替老师赴汤蹈火。”
颜清染摇头, “一趟浑水而已,又何必弄脏了你。”
范蔚熙略作猜测,问道:“老师心中挂念不下的, 是宁翰林吗?”
颜清染道:“放不下又能怎样?该教的我都已经教了,往后的路要怎么走, 那是他自己的事,我干涉不了了。”
他又咳嗽几声,吐出一口浓痰后,强撑着说道:“我虽处邑京之外,但多少也听到了一些诡谲言传。蔚熙,你若无入仕之心,那还是早些离开邑京吧。”
范蔚熙道:“我想做一件事,但是不知道对不对。”
颜清染并不问他为何事所扰,而是道:“这世上没有对或不对,只有你脚下站在何方何营。就像谁都忌惮镇北王手下的铁甲军,可若是没有他和这些铁甲军,朔北边线能安定吗?”
范蔚熙细细一想,便明白了,“老师教导的是。”
颜清染撑着病体又说:“圣上此次让燕王出面矿税一事,多少还是触及到了中州道的利益,今日有人参燕王一本,其实就是在借故声讨圣上。这是世家们与圣上纠缠了二十多年的恩怨,只要有个由头,就能一触即燃。”
燕王一贯声色犬马,楚帝只是借儿子的手做事。这便是不明真相之人眼中的现状。
范蔚熙敛下眼并不辩言,心里担忧的唯赵瑾一人。
这场雨阴阴沉沉地几乎遍及了整个京畿道,邑京也沉浸在惨淡无光的秋色里,檐下雨打脆响经久不停,嘈杂错音堪堪遮住屋内不经意露出的两道声线。
秦惜珩把看过的信放在桌上,道:“看来,舅舅他们已经知道五哥的目的了。”
赵瑾问:“你这么肯定?”
秦惜珩道:“五哥藏了这么些年,将所有人都骗过了,没可能在这个要紧的关头自露马脚曝出这所谓的私吞公款。这事能被捅出来,摆明了是有人专门查过他。你的人在信上说,中州道对五哥的弹劾皆是因为舅舅的授意,可若只是因为矿税变革才参他,凭舅舅的行事根本不会多此一举。所以这么推算下来,只有可能是五哥的目的不慎让舅舅知道了,他现在起了警醒之心,才要先下手为强,让人率先来这么一道折子。”
燕王本就根基不稳,现在事迹再这么一败露,往后该面对何种局面可想而知。
赵瑾心头闪过一丝慌张,顿时茫然,“那燕王日后就更难行进了。”
秦惜珩这一时也想不到什么法子,她执起赵瑾的手捧在掌心,说道:“比起他,我现在更担心你。”
赵瑾不知道自己的假意投诚能够装到几时,她反握住秦惜珩的手,道:“燕王怕是还不知道这些,你有法子把消息带给他吗?若要扭转局势,他可不能继续闭在府里大门不出了。”
“好。”秦惜珩点头,“这件事交给我。”
“对了。”赵瑾想起一事,“昨日听娘说,接到了皇后给的菊宴帖子。”
秦惜珩道:“这是宫中每年都会举办的宫宴,母亲年年都会收到帖子,这事我知道。”
赵瑾便放了心。秦惜珩知道她在想什么,道:“这样吧,菊宴那日,我陪母亲一起进宫。”
“还好有你。”赵瑾淡淡一笑,“不然凭我一个人,便是顾得了头顾不住尾。”
秦惜珩能从她的眼睛里看到远胜于以往的疲惫,心疼道:“怀玉,我们回梁州去吧,现在留在邑京除了能尽早知道消息,其他的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稍有不慎,他们还会怀疑上你。”
赵瑾指上用力,牵她牵得更紧,嘴上说道:“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我即便是回了梁州,还是会挂心娘和府里的人。”
她这话尽是事实,秦惜珩叹了声气,“好,我陪着你。”
秋日里的夜渐渐地来得早了,加之又是阴雨绵绵乌云盘桓,未及酉时,整个邑京都暗了下来,就连一向亮若白昼的百花大街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几个人影。
林邦友从一家乐坊出来,他喝得有些迷糊,乍然吹了外面的冷风,冻得整个人一激灵。
乐坊的姑娘隔着门槛与他笑道:“林爷,下次再来啊。”
林邦友回身去笑了两声,踉踉跄跄地撑起伞走进了雨中。
因着林佳书有孕,林家一族也连带着沾光,他跟着得了不少赏钱,愈发能阔绰地流连在各个坊市吃喝玩乐。
林家的马车就停在百花大街的路口,他收了伞入内,马车便晃晃悠悠地开始行走。林邦友靠在车厢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就这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也是一阵潇潇的雨声,他在车厢内受着颠簸,睡得并不好。车轮这时碾过一颗石子,整个车厢便晃荡着一抖,直接将他震醒了。
“嗯?”他睁眼之后揉了揉,撩开手边的帘子看了一眼外边,竟然是漆黑一片不见任何灯影。
若是回家的路,两道的人家门前都会挂着灯笼照明。林邦友瞬间清醒,喊道:“停车。”
然而马车并未停下,反倒是这一声之后,行进的速度又快了几分。
“停、停车!”他有些被吓到,想也不想就拉开了车帘。一柄锋利的刀在车帘被扯开的一瞬间猝然而现,冷冷地架在他的脖颈旁。
一个蒙着脸面的人钻了进来,林邦友顿时吓得声音都变了,“你……你你你,你是谁?做、做什么?”
“做什么?”蒙面人低头看了一眼泛着寒光的刀刃,对他道:“林大公子是不认识刀吗?”
林邦友自然认得,哆嗦道:“你、你若是要钱,我这里还有……有一点。”他低下眼瞥着自己腰间的钱袋,“你拿去,放……放了我。”
蒙面人扯下他腰间的钱袋掂了掂,声音很是不善,“这点钱值个屁!等你家人提了钱来,再放你不迟。”
车轮并不见停,林邦友靠着自己还算清醒的脑子,猜测外面多半还有一个人,他咽着口水,喉结蠕动一下,“你要带我去哪里?”
“别管,别问。”蒙面人直接用一块大而粗糙的帕子堵住他的嘴,又给他戴上了黑色的头套遮住视线,还将他的两只手腕也绑了起来。做完这些,蒙面人拍拍他的头,威胁道:“林大公子,我劝你还是安分老实地等着你的家人拿钱来赎你。若是你敢跑……”
他用刀背敲了敲林邦友的脖子,又道:“我就直接送你上路,听明白了吗?”
林邦友嘴里唔唔两声,连连点头。
蒙面人看他确实是一副被吓住了的模样,便暂时放心,对外面驾车的同伙道:“走快些。”
马车踏过雨声飞驰向前,只留下一长串泥泞的车辙,雨水冲打着地面,将一切匿于黑夜深处。
秦照瑜静听雨声,在灯下做着针线活。窗外时不时地溢进来几道风,吹得烛火摇摆看不清花样,她叹了一声气,索性将手中才绣了一半的活计放下,侧身看了看摇篮里熟睡的婴孩。
上次进宫请示过宁皇后之后,皇家赐给她孩子的天恩终于落了下来,楚帝择了个单字“敏”,礼部拟出的封号为“永康”。
一个永康县主,便是她扯下脸皮为孩子求来的庇命食禄。
秦照瑜看着孩子出了会儿神,听到有脚步声出现在外廊下。她起身,动作轻快地开了门,心腹婢女就站在门外,道:“公主,越禁卫来了。”
“嗯。”秦照瑜看着房内的摇篮,对她道:“我去前面一趟,你留下来看着敏儿。”
外面吹雨不停,秦照瑜拢了拢斗篷上宽大的帽檐,打着灯笼一路往前厅去。
越九修等候在此,他瞧见那渐渐靠近的灯笼火焰,迎上去一拱手,“属下见过公主。”
秦照瑜直入山门问道:“如何了?”
越九修道:“已经截下林邦友的马车了,一切都会按照公主吩咐的去做。”
“好。”秦照瑜颔首,“明日应该就有结果了,你看好那边,有任何动向变故都立刻来告诉我。”
“是。”越九修的身影迅速消失在夜色中,秦照瑜也折返回去,还没进院子就听到里边传来婴孩的啼哭声。
她快步跑来,将灯笼弃在一旁,连斗篷都来不及摘下便从婢女手中接过孩子哄了几声,须臾之后才抽空看了婢女一眼,说道:“你先下去吧,今夜无事了。”
婴孩的哭声慢慢地止住,秦照瑜就这么抱着孩子在屋内踱步着,小声自言自语,“快了,只要这件事成了,敏儿,娘就能带着你有更好的路了。”
林邦友困坐在马车的角落里不敢挪动丝毫,外边赶车的人突然叫了一声停,马车便悠悠地慢了下来。
“别乱动。”蒙面人扯着他下了车,对同伴道:“你去前面开路。”
林邦友被头套挡住了视线,只能任蒙面人拽着走。不知多久之后,打在身上的雨水忽然没了,他想着多半已经到了个遮雨之处,果然便听蒙面人说道:“你前面再走三步是一堵墙,自己过去靠着墙坐好。”
“唔唔。”林邦友哼唧两声,走了两步后摸索着坐下,睁着眼睛对着眼前漆黑的一片发呆。
“生个火吧,今儿个这天,怪冷的。”
林邦友听他们说着,很快就觉得眼前一亮,原来是火堆的光芒透过头套的经纬线缝透了过来。他不适地闭了闭眼,试图借着这并不算太亮的火光看一看外面,可这头套厚实,已经滤过了八九分的亮,他看了半天也只能看到前面那堆燃着的柴火和两个模糊的身形,对方二人究竟是何模样,他看不出丝毫。
怎么就这么不走运。
他往后面的墙上一靠,此时万分后悔没有好好地在家中看书学习。
如果他老老实实的,也就不会有人盯上他了。
林邦友咬着嘴里的那团粗帕子,觉得下颌都酸了。他眨着眼看着那模糊的火堆,这一时回想过往,竟然生出了许多惋惜。
蒙面人和同伴分别坐在火堆的两侧,前者朝林邦友看了一眼,故意出声:“也不知道那件事是不是真的。”
同伴便问:“什么事是不是真的?”
“你不知道?镇北王笼络了邑京的一系文武之臣,有谋反的意思。”蒙面人看着林邦友的那方说着,不出意料就看到他抖了一抖。
程新禾有反意?
林邦友整个人都傻了,这一刻连怎么呼气都忘了。
“这事是真的?”
“千真万确。听说过南衙一营的右骁卫没有?那就是镇北王的人,叫做江不倦。镇北王就是借着他来收买邑京的大小官员,若是没有反意,用得着这么做吗?”
“哎,我想起来,这位林大公子是不是有个姐姐就是镇北王妃?”
林邦友再次一个寒颤,下意识地往后挪退几下,可他后背就抵着墙,再怎么蠕动也是无济于事。
蒙面人的声音听起来格外愉快,“说得没错,咱们这次可得好好抱紧林大公子这棵摇钱树。”
林邦友浑身上下顿时跟漏筛似的抖了起来,他喉间求饶一般地发出几道呜咽声,在心里反复地喊着。
不会!不可能!程新禾绝不会有反意!
这样的挣扎反反复复地不知过了有多久,直至林邦友觉得嗓子已经干涸,那两个看守他的人仍是充耳不闻,对他这激烈的反应无动于衷。
林邦友不知道程新禾有反意的消息是谁说出来的,也不知道外面现在究竟传成了什么模样,家里人知不知晓。他急出了一身的汗,气喘吁吁地再次往身后的墙上一靠,放弃了这无用的抗争。
他得另想办法,赶紧离开这里。
第135章连环
次日天色还显朦胧, 越九修便来了允嘉公主府。秦照瑜心中挂着事,这一宿并没有怎么睡, 天边才有亮色便起了身。
“禀公主,已经让人都撤了。”
秦照瑜不放心地问:“能确保林邦友回来吗?”
越九修道:“公主放心,沿路都让人在暗中看着,即便他自己走不了,属下也安排了人送他回来。”
“好。”秦照瑜道,“城门口让人留意着,一旦他回了林家,便来告诉我。”
林邦友原本在盘算着该如何摆脱看守逃出去,可他想到后来, 竟然毫无意识地睡着了,等到再次睁眼,他看到头套外透过来白日该有的光亮。
天已经亮了。
他控制着呼吸,透过头套上经纬线缝那点狭小的间隙仔细辨了辨外面,确认没有那两人的身影后, 才万分小心地动了动两只被束绑在一起的手, 大着胆子决定试一试越逃。
万幸昨夜那蒙面人只是捆了他的手腕, 林邦友便用自己尚且还能活动的手指夹住头套挣脱了去, 这一下终于视线清晰。
是个几步之内就能走遍的窄小屋子。
林邦友打量四周,看到唯一的光源是从墙上的窗子透进来的,窗边的门紧闭着, 这里除了他,再没有第二个人存在。
身前两步远的地方就是一摊烧尽的柴灰,林邦友看了一会儿, 开始用嘴和牙去解手腕上捆绑的绳索。
蒙面人许是顾及着他的身份,在绳索的捆束上并没有弄得太紧。林邦友没费太多工夫便自己解开了, 他揉揉已经发麻的腿,扶着墙壁慢慢站起。
昨夜雨打风吹,现在再听外边却没了什么动静。林邦友把耳朵贴在门上听了片刻,就觉得外面安静如虚无。他又默等了片许,心里想着最多不过是个死,便以赌徒的心态用力将门一拉,只听“吱”地一声响,门竟然真的开了。
林邦友愣住,下一瞬又立刻回神,脚下一时居然不敢动上一步。
外面冷冽的风在这时吹了进来,林邦友哆嗦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壮着胆子探头向外,这一瞧却发现外间也是空无一人。
怎么回事?
要拿他换钱,却连守也不守着他?
他心里虽然觉疑,但这难得是个可以逃走的机会,是下里便也不再多想,只以逃命为主。
雨早就停了,前方蜿蜒的路全是坑坑洼洼的泥泞污水。这里早就远离了邑京,看模样像是城外的哪个山野荒村。
林邦友一路上警惕着四周,不敢停歇丝毫,唯恐再次被那两人撞上。他就这么提心吊胆地顺着这唯一的山路而行,终于在腿都要发软再也走不动时,见着了前方的宽敞官道。
昨夜的马车并未行驶太久,林邦友推算这里离邑京应当不会太远。他两边看看认了认方位,当下又咬咬牙,拖着一双酸软的腿朝邑京的方向尽快走去。
秦佑通宵一宿,终于将整理了多日的矿税款项做了个明晰的帐目。他伸个懒腰起身,喊了下人来问:“路远呢?带他过来一趟。”
不多时,一直被宁澄焕四处搜捕的路远来了秦佑跟前,他咽了一下口水,嗫嚅道:“见、见过燕王殿下。”
秦佑喝了口浓茶祛困,道:“今日,大理寺要开审你栽赃宁相的案子了。”
路远立即辩道:“我没有!这件事分明是宁澄焕无中生有!”
秦佑道:“现在再深究这个已经没有意义了,他咬定了事情是你家做的,当然会把每一环都安置妥当。”
“那怎么办。”路远脸色发青,忽然对着秦佑跪下,“殿下既然救我一命,一定也能帮我。还请殿下救命,日后刀山火海,但凡殿下能用得上我,我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秦佑撑着腮看他,“我是想过一个法子,但是风险太大,不知道你愿不愿意去做。”
路远连连点头,“愿意愿意!还请殿下帮帮我这一家老小。”
秦佑的上身稍稍前倾,在与他离得近一些后,才压着声音道:“巫蛊术,听过吗?”
午后才过,止了半日的阴绵天又开始飘雨,林邦友沿着官道走了一个时辰,终于看到了邑京熟悉的城门。
他一路踩着泥浆回来,一身锦缎衣衫已经脏得不成样子,路人们见了他纷纷避让,都将他当做是乞讨的叫花子。
林邦友此时也顾不上旁人的目光,他欣喜在望,顾不得身上的湿漉,铆足了劲就要往家里去。
他得赶紧将事情告诉他爹,也得问他爹确认程新禾起反意的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让开!让开!例行巡卫!”
迎面传来一阵禁军清路的叫喊,林邦友一看为首那人,下意识地颤了颤。
是江不倦。
他左右一看,先找了个街角缩进去,待这队巡街的禁军过去后才重新上了街面,小跑时还不放心地左右环看,没留意正前方迎头来了个人,就这么硬生生地撞了上去。
对方被他撞得往后退了两步,伞沿上的水滴就这么晃了下来,甩了林邦友一身。
“你……邦友?”
林邦友一看,自己不小心撞上的这人正是徐然贺。他今日似乎不当值,穿着一件外出的常服,手里撑着把深色的油纸伞。
徐然贺看他这幅模样,惊道:“邦友,你这是怎么了?怎么弄得……如此之乱?”
林邦友赶紧低头,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
“你这副样子,还叫没什么?若是让你家人看到了,还指不定要怎么询问。”徐然贺心中的侠心顿起,移动着伞柄替他遮雨,又问:“出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林邦友与他喝过几次酒,对他有那么几分熟悉,知道他为人坦率爽直,最喜助人解困。可谋逆的罪实在是太大了,在得到确切的说法之前,他不敢随意开口。
徐然贺催他,“说啊,到底出什么事了?你弄得这样狼狈,到底是让谁给欺负了?你先告诉我,也好过直接让林司业看到觉得心疼,你想想,你可是你爹的老来子。”
这话从徐然贺嘴里说出来漫不经心,可落在林邦友耳中,便如提醒了他什么。
林业已经一把年纪了,他不能拿这样大的事情去问他爹,让他爹和他一样急得手忙脚乱。
雨水打在伞面上,顺着伞骨的支架往下慢慢地滑动,最终滴落在地面溅起一圈细小的水花。林邦友望着自己被污水浸染的鞋尖,心中挣扎之下做了一个决定。
“徐兄,”他鼓起勇气看着徐然贺,“你可否找个由头瞒住我爹,再帮我备辆车,送我去朔方?”
“什么?”徐然贺怔然,“朔方?你……你要去朔方干什么?”
林邦友可不敢在他面前说得太多,只是求道:“徐兄,此事非同小可,恕我现在不能对你讲,但我一定要去一趟朔方。”
徐然贺看他骤然这般坚持,答应下来,“好,你先随我回府。”
越九修带着最新的消息来时,秦照瑜讶愣住,问他:“你看清楚了,林邦友真的是出城了?”
这全然是她意料之外的发展。
“是。”越九修肯定道,“属下的人一直跟着他进京,看到他在街上遇到了徐然贺,两人还说了些什么。之后,他便跟着徐然贺去了徐府。再后来,应当是徐然贺帮他安排了车架。”
秦照瑜在这瞬息里计从心起,“若是这样,那就更加容易不过了。”
越九修问:“公主可还需要属下做什么?”
秦照瑜道:“你暂时先别动,但林邦友的那辆马车,你要派人一直盯着,后面的事,我来做就好。”
她迅速换了身衣裳进宫,见着宁皇后了也不拐弯抹角,直接说道:“儿臣今日听说了一件事情,再联想之前的种种,不免觉得有些奇怪,特地来问问母后,请母后指点。”
宁皇后知道她现在若无确切的把握,绝不敢轻易放出消息来,问道:“你说吧,是什么事情?”
秦照瑜唯恐会受到责备,也不敢将自己初设的局交代清楚,便掐头去尾地拣着要处说道:“方才午后,儿臣府上的人外出采买,回来时闲聊,说见着林家公子浑身脏污地上了徐尚书家里的一辆马车,急匆匆地像是往峡州的方向去了。”
“林公子自小也是娇养出来的,怎么会将自己弄得如此狼狈,还慌张着离开邑京?儿臣记得从前与林孺人闲聊,她说家中祖籍是宜州,林公子若是要回老宅,这方向也是完全相反。”
“先前,江不倦就在南衙大肆收买人心,儿臣想到他做的那些事情,忍不住又多想了一层。母后,您说这林公子是遇上了什么要事才要如此?总不至于是他长姐在朔方出了什么事吧?”
这番话若要细究,其实是漏洞百出,但宁皇后听出了秦照瑜话中的意思,而她原本就在策想如何拉程新禾下水,如今秦照瑜既然有意促成,那她也正好借一借这个机会。
宁皇后道:“我知道了,难为你这么心细,专程来告诉我。”
秦照瑜装作乖顺的模样道:“儿臣与敏儿孤儿寡母的,多亏有母后照拂,替母后考虑大小事情是儿臣该做的,只希望母后不要嫌儿臣蠢笨才好。”
宁皇后拉着她的手说道:“你很好,哪里蠢笨了?”
秦照瑜道:“听说母后为了菊宴忙得抽不开身,儿臣倒是愿意帮母后操持一二。”
宁皇后想了想,道:“你带孩子来宫里住几日吧,有你搭把手,我确实能歇上一口气。”
“好,儿臣先回府一趟,将敏儿接来。”秦照瑜此行的目的已然达到,至于宁皇后后续要怎么做,那就与她没有丝毫干系了。
俞恩候站在一旁,刚刚开了个口,“殿下……”
“这个消息,也不是白卖的。”宁皇后道,“林邦友是个什么样的德行,我心里难道没数?我只是在想,阿瑜心机如此之深,也不知是福还是祸。”
俞恩问:“殿下要将这件事告诉相爷吗?”
“说,为什么不说?”宁皇后提笔就要写信,“机不可失,白送来的为什么不要?当儿子的不争气,也就只有我这个做娘的多替他操操心了。”
宁宅内,近水台榭的凉亭里,宁澄荆靠在躺椅里煮茶,隔着窗棱看外面阴沉的天。
他看到宁澄焕行色匆匆地从外边的廊下经过,坐直了身来叫住:“大哥。”
人被他这么一喊,也直接进了凉亭来坐下,宁澄荆看他紧着一对眉,问道:“什么事让大哥这么愁眉不展?”
宁澄焕道:“刚刚户部那边传来消息,燕王把账款都补交了。”
“大哥别急,先喝口茶润润嗓。”宁澄荆给他倒上一杯热茗,又将自己的这半杯也续满了。
宁澄焕哪里有喝茶的兴致,他粗抿一口,觉得这茶汤苦涩无比,实在是喝不下去第二口。
“大哥之前不是对我提过,三年前曾有一伙不明身份的叛……”宁澄荆还没说完,突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响起,立刻便停住。
“老爷,”水榭凉亭外来了个下人,手中还提着个食盒,“皇后身边的人刚刚来了一趟,说宫里新做了一味秋菊口味的点心,特地送来给夫人尝尝。”
宁澄荆当即便与宁澄焕对视一眼,后者道:“拿过来。”
下人送了食盒便退下,宁澄焕揭开盖子翻找一下,便从隔层里取出了一封信。
宁澄荆端着茶盏静静地看着他。信并不长,宁澄焕从头到尾看完,方才浮显于面的焦虑便褪了一半。
“皇后说什么了?”宁澄荆问。
“是一阵东风。”宁澄焕把信给他,再端起茶来喝时,浑身上下都松弛了下来,竟然觉得这口方才还觉得苦得很的茶汤好似暗藏了一丝甘甜的后劲。
宁澄荆看完了信,并不赞同,“大哥,事关朔北边境,不可轻举妄动。”
“这你就不知道了。”宁澄焕道,“朔北人才辈出,少了一个程新禾又能如何?再说,那可是十八万铁甲军,你真的敢对他放心?”
宁澄荆眼中露出片刻的犹豫,宁澄焕又道:“朔北的将帅是变更最多的,兵部几乎年年都要调整。留着这么个未知之数的异姓王盘踞在北边,不是时刻在头上悬着一把剑吗?”
“可……”宁澄荆还要再劝,宁澄焕已经决定下来,“这件事你就不用管了。”
他起身就要去吩咐人做事,外面这时又来了个声音,“四爷,有您的信。”
宁澄荆叫人进来,问道:“哪里来的?”
下人道:“是沧州来的。”
宁澄荆一听沧州,赶紧接了信拆开来读,顿时心里一窒。
“怎么了?”宁澄焕见他的脸色乍白,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没什么。”宁澄荆把信囫囵一折塞入怀中,生硬地露了个笑,指着外面说道:“我……我突然觉得有些胸闷,先出去透口气。”
不等宁澄焕再问,他就如躲避什么似的快步离开了这里。
天上仍是阴云密布不见日光,泥土的腥气混杂在雨后潮湿的气息里,将整个庭院都染上了一份涩然的味道。
宁澄荆双眼空空地抬起头,对着悠远的天际说道:“老师,一路好走。”
第136章争锋
楚帝看完沧州来的奏折, 消沉地坐在御案后许久没有说话。
他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殿内守着的一干宫人也纷纷连头都不敢抬。谢昕走进前殿时还以为里面没人, 待看清了楚帝颓然无神的脸,他给左右宫人使了个眼色。
宫人们如释重负,连离去的脚步声都好似很是急快。
殿内没了旁人,谢昕走过去,温声问道:“怎么了?”
楚帝听到他说话,像是回过了神,慌忙去拉谢昕的手,这模样十足如溺水之人寻着了生路。
谢昕抱住他,问道:“出什么事了?”
楚帝一开口, 声音都是暗哑的,“颜太傅走了。”
谢昕霎时也沉默,两人心照不宣地什么都没有再说,良久之后,谢昕拍拍楚帝的后背, 说道:“你还有我。”
楚帝搂着他的腰身, 埋首在他怀中缓了片刻, 神色终于略有好转, 说起正事来,“淮安道的盐铁转运使,你觉得让谁去合适?淮安刺史空了这么些时日, 可不能让盐铁转运使也一直这么空着。”
谢昕问:“你是想从贫士里挑,还是从世家大族里挑?”
楚帝道:“我就是因为迟迟定不下,所以才想问问你。”
谢昕考虑着, “得派个能真正做事的人,这个人最好是有一定的家底, 却又不与世家走得太近。”
楚帝道:“我倒是觉得樊家可选,可怀玉是樊家的外孙,我怕真派了樊家的人去那边,会给怀玉引来些无妄之灾。”
“樊家不行。”谢昕立刻否决,“还不能这么招风。”他想着邑京的世家,忽说:“杜家有可用的吗?”
“杜家?”楚帝迟愣了一会儿才想起来,“你说的是那个沉迷于修仙问道的杜浮生?”
谢昕颔首,“杜家这些年虽然不起眼,但总还有那点家底撑着,还与宁澄焕相交甚少。”
家世条件是符合了,但楚帝一时之间想不出能让杜家的哪一位去挑这梁子,问道:“你有人选?”
谢昕道:“杜知。”
他见楚帝一副未闻其名的茫然模样,解释道:“杜浮生唯一的嫡孙,中榜后去了集贤殿。”
楚帝这才有了一丝印象,摇头道:“年纪轻轻,恐怕压不住事。”
谢昕道:“若是派个行事老成的过去,多半还要担心会不会成为第二个潘志。”
“是这么个理儿。”楚帝揉了揉鬓角的穴位,喃喃自言道,“淮安道拢聚了大楚七成的商贾,派谁去……我再想想。”
谢昕也不再插嘴,就这么陪守在一旁。楚帝忽而问:“大理寺今日是不是要提审天言那件事?”
“嗯。”谢昕颔首,“事关整个宁家,刑部还去了樊侍郎做旁听。”
楚帝与这些人抗衡了近乎四十年,不由得冷笑,“这几年难得平静,倒还真要让我忘了这些手段不成。”
谢昕问他:“最终的卷宗也要呈给你,你要怎么做?将卷宗压着不动吗?”
楚帝嗯声,道:“只要人还活着就行,提审之后,刑部的大牢也要派人将路家人看紧了。”
午时末,宁宅就接到了大理寺对路家人的提审供词。宁澄焕随意看了两眼,猜道:“圣上多半要把这案子先按着。”
宁澄荆道:“但路远到底还是个未知之数。”
“只要没了程新禾,就一切都好说。”宁澄焕早就确认了派出去的人已经顺利出城,此时便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钱一闻这一层已经打通了,只要我们的人到了宁远,还操心路远的去向做什么?”
宁澄荆道:“钱一闻只怕做不出诛杀程新禾的事情。即便你在信里说程新禾有反意,他也不能以下犯上将程新禾怎样。”
“我当然知道他不会这么做。”宁澄焕胜券在握,耐心说道,“他们这些人啊,敌对之间只要闹不出人命,怎么折腾都行。我在信里说,江不倦不知收敛,一直在邑京拉帮结派私吞贿赂,要给程新禾制造声势。这对于程新禾来说,轻则治下不严,重则结党营私,是能够参上一本的。钱一闻只要借着这个由头拉他下水,向朝廷请旨革除他的职务和兵权,就能让华展节有再回朔北的机会。所以在那封写给他的信里,我压根没提程新禾有反意。”
宁澄荆默然着,少顷问道:“大哥,你是真的要让华展节再去朔北吗?”
“那是自然。”宁澄焕看他一眼,说道:“你不清楚朔北的根底。如今能在北境边沿上扛起大梁的,多是在华展节和邝成惟手下呆过一段时日的。华展节虽然有端城这个污点在身,可军中的人都是长眼睛的,有没有流过血负过伤,他们自己心里都有数。咱们若是助华展节再返朔北,就能拿下十八万铁甲军的军心。当然,咱们自己的人,定然也是要推上去,在朔北占有一席之地的。之前那个解同合,我让他在宁远营中做参事,这次的事情,一大半得让他来推行。”
“如果能够这样,那又何必非要程新禾的性命?”宁澄荆仍然试图在一切还未发生之前做出扭转,婉劝道,“留他一条命,此后于我们而言说不定有用。”
“留他无用。”宁澄焕果断道,“圣上提拔他,让他有了如今功高震主的势头,为的就是打压咱们。我若是留着他,那才是给咱们自己埋下隐患。”
宁澄荆劝说无果,又问:“那剑西呢?大哥还是要咬着赵侯不放吗?”
“赵瑾啊,精着呢,他绝不是要真心与咱们一道。”宁澄焕叹着气,“我若是猜的没错,他是因为知道了赵灵浚的死因,才多次拒绝太子的示好。现在虽然答应,不过是权宜之策罢了。”
宁澄焕说到这里就觉得心烦,“可剑西实在是插不进人,我试过好几次,每次都能被察觉出来。凰叶原那次也是,我算准了他没命出去,可事与愿违啊。”
“剑西不能动。”宁澄荆的语气带了一丝强硬,“我不管剑西的兵马现在听从于谁,但只要能安稳一日,这个人就绝不能动。”
他许久没有用这种强势的口吻说过什么了,宁澄焕微微愣住,斟酌之后还是道:“好。”
又两日,邑京的天终于见好,赵瑾支了张躺椅放在院中,舒服地眯着眼睛晒太阳。
“你倒是闲情逸致。”秦惜珩来时见到她这副模样,好笑道,“难为我,处处要给你操心。”
赵瑾招手让她过来,问道:“是什么事情?”
秦惜珩道:“淮州的。如今淮安刺史和盐铁转运使都是空缺,我怕新派去的盐铁转运使太过厉害,查出咱们从淮州给剑西运粮的事。”
赵瑾牵着她的手就喜欢把玩,此时抚着她指甲上浅色的蔻丹,嘴里问道:“你听到什么风声了吗?”
秦惜珩道:“父皇好似要派两个人去,一主一从,互为掣肘。”
赵瑾听着就笑,“这得是多大的两个官啊。”
秦惜珩道:“是一大一小。”
赵瑾问:“什么意思?”
秦惜珩道:“资历浅的人若是去了,怕是压不住人和事。资历太深的去,多半也会做成个欺上瞒下。”
赵瑾便懂了,“圣上好会想啊。”
秦惜珩道:“还有一件事。”她身子前倾,往赵瑾的耳畔靠过去,小声道:“宁家出了个巫蛊人偶,上面扎满了诅咒的银针。”
赵瑾的眼皮猛然一跳,迅速朝秦惜珩看去。在对视的这一眼里,两人默契地看出了彼此之间没有说出口的猜测。
“真是疯了。”良久之后,赵瑾只说了这么一句。
此举若真能将整个宁家拉下倒还好,可若是出了什么差池,反倒会引火自焚。
“开弓没有回头箭,现在说什么也晚了。”秦惜珩声音极小地说着,“这一招使的不是时候,五哥竟然也不事先商议一声。”
“你从哪里听来的?”赵瑾问她,“这种隐秘要紧的事情,宁相怎么可能让消息走漏?”
秦惜珩道:“五哥既然是有备而来,当然要将事情闹出来,舅舅即便是想遮掩,也堵不住消息外传。”
赵瑾垂眸想了想,道:“我得去见见燕王。”
“不行。”秦惜珩拉住她,“五哥既然没有说,就是不想让我们知道。舅舅恐怕猜到这件事是他所为,正让人在明暗处守着抓他的错处。你现在若是去找他,岂不是凭白给人送个你们有私交的证据?”
赵瑾问:“只能等吗?”
秦惜珩道:“五哥既然敢做,那么就绝不会任这件事被压下去,这消息不传开,就没法再往下走。所以我想,这样平静的邑京没有几日了。”
赵瑾想到一件要事,道:“马上就是燕王与鞑合公主的大婚。”
秦惜珩顺着她的话往下一想,道:“虽然没有几日了,但足够人尽皆知。”
事实远比她们预想的更快,次日便有台院侍御史将巫蛊人偶之事上书。宁澄焕当即便请旨入宫,他在宫门下等了大半个时辰,可内宦来时,代楚帝传的话则是不见。
宁澄焕掀起衣摆在宫门前跪下,大声诵说这些年的不易与辛劳,那声音响彻了整条宫道,直至最后,他的声音也沙哑得没了力度,纵是如此,他依然用力地吼出了最后一声:“望圣上明鉴,臣若有不轨之心,愿死于至亲之手,永不瞑目!”
屈十九在旁小声地劝,“宁相,您就先回去吧。圣上只说不见,并没有说要问您的罪啊。”
宁澄焕看着他,豁然想到了什么,对他道:“替我去给太子带句话,让他无论如何不要为我求情。”
屈十九匆忙就往东宫去,可还是来迟了一步,他赶紧又往海晏殿赶,还没到正门,便见到秦潇与秦佑对峙在前面的宫道上。
“……不知道的,还以为太子是特地在这里等我。”
“收起你那套下三滥的嘴皮子。”秦潇白他一眼,“你手段了得。”
“什么手段了得?太子这话,我可听不懂。”秦佑淡淡笑着,就是不认。
“你听不懂?”秦潇冷笑,“你装得好啊老五,平日里纵情声色一问三不知,原来是要在这里使绊子。是孤一直小看你了,还真拿你当纨绔混子,放任你洒脱了这么多年。”
秦佑摊摊手,“太子要这么说,我好像也没有办法自证清白,反正横竖都是太子你自己的猜测,我无话可说。只不过,咱们两个阋墙在内,可别让旁人捡了便宜才好。”
“你——”
“太子,我今天是有正事才入宫。”秦佑打断他,“再过不久就是我与茉那的大婚,有些事宜,我得赶紧去请示父皇。先走了,告辞。”
“站住!”秦潇在他肩上一按,眯着眼说道,“孤让你走了吗?”
秦佑双手负于背后,客客气气道:“太子还有什么吩咐吗?”
“你和赵瑾……”
“好端端的又提赵侯做什么?”秦佑打断,“按照太子你这种想法,是不是街边对我叫过两声的狗,也与我交情不浅?还有那百花大街上我留宿过的乐坊,是不是每一家都是我暗中藏着的巢?”
秦潇第一次领教他的嘴上功夫,顿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太子,你可是储君。”秦佑在他的肩上虚拍两下,“储君嘛,就得有点储君的样子。你这么沉不住气地来找我兴师问罪,有证据吗?”
“别以为你娶了鞑合公主,就是找到了天大的靠山。”秦潇瞪着他,咬牙切齿道:“孤会让你好好看看,鄙贱的庶子是无论如何都斗不过天生贵胄的。”
“好啊。”秦佑慵懒地笑笑,“不才,那就领教太子的高招了。”
他转动着视线看向不远处的海晏殿,一声“告辞”之后,直接将肩上的那只手拂开,头也不回地远离秦潇而去。
屈十九这时忙跑了过去,对秦潇道:“殿下万不可去圣上面前替宁相求情!”
秦潇冷冷地扫了他一眼,道:“孤知道。”
他就是因为知道,所以才在最后关头找回理智,及时地在这距离海晏殿十步之外的地方刹住了脚。可这君臣二人已有嫌隙多年,眼下的这一切于楚帝而言,可谓是个除去异己的难得机会。
屈十九现在没了主意,呐呐喊他:“殿下,那现在……”
“孤先回东宫。”秦潇对他道,“你去告诉舅舅,让他别跪了。还有,让他先回去查查那腌臜东西是怎么进到宅子里面的。”
第137章桎梏
谢昕等秦佑离开了才入殿, 道:“太子方才来过了,但没进来。”
楚帝就坐在茶案旁, 对面的那一盏茶还散着缕缕余温。谢昕在他对面坐下,新拿了一只盏斟上茶。
“我忽然不知道该怎么选了。”楚帝声音低落,听上去很是情绪不好。
谢昕握住他的手,说道:“我懂得。”
楚帝喃喃道:“为了这个位置,他们一个两个都挤破了头,现在竟然连巫蛊术都用上了。”
“小祯。”谢昕绕到茶案对侧重新坐下,揽过他的肩轻拍几下,“别想了,越是多想, 越是会将自己陷进去。”
楚帝道:“权利之争会让人不折手段,他现在能利用我来使出这一招,难保日后不会对怀玉和阿棨他们做出什么。你说,我看错人了吗?”
谢昕问:“那你现在想怎么做?御史台的矛头现在全集中在宁澄焕身上。”
楚帝摇头,“我不知道, 我现在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做。”
他迟迟不见宁澄焕, 也不下旨让刑部去宁家拿人, 便是想给自己多一个选择。一旦宁家崩于一夕, 秦佑一定会趁机拉秦潇下水,将储君一并铲杀。
凡事皆能以小看大,秦佑今日能用巫蛊术咒诅给他铺路的天子, 来日多半也会过河拆桥,杀赵瑾一个措手不及。
“我明明知道通往这个位置的路上会遍布血痕,也知道佑奴会有面目全非的那一天, 但当他真的迈出这一步时,我又很矛盾。”楚帝靠在谢昕的肩头慢慢说着, “我不怕他走不上这个位置,我怕的是他不会善待曾经对他伸过手的怀玉。如若真是这样,我死也愧对老师的旧恩。还有……还有阿棨,范氏虽然式微,但只要门楣还在,他们就是白衣学子心中的景仰,我担心他捏着范家在手,迫使读书人为他卑躬屈膝。”
殿内骤然沉寂如空,谢昕与秦祯贴脸抵触,他数次想要开口,却又数次止住。楚帝回握住他的手,安慰他也安慰着自己,“没事,我给怀玉留几道铁券。这孩子这么聪明,即便真到了那一步,也会有法子保命。”
“嗯。”谢昕眸中还泛着一层深意,只是淡淡地应声。
“我去一趟范宅。”楚帝起身,还是照旧问了一声,“一起去吗?”
谢昕给他理了理衣襟,道:“你早些回来就行。”
范蔚熙在沧州帮衬着颜家人办完颜清染的后事,便听闻了邑京的点滴消息,当即就马不停歇地赶来邑京。
赵瑾偶尔来范家祖宅小坐,今天正准备要走,范蔚熙便回来了。
“颜老先生走了?”赵瑾看他一身素白,惋惜地安慰他,“节哀,也算是喜丧。”
范蔚熙早已把悲痛留在了沧州,他神色淡然,看着与往日无异,问道:“我听说了一点邑京的消息,要不吃个饭再走?边吃边说?”
赵瑾摇头,“不了。”
范蔚熙拉住她,“那你与我说说,最近的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是不是参与了什么?”
“我没有。”赵瑾无奈,拍拍他的肩将他按在椅子上坐好,“这事我也是浑然不知。”
“那就好。”范蔚熙绷着的神情明显一松,说道:“我想让叔父带着阿芮先回梁州。”
“巧了。”赵瑾笑道,“我今日来,就是为了和先生说这事,不只是先生和阿芮,还有你。你们还是尽早回梁州去。”
范蔚熙问:“那你呢?”
赵瑾道:“我现在走不开。况且,娘还在这里,我即便是回了梁州也是日夜挂心。与其这样,还不如再留一段时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是蔚熙,你没有同留下来的必要。”
范蔚熙想再劝,可话到嘴边又是犹豫,他并没有阻止赵瑾尽孝的理由。
赵瑾看他这副为难的模样,笑道:“你若是真想帮我,就回梁州去替我将府上打点好。还有咱们的那条粮道,那可是重中之重,你回去替我看着点。”
“好。”范蔚熙勉强应下一个字,赵瑾笑得带了几副没心没肺,冲他道:“哥,那往后主内的事,就交给你了。”
范蔚熙目送她离开,他听到身后有人靠近,回身一看果然是范棨。
“怀玉跟我说了许久。”范棨看着赵瑾消失在拐角,略是怅然道,“咱们确实什么也帮不上,留在邑京反倒让她操心许多。”
“叔父打算什么时候走?”范蔚熙问。
“老爷!”下人忽然来声插入,朝着范棨喊道:“有客人来。”
楚帝这一趟再次来得悄无声息,惊得范棨紧张得连手脚都不知道该如何摆放。
范蔚熙也压低了视线站在一旁不语,楚帝看他这身素净的衣裳,问了一句:“颜老夫人身体可好?”
“回圣上,师母身体还好,只是情绪有些低落。”
“人之常情。”楚帝幽幽叹气,转看向范棨,“陪朕说两句?”
“是。”范棨请楚帝进了屋,问道:“圣上今日怎么来了?”
“宫里太闷了,过来找你讨一杯茶吃。”楚帝笑道。
“啊……好。”范棨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听从字面意思来烧水沏茶。
楚帝问:“朕想着,你还是要带两个孩子回梁州的吧?”
“是。”范棨心中一慌,说出口的话与原先设想的刚好相反,但是已经这样说了,他也实在不能再改口去试探楚帝究竟要不要他留下。
“你预备什么时候走?”楚帝又问。
范棨这次想了想,斟酌了个时间,“约莫再过三五日。”
楚帝却道:“别等那么久了,明日吧,明日一早就走。”
范棨目露诧异,楚帝也不解释,只是继续说:“朕有个箱子,里边装着的内容于朕而言十分要紧。你此次回梁州,替朕带回去吧。”
“是。”范棨不敢拒绝,只是问:“那箱子现在何处?”
楚帝道:“今夜晚些时候,朕会派人送来。你仔细些装上车,万不可碰撞到丝毫。”
范棨记下,“小民知道了。”
他从茶叶盒子里挑了几根枯蜷的茶,楚帝闻着茶香便知,“君山银针。”
范棨笑道:“还是圣上上次赏的。”
楚帝略坐了片刻就走,前后不过一个时辰。谢昕道:“这么快?”
“也没有什么大事,不过是让他们早些回梁州而已,我就是再去看一眼。”楚帝坐下,很顺手地牵着他坐到自己身边,说道:“今天不处理别的事情了,你把上次那局没下完的棋摆好,咱们今天给它下完。”
“好。”谢昕看他难得有了兴致,便将棋盘摆了出来。
楚帝看他开始摆棋,自己便来煮茶,这边茶还未煮好,谢昕已然布置好了残局,道:“好了。”
“没有茶点,你去替我拿点我喜欢的来。”楚帝看着面前的茶具,头也不抬就说。
谢昕走了几步,又想到什么,问道:“前几日听说尚食局送来了一批新鲜的橘子,要不要烤几个橘子吃?”
楚帝坐在茶案前拨弄着手上的活,闻言看了他一眼,道:“你若是想吃,我给你烤。”
谢昕往回走了几步,压下腰时,视线与楚帝等高。他又凑近了些,在楚帝唇边吻了一下,扬眉说道:“我都开口了,自然是要的。”
楚帝在他腰臀相接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掐了一把,眼中带上了旖色,“那我也是要的。”
“等着。”谢昕扔下话就出了殿。
楚帝脸上浮露的笑意在他远去之后渐渐散去,他看着壶嘴上方已经冒起的白雾,怔怔出神之际还是将藏匿的药粉倒了进去。
谢昕回来时,便闻着了一室的茶香。
“过来。”楚帝把棋盘挪到了茶案上,拉着他挨坐在自己身边。
“你让我这么坐,这棋要怎么下?”谢昕喝了一口早就斟好的茶,看他在棋盘上落了一枚黑子。
“该怎么下就怎么下。”楚帝把橘子架上了烤架,橘皮受了热,溢出阵阵果味香气,与四散着的茶香混为一体。
“这个子,我吃了。”谢昕拿起他的一枚黑子扔入棋盒,嗅了嗅半空里混杂的香味,道:“真好闻。”
楚帝马上又下了一手,不忘看一眼烤架,道:“橘子能吃了,应该刚好是你喜欢的那种程度。”他翻动着烤架上外皮已经变色的橘子,三两下替谢昕剥好,掰了一瓣喂他。
谢昕正斟酌着这步棋要怎么走,眼睛并没有离开棋盘丝毫,直接就着他的手将这瓣橘子吃了。
“很甜,你也……”谢昕稍稍分了点目光来看他,但话还没说完,嘴就被堵上了。
“是好甜。”楚帝舔舔嘴唇,又催他,“快点,你这步都想多久了?”
谢昕方才才想了个头,被他突然这么一打断,现在全然记不起来了。
“你耍赖。”他瞪了楚帝一眼,“下不赢我就来这招?秦祯,可真有你的。”
“好,我不催你。”楚帝便在烤架上换了一拨新的橘子,又撑着腮,静静地看着他的侧脸。
谢昕似乎是遇到了十分难行的一步,楚帝接连换了两拨新鲜橘子上炉,他才迟迟定下手中的白子。
楚帝看清他落子的地方,笑道:“就这一步,还想这么久?”
谢昕自己剥了个刚从烤架上拿下的橘子,道:“这不是想着怎么引你入坑吗?”
楚帝擦了擦手指上沾染的橘子汁水,从从容容地在棋盘上添加新子。
谢昕这次回应的很快,两人你来我往,走势在顷刻间翻天覆地地变化着。
“你这……”楚帝衔着棋子看遍一圈,终于明白了他说的那句“引你入坑”是什么意思。
“不下了。”他把棋子扔到一旁,开始剥橘子。
谢昕笑道:“认输了?”
楚帝矢口否认,“不认。”
谢昕扫了棋局一眼,“行,那就先封盘,等你想好该怎么下了,我们再继续。”
楚帝张张嘴想说什么,可那些话临到嗓子眼,他又止住了。
谢昕又拿了个烤得正好的橘子剥皮,并未注意到他的神色。楚帝便这样望着他,从他剥橘子的那双手慢慢地看到他眼中沉溺时的认真。
“橘子烤的不错。”谢昕吃完又剥了一个,抽空看他一眼,“手艺见长。”
楚帝看着那厚厚的一堆橘子皮,不知第几百次劝道:“少吃些,回头生了内火又要吃药,嘴里苦生生的不说,还熏得我也一身药味。”
谢昕满不在乎地继续吃橘子,说道:“那你别挨着我。”
“那可不行。”楚帝说着就凑了上去,按着他就是一顿啃噬般的亲吻。
“等等……”谢昕话还没说完,就被楚帝压在了榻间。
衣衫摩擦的声音环绕着谢昕的耳,他迎合地放弃抵抗,在无数人渴求的内殿里与秦祯承享彼此间的爱意。
只是与往次相比,今日的秦祯像是在隐忍什么,他好似被什么束缚了手脚,不敢动作太重。
“我们不会一直锁在这里的。”谢昕在喘息的间隙里对他说道。
秦祯又用力地吻了他几下,心中明媚的光斑在逐渐暗淡。
他的少年相识,他的半生浮光,他多想将谢昕禁锢到死亡来临前的那一刻。爱远比潮水泛滥,他执着于保护这个人一辈子,但他现在没有说出这句话的底气。
这是一场赌博,他预料不了后面的走向,也无法断言自己一定能胜,他更是不敢让谢昕陪着他一起将后半生作为赌注。
只要谢昕还在这里,他就不敢大展拳脚放纵一切。
秦祯将这场欢/爱持续着,他居高而下看着谢昕红/潮高泛的脸,心中忽然存了一丝祈祷。
如果他能赢,他要将谢昕接来,再次锁在身边。
“那局棋,我想和你下完。”秦祯便这么驴头不对马嘴地说了一句,他吻在谢昕的心口上,自己胸腔里迸发的热意要将他烧成灰烬。
他选不了自己的路,只能被权利圈留在这深宫内院里,年复一年地在勾心斗角的桎梏中苟延残喘。
“铿——”
一声异响从两人耳边传来,秦祯不慎碰着了茶案上的棋盘,厚重的大盘硬生着地,继而便是棋子砸落地面的零星脆响。秦祯的余光看着它们跳跃在金砖上,恍然觉得自己也是这群棋子中的一枚。
身不由己,命不由己,话不由己。
他处万人之上,看到的却是荒芜一片,他守着这里,为的不过是心中期期念念的那少少几人。
这场拉锯的情/事不知延续了多久,谢昕累得很了,逐渐在欢愉中睡去,茶案边一片凌乱,秦祯听着他已经睡熟的沉重呼吸声,慢慢地替他穿好衣裤。
外间的天已经黑了,殿内没点烛火,只有一道白亮的月光从檐下而来,直直地投射在茶案上。炉子里的火熄了,室内的茶果之香也淡去了很多,秦祯在黑暗里静看谢昕的面容,手指忍不住触上去抚摸。
殿内殿外静默一片,约莫戌时,宋仲孝在外面等到了殿门打开,楚帝缓步出来,对他道:“差不多了。”
宋仲孝道是,楚帝又道:“记住,一定要亲手将他交给阿棨。”
“圣上放心。”宋仲孝佝着身应道。
“朕一个人出去走走。”楚帝从他手中拿过灯笼,大步往前走去。
宋仲孝目送了半许,在踏入门槛的那一刻,他转身又回看了一眼悄然离去的楚帝。
灯笼的光影逐渐地隐去,照亮海晏殿的只有天上惨白的月光。殿内在此时燃起了灯,里头的馨香散得干干净净。
几名内宦匆匆地来,再抬着一个木箱缓缓地去。头顶月色高升,继续照亮着这座城,海晏殿卧躺在城中央,冷冰冰地再次沉寂无声。
第138章不识
秦潇忐忑一宿, 几乎是数着时辰捱到了天明。
屈十九踩着朝露急急地来,秦潇直接问道:“父皇那边可有再说些什么?宫外呢?舅舅现在如何了?”
“圣上昨夜早早就歇下了, 身边一个人都没留,也没说出任何旨意。臣寻不着出宫的空档,也不清楚宁相现今如何了。”屈十九看了看他,揣测着又说了几句,“殿下,圣上多半也觉得宁相是受人诬陷,所以才一直没下旨。您先静静心,切莫自乱阵脚。”
秦潇也多希望事实真是这样,可凭借他对楚帝的那点了解, 这位天子压根不可能放过任何一个打压宁党的机会。
他揉着鼻骨定定心,吩咐屈十九道:“找人留意着舅舅那边,还有,宁宅上下都查过了吗?那腌臜东西是怎么进去的?”
屈十九道:“宁相和宁翰林想必已经在自查了,殿下, 臣不能久留, 先告辞了。”
宁澄焕这一夜也是辗转未眠, 天不亮就起了身, 一个人窝在书房的靠椅里静思沉想。
巫蛊人偶的来路已经严加派人在查,他现在觉得奇怪的是楚帝的态度。
既不见他,也不下任何旨, 更是连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宁澄焕猜不出楚帝这次藏了怎样的深意,因而也找不到对策作为应对。
他在朝中摸爬滚打这么多年,还是头一次遇上这样古怪的对待。
“老爷!”书房外有人叩门喊着, 宁澄焕瞧了一眼,隔着门问道:“何事?”
下人在外说道:“四爷查出端倪了, 现在正在单独审着话。”
宁澄焕自己还没反应过来,就已然打开了书房的门,“你说什么?他在审谁?”
“就是那个路远。”下人隐隐有些激动,“四爷查出来了,那巫蛊人偶就是他趁机入了宅子藏起来的!”
宁澄荆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茶,然后放下手中的盏,这才对跪在自己面前的这人道:“我劝你最好还是招了。”
路远“呸”声,恶狠狠地瞪着他,“你们宁家没有一个好东西!这样丧尽天良戕害旁人,终是会有因果报应的!”
宁澄荆听着这样的咒骂,并不生气,仍是态度和善道:“燕王绝非良主,你莫要被他的花言巧语迷住了眼。这个——”
他从袖袋中拿出一张纸展开,铺到路远面前,继续道:“这件事从头到尾就是他设的一个局,你先看完。”
路远本来不想理会,可字迹就在眼前,他还是勉为其难地过了两眼,这一看之下,他脸色骤白,大声道:“你撒谎!”
宁澄荆道:“这样吧,你不如先听我的分析。听完之后,你若还是觉得有异,那咱们再说。”
路远给他一个白眼,嘴上虽然不说话,但也代表默认了。
宁澄荆遂道:“这位燕王殿下,一早就打探到了咱们两家不睦的实情,于是故意在朝苍江设了天石天言,明面上将矛头指向我宁家,再把事情闹大。这事涉及到当朝首相,自然不能草草地交给县衙或者府尹堂了事,如此一来,就会有刑部和大理寺插手其中。圣上眼中容不得这样的沙子,当然也会派人去绍县实查实探,这一步,正好就中了燕王埋下的第二局棋,也就是你。”
他瞥了路远一眼,趁热打铁道:“我大哥虽然可以说是只手遮天,但也不可能预料到天石天言这种事情,更不可能一早准备好那些证据投放在你家附近。路远,你好好想想,我们有必要自导自演这么一出无用的戏,凭白给自己添堵吗?”
路远背心里渗出了涔涔冷汗,他摇头不愿相信,“不可能,不是这样的。”
宁澄荆估摸着他已经处在了崩溃的边缘,又道:“你的家人现在都关在刑部的大牢里,审问的卷宗已经呈到了御前,至今还在圣上那里扣着,暂时没有进一步的进展。你自己想想,若是圣上觉得此事是我宁氏刻意所为,会放任这件案子不动吗?圣上与燕王可是血亲父子,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那种。圣上就是因为清楚这其中的底细,不便对这个儿子动粗,便草草地先将事情压下。等到风头过了,路远,你的家人也就离死期不远了。”
他刻意咬重了最后这句话,路远呆滞地瘫坐在地上,许久没有缓过神来。
宁澄荆也不催促,他端起手边的茶盏又抿了一口,半晌之后等来了路远求饶般的询问,“那……那我要怎么做?”
“容易。”宁澄荆看着他,咬字清晰说道:“巫蛊术,你去指证是燕王所为。”
路远乍然心惊肉跳,“我……我怎么指认?我指认之后,你们就愿意放过我家中老小了?”
宁澄荆道:“你这话错了,能放过你家中老小的不是我宁家,而是圣上。你若是将这一切的真相说出来,那么罪首之人只有燕王一个,朝中上下几百双眼睛都在瞧着,圣上包庇不了他。等到那时,你和你的家人自然是无罪而返。”
路远在迟迟的犹豫中对上了宁澄荆那双深邃的眼瞳,这对眼好似能透过他的躯体看清他顾虑的一切,将他剥得干干净净。
“好……”路远蜷紧了自己的手,思量再三后答应了这听似百利无害的提议。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他想要活。
范家三人远离邑京已有两日,马车行进到了京畿道与中州道交界处的一个小镇上,范棨估摸着路程,对范蔚熙与范芮道:“到了槐岭之后,咱们就转乘水路,现在先找个客栈歇一会儿,买些干粮带着,午饭之后继续赶路。”
谢昕醒时,眼前暗沉沉的一片,只有几缕不算太亮的光透过头顶圆孔的缝隙投射进来,直直地落在他的身上。
他揉揉头,只觉得周围憋闷得很,鼻息间连气都透不过来。上方的光落下来,射着了他的眼,他不适地用手背挡了挡,正想着到了什么时辰的时候,忽而察觉出了不对。
身下软乎乎的像是躺在厚重的棉絮里,但这里左右狭窄,甚至连腿都伸不直。
他在这顷刻里骤地清醒过来,翻动着身体看向四周。
好似是个箱子。
谢昕的头还是有些昏沉,他闭上眼往前回想着,那一晚烤橘品茗的记忆在慢慢地回溯,终于一点一点地全部串成了一条完整的线。再往前追忆,他还想到了许多从秦祯口中说出的保证和承诺。
一团无名之火就此冲上谢昕的心头,他用力拍打着周围的箱壁,好在头顶的箱盖并未上锁,他就这么一推,外面明亮的光便披了他一身。
谢昕缓过眼中的那点不适,扶着自己已经软麻的腿慢慢站起,跨出箱子后先左右打量。
是一间客栈的客房。
谢昕快步走到门前正要去开,门便被人从外面拉开了,他迎头撞上来人,顿时惊得呼吸一滞。
“你……”范棨手中提着一袋刚买来的烧饼,他乍然看到谢昕,余光又越过谢昕的肩看到他身后敞开的箱子,不确定地问:“这位……爷,您是从箱子里出来的?”
谢昕咽了一口唾沫,迅速地避开自己的视线,又侧过身去偏离范棨半步,并不说话。
范棨没见过这个人,不知道该怎么称呼,他看着谢昕,想到的是楚帝的那番交代,但又不敢随意揣度楚帝的意思,只能小心地说道:“我……我并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人,我受人之托,将这箱子送往梁州。敢问这位爷,您没有进错地方吧?”
就这么简单的几句话,谢昕就全懂了,他这才开口,但眼睛仍不看范棨,“这是哪里?走了几日?”
范棨道:“快到槐岭了,将近走了两日。”
谢昕怔然,他竟然睡了两日?
范棨见他又不说话了,再一看他衣着的料子似是珍品,模样气质也是上佳,便猜他定然是个有来头的,一时也不敢再主动开口,只是这样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继续看着他。
“他真是这么说的吗?”不知多久之后,谢昕终于朝范棨看了过去,“秦祯真的是让你把这口箱子送去梁州?”
范棨听他直呼楚帝的名讳,顿时吓得心跳都快了许多,连连点头,“是,是。”
谢昕喉间忽然溢出一道嗤笑。
范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笑,他想了又想,将刚买的烧饼递了过去,问道:“这位爷,您要不要吃点东西?咱们现在只是打个尖小坐片刻,待会儿还有路要赶,今夜得转乘水路才行。”
谢昕没有接,他稍稍回神,就这么不动声色地看着范棨,范棨迎着他的目光,忽而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奇怪感觉,问道:“这位爷,您是宫里的哪位贵人吗?我们是在宫里见过吗?”
“没有。”谢昕果断说着,他顿了顿,又问:“为什么这么说?”
“只是觉得您看着面善。”范棨尴尬地笑了笑,再一次地递上烧饼,“您要不先吃点东西?两日没出箱子,定然饿得很了吧?”
谢昕听着客房外嘈杂的往来人声,问道:“他还对你说了什么没有?”
范棨道:“圣上只说,箱子里装着的是对他而言极为要紧的内容,让我一路上千万小心,别磕着碰着。”
他说着,又赶紧看了一眼谢昕,心里怎么想怎么都不大敢信楚帝私下竟然有这样的癖好。
“有劳了,但是不必了。”谢昕淡漠的脸上依旧没有看到半分转变的神色,他绕开范棨就要出去。
“等等!”范棨眼疾手快拉住他,“您不能走!”
他拽着谢昕往客房里走了几步,先把房门关上,自己贴在了门后将这里堵住,道:“我受圣上所托,要将您送去梁州。”
谢昕没有强行去挣脱他的阻止,而是平静说道:“你们回去就好了,我不能将他一个人留在那里。”
“圣上说,给您留了信和念想。”范棨指了指他鼓囊囊的胸口,“您看看,是不是都在那里。”
谢昕这时才察觉胸口有异状,他掏出来一看,是个扎紧了束口的香袋和一封信。
范棨看着他读完了信,那本就阴郁的一张脸愈加覆了一层寒霜。他目不转睛地以一种偷窥的姿态注意着谢昕的五官和神色变化,心头隐约浮起一段久封陈事之中的记忆。
谢昕绷着情绪将信上内容扫看完毕,再将香袋打开,见里面装着一缕乌黑的发丝。
他竭力压制的气焰因这一截断发而彻底爆发,对范棨森寒说道:“让开。”
范棨不知道他为什么转变突然,可楚帝既然将事情交给了他,他就得尽责做好。
“不行。”他摇头,这一刻的决心已经让他不再惧怕谢昕带来的低沉压力。
“我叫你让开。”谢昕尽量对他心平气和,只是言语冷漠地又重复了一遍。
范棨看着他的眼睛,心里三分的猜想上升到了七分。
谢昕看他不为所动,也不再多言,直接将他扒到一旁,开门之后大步踏出。
“三哥!”范棨忽然在身后喊道。
谢昕脚下顿住,听他又问:“三哥,是不是你?”
这张面孔与范棨记忆之中的相貌有些出入,但沧海桑田这么多年,即便是样貌略有差异,那些烙刻在骨子里的神态与气度却绝不会变。
他们之间也就隔了两三步的距离,范棨看着这个有些陌生的背影,顾不上问他这些年的经过,只是说道:“你听圣上的,跟我们一起回梁州去。”
谢昕始终未答,他甚至连回头都不曾,就这么渐行渐远地离开了范棨的视线。
范蔚熙与范芮买了干粮回来时,就见范棨的客房房门大开着,他坐在门口,双眼空洞地看着人来人往的客栈大堂。
“叔父!”范蔚熙快走过来,担心问道:“您怎么坐在这儿?”
范芮朝客房里边一看,第一眼就注意到了那口敞着盖的箱子,疑道:“爹,那箱子怎么开了?里边的东西呢?怎么只有几床厚棉被?”
两人一前一后地问着,范棨稍有回神,叹气道:“没什么,那箱子本来就是空的。”他扶着范蔚熙的胳膊站起来,拍拍衣上的灰尘,说道:“走吧,咱们先去吃饭,吃完了,就回梁州。”
“爹!”范芮看看客房内大开的箱子,又看看他,问道:“这箱子不是说很重要吗?咱们不带着了?”
“不带了。”范棨将谢昕与记忆中的那张脸重合在一起,慢声说道:“风月自有痴人在,他有他自己的考量。”
第139章截杀
宁远边营外, 一匹快马驰骋如飞。
“什么人!”营前的看守军得了瞭望台上斥候的提醒,远远便喊。
来人高高举起手中信件模样的东西, 等到离得近了才喊:“扶阳驿站的军报!速让我见钱帅!”
钱一闻看完信上内容,拿出了之前留着的信件,两相对比着一细看,落款的印记正是一模一样。
帐外这时有人请示:“钱帅。”
钱一闻赶紧将信件收好,道:“进来说话。”
来人名叫解同合,是前不久调来宁远大营中做参事的,他也不拐弯,直接就道:“方才那封要紧的军报,是宁相的信吧?”
钱一闻嗯声, 解同合又道:“臣对镇北王的事情略有耳闻,此番觉得是个机会。”
“我写一份奏折呈给圣上,请圣上定夺就好。”钱一闻话才说完,解同合就摇头,“不妥。”
钱一闻问:“那依解参事看, 要如何才行?”
解同合道:“恕臣直言, 钱帅你手中虽然有江不倦那些私相授受的信件, 可到底不能将程新禾彻底拉下水, 所以依臣看,钱帅可以与镇北王面议一次。你主动示好博取他的信任,假以时日就能从他那里拿到他与朝臣往来的实证, 这难道不比一封奏折更为有效?”
钱一闻问:“你让我去一趟朔方?”
解同合道:“钱帅若是专程去一趟朔方,未免太过招摇,容易引来其他人猜疑遐想, 不如在宁远和朔方之间选个地方,约镇北王外谈。”
他看了一眼挂在帐壁上的朔北地图, 道:“钱帅觉得雪莲谷怎么样?”
钱一闻顺着他的话一想,觉得不是没有道理,“好,我即刻修书一封,派人送往朔方。”
今年入秋后,格里部一直安静,程新禾得空闲暇,当日就回了钱一闻的邀约。
雪莲谷介于宁远与朔方的交界处,由西北两侧绵延的山势逼仄而成,是一段天然的屏障,替宁远这东南侧的地域挡住了北下的烈烈寒风。
十一月匆匆而逝几乎过半,雪莲谷才下了一场雪,整片地界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洁色。钱一闻披着厚厚的氅衣,在雪地里架起了一堆火焰,又撑了支架挂上锅子,直接捧了地上干净的雪入锅煮着。
程新禾老远就看到一缕孤烟从谷中升起,待得近了,他下马来牵行,对钱一闻笑道:“钱帅好兴致。”
钱一闻颔首,“王爷能来,真是赏脸了。”
程新禾看到他身边的解同合,问道:“这位是?”
钱一闻介绍,“营中新来的参事。”
解同合自报姓名,对程新禾行了个军礼,“见过王爷。”
程新禾点头算是还礼,接了钱一闻递来的热茶。他抬头看着峡谷两侧挂着皑皑白雪的山壁,直言道:“你专程约在这里,有什么事情要说?”
钱一闻道:“江骁卫是王爷一手调教出来的人,当年华将军回京,也幸好有他一路照拂。身为华将军的学生,我替恩师谢过王爷。”
程新禾道:“钱帅言重了,举手之劳,无足挂齿。”
钱一闻道:“其实我今日约王爷来这里,是不想引起军中的无端猜疑。王爷也知道,朔北实在是太大了。”
程新禾道:“钱帅有话不妨直说,程某拿得起放得下,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
“好,王爷既然这么直爽,那我就直言不讳了。”钱一闻坐直了身平视于他,说道:“江骁卫近来在邑京的动静太大了,就连距离如此之远的宁远都能知晓他的动作。”
程新禾沉默片刻,道:“此事的确是我管制不当,当年同在幽州时,我可怜他是个孤儿,对他管得不严,以至于让他放纵成现在这样的性子。这是我的不是,我会责令他改的。”
钱一闻道:“王爷还是早些提醒他为好,不然以他这等张扬的性子,怕是邑京的人提到南衙,便只知他江不倦,而不知指挥使华展节了。”
程新禾听出他语义中的不满,略作歉意地端起手中的雪水茶敬他一下,“钱帅能这样提出来,程某心中很是宽慰,有些事还是说开了,才不会在心中搁置芥蒂。”
钱一闻见他对自己放了心,正要按照计划再来说话,拉近一下他们之间的距离,解同合就在这时插了一句:“王爷,你要交代的不止这些吧?”
程新禾闻言怔然,他看看解同合,又看看钱一闻,满目疑云,“这话……什么意思?”
宁远主帐外,柯约拿着此次新募的守备军名单来找钱一闻。
“柯副将来得不巧。”守在主营外的一名士卒说道,“钱帅出去了。”
“出去了?”柯约一时纳闷,“可……没听说钱帅今日有巡守的安排啊。”
“不是巡守。”士卒左右看看,捂着嘴压低了声音说,“我听说,钱帅要在雪莲谷约见王爷。”
“雪莲谷?”柯约愈发不解,“钱帅要见王爷为何不直接去朔方,却要约在雪莲谷?”
士卒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钱一闻既然不在,他等也是无用,然而就在转身的那一刻,他突然想起了郭浩之前嘱意过他的话,当即越想越觉得不对。
有什么事情是要在冰天雪地里才能说的?
他有种说不上来的怪异感,是下不做耽误,跨上马背就往承接辎重的隘口大步赶去。
雪莲谷中倏然阒静一片。
钱一闻听到解同合的这一问,当即也有些茫然,问道:“解参事,你想说什么?”
解同合似笑非笑地看着程新禾,“王爷,你当真不懂臣的意思?”
程新禾正色,“还请解参事明示。”
解同合一个响指弹下,便有两个身着甲胄的士卒带着个脚步虚浮的年轻人慢慢走来。
程新禾凝目望去,待看清了年轻人的面容后,他愕然又惊讶,“邦友?”
林邦友一见着他,就挣脱左右大步跑了来,抱着他的手臂慌慌张张说道:“禾哥,你别造反,我求你你别造反……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钱一闻心中似是被什么重物负着,一下子震得双目瞠圆。
“你在胡说什么!”程新禾也是震惊,他赶紧看看钱一闻和解同合,又握住林邦友的手臂,情急之下连声音都稍稍加重了,“你听谁说的?是谁告诉你这话的?啊?”
林邦友被他这么似吼的声音一惊,愈发吓得口不择言,“那你为什么要江不倦替你笼络朝臣?还大肆收买南衙的禁卫?”
程新禾骤然脸色惨白,仅这么一句话的瞬间里,他便明白了什么。
解同合眼疾手快地将林邦友拉至身后,如视仇敌一般看着程新禾,“王爷,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我没有。”程新禾硬声道,“我一颗忠心只为圣上,绝没有期怀贰心!”
“可臣这里还有证据。”解同合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这个,是你与燕王暗中勾结,意欲围攻邑京的罪证!”
“胡说八道!”程新禾当下就否认,“我与燕王清清白白,从来没有做过这等暗度陈仓的大逆不道之事!”
解同合质问他,“今年开年,就在寿宁节的前几天,你是不是还与燕王在茶楼的厢房内一同用过饭?当时好些人都看到了,你还要抵赖不成?”
程新禾噎言,这事的的确确是真的,可当时他不过是与秦佑闲聊两句而已。
钱一闻见他突然不语,一时也以为解同合所说为真,下意识地往后移了移身子,对他满是警惕。
“你们这是颠倒黑白。”程新禾怒而起身,钱一闻唯恐他有所动作,赶紧往后大退一步。
解同合在此时大声说道:“程新禾心怀不轨,意图与燕王合谋里应外合威逼邑京!来人——”
一阵刀戟破鞘的刺耳摩擦声横空而出,方才还寥寥几人的雪莲谷顿现数十个身着甲胄的蒙面人。
钱一闻哪曾想到还有这么一出,回神后猛然看向解同合,“你要干什么?”
“我当你心中磊落,是个真心实意的汉子。”程新禾看着这些蒙面人,不耻地睨了钱一闻一眼,他朝雪地上吐了一口唾沫,手掌先扶上了腰间斜挂的横刀。
他今日毫无防备地来,只带了不到十个守卫,甚至连惯用的长柄刀都没有带,只携了这么一把轻刃。
钱一闻慌忙自辩,“我不是!我并不知道……”
不等他的话说完,这伙蒙面人便齐身而上,程新禾身侧的一名守卫将他往后一推,喊道:“王爷快走!”
程新禾知道自己定然敌不过他们,并不念战,当下就朝着不远处的马快步跑去。数道弩箭就在这时从后方飞追上来,直直地对准程新禾的后背而去。
林邦友被这千钧一发的紧迫逼得下意识就喊:“禾哥当心——”
然而程新禾并没有避开,一切发生在眨眼之间,钱一闻看清形势,冲着解同合吼道:“他即便有罪,也轮不到你在这里私自处置!解同合,你有几个胆子斩杀朝廷要臣!”
弩箭从程新禾的背骨上钉了进去,洞穿过了他的身体,箭头沾染着血肉从胸口冒了出来。他的身体就此失重,沉沉地跪在了雪地里。
“禾哥!”林邦友想要过去,可解同合的人按着他,他压根挣脱不了。
“王爷!”守卫们要来扶他,但这批杀手训练有素,丝毫不弱于常年征战的边防兵,他们将守卫们阻隔在外,只留程新禾一人跪倒在雪地里大口喘气。
钱一闻想要去搀一把,解同合在旁淡淡道:“钱帅,程新禾今日若是不死,回头死的那个人就是你。”
他威逼一般地看着钱一闻,又道:“对了,你还不知道吧,一旦你今日踏出去帮他,那么华展节也会背上乱臣贼子的罪名。老将军戎马一生,想来不愿意以这种方式死去。你不是他的学生吗?舍得用这份厚礼回馈恩师?”
“你——”钱一闻怒不可遏,可他如今已然处于不能后退的绝境里,此时再想从前,才骤然反应过来宁澄焕一直是步步为营,诱导他一点一点地走入这个早已设好的圈套中。
周遭尽是程新禾的守卫们反抗的杀喊声,白茫茫的雪地逐渐被赤色所染,蔓延着散去尽是殷红,像是一把火烧起了整个雪莲谷。
钱一闻呆滞地站在雪地里,脑中嗡嗡作响。
他为一己之私,都做了些什么?来日若是再见华展节,他该拿什么样的脸来面对?又该如何解释今日的一切?
北来的寒风呼啸着从谷中滚过,乌蒙蒙的天际好似又飘起了雪,钱一闻如至冰窖,浑身再无半点热血。
“呵。”半跪在雪地里的程新禾忽在此时露出一声似笑的声音,他的手掌虚虚地捂在胸口的伤处上,撑着残存的意识道:“你们以为杀了我就赢了吗?错了,你们错得离谱。天生我程新禾,也能再生李新禾张新禾,朔北的兵不是我的,也永远不可能是你们的。”
他强忍着说完这些话,胸口的伤势便牵动起来,引得他咳嗽不止,噗地吐出一口发乌的浓血。
“禾哥!禾哥你怎么样?”林邦友看着这样的他,忍不住哭出了泪来。
“乌丹饵……你们,这么看得起我……”程新禾看清了雪上的颜色,冷冷地讽笑,“为了杀我,你们还真是苦心孤诣。”
守卫们不敌杀手,逐一死在了乱臣的贼刀之下,雪莲谷的风尖锐地吹过,在他们的身上覆了一层薄薄的雪沫。程新禾支撑不住,一双跪挺的膝盖慢慢地酸软,他身上使不来劲,歪下身子瘫倒在了这无人问津的冰天雪地里。
“过年等你。”
程新忌的那道轻快之声无端地在他脑中想起,算算时日,再有一个半月就能过年了。
可惜,他等不到了。
林邦友挣扎出圈,跑来将他轻轻地扶起些许,急道:“禾哥,你撑着点。大姐还在等你,还有小攸,小攸肯定也在盼着你回去。”
程新禾听到妻儿,将要闭上的双眸乍然颤抖一下,勉强又睁开来看他。
“禾哥,”林邦友看着他胸口铠甲上已经凝固的血,对他道:“你别死,别死!”
在意识尚存的这最后瞬息里,程新禾重重地呼了一口气,白雾盘桓在他嘴边,带着那低低的声音散在雪空中。
“你……什么都别说……”
林邦友向来不懂这些你争我斗的弯弯绕绕,可程新禾弥留之际的这最后一声,他听懂了。
身侧有鞋底踩在雪地上吱吱作响的声音,林邦友背对着解同合,听他说道:“林公子,别忘了,你还有个姐姐是东宫侧妃。”
林邦友呜咽几声,咬牙之后只剩屈从,“我知道。”
雪莲谷死气成灰,程新禾耷拉着手触在雪地里,已无半分气息。寒潮起,只有风见证了这一切。
第140章逊势
“侯爷!”赵瑾一大早正练着早课, 卲广便风风火火地闯进了院子。
他一贯沉稳,鲜少会这样慌张毛躁, 赵瑾将手中的枪放到一旁,问道:“怎么了?什么事情这么着急?”
卲广道:“出事了。当日那名逃走的路家人路远,今日忽然上府尹堂声称宁宅的巫蛊人偶是他所为,还说这一切都是受了燕王的指使!”
“什么?”赵瑾匪夷所思,接着就见秦惜珩也急匆匆地过来。
赵瑾问她:“你要进宫吗?”
秦惜珩摇头,“我若在这个时候进宫,倒显得我格外在乎五哥。咱们现在不能随意动,你先别着急,我已经让双临去继续打听了。”
这个时候去揽芳楼太过招摇了, 赵瑾想了想,道:“我去一趟云霓堂。”
邹烁托着腮守在柜台后,无聊地望着大门外来来往往的人,赵瑾甫一进来,吓了他一跳, “少主, 你怎么来了?”
一旁的吕汀对她拱手, “见过少主, 少主可是为了燕王的事情而来?属下方才从外面回来,也听到了一两点传言。”
邹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问道:“怎么了?燕王出什么事了?”
赵瑾见他不知, 便问吕汀:“我不方便去找沈盏,你知道前因后果吗?”
吕汀摇头,“我们已经有好几日联系不上主上了。”
赵瑾问:“夜先生出远门了?”
吕汀道:“可能是吧。不过主上以往出门都会提前对我们说, 但这次却没有留下半点音讯。属下还去寻了寻,可也没得到主上的回应。”
赵瑾问:“你是怎么寻的?”
吕汀道:“属下与主上有个秘定的地点, 若是要请示什么,属下就将消息留下,等到第二日去看回应。”
赵瑾的眼皮不详地跳动两下,莫名地开始心慌,徒然觉得有什么无声的东西在悄然逼近。
那是她在战场的尸山血海里才能触及到的濒死气息,带着浓浓的铁锈味盘旋着自头顶降落,对下方的人间伸出地狱之手。
大门外一声异响,突然停下了一辆马车,驾车人一跃而下,好似有些慌张,可在大步进来后见到赵瑾,又克制着压了压眉眼中难以遮掩的着急,勉强笑问:“杜掌柜呢?我找他谈生意。”
吕汀直接道:“齐因,这位是少主。”
齐因愣了短暂的一息,忙不迭对赵瑾道:“主上失踪了。”
“先别急。”赵瑾迫使自己冷静下来,问他:“你也是联系不上夜先生?”
“是。”齐因点头,“现在该如何,还请少主示下。”
赵瑾迅速理了个头绪,对他们道:“我现在不能与燕王见面,这件事没法从他那里得到回答,但有两件事务必先查清楚。第一,查清楚路远逃走前后的详细经过,我要知道到底是不是燕王帮了他。第二,若真是燕王帮了他,那他为何突然改口指认燕王。”
“好。”吕汀最先动身,齐因想了片刻,也抓紧驾着马车离去,最后只剩邹烁还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愣愣地看着赵瑾。
“你就守在这里吧,若是来了什么消息,直接找由头去侯府告知仇二。”赵瑾吩咐完就走,一刻也不停顿便回了公主府。
宁远西线的隘口外,柯约下了马,跑入辎重西营便问:“郭帅呢?”
有人指了个营帐,“郭帅在里面。”
柯约匆忙说了声谢,进去之后对郭浩直言自己心中之惑。
“或许是商谈的内容格外要紧,不想引来其他将士的瞩目。”郭浩大致一猜,披上了大氅,对他道:“走,去一趟朔方。”
“咱们为什么不直接去雪莲谷?”柯约跟走在后,不解问道。
郭浩道:“王爷既然已经去雪莲谷赴约了,那就说明他不希望这件事情被其他人知道。既然这样,咱们还是去朔方的大营里等着吧。不论这事再怎么古怪,等见到王爷就全都能知道了。”
林邦友抱着程新禾的尸首坐在雪地里,浑身上下已经冻得僵硬起来。
杀手们收拾干净其他尸体,无声无响地消失在了雪中。解同合搓搓手,对林邦友道:“林公子,鄙人方才的话,你可听明白了?”
林邦友许是冻得太厉害了,连反应都迟缓了许多,好半晌之后才说道:“只要我指认禾哥,你们真的能放过我爹娘和我二姐?”
解同合道:“林孺人正受太子垂眷,东宫更是只有她一个妾妃,她如今还怀着皇孙,太子宝贝她都来不及,又怎会忍心伤害?这么爱屋及乌地一来,你们一家自然能无事。”
林邦友问:“那我大姐呢?还有我外甥小攸呢?”
解同合“啧啧”两声,道:“要怪只能怪他们的命不好。不过,两个换四个,林公子,这已经是赚了。”
林邦友摸着程新禾已经冰冷的手背,不得已说道:“你们得说话算话。”
解同合道:“林公子放心,宁相说话一贯作数。林孺人这一胎可是太子的第一个孩子,若是个儿子,指不定就是未来的储君。你见过哪个储君的母舅家里都是戴罪之人的?”
林邦友嘴边呼出一口白气,妥协地点头,“好。”
郭浩与柯约天黑才赶到朔方大营,可程新禾自出营之后便再没有回来。
柯约越想越慌,转头就问郭浩,“郭帅,你说王爷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郭浩静静心,道:“会不会在半路上遇到了柔然兵?”
柯约问道:“那咱们现在只能等吗?要不要派人往雪莲谷的方向去寻?”
这话倒是提醒了郭浩,他点头,“对,得去寻。”
程新禾离开之前,嘱咐了参将聂传看守大营。聂传闻听程新禾迟迟未归,二话不说就主动请缨带人去寻。
入夜的火把亮若天上繁星,北境在这一夜骚动而起,喧沸如水入热油,炸响着往外蔓延。
楚帝闭锁在海晏殿内半日没有言语外传,更是将殿门大闭。前来递送奏折的内宦不敢入内,求助地看着宋仲孝。
宋仲孝心中叹气,对他道:“给我吧。”
内宦如释重负,将手中这厚厚一叠奏折赶紧递了过去,忙不迭地退后好几步。
宋仲孝将殿门开了一条缝,进去之后就见楚帝抱膝坐在榻上,出神地不知在想什么。
“圣上。”宋仲孝小声叫了一下,楚帝看他一眼,说道:“你说,他现在是不是已经过了槐岭?”
宋仲孝知道他心里不好受,放下奏折后走了过去,道:“圣上何苦这样为难自己,您明明知道三公子不会听之任之。臣就怕他不愿屈服,现在正在回来的路上。”
楚帝笑了笑,“朕当然知道他会回来,但朕只需要这么一点时间就够了。阿霁他啊,认定了的事就一定要杠到底,太倔了。”
他说完,瞥了一眼宋仲孝放下的奏折,“这些都是今天的?”
宋仲孝微微躬身,点头道:“是。”
楚帝不用看也知道这些朝臣请旨的是什么,他叹了声气,说道:“传旨,将燕王暂押宗正寺看管。”
宫中明旨宣读在燕王府时,秦佑无声地闭上了眼。
屈十九将圣旨合上,对他道:“殿下,请吧。”
秦佑拒绝了左右衙卫的靠拢,冷冷道:“本王自己能走。”
“是——”屈十九拉长了嗓音,故意对衙卫们说道:“你们都让开,就让燕王殿下自己走。”
秦佑到底还是皇子亲王,这一趟有小轿候在外边。他昂着头跨过王府大门的门槛,余光看到侧前方站着茉那。
“算我欠你的。”秦佑对她笑笑,“等我。”
茉那什么都没有说,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上了小轿,返身便跨了马赶回驿馆。
公策迪听闻她不见踪影,已经急得叫人将整个驿馆翻了好几遍,现在看到她安然无事地回来,一颗心才略有平复,追问道:“你去哪里了?我不是说过不要随便乱走吗?”
茉那道:“哥哥一定要将我嫁给一个要死的人吗?”
公策迪也听说了一些,道:“燕王要是死了,自然还有其他人。你可是鞑合公主,大楚当然要礼待你。”
茉那冷笑,“原来在哥哥眼中,我嫁给谁都无所谓。那么是不是大楚封一条狗做亲王,我也是能嫁的?之前还在王都的时候,你不是这样对我说的。”
事已至此,公策迪没耐性再费心思哄她,当即便将脸一板,说道:“茉那,你是公主,就该为了鞑合的国民而活。”
茉那倔强又问:“所以鞑合世世代代都要用这种法子来活吗?”
公策迪怕她继续说下去会口无遮拦地撒出些大逆不道的话,赶紧道:“别胡闹,哥哥答应你,先在大楚这么陪着你。”
茉那不予理会,瞪他一眼就径直进了屋子。公策迪安抚住了她,自己也觉得头疼。
不日就该是两国的国婚,可临到婚期将近,竟然出了这样的事情。茉那若是继续留在驿馆里待嫁,那他也得一直陪守下去。
“世子,”阿额给他出了个主意,“要不,咱们直接与大楚太子谈谈?”
“也只能这样了。”公策迪想不到其他出路,同意道,“你替我给大楚太子写封信吧。”
秦潇得知楚帝的明旨后,那一刻忽地有些反应不来。
明明前一日还是荆棘遍布险象环生,转眼便是拨云见日天光大好?
屈十九轻轻咳嗽,提醒一声:“殿下,宁相交代的事情……”
“孤知道。”秦潇回神,问他:“燕王府搜过了吗?”
屈十九道:“臣听说,刑部的人已经去搜了。”
秦潇就不信从秦佑的府上搜不出任何东西,点头道:“好,孤倒是要看看,他还有什么能耐在孤面前横。”
临近日头西斜的时候,宁澄焕带着先一步知晓的消息来了东宫。
秦潇心心念念等着他,现在人终于来了,他亲手奉上了茶,着急问道:“舅舅,怎么样了?老五的府上可搜出了什么?”
宁澄焕接了茶,话不多说直接将几封封装完好的信件给他。
秦潇迫切地拆开来快速看完,气遏之下将信重重地摔在地上,恨道:“赵瑾!好一个赵瑾!孤给了他那么多次机会,他倒好啊,暗中傍着老五,明着将孤当傻子耍!”
宁澄焕这时才说:“现在再说这些已经没有任何作用了,殿下先别急着动怒,臣今日来,是有要事与殿下商议。”
秦潇气得头都在嗡嗡响,强忍着怒火道:“舅舅说吧,孤听着。”
宁澄焕道:“这次的事情,已经算是有了定局。这几日的大起大落,殿下也看到了,若是殿下往后不想再像这次一样提心吊胆,那么有些事情,就不得不为之了。臣今日想了许久,久居人下难免夜长梦多,该了却的事情,还是尽快做个了断吧。”
秦潇震惊,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不确定地问道:“舅舅的意思,莫非是……”
宁澄焕点头,“殿下,咱们好不容易才将燕王拉下水,还叫圣上无话可说。如今正是难得的时候,如若再往后拖,恐生变故啊。”
秦潇心中举棋不定,他在殿内来回走了好几趟,担心道:“舅舅可有十足的把握?”
宁澄焕道:“只要殿下舍得这颗心,十成不敢保证,但八成足矣。”
秦潇道:“可朔北那边还没有消息,万一……”
宁澄焕抬手一止,道:“臣正要跟殿下说这件事。朔北的飞书来说,事情已经成了。”
秦潇眼睛一亮,有些不敢信,“当真?”
宁澄焕道:“不过,程新禾的余党和家室尚未处理,还有南衙的那个江不倦,放任他狗吠似的叫嚣了这么多年,也是时候让他消停了。”
秦潇问:“舅舅想好了该如何堵天下人的口?”
宁澄焕道:“臣早就想好了,往来书信也备过了,而现在燕王罪囚宗正寺,正好将这个借口板上钉钉。”
秦潇也猜到了,脸上露显宽慰,“姜还是老的辣,此番多亏舅舅了。”
宁澄焕问他:“局势已经走到了这一步,殿下还要犹豫吗?”
秦潇又踱步几个来回,决意定心一试,“好,那就全听舅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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