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逐鹿
谷怀璧再次见到秦潇, 端起了比从前还要小心十二分的揣度和敬重,问道:“殿下找臣?”
秦潇打量他一下, 说话时很是温和,“差事可还辛劳?有人给你脸色看吗?”
谷怀璧斟酌着说辞,道:“御前行走,不敢说不辛劳,但这是臣应当做好的差事。臣的同僚们待臣很好,并没有人给臣脸色瞧。”
秦潇道:“上次你托兴王带给孤的话,孤一直记着。现在有一件事,孤想交给你来做。”
谷怀璧毫不犹豫便说:“但凭殿下吩咐,臣刀山火海都愿一试。”
秦潇问:“你与卫阐的交情如何?”
谷怀璧道:“算是认识, 但并未深交过。”
秦潇又问:“孤若是给你机会,你想搏一把,坐上他这个位置吗?”
谷怀璧险些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秦潇目色沉稳,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 他便隐隐猜到了什么, 道:“还请殿下细说。”
秦潇道:“孤让人去查过, 明日正是你在海晏殿附近当值。孤的要求很简单, 那就是守住海晏殿周边的大小宫道,一只苍蝇都不许放出去。”
谷怀璧猜测成真,背心里冒出了阵阵冷汗。
秦潇看着他, “办得到吗?”
谷怀璧只得心中一横,说道:“臣定不负殿下所托。”
走出东宫许久后,他才迟钝地回过神来, 手掌里已是汗津津的一片湿滑。
秦潇的声音好似还在耳畔回荡,谷怀璧默默地沿着出宫的路走着, 这一刻想到了许多。
诸如他出生就是孙辈之次,从小便是被忽略的那一个,即便他那大哥谷怀京不求上进好吃懒做,长辈们还是更看重长孙,而对他始终平淡。诸如谷家已在邑京逐渐失去名望,同辈的公子少爷们对他嗤之以鼻不愿结交。诸如他为了自己的前途不惜利用仪安公主的感情,却在失去之后又愧悔无比。
过往二十余年的事迹在他脑中回转了好几圈,等到马行家前,他仰头看着宅邸上的谷家牌匾,长舒一口气之后彻底地定下心来。
只要有了前程富贵,他就不怕得不来自己想要的一切。
雪莲谷。
夜色在更子的流逝里酝酿得愈渐浓醇,雪落绵绵,在风啸里毫无章法地飞舞,将地面又覆上了厚厚的一层白。几个时辰前留在这里的血腥气被冲散了,赤色斑痕压在茫茫雪海之下,让人看不出丝毫端倪。
一切看着天衣无缝。
迟迟而来的兵马扑了个空,他们面面相觑,对着眼前的莽荒谷原泛起了疑。
“聂参将,四周都找遍了,没有人。”
派出去查找程新禾踪迹的斥候小队接连着回来,可没有一个人带来有用的消息。聂传心焦地在火把的光亮下看着四周,脑中忽然没了主意。
柯约追了上来,对他道:“聂参将莫慌,你再带人好好找找,我先回一趟宁远,看看钱帅是不是已经回去了。”
郭浩也来,说道:“我与你同去。”
“好。”聂传点头,“若有消息,还请二位尽快派人给个消息。”
雪夜里寒风凛冽,却难得不用火把就能看清前面的路,二人赶了一个多时辰,终于见着了宁远大营成片的火堆光芒。
钱一闻自回来之后便一直双目无神地坐在主帐里,直至外面传来柯约与人说话的声音,他才活动了一下四肢,尽量让自己看起来自然一些。
柯约隔着营帘喊道:“钱帅,卑职有要事求见!”
钱一闻道:“进来说吧。”
解同合已经给他安排好了一整套的说辞,然而在看到柯约身后还跟着一个郭浩时,钱一闻心中没来由地颤抖起来。
柯约直接就问:“钱帅,听说你今天约见了王爷?”
钱一闻被他单刀直入的这一问给噎住,这远远超出了解同合教他说的那一套内容。
“嗯。”钱一闻不好否认,只是应了这么一声,心虚地看向别处。
柯约又问:“钱帅你是何时回来的?为何王爷还未回朔方?”
钱一闻哪曾想他的速度这样快,心慌之下愈发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搪塞道:“许是路上雪太大,路又不好走,耽误在什么地方了。”
郭浩道:“我与柯约正是从朔方来的,沿路还一直派人在寻,可直到进了雪莲谷也没找到王爷。钱帅,你到底与王爷说了什么?为何要约在雪莲谷?”
钱一闻被他二人这样逼问,不得已只能抛却解同合嘱咐他的那些,自圆其说道:“我……我知道了些与王爷相关的要紧事情,所以才要与他私谈。”
郭浩追问:“什么要紧事情?”
钱一闻躲闪着自己的眼神,摇头道:“我不能跟你们说。”
“王爷都失踪了,还有什么是不能说的!”郭浩终于忍不住发起了火,“钱一闻,你给老子说清楚,你究竟为什么要约王爷面谈!”
“既然两位要听,钱帅不如就说给他们听。”帐帘又是一掀,解同合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林邦友。
柯约与郭浩没有见过林邦友,二人对视一眼后,后者问道:“这位是?”
解同合故作惊讶,“这位可是镇北王妃的亲弟弟林邦友林公子,两位竟然不知道?”
郭浩顿觉不妙,马上问林邦友,“林公子,你怎么会在宁远?”
林邦友抿着嘴,脸色低沉,他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这样吧,我来替二位解惑。”解同合看看这四人,慢悠悠道:“钱帅之所以要私下将王爷约出来,自然是知道了一件不得了的事情。我说出来,两位可千万得沉住气了。”
柯约道:“你说便是,有什么是我们不能沉住气的?”
解同合道:“程新禾与燕王联了手,他们想里应外合,将邑京收入囊中。”
“胡说八道!”他的声音未落,郭浩便斥道:“你可知随意污蔑大楚要臣是什么罪名!”
“我是不是胡说,你们问问林公子不就知道了?他可是程新禾的小舅子,总不会无缘无故给自家人捅刀子。”解同合看了林邦友一眼,对他道:“林公子,你说说,究竟是不是这样?”
郭浩与柯约不自觉地同时屏住呼吸,齐齐朝林邦友看去。
林邦友在宽袖下握紧了拳,不得不承认,“是。”
柯约的双眼微微瞠圆,当即看了看郭浩。
郭浩不信,拉住林邦友质问道:“林公子,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那是王爷,是你的亲姐夫!”
林邦友嘴唇嗫嚅,完全不敢抬头,坚持道:“即便你们不信,这也是真的。我就是因为知道了这个,才专程来的朔北,想去找他问个清楚。”
郭浩这时才记起正事,问道:“那王爷呢?你见到他没有?他现在在哪儿?”
林邦友对程新禾满心都是愧,他不敢回想程新禾的死状,只能拼命摇头,什么都不愿意再说。
郭浩从他这里得不到答案,又去问钱一闻,“你与王爷就是为了约谈这个?那之后呢?之后怎样了?”
解同合替之说道:“钱帅本是一片好心,想劝他悬崖勒马,可程新禾拒不接受,反倒恶言相向。钱帅劝谏无果,又不能眼睁睁看着此等乱臣贼子继续逍遥法外,只得先将他囚固了起来。”
郭浩道:“我要见王爷。”
解同合道:“军报适才已经送出去了,此等乱臣,需等圣上发落才行。在这之前,任何人都不能见他。”
郭浩忍耐已久,再也顾不上同僚之间该有的客气,拽紧了钱一闻的领口,龇牙怒道:“什么狗屁!老子通通不信!老子说了,老子要见王爷。再问一遍,王爷在哪里?”
“我劝郭帅一句。”解同合声音一扬,瞥眼看他,“识时务者为俊杰,眼下是在宁远的大营里,郭帅这样对钱帅不逊,是想暗中助程新禾达成什么?”
“你——”
“这里从前是郭帅你的阵地不假,可宁远的主帅只会有一位。你这样对钱帅威逼动粗,是要煽动兵变吗?”
解同合一句话比一句话严重,柯约掂量着,小心地拉了拉郭浩拽着钱一闻的那只手,劝道:“郭帅,你先别冲动。”
郭浩的气焰被那声“煽动兵变”压下去了些许,他存了最后这点理智,手上一松,放开了钱一闻。
柯约即便跟过郭浩许多年,可到底还是宁远的兵,他怕郭浩再次冲动,赶紧在钱一闻身前站着挡住,为难地说道:“郭帅,你先别急,钱帅总不会无端地对王爷动武。”
钱一闻听到他这么替自己说话,愧然地别过了脸,心中五味杂陈。
“为了朔北的安宁,我劝郭帅最好不要将消息外露出去。”解同合自有办法拿捏郭浩不让他乱来,“你知道的,柔然可是虎视眈眈北域很久了,这个时候若是军心动乱,那么甘州和朔方便是首当其冲会迎来灭顶之灾。”
郭浩紧了紧拳,最终还是缓缓地松开,他冷静过后,又问钱一闻,“你把王爷带来了宁远?”
“是。”钱一闻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可走了,干脆顺着解同合的话大胆认下,“我派人看着,也让人八百里加急将消息送给邑京。在圣上的明旨下达之前,谁也不能见他。”
郭浩认清了现下的寡不敌众,只能妥协,“行,那就等着圣上降旨。”
他怒气然然地掀帘出去,柯约见状也赶紧跟了上去,帐内至此只剩下知情的三个人。
“你满意了?”钱一闻冷冷地看着解同合。
“钱帅与我置什么气。”解同合竟然还在笑,“我也不过是奉命办事,咱们各取所需罢了。”
钱一闻问:“那么接下来呢?敢问宁相还有什么吩咐?”
解同合道:“斩草不除根,徒留祸患身后跟。律法里都写着了,钱帅还要多言一问吗?”
林邦友冷不禁地哆嗦一下,求道:“能不能……放过我大姐和外甥?我求你们了。”
解同合嗤声而笑,“林公子,你也不是三岁小儿了吧?怎的还将事情想得如此简单?”
林邦友脸色发白,他妄图辩解几句,可伶俐的口才与清晰的条理与他完全不沾边,除了那单调的几句求饶之词,他再也说不出半句话来。
钱一闻闭了闭眼,问道:“你们还想怎么做?”
解同合道:“不难,只是需要钱帅你开个口,将程新忌引来宁远。”
次日天色才显熹微,羽林军的执事房内就来了交接。
一名值了夜的羽林卫打个哈欠,笑道:“哟,谷兄啊,今儿个来这么早?”
“梦魇了睡不着,索性就来了。”谷怀璧说着,一面给自己套甲。他回想着秦潇的昨日所言,问道:“卫指挥使呢?今日当值吗?”
“当的。”有人回他,“不过他没这么早,至少再等一个时辰才来吧。”
谷怀璧点头道了声谢,穿好甲胄后就在这里静静地等。
卫阐踩着轮值的点到了执事房,谷怀璧对他颔首一下,走过去之后背着其他人给卫阐递了一小壶酒,说道:“天越来越冷了,这酒给指挥使暖暖身。”
这酒壶卫阐认得,是近来风靡邑京的一种时兴酒,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得着。
他不动声色地接了,嘴上说道:“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什么?”
谷怀璧小声道:“有件事,我想单独与指挥使说。”
这里时不时就有人进来,的确不是个说话的地方,卫阐放下了酒壶,对他道:“跟我来。”
执事房后面有个常人不能随意踏入的屋舍,卫阐领着谷怀璧来了这里,手上刚刚关好门要来转身,后颈上就来了一阵剧痛。
谷怀璧掐准时机在他没有防备时来了个手刀,又迅速从怀中取出事先准备好的帕子,在手刀落下的同时飞快地捂住了卫阐的口鼻。
帕子上沾了药粉,卫阐颈上生痛,鼻息呛入药粉之后挣扎两下,便毫无意识地栽倒在地。谷怀璧按捺住胸口跳得飞快的心,用绳子将他捆在了屋子的角落里,与梁柱死死地绑紧。他不放心地四处看看,又搬来了一堆杂物将他遮掩在其中。
“对不住了。”谷怀璧探手在他身上摸了摸,轻而快地拿走了他的令牌,恍若无事人一般开始了新一日的轮值。
第142章阴阳
宁皇后晨起梳妆, 问道:“什么时辰了?”
俞恩道:“回殿下,辰时还差一刻钟。”
“嗯。”宁皇后自己戴上耳坠, 不知是叹气还是感慨地说了一声,“又是十五了。”
每月朔、望两日,帝后都得按照礼制同餐共枕,宁皇后看着铜镜里这张已经渐布皱纹的脸,对宫人道:“再施一层粉。”
宫人重新打开了妆奁,这层粉才扑了一半,外面便有内宦来说:“殿下,屈十九来了。”
宁皇后将宫人的手推开,丝毫不作犹豫道:“让他进来。”
屈十九低头叩了礼, 说道:“禀皇后殿下,圣上宣了宁相来见。”
宁皇后原打算妆毕后去往朝阳宫与楚帝共用早膳,现在这消息这么一来,她便转了心思。
“知道圣上让大哥进宫是为了什么吗?”
“臣不知,臣只是奉命去传了个口谕, 便往殿下这里来了。”
宁皇后撑着腮想了片刻, 忽然记起了什么, 问道:“前几日是不是有个晚上, 圣上一个人很早就歇了?”
屈十九道:“是。这么一看,就是那路远状告燕王的前一天晚上。”
宁皇后问:“谢昕不在?”
屈十九道:“谢常侍这几日都不在,许是……许是出宫了吧。”
就在这么电光火石的瞬息里, 宁皇后猛然起身,“去海晏殿。”
宁澄焕遵旨而来,在海晏殿外请安, “臣应诏求见圣上。”
宋仲孝在侧对他一揖,说道:“宁相进去吧, 圣上在里边等着了。”
楚帝坐在御案后批红,见点名的人来了,便将手中的笔放下,问道:“燕王的事,宁卿怎么看?”
宁澄焕在进宫的路上想了许多,但独独没料到楚帝会将这件事公然拿出来问他,当下迅速一思索,说道:“燕王殿下年纪还轻,许是一时糊涂。”
楚帝似笑非笑看着他,“宁卿好胸怀啊,这逆子这般污蔑于你,你还能替他说话。”
宁澄焕道:“燕王是圣上的皇子,圣上与皇后夫妻多年,按这么一层算,臣在他面前也能自居一声舅父。舅甥之间,哪里能有什么世仇。”
楚帝道:“可这逆子到底还是心肠歹毒,依宁卿看,该如何发落是好?”
宁澄焕当即跪下,“臣不敢说。”
楚帝对他招招手,道:“宁卿这是做什么?快起来。朕不过是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这般小心做什么?”
宁澄焕起身,对着楚帝这副深浅不定的脸看了一会儿,道:“若按我朝律令,轻则贬为庶民,流放边远。”
他故意只将话说了一半,楚帝叹气,从御案后过来,“朕只当他素日贪玩,却没曾想他端了这样滔天的胆子。”
宁澄焕道:“圣上是慈父,心中不舍也是人之常情。”
楚帝走到茶案边坐下,道:“朕就怕此次开了先河轻易放过,日后还会有人不长记性。”
宁澄焕道:“燕王此次的确是糊涂,但圣上的臣民千千万万,总不会人人都这般糊涂。”
“过来。”楚帝手一招,继而燃起了茶案上烧水的炉子,他摆弄着茶具,对宁澄焕道:“突然发现,朕好似还没与宁卿喝过茶。”
宁澄焕疑犹着没有动,摇头道:“臣不敢。”
楚帝看着他道:“有什么不敢的?朕还给怀玉那小子泡过茶,怎么,宁卿这是连个孩子都比不过了?”
宁澄焕只得过去端正地坐下,说道:“要不还是臣来吧?”
楚帝推开他靠过来的手,“朕今日难得想与宁卿好好聊聊,你也不想扫了朕的兴吧?”
“那就随圣上的意了。”宁澄焕缩回了手,看到茶案旁还放着一篮橘子。
“宁四郎近来如何?在翰林院可还习惯?”楚帝问道。
“他就好读书做学问,圣上让他去翰林院,倒还真是遂了他的意。”宁澄焕笑了笑,“臣问了他几次,他都说翰林院很好。”
楚帝状似漫不经心又问:“太子近来的功课如何?宁卿可有时常提点?”
宁澄焕心里提了提,揣度一番后说道:“臣空暇时问过几次太子的课业,但多数时候也忙,现在不大清楚太子是否又有长进。”
楚帝嗯声,没有再问。宁澄焕静观他的动作神色,决定也试一试话,说道:“臣听说,京中有些衙门不太安生,总爱趋炎附势地起哄。”
“你直说便是。”楚帝手中暂且停下,抬起头来看他。
宁澄焕道:“南衙一营,有个叫江不倦的骁卫,好似一直在暗中买卖官职。”
楚帝当然知道这个名字,但他避重就轻道:“有人参他?朕怎么不知道?若是实在要紧,政事堂怎么没说?”
宁澄焕见他有意攀扯到政事堂,赶紧将话头绕回来,“此人曾是镇北王的旧部,朔北战事一直吃紧,因而……没人敢说。”
楚帝轻飘飘道:“此事若是属实,那就更应该拿出来明说。”
宁澄焕道是,“晚些时候,臣就让人去详查。”
炉子上的水已经沸腾着翻滚起了白雾,楚帝拿出一罐新茶倒上,“胤东今年上供的大红袍,尝尝。”
“是。”宁澄焕端起茶盏轻轻一嗅,赞道:“不愧是上供的御茶。”
楚帝泛着笑看他,“宁卿试试这茶,若是喜欢,这一罐就给你了。”
宁澄焕低头才堪堪细啜着润了润唇齿,外边忽然来声:“圣上,皇后殿下求见。”
两人同时一顿,随即都朝殿门处看了过去。
楚帝浮于面上的笑敛下去些许,淡淡道:“朕与宁卿有事相谈。”
话音才落,宁皇后便直接闯了进来,她来得慌张,连头上的流苏步摇都在随之晃动。
宁澄焕赶紧放下手中的茶盏,行礼道:“臣见过皇后殿下。”
楚帝脸上一黑,对她道:“皇后什么时候也这般不知礼数了?”
宁皇后见宁澄焕无事,那颗悬着的心才轰然落下,立刻请罪,“臣妾失礼了。”
楚帝道:“皇后这么急匆匆地来,有什么事吗?”
宁皇后道:“臣妾昨夜做了个不大好的梦,醒来之后一直心绪不宁,就想来看看圣上好不好。”
楚帝不咸不淡道:“如你所见,朕好得很。”
“殿下多虑了,臣一直在这里陪着圣上。”宁澄焕也道,“圣上方才还赏了臣一罐今年的新茶。”
宁皇后瞥见茶案上还散着热气的两盏茶,心里仍然不大放心,遂对楚帝道:“有些话,臣妾想单独对圣上说,可否请圣上让大哥先出去?”
她今日之举有些反常,楚帝想了想,对宁澄焕道:“宁卿先去偏殿里等着吧。”
宁澄焕说了声“是”,离开之前无意与宁皇后对视了一眼目光,宁皇后的瞳眸微动,对着殿外斜了一眼。
他当即便明白了什么,出去之后并未前往偏殿静候,反而大步踏离了海晏殿,之后便沿着宫道越来越远地跑开。
谷怀璧带着一队人已经将海晏殿巡了好几圈,此刻见着宁澄焕火急火燎地往这边小跑,忙迎了上去,“宁相!”
“快……”宁澄焕如见曙光,扶着他的手臂喘息着说道,“时候到了,赶、赶紧去东宫……”
他的话还没说完整,鼻腔里忽地一热,一滴鲜红的血就这么直直地滴落到了他的脚边。
谷怀璧赶紧吩咐人去东宫传话,一面搀着宁澄焕问:“宁相,您怎么样?臣送您去御医院。”
“你不能走。”宁澄焕按住他,在尚且清醒之际筹谋道,“让旁人送我去就好。你……你留在这里,太子马上就来了。”
“好。”谷怀璧遂点了两个信得过的下属送他离开,宁澄焕一路走,鼻中血流不止,连嗓子口都带上了一阵铁锈腥味。
那盏茶。
宁澄焕回想适才在海晏殿的惊心动魄,后怕而又庆幸宁皇后的敏锐。
他的腹腔里逐渐有了火烧一般的灼热感,那盏大红袍只是抿了一口,宁澄焕此时根本不敢想象若是饮完全部会是怎样的肚穿肠断。
“宁相!”一名羽林卫见他越走越慢,干脆将他背了起来,“您忍着点,马上就到御医院了。”
“嗯……”宁澄焕大口呼着气,他掐着自己手背上的皮肉,在疼痛的刺激下迫使自己清醒着看清一切。
成败皆系在此,他现在还不能倒下。
帝后二人一坐一立对峙在殿内,相看无言。楚帝静待片许,道:“想说什么就直接说吧,绕弯子的话就不必了。”
宁澄焕已经离开,宁皇后没了后顾之忧,底气都上来了许多,道:“这些年,除了每月两日推托不了的礼制,圣上只怕连臣妾的消息都不想听到。”
楚帝不耐烦道:“朕说了,不要绕弯子。”
宁皇后道:“臣妾没有绕弯子,今天来这里,也没有任何目的。”
楚帝问:“那你想说什么?”
宁皇后道:“圣上能叫一声臣妾的闺名吗?”
楚帝看着她,没有作声,宁皇后露出个苦笑,“圣上莫不是连臣妾的闺名都忘了?”
“姝静。”楚帝喊了这一声,忽然就被宁皇后抱住。
“我在宫里将近三十年了。”宁皇后伏在楚帝的肩上小声说着,“我知道我嫁的人不可能偏宠我一人,或许在姑母的施压下,他根本不会多看我一眼,可我还是怀着所有女子都有的期许想着,你或许不会那么无情。”
“皇后。”楚帝要推开她,可宁皇后抱得很紧,还在说着,“我尽心尽力做好一个皇后该尽的事情,善待你的所有孩子,还将阿珩和阿绩看作亲生的照养。可即便是这样,也换不来你的一句感谢。你对我永远都是那么淡漠,即便我将真心毫无保留地奉上,竟然也不及一个阉人的只言片语。”
宁皇后稍作停顿,含着恨意又道:“你以为你与谢昕之间的这点私情,我半分都不知道吗?我不光知道,我还知道他是谁。”
楚帝的双手捏紧了她的一对肩,森然道:“那你挺有胆识。”
宁皇后看着她,冷笑起来,“你藏着他,数十年如宝贝一样。我不说,那是因为我可怜你们。”
她说着还笑出了声来,“多可怜的一双鸳鸯,只能在这样见不得人的屋檐下苟活。而他,范霁,甚至连个男人都不是。”
“住口!”楚帝怒不可遏,一掌甩在她的脸上。
宁皇后好似并不觉痛,她看了一眼茶案旁的橘子,说道:“你还真是疼他疼得紧,半点风险也不舍得让他踏入。其实你若是不使这么一出,我还真的不会起疑。”
她的视线在茶案上流转,最后停留在那两盏已经冰冷的茶上。
楚帝背过身去,冷声道:“你若是闹完了,就回去。”
“圣上。”宁皇后看着他的背影,“我这一次不会任人摆布了。”
楚帝豁然如意识到了什么,越过她就要往殿门去,宁皇后忽而追来,从身后紧紧地搂住楚帝的腰身,不让他走。
“晚了。”宁皇后说道。
“你们做了什么?”楚帝寒着眼回看她。
宁皇后双肩颤动,突然疯鸷地放声大笑起来,“你猜啊,但就算是猜到了,也已经晚了。”
楚帝直接掐住了她的脖颈,“好啊,那就让你的兄弟、你的儿子看看,究竟是这皇位重要,还是你宁姝静重要。”
宁皇后丝毫不惧,甚至挑衅道:“那你杀了我。可一旦你杀了我,你就连威胁他们的筹码都没有了。我死不足惜,可我儿日后就是大楚天子,他会奉我为太后,我依然能入殓皇陵,受子孙叩拜,百世流芳。”
“你做梦!”楚帝一手推开她,宁皇后脚下不稳,踉跄着摔倒在地,被头上华丽的流苏打了一脸。
“不光如此,大楚将来的每一任天子,身上都会流有我宁姝静的血。”宁皇后扶着一旁的梁柱慢慢站起来,“所以圣上,停止你那无谓的挣扎,良机已失,你今日就是我的手下败将。或者,你不妨听听,外面是不是格外安静?”
楚帝脸色一白,当即就要去往殿外,宁皇后缩了缩眼瞳,紧追上去之时,毫不犹豫摘下头上的金钗,对准楚帝的侧颈用力刺下。
这一刻的时间好似徒然止住,楚帝额上冷汗骤起,眼中震然。
死亡的弯刀横架在颈侧,已经划破了那层浅薄的外皮。他忽然颤抖,身体也觉冷,仿佛与肉/身合为一体的魂魄正在快速地流失。
血从宁皇后的指缝间渗了出来,她眼中凛然又坚定,握住金钗的那只手更是稳稳地没有任何颤动。她看着这个侍奉了近乎三十年的人,心在这一刻彻底地死去。
短暂的瞬息好似过了亘古般那么长久,楚帝用尽身体的最后一丝力气将宁皇后推开,却再也抵不住颈侧的血窟喷洒着射出鲜红的浓稠液体。
金钗离体的刹那里,小小的窟窿被横划着带出了一道刎痕,顷刻间便是血流如注,眨眼的刹那里就浸染了楚帝的半边衣襟。他拿手捂紧了伤处,可这根本就是杯水车薪,源源不断的外泻鲜血正在扑灭他的一切求生光芒。
“来人……”楚帝竭力要喊,可是出口的声音细弱蚊蝇。身体里的力量正在飞速着逝去,他撑着气力去扒拉门后的栓子,可多次之后,依然连栓子的边都摸不着。他还有好多事情没有来得及做,秦佑被锁在宗正寺里,赵瑾隔断在宫外不知内情,还有谢昕……
谢昕。
他顺着殿门虚虚地滑下,眼睛瞠直了瞪着发髻凌乱的宁皇后,在弥留之刻竟然很是庆幸谢昕不在。
又或者说,他在一开始就做了这最坏的打算,只是天不站在他这边,在这最后的一局里,他还是棋差一着,满盘皆输。
阿霁,往后我不在,你一个人也能好好的吧?今日一大早就起了风,你有没有加一件衣裳?现在到了哪里,是不是已经临近邑京的大门了?
楚帝低咳两声,血水顺着他的衣袍淌在了坚硬的金砖上,渐渐地凝成一片枯涸的暗红。
我好想你啊。
秦祯眼前发黑,在朦胧的视线中看到了茶案边没有吃完的橘子,眼中倏然落下一行泪。
等不来的岁月静好,守不住的浮生流光。他承诺过的话成了空,阴阳横亘在虚无的岁月里,只留下这么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相知相伴的记忆回溯着越行越远,秦祯在意识离开前的最后一刹,动着嘴唇想要留下最后一声。
“……霁……”
邑京城外,谢昕策马终于抵达。他放慢马速眯眼看了看人来人往的城门,心脏处忽然起了一阵针扎般的剧烈痛意,好似要撕裂着他,将他活活扯成两半。
“小祯。”谢昕下意识就察觉不好,他忍着胸口的疼,脚上踢了踢马肚子,再无任何迟疑地往城内而去。
第143章暗流
秦潇自东宫赶来时, 谷怀璧已经听从指令将海晏殿隔绝在内。
“殿下。”谷怀璧将方才的事情大致说了一遍,秦潇心跳如擂鼓, 望着前方安静的海晏殿,畏手畏脚起来。
谷怀璧在旁等了片刻,将羽林军总指挥使的令牌给了秦潇,“殿下,只要有这个,整个北衙的人都能调动。”
秦潇看着这令牌,并没有接手,他对谷怀璧道:“此物你拿着。海晏殿如今已经被控制下来了,你现在带着它, 去将内宫四处封锁住,没有孤的允可,不许任何人进出。记着,别让外边的人看出异样。”
他吩咐完,大着胆子迈出了这去往海晏殿的第一步, 直剌剌地绕过照壁后, 停步在了大殿阶下。
院内阒静无声, 似乎一个人也没有。秦潇正心中觉异, 忽然见殿门一开,宁皇后迈过殿槛走了出来。
“母后?”秦潇愕然,忙走过去问道:“您怎么在这里?”
宁皇后让出身后的路, 秦潇顺着一看,整个人徒然呆滞在原地。
“潇儿。”宁皇后脸上没有血色,她回看了一眼殿内横躺在金砖血泊中的尸体, 声音平静无波,“这天下, 是你的了。”
意想之中的欣喜并没有如约而至,秦潇脚下虚晃两步,看到了宁皇后手上沾染的血斑。
“母后,”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宁皇后,声音竟然在抖,“您……您杀了父皇?”
“是啊。”宁姝静看着儿子,眼睛里只有暗沉。
秦潇还未从震撼中回过神来,他步履不稳地踏过了殿槛,看到自己的父亲侧卧在地上,脖颈间的血已经干凝,那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好似要将那个方向的什么东西生吞活剥,带入炼狱不得超生。
他只看了一眼就赶紧别开视线。
宁姝静道:“该做的,母后都替你做了。潇儿,母后不怕死,也不怕担着这弑君的良心谴责。后面的路,你自己走吧。”
冬日的风吹起了她凌乱的发丝,宁姝静昂起下颌平视前方,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里。秦潇独立于此,在吹了半晌的风之后,后知后觉地回悟过来。
属于他的纪元已经开始了。
内诸司的偏室内,屈十九来问霍可讨了一碗热茶,小心地试探,“干爹,咱们可得尽快拿个主意啊。”
霍可将茶碗盖上,揣着手靠在椅子里不语。
屈十九看他这个样子,愈发急得不得了,“干爹,您说句话,总好让儿子心里有个底啊。”
霍可问:“谢常侍还没回来?”
屈十九的头摇得像个拨浪鼓,道:“没呢,这次都有四五日了,之前虽然也会出宫,但最多不过两日就回了。”
“保太子。”霍可思忖了这么久,定下心来,“先以太子为上。”
赵瑾自回了公主府之后,便坐在廊下望着天际出神。
燕王在朝中毫无任何根脉可言,唯一的仰仗就是楚帝,若是要将巫蛊人偶的事情摆平,就得楚帝亲自出面。
秦惜珩已经看了她许久,这会慢慢地过来陪着坐下,说道:“总会有办法的。”
赵瑾道:“我们都知道最终一定会有个结果,可煎熬的恰恰是这中间的过程。阿珩,我从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这样害怕过。”
秦惜珩抱住她,只能用这种方式抚慰。赵瑾簇拥着怀中温热的身躯,心中胆气一起,说道:“燕王若是从轻处置,最多应该就是贬为庶民。等到来日回了梁州,我助他起兵就是。”
“别浑说。”秦惜珩轻轻一吻堵住赵瑾的嘴,“父皇还在宫中坐镇,咱们还不到那样山穷水尽的时候。”
“公主,宫中来人了。”凝香领着个内宦走近,那内宦行了个礼,对秦惜珩道:“公主,太子说皇后今日一早就觉得身子不爽,请公主进宫陪陪皇后。”
秦惜珩道:“知道了,你先回去复命,我换身衣裳便去。”
赵瑾随着她进屋,心中总觉得不踏实,道:“我与你同去吧,我去见见圣上。”
“先别。”秦惜珩并不赞同,“在五哥这件事上,你能做的才是真正地有限。先别急,等我的消息。”
赵瑾思量再三,也只能这样以静代动。她在公主府外目送着马车离开,返身便入府牵了马,直奔侯府而去。
邹烁在云霓堂坐等了半日也没等到有人回来,他正想着要不要去揽芳楼寻一寻沈盏,忽见外面进来了一个人。
他强撑着一颗心招待来客,开口就问:“您是要成衣还是……”
谢昕道:“我找吕汀。”
邹烁不认得这张面孔,摇头道:“他不在,您有什么要求,对我说也是一样的。”
谢昕喉间动了动,正要开口,邹烁便朝着门外一喊:“吕哥,你回来了!”
吕汀嗯声,在看清谢昕后愣了愣。
“说点事情。”谢昕自顾自地往后院走,吕汀赶紧跟上,进了屋子之后急问道:“主上,您这几日去哪里了?”
“先说重点。”谢昕对他的问题避而不答,问道:“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吕汀将秦佑的事情完整道来,谢昕越听脸越黑,问他:“怀玉呢?可有什么动作?还有,你们查出什么没有?”
“少主来过一次,吩咐属下几人去查燕王的事情,属下回来是打算让邹烁先去侯府给仇二带话的。”吕汀说完,又想起什么,道:“还有一件事,内宫的羽林军今日好似增派了巡防的人手。属下猜测,宫里多半出了什么变故。”
谢昕的眼瞳一震,手掌下意识地捂住了心口。
吕汀道:“具体出了什么变故,现在还没打探出来。属下正要去将这消息告诉少主,正好,主上您回来了,那就请主上先拿个主意吧。”
谢昕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认真地想了半晌后,对他道:“去给怀玉递个消息,让他不论用什么借口,一定要在今日离开邑京。”
吕汀道:“可是……少主若要离京,得给圣上请辞吧?这一来一去的,只怕没有那么快。”
谢昕道:“若是有非常军情,那自然来不及走这一道。这样吧,就说剑西来了军报,催着他抓紧回去。”
吕汀点头,又问:“主上,那您呢?现在回宫吗?”
“回的。”谢昕话不多说便往外去,吕汀跟走来大门处目送他离开,邹烁好奇问道:“吕哥,这人谁啊?找你做什么?”
吕汀看了他一眼,道:“这是主上的另一张脸。”
邹烁一时之间傻了,“啊?”
吕汀拍拍他的肩,“事情查清楚了,我先去告知少主,你继续守着,别乱跑。”
赵瑾听完吕汀所言,断然拒绝,“我不能走。”
楚帝在,才能让她赵瑾和身后的剑西安宁如初,单冲着这一点,赵瑾也要竭力护住皇权。更何况樊芜还在这里,秦惜珩又进了宫,她即便是要走,也是诸多挂念。
吕汀苦口再劝,“可宫里都有这样的异动了,只怕羽林军的掌控权已经不在圣上手中了。”
赵瑾道:“那我就更不能走了。”
吕汀急道:“可少主你现在无兵无权,留在邑京又能做什么呢?也帮不了圣上丝毫啊。”
赵瑾道:“倘若太子真要逼宫,还有南衙禁军可以一抗。”
吕汀道:“我还没来得及跟少主说。就在刚刚,那位江骁卫被人带走了。南衙之内,□□成的人都与他交情不浅,如今的南衙在太子眼中,就是镇北王的党羽所在,内外多的是眼睛在看着。少主,南衙现在去不得。”
赵瑾想着自己之前对秦潇的投诚,道:“他们不会对我怎样。”
吕汀拉住她,“怕就怕南衙禁军为求保命,不愿反抗太子。”
倘若这杆天秤真的倾向了秦潇这一侧,那么人心大去的事实不无可能,赵瑾被这么猛然地点醒,一时之间竟然再也想不出其他办法。
“少主还是赶紧回梁州吧。”吕汀催促道,“主上已经回来了,京中大事自有他来定夺,少主,你还是尽快走吧。”
赵瑾却在迟疑。
即便事情真的发展到了最差的那一步,凭着她之前的投诚,秦潇短时间之内并不会对她怎样。
“不。事情还未尘埃落定,说不定还有转机。”赵瑾拒绝之下又思及一种可能,“若是我能将圣上从宫中带出来……”
“少主!”吕汀再一次说道,“主上说了,这里有他看着,不需要你再做什么。”
赵瑾仍是重复那个字,“不。”
她飞快地想过了好几种可能,最后决定道:“我去见太子,只要拿住了太子,这场逼宫便毫无意义。”
吕汀并不知道她早已与秦潇达成过一致,连连摇头,“不可啊少主。太子只怕视你为眼中钉,又如何愿意见你,让你近身?”
赵瑾道:“能不能行,总要试过之后才能知晓。”
吕汀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少主,这道理你应该比属下更懂。”
赵瑾反问,“那你知不知道,知其不可而为之?”
吕汀无话可说,对她抱拳一下,“少主既然坚持,那属下也不多言了。告辞。”
他走之后,察柯褚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问道:“阿瑾,这人不是云霓堂的伙计吗?”
赵瑾没说话,察柯褚又问:“咱们来邑京这么久了,什么时候回梁州去?”
“快了吧。”赵瑾自己也确定不来,拍拍他的肩说:“你这两日就好好地在府里待着,别去外面乱晃。”
“出什么事了吗?”察柯褚追问。
“没出事。”赵瑾露出一贯的笑,“有我在,能出什么事?”
轿辇在宫道口落下,时隔多日,秦惜珩再来凤正宫时,那股怀藏于心的怨已经淡去了很多。
她心中能够容纳的地方很小,这些人不值得她记挂,想得太多反而是徒增烦恼。
秦惜珩调整好情绪,入内后装作关切的模样问道:“母后怎么了?我听太子哥哥说,您今日一早就觉得身子不爽?”
到底也是亲手养大的姑娘,宁皇后即便心里不快,但对她也没那么快狠下心来,淡淡道:“来了年纪,睡不大着而已。”
秦惜珩问:“是不是因为菊宴的事累着了?”
宁皇后凉声道:“我当你不会开口来问,阿瑜都知道替我分担些许,你倒好,不管不问的,我这些年竟是白疼你了。”
秦惜珩便撒娇似的挽了她的胳膊,笑着道歉,“我哪儿能想到母后还亲力亲为呢?母后不妨与我说说,我今日就替母后分担一二。”
宁皇后便让人拿了一应的礼单和采办的账簿来,道:“你既然有心,就替我再看一看。”
秦惜珩随意看完了礼单,“咦”了一声,“母后,还有鞑合公主?”
这正好是个可以间接打探消息的机会,秦惜珩便道:“说起来,鞑合公主与五哥原定的婚期就是今日呢,现在五哥出了这样的事,婚期也搁置了。母后,可曾派人去与鞑合公主解释?”
宁皇后道:“自然是去了的。听说这公主不是什么善茬,当场就甩脸子将人关在了外边,最后还是鞑合世子出面调解的。”
秦惜珩趁机问:“父皇可说要如何处置五哥?”
宁皇后道:“你父皇的心思难猜如登天,我又如何知道。”
秦惜珩又问:“那现在怎么办?要另找哪位哥哥来娶这位公主?”
宁皇后道:“阿绩还没有正妃,我想着他倒是极好。”
秦惜珩道:“四哥只怕不会愿意。”
“愿意不愿意,等成婚之后就不一样了。”宁皇后看着她,故意道:“你当初不也吵着闹着不愿意出降赵瑾的?”
秦惜珩心上一紧,勉强笑道:“好端端的,母后又拿我打趣。”
她赶紧低了头继续去看采办的内容,宁皇后又瞧了她一会儿,道:“你先看吧,我觉得有些乏,再去歇一会。”
秦惜珩福身行礼,在宁皇后走后也起身离开。然而在她心定意绝地要往海晏殿的方向去时,秦照瑜就这么出现在了凤正宫的墙角下,笑意昂昂地问道:“阿珩,哪儿去?”
第144章千钧
北疆一线风雪冽冽, 程新忌在得知程新禾失踪的那一刻,便马不停蹄地赶来了朔方。
整个大营死气沉沉一片, 聂传前一夜寻人无果,只能暂接大梁挑下主帅一职,勉强稳住一干人心。
“我大哥真的不在雪莲谷?”程新忌一来便拉住聂传询问,“你们真的都找遍了?”
聂传道:“我让人扩充了范围继续在找,阿忌,你先别着急。”
程新忌如何能够不急,又问:“我大嫂知道吗?”
聂传道:“还不曾告与王妃知晓。”
程新忌松了口气,道:“先别告诉我大嫂。这样吧,我也一起去找。”
聂传拉住他, “你就别去了,好生在营里等吧。”
程新忌心神不宁地坐了半刻钟,还是掀了帐帘出去,跨上马背对聂传喊道:“我去一趟宁远!”
风与雪扑簌着打来,程新忌随手抹干净眼睫上的冰渣, 朦胧地看到前方的雪帘里来了个骑兵。
“吁——”对方扯了一下缰绳, 隔着风雪试探着喊, “程二?”
程新忌认出这个声音, 迎过去一看,果然是郭浩。
他搓了搓手,问道:“郭哥, 你怎么来了?”
郭浩拉住他的缰绳往回走,说道:“可算是让我赶上了。阿忌,走, 随我先去一趟王府。”
程新忌策马跟在一旁,问道:“回王府干什么?”
郭浩道:“王爷出事了。钱一闻说他与燕王暗中勾结意图谋反, 现在把人扣在宁远大营里谁也不让见,说要等圣上发话才……”
“他胡说!”程新忌不等郭浩说完就道,“我大哥光明磊落,何时有这种小人行迹了?”
“你先听我说完。”郭浩拽紧了他的缰绳不让他乱动,又道,“这件事怕是有人冲着王爷来的,我着急过来,就是要拦住你。事情现在不能放在明面上说,否则朔方会军心不稳。咱们现在先去王府,至少要保证王妃和世子无恙。”
程新忌问:“那我大哥那边呢?”
郭浩道:“钱一闻不让任何人见王爷,你去了也没用,反而会自投罗网。阿忌啊,现在不是逞义气的时候,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今之计,是能避则避,先等圣上的明旨。我是趁着他们不注意偷偷出来的,咱们走快些,先去王府再说。”
凤正宫。
秦照瑜乍然而来,有些出乎秦惜珩的预料。
她道:“咱们姐妹两个自打出降后,就好久没在宫里聚过了。你也难得进宫一趟,这是要去哪里?”
秦惜珩道:“母后觉困,刚刚歇下了,我闲来无事,出去走走。”
“一道走走吗?”秦照瑜道,“敏儿睡了,左右我也是无事。”
“好。”秦惜珩拒绝不来,干脆答应,问她道:“阿姊觉不觉得,宫里今日太静了些?”
“有吗?”秦照瑜笑了笑,“宫里不是一向如此吗?是你许久不进宫,反倒不习惯了吧。”
“或许是吧。”秦惜珩说完这句就没再开口,姐妹俩沿着种满了秋菊的幽径走了一路,秦照瑜忽说,“这宫里的日子真难捱啊,一眼望去就能看到头,却又不知道何时才真正是个头。连我都这般觉得,就更别提杨阿娘那样的妃嫔们了。大哥走后,杨阿娘将自己锁闭在宫门内谁也不见,我去过几次,次次都是闭门羹。”
“阿姊如今有敏儿了,往后会好很多的。”秦惜珩想了想,又说,“阿姊若是愿意,还能改降他人。”
“父不疼,母不爱。”秦照瑜自嘲一声,看着秦惜珩道,“我比不得你,自小就是恩宠在身。”
秦惜珩知道她守寡的日子不好过,并未因这句话而恼怒,劝道:“阿姊,若是连你自己都轻看了自己,又何论旁人?你也是公主,这样妄自菲薄做什么?”
“不是我妄自菲薄,而是我现在是真的看懂了。孤芳自傲只会一败涂地,只有顺势而为才能永立不倒。”秦照瑜笑了笑,眼中带着一阵若有若无的得意,“我还能为敏儿争取更多。”
“公主!”有个宫人小跑着过来,见了秦照瑜便道,“小县主醒了,一直哭闹不休,公主快去看看吧。”
秦照瑜快步便走,秦惜珩出神地在原地站了片许,恍然明白了什么。
她转而便朝最初既定的方向跑去,但还不及海晏殿的范围,便被巡守的羽林军拦了下来。
“公主,圣上有旨,今日清修一日,不许任何人靠近打扰。”
秦惜珩问:“若是清修,为何不在朝阳宫,反而是在海晏殿?”
这羽林卫道:“个中缘由卑职并不清楚,总之,卑职也只是奉命办事,还请公主回去吧,改日再来也是行的。”
秦惜珩心知自己硬闯不了,这一趟铩羽而归。凤正宫内外仍是静谧一片,宫人们连走路都不敢发出任何声音。秦惜珩心中已经猜着了八九分,招手叫来凝香,道:“传个话给怀玉,让她去朔方请程新禾,一定要快。”
“此刻怕是不能了。”凝香左右看看,压着声音道,“婢子方才出去了片刻,听说圣上召了侯爷进宫。”
“什么?”秦惜珩心道不好,确认着又问:“你真的听清楚了?”
凝香道:“真听清楚了,的的确确说的就是咱们侯爷。算算时间,侯爷此刻该进宫门了。”
秦惜珩定定心,递了自己的令牌给她,“你找个脸生一点的,让他拿着我的宫牌赶紧过去,一定要拦下怀玉,千万不能让她见到父皇!”
凝香不知道她为何突然这么着急,但主子的话不敢违背,她连说了几声“是”,揣紧了令牌转身就走。
黄昏的夕照斜斜地洒在宫道上,赵瑾入宫门时,隔着马车的车帘听到外面的羽林卫问话,“什么人?”
代为传旨的屈十九说道:“圣上有旨,让梁渊侯入宫见驾。”
赵瑾便将车帘一掀,顺带也拿出了腰牌,对那羽林卫道:“是我,赵怀玉。”
羽林卫朝车厢内部又打量了一圈,才对赵瑾道:“烦请赵侯下车,例行搜查。”
赵瑾平日里进宫,最多出示一下腰牌即可,从未像现在这般搜查马车,她心里不免觉疑,但谨慎为上,并没有多问。
羽林卫的这一次搜查格外细致,甚至连马车底部都看了个遍。屈十九怕她不耐烦,忙解释道:“侯爷莫怪,这是上边新制定的规矩,不论是谁,都要仔细搜查。”
赵瑾懒懒地摆了个笑脸,任凭他们随便查,自己往宫墙上一靠,枕着手臂望向西侧的落日。
也不知秦惜珩那边怎样了。她暗暗地想,听到屈十九叫她,“侯爷,可以了。”
赵瑾慢慢过来,却说:“不坐马车了,屈公公,带路吧,我想走过去。”
屈十九愣了愣,看了马车一眼后说道:“可圣上还等着侯爷。”
赵瑾道:“我都不急,你急什么?放心,若是圣上要怪罪什么,我替你担了。”
屈十九眼中明显闪过一丝慌张,赵瑾将这些收归眼底,心中愈发断定其中有鬼。
“走吧。”她越过屈十九,大大方方往内宫走去。
朔方的街巷遍布成林,程新忌和郭浩顶着风雪,在看到镇北王府的大门时,同时松了一口气。
镇北王妃林佳音正忙着一套针线活,突然听到下人来说程新忌回来了,放下手中的活就去前厅。
“大嫂!”程新忌扑赶过去,问道:“小攸呢?”
林佳音道:“在书房写字呢,怎么了?怎么突然回来了?”
郭浩道:“王妃,烦请带着世子赶紧收拾行李,咱们路上再说。”
林佳音脸上的笑容戛然僵住,问道:“是不是新禾出事了?”
“大嫂,咱们路上说,我先去叫小攸。”程新忌说完就往书房去,林佳音是下也不敢耽搁,她强迫自己将种种猜测都压下,可手中的包袱才收拾一半,便听到了下人匆忙赶来的脚步声。
“王妃。”下人慌不迭地叫着她,“外面……外面来了好些人,说要请王妃和世子去宁远。”
“将门闭好,不论外面如何叫喊,都不要理会。”林佳音冷静地吩咐着,手上动作加快,胡乱地将包袱系好了结。
“娘!”程攸不过七岁,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跟着程新忌来到父母所居的主院里,道:“娘,外面好像有很多喊门的人,他们是谁?是来找爹的吗?”
林佳音顾不上解释,将手中的包袱塞给程新忌,对他道:“快,赶紧带着小攸走。”
程新忌问:“大嫂你呢?”
郭浩也道:“王妃,咱们得一起走。”
身处这里仍然能听到外面传来的叫门声,林佳音不做理会,带着他们来到一处暗门,按下机关之后说道:“来不及了,你们先走。”
“不行!”程新忌要拉着她一起走,林佳音摇头,掰开了他的手,“必须要有个人留下来主事,这里没有人比我更合适了。我留在这里,还能给你们争取更长的时间。阿忌,不能再耽搁了,赶紧带着小攸走。”
她将三人往暗门里推去,程攸喊道:“娘!”
程新忌固执地扒在暗门上不动,“大嫂,我们可以一起走。”
“我不走。”林佳音语声决绝,她抬脚,直接踹在程新忌的胸口,将他彻底踢入暗门之内,果决地再次按住了机关。
“王妃——”
郭浩的声音被合闭的暗门掩在了里侧,林佳音此时才抹了把早已控制不住的泪,转身便走进了外面的暮色天光里。
黄昏在即,赵瑾沿着宫道一路走,一路注意左右的动向。屈十九亦步亦趋地跟着,谄笑道:“侯爷,冬日里的天暗得快,若是这般走去,少说还得小半个时辰,要不,臣还是去替侯爷将马车牵来?”
他才说完,拐角处忽然冒出个端着盆景的内臣,正好撞在赵瑾身上。
不等赵瑾发声,屈十九就开口了,“你是哪个宫的?长眼睛了吗?竟敢冲撞侯爷!”
内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抓着赵瑾的袍子拉扯着求道:“侯爷饶命,侯爷饶命啊!”
赵瑾本想说算了,面圣要紧,可有根手指不断在她脚踝上方的小腿处画着什么。
内臣趁着抓她袍子的工夫,偷偷地隔着裤子的布料在她腿上写字。反复多次后,赵瑾背心里冷汗一冒,认了出来。
逃。
她低着头不动,内臣还在磕头求饶,屈十九不耐烦了,一脚踢在内臣的肩上,骂道:“滚边处去!”
赵瑾在这一刻的思绪转得很快,她一抬手,指了指自己胸口这块沾染了泥土污渍的地方,对屈十九道:“这还得面圣呢,衣裳就弄脏了。”
她不知道这内臣是谁的人,但是直觉里她相信此人是友非敌,于是朝他说道:“你是哪个宫里的?弄污了我这身衣裳倒是其次,如今耽误了我去面圣,你的主子怕是也担当不起吧?”
内臣伏在地上说:“小……小臣是千芳馆的,做些洒扫活计,方才,上头的主管说,让小臣将这盆玉竹送去蘅筵宫。小臣是一时心急才冲撞到了侯爷,望侯爷恕罪!侯爷恕罪!”
屈十九似是知道有这么一回事,道:“这都一天了,还没整完?”
内臣道:“实在是要搬的盆栽太多,做事的人又少,所以……”
玉竹,蘅筵宫。
赵瑾一听就懂了,她面色平静,不动声色地对屈十九道:“总不好用这一身去面圣,司衣局离这里也不远,这样吧,屈公公先行一步,我去司衣局换身衣裳就去面圣。”
屈十九怎敢让她单独一人,立刻道:“还是让臣随侯爷同去吧。”
“嗯,也好。天要黑了,省得我摸不着路,你在前面走吧。”赵瑾不便拒绝,唯恐让屈十九看出了端倪。她趁着屈十九转身的空档快速瞥了一眼跪着的内臣,只见他的袖口里露出一面铜色令牌,上面隐约写了“仪安”二字。
赵瑾对他微一颔首,马上跟着屈十九走去。
秦惜珩在宫里算是一朵霸王花,谁见了她都得绕道而行,可却偏偏派了个脸生的过来,还刻意打着哑谜传话。
这宫里能压得住秦惜珩,又让她有所忌惮不敢动作的没几个人,她定然是听到了什么风声,却不敢声张,亦或是说,她根本就没有办法阻止。
可秦惜珩既然知道她进宫是要面圣,又何必差人来让她回去,这不是公然与自己的爹过不去吗?任凭仪安公主再如何受宠,也不该有这样的举动,除非这是秦惜珩故意为之,不让她去见楚帝。
赵瑾想到这里愣了愣,又记起内臣反复写的那个“逃”,心中豁然明朗。
楚帝今夜的口谕来得突然,方才入宫门时的搜查也是与往日不同,赵瑾本来就心存疑惑,现在加上秦惜珩的这一通点拨,她已经完全能够猜出今夜的全貌。是下,赵瑾慢下了脚步,漠然地喊了一声前面的人,“屈公公。”
黄昏的最后一缕光芒在西边沉下,宫道上的宫灯已经亮起,赵瑾背光站在这里,半侧脸也匿在阴影之中,面色阴晴可怖,屈十九猛然回身,像是看到了阎罗无常,当即吓得心中一颤。
“侯、侯爷,何事?”他咽了一口唾沫,勉强笑道。
赵瑾眸露鸷色,压低了声腔道:“圣上,真的是一直在等着我?”
屈十九脸上的笑僵了僵,很快就说:“那是自然,侯爷还是……”
赵瑾动作更快,一掌下去直接将他劈晕。
“侯爷!”方才的内臣追了上来,这时才敢直说,“侯爷赶紧走!”
赵瑾问他:“公主还说什么了?”
内臣道:“凝香姑娘传公主的话,叫侯爷迅速离开邑京,赶紧去朔方请程新禾。”
赵瑾迟迟不敢定下心中的猜测,不死心地问道:“圣上怎么了?”
“小臣不知,只清楚这一趟是来找侯爷传话的。”他将袖子里的令牌塞给赵瑾,道:“公主说了,侯爷拿着这个,应该无人敢拦。没有时间了,侯爷,赶紧走吧。”
第145章奔赴
秦潇坐守在海晏殿的偏室里, 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赵瑾怎么还没来?”
外出打探的人此时回来了, 战战兢兢说道:“殿下,赵侯跑了。”
“什么?”秦潇先是一怔,旋即勃然大怒,“不是说已经入了宫门?他如何跑的?”
这人跪下,瑟瑟作抖不敢抬头,说道:“是……是仪安公主的宫牌,他拿着公主的宫牌百般巧言,趁着我们的人不备,打伤之后就跑了。”
秦潇将手边的茶盏狠狠地摔出去, 大骂:“混账!”
谷怀璧就守在殿外,他听到这声咆哮后顶着风险进来,主动请命道:“殿下,让臣去吧。臣一定替殿下拿下赵瑾。”
“先封锁城门。”秦潇脸色铁青,“孤倒是要看看, 他还能插上翅膀飞天不成。”
赵瑾在羽林卫手中走了个圈, 终于摆脱了身后的穷追不舍。她躲到一处墙角, 靠在墙上喘息几阵, 心中忽然茫然不知去处。
形势已经彻底地倒向了太子一系,即便此时再去朔方请程新禾援手,真的还能补救吗?
她迅速地在心中掂量轻重, 头也不回地先往侯府赶去。
今夜的逃出生天等同于彻底与秦潇撕破脸皮,她若是独自离开,那么留京为质的樊芜就会成为她最大的牵挂, 而秦潇势必不会放过这个威胁她的机会。
往日里灯火通明的大街在今夜全都变换了模样,目所能及之处尽是黑黢黢的一片, 唯有街边的店铺屋舍里透出几道光,给这暗沉沉的街道添上了几分并不显眼的色彩。
赵瑾竭尽全力往侯府跑去,耳边的风呼啸着远离,隐隐之中夹杂了零碎混乱的马蹄声。
火把的光芒猝然出现在前方,赵瑾以手掩目眯了眯眼,脚下迅速转变了方向,往距离最近的一处城门逃去。
她赌秦潇还要拿樊芜为饵,不会轻易动手,因此为今之计,是保得自己有一处安生之地。
身后的马蹄声渐渐逼近,双腿难敌四蹄,身后有个声音在这时而起,冲她喊道:“赵瑾,城门已闭,今夜你无路可逃!”
百步之外就是朱雀门,赵瑾跑在这宽敞的朱雀大街上,心头升起一股无法扭转的绝望。
真的要止步于此了吗?
她想到吕汀在白日里的反复劝说,第一次觉得自己竟然如此愚蠢。临危关头,她的力量微若蜉蝣,她连自保都做不到,又何谈护佑家人,捍卫剑西。
“阿瑾!”街巷里忽然传来察柯褚洪亮的喊声,随之而来的还有卲广等一干护卫。
“腾格里保佑,我们跑遍了半座城,可算是找到你了。”察柯褚伸手,拉着赵瑾一跃而上,稳稳地坐在了他的身后。
赵瑾问:“你们怎么来了?我娘呢?府上现在怎么样了?”
察柯褚道:“阿妈让我们来找你……”
他还没说完,剩下的话就被接踵而来的马蹄声淹没了。
路已经走到了尽头,朱雀门紧闭着,前方是一条死路。赵瑾从马背上一跃而下,拔出了察柯褚的刀,孤身而立静静地看着眼前身骑高马逐步接近他们的人。
护卫们见状,也纷纷从马上跳下,错杂不一地拔出了随身而携的刀具。
谷怀璧看了一眼正前方的朱雀门,嘴角上扬着讽笑,“赵侯,你不是很有能耐吗?”
赵瑾一扫前方,今夜将她逼至此处的,竟然还有南衙的几张熟悉面孔。
“哈哈……”赵瑾绝望之际忍不住笑了起来,“谷怀璧,围捕我赵怀玉一个人,还需要耗费这么大的阵仗,是该说我太有面子,还是该说你能力不足?”
谷怀璧的笑就此一凝,道:“死到临头了,赵侯还有说笑的本事,这份心胸,着实不是常人能够做到的。”
察柯褚指着他破口大骂,“你他娘的才死到临头!敢这么对着爷爷说话,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是个什么东西!怎么着,当狗似的替人办着差事,给你一口屎你还真把自己当爷了?”
谷怀璧回说:“蛮荒竖子,你猖狂不到明日!”
火把的光芒震天,几乎要将邑京化作一座不夜城。赵瑾敛了笑,正色起来,“太子有没有想过,西境防线一旦溃败,剑西三州将是何种境地?”
谷怀璧道:“对不住,剑西可不是我的地盘,赵侯要说这话,不如直接与太子面谈。怎么,这些话在你投诚于太子的时候,没有讲过吗?不过赵侯,太子对你,当真是仁慈,方才我出来的时候,他还吩咐说,要留你四肢完整,抓个活口。”
赵瑾冷笑,“那我还真是谢谢他的天恩了。”
“来人!”谷怀璧手上一扬,对身后的下属道,“去,请侯爷入宫。”
“住手——”
东侧的巷道中忽地传来数十道急促的马蹄声,秦惜珩一马当先,高高地扬起手中的黄帛,“圣上圣旨!”
她的突然出现令谷怀璧措手不及,赵瑾也跟着投去目光,诧异地喊:“阿珩?”
秦惜珩怕风声太大引起秦潇和宁皇后的注意,特地换了宫人的衣裳避开耳目,又专程走暗巷小路过来,总算不是太迟。她勒了缰绳下马,径直跑到赵瑾身边,高举手中之物,“父皇圣旨,命梁渊侯出京,即刻返回梁州。”
谷怀璧自然不信,抱着双臂看她,“公主,假传圣旨可是死罪。”
秦惜珩在背后牵紧了赵瑾的手,用自己的身体作盾替赵瑾挡着。她面不改色,端着肃容道:“我不需要你提醒。”
谷怀璧道:“既然如此,还请公主不要阻挠。”
秦惜珩端立不动,对他仍抱有一丝希望,“今夜的事情与你没有关系,你没必要逞这个头,太子那边,自有我去说,你把这些人退回去,咱们相安无事。”
“没有关系?公主是不是太天真了?”谷怀璧居高临下看着她,“臣有调兵令牌在手,今夜暂做羽林军的总指挥使,自然要效忠皇命。臣今夜奉太子之命拿人,如何就没有关系了?”
“羽林军直接受命于天子,父皇端居宫中,给你下的旨呢?拿出来让我看看。”秦惜珩手一伸,问他讨要。
“圣上早就殡……”谷怀璧被她激得险些说漏嘴,此时快速住口,余光扫完四周后,警惕起来。
差点就着了她的道。
秦惜珩早就知道了内情,她淡淡一笑,“怀玉是要接我回公主府的,倒是谷千骑你,没有天子令却随意调兵,你想干什么?你要造反吗?”
谷怀璧的背心里骤然起了一层冷汗,正要开口理论,秦惜珩又道:“还说是奉什么太子之命,你嫌命长不要紧,但别随便拖储君下水,太子不是你用来公报私仇的挡箭牌。”
“那个,谷千骑……”距离谷怀璧最近的陈参开了口,当着一干人问道:“究竟是……是怎么回事?你叫人来南衙传话时,不是说赵侯拒不入宫,圣上下旨捉拿吗?怎么又与太子扯上关系了?”
“闭嘴!”谷怀璧怒骂一声。
楚帝驾崩的消息还紧锁在宫内,南衙之中无人知晓真相。他本以为赵瑾身边最多不过三两个护卫,定然是极好拿捏,却不想接了个大麻烦。
秦惜珩道:“说话啊,怎么不说了?”
谷怀璧一时不知该如何辩言,沉默地看着她。
三言两语就颠倒了事实,还强行给他扣了一顶造反的帽子,好个一贯不理闲杂的仪安公主,从前倒是小瞧了她。
但是在这一刻,谷怀璧心中开始了犹豫。
弑君的罪名没能顺利地安在赵瑾头上,今夜的围捕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若是放了赵瑾离开,太子那边就没法交代,他定然连命都保不住。但若是强行拿人,又要面对秦惜珩的阻拦,他实在是不知道这位公主还能说出什么石破天惊的话来。
可若是与赵瑾一同离开邑京……
谷怀璧念头方起,余光便不动声色地朝羽林军缝隙中的一角看了去,他心中矛盾至极,用力捏紧了手中的缰绳。
赵瑾今夜一旦离开,剑西与大楚便是彻底决裂,到时候兵刃相见,剑西获胜的几率有多少?梁州守备军中人才济济,他若是跟随赵瑾而去,那么出人头地的几率又有多少?
这是一场赌博,一切都是未知。
座下的马不耐烦地喷了喷鼻子,左右羽林军的马也接连不一地踢着蹄子低鸣几声。火把燃烧着,几乎要将这湿寒的夜都烤焦。
谷怀璧闭眼又睁眼,他赌不起。
定定心,他偏头看了一眼方才注视过的羽林军角落,对赵瑾道:“侯爷,你走了倒是无事,但你看看这是谁?”
樊芜被束着双手堵着嘴,让人拖着带来了最前侧,她的颈边横着一把刀,可她毫无畏惧,在挣脱了口中的堵塞后对赵瑾厉声道:“瑾儿,赵家没有孬种,娘生是赵家的人,死是赵家的鬼。生死不过是眨眼的事情,你莫要因小失大!”
“谷怀璧!”赵瑾眼中迸出带血的红,这一刻恨不得撕了他,“放开我娘!”
“容易,”谷怀璧见她果然被威胁住,嘴角扬起胜利者的蔑视讽笑,“只消侯爷放下刀,再上前两步,随我入宫去见太子。”
赵瑾咬牙切齿:“谷怀璧,你不要欺人太甚。”
谷怀璧道:“吃皇粮的人,自然是奉旨行事,侯爷是想抗旨吗?可不要让我难做啊。”
秦惜珩用整个身体挡着赵瑾,冷声道:“谷怀璧,你当我是死人吗?你今日若不说个明白,就别想带走我的人。”
“臣今日办的是公事,公主若是执意阻拦,那臣就只好……”谷怀璧抬起两指,招呼着后边的羽林卫,“公主千金之躯,你们可得照料好了。”
“是!”羽林军们上前一步,赵瑾立刻将秦惜珩扯到了身后,握住刀柄小步后退。
混乱之中,有多余的车马声适时而出,高喊一声:“慢着——”
左右羽林军齐齐停止了动作,纷纷朝声源转去。
车辙声夹杂着蹄音从那方传来,不多时就进入了众人的视线。
秦惜珩唯恐来者是敌非友,紧张地牵紧了赵瑾的手,不许她离开自己半步。
“别怕。”赵瑾拍拍她的背,反倒比她更为镇定。
马车逐渐靠近,赵瑾在火把的颜色中看到了车檐下垂挂着的龙形结,心神一动,低头看了秦惜珩一眼。
是皇家的马车。
秦惜珩亦认了出来,重新站在前方为赵瑾做盾,越发将她护得紧,提着十二分的警惕预备应事。
车夫在一众人屏息的沉寂中勒了马,撩开帘子低声道:“王妃。”
骤然愣住的不止赵瑾和秦惜珩,就连谷怀璧也稍稍吃惊,不知这位久居佛前的贵人怎么突然出现在此。
英王妃缓缓下地,她今夜的衣着依然素净简单,绾得整齐的发间不缀任何珠钗,只有一朵洁白的茉莉。
上次在酒楼分开后,赵瑾就再没有见过她,只是时不时地能从秦惜珩手中收到些糕点。
秦惜珩分不清她的来意,试探一喊:“二姨?”
英王妃对她二人淡淡一笑,随即转向谷怀璧,硬声道:“放开敦华夫人。”
赵瑾略微惊讶,立刻看向樊芜,满眼询问。后者明显也是一阵错愕,母女二人在半空中交换了目光,暂且不动。
“王妃,这……”谷怀璧深感不妙,当即用笑容来劝离她,“不知英王……”
“今夜之事,无关英王。”英王妃打断他,“放人。”
谷怀璧道:“王妃久在佛前,怕是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梁渊侯……”
不等他把话说完,英王妃突然从袖中变出一把匕首,对着谷怀璧道:“你放还是不放?”
小小一把匕首,谷怀璧倒不怕被伤着,况且英王妃只是一个妇人,也翻不起什么浪。他面露嗤笑,正要说话,何料英王妃将匕首的方向一转,竟然对准了自己。
卲广最先开口而喊:“王妃!”
众人始料不及,谷怀璧更是慌着下了马,“王妃,您这是做什么?”
英王正妃的身份倒是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她还是宁相和宁皇后的亲妹妹,正正经经的宁家人。
谷怀璧担不起这个责任。
秦惜珩被她的举动惊住,“二姨您做什么!”
英王妃从容不迫地退却几步,声音平静地对谷怀璧道:“我说,放了敦华夫人。”
赵瑾手中捏满了汗,不知第几次朝英王妃投去目光。
她今夜是来解围的。
赵瑾对英王妃恭敬一揖,“王妃今夜的恩情,怀玉没齿难忘。但是我赵怀玉不愿欠下人情,王妃赶紧走吧。”
“错了。”英王妃看了过来,对她莞尔道,“不是人情,这是一个做娘的天生而来的护雏本性。怀玉不怕,娘不会让任何人害你。”
她说完,又用刃口压着自己的颈脉,冷声对谷怀璧道:“我今日既然来了,就没想活着回去。这是宁家欠的血债,既然没有人还,那就让我一个人来还,否则等我下去了,也是无颜见他。”
“王……”赵瑾刚一开口,就被樊芜的声音盖了过去,“你算哪家人,你何来的面子在我们母子面前道说!”
英王妃脸色一白。
樊芜一改往日温柔娴静的模样,像个泼妇一般大声呵斥,“赵家不需要你的怜悯,你们宁氏没一个好东西!你别想在我儿面前博什么好名声,你给我走!走——”
赵瑾听出了母亲的激将言辞,但她身为晚辈,只能好言相劝:“王妃,前事已矣,怀玉相信,家父没有怨过您。今夜的矛头只是我一个人,王妃请勿涉步其中。”
英王妃道:“好孩子,你不用劝了,我独活二十年,每一日都是行尸走肉。他们背着我干了那些事情,以为我不知情,还算计着我,连一根头发丝都不愿意放过。我向灵浚赔罪,是我先失诺于他,又害他英年而亡。今夜于我而言,已经没有第二条路了,你不要回头,赶紧走吧。”
她说完,用余光瞥了一眼紧闭的朱雀门,对谷怀璧道:“把门打开。”
先是仪安公主,又是英王妃,谷怀璧没料到今夜的变数如此之多,他掏出令牌示给英王妃看,说道:“赵瑾涉嫌谋害圣上,臣奉太子之命前来捉拿,还请王妃不要阻挠。”
英王妃冷笑,“怀玉连内宫大门都不曾踏入,如何谋害圣上?分明是你在此蛊惑人心,颠倒黑白。”
谷怀璧道:“赵瑾买通内侍在圣上的药中投毒,今夜他又假意奉旨入宫,欲对圣上行不轨之事。万幸太子提前察觉,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若是不能将此乱臣贼子拿下,要如何对天下交代!”
“一派胡言!”秦惜珩抢先而说,“是我差人告诉怀玉不要进宫,你是不是想说这谋害天子之罪,我也该分一杯羹?”
“臣不敢!”谷怀璧道,“但臣劝公主一句,公主莫要被这贼人所骗,知人知面难知心呐!”
“凭你也敢说知人知面难知心?”秦惜珩怒言,“怀玉如何,我心知肚明,不需要你来指教。”
英王妃站在赵瑾一侧,再一次喊道:“谷千骑,把门打开。”
秦惜珩跟着道:“你把人撤了,一应后果都由我来承担,太子那边,我担了。”
谷怀璧应接不暇,今夜的三个女人都比他的品阶高,他一个也不敢动,却又不能让煮熟的鸭子就此飞了。
局面陷入了死局。
时间越久,赵瑾的处境就越发危险,秦惜珩深知再拖下去不是办法,对近卫下了死令:“把门打开,谁敢阻拦,就地斩杀。”
“公主,臣今夜守的是大楚的社稷!”谷怀璧承担不起放虎归山的重罪,这是让他提头去见秦潇。
“你若开门,我还能保你一命,但你既然紧着富贵前程,那就罢了。”英王妃平静地看着谷怀璧,“我给过你机会了。”
第146章血殇
英王妃话音刚落, 后方巨大的朱雀门便发出低沉的声音,在夜色中缓缓开启, 露出了中间的缝隙。
谷怀璧慌乱着指挥左右羽林卫,“谁叫你们开门的!去!赶紧去给我把门堵上!”
“千骑——”朱雀门下传来羽林卫的呐喊,“上不去了!城楼里边被人堵住了,咱们进不去,没法控制这门的机括!”
巨门还在向两侧继续开着,谷怀璧从英王妃浅淡的笑意中明白了这场布局,他被冷汗浇了一身,冲羽林军吼道:“给我用人去堵!今夜绝不能让赵瑾离开邑京!”
立刻有一拨羽林军朝着渐开的朱雀门扑去,秦惜珩一声令下, 对近卫队喝声:“杀!”
两拨人在皇城中展开了厮杀,谷怀璧翻身上马看着这局势。他犹豫之际,还是艰难地竖起两指,打了个手势。
整齐的脚步声从羽林军的后方传出,弓箭手们跃上了最前面的位置, 他们背着箭筒, 将手里的弓拉得全满。
这似乎是启动纷争的一个信号, 十多个提着刀弩的黑衣人从朱雀门城楼的方向过来, 顷刻间便站作一排,将赵瑾等人挡在后方。
谷怀璧明白了英王妃今夜是有备而来,大声道:“过了今夜, 王妃怕是不好对皇后和太子交代。”
英王妃淡淡道:“宁家算计了我一辈子,都没有对我交代过什么,那我何需对他们交代。倒是你, 区区六品千骑逼死一品诰命,你觉得你会有什么后果?”
谷怀璧看着她颈边的匕首, 心中料想这不过是用来威胁他的一番说辞,世上怎会有人真的舍命相护旁人之子?他并不将英王妃的举动放在心上,于是答得有恃无恐,“臣说了,臣是奉旨办差,是王妃从中百般阻拦,怪不得臣。”
英王妃不再看他,而是对黑衣人们下令:“今夜保得梁渊侯安危,尔等日后便是自由之身。”
黑衣人们整齐地道是,英王妃侧颈看向赵瑾,觉得这张脸真是与记忆中的模样如出一辙。
“走吧。”她最后握了一把赵瑾的手,眼中含着不舍,哽咽说道,“好好活着,别再回来了。”
言毕,刀刃贴肉,她握着匕首狠狠地在颈上划过,血喷涌着飞溅出来,腥气布天。
“王妃——”
赵瑾扑过去接住人,英王妃倒下的瞬间,茉莉自发间滑落下来。血溅上了娇嫩的花瓣,看上去虽然妖冶,却已经脏得不行了。
只有那清雅的香气还在。
谷怀璧僵在马上,瞠目看着那边。一股森寒的凉意从他的背心里扩张着晕开,将他从头到脚冻住。
这样的发展,是他万万没有想到的。
“二姨!”秦惜珩呜咽着握住英王妃的手,与赵瑾一起去堵她颈上的口子,哭喊道:“您这是干什么!”
英王妃笑了笑,她没有力气说话了,但在看着赵瑾时,依然努力地喊着:“灵……灵……”
灵浚。
花落污垢,要洗净好难。
血从赵瑾的指缝间淌出,染红了英王妃的半边身子,她睁大着眼睛渐渐不动,像是要把这张脸带入轮回,下一世也牢牢地记着。
“侯爷!”黑衣人叫道,“侯爷快走!”
朱雀门已经大开,秦惜珩率先回神,拉着赵瑾起身后当即放开了血斑遍布的手,将她推到马匹身侧,“快走,我为你断后。”
“不行!”赵瑾果断地拒绝,眼睛一扫弓箭手身后的樊芜,“你和娘都在这里,我怎能独自逃命。”
“你答应过我,不论身处何种境地,永远把你自己放在第一位。”秦惜珩在这紧迫的关头匆匆一吻她干枯的唇瓣,用力把她往城门的方向推,“对不起,这次我必须推开你。母亲有我,你别担心。走,走啊——”
今夜的血不能白流,是非成败全在当下。
朱雀门前混乱异常,谷怀璧醒了醒神,大声喊:“弓箭手——”
“听着——”樊芜忽然一喊,将谷怀璧的声音压了下去,她在胁迫中隔空喊着赵瑾的近卫们,“今夜万事皆以怀玉为重!”
高喊声落下时,她决绝地拿脖子去抹就近的刀锋,替赵瑾做了最大的选择。
火光遍天,血花高高地喷射,溅染了羽林卫坚硬的铁甲。
“娘——”
赵瑾眼中映满了血,看着樊芜倒地。
秦惜珩拦着她不让她自投罗网,快速地捏住她左右两臂的麻筋,将人按住。
谷怀璧震愕地看着断了气息的樊芜,再一眺对侧的秦惜珩,心里不敢再不生忌惮,赶紧挥手,让弓箭手们收手。
刀剑交割的声音刺耳,赵瑾的双臂微微失力,下盘的劲却十足。秦惜珩抱住她的腰,拖着人往朱雀门那边走,在她耳边大声喊着:“母亲已经做了选择,这里还有我在,我会替你好好安置母亲,你赶紧走啊!”
“阿瑾——”察柯褚拖着刀对她挥手,“走——”
卲广好不容易辟开了一条路,转身喊着赵瑾,“侯爷!咱们快走!”
“侯爷!”朱雀门外有人领着一队人马前来接应,卲广闻声看去,对前来援手的吕汀几人用力地挥舞手臂,“快!”
人群动荡,吕汀一眼就寻到了赵瑾,他狠厉地抽着马身,大声喊:“侯爷——”
察柯褚已经到了赵瑾身前,他不由分说,对着赵瑾的后颈适度一劈,先稳下她强硬的势头。
耳边嘈杂的声音好像小了许多,这一记手刀虽然不狠,但却劈得赵瑾有些麻木,脑子忽然就空了,连视线也模糊起来。
她觉得身前的叠影好多,这些人拿着刀剑喊打喊杀,谷怀璧的嘴一张一合,她一个字都没有听清,一切模糊得像是在光怪陆离的梦里。
“凡能擒住赵瑾者,赏金十万!”
谷怀璧对羽林军下达了新的指令,察柯褚赶紧揽着赵瑾上了马背,不忘对秦惜珩喊道:“公主!”
秦惜珩却抿紧了唇,一掌拍在马臀上推着他们离开,就地捡了一把刀。
她朝着谷怀璧走了几步,面色沉稳地将刀架上了自己的脖颈。
近卫们大惊失色,纷纷喊她:“公主!”
“都别动。”秦惜珩站在两方中央,先对谷怀璧道:“想清楚了,我若是死了,你们谷家一个也别想活。谷怀璧,好好求我,这是你最后的生路。”
有了英王妃与樊芜的前车之鉴,谷怀璧现下不敢再有任何冒险的动作,他甚至往后退了几步,好言相说:“公主,你先把刀放下,有什么话我们可以慢慢说。”
秦惜珩不吃这一套,她背对着赵瑾,吩咐卲广几人,“带怀玉走。”
察柯褚把赵瑾锁在胸前,策了两下缰绳,又犹豫地回转了头来,不忍道:“公主。”
身后没有离开的动静,秦惜珩也不回头,只是催促,“走。”
话音刚落,谷怀璧下令的声音又起:“拦下!”
他不知道太子对仪安公主的死活会有怎样的态度,他现在只咬准了一件事,那便是不能放走赵瑾。
“走啊!”秦惜珩横刀在颈,为表态度,她对自己并不怜惜,刀刃划破了表皮,那锐利的锋口已经点上了她的血。
赵瑾被手刀留下的痛刺激着,视线还是一片苍白,只能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反复在赶着她离开。
羽林军包围着他们,场面再次胶着,谷怀璧凝视着秦惜珩颈上的血痕,心中摇摆不定,不敢逼得太狠。
再迟一点,宫里说不定又有新的变故,秦惜珩不敢拿赵瑾作赌,她回身看了朱雀门一眼,在心中盘算胜负的几率。
“公主,”谷怀璧隔空喊道,“别做无谓的挣扎了,今夜连死两位诰命,你觉得臣眼下还有退路吗?这世上的好男儿多得是,你何必这么执着于一个赵瑾?公主日后的路还长远着,又何必拿这千金之躯遭罪?”
“你今晚的话太多了。”秦惜珩淡淡地说道,她在心中算出了一个大致的结果,襄助赵瑾的人不多,但贵在都是百里挑一的好手,若是竭力相拼,倒不一定会输。
“察柯褚!”秦惜珩手上很稳,没有一丝一毫惧怕的颤抖,她的下巴抵在刀刃上,声音有些发嘶,“你今夜要是不能带着怀玉走,就是个孬种,我看不起你。”
“公主。”察柯褚喃喃叫她,这一刻五体投地,彻底臣服。
他从前不喜秦惜珩,并非是因为曾在骑射上败于她手,而是因为他对大楚皇室没有好感。可在这迫在眉睫的关键时刻,秦惜珩没有千金公主的娇气,她敢拿自己的性命保全赵瑾,足以说明她比很多男人都要有胆量。
“保护侯爷——”
羽林军中忽然来了这么一声,一直候在谷怀璧身边的陈参毫无征兆地举起横刀刺向他,又对秦惜珩道:“公主,别做傻事!”
谷怀璧闪得快,却还是被伤到了胳膊,他没料到陈参会倒打一耙,这场突变令他猝不及防,是下便喝道:“陈参,你干什么?胆敢助这乱臣贼子!”
“老子受够了!”陈参吼道,“邑京是什么模样,我再清楚不过了。此乡非我乡,我当牛做马地侍候你们这帮大爷,我受够了!你问我干什么?我干的是我的前程!”
他说完,又对着同在此处的二营禁军道:“各位兄弟一场,我陈参今日撂摊子不干了!今日谁要阻拦我跟着侯爷离开,我遇神杀神,遇佛杀佛!”
“老子也不干了!”混杂之中,继而又有好几道声音跟随而起,谷怀璧惊在原地,看着倒戈之声越来越大。
陈参领着的南衙二营成了赵瑾的新助力,朱雀门下兵戈相向,声势震天,身着盔甲的二营禁军很快就遮住了赵瑾的身影。
秦惜珩横刀而立,替赵瑾继续争取时间。城下混战一片,局势已非谷怀璧所能把控,羽林军被二营禁军阻隔着,朱雀门下,陈参已经开好了路。
“走!”这样的机会难能可贵,察柯褚最后看了一眼秦惜珩,不得已之下狠狠地一抽马身,头也不回地带着赵瑾跨过了城门。
“阿珩。”赵瑾眼中渐渐恢复了焦点,她从混沌中拉回了自己的魂,嘴里低声念着秦惜珩的名字,忍着后颈上的疼,在察柯褚怀中挣扎起来,“放我下去!”
“别动!”察柯褚用手臂捆紧了她,单手御马。
赵瑾回头看向后方,在人群的缝隙里看到那个单薄的身影静立城门之内,她纤细的手腕握着刀,置于颈下一动不动。
这一眼于赵瑾而言可谓是魂飞魄散,她以更加剧烈的动作在马背上与察柯褚抡拳,怒道:“放我回去!”
察柯褚忍痛挨了赵瑾一拳,依然护着她不放,说道:“今天我听公主的!”
他的声音里透露着冷漠,在赵瑾耳边吼道:“你们大楚人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夜我们走投无路,可是迟早,我们一定还能回来!”
“你他娘的给老子闭嘴!”赵瑾破口大骂,与他争抢缰绳,“那是老子的亲娘!那是老子明媒正娶的媳妇!你他娘的要老子把她们丢在这地狱里?”
理智丧失之下,赵瑾再次一拳递出,察柯褚这次没有顺着她来,稳稳地挡下后,与她对骂:“赵瑾你他娘的还是先掂量掂量你自己!你看看这跟来的还有几个人!你要现在回去,他们能把你啃得连骨头都不剩!你是公主拿刀抵着脖子换出来的!你死了不打紧,你要让公主当寡……”
话音未落,一阵沉重的闷声自后方传来,赵瑾闻声望去,朱雀门的转轴启动了,铁钉大门如两堵高不见顶的山,将邑京分隔成两个世界。
“阿珩——”
秦惜珩听着后方这声近乎绝望的嘶喊,眼泪断落成珠。
仪安公主的近卫在主子的吩咐中关上了皇城的大门,逐渐变小的缝隙还在演绎着皇城内部的变动,前排的羽林军举着火把围住了秦惜珩,她手上握着刀,却没再有任何的反抗。
察柯褚趁机狠狠地抽马,惨烈的嘶鸣声席卷着朱雀门内外,赵瑾在泪目中看着秦惜珩的身影越变越小,只剩那温柔的笑印在脑中,挥之不去。
千里之外的朔方城外,程新忌跪叩北方,在风的呜咽中含恨咽下眼中的泪,无助地抱紧了这世上最后一个与他有着血脉亲缘的程攸。
“我大哥没有错。”他哽咽着将这句话说完整,肩上迎来了郭浩的轻轻安抚。
“朔北不能留了。”郭浩对他道,“你带着世子走吧。”
程新忌心中一慌,问他:“那你呢?”
郭浩道:“我得回去,我不能让朔北失去辎重的调运。我站在这个位置,比任何人都知道这里意味着什么。阿忌,我不会让我牵涉其中,同样,你也要保重。我就在这里,我会等着你带着真相回来。”
他将程新忌二人扶上马背,用力地在马后臀上抽去,马吃痛着嘶鸣,踩着坚硬的铁蹄消失在了雪夜中。
这一夜的星火自邑京而起,顺着京畿道这颗圆心外扩着照亮了整个大楚,天子在宫内溘然长眠,皇城的政变几乎将大楚的每一寸土地都震动了,马蹄声奔策如雷,带着逃命人在夜幕中驰向远方。
第147章归往
天东破晓, 一夜飞恍如梭。
一纵人在消息外延之前连夜逃亡,行至此处, 前方就是峡州境域内最大的一县。
察柯褚一直与赵瑾共乘一骑,两人起初几乎是在马背上拳打脚踢,等到邑京的硝烟彻底消失在后方,赵瑾才不得不屈服于现实。
“先停一下。”一宿过去,赵瑾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几乎辨认不出。
察柯褚拉紧了缰绳,问她:“累了?”
一直在前方探道开路的卲广也慢了下来,调转马头回走几步,问道:“侯爷, 怎么了?”
察柯褚左右看看,并不放心这里,又对赵瑾道:“咱们还是抓紧赶路吧。”
赵瑾昨夜浑浑噩噩,有些细节已经想不起来了,问道:“吕汀带着人断后了?”
卲广道:“是, 他说已经将消息飞书传给梁州了。侯爷, 咱们还是抓紧赶路, 早些进中州与咱们的人会合。”
赵瑾看着身后跟着的这批南衙二营的兵, 问陈参道:“你领了多少人跟来?”
陈参略略一估,道:“一千余人。”
这些人里面,至少一半都是当初跟着赵瑾在东寰猎场应付过杀手的, 更有方密这种跟着她俘获过谦王的旧识。
“好。”赵瑾平静地点头,对他们道:“朝廷的消息应该没有这么快,陈参, 你点百人去前面的平钟县多买些干粮,钱先垫一垫, 回头我给你们补。其余人继续往前,咱们再行一日,今晚之前务必进入槐岭的界域。”
“是。”陈参随手拨了百人,一马当前领路就去。
她能再次恢复理智保持清醒,着实让察柯褚放了心,“你能这样就好。”
赵瑾扯了一下缰绳,策着马继续上路,淡淡道:“不然呢?我若是再看不开,岂不是白白让她们付出了那么多。”
察柯褚知道她现在的情绪很不好,只是竭力在忍罢了,便故意玩笑着与她说话,“往后,咱们是不是不用像之前那样装孙子受气了?昨夜那姓谷的王八蛋说你是乱臣贼子,我倒觉得做乱臣贼子挺好的,至少不用受窝囊气了。对了,梁州不是还有几个监军吗?我看啊,回去就直接宰了,送给这些王八蛋们当见面礼。”
“乱臣贼子。”赵瑾冷声一笑,“是啊,我突然也觉得,做乱臣贼子挺好的。”
这天下多的是忠心不二的义臣,他们匍匐在君王的脚下,只为皇帝一人谋权。谁人不想百世流芳,可是刀子没有割在他们身上,他们无法感同身受。
大楚已是沉疴满满,既然不能剜肉疗伤,那么反了这天地另辟乾坤又有何不可。
历朝历代最不缺的就是股肱正直之臣,而她做定了反臣。
赵瑾在风啸中抿紧了唇。这天下没有乱臣贼子,只有成王败寇。
朝廷的消息远没有他们逃了一夜的速度快,一干人匆匆路过平钟县,总算在子时之前抵达了京畿道与中州道的边界。
风雪来时路,夜渡亡命人。
不远外就是愧岭的城门,此时大门正闭,只有城楼上点了火把,有巡守站岗在侧。
赵瑾再次勒住了缰绳停下,察柯褚问:“咱们不去叫门吗?”
“就算你我不累,他们也累了。”赵瑾看看跟随在后跑了一日一夜的二营禁军,叹气道:“他们是京官,不比咱们耐性强,还是略作休息吧。”
卲广担心,“迟则生变,就怕等到明日,成了前有狼后有虎的局面。”
赵瑾道:“所以今夜不能叫门入城,留在城外好歹还能提前感知到风声。我对中州道略知一二,大概已经有了主意。生火吧,今夜轮班值守,至少要休息片刻。”
陈参下了马,将早已冷掉的炊饼递了个给赵瑾,“侯爷,先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吧。”
赵瑾并不拂他的意,接来咬了一口,嚼下之后问他:“你怎么想的?怎么愿意跟着我一路亡命?就不怕下错了注,最后输得一无所有?”
陈参爽朗笑道:“臣早就一无所有了。与其留在邑京一辈子不能出人头地,还不如大胆一次闯一回。反正人这辈子就活这一次,早死晚死都要死,那为什么不赌一把?东寰猎场那一次,臣就知道侯爷智谋双全,跟着这样的主子,臣觉得是个机会。”
赵瑾叹声,“我走错了很多,今夜的出路更是用血换来的,你说我智谋双全,我心里却只觉得虚的很。”
陈参讪讪一笑。
赵瑾又问:“你在邑京没有家室吗?”
陈参摇头,“没了。臣自小父母双亡,臣妻生孩子的时候一直难产,最后一尸两命,一个也没保住。臣原本还有个弟弟,但也是少年早夭。算命的说,臣就是个克亲的命。”他说着,摇头苦笑,“如果这真的是命,那么还能说明臣这条命挺硬,跟着侯爷来搏这么一把,倒也值了。”
赵瑾看了一眼二营的禁军们,问道:“那他们呢?都是孤苦无依之人吗?”
陈参道:“多数都是。臣方才仔细看了看,那些家中有亲眷的,都没有跟来。”
赵瑾比谁都渴望“家”这个字眼,陈参提到这里,她便又想到了秦惜珩。
陈参看着她目光中流露的哀思,劝慰一声:“公主应该不会有事。”
十五已过,但十六的月好似更加圆满,赵瑾遥遥而望,喃声道:“但愿如此。”
“侯爷。”卲广过来,递了个水囊,“喝点暖暖身吧。”
陈参猜到他们有话要说,便不多留,他走后,卲广才道:“若是只有咱们几个人,倒是很好混迹在人群里,即便朝廷有通缉令追下来也不怕。只是现在人这么多,怕是极难掩人耳目。侯爷,你明日有什么打算?”
赵瑾道:“如果先生在梁州接到了飞书,那么最多三日,咱们就能在中州道等到他们前来接应。”
卲广道:“要紧的是,咱们要如何熬过这三日……不,飞书现在应当还没有抵达梁州,咱们要等的时间不止三日。”
赵瑾道:“我之前看过中州道的一应图纸,那些内容基本上都记得。燕王有一次对我提过中州道的盐铁转运使,我想着,可以从这个人入手。”
卲广问:“侯爷已经有想法了?”
赵瑾道:“一昧地做君子,只会吃更多的亏,忍更多的痛。既然如今箭在弦上,那我做一回小人又如何。明日先让察柯褚和陈参他们分散着藏在城外,你同我一起入城,我要会会史智文这位中州道的盐铁转运使。”
“好。”卲广道,“属下待会就将明日的安排说给他们听。”
赵瑾道:“你今夜就别轮值了,好好休息一宿,明日带个清醒的脑子随我同去。”
卲广点头,“都听侯爷的。”
事情交代好了,赵瑾看他站在自己身前不走,便问:“还有事?”
卲广缩缩脖子,忽然不敢看她,“侯爷,属下想对侯爷坦白一件事。”
赵瑾从他这副模样中察觉到了事情的不简单,道:“你说。”
卲广单膝着地,对她跪下了半边身子,“侯爷容禀,属下……其实是英王妃的人。”
赵瑾心口一窒,很快便回神,“你说仔细点。”
卲广道:“属下原叫唐朦,建和十年生,祖籍便是邑京。我母亲在生下弟弟后不久便走了,父亲是英王的影卫,他是在替主家外出办事时死的,那时候我才六岁。父亲的同僚们可怜我们,便轮流着照顾,后来到了建和十七年,我见到了英王妃。”
“自打父亲走后,我们兄弟二人便一直寄人篱下,每个月都辗转着住所,我带着弟弟,只能刚好吃饱饭。我知道这不是长久之计,但我卖不了力气,书也没读过几本,那时候我每日每夜都在想,要如何带着弟弟活下去。王妃打听了我家中的事情,许诺我会让弟弟读书成才,但前提是我要去往梁州参军。”
“这个条件很合适,即便我当年万般不想与弟弟分开,可为了他日后能有更好的生活,我答应了王妃。而王妃也确实一直派人关照着弟弟,还送他去了广文堂,让他能够有入仕的机会。我就是这样在王妃的安排下到了梁州,成了守备军中年龄最小的士卒。那时是建和十七年的岁末,世子亡故一个月左右。次年五月,侯爷你便出世了。”
卲广说到这里,抬头看了看赵瑾,“梁渊侯世孙顺利出生,这意味着赵家终于有了后人,梁州守备军一定会交到赵家的后人手里。王妃交代我的事情很难,她让我无论如何都要成为军中的高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靠近老侯爷和世孙,才能白昼不分地保护世孙。”
赵瑾心中忽然悲凄交加,她想到英王妃倒在她怀里时那双不能瞑目的眼,愈发感激她二十年来的苦心保护。
卲广继续道:“建和二十七年,我终于被老侯爷挑出来,成为了侯爷你的近卫。王妃便反复叮嘱我,让我务必寸步不离地跟着侯爷,入口的茶水饭食一定要留心,还让我每年往邑京送一幅侯爷的画像。”
赵瑾听得眼睛发红,一开口连声音都是暗哑的,“只有你一个吗?王妃只派了你一个人来梁州?”
卲广道:“王妃没有对我提及其他,我也不知道梁州还有没有她的人。侯爷在凰叶原受挫的那一次,我被调到了后翼。那次我提前收到了王妃的传书,才赶往镰月关求傅参将援军,后来我再次回想的时候只觉得后怕,若非是那一纸要紧的字条,侯爷只怕真的要葬送在凰叶原。”
赵瑾揉了揉眼角的泪,望着不远处那一摊摊生起的火堆默不作声。
卲广将另一只膝盖也跪下,端正地看着她,“侯爷,属下是两姓之奴,今日特地向你请罪。侯爷要怎么罚属下都好,但是属下已经跟了侯爷这么多年,只求侯爷不要赶我走。”
赵瑾仰起头,将快要淌出的泪忍了回去,道:“你也是苦命之人,自小就背井离乡,我明白你的无可奈何。这样吧,等回了梁州,你自己去请二十军棍,可有异议?”
卲广叩首,“谢侯爷宽宥,属下领命。”
“不早了。”赵瑾背过脸去说道,“你找个火堆先休息吧,我想一个人站会儿。”
身侧的那双脚慢慢便走了,赵瑾这时才敢让眼泪流出来,她在朦胧的视线中看着头顶上空的满月,五脏肺腑痛如刀绞。
痛楚在伤口初现的时候不会觉疼,它刻在回忆里,在每个追溯过往的午夜被反复撕扯,每一次的追忆都是上万刀的凌迟。
赵瑾不让自己哭出声,她颤抖着双肩,捂住口鼻强迫自己忍住这凌迟般的肝肠寸断,仿佛只要习惯了疼痛,就能迎来又一日的天光大好。
身后小声地传来一阵脚步声,赵瑾唯恐被察觉,赶紧抹干了泪,颤声之际装作平淡的嗓音说道:“不是让你早些休息吗?”
“我是怕你饿。”来人开了口,赵瑾回身,见察柯褚拿着一张饼。
“就吃了陈参给的那么一个炊饼,还是冷的,我都替你觉得饿。”察柯褚将手中的饼给她,“我才在火上烤过的,你再吃点,不够我再给你烤。”
赵瑾完全没有半分胃口,可为了能带着这些人尽早离开,她逼着自己吃了几口。
察柯褚问:“怎么样?烤热了没有?”
“嗯。”赵瑾点头,一张嘴还能看到阵阵白雾。察柯褚咧着大牙笑了笑,一不小心扯着了嘴角的淤青,疼得他轻轻嘶声。
借着满月的光,赵瑾能清楚地看到他嘴腮边的青肿痕迹。
这是她在昨夜失去理智时揍的。
察柯褚赶紧闭住了嘴,这样才不至于再觉得疼。赵瑾看在眼里,心中愧悔遍及,问他:“疼吗?”
“这才哪跟哪?你的手劲能有那么大?”察柯褚避开目光搪塞了一句。
“对不起。”赵瑾越发觉得不安,“昨天晚上都是我的错。”
“我没怪你。”察柯褚见她用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顿时觉得很是别扭,他清清嗓,装作平常模样道,“看在你是我兄弟的份上,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反正替兄弟都能在肋骨上插刀,受你这么一顿打又算什么。”
赵瑾猜他是想说两肋插刀,忍不住笑了笑。
察柯褚终于看她脸上有了点不一样的神情,趁热打铁道:“但我警告你啊,只此一次,如果下次再这样,兄弟我可就要还手了。”
赵瑾扯住他的黄毛小辫一拉,扬眉道:“能耐了啊你。”
察柯褚险些又要咧嘴,但他记着脸上还有青肿,及时止住才免去一痛,道:“老子一直这么能耐。”
赵瑾上前一步,抱住他拍拍他的后背,眼睛又湿润起来。
察柯褚极不适应她这样的细腻姿态,但还是体谅地任她抱了,玩笑道:“怎么突然娘们儿唧唧的。”
赵瑾自小最不喜别人将她看作娇生惯养的内宅子,这一次也不例外,直接推开他在他胸口锤去,瞪眼道:“你再说一遍。”
察柯褚认怂,“好好好,我娘们儿唧唧。”
赵瑾这才放过他,两人并肩坐下,察柯褚道:“卲广方才都跟我们说了,阿瑾,你只管放心地去,外面这帮人,兄弟我替你兜着。”
“好。”赵瑾一口答应,在他肩上用力一拍,“兄弟,谢了。”
察柯褚也不顾地上湿冷,就这么枕着双臂往后面躺下,看着头顶的星与月,说道:“你忘了,当年你刚接手梁州守备军的时候,我也是这么做的。”
他笑了笑,朝赵瑾看去,眼睛里也映了星月的光芒,“我答应过老侯爷,要给你做一辈子的兄弟。”
第148章中州
槐城街, 闻槐茶楼人来人往。
此乃槐岭闹市里尤为热闹的一条街,但凡闻槐茶楼的说书先生一登台, 不论男女老少,都要争相而来寻个好座处听书。
“铿——”说书先生一拍惊堂木,对台下的大小数十双眼睛讲道:“诸位今日来得巧,正好赶上一出要闻新事。”
马上有人在下面喊问:“什么要闻新事?”
惊堂木又是一声起,说书先生对着东面邑京的方向拱了拱手,才娓娓而道:“圣上崩,逆臣出,悬百金,诛乱贼。今日要说的这位人物, 正是仪安公主的夫婿、梁渊侯赵瑾赵怀玉。”
台下哗然成片,便听说书先生道:“说起这位梁渊侯,虽是生得一表人才,相貌堂堂,却是个心怀不轨的贰心之人……”
就在三楼的雅间里, 说书先生口中的梁渊侯本人正静坐于此, 看着对面之人给她斟茶。
史智文先敬了一盏, 喝完之后说道:“这闻槐茶楼的说书先生可是在整个槐岭都有名的, 侯爷听了这么半天,觉得怎么样?”
“不错。”赵瑾听着这些诽谤她的虚假之言,并不恼怒, 反而颔首赞道,“声音铿锵,措词准确。”
“我倒是很佩服侯爷的胆量。”史智文道, “这种时候还能云淡风轻地坐着喝茶,此等魄力实非常人所能及。”
赵瑾淡淡笑着, 礼尚往来一句,“史运使不也是吗?明知赵某是个亡命之人,却仍敢只身来此赴约。”
史智文从怀中拿出一封信来置于桌上,抬手在上面点了点,说道:“赵侯送来这个,不就是希望鄙人能来?”
赵瑾瞥了一眼他指下的信,说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史运使,你背着朝廷,干的那些中饱私囊的事不止于此吧?”
史智文道:“侯爷想说什么,我也清楚。”
赵瑾道:“你既然知道我的目的,那就给个准话。”
史智文道:“准话可以给,但是在说之前,我很好奇,侯爷究竟是凭着怎样的底气坐在这里的?如今朝廷正重金悬赏围堵你,你就不怕我前脚答应,后脚就引人来堵你?”
赵瑾知道这人是在试探她有没有后手,若是没有,他能马上翻脸。
“中州道是个好地方啊。”赵瑾丝毫不露任何怯弱之态,气定神闲道,“虽然比不上淮安道富庶,可是地处大楚中心,不受边沙苦寒,东面还挨着京畿道,不论怎么看,都是生不出动乱的太平之地。”
史智文问:“所以?”
赵瑾道:“兵部职方司管天下舆图,地方烽燧和镇戍兵马的详情更是记录得一清二楚。赵某不才,有幸见过中州道的一应部署图。史运使,我今天把话挑明,就是要告诉你,我对中州道的一切都是了如指掌。”
史智文道:“我听说,侯爷此次从邑京逃出,随身只有千余人。就凭这千余人,侯爷就想横穿中州道?”
赵瑾道:“剑西的七万人不是白白养着,中州道仔细来说,其实没有半分还手之力。”
史智文道:“远水能解近渴?在下不才,还请侯爷指教一番。”
赵瑾道:“用兵在精不在多,若是领着上万人,却都是一群乌合之众,那么反而会带来灭顶之灾。如果史运使还想在这安稳之地继续中饱私囊地过下去,那我建议,咱们最好联手。”
史智文哈哈大笑,“我为什么要放着好好的朝官不做,反而铤而走险陪你来这么一出?”
赵瑾淡淡道:“新帝登基,少不了大赦天下,查账国库更是不可缺的一环。先帝在时,曾对我说过国库并不丰盈,如今新帝即位,能不想着如何增加国库的收入吗?你可以选择继续做你的朝官,那么我也能将中州道的盐铁税收实况让新君知道,到了那个时候,史运使觉得你还能安然无事吗?”
史智文又将那封信点了点,道:“我承认,我背着朝廷,的确有一番自己的营生,但侯爷如果只是想凭这个拿捏我,怕是不能吧。你如今是受着朝廷追杀通缉的要犯,谁又会相信你说的话呢?况且我与中州道的乡宦们同为一气,他们在朝中都是有根之人,会说些什么话替我作证,不也是一目了然吗?”
赵瑾道:“是没人会相信我的话,可如若你包藏乱臣贼子的消息传了出去,新君震怒之下,能这般轻易地饶了你?”
史智文正欲开口,赵瑾又道:“还有,你刚刚不是还说,我这区区千余人不足为虑吗?我不怕告诉你,正是因为人少,他们才更好动作,只要分散着隐匿起来混进人群里,谁还能分得出他们究竟是谁?况且,你现在还与我一道坐在这里,岂不更是与乱臣为谋?到时候,我只消将话放出去,史运使,你即便没有帮我,在新君眼中,也是帮了我了。”
“你——”史智文脸色一暗,拍着桌案怒声道,“赵瑾!”
赵瑾沉稳不动,继续以方才平淡的神色看他。史智文对着面前这张喜怒不显的脸,慢慢地平复下来,道:“侯爷拿这话对我说没用,你总不能将涂刺史当做不存在。”
他想将重点转移,赵瑾就偏不让,道:“我现在问的是史运使你的准话,你扯旁人做什么?”
史智文只得道:“侯爷要拉在下上船不是不行,但是,你总得说说还有什么后路。在下若是不能心悦诚服,即便咱们联手,侯爷对在下只怕也不放心吧。”
“只要三日。”赵瑾竖起三指,“三日之后,梁州守备军就能抵达会阳。我需要史运使做的事情很简单,那便是在水路上备好客船,一路将我的人送往会阳。史运使无需对外面交代什么,因为我会让你同行此趟水路,故而在旁人看来,你不过是被我胁迫,不得已而为之。到时候朝廷即便要追责,也不能完全落到你的头上。”
史智文鼓掌几下,冷嘲热讽道:“侯爷这招真高啊,还真是处处替在下考虑,如此说来,我还要谢谢侯爷不是?”
赵瑾道:“史运使心中不快,我知道。但我再说一件能利用矿税赚银子的事,不知道运使有没有兴趣?”
史智文颔首,“侯爷请说。”
赵瑾道:“燕王这矿税变革的政策一下,想必挡了运使不少财路。刚巧,我手上有一条淮安道的商路,可以借给运使一用,这其中赚取的银钱,全入运使一人之手,我分毫不取,如何?”
史智文一听淮安,心便提了起来,问道:“什么商路?”
赵瑾道:“淮州柳氏的大名,史运使不会不熟悉,我这条商路,要经手的正是柳氏的当家人。”
史智文问:“柳玄文?”
赵瑾道:“我给运使透个底,如今的柳氏当家人已经不是柳玄文了,说起来,这位新当家的,还是我一路扶上去的。”
史智文沉默起来,少顷再问:“若是这样,能够赚多少?”
赵瑾道:“我与燕王曾共谋此道,他当初借着这条路,将实矿的价格抬高了十倍。”
史智文的眼瞳倏然变大,不可置信道:“当真?”
赵瑾点头,“史运使,我没必要骗你,毕竟,我现在还指望你帮我,该拿出来的诚意,我半个假话都没有。”
史智文之前的种种不悦和鄙夷在这一刻迅速地收起,他又问赵瑾:“侯爷可将这件事透露给其他人?比如涂刺史?”
赵瑾便猜他这是担心有人来分这杯羹,笑道:“运使放心,此事我还未对除你之外的第二人说过。”
史智文绷紧的眉眼当即一松,他起身来对赵瑾一揖,“臣可以帮侯爷,但是还请侯爷千万勿将此事告知其他人。”
赵瑾看他突然这般郑重,问道:“运使有什么难言之隐吗?”
史智文重新坐下,道:“侯爷也知,中州道多矿,在臣任职前来中州道之前,这些矿场就各有其主。这些人,无外乎是与邑京朝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如此,有朝官们兜着,矿主们便只顾闷声采矿,对外高卖。”
赵瑾问:“难道这些开采的矿石有什么异样?”
史智文摇头,“不是开采的矿石有异样,而是受雇于这些矿主的矿工们谋生不易。侯爷不知,身入矿洞开采矿石是何等的不易,这并不亚于将命押在阎王手中。矿洞坍塌是常有之事,运气不好碰上了,矿主们只会赔上那么几两银子了事。可这些死于矿洞之下的人,往往便是一家之中仅能谋生的那一个。”
他说罢,轻轻叹气,“这个世道,有什么是比人命还卑贱的?几两银子买断的就是人的一生。那些家中上有老下有小的,失了这么一个顶梁柱,生计只会愈发地艰难。”
赵瑾道:“运使可怜这些旷工,可我怎么从燕王口中听说,运使你联合矿场乡宦一起抬高矿价,获取牟利?”
史智文苦笑,“那侯爷可知,旷工们如今工钱上涨,也是臣用这种方法间接换来的?臣是可怜他们,所以每每牟利之后,都会想方设法将多赚的银钱暗中以各自借口补贴出去。”
赵瑾微愣,逐渐地从这番话中明晓过来。
史智文道:“臣请侯爷不要将这条商路说出去,也是因为太过知道这些人有多贪心,一旦让他们知道牟利无限,他们只怕会毫无节制地招纳旷工,逼着他们日夜开采。”
两人隔着桌案对坐,一时之间相顾无言,屋子内一静,愈发衬显得楼下说书声震耳欲聋。
“强龙尚且难压地头蛇,又何论臣这种外放的官?”史智文抿了一口微凉的茶水,觉得更加苦涩,“臣做不来置身事外,又不愿与他们同流合污欺压百姓,只能以这样的绵薄之力,尽量替百姓们争取些血汗钱。”
“侯爷,”他看向赵瑾,眼露真诚道,“臣今日与侯爷推心置腹说了这么多,是希望侯爷能履行方才所说。只要侯爷能做到,臣愿意倾囊相助。”
赵瑾问:“你现在不担心涂刺史了?”
史智文道:“侯爷方才不是也说了,只消让人觉得臣是受侯爷胁迫,不得已为之就可?”
赵瑾赏识他这份勇气,淡淡一笑,“好。”
但史智文到底还是第一次与赵瑾打交道,不敢全然相信,便道:“侯爷既然这么说了,不如留个凭证?”
赵瑾道:“我这次仓皇出京,身上可谓一贫如洗,没有什么是能拿出来作为担保的。不过,若是运使信得过我的契书,我可以现在就写。”
史智文想了想,也认了,取来笔墨纸递给赵瑾,“那就请侯爷留书一封,也算是让臣安个心。”
赵瑾拿了笔,并不急着去写,问道:“运使今夜可以备好船吗?”
史智文道:“货运码头随时都能走,只是如今朝廷的通缉令来了,码头的巡查只怕要更加严格。这样吧,侯爷拿着臣的腰牌去,码头的人看到腰牌,会放行的。”
盟约虽定,但眼下一切都才刚刚开始,赵瑾并不敢轻易放史智文离开,也不敢让他接触旁人,便扬声一喊:“卲广。”
门外守着的卲广推门进来,请示道:“侯爷有何吩咐?”
史智文从怀中拿出腰牌来,赵瑾瞥了一眼,对卲广道:“你拿着史运使的腰牌,安排察柯褚他们先走,然后再回茶楼来找我。”
卲广领命就走,赵瑾这才对史智文道:“对不住,不是我信不过运使,而是眼下的局势不利,我不得不小心为之。”
史智文倒是敦和,并不见恼,说道:“侯爷的担心,臣懂得。”
赵瑾提着笔,这才将契书写了,又打听道:“运使近来有北边的消息吗?诸如镇北王的。”
史智文收起契书,道:“侯爷这么一说,臣还真听说过一点。据悉,镇北王与燕王暗通款曲,意欲里应外合,围攻邑京。”
赵瑾短暂地愣住,旋即追问:“然后呢?”
史智文道:“宁远的钱帅发现的早,直接将镇北王扣住了,想来这个时候,朝廷应该也有处置了。”
赵瑾闭了闭眼,已经全然明白了宁党这一次的全部计划。
她脑中忽觉混沌,恍惚之际便想到了与程新禾在邑京茶楼会面那次,对方提出的婉约之请。不止于此,程新忌甚至不远万里前来相见,问的也是那同样一个请愿。
是她自己太过狂妄,幻象着一切都能尽握于手,更或说有楚帝这样一座靠山在,她可以没有任何忧虑。
赵瑾在桌下捏紧了拳,心中再起绞痛。
她一步之差,错失了整个时局,更连带两位疼她的人因此丧命,又与心爱天各一方。此刻逃如丧家之犬,是她活该。
史智文见她久不说话,喊道:“侯爷?”
“我没事。”赵瑾忍住这钻心的苦楚,强硬地露了个笑,“运使放心,这一次,我不会再踏错一步了。”
第149章会军
剑西冬月, 百草凋败,枯木横生着绵延在空寂萧索的官道两侧, 一路上鲜闻人声。
一匹马在沉重的铁蹄声中吐露着阵阵白气,马上人不敢跑得太快,路面坑洼土漕里的水早已结成厚厚的冰,他时不时地拽紧缰绳,唯恐马蹄因打滑而摔跤。
剑西较之朔北已属南地,可霜寒露重的干冷寒意比之朔北丝毫不遑多让。
“小叔。”程攸从程新忌的氅衣里露出个头,仰起脑袋看他,“咱们还要走多久?我好饿啊。”
程新忌低头看他一下,抽出一只手摸摸他的头, 继续用氅衣将他遮掩好,说道:“小攸乖,再忍耐一下,等咱们到了有人的地方,就能讨一顿饭吃了。”
“哦。”程攸只好将腰间的束带又扎紧一些, 这一下之后, 一阵饥饿的细微声音从他的腹中传来。
程新忌也听到了, 心疼之余只能稍稍再加一点马速, 道:“很快了,咱们很快就能到了。”
他仰起下颌,眯着眼远眺一番, 好似看到了几缕炊烟,当下心中不免激动,又对程攸道:“小攸, 我已经看到村户了。”
两人一马又行进了一刻多钟,才终于抵达了程新忌看到的炊烟之地, 他缓下了马速一看,些微有些愣住。
这并非是什么村户,而是一群正在熄灭营火的军队。
程新忌看着他们,认出了那独属于梁州守备军的铠甲徽章,忙策着马过去。
“哎!”有个士卒注意到他,隔空喊道,“你什么人?”
程新忌抱着程攸下马,来不及过多地解释,只是央求道:“几位军爷,给口吃的吧,孩子实在是饿得不行了。”
这士卒看着他怀中饿得脸色发白的程攸,心中不忍,转身去还未收拾完的篝火旁拿了张炊饼来。
程新忌说了声“多谢”,先将炊饼喂给程攸吃,自己则忍着咽了咽口水,没有开口再要一张。
“拿着吃吧。”士卒又给了他一张饼,程新忌接过,也狼吞虎咽地嚼了起来。
“慢点,慢点。”这士卒打量他半许,问道:“我看你这一身,也不像穷得叮当响,你是打哪儿来的?怎么饿成这副模样?”
程新忌吃完了炊饼,将手上残留的渣都舔干净了,才问道:“这里可是到了梁州境内?”
士卒道:“早着呢,骑马再走一日才能进梁州。”
程新忌又问:“你们可是梁州守备军?”
士卒点头,“是,怎么了?”
程新忌便如看到了曙光,急切道:“可否让我们叔侄俩同你们一道而行?我有要紧的事情见赵侯。”
士卒当即便对他起了警惕之心,脚下也往后退了数步,问道:“你是何人?”
程新忌赌上了全部的希望,颤抖着拿出自己的腰牌来,“我叫程新忌,是镇北王程新禾的亲弟弟。我大哥无故遭人陷害,如今生死未卜,我是特地来梁州求赵侯收容的。”
“强子!”这时有人喊着士卒,“站那边偷什么懒?还不快来收拾!”
程新忌唯恐这人走了,赶紧拉住他,“兄弟,我求你了,带上我们叔侄二人吧,我是真的着急见赵侯。”
这名叫强子的士卒道:“你等一下,我要先问问我们百夫长。”
他转身就去,不多时便领了一人来,程新忌一看,控制不住失声而喊:“蔚熙?”
范蔚熙见果然是他,先对强子道:“去跟李百夫说一声,你们收拾完营地就走,这人交给我。”
程新忌带着程攸小跑过来,拉着范蔚熙就道:“蔚熙,快,带我去见赵侯。”
他连日赶路,这几天更是风餐露宿,如今不光瘦脱了相满脸脏污,连下颌也长出了点点胡渣,与范蔚熙见过的那个恣意硬朗的模样可谓大相径庭。
“你先静一静。”范蔚熙带着叔侄二人找了个还有余温的篝火堆坐下,沉声道:“邑京出事了,太子弑父杀君,又命人围堵怀玉,眼下怀玉虽然逃了出来,但还困在中州。前行的兵马已经去往会阳了,这是后备炊事营,马上也要拔营离开。”
程新忌脸上一白,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范蔚熙拍拍他的肩,“这样吧,我让人送你们先回梁州。我此番还要去中州道接应怀玉,就不亲自送了。”
程新忌见他起身欲走,不由分说就拉住他的腕。
范蔚熙好脾气地问:“怎么了?”
仔细说来,偌大一个梁州,除了范蔚熙,程新忌不认得任何人,他好不容易才从朔北的险境中逃出来,如今难得遇到了这么一个熟识可以作为倚靠,说什么也不想再独自离开。
程新忌低着头,小声道:“我怕生。”
范蔚熙看了一眼程攸,道:“若是只有你一个人,我便带着你一起去接应怀玉了。这是镇北王世子吧,你现在难不成还要带着世子辗转再去中州?”
不等程新忌说话,一直不吭不响的程攸便道:“我不怕累。”
他牵着程新忌的另一只手,脸上认真肃然的神色却丝毫不该是他这个年纪应该拥有的,“我会骑马,也能射箭,虽然射的不准,但我不怕,因为我以后也是镇守边陲的兵。小叔,我刚刚吃饱了,现在有力气继续上路了,我们一起去中州吧。”
“好。”程新忌手劲加大,越加用力地抓住范蔚熙的手腕,“蔚熙,我将身家性命放在这里,这一趟中州,我也要去。”
“那便抓紧上路。”范蔚熙翻过手,这次换做他牵紧程新忌的手腕,带着叔侄二人朝着不远处的临时马厩而去。
暮色落后,夜渐渐平静得可怕,赵瑾站在甲板上静望临清河水面,对着河面上散开的粼粼水光黯然出神。
史智文走来,对她道:“再行一夜,明日午时左右就能抵达会阳了。”
赵瑾“嗯”了一声。
史智文看着她,又道:“臣能帮得上侯爷的,也就只有水上这巴掌大的地方了。中州说来,还是以涂刺史为大。”
赵瑾道:“已经够了,我从始至终需要的,也只有这条水路。史运使此番大恩,赵怀玉铭刻于心,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做到。”
史智文只是一笑。
赵瑾问他:“说起涂刺史,这是个好相处的主儿吗?”
史智文道:“好不好相处,要紧的是能不能同心,臣虽然镇不住那些乡宦,但好在有这么个同持一心的人能一起拿主意。”
赵瑾问:“那他也知道史运使你一直在用实矿赚取的利钱暗中襄助那些矿工?”
史智文点头,“但这个法子最初是臣提出来的,索性啊,涉及到的一应水路之事,都由臣来执管。之前臣让侯爷不要告诉涂刺史,是想将这条商路保护起来,少一个人知道,也能少一分风险。”
赵瑾道:“史运使考虑得挺多。”
史智文笑了笑,问道:“臣记得,剑西并未专设盐铁转运使?”
赵瑾道:“剑西不过一条剑河,居多运送的还是军粮,这些事,便交给了军中特设的粮料使来处理。”
史智文问:“侯爷如今反了邑京,日后的军粮可要从何处来?”
赵瑾道:“也是淮安,说起来,剑西这半年的军粮,可都是走这条临清河过境的。”
史智文经她这么一说,好似记起了什么,“是了,这半年来常有大只货船经过,臣一直以为是敦庭的郭老板生意繁忙。”
赵瑾道:“史运使现在知道了,那么这条水路往后还请继续关照。商路的事,咱们达成一致互相成全,谁也不对外吐露,如何?”
史智文道:“臣自是没有什么异议。只是,眼下在船上尚且安全,等到明日上了岸,臣可不能保证会不会有官府的人守在码头。侯爷,梁州守备军一定能到吗?”
“能到。”赵瑾万分肯定,又对他道:“若是码头真的围堵了官府的人,那就只能委屈史运使了。”
“咱们各取所需而已,算不得委屈。臣既然答应了侯爷,自然言出必行。”史智文说着轻轻打了个哈欠,“不早了,侯爷还是回舱休息吧。”
赵瑾颔首一点,目送他离开后,又一个人靠着船舷站了片刻才回船舱躺下。
船随水转,江流不歇。耳边若隐若现地反复而过潺潺水声,赵瑾看着煤油灯昏暗的光,一夜无眠。
次日午时不到,站在船头便已经能看到会阳临水的一排长长码头。赵瑾眯着眼看了片刻,对卲广道:“下船时注意些,有埋伏。”
卲广问:“侯爷怎么看出来的?”
赵瑾道:“你看那码头上,空荡荡的只有零星几个搬运货物的脚夫,正常这个时候,码头不该是人满为患吗?”
卲广豁然懂了,“会阳官府怕牵连旁人,已经事先将人都疏散了。”
赵瑾紧了紧手中的刀,左右一看这客船上等待船只靠岸的旅人,对他道:“我不想殃及无辜,待会儿下船时,咱们走在最后面。你看好史智文,前面的路我来开。”
“是。”卲广说完,又担心起来,“也不知察柯褚他们现在是否已经到了,还有咱们的援军,也不知道现在到哪里了。”
赵瑾略略一算,道:“即便援军还未到,凭咱们两个,要躲开会阳官府的追查也不是难事。”
客船慢慢靠近了码头,旅人们一一而下,赵瑾站在一旁,等着船上的人都走干净了,对史智文礼说一句“得罪”,又给卲广使了个眼色。卲广便紧跟在史智文身后,看着赵瑾独自走在最前面。
码头上只有几个脚夫坐在地上,看模样似是在等着接活。赵瑾眼观六路,尤其看准了这分散着的几个脚夫,果然便见他们手上同时而动,不约而同地握紧了手边的扁担。
赵瑾负手在后,握紧刀鞘的那只手稍有动作,大拇指不动声色地抵在刀柄上,轻轻地就此一推,鞘中便露出了一截明亮晃眼的刀身。
“这位兄弟。”赵瑾面不改色地下船,忽然对其中一个脚夫喊道,“走工吗?给个价。”
她突然来这么一出,倒是唬得对方一愣。赵瑾又笑说:“来活了也不接?”
不远处的另一个脚夫猛然喊道:“发什么傻!”
这一喊可算是提醒了这脚夫,他当即举起手边的扁担做棍,口中大喝一声就朝赵瑾而来。
赵瑾看着他,不疾不徐地从背后展出刀来,脚下稍作挪步就此一躲,手上的刀嚯声出鞘。
码头在此时顿起一阵连连不止的异动,继而有人对她喊话:“赵瑾,你已无路可退,还不束手就擒!”
她握紧了刀柄,毫不犹豫地将方才袭击她的那根扁担砍了个对半,然后才说:“我若说不呢?”
卲广假意押着史智文而来,史智文趁机喊道:“住手!都住手!”
“史运使?”带人前来围堵赵瑾的正是会阳知府吴连一,他一见着史智文,赶紧抬手止住一干人,又对赵瑾喊道:“放了史运使!”
“放人可以。”赵瑾道,“等我到了安全的地方,自然将史运使完好无缺地送回来。”
“做你的春秋大梦!”吴连一指着赵瑾道,“赵瑾,你胆敢胁迫史运使!”
赵瑾一扫这些人,道:“我有什么不敢的?尸山血海我都走过,还怕你这区区几个府兵不成?”
她话音刚落,外围之处忽然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众人闻声望去,就听一个洪亮的声音大喊:“阿瑾!”
察柯褚自外围冲入这群府兵中,径直到了赵瑾身侧,对她道:“就等着你了。”
赵瑾问:“陈参他们呢?”
“不就在那边吗?”察柯褚对着刚才的方向努努嘴,“咱们现在可是有一千多个人,要拿下这些小兵,那不是比打蛮子容易多了?”
赵瑾了然,底气十足对吴连一道:“这位老爷,听说过战术里的包饺子吗?”
陈参带着二营禁军已经自外侧将码头一带又围了一圈,吴连一看着赵瑾,适才的硬气顿时就消了一半。
赵瑾趁机继续道:“算算时间,我梁州守备军此刻已经兵临会阳城下了,你若是不信,可以派人去问问。这样吧,为免你前后为难无法向朝廷交差,我现在就出手,先将会阳变作我剑西一郡,你看可好?”
“知府——”一道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马上人撕扯着喉咙大喊:“不好了!城外重兵压城!好多人!全、全是是梁州守备军!”
第150章新帝
晨曦新照, 旧朝诸事归尽在沉沉的梦中。
秦惜珩睁眼,隔着床帏的纱幔看向外侧, 小小地打了个哈欠。
前朝将丧钟鸣响了好几日,可在这寂寥的后宫,一切都是静寞成空,苍白得什么也没有。
自月圆夜围捕赵瑾至今,已经过去了十日,秦惜珩困守在蘅筵宫,睁眼闭眼都只有目所能及的这小小一方内殿。
秦潇更换了一应的宫人侍从,甚至在宫门前还派了羽林卫值守,不许她踏出这里半步。
这样的日子在初起之时格外地难熬, 她被迫断绝了与外界的一切联系,不知秦潇会如何处置樊芜的尸身,更不知赵瑾如今走到了何处。
时间一日日地推移,每日里除了有宫人前来送饭,为她打理起居, 便再无半个人前来探视。秦惜珩逐渐也习惯了这种孤居一宫的寡淡日子, 闲暇时她就抱膝坐在窗下望着外面的天际出神, 推算着外面该是何种光景。
殿外的曦光透窗而入, 她从床上坐起,拉开纱幔后照例摇了摇床边悬挂的银铃,便有宫人入内来侍候她更衣洗漱。
“公主。”一直从不说话的宫人忽然出声, 对她道:“圣上今日要来一趟。”
秦惜珩失神,险些以为这“圣上”二字说的是楚帝,她远眺着目光看着外面的院子, 想到的便是与楚帝在这院中的最后一面。
她那时只觉得楚帝的背影单薄,却没想到那竟然是最后一面。
宫人见她久不说话, 又喊一声:“公主?”
“知道了。”秦惜珩回神,在妆台前坐下后开始描眉。
秦潇午后才来,虽还未正式登基,但他已经戴上了独属于皇帝才有的金冠。因着楚帝驾崩还未入陵,他着了一身素净的纯色。
“太……不,要改口叫皇帝哥哥了。”秦惜珩靠在躺椅里不动,连对皇帝最基本的请安礼也懒得做,略略点头算是问安。
秦潇也懒得与她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礼仪小事,他找了个不近不远的地方坐下,看着这个自小与他相处了十多年的妹妹,不咸不淡道:“母后叫朕来看看你。”
“臣妹好得很,日日除了吃就是睡,近来连腰上都粗了一圈,怕是要叫司衣局重新量身做衣裳了。”秦惜珩慵懒地笑着,毫无规矩可言,仿佛面前的人不是大楚天子。
“你的日子潇洒,倒是要让朕来给你擦屁/股。”秦潇冷笑,压着怒火没发出来,“你放虎归山,如今梁州守备军在会阳与赵瑾接应,整个会阳城直接失守!阿珩,大楚日后江山不稳,你就是天大的罪人。”
“剑西要反,那不也是你们逼的吗?”秦惜珩脸上的笑慢慢收敛,等说到最后一个字时,声音已经冷了,“我倒是想问问皇帝哥哥你,弑父杀君究竟是何种滋味?”
秦潇这一瞬间几乎是从椅子上弹射起来,大声道:“放肆!这种话是你能随口乱说的?”
“我不是傻子,你也别想用什么信口胡诌的理由来骗我。”秦惜珩从躺椅里坐直了身,定定地看着他,“你这皇位到底是怎么来的,我不说破,你自己心里真的就没有任何不安吗?”
“不是朕!”秦潇大口喘了几阵,再一闭眼,好似就能看到楚帝当日的死不瞑目。
“你不承认也就算了,反正大局已定,现在再来追究这些也没有任何作用了。”秦惜珩重新躺了下去,淡淡道,“如今怀玉已走,我不怕任何事,要杀要剐,都随你来。”
“朕还真是意想不到,你会为他痴情至此。枉朕从前还一直觉得他可怜,以为他单慕于你求而不得,到头来,竟是朕看走眼了。”秦潇咂舌两声,“阿珩,你还真是好算计啊,居然一直在暗中替他兜了这么久。”
秦惜珩道:“我心我爱,自是与众不同,天下无双。怀玉样样都生在我的爱慕上,我为何不能动情?凭她这一身铮铮铁骨,我死也不悔帮她离京。”
“什么时候开始的?”秦潇问着,自己回想一番,问道:“东寰猎场那一次?”
“你不用管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但你既然提到了东寰猎场,倒是让我想说一件想了好久的事情。”秦惜珩玩弄着自己指甲上的蔻丹,漫不经心道,“当日,有一队羽林卫要将我烧死在北苑行宫,若非怀玉及时赶来,我只怕真的就死在那一场春猎之中了。”
“事后,我想了许久是谁要杀我,可是不论如何查证,都想不出这个幕后之人是谁。这几日,你将我关在这里,我便复盘了这一年以来发生的种种,终于让我想出了一点头绪。”她放远了目光再次看向秦潇,朗声道:“怀玉当时数次躲避你的示好,便已经说明不愿为你所用。我知道这是你们惯用的伎俩,与其自己得不到,不如毁了,也好过便宜旁人,就如同当年的赵世子,宁家求而不得,又怕老侯爷襄助别人,所以干脆碎了这玉,一了百了。”
“如果当日我真的死在了北苑行宫,那么首当其冲该被问责的,就是怀玉。只消一个简单的护主不周的罪名,就能将她囚禁在邑京,继而拿下她在剑西的兵权。而我,不过是个与母后没有血亲关系的养女,就算是没了,也不可惜。这样一换一地算下来,局面于你们而言更为有利。”秦惜珩从躺椅里起身站起,慢慢地朝秦潇走去,“想通这一点之后,也就不难猜出是谁要害我了。你说我算计重,不向着你,可是皇帝哥哥,当时我与怀玉还是陌路时,你们可曾真的看重过我?”
秦潇皱眉,“朕不知道此事,这事即便是有,那也是舅舅所为,与朕无关。”
“舅舅所为?”秦惜珩便觉好笑,“即便是舅舅所为,还能不与母后商定就肆意决定吗?母后不可能不知道,她只是装作不晓,然后默许而已。咱们这位母后啊,她表面上贤良淑德,体谅宫人善待所有皇嗣,可实际上,我不过是她的一枚棋子而已。如若需要,她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我。从小到大,我一直恭敬孝顺,从未忤逆过她,可是到头来,究竟是谁先舍了谁?”
她见秦潇似要说话,马上又加一句,“还有你,皇帝哥哥,你也是母后手中的一颗棋子。”
“你说什么?”秦潇下意识地问。
“母后样样都好强,所以在你身上,她花了十二分的心思。可是我知道,今日的一切,都不是你想要的。你对储君这个位置,其实并没有那么留恋,可你偏偏生在了母后腹中,又有舅舅一系人拼命地推着你往前走。你中意佳书姐姐,母后就偏不立她为正妃。你不想手中染血,母后却逼着你拿刀杀人。”
秦惜珩越是这么说,秦潇就越是会想起楚帝死时眼中的恨和那狰狞的面容,他闭上眼想将这一幕剔除,可他愈是这样抗拒,当时所看到的一切就愈是挥之不去。
“住口。”秦潇插声。
“怎么,被我说着了痛处,却又无从反驳?”秦惜珩看到他的双手逐渐紧握成拳,手背上暴起一道道青筋。她这么看着,忽然觉得心中痛快极了,趁势又道,“我们都是一样的人。皇帝哥哥,我们都是母后手中的棋子,自小就是。她爱我们不假,但她更爱权利。”
秦潇不愿承认,这一刻怒从心起,高高地扬起了手就要打她,可临到关头又想到了什么,只能克制着将手放下,斥道:“你想干什么?你到底姓什么!”
“皇帝哥哥觉得我能干什么?”秦惜珩淡淡一笑,摇头,“我现在被你们锁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
秦潇咬牙切齿:“你是真洒脱啊,若不是父皇才崩,朕念着兄妹间这么多年的情谊,真想现在就找人勒死你!”
他一甩袖子转身就走,秦惜珩冲着他的背影又道:“我提醒你一句,若是你真为佳书姐姐好,那就少宠她一些。”
秦潇骤然回身,“你说什么?”
“字面意思。”秦惜珩懒得解释,“你说我为了怀玉不管不顾,那我问你,若是有人要害佳书姐姐,你是救还是不救?”
“少在朕面前妖言惑众。”秦潇怒极反笑,“你还真是从母后那儿学到了不少,只是可惜,这招诛心之计,对朕而言并无效用。”
“诛心不敢。”秦惜珩走到他身旁,侧过头看去,“长大了就知道利益的纠葛了。方才皇帝哥哥说想勒死我,只怕跟兄妹情谊没什么关系。你叫人日日好吃好喝地待着我,而我还能站在这儿与你说话,是因为我还有点利用价值吧?”
“你有时候确实挺聪明。”秦潇想了想,道:“说吧,朕知道你想谈条件。”
“让我先猜猜。”秦惜珩道,“是想让我去鞑合和亲?”
秦潇略有惊讶,承认道:“你的消息倒是灵通,看来这宫里还有你的人。”
“我的消息可不灵通。你新派来的这些宫人,个个都跟哑巴似的,谁能与我说话?就公策迪的那点心思,我早八百年就看出来了。鞑合公主和五哥的婚事没了,你拿我送给公策迪做人情,不仅能继续联姻,还能安抚住他。这样一举两得的好事,还真是你的行事。如今剑西反了,你用我与公策迪结盟,至少能平住宁远那个缺口,如此,你就能少操一份心,将刀剑之力多拿一分来对付怀玉。”秦惜珩嘴角浮起一丝轻蔑,不耻地哼笑道,“你们总喜欢拿我当小孩子,以为我什么都不懂。”
“小孩子可没有仪安公主这么有本事。”秦潇讥讽着她,又说,“朕连新的封号都给你拟好了。”
“瞧皇帝哥哥这话说的,真不知是夸我还是骂我。封号加的再多,也不过是个见不着天日的阶下囚。虚名这种东西一无是处,这是你我自小就知道的。”秦惜珩摊手一笑,旋即又恢复平静,问道:“你们把敦华夫人的尸身如何了?”
秦潇道:“扔了,乱葬岗。”
分明是意料之中的事,可当真正听到时,一股凉意还是从自秦惜珩心底而起,她在袖中握紧了拳,强迫自己忍耐下去,对秦潇道:“好,我可以听从你们的摆布,但我只有一个条件。”
秦潇一个眼神射了过去,秦惜珩马上又说:“放心,不是什么大事,也不会损伤到大楚的国本。”
“国本已经让你重创了,你还有脸提?”秦潇说完,像是好奇她会提出怎样的要求,于是又道:“别妄想太多,你若是狮子大开口,等闹到了母后耳中,她也会翻脸。”
“她都算计我多少次了,难道就不是翻脸了?”秦惜珩道,“放心,这件事不需要经过她老人家的手,你就能做主。”
“那你说说看。”
秦惜珩收起嘴角的笑,眼中的漫不经心渐渐变成带了杀意的利刃,说道:“我想见见谷怀璧。”
“见他做什么?”秦潇不解,突然觉得自己从来都没有看懂过这个妹妹,“他办的好差事,现如今正被革职在家等候发落。”
秦惜珩并不解释,只是说道:“我只是想见见他而已,这事对于皇帝哥哥来说很难吗?”
谷怀璧早已是弃子一枚,秦潇便一口允诺:“行。”
秦惜珩借着刚刚答应的条件,趁机再问:“皇帝哥哥难得来一趟,不如再与我说说,外面现在如何了?”
“别想趁机从朕这里套话。”秦潇现在可不敢随意对她多说一个字,“但朕劝你一句,别想着玩什么花招,你与赵瑾站队的老五,三日前就被朕赐死在宗正寺了。”
这也是秦惜珩意料之中的事情,她道:“那位鞑合公主呢?你要让谁来娶她?”
秦潇道:“此事与你无关,你只用好好地待在这里,等着去往鞑合的婚车就行了。”
“好啊。”秦惜珩问不出别的,干脆作罢,只是不轻不重地强调道:“那就请皇帝哥哥记得承诺过臣妹的话,明日黄昏之前,我要在这里见着谷怀璧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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