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抉择
在各方的斡旋之下, 有相关的官方人员愿意提供帮助。
“她会说中文,为什么不能和我们的侨胞一起撤离?”
但是手续方面仍有不小的麻烦,她的身份无法证明, 父母也亡故——有人提议走难民庇护程序,陆闲不反对,这似乎是当下最好的决定。
虽然周期漫长。
*
周五的时候, 直升机没有来。
楚辞盈穿着严丝合缝的防护服抱着同样困在塑料布里的多希坐在教堂门口等了一天, 那个说自己感冒了,但是下周会如期而来的大叔没有出现。
长时间的虚弱状态让弱小的孩童已经奄奄一息, 只能靠着一点棉签蘸着唇才能湿润那些干裂。
外面的村落越来越静,没有人再到小楼来, 偶尔会有一两声凄厉的惨叫和冲天的火光。多希虽然没有什么意识, 但是依旧在半梦半醒中被吓地默默流眼泪。
楚辞盈轻轻拍着她,给小朋友讲故事:
“后来啊, 我们就认识了。”
多希眨眨眼睛:“不啊, 你们很早之前就认识了。”
“可是我不记得呀, 只有他还想着。”
“为什么不记得?你那个时候很小吗?”
“很小很小, 比你还小。”
多希哦了一声不再说话了,好久之后默默出声——我小的时候也什么都不记得,我现在也不记得。我把我妈妈都忘了。但是我最近经常看见她。
楚辞盈鼻子一酸,隔着防护揉了揉小孩的头, 还是滚烫地吓人。多希的舌尖已经出现了各种奇怪的水泡,让小孩说话的时候也变了音色。
她关了灯, 想让多希早一点休息保存体力。但是小小的娃娃不愿意, 缠着她继续讲, 仿佛怎么也听不够这些故事。可是楚辞盈却一时之间想不起来了。
多希问:你们一起做过饭吗?
“做过。”
“你们一起出去玩吗?”
“有。”
“看星星?”
“嗯。”
原来短短一年半的时间内已经发生了这么多事,好像比从前的人生加起来还要复杂, 但是却都挤在了弹指一瞬。
“他有给你送过花吗?”
看到楚辞盈摇头,小小孩故作深沉地模样:“那他欠你一朵玫瑰。”
“你怎么什么都懂。”
多希笑起来,她说想去看大海……扎伊尔河很宽,人们都说像海一样,但是卢卡斯说海要更大一些,鱼也比河里的好吃。
楚辞盈有一瞬怔怔,才想起她在澳洲的时候约过他去大堡礁,但是后来却没有去成。
她拍了拍孩子:“睡吧,病好了我们去看海。”
这段时间里她已经把能讲的童话故事都背了一遍,到最后小孩听腻了,楚辞盈没办法就开始讲各种医学的常识。从为什么要洗手,讲到了免疫细胞。多希听不懂,她就只能换神话来讲——讲第一颗火种、伊甸园,亚当和夏娃。
“如果这些是假的,为什么人类没有灭绝?”
楚辞盈说这个问题可太复杂了,也许是概率的馈赠。
也许我们在和时间赛跑,等一种药物的出现,或者一个微小的密码子突变。
只需要一个,人类就不会灭绝。
当天夜里,小楼外面传来了一声重响。
楚辞盈被惊醒后下意识去摸多希的额头,上面冰冰冷冷全是细小的汗水。她整个人摇晃了一下,慌张地滚下床去点灯,这时发现小孩睡的安稳,冰冷的触感只是因为这些天她习惯了对方高烧后滚烫的身躯。
天亮时分,西雅再没有出现。
多希退烧了。
……
周六是索菲亚接触病例的第三十天,她依旧没有任何症状。楚辞盈看着冷漠麻木的修女就好像在看一个希望,哪怕对方早已不相信神迹。
“周日可能会有人来,你带着你的孩子走。”索菲亚坐在教堂回廊里的躺椅里,指尖夹着的还是那种破破烂烂的廉价纸烟。
她抽了一口,脸色有点苍白。
院子里新翻出来的土倒影在她绿色的瞳仁里。
楚辞盈不同意:“你们两个必须先走,你已经过了窗口期,她退烧了。你明明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小型喷气式飞机只有两个座位,除了飞行员以外,极限条件下可以给一个成人和孩子留下座位。不能跟外界建立联系的楚辞盈尚不知情自己身份上的认证问题,单纯试图和索菲亚辩论——
她可以下周再走,但两个可能对病毒免疫的人必须先离开。
这不是影视剧里谁要和谁同生共死的问题,从理智的角度,外面拼尽全力做药物研发的技术人员们需要这两份样本。早一天,就是早一点停止这场灾难。
然而索菲亚转身就回了屋子,没有再给楚辞盈说话的机会。
“你……”
医生姑娘张了张嘴,最后叹了一口气,接受了。
网络中断,她用小白身上的卫星信号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陆闲,让他不要担心。她已经可以离开了,并且能够带回可能的病毒抗体。
男人的回复简短:收到,保重。
她看着这四个字,微微勾起唇角。
当天下午,索菲亚就抱着肩膀冷眼看着楚辞盈收拾东西,偶尔捡起一样散落的衣物丢进去,多希在旁边不停地跑来跑去,似乎小孩子恢复活力只需要短短一段时间。
笑声短暂地回归了这栋小楼。
相安无事到了第二天清晨。
索菲亚突然被楚辞盈叫到了十字架的前面。这个东方来的医生拿出两张团起来的纸条:“我觉得,还是让上帝决定谁先走吧。”
楚辞盈低着头,声音也轻。
修女拧起眉头,似乎不赞同,但是面对着巨大的受难耶稣图,她最终随意地捡了一个纸团放在手里。楚辞盈道:
“两张纸条,空白的那个代表着离开,写着字的留下。”
“哦。”
索菲亚不甚在意地展开,纸条空空如也,眉毛跳了跳:“不算数。”
“我们不能欺骗上帝,对吗?”
索菲亚的表情越来越差,最后冷哼一声拉着多希就从小门中走了出去。留在原地的楚辞盈良久舒了一口气,愣愣地扶着教堂第一排的长椅坐了下来。她单薄的身影被巨大的十字架产生的阴影所覆盖,形影伶仃。
——手掌摊开,第二张纸条飘落在地,上面洁白无瑕。
她的另一只手里攥的,是一个有了橙色读数的温度计。
医生把一直带着的口罩扯下来了。
…
有人一直在等待消息,难民审批的程序还没有下来,他也并没有来得及告诉楚辞盈她护照的问题。得知喷气式飞机带回来一大一小的幸存者后,男人第一时间拨通了当地隔离点的电话。
“中国人?”
工作人员翻来覆去地看名单:“没有啊,是索菲亚修女和一个叫多希的孩子。”
…
陆闲放下电话,不知道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站了起来,走到了落地窗前。男人已经连着将近一周连轴配合各方的调度,陆氏交好的航空公司以及下属的航运集团都参与了由各部组织的撤侨行动。
他开了十五场组织工作会,已经分不清外面是黑夜还是白昼。
阳光被拉开的那一刻,冰冷的粒子落在他的眉眼。
他张开手掌,缝隙中漏下的光影依旧刺目。
手机震动,
延迟了许久的卫星消息终于来到。
上一条还是,后天见。
这一条是——
「多希可能有抗体。」
「如果我没有回去,圣诞的礼物永远不要拆,就当我什么都没说。」
刘寅格看着这条消息,脊背麻到了脚后跟。
结果,
陆闲先生照例参加了下午的工作说明会,坐在主席位偏左侧两个位置。中间的其他两个人穿着行政夹克,神情严肃,两鬓已经花白。
“截止到目前,已经有两千余名在外侨民成功撤离到非疫区的第三方国家,完成二十一天隔离后就可以入境。”
最中间的中年人点头。
接下来各个部门依次回报在这次行动中出现的问题,集思广益,争取尽力做到最好的协调工作。
陆先生静静地听,偶尔给出非常中肯的意见。
有人听说了他的私事,特意提出:“…上面非常重视,已经尽力加快审批流程了,您放心,下周之前一定可以把人带回来。”
“嗯。我知道。”陆先生眉眼淡淡,“劳烦。”
另一个部门站起来,指着地图里疾病扩散最为肆虐的红色区域:“这里按照国际公约,一天之前基本上其他国家的公民都已经离开了,也没有我们的人了。当地有很多民间组织相对而言采取的策略非常激进,可能会使用极端行为。”
为首的中年人微微皱眉:“…没有切实依据先不要做这样的揣测,但是优先把华人带离很重要。避免产生冲突。”
陆先生似乎抬了一下眼,看着那块小小的红色地带几秒后,又低下头记录。
散会后,
中年人叫住了陆闲:“你…你爱人的事是不是有眉目了?怎么我见他们说审批马上下来,你也没个好脸色。他们为了你的事真的跑上跑下许久,你俩回头成了,得好好谢谢人家。”
陆闲将一封信递过去,没有应这个问题:
“下周我外出一趟,刘寅格和杜明强会代替我主持工作。”
*
楚辞盈的低烧还在继续。
她对着镜子想看眼底,但是想了想又没有去,坐在索菲亚之前的躺椅上看着太阳。
也许是惶恐的。
尤其是听到教堂外倾倒汽油的声音。
有人高声问:“还有人吗?明早开始消杀。”
她想了很久,没有回答。
她开始反反复复地回忆索菲亚讲的话,回忆传染病的三个要素,回忆最为古老残忍地解决问题的办法。她想起前天夜里听到的巨响,消失的卢卡斯和西亚。
楚辞盈抬起手对着太阳,看到自己苍白的肤色和藏在皮肤下蜿蜒青紫的血管,有点迷蒙又有点想笑。没有解药,又何尝不是一个幸运的事,因为不用挣扎和祈求。
她忍不住想:
哪里防护没做好呢?
是第一天接触到了喷溅血迹,还是和多希的朝夕相处,是床单,还是?
想来想去也没有个答案。
所以索性不去想了。
她慢悠悠地起身,拍了拍手,第一次走到后院顺着一个个小土堆看去,找到了写着西亚的小牌子,旁边是卢卡斯。她捡起一个铁锹,在旁边认认真真画出了一个新的、长方形的位置。她选了两朵小花的中间。
然后,脚踩上铁锹,一跺脚。
第一铲土被挖开。
“还有人吗?是病人还是健康的?明早消杀。还有人吗?”
她闷头,辫子死死咬在嘴里。
第二铲土。
*
“我写好了。一式三份,你、秦亦、爷爷那里各存了一份。你明早拿去公正。”
刘寅格的手抖着接过。
男人坐在候机室的角落,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特助先生腿一软,几乎是扶着旁边的椅子,哑着嗓子问:“先生……”
男人抬眼,眉眼深邃平静。
刘寅格彻底死心了。
几乎是低着头跑了出去。
陆闲留在原地窗边,看着起起落落的飞机。
——您,哎!我知道您的意思,但是他们也表达了,您所有涉密工作都不需要卸任,一切事由等您归来后再商定。
——你确定了?罢了,唉。你确定了就好。
——证监会已经收到了您打的报告,冒昧问一下这种股权变更是因为……?
——明白,明白。财产报告单已经让刘先生带过去了,一共428页。
——大部长出差,我已经紧急请示。回复如下:已知悉,批准。全力配合。
他从天光大亮坐到月明星稀。
咖啡冷透了。
正在撤柜锁箱子的高奢店员愣愣地看着这位最晚来的顾客。他形单影只的高大身影在淡蓝色品牌灯光的映射下显得更加瞩目。只是他似乎很疲惫,每隔几分钟就要下意识地看着时间。
“您有什么需要?”
“戒指。”
死生契阔
如果把时间无限拉长成河, 一切不过是最渺小的一粒水珠。
可是如果凝聚成点,再微不足道也是一场浩荡的山洪。
这一场1976年后最为严重的世界公共卫生危机最终血洗了扎伊尔河畔55个村落,由国内传染病学家陈薇带领的团队从一个幸存的残疾儿童体内提取到了抗体, 并最终制成疫苗。
三个月的时间,疫苗从实验室制备到量产。
因为资源上的匮乏,这次特别危机小组最终采用了一种新型的预防方式, 通过流调快速确定感染者, 然后环形将他的关系网中涉及的人群进行接种。以点及面,控制传播。
将臭名昭著的扎伊尔埃博拉的致死率控制在了57%以下。
然而, 随着各国响应突发事件的连锁反应,各种经济制裁、航行与贸易制裁接踵而至。该国短时间内失去了所有的外来流动人口, 经济崩塌, 内乱又一次爆发。
再次平息已经是三年之后,扎伊尔不知是否是为了摆脱曾经的阴影, 将政权更名为如今大众更为熟悉的——
刚果共和国。(注1)
但是这些都与楚辞盈无关, 她也看不到这么远的未来。
她唯一能做的, 是把离开的机会在不确定中给了必须离开的人。
一个小小的深一米左右的坑, 她整整挖了一天加半个夜晚。挖好的时候她抬起头,已经是漫天耀眼的星星。坑洞旁边的小花摇曳生姿,可是被整栋楼散发出的腐朽气味,10%漂白剂的味道遮盖。
她找了一床干净的被子, 从坑的旁边一点点滑了进去,泥土因为潮气而有些湿润。
她缩在一个角落短暂地闭上了眼睛。
楚辞盈梦到了小时候。
她是在地下室的出租屋里出生的。
每一个一代移民一定住过那样小小的狭长的房间, 从一层延伸下来, 在地下室有一个很窄的厅, 放了几张床。这就是早期华人房东提供的,不需要身份的地方。
她的父母住在这里, 生下了她,带回了她哥哥。
他们一起去吃了Cheese Cake Factory……然后一切好像就随着一声刺耳的刹车声戛然而止。其实楚辞盈并没有见证过那个场面,她只是幻想着一个巨大的声音,慌乱的人群,还有警笛。
她没有上过一天托儿所,从前是母亲在中餐馆帮工时带着她,后来就是楚瑜。
楚瑜。
哥哥啊……
她睡的并不安稳,想到这个名字之后没有意识地涌出两颗大颗的眼泪。好像挣扎地想醒来,但是又被拖进更深一点的梦魇。这些天她发给楚瑜的信息,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回复,一次都没有。
你怎么,总也不在啊。
她好像想起了再大一些,她上小学,楚瑜的工作越来越忙。
学校下午3.20放学,他夜班十二点才能回家。所以他从来没有接过她,是小小的楚辞盈穿过车流,大人的腿,还有小狗的鼻子一个人走回那个小小的阁楼。
这条路一走就是十多年。
她有的时候坐在学校的门口,看着有的同学被全职的爸爸妈妈接走。
她心里就会有两个问题:
1. 我的爸爸妈妈呢?
2. 谁来接我呢?
一开始她哭,等到最后也要缠着老师不肯回家。
后来,她就学会了自己走。
一个人的路太难,她花了很多很多年走到纽约,见到了乔安妮老师,看着自己的名字被钉上校友荣誉墙,看着一张穿着白大褂的照片收录进相册。
然后去巴黎实习,乌干达,扎伊尔,福宁,兜兜转转又回到了扎伊尔。
好像不是只有苦。
在福宁的时候,好像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间。她喜欢那里的气候,饮食习惯,还有……
她意识到自己成年后越来越少见楚瑜,也不常回罗切斯特。可能是因为她讨厌冰天雪地的寒冷,不喜欢空气中煤灰的呛鼻气味,不想走过每一条街道的时候都想起小的时候,她如何一步步小心翼翼地从学校回到家。
从没有人接过她。
从来没有。
楚辞盈是被眼泪呛醒的,天光已经微微亮了。
她咬着被子的角落,无声地盯着长方形的天空。体温计就在右手边,可是她没有去碰,左手旁是一个黑色的工具。她觉得自己好像退烧了,可是不敢肯定是不是一种错觉。她笑了笑捂住眼睛,不可能有第三个幸运的人。
也许这一夜太冷,她失去了正常的感知能力。
医生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知道怀着什么心情从坑底爬出来,慢吞吞地回到了二层,找到一个口罩带上,又带了一双手套。她穿上了一套新的防护服,然后拿出一支马克笔,在自己的防护服上写上了:
“Biohazard”(生物危害)
“Burn Down” (焚毁)
她在把自己包裹地严严实实后,从外墙的消防楼梯徒手爬到了教堂的塔尖上。
天光大亮。
*
陆闲是在午夜到达的。
扎伊尔的首都以及周边城市已经全部静默,街道空空荡荡。他走在路上,只有低沉的回响还有他自己的心跳。没有直升飞机的飞行员愿意在今天去即将“消杀”的区域。
这个词在这里可不是指用漂白剂泼洒一遍。
他问了许久,一个喷气式飞机的飞行员接下了这笔生意。
他一路走,见到了各种各样被焚毁的建筑和村落,扭曲的肢体藏在倒塌的房梁下面。原始的处理方法仿佛比病毒更加可怕,是一场令人绝望的炼狱。
他的眉眼没有变化,穿过了所有的封锁来到了真正的无人之境。
当地的一支武装猛地戒备起来:
“什么人?”
“中国人,我的爱人在里面。”
“这不可能!”
持枪的士兵眉头一皱,他们已经喊话过无数次了,如果这个东方男人所谓的“爱人”在里面,只要活着,怎么可能不出声音?
陆闲听到这,静静地、缓缓地眨了眨眼睛。
他说:
“那就让我进去。”
那个士兵有些愤怒这个人的死脑筋,就好像听不懂人话一样:“我说了,里面没活人了,没你要找的人!还有一个小时就消杀了,你如果没有感染就快点走吧!”
枪口微微抬高几寸,是明晃晃的威胁。
——这里没有你要找的人。
可是,
东方男人却笑了:“一样的,活着死的都是我爱人。”
…
楚辞盈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看过钟摆。
为了看清时间,人们总是正面面对它,但是她现在刚好可以看到侧面的时针,是正面察觉不到的尖锐锋利。她伸手想去碰,又缩了回来,看着它一点点挪。
悬而未决的那两个问题终于要有了同一个答案。
如果有什么人来接她,大概是已经忘了容颜的父母。
“楚辞盈!”
幻听啊。这不是父母给我的名字。
“楚辞盈!”
这是我哥哥取的名字,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楚辞盈!”
她猛地回头,她站的太高,防护服的塑料遮挡了一部分视线。但是她还是能看到一个人,一个将锁链踹开的人,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人。
他微微喘着气,额发凌乱,几乎是扯着将她拽了下来。
两个人的呼吸都非常急促。
楚辞盈张了张嘴,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多希有抗体,疫苗已经在研发了。”
他像是在抱一块浮木,又是像安慰一个孩子。
一下下拍着她的脊背。
还活着。
还活着。
陆闲的肺发出喘息声。
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什么来,就好像没有问她为什么站在钟楼的塔尖顶端,他几乎是软着力气将她牢牢地按在原地,颤抖着,拥抱着,脱口而出的,是她最关心的事。
“你…你,为什么。”楚辞盈没有意识到自己的视线彻底模糊了一片,下意识拼命把他往外推。
男人顿了顿。
许久才慢慢说——美国不认你的身份,国内走了特殊的认证,流程下周就可以下来。
楚辞盈站在那,张了张嘴,不知道短短一句话是他多少天的努力。
她想笑,扯了扯嘴角:
“挺好的呀,挺好的。我下周不就可以回去了吗?”
陆闲低了一下头,深深地低头再抬起,也是笑:“但我等不了了。如果我不来的话,就什么机会也没有了。”他的声音抖了一下,强行压住,作出平静的样子。
——他知道她为什么站在钟楼上。
楚辞盈仰头,阳光刺的人头晕目眩。
地上的人一点点撑起身体,站了起来,双手放在防护服的两侧让她看向自己。
“楚辞盈,我等不了了。你、我,有人和我说了公民通道撤侨的条件。”
他仿佛很紧张。
「一般这种突发情况,一定会优先保证公民、游客、企业外派人员、学生,侨民的亲属和子女。配偶可以,但是配偶的家人不可以。未婚夫妻关系,一般要二人同在。」
女孩的泪停了,愣愣地看着他拿出了一份极厚的东西。
“我的财产,他们清算了两天……一共,一共428页。上市公司超过5%的股权变动,需要和证监会打报告。我的涉密职务,中组部也通过了申请。我……”
他偏了一下头,似乎在重新组织语言。
“我们回去,你可以再重新选择。”
但是。
但是,
“如果我们,”他顿住,一点点单膝落了下去。男人的睫毛快速地抖着,抬眼时已经有点控制不住声音,“如果我们……我希望,我们有,有一个关系。”
他带来的背包里只有三样东西:
财产公证文件。
遗嘱,和戒指。
他拿出了那枚戒指。
*
陆闲带着她一路回到了城市中。
他对犹豫的她说:“我都交代好了,绝对没有问题的。”
他笑着,就像每一次遇到困难,他都是这么云淡风轻地告诉她,没有关系,他来解决。
可是,在无数个回程的关卡。
没有人愿意让她离开。
她就裹在密不透风的防护服中,藏在一个角落,看着他拿着材料一页一页地和每一个神色不善人员一遍一遍耐心地解释:“我是中国人,我们结婚了。”
“是的,是的,中国人。我们结婚了的,这是我爱人。”
一遍,两遍。
在北京的时候,那个男人是别人口中高高在上的陆先生,出门做事有助理打点上下。他现在一个人,不停地和不知名的工作人员点头,递上烟和钱,笑着指她的方向。在别人惊惧嫌恶的表情里重复着那句话。
“是的,中国人,我妻子。”
她可能是病的有点昏沉,对这段的记忆都有点模糊。她不记得是什么时候离开的扎伊尔,又是以什么方式进入的第三方国家接受检测和治疗。
是肺炎。
每一天,她从安静的玻璃窗内拿起电话看着玻璃窗外的另一个人。
他瘦了许多,但是还是笑。
又是21天,楚辞盈出院了。
*
飞机落地的那一刻,在漫长的跑道上缓缓滑行。
所有从第三方国家入境的旅客需要走特殊的海关通道,填写材料单。男人走在前面,从西装里拿出护照,翻开第一次。
护照掉在了地上。
他弯下腰去捡,又一次掉落。
楚辞盈有点懵地转头望向他,只看到男人紧抿的唇,他修长的手指在第三次掉落护照后终于握住了填写入境单的笔。
“先生,我帮您吧。”
有一个工作人员走过来,她接过去才看到纸上留下的深沉墨迹,浓重的一个点。
她问:
“您的公民身份?入境事由?是旅行,探亲,还是就是回国呢?”
有人上前一步,轻轻拉住了他冰凉的指尖
他想了很久,才如梦初醒——
“公民陆闲,带我的爱人回我的国家。”
弃猫效应
老爷子真正收到那份公证处发来的文件时, 沉默了十几天。
姜管家无论如何让厨师换着做菜,都没有让他老人家多动两筷子。、
旁观者心里都门清,这对这个已经耄耋的老人打击有多大。
陆国平这一生出身军旅, 半生戎马,和年少时的爱人抱养有两女一子,但是后来大儿子不成器, 两个继承家业的女儿也在巴黎的那场事故中意外身亡。
唯一的长孙出生时身体就有先天弱症, 让他白发人送了黑发人。
——直到小孙子出生,这个家族好像终于看到了一点延续的希望。
陆闲做出的决定, 他不意外。
但若说半分没有动过想阻止的念头,那是假话, 他有无数次就差给曾经身在要职的老友发消息, 让他们断了这个年轻人执意送死的路,但是最后的最后。他停下了拨号的动作。
陆家亏欠这个孩子太多。他自己也亏欠这个孩子太多, 这种亏欠是经年累月刻入灵魂和骨髓的。
很多时候年轻人之间的那点事情, 长辈们不是不清楚, 可是就是那一点点不可言说的、令人羞愧的偏爱, 让他们忽略了病中扭曲的长孙对一个注定会取代他的弟弟是什么态度。
或许小的时候陆闲还会出言求助,但是等到他记事起——就一直保持着沉默。
陆国平心里怎么能不清楚?
陆闲从来没有想要过什么东西。作为继承人,作为接班人——这个年轻的灵魂从来没有让任何人失望。就连这一次,也从始至终没有因为私情耽误“要事”。
他打了报告, 写了辞职信,公证了遗嘱, 没有知会任何人就出发, 显然已经是做好了所有的准备和打算。
人老了也要信天命, 如果这是两个孩子的命数。
他只能洒泪依从。
现在二十多天过去,听到助理汇报说飞机落地的那一刻, 陆国平闭上了眼,接连说了三个“好”。
是楚辞盈提议先回福宁的。
陆闲没有异议,从踏上陆地的那一刻就一直是沉思的状态。姜管家接过东西引他们进去的时候眼眶有些红,男人还是眉眼淡淡。
老爷子没有午休,清早就等在门口,见到陆闲的那一刻向后吸了一口气。
几人都是无言。
佣人们自发地退去,将茶室留给三个人。
静了许久,陆国平轻轻扬起眉,是笑的:“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他没有细问,只知道其中必定是不易的。看向小姑娘时,也是温和包容的笑意居多。
楚辞盈现在的确紧张。
她曾经无数次以老爷子的家庭医生的身份出入福宁的祖宅,上一次来却是跟着岑重远,又在奈特的帮助下偷偷探望了陆闲。这一次,她倒真不知道是以什么身份坐在这的了。
好在年迈的老人什么都没有说,反而叹了口气:
“…这次是权宜之计,也是耽误你了。如果后面有什么想法,不好意思和他提,就和我老头子说。”
陆闲抬了抬眼,什么都没有说,只是眸色暗了暗,余光看到楚辞盈一下子慌张的神情。
这叫楚辞盈如何去说?
无论是说,没事我很愿意的;
这似乎又有些违背本心,毕竟她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结局,到底有些突然。
还是说,容我再考虑考虑;
这又有些太过分,将那一捧真心置于尘泥。
她还有太多话想要问他,也有千言万语尚未曾说出口。这本是两个人之间的事,绝不会以解除或者不解除关系为目的去表达……
她张了张嘴,看向陆闲。
男人没有看她,只是静静地喝茶,似乎默认了老爷子的话。
他瘦了很多。
男人的侧颜原本就分外英俊,如今因为憔悴而微微变得锋利,沉默时只叫人觉得孤独。可是他又如此倨傲,哪怕在这个时候都不会说一句话来剖白自己。
老爷子的视线温和,但一直没离开。
她不知从哪里来的勇气一下子突然攥住了他放在身侧的手,低垂着眼,睫毛快速颤动。楚辞盈的嗓子有点紧,但是笑容灿烂:“我们,我们现在挺好的呀。”
陆闲的表情变了一瞬,但是只有陆国平可以看到。
她能察觉到男人的身体微微僵硬,指尖也发冷,但是被她的手心一点点地捂暖。
楚辞盈:“我又什么话不能对陆闲说,要不是他来我都…”
她想起自己最后做的那些事。还偏偏让他撞见了最…
身侧的人突然猛地站起来,低声对老爷子说:
“病人需要静养,我们先回去了。”
“您多注意休息。”
然后直接拉着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楚辞盈大步走了出去。
男人身量太高,迈起步子来小姑娘完全跟不上。更多自愿加抠抠君羊,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她几乎是小跑几步趔趄地跟在后面,手被他攥的有些发疼。她忍不住向后扯:
“陆闲,陆闲。”
男人没理会,停下来,也并未回头,只是松开了她的手。
楚辞盈一下子有点慌了,她的直觉告诉她陆闲生气了,可是距离气氛好好的只过去了短短几秒。她说错话了?是哪里让他生气了?
她慌慌张张地跟在后面,还压着声音以防路过的佣人听见:“你怎么了?”
男人脚步未停。
她小声祈求:“我错了,我说错话了是不是?你别不说话呀。”
男人的喉结滚动几次,沉着脸开了车门没有让司机代劳,直接在驾驶位点火。楚辞盈见状连忙飞快地钻进副驾驶,系好安全带,看着他紧抿的唇和低沉的气压,懵懵地。
她不知道怎么办了。
她都说了什么?
哦对…
楚辞盈小心翼翼地试探着:“那要不,今天就,就去离?”
车子在陆宅门口猛地急刹住。
男人的胸膛起伏几次。
“…你现在再多说一句话。”
“我就让司机送你回去。”
*
陆氏最近出了个怪事。
老板回来后气压反而更低了,不见喜色,终日冷冷地。反而是之前先生放在心尖尖上的人开始围着老板转。这本来应该是件好事,但是整个顶层秘书办的人都有点讳莫如深,一时间拿不准了。
原因无他,陆先生的反应实在是太奇怪了。
拼命地加班,晚上直到很晚也不回两个人共同暂居的公寓。
(听说是楚小姐身体还不太好,需要照顾。)
病人自己也不注意,每天到了晚餐的点就小心翼翼地出现,留下一份便当。
一直是刘寅格接待她。
每次她带着期冀地神情问陆闲有没有吃时,刘寅格都沉痛地沉默,用无声以对——他每次去,饭盒里都是有菜品的。小姑娘眼睛里的光又暗下去了,但依旧契而不舍地送。
这不明显是有矛盾了吗。
怎么千难万险都过来了,两个人在这个时候闹成这样。先生也太不懂事了!
刘寅格今天接过之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僵硬麻木地送到了总裁办。
敲敲门。
“进来。”
男人看到刘寅格手里的东西,没有什么反应,指了一下旁边的小桌子。
特助先生咬牙:“陆总…楚小姐亲自做的,您好歹……”
“放下就出去。告诉她不要再做了。”
刘寅格擦了擦冷汗,倒吸一口凉气。
确认了,
这是真的有大矛盾了!
他不知什么心情脚步虚浮地在盥洗室冲洗了一下自己的脸,走回秘书处,正巧看到舟舟在订外卖。他探头问:“怎么选了这家?”
舟舟是江南人,不吃任何辣的。
她哦了一声,把手机聊天记录转过来:“先生拍了张图,说按照这个菜样给他一模一样地点一份外卖,然后装进这个盒子。奇怪了,这不跟没吃一样吗。”
刘寅格:“……”
特助先生眼皮跳了好几下,觉得自己知道了什么惊天大秘密。颤颤巍巍地坐了回去,过了一会怼了一下舟舟:“你别跟陆总说我知道了哈。”
舟舟比了个OK!
刘寅格这下脑子里开始有点乱了,连白白外放短视频都没有管。整个办公室都充斥着营销号劣质的星座科普,以及各种真真假假的心理学名词。
“…弃猫效应,就是说啊,被抛弃过的猫再被捡回来的时候往往会表现地特别乖巧。但是有些猫,它反而会出现各种情况的应激。以至于,比之前的表现还要糟糕。”
“白白,吵死了!关掉。”舟舟吐槽。
刘寅格懵懵地转不过弯来。
到底楚小姐是猫,还是先生是猫?
不对。
他们是人啊。
*
陆闲深夜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将近12点了,厚重的入户门被轻轻推开。
男人眉眼低垂地换上了居家的鞋。
一转身,
沙发上坐着的人也愣愣地看着他,手里拆到了一半的快递也忍不住往身后藏了藏。楚辞盈不知道为什么这么慌张,她手里捏着的东西正是今天被寄来的两个鲜红色的证件。
她甚至不敢让他看到,仓促地塞在了抱枕后面。
她想:他估计不喜欢吧。
室内静静了许久,男人皱眉沉声问:“为什么还不睡?”
怎么又这么凶!
她张了张嘴,飞速起身同他擦肩而过,然后关上了自己的卧室门。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没有看错的话,那个便当还是原封不动。
楚辞盈把自己团进被子里,用力锤了一下枕头。
——明天就不做了!
每次做,要做一下午,又做不好,老被油溅到。一站站久了,就还会咳嗽,送过去也不吃,天天就说让她别做了!没良心。没良心。
她的脸团成一团,蒙着头,困意上涌没有一会就进入了梦乡。
梦里她变成了一个大怪兽,把可恶的冷漠的陆闲追的到处乱跑,她忍不住乐了,一下子睁开眼。
“啊!!”
她吓得尖叫了两声,下意识伸手去碰。
却摸到了对方满脸的冰凉。
缩在她床畔地上的人只穿着单薄的睡衣,默默地占据了一个角落。她愣住,借着月光看清了这个人影,还有他手中紧紧捏着的红色结婚证。
她安静下来,轻轻说:“你做噩梦了?”
男人摇头。
眼神清明,完全不是睡着的模样。他就这么静静地坐在这里,不知道守了多久。
“这些天,每天晚上你都……”她说不下去了,因为猜到了答案,所以什么都说不出来。在这一刻,她知道他在为什么而别扭了。因为那天在他爷爷面前,她说:如果陆闲再来晚一点,她就…
楚辞盈猛地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
她在这一瞬理解了他的冷漠,他的无视,还有他冷漠和无视下的恐惧。
她慢慢坐起身,把他从蜷缩的地上拉起来,环住他的颈,交相依偎。
明明是那么高大的一个人,却显得那么可怜,她什么怒气埋怨也没有了。去探男人的手,冰凉的吓人。
“我错了。”
“嗯。”
“你为什么拿着结婚证?”
“我高兴。”
“你哭了?”
“嗯…”
“那,那你拿床被子过来睡吧。”
上门提亲
不管男人再怎么轻声, 床一瞬间的平衡变化还是让楚辞盈醒了。
她下意识拉了一下,自己和对方都定住。
冬天的早晨还没有亮,黑黢黢的看不清外面, 没有太阳预示着时间还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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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她迷迷糊糊地松开了手拿起床头柜上的手机,左手臂抬高挡住刺眼的屏幕:“你每天没有闹钟六点醒啊?”她痛苦地把头藏进被子,憋了许久才晕晕乎乎地重新睁开眼。
高大的人影站在窗边, 连鞋都没有穿, 脸上是无措。
又似乎懊恼到底还是把她吵醒了。
他这个表情一下子让小姑娘觉得自己是恶人了,怎么天天这么可怜巴巴的, 在外面的威风凛凛跑哪去了呢?楚辞盈晃了晃脑袋清醒过来,把手往被子上狠狠一拍:
“你先给我坐下!”
陆闲乖乖坐下了, 看着她不说话。
“你现在把这些天你怎么过的交代一下。”
“坦白从宽, 抗拒从严!”
……
刘寅格发现楚小姐不再送饭了。
一开始他满脑子呜呼哀哉,想着要不要匿名给两个人说和说和, 这再大的误会只要长嘴哪里有问题。误会既然叫误会, 那就一定是有解决办法的, 不能因为先生自己别扭不说, 两个人就这么黄了啊啊啊!
结果,心惊胆战了两天他就觉得不对了。
首先先生回家时间大幅度提前——原本快午夜还在线上系统里审批报告,现在下午五点五十八分准时开始起来穿外套。
其次先生露出发呆和微笑的几率远超去年今日数据记录——这是舟舟从「总裁今天笑了吗」办公室群聊记录中得到的数据对比。
做了PPT。
刘寅格恍然大悟,哦, 是不是哄好了啊?
挺好挺好,也省的楚小姐太累。
楚辞盈确实不再做饭了, 但原因要更加难以启齿一些。
在男人那天轻声细语的汇报中, 她彻底意识到自己做饭这件事是两个人在同时受罪。
陆闲是醉心工作没错, 却从没在以前天天加班到十二点。她原本以为是对方觉得尴尬不想见她,现在得知真相之后觉得还不如是不想见她!
楚辞盈堂堂一个纽大毕业的高材生, 医生,援非医生,本该非常擅长根据任何规定、步骤完成任务,既然看得了工作守则那就一定能明白菜谱。做手术做实验都不在话下,一个小小厨房,哪怕新手上任,几个小时下来做出一道普普通通无功无过的家常菜又有什么难题?
可是大错特错了。
那些天她做菜,前几个小时从买菜洗菜到备菜都有理有条,刀工利落精湛,虽然慢了点,但土豆丝之间的距离掌控地比餐厅后厨的切菜师傅都要好。
处理肉,陆闲家的菜刀第一天就被她砍劈了,她也不知道怎么处理,干脆买了一把一号手术刀,也算是回归本行。她有的时候做着做着恍惚,完了,切到血管了。然后转念一想,没事了,这块不是患者。
可等到开火的时候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看着菜谱上“适量”两个字陷入了沉默。
于是陷入了咸了加水,淡了加盐,做多了就大火熬干的绝望循环。两菜一汤做一下午是有原因的,中餐的文化,博大精深。
她饿急了啃口沙拉芝士球,继续琢磨生抽和老抽之间的关系。
这些也都罢了,毕竟人生总有第一次。
但中餐最忌讳的还有一个危机四伏的环节……灵机一动。
等熬过了前面的千难万险,到出锅的时候突然冒出一个新奇的点子,既然可以做菠萝咕咾肉,为什么不能做菠萝鸡翅?既然可以宫保鸡丁、虾球,为什么不能宫保鸡翅?她买了许多鸡翅,从可乐学起,试过芬达,随后举一反三……
她沉醉于这场快乐的实验,忘记了自己还是个病人,忘记了陆闲的公寓是开放性厨房,更忘记了男人可以从监控里看到她所有的工作。
那些天的陆闲,整个下午什么都做不下去,一只手放在119上,另一只手放在120上。
只有刘寅格把一个漂漂亮亮的便当拿进办公室,监控显示楚辞盈终于返回家中开始吃给自己留下的半份晚餐时,他才长长舒了一口气。
两个人相隔半个城市,共进同一份晚餐。
其实收到第一份饭的时候,陆闲心软了,他的筷子停在半空,许久都舍不得落下去。将饭看了又看,拍了照片放进一个小小的密码相册。他不想让楚辞盈这么辛苦,心里又生闷气,不知道怎么说才能劝她别做。
等到吃下第一口,陆闲闭了闭眼,他想:不必说了,她明天应该不会再做了。
可是监控里,楚辞盈吃的很开心,还热情地拍照和苏含分享。监控失真,但依旧能听出她的兴奋和快乐,她说想象不到竟然如此成功。
陆闲:“……”
忘记了,她有一个白人的胃。
他怎么想的,敢质疑一位常年驻守非洲的无国界医生对于“美食”的定义。他又是如此浅薄,忽视了一个成长在多元文化背景的华裔强大的包容心。
毕竟在楚辞盈的心中,最好吃又正宗的中餐是——
左宗棠鸡。
那天清晨,楚辞盈好像经历了人生中最大的文化冲击:“大陆没有左宗棠鸡吗……?”
男人叹口气:
“也没有橘子鸡。”
小姑娘恍恍惚惚,她还以为是没有找对地方。虽然她知道大陆的餐厅不会在餐后发幸运饼干(一种糖三角形状的饼干,掰开后里面的纸条是推荐购买的彩票号码和心灵鸡汤),但是她万万没有想到左宗棠鸡这道菜是不存在的!
她仿佛为了证明自己,说:“这是一个意外,美国有很好的中餐。我在纽约的时候有一个叫柴院的米其林餐厅,是非常有名望的北京菜,建了一座传统的四合院,上菜都穿旗袍呢。”
陆闲只问了一个问题——
“招牌是什么?”
楚辞盈想了想,自信满满:“毛血旺!”
后来这个冬天的每一顿晚餐都交给了另一个人。
*
进二月的时候,楚辞盈的身体好了太多,肺炎的恢复有些慢,她后来自己吃了一点哮喘药止咳。另一件大事也落下眉目,在她持续不断地追问中得到了楚瑜的消息——这是两个男人的默契,一直到她和哥哥约定的春节才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陆闲隐去了某些个中细节,没有提到楚瑜和他在办公室内说过的话,也没有将她护照的问题和对方的调查牵扯上因果关系。
这些在危急关头的插曲都对大事无意义。
小姑娘听后沉默了许久,默默憋了一句:
“那我还能跟他一起过年吗?”
……
过年是可以一起的,只不过别墅内的所有电话线上都有转接的录音设备,客厅里明晃晃放了两架监控。男人开门时候,左腿西装裤脚处有不正常的褶皱,下面的东西众人都心知肚明。
定位仪依旧没有被摘除,电子镣铐余威犹在。
楚瑜懒散地抱着肩膀靠在大门口,左手松下来随意地开了门锁,别墅的栅栏被打开,有人从车上跳下来狂奔到他近处,一下子扑上来。
男人抱住:“哎哟,真是跟狗一样。”
楚辞盈的眼眶一瞬间就红了,紧抿着唇盯着他不说话,视线往下飘了一秒后立刻抬起,不敢再看第二眼。她到的时候是初一,除夕夜是和陆闲在飞机上度过的。
——因为她这次回美国要办签证,耽搁了几天。
虽然荒谬,但是她只能接受。
这一路有太多话想说,想骂,想哭,最后见到楚瑜的当下什么都没讲出来,闷声不响地从他旁边溜进家门了。楚瑜就任由她气呼呼地往里走,没有回头,依旧站在门口看着那个男人停好车,从后备箱里拎了几盒东西下来,然后再锁车。
陆闲感知到有一道不可忽视的视线在注视他时,微微抬眼,两个男人在门口相隔一条街道远远地对视了一眼。
这次他没有避开,直直地看着那个方向。
是来拜访的人先礼貌地颔首,楚瑜冷哼一声。
扫过陆闲手里的那些东西。
黑红金各式的礼盒都是后面又换的看不出来内容物,但是大抵都是极其珍贵的,站在别墅门口的时候还能闻到醇香的酒气。陆闲点头叫了一声:“辞盈哥哥。”
楚瑜顿了顿,吸了一口气之后许久让了一条道——
“事儿真多。”
陆闲眼神不变,好像没听见这句话一样,跟在主人家的身后把东西放在了入户门的玄关处。他问是否换鞋,楚瑜冷冷地说了句不用,两个人进屋的时候,发现小姑娘已经换好睡衣坐在沙发上了。
她的箱子还没有打开,显然是从家里翻出来的旧衣服,而依旧整洁干净。
可见是有人吩咐了常打理的。
陆闲没有说话,依次最后坐在了楚瑜对面的沙发上。
一时间室内陷入了诡异的安静氛围,楚辞盈坐在主位穿着毛绒绒的棕色睡衣,像是一只误入此地的小熊。而两个男人都是西装革履,非常紧绷的样子。
她左看看,哥哥的脸上毫无笑意。
她右看看,陆闲似乎也没有多轻松。
小姑娘有点慌了,她下意识轻声问:“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情发生了?”她以为是这两个人联起手来骗她,楚瑜的事难道非常非常严重,以至于到现在才肯跟她说?
她现在已经承受不了半点刺激,一下子就紧张起来,呼吸也微微加快。
陆闲没有说话,默默喝水,把解释的机会给了楚瑜。
能言善辩的梅奥医学主管第一次有种自己被坑了的感觉,他啧了一声,把咖啡杯砰地一声放在了桌面上,转头看向楚辞盈:“你现在都知道什么了?”
他慢条斯理地问出这个问题,很显然是为了摸清楚陆闲到底跟她说了什么。闻言,陆闲抬头看了楚瑜一眼,心知肚明对方是想根据这个情况再选择性地告诉楚辞盈真相。如果陆闲说不严重,楚瑜顺势就说没什么;如果陆闲说了点吓人的东西,楚瑜再见招拆招。
他妹妹一向没什么心眼,问什么说什么,更不要说这还是带她到大的亲哥哥。
然而,楚辞盈一脸真挚恳切地说:
“我一听到事情就来美国了,他什么都没跟我说。我只想听你跟我说。”
陆闲的眼皮跳了一下,没想到她竟然也听出来楚瑜的心思了,竟然直接选择撒谎。看来这两年在福宁那群人里呆着没少被迫长进步,他嗓子有点痒,又有点想笑,端起茶杯隐藏住上扬的唇角和咳嗽声。
楚瑜听了她这话,表情一下子就没了,轻轻转过头去盯着陆闲。
一秒。
两秒。
初次登门的客人没有任何与他的眼神交流。这可真不是陆闲教的。
随后,楚瑜又转过去看心虚咽口水的楚辞盈,良久冷笑一声:
“你跟我过来。”
楚辞盈抖了抖,看了眼无声叹气表示爱莫能助的陆闲,她这个谎太拙劣,难怪楚瑜生气。但是陆闲不帮她她更生气!瞪了他一眼之后就小跑着陪笑跟哥哥进了书房。原地,陆闲微微垂眼,笑了一声——有些事还是他们之间单独说会更方便。
关上门,
楚瑜从容地拿起喝光的茶碟扣在电话线上的某个角落。
从抽屉里拿出一卷胶带扔给楚辞盈,示意她把听筒贴起来。小姑娘做了个鬼脸,对口型说:你可真熟练。
至此,屋里所有的监听设备都失效了。
楚瑜拉开椅子坐在桌子后面,双腿交叠,手指相扣放在桌面上——心理学中表示,这是一个笃定的神情。可楚辞盈在看着他腿上的镣铐,怎么也放不下心来。
她本以为该谈楚瑜的事情了,谁知哥哥第一句话竟然是:
“陆闲怎么样?”
“啊?”她懵了一下,如实答:“最近工作挺顺利的,巡视组的事情影响已经降到最低了。”
楚瑜从办公桌上抄起一个她小时候的破布娃娃砸过去,啧了一声:“我说对你。”
楚辞盈的脸腾地一下就红了。
良久支支吾吾地憋了句:“挺…挺好的。”
能不好吗,命也不要了,财产和公司全丢下了,回来之后除了生她一个人准备去死的气以外,每天晚上冷着脸炒菜。她但凡说一句坏话就太不是人了吧。
楚瑜一看她这样子呼吸更不顺畅,闭目缓了好久说了句:“没出息。”
然后就不出声了。
小姑娘干着急,她从门口一路小跑到办公桌前,蹲下来拉他的手,眼里都全是委屈:“我们说你好不好,怎么突然就这样了。你跟我解释一下行不行,我都吓死了。”
楚瑜看着她这慌张无措的样子,冷笑一声捏住她的鼻子,下了狠手让小孩咳嗽了几声:“就你?我干的事你都听不懂。”
“那,那你给我讲一下……再不行你和陆闲说,他回去给我讲。”
“楚辞盈你要气死我了!”
楚瑜一下子撒开手,双手都抱在头上,整个人靠在椅子里往后躺去,男人俊逸的面容紧紧地皱在一起。一点都不想再看见这个糟心的妹妹了。才这么小的年纪,才二十四五岁,完蛋了,没救了!
浑然不知是谁早八百年前就催她结婚生子,生的标准也从两个涨到了四个。
是谁?
不知道。
反正不是楚瑜就对了。
他自己一个人静了好久,一睁开眼楚辞盈还缩在他脚边,偷偷摸他腿上那块被勒到发红的肉,见他终于愿意理她,小心翼翼地问:疼不疼。
楚瑜看着她红红的眼眶和咬的发白的唇,伸手在脸上胡乱地摸了几次,抬头低头左看右看了许久才笑了一声:
“疼死了。”
小狗扑进了他的怀里。
楚瑜做的事情如他对陆闲所说:太多了,自己都不记得。
这是真话。
若说要他真的如何安慰妹妹说没事,他也做不到。只不过李为那些项目他是从来都没有碰过的。从一个清洁工,七八年内做到全世界最好的医院系统中最有威望的大主管,又没有学历又是这么年轻,要说公平竞争骗楚辞盈都骗不到。
其实这次真正牵连到梅奥的不是李为,而是陆景和。
他当年在这里为了活命,违规开展了许许多多的实验,而这些实验的末期已经赶上了楚瑜上位的初期,两者时空重叠,说不知情也不会有人相信。
楚辞盈呆住了,不敢呼吸。
她生怕楚瑜会告诉她什么她不能承受的事情,更不敢想如果楚瑜是……
“想什么呢。”哥哥嗤笑,依旧是高傲的目光。
“你觉得我是因为帮他的实验开绿灯才拿到的这个位置?”他把一直蹲在地上的人一把拉起推上办公桌作者简介,这下子又变成楚辞盈缩着俯视哥哥,男人的眉眼到底有些疲惫,但是没有消瘦。就算是居高临下看也见不到这个人一丝一毫的脆弱。
“你前段时间给我发消息,说一直做一个噩梦,陆景和问你问题你答不上来……你现在想起来了吗?
楚辞盈迟疑了片刻后点头。
——这个噩梦是陆闲和她坦白那次坠楼的真相后她才反反复复经历的,梦里回到了那一年,陆景和一直在问她一个问题——
“牙在哪?”
两个人同时说出了这个答案。
楚辞盈有点恍惚,那个时候她还太小,完全不懂对方在追问什么。
“那年他推…他弟弟,”楚瑜到底是没能克服心理障碍说出拐走他妹妹的人的名字,顿了顿继续:“但是在厮打中他的一颗牙碎了一个边角,后来不见了。他一直怀疑是我捡到了。”
陆景和以为逼问清洁工年幼的妹妹就能得到答案,无论用什么东西诱哄都希望知道那颗牙的下落。可是楚辞盈哪里知道,问急了就只是哭。
直到一年后她换牙……楚辞盈呼吸一滞,因为她想起了自己的回答。
陆景和又一次问起这个问题的时候,她说——
“你说,牙被哥哥扔进了海里。”楚瑜的脸上表情似笑非笑,似乎是在嘲弄着什么人,鄙夷生来高高在上的人也有如此愚笨自大的时候。
楚辞盈仓促交差的答案,却让陆景和对这个籍籍无名的清洁工刮目相看。
在这个扭曲的人的心里,他把这一切看成是楚瑜的投诚。
“你很好。”他叫来这个沉默的青年,只问了一个问题——
“你想要什么。”
……
楚辞盈简直不敢相信最初的最初竟然是这样的!
她张了张嘴,想笑又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能笑的故事。陆景和那样的人绝非善类,她哥哥就算讨到了好处,也一定不是像他现在所说一般云淡风轻。
这其中还有太多难以深究的细节。
她想起那些违规的实验——神情又黯淡下来。
楚瑜没有解释,也没有再说任何他被调查的细节了。男人在这个时候站起身来,张开宽大的臂弯将她藏在了里面。有人轻轻对她说:
“跟你说两个秘密。”
“嗯。”她期待。
“哥哥不是好人。”这是第一个。
楚辞盈拼命挣扎起来,眼泪噼里啪啦地掉,以为他用这种方式给了她答案。她生气,但是又没有办法说出口,只能掐自己的腿。
楚瑜死死地制着她,嘘嘘,嘘嘘地安抚了很久。
然后道:
“第二个秘密是,哥哥还算有底线。”
“我的小狗妹妹要是再成孤儿就惨了。”
*
楚辞盈把头埋进刚从行李箱中拆出来的衣物。
陆闲公寓洗衣剂的味道淡淡的。
她有些苦恼,悄悄拉着陆闲的衣袖,满脸愁容:“你说,他到底什么意思……”这到底是干了,还是没干,还是干了但是没证据,还是干了但不是主谋,还是还是……
男人勾了勾唇,显然是听懂了,正想说些什么的时候有人很重地敲了几下门,也没等他们反应就直接一把推开——
“楚辞盈,12点了,家里又不是没你的房间。”
楚瑜阴沉着脸,死死地看着她手放着的位置。床上两个人虽然身旁有两床被子,但是不能否认的是他们!都!穿着!睡衣!坐在!一张床上!
楚瑜下意识忽略了两个人之间隔着的天堑。
冷冷讥讽:
“刚结婚就要睡一屋?”
不言之中
楚瑜庭审结束的那天是四月底。
他从被告席上静静地站起来对着大法官颔首, 然后转向检方露出了一个客气的笑。对方从西服前襟的口袋中拿出一张手帕擦了擦额头,没有抬眼对视。
像这样不明不白的案件通常也需要参考大众陪审员的意见,他们是十二位随机抽取的当地公民。定罪必须得到全票赞同——而有人为了这个清瘦的华裔嫌犯拼了命做无罪辩护。
因此最终是7有罪, 5无罪的认定。
罗切斯特的州法,疑罪从无,几项二级指控全部被驳回。
梅奥医学中心的主管先生被判320小时的社区服务。
仿佛对这个还不错的结果有些意外, 楚瑜微微抬眼摘下鼻梁上的金丝眼睛, 拿出镜布摩挲了几次再带上,思索地对上了那位异常坚定的无罪辩护陪审员。
凯·斯拉金
一个棕色人种的小伙子。
庭审结束后楚瑜从专用通道离开时看到了站在里面的大男孩, 对方似乎想开口说什么。眉眼间也有些不自然。
男人笑了笑:“我记得你。”
两年前的扎伊尔□□,楚辞盈就是为了他从那架即将起飞的飞机回到最危险的地带。蝴蝶的翅膀扇动了一瞬, 一系列的连锁反应由此展开。
当时楚辞盈在酒店失联后, 凯和另一个叫劳拉的女孩来找过他。不过楚瑜那时心情不佳,到底是没有给两个年轻人丝毫的好脸色。如今对方竟然主动找上门来, 他有点惊讶, 微微挑了挑眉。
谁料凯先发制人:
“你别误会!”
高大的青年人挠了挠头, 他并不是因为楚瑜是楚辞盈的哥哥才这么做。而是他被对方提供的证据说服, 还有关于十几年前梅奥儿童坠楼案的那句辩白:
「我旁观只是因为我也有家要养。」
这是楚瑜唯一承认的一件事,即在目睹一场针对于未成年人的伤害时没有进行事中制止,也没有在事后进行举报——按照当地公约,这是需要承担一定的连带责任的。
凯皱眉:
“其他的我不评价, 毕竟我不了解你的为人。唯独这个案件被检方重启,你也愿意认罪, 但是最关键性的证物…就是那颗牙也丢失了。当年你说出来之后只会让自己陷入被动。”
从逻辑上讲是合理的。
面对近二十年前几乎是梅奥财神的陆景和, 又有几个人能做到见义勇为?更何况楚瑜自己在那时候也只是个十七岁的孩子, 刚刚过了能承担刑事责任的十六岁而已。
最重要的是,受害人最后的确得到了及时的救治, 在这次事件中也并没有出庭指证。
显然是不再追究了。
因为案件发生时对方还是个未成年人,所以检方也并未公布受害者的身份。
外界众说纷纭。
凯说:“我找你说我的想法,就是因为不想让你觉得我是因为安娜。如果安娜问起,你也要这么说……否则她那样的人一定会不安的。”
楚瑜靠在楼梯间的墙角低头点起一根烟,轻笑一声点点头。他抬眼看了一下这个坚定又热心的高壮年轻人,扬起唇角拍了拍对方的肩膀,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慢慢从楼梯间往下走。
凯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快走几步趴在栏杆处向下望。
幽深黑暗的走廊随着男人一点点向下迈步,渐渐地亮起了灯火。
四月的天还很冷,外面街道的消防栓下甚至还有尚未消融的冰雪,男人一个人穿着黑色的羊绒大衣,带着一条低调的高奢围巾。
法院门口的记者因为长时间的等待已经散去,抗议他的人群也因为警察的驱赶而暂时地前往旁边的街心公园。前方空空如也,没有人在等他。
唇角讥讽勾起。
楚瑜回头看了一眼肃穆的建筑,美国法院门前照例是无数根像古希腊一般的大理石通天柱,盘旋的雕塑浮在上面。二十三年前他也是在这里拿到了在这个国家生存的一纸合法证明。
男人垂下眼,一步步走下台阶。
忽听见街道对面有人雀跃地冲他招手——
“哥!”
*
整个车内几乎都是小姑娘欢欣雀跃的吐槽:
“你竟然今天开庭,要不是看到新闻我都不知道。”她掰着指头算320小时的社区服务要做多少年,算出来的结果她开玩笑,还不如做两个月牢呢。
楚瑜掐了她胳膊一下。
楚辞盈哎呦哎呦地躲,两个人就在后座打闹起来。
楚辞盈这几个月几乎是往返两地,她忙着帮哥哥整理证据,楚瑜虽然嘴上说着她懂什么,但是到底就由着妹妹每天跟在大山小山后面做事了。
她不愧是在李为手底下练过一年的功底,做起帐来倒是比两个早早出来混的大男人心细太多。后来有的时候她写出来的东西,楚瑜看了一眼之后也不出声,良久她凑过去看才能看出他挑起的眉毛。
而楚瑜眼见着就心烦的另一个人,在偶尔工作不算太忙或者出差时,会来北美看她。
驾驶位开车的男人抬眼从后视镜中观察路况,对上了楚瑜同时看过来的眼神,冷冷淡淡的,不像正在和妹妹逗趣的表情。
陆闲收回了视线,将车停在了订好的餐厅门口,有使者接过了车钥匙去泊车。
楚辞盈从楚瑜的身上翻出那张无罪证明,翻过来覆过去地看,仿佛怎么也看不够。一会就偷偷笑,又过了一会偷偷擦擦眼睛。楚瑜受不了她这个样子,叫了一个服务生:
“带她去点菜。”
楚辞盈被一把推出包厢,小姑娘还愣愣地说这是订好的菜,怎么还需要点。楚瑜摆摆手把门关上,隔着门说了句让她选条鱼。服务生微笑,楚辞盈就懵懵地走了。
男人啧了一声转身,本来下意识地想摸烟,后来想想又没碰了。
屋内两个人一时之间都陷入了沉默。
陆闲知道楚瑜有事对他说,于是眉眼沉着地等。
过了一会,
楚瑜突然不知怎么来了句:“我五月恢复工作,把之前没有结的项目再继续和陆氏的负责人沟通。”
陆闲点头,这是公事。
“辛苦楚总。”
又是一阵安静。
包厢里的空间很大,远处是雾气加灯光做出来的壁炉,室温保持在25度很温暖。有几盘冷菜上来了,谁都没有动。
“前段时间我手底下人整理东西,翻出来一个录像。”楚瑜等上菜的人都出去后,冷不丁又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陆闲若有所思地看过去。
“那天本来是大山要替我去清理一个手脚不干净的东西。他别的不偷不抢,就喜欢小孩子。这个生意不好,我不喜欢。”楚瑜转过头去和陆闲对视,仿佛没有意识到自己承认了一些今早被驳回的指证,“但是到的时候已经有人在打了。”
靠窗一些的男人微微挑眉。
“后来这个录像不知怎么传出去,造成了一些麻烦。也给陆总带来了困扰。”
他倒了一杯白酒——
在桌子上磕了一下。
一饮而尽之后放在了旁边。
陆闲神情有些悠远,他似乎对这段记忆都没有什么印象——十几年前,罗切斯特……他好像的的确确随手教训过这么一个人。可能是有这么一回事,一个瘦瘦小小的中年男人当着他的面推走了一辆婴儿车。他出声询问,对方惊慌之下掏了刀,少年只能用最快的方式卸了那人的力气。
不过还是有些记不清了,也不是什么值得放在心上的事情。
陆闲也拿了一杯酒,隔空颔首:“媒体捕风捉影是常事。”
楚瑜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楚辞盈就是在这个时候回来的。她洗了手,还带回来两个餐厅门口发给小朋友的气球,给楚瑜和陆闲一人发了一个。
“说什么呢?”
陆闲眼皮跳了一下,虽然不知道这些究竟有什么是楚辞盈不能听的,但是楚瑜既然支开她,那应该是有对方的理由。却只听见楚瑜就这么原原本本地将事情的原委讲给了她。
小姑娘眼睛一亮:“哦,这我知道。你昨天来的时候我就想跟你说……”
陆闲心中地诧异更深。
但是楚瑜已经在给楚辞盈夹菜了,一边动作一边慢悠悠道:“下午的时候陆先生去这个地址,用这把钥匙把录影带取来吧。这样你们未来公关的同事也好做。”
陆闲本想说不用这般费心,却在低头看到上面的地址时微微一怔。
——海洋公园游客寄存中心
他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工作人员一脸热情地将盒子递给他:“天呀,这是我们存过最久的时间胶囊,差一点就二十年了。您终于来取了吗?”
陆闲的眉眼淡淡,闻言唇角上扬了一瞬,只是礼貌的微笑。
工作人员见状将空荡的室内留给了他一个人。
男人伸手碰到了那个盒子。
小小的,红色丝绒已经褪色。
有人曾对他说过许多关于身世真真假假的内容,又故意销毁了世间一切的凭证。他们的父亲是老爷子过继的儿子,亲缘关系的验证没有意义。而有另一个人曾机缘巧合保存下来一份生物样本,用作防身,防陆景和的报复,防陆闲的迁怒,本做好了一辈子不见天日的准备。
而今天的庭审过后,迟到二十年的判决到来,它已经彻底失去了意义。
他打开。
密封的玻璃瓶中,细细碎碎的海螺旁是一颗牙齿。
——那枚“丢失”的关键证据。
男人也在这一刻知道楚瑜想在他妹妹面前隐瞒的东西是什么了。不是真相,也不是那番话,而是模棱两可的态度和那杯隔空而敬的酒。
遥遥相对,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也许有人还需要用漫长的时间去接受,但是至少今天他高傲地送出了给妹妹的新婚礼物。
结婚公告
「New」这个世界终于朝着我看不懂的方向发展了……
主楼:这几天股市风平浪静的有点吓人, 闲来无事逛了圈证监会官网……我现在有点懵,谁来告诉我这是什么情况 —》贴图、贴图、贴图
【公告:关于上市公司董事长婚姻状况变更的通知】
尊敬的股东以及相关各方:
根据《证券法》和《上市公司治理准则》的相关规定,我们特此向社会公众通知, 股票代码为CT0073249的“陆氏科技”董事长陆闲先生的婚姻状况发生了变更。具体情况如下:
1. 变更内容:已婚(1月31日)
2. 变更原因:根据董事长本人提供的情况,婚姻状况的变更系其个人生活选择。因爱人身体原因选择延后通知
3. 对公司经营的影响:我们认为……保持…不断……秉持着,不会对公司经营产生重大影响。
4. 法律责任以及义务履行:公司将按照相关规定……
我们将继续严格遵守相关法律法规的要求, 保障上市公司治理的透明度和规范性, 同时也感谢各位股东和相关各方对公司的理解和支持。
特此公告!
陆氏科技。
日期:2019年4月1日
……
#1
吓得我袅了两滴,幸好是愚人节啊
#2……这可是证监会的公告, 谁和你愚人节。没看一月份就结了吗。
娱乐圈那些卡点官宣都弱爆了,这tm红头文件就为了说一句“Yes, I do”
#3
总算知道上个月炸了那么多发以前绯闻的营销号是谁干的了。
你爹是真出息了, 一声不响把婚结了。
#4
啊???
#5
我有一个朋友刚刚叫的整栋楼听见了,这几点的公告啊怎么没上热搜
#6
我去, 空降热一了
#7
关键是和谁结啊???????
#8
把七楼红烧了吧, 混兔区不知道嫂子是谁的有难了。
#9
去年1119, 泰国椰奶绿豆糕夫妇建国元年 /撒花
#10
什么跟什么…
#11
1119就是去年陆氏的那场发布会, 从此兔区你爹大赦天下,著名打卡楼“谢谢你”产自当日,媒体拍到后台拥抱紧张的小手手—》
对比图:
1. 前年网传“高中生”嫂子福宁宴会,拥抱图(重点:手)
2. 去年坡航急救, 医护人员照片(重点:手)
3. 去年热搜#谁救走了兔子,解围司机的侧影(重点:手)
4. 昨天你区大爹出席某山区援建发布会, 下车时后座有人招手(重点:手)
我们磕娱乐圈营业假糖的做这个简直小趴菜, 请结合以上线索, 大声说出嫂子的名字——
#12
***!!!
「此ip涉嫌违规,已做删封处理, 禁言时长:3天」
#13
笑不活,忘了说嫂子非公众人物不让扒了
这就是为啥叫“泰国椰奶绿豆糕”的原因。一个是因为嫂子甜,还有一个是这点心叫露楚。大家懂的自然都懂,不懂得你就活该当一只上窜下跳的猹吧!/比心
#14
我没懂,这是谈了三年的意思?/吃瓜/吃瓜
#15
那你估计太高看他了。
就凭去年1119那记者问他“有没有最想感谢的人”之后明显战术性喝水的动作……
#16
所以为啥结婚了呜呜呜我好想知道
#17
根据目前线索,常理都是离婚有股权变动才发公告,现在发,一有可能说明是没签婚前协议,也就是说女方随时离婚分走一半股份……妈呀
#18
二是什么?
#19
二是……他就是想让所有人知道自己结婚了,没别的意思。
#20
妈呀,露现你……
#21
他超爱 /玫瑰
#22
他最近给我幻视一种什么未婚先孕成功上位昭告天下的得意感。对不起……
#23
Big胆!
*
论坛版块的人对两个人这些年的动向相对熟悉,因此虽然惊讶气氛倒还算热烈,也有祝福,也有深情写小作文的。
但是这样的议论自然不是主流的论调。
在更为广泛的人群中,这条婚姻变更通知伴随着许许多多的不确定性——譬如,结婚对象是谁?为什么结婚?为什么不做婚前财产公证?
如果让刘寅格以私人角度来回复,那必然是心直口快的一句:
“你们操啥心啊。”
先生和楚小姐结婚这件事,虽然完全不能称得上是“水到渠成”,但是“两情相悦”这个还是有点保证的。至于婚前财产协议,先生想签就签,不想签就不签。
一个是对老板识人的眼光有绝对的自信,还有就是对老板自己的人品也有绝对的自信。
为了她命都不要的人,算计来算计去不觉得可笑吗。
还有就是,就算就算当时楚小姐回来就…她也绝对不是张口就要分50%的人啊。
可是等真正到了工作场合客户和同事问起来,这位特助先生也只是露出一个客气又礼貌的微笑,道:“老板的事情,我们尊重。老板的选择,我们祝福。”
就差发一个玫瑰、握手的表情包了。
选择在四月初公布这件事,自然是各方深思熟虑后妥协的结果。刚回来的日子,两个人都无心处理,拖着拖着就到了楚瑜的事情结束,楚辞盈的身体彻底好起来。
在公布之前,男人也谨慎地征求过她的意见。
“网上说什么的都会有。”
可是那个时候楚辞盈好像在忙,电话里匆匆说了一句:“哎呀~你处理就好。”然后就又消失了。
陆闲放下电话有些怔愣,不知道她有没有生气。但是听语气十分轻快……男人不是优柔寡断的性格,沉默了片刻就将事情吩咐下去了。
楚辞盈最近非常非常忙。
原因无他,是陆闲之前以她名义设立的基金会最近投入了运行,第一个试点的工程在云南山区的一所小学。她本来就是去剪个彩,然后变成了撸起袖子“帮忙”搬点东西,最后工作人员就眼睁睁看着老板娘每天高高兴兴地带个小帽子小口罩给孩子们打饭。
手从来不抖,光挑好吃的喂。
这一去就是十几天,不仅错过了网上的腥风血雨,也足足有十几天和守在北京同样忙于工作的男人彻底隔着时差回消息。
有的时候她早上四点发:“今天去和采购买鸡蛋!”
他忙到中午才能打一个电话过去。
结果接通不到十秒就被挂断。
——“我在打饭啊!不跟你说了,你快吃饭吧。”
乐不思蜀。
他看过小学每天的日程,估算了一下工作时间,觉得她有什么事情瞒着他。至少晚上六点之后也见不到人影听不到来信就很奇怪了。陆氏的公关这两天也忙的摸不着头脑,陆闲心中总是介意她会因为互联网的声音而沉默。
周末就飞了云南。
小镇子靠近缅甸,空气也好,小楼很有地区特色。
陆氏在此地的一个大负责人从省会连夜赶来,在前面和向导一同走着。陆闲没有带人,本也不想让这个负责人接待,但是对方诚惶诚恐执意要来,甚至早早等在机场。
向导在旁边笑着引路,心里想:有时候这样的大人物也不好做,拒绝了示好别人反倒要多心了。
街上几个穿着艳丽的小孩子蹦跳着跑过去,头上戴着各种漂亮的簪花。
当地人解释:
“最近临近孔雀明王的诞辰,穿的鲜艳有福气沾。”
男人颔首。
到了楚辞盈住的民宿客栈,老板娘在收银台后面笑着招手,他们都知道新学校是出自哪位贵人的手笔。她双手接过证件,然后转头问这位客人:
“您住楼上湖景可以吗?”
陆闲还没有开口,旁边的大区老总便抢着道:“哎哟老板娘,我们先生的夫人就住这,这夫妻俩哪有分开住的呢?”
他不知内情,只当是寻常伴侣。
陆闲微微蹙眉。
正当他想示意说不用,这个房间就可以的时候——有人从楼上正巧走下,瞪大了眼睛。
两个人遥遥相望。
男人眉眼深沉,楚辞盈愣愣的。
大区老总是见过这位小夫人的,高高兴兴打招呼:“楚小姐早呀!我刚和老板说直接给你发个消息拿备用钥匙上去呢。正巧你在,省的吓到。”
其实他方才只说让两人住一起,但是这时候对楚辞盈又换了套温柔客气礼貌的说辞,一开口就是做销售出身的底子。情商到位。
不等两个人说话,就急冲冲地把先生的行李塞进去了。
末了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屋内,陆闲有些无奈地扶额:“……我。”他想说,等一会再去新开一间房。
还未等说完,就见到楚辞盈似乎像是没有看到他一般低着头在手机上快速打着什么字。她的神情专注认真,还带着微不可见的笑意。
男人往前走了一步。
楚辞盈依旧没有什么反应,嘴上回应着:“都行呀,我这两张床,隔壁那个房间也……”
她顿住,身子微微僵直——
有人轻轻蹲下来,将下巴靠在她的膝上。
生日快乐
有人说, 脾气好的人头发会柔软一些。
但是楚辞盈不这么觉得,男人的头发明明硬的很,现在却抿着唇睁着眼睛静静地抬头看她。也不说话, 不发脾气,明明能让人察觉到他性质不高,就是一点声色都不外露。
甚至还收了点力气没有压疼她。
楚辞盈的手停在半空中, 从手机上分离, 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怎么说了。
凝寂片刻,
她才眉欢眼笑地抱住身下人的头, 轻轻地叹了句哎哟——
“我错了我错了,工作事情太多了。”
其实周末当然没有什么所谓的“工作上的事”, 但是她现在还什么都不能说, 于是只能先告饶。男人的头发扎的她手有点痒,随手揉了揉之后打乱了他原本的发型, 发丝凌乱下来遮住眼睛, 倒显得人格外地小了。
男人的睫毛颤了颤, 悄悄地盯着她的手机屏幕——早在他蹲下的那一刻已经暗下去了, 楚辞盈没有给他看发生什么的机会。
男人来云南不是为了工作,自然穿的也不是正装,米色的休闲服下包裹着结实的小臂肌肉,此刻比起在外面呼风唤雨的大老板, 更像是一个来旅行的学生。
安安静静地,倒好像真的回到了从前。
只不过楚辞盈可知道这人再小一点的时候才不是文质彬彬的好好学生。
“你怎么每次都跟我扮可怜。”她笑, 也是为了提醒自己要小心可爱事物背后的陷阱。现在可不是心软的时候, 一旦前功尽弃, 那她这段时间不是白准备了。
是不是他识人太准,吃定了她受不了这一套, 所以才在这里委委屈屈。
她心里毫不客气地猜测,把自己方才一瞬间的心跳紊乱都归结于此人太了解她了!
她微微用力把陆闲拉起来,却一不小心两个人都倒在床边。男人下意识地撑了一下,可是距离不可避免地无限靠近。就在即将碰到的那刻,他稍许往旁边倒了一下,两个人顺势错开分别落在床的两个部分。
此刻是真的近在咫尺。
楚辞盈稍稍咳嗽了一声:“你周一回去吗?”
殊不知这随便岔开话题的句子让小姑娘罪状又加一等!
不回消息,当面不理人,第一句话就是问什么时候走。
陆闲不说话,默默盯着她。
良久偏开眼睛说:“可以走,也可以不走。”
这话就是在给台阶下了……他过了一会悄悄抬眼看,发现楚辞盈竟然又低下头去打字了。这是有什么天大的要紧事,一刻也不能停。
某些人自己都没有注意到自己黯淡的眼神。
男人:“。”
他抿唇站起来往外走,忽然被人一把扯住袖子。此刻他已经走到了房间门口,门还没有被打开,她和他之间的距离很近。
“怎么要走?”
“你不想我在。”
“谁说的?”
楚辞盈鼓起腮帮子,有些心虚地笑笑…这不是实在,有点忙不过来了吗。男人显然也是理解的,可是依旧没有转过身来,背对着她。委屈死了。
楚辞盈见状夸张地叹了口气:“周一是孔雀大明王的诞辰,人家同事说请我和我的……吃个饭。我还想问问你能不能在呢。”
男人的耳朵动了动。
楚辞盈就垫着脚尖偷偷摸摸观察,见状偷笑了一下。
“你的什么?”过了一会,还是没有转过身来,他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奇问。
楚辞盈这时候故作讶异地捂嘴啊了一声——
“我以为我们谈恋爱呢。”
有人猛地转过身来,张了张嘴似乎是想说些什么。还没有来得及开口,就被她连人带行李推了出来送到了隔壁房间。他整个人还沉浸在这句话中,下意识伸手去拉,语气也软下来,眉眼柔柔的。
“小盈你再说一遍好不好。”
楚辞盈眯起眼睛勾起唇角,笑眯眯地把门从他手中一点点扣出来。
慢悠悠地说:
“我说呀,你可以走,也可以不走。”——把他方才赌气时说的话又原原本本地还了回来。
这下真的掐住了要害。
*
午后,孩子们叽叽喳喳地看着烈日炎炎下搬东西的人影。
“是新老师吗?”
“不是吧……没有上过他的课。”
“上午和姐姐站在一起来着。”
小朋友们扒着窗户,有点好奇又有点怕生,只要感受到这个叔叔有可能抬头的话就立刻缩进窗帘后面。
下午上课的老师看到这一幕忍不住哑然,但也有点好笑地纠正:“要叫哥哥,不然差辈分了。”
说罢也没有管这么小的孩子们想不想得明白,就在黑板上写下几个字——
「平芜尽处是春山。」
室外,
高大的男人穿着最朴素的工装裤,黑色的背心将平时锻炼得体的肌肉都原原本本地展示出来,随着脚步移动,粗布牛仔的料子微微泛起褶皱,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稳健的步伐。他走过狭窄的通道,跨过高低不平的地面,每一步都显得有条不紊。
除了细微的汗珠,连呼吸都没有改变。
阴影里搬着小凳子坐着的“监工”在他放下这一箱鸡蛋之后热烈地鼓掌。
然后凑过去小声笑:“我应该卖给南方周末,他们能炒一年。就说,知名企业家不务正业,沉迷务农哈哈哈哈。”她笑的开心,但是又顾及着在学校里,咬着手背不敢发出声音。
陆闲看着她乐,从她手中抽了一块帕子给她擦汗。
可是有这么好用的帮手在,她这一天哪里出了一点汗,也就是男人眼里觉得她累,到最后什么都没擦到,只是轻轻地帮她将散下来的头发别到耳后。楚辞盈听见他淡定道:
“我帮妻子干点活有什么值得发的。”
他这话一出来,她张了张嘴脸有点发烫,一抬眼对上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
好啊!
你敢逗我。
她将帕子撤回来往兜里一揣,追着他就往前跑,男人跑得快,跑出去一段距离之后还要停下来等她。把楚辞盈气得更忍不了了,大喊一声:
“陆闲!”
有人轻轻地回:“在呢。”
她听着这句从始至终相同的回复,愣了一瞬,然后毫不犹豫地扑了上去说我不管我要咬死你。这次他没有躲,稳稳地抱了个满怀。
两个人闹到晚上,和楚辞盈在学校认识的几位老师吃了个饭。
她们都是从各地过来支教的师范学生,楚辞盈第一次来的时候没有参加剪彩,后来更是直接开始干活,再加上这些老师们平日里不怎么上网,也没有意识到面前的两个人就是最近闹的风风雨雨的所谓的“豪门婚姻当事人”。
有一位姓李的老师喝了一些甜酒,脸红红地打趣:
“今天是孔雀大明王的诞辰,你们打算干什么啊?”
她这句话本来就是随口,结果其他老师都愣了一瞬,连忙拉她——
“别问别问。”
小李老师这才心中一惊,意识到自己差点把小楚准备半个月的惊喜给说漏嘴。
这个当地的节日是每年五月的第四个星期三。
传闻在孔雀的诞辰用彩色的布料装点在身上,能够得到神明的庇佑,来年顺遂幸福。
2019年的这一天,正好是5月22号。
陆闲被楚辞盈拉着跑到钟楼楼顶的时候才意识到今天是什么日子。这个本该庆祝,但是一次次因为七八年前的事情而刻意遗忘的时间点。
他的生日。
他有些晃然地看到楚辞盈从身后不知哪里变戏法一样拿出一整块毯子,上面五颜六色的是各种各样的布料拼接而成。
“我学了好久,每天都在缝。”
她托着,男人的手指尖颤了颤。
他看到毯子的上方还放了一个档案——是那个他一直没有能够打开的圣诞礼物。
小姑娘的眼睛在夜晚亮晶晶的,因为酒精的气息有一些醉。
“早就准备好了,但是一直都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和你说。”
男人轻轻地撕开信封。
【关于楚辞盈医生工作调动申请的回复】
结果:已通过
原工作地:非洲
现工作地:亚洲
他的眼睫缓缓地眨了眨,似乎没有意识到这是什么意思——
是否愿意前往边境地区:是
是否愿意承担战争风险:是
是否愿意留守贫困山区:是
工作调动理由备注:「个人情感需要。」
陆闲抚摸着那六个字,
在那年的圣诞节,他们都做了一个离对方更近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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