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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枝怔愣之时, 妃令已经在一旁冲着她挤眉弄眼,她待反应过来那红霞已经飞到两颊之上,简直不知道要将眼神放到何处去才好。
只羞怯的退后一步, 藏到她阿娘身后去了。
看客们个个兴奋非常, 未料到看学子们游街, 竟还有这样精彩的示爱戏码, 竞相询问着这是哪家的小娘子, 叫新科探花瞧上了去。
得了榜眼的郎君同安执白点头之交, 本也惊异他这大胆的行径, 想想倒也是寻常。能背靠上戚家这棵大树,对安执白确实是上上之选。
不过这样一来, 也有将戚家架到了台上的嫌疑, 恐怕今日这消息便会遍布京畿, 戚娘子若是也有此意那便是一段美满佳话, 可若是……
想着这安执白到底是个有心计的, 三个人的风头都叫他一人给抢了去,便急行几步去了状元身边,“陶兄, 被人压了一头的滋味可还好受?”
身边之人闻言一笑, “任兄此话说的不好……”
他回身望去, 瞧着安执白流连楼上的眼神, 一时颇为感同身受。陶西和的娘子出身大族,他娶她之时身份低微, 彼时若不是还有举人的身份,本也不可能成就良缘, 他实在知晓其中苦楚。今日若是能够成全安执白,那是喜上加喜, 并无挑剔争执的道理。
陶西和缓缓走在前列,心道任榜眼这小心思一如既往,实在不是个大气之人,他并不愿与之为伍,“旁人纵然再是惹眼,头名便是头名,没有谁压我一头的说法。”
闹得榜眼没脸,他撇撇嘴心中念一句假清高。
程西约瞧着云枝出尽风头,实在有些吃味。若是那刘郎君能争些气,何至于叫那甘妃令和戚云枝看她的笑话,如今看着戚云枝含羞带怯,甘妃令在旁又蹦又跳,实在叫她觉得碍眼。
她本就事事要强,竟在这事上被比到泥里去,如何能叫她平静。
程家大娘子瞧着女儿的兴致不高,一眼便知晓她又同旁人比较上了,忍不住便要出言打击,“我瞧戚家的娘子才学品行样样都好,同安探花倒是登对,你没那个福气,同自家人甩的什么脸子。”
“是阿娘和爹眼拙,”程西约提起这个便来气,“我不是同阿娘提起过,那好些举子里我也钟意过探花郎,您和爹爹当时还说我挑拣,如今是戚家白得了便宜,怎么也是我的过错。”
“阿兄不是喜欢戚云枝么,怎的不早些去戚府上提亲,如今叫旁人捷足先登,他也活该!”
大娘子的脸都木了下来,“凭你的喜好来做事,咱们程府的脸面都要丢尽,谁你也喜欢。以后少来评价你阿兄做事,他再如何也是给咱们府上添彩,你不给府上抹黑便算不错了。”
程西约自小便被家人挑拣,打压,才养成如今她这不服管也不听劝的性子,在府中同阿娘争执本就是常有的事。
她半分也不曾听到心里头去。
程景秀总是个好的,哪怕自己在府上向来被他贬低,阿娘也听不到耳朵里去,那便瞧着吧,看他能不能一辈子都给程府增光添彩。
戚府这边,众人都喜气洋洋回了府上,大娘子原本摸不准安执白的意思,戚如敏也不同意自己直接提起,如今一切便都妥当了。
执白正有此意,云枝瞧着也没有反对的意思,此事一成便是喜上加喜。她心思渐放回到肚子里去,瞧着云枝的脸色也一样好了不少,不若前些日子沉郁,也是人逢喜事精神爽吧。
妃令正同府内上下生动的描述今日场景,听得甘家大娘子不时点头微笑,时而又被逗得前仰后合。
“云枝,”阿娘去到云枝身边,见她眉宇之间的哀愁渐渐消去,知晓如此喜事确实是一剂良药,“执白性子温和,家世上虽差了些,可靠着自己挣来了大好的前途,以后不会有错,你觉得呢?”
她话并不说透,可她知道云枝能理解她话中之意。
云枝侧了侧身子,说起情之一字到底还是羞涩,“是,我知晓得——”
这样便很好了,长辈们都看好,小儿女也能看得上眼,进展这般顺利熨帖,叫大娘子长长疏了一口气。
戚如敏亦是早早回到府上等着,他在朝中也有耳闻,不待大娘子将其中细节一一讲来,他已笑着点头,“我都听说了。”
妃令揪着云枝的袖子在一旁扭,“我早知道了,执白阿兄眼里从来就不曾将别人放进去,左右都是阿姊的身影。”
“待阿兄回来,我再好生问问,何时商定婚事。赶早不赶晚,趁着这股喜气,大小登科一块儿办了,岂不是大好事。”
云枝轻捂了捂妃令的嘴,“别胡说。”
什么大小登科,叫人听了去可要羞死她了。
院落外却见安执白自马上越下,大步向戚府内而去,他身形矫健,一路恭贺之人众多,他来不及一一回礼,心中只惦念着向云枝赔罪,勿怪他今日莽撞。
他得告诉她,他心中是极珍视她的。
戚如敏携众人前来相迎,安执白几步跨到近前,扑通跪了下来,“先生,受学生一拜。”
安执白结结实实在地叩首,戚如敏忙将人扶了起来,“今后便是同僚,再不是师徒了。”
“学生会谨记先生教诲,不改此心。”
他直起身来,一眼看到人群之中的云枝,一时竟不知要作何表情木然当场。只这一瞬,云枝便知其意,抿唇向他点了点头,似乎便是回应,他简直大喜过望。
戚府上一时迎来送往,好不热闹。
直到夜间,门外忽然又有寺人前来叩门。
云枝同妃令还在说着小话,便叫丫鬟点了灯去前院瞧瞧出了何事。
“上次寺人夜间前来,还是梁王攻破大档城,如今是秦国公不敌梁王,又叫攻破了南淳不成?”
云枝听到“秦国公”几字面上倒并不曾表现出什么异样,不过眼神移去旁处,口气带上几分冷淡,“梁王实力,确实是不容小觑。”
不过秦国公亦不是手软之人,二人对上,说不好谁胜谁负。
一会儿却见戚家和甘家两位大娘子挑帘进了门来,戚娘子道,“官家不好了,你阿爷被叫去了宫里,咱们府上也先预备着,别到了时候又忙中出错。”
妃令没见过这般场面,一时有些害怕,“姨母,阿娘,要预备些什么?”
“到库中取些白布和青纱,你们皆在家中不要随意出门走动,这时候若是叫外人寻了错处,可不是小事。”
甘娘子说完给两人掖了掖被角,“睡吧,若是有事,丫头们再过来叫醒,也来得及。”
这话正是妃令要问得,她还当众人要守着宫里传信,这会儿不准休息了呢。
“阿娘,那先安置吧,防着来了消息咱们便再睡不了了。”
甘娘子揉了揉妃令的脑袋,“你们睡,阿娘和你姨母再去后院瞅瞅。”
云枝心里没个安生,总觉得事有古怪,今日才放了榜,赶得也忒巧了,怎么今日官家突然便撑不住了。况且二王若是登上大宝,那三王亦不是省油的灯,恐怕还要生事。
两位娘子走后云枝思来想去也坐不住,便收拾着下了床去,妃令见了贴上来,“阿姊,你这样我有些怕。”
她嘴巴一瞥似是要哭,云枝搂着她一顿哄,“阿姊去看看外面,你若不困,便同去吧。”
几个丫头随着两人一道去了前院,门前守夜的小厮正打着盹,叫丫头一把推醒骂一句,“什么时辰便安置了,大门可栓好了?”
小厮身子一歪,猛得惊醒,他在脸上胡噜一把,以为娘子要前来问罪正要讨饶。却见云枝叫他噤声,反而将耳朵支在门上细听了下。
“关门前外面可有异动?”
那小厮不知娘子为何有此一问,“同寻常无异,只是方才戚大人出门,叫宫中寺人接走了。”
云枝知道阿爷如今不在府上。
只是她一出屋门,便好似隐约能闻到朽木烧焦的味道,可却听不到打更人巡夜叫走水的号子。
真是奇怪,妃令和几个丫头也都说这气味不寻常,怎么不见起火的动静。
“你打开门我来瞧瞧。”
那小厮“哎”了一声,戚府大门门栓巨大,要两人合力才能将其松下来。妃令紧贴着云枝的身子,“阿姊,不会出事吧?”
“去看看便知道了。”
云枝探出身子,却见禁中方向燃起一阵火光,一路向戚府这边蔓延,只是尚有些距离,勿怪园中什么都瞧不见。
“宫里怎么起了这么大的火?”
官家不行了,宫里的二王和三王恐怕个个按耐不住,这政权更迭定然不会平稳度过。
云枝按下妃令的小手,“你听,好似有人奔马喊杀的声音。”
妃令不敢再动,僵着身子听了一瞬,却见巷尾已经有一队人马执旗杀了过来。天黑分辨不清样貌,可那人来势汹汹绝非善类,云枝将妃令向内一推,着急喊着叫小厮关门。
妃令还来不及反应,一阵天旋地转便已经扑进门内,云枝顾不上扶她,叫人七手八脚将大门关好重新栓好门栓。
“快去将府上众人都叫起来,今日要出大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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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些结实的木料过来, 将门牢牢抵住,未有我和大娘子的允许,任是谁来叫门都不许打开。”
那小厮叫这阵仗吓得手软脚软, “云娘子, 外面出了什么大事?”
“现在还不知晓, 禁中方向起火, 这预兆不好, 街上还有带着武器的武将飞奔来回, 未免误伤了府内之人, 严令众人出入 。”
云枝正盘算着门房人手不足,那边安执白在远处唤了一句, “宜都?”
“执白阿兄?”
他从暗处快步跑进一地月光之中, 面上带着几分急切, “我听丫头们说出事了, 你好不好?”
云枝见到他心中不由安定, 她摇头说无事,视线却同他焦灼到一处去,人来人往之处竟生出点依赖的意思。
“宫里恐怕生了事, 还不知我阿爷如今情形如何。”
“你先莫慌, 既然是寺人前来将戚大人接走, 想必是宫中的二王所为。京中上下都是二王的人, 他要顺当坐上那个位置,平稳交接才是顺应名意, 自然不会伤了朝中重臣,给人留下话柄。”
云枝知道安执白所说有理, 只是阿爷不在身边免不得胡思乱想。
说话间,大娘子也到了前门, 这会儿外间的火势已渐渐大了起来,她几步走了过来,云枝上前扑进阿娘怀中。
“乱了乱了,这会儿怎么又起了火,京城要生变了不成!”
安执白也并不明了,今日殿试之时宫内并无异常,二王稳坐殿上,脸上都透露着和乐。
二王自然是满意的,乾朝开国这许多年来,也只这么一个以亲王之位坐上金銮殿的,况且还是代官家亲监殿试。
安执白便回道,“官家身子不虞,众王都在蠢蠢欲动,也不知外面是谁在生乱。”
大娘子猜测着,二王势大,总不至于这样作弄名声。
“这是三王的人马不成?”
安执白想着并非如此,“三王的人马叫二王收缴不少,他如今可没能力同二王抗衡。”
甘家娘子安慰众人,“说不定未有咱们想得那般严重,不过是披甲军提前镇守各处,防止有人趁乱起事。”
几人没个确定的意见,原本零零散散的马蹄声却渐起奔腾之势,简直在府门之外往来不绝。
此处具都是朝中大员府邸,这些人显然是冲着这个来得。
过了好一会儿,戚府大门也被人大力扣响,大娘子将云枝和妃令藏到了身后去,叫他们谁也不许发声。
安执白示意众人退后,他来到门前回应,“请问门外之人是哪路将士?”
“执白,是我——”
云枝和大娘子立刻便认出来人,“是舒温阿兄。”
几人慌忙将门前东西挪移开来,将大门推开一条小缝儿,却见姜浣抱着孩子,那王舒温将一大一小揽在怀中。
王舒温将二人推进门中,“请师娘替我照看妻儿,学生这便要入宫去了。”
“舒温阿兄,”云枝将人唤住,“是宫里出事了么?”
王舒温隔着门缝低声说道,“是先生给我传了话,二王反了,今夜宫中大乱,我放心不下老师,看看能不能入得宫去。”
“二王反了?”
二王好好做他的亲王,京城谁人不知他被官家看重,皇位已是唾手可得,怎会说范便反了。
府上主心骨一下倒了,大娘子只觉眼前一黑,勉强撑着丫头的身子站了起来,却慌得连句整话都要说不出。
“既如此更不该这时候进宫,”云枝伸手将他捉进门里来,“便是我阿爷在也不能允许你此时入宫去。”
姜浣在旁只顾垂泪,她是半点都劝不住他的,郎君将师父看得比天重。孩子还这样小,他若是出事,自己要如何过活。
王舒温心中也有打算,“三王和五王的人手皆聚在宫门之前,若是二王逼迫先生草拟诏书,我在三王和五王那头,也能从中调和一二,不然到时二王事败,先生便危险了。”
云枝未料到还有这样一层,那二王今日将人带走,原来是打得这个主意。
她急的逼出大大两滴眼泪,心中一时失算,正左右为难。
“我与你同去。”
云枝一抬头却见安执白也闪身出了门去,“王*七*七*整*理兄说得有理,有三王和五王在,二王可不一定成事,我二人到时互相看顾,比他独身上路强些。”
屋内女眷已经呜咽着哭做一团,云枝擦擦眼角泪痕,“二位兄长大义,云枝感激不尽……”
王舒温见安执白有此担当心中快慰,今日街上之事他也略有耳闻,如今看来这安执白确然是个可托付的。
“莫说见外之言了,等着我们回来。”
安执白深深再看一眼云枝,王舒温却有意强忍着不去再看姜浣,二人趁着月色翻身上马,一溜烟便消失在小巷尽头。
大娘子一边落泪,一边安排着姜浣先进屋休息。大人们尚且能挨上一晚不睡,还有这小小婴孩不能跟着受罪。孩子包裹严实,半点不受外间局势影响,睡得不知多香甜。
“师母——”
姜浣性子柔,若是自己在家中,这会儿定是会哭个昏天黑地,半分法子都想不出来。在戚府这里一应都好,尚还有几位娘子们依靠。她知道舒温同戚如敏师徒情分深厚,他家中供应不起王舒温读书考学,一直是吃住在戚府上,靠得也是戚大人在后铺路才能平步青云。这是他如今应尽之事,谁也不能叫他变了主意。
大娘子替她拭泪,“莫怕,咱们府上人多,你先安心休息。至于舒温那边,五王你是知道的,你生产那日还曾到府上替你撑腰,是个好说话的王侯,不会叫舒温有事的。”
只是戚如敏被二王扣在手里,生死未卜了。大娘子将话咽回到肚里去,舒温和执白在外奔走,自己说这话便不识好歹了。
有事情叫她担着反倒转移了情绪,大娘子将孩子的包被解了,小小的人儿蹬了几下腿便瘪嘴要哭,她抱到怀中轻轻哄着。
这会儿早将所有人都叫醒等候,武丁们都排出来守在墙边,先扛过这一夜,是好是坏明日总归会有个说法。
文官的家中没得十八般武器,云枝和甘家娘子着人将厨房之中的刀具都寻了出来,另叫人起锅烧油,下令若有人胆敢强闯便泼油浇身。
众人拿着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粗木棍,用作武器实在驽钝,云枝和妃令着人去寻了砍刀绑在棍前,也算是件趁手兵器。
云枝看着这满院皆是些糊弄的兵器,心下了然,若是真有匪兵闯进来,恐怕也抵抗不了多久。
简直是内忧外患。
一会儿却听旁边院落似乎叫兵丁杀了进去,眼见有惊叫声音自不远之处传来,云枝这会儿也顾不上担心阿爷,“来了,果真是群匪兵,谁也不许应声,都别冒头出去,仔细叫人射瞎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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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料到两边交手的速度这样快, 五王和三王人手严重不足,好些自己带出的精兵都被二王归去了自己麾下,这会儿处处受到牵制。
只一支二王队伍自宫中直奔戚府而来, 半路却被五王和三王人手打得节节败退。原本接了旨意要去捉拿大娘子和戚云枝, 这会儿这群人渐入穷巷, 退无可退之时自然也不管不顾, 在戚府之外连声叫骂, 要府内之人快些开门纳他们进去。
云枝叫众人严阵以待, 这会儿是迎敌的时候了, 一时半会儿这群人未必能冲得开府门,必得防着他们人手自高墙翻过来, 若是里应外合这大门纵然是铁打的也一样守不住。
几处支起得灶火正烧着沸汤和滚油, 若有人冒头定然要受此一难。
戚府这边还未做好预备, 已经有急迫的匪兵跳上了院墙, 开始时不过十数人尚好对付, 个个遭了戚府滚油伺候,脸上立刻皮开肉绽毫无还手之力 。
后面人数渐多已经来不及再去等油滚起来,只管向这些人身上泼着焦油, 再一把火将人点成了火球。
院前一时之间犹如修罗场一般, 尽都是皮肉烧焦的味道, 夹杂着高声嚷叫的痛苦之声, 云枝看不得如此场景,扶着墙边呕吐得将肠胃都要掏空似的。
第一队意欲攻进门来的人马暂时止息, 云枝强撑着身子清点府内人马,纵然逼退不少匪徒, 自家折损之人也不在少数,剩下之人互相帮忙包扎清创, 暂时缓上一口气。
结果却听到有人在身后高喊。
“不好,云娘子,他们从后面翻进了门来。”
他们人数不少,戚府四周围墙距离不短,少不得有一两处难以顾及,竟叫他们钻了空子,就这么闯了进来。
众人只好拿着手中这上不得场面的武器同人血拼,一时混战之中,又叫人从正面翻进了不少人来。
两面夹击之时,形势陡然逆转,云枝叫几个武丁围在身后,“娘子,逃吧!”
云枝却先行叫人将剩余焦油全部泼到了大门之上,只一点火星那火苗立刻窜起老高。纵然要逃,也不能叫二王手下在此安然藏身。
那群人显然也知晓云枝之意,见火起赶忙前去救火。这大门牢固,五王人马攻来尚能顶上一时,没了可就不一定能等到二王增援,许都要殒命当场了。
趁着二王手下忙着救火开门的机会,几人赶忙从屋内将娘子们都带了出来,正要沿着暗处向后院而去。云枝身后几名护卫却被后来之人追上,几步之遥的距离被二王手下隔了下来。
云枝闭了闭眼,那横在脖颈之上的长剑已经紧挨着皮肉,她只轻微动作,那裂口便渗出丝丝血意。
冰凉的令人绝望。
“勿——动——”
那人只说了两字便轰然倒下,云枝还未来得及反应,身边忽然被一群熟悉的甲胄包围过来。
“这是——”
她缓缓转身去瞧,却见洪四海已一剑结果了那威吓云枝之人,他正从那人身后拔出长剑,在尸身之上擦拭两下。
“云娘子伤势如何?”
云枝这才感觉到疼痛,她轻点脖颈右侧的伤痕,才知晓自己手脚冰凉,原来死里逃生竟是这感觉。
洪四海立刻便察觉异样,“来人——”
当下便有人前来,递上随身携带的良药。
洪四海将药瓶交予云枝手中,“云娘子寻个光亮之处涂用了,这几日不要碰水,三五日便好了。”
云枝手指冰凉一片,触到洪四海指尖时他都觉一个激灵。
他这才惊觉,娘子们不似他这般生死见惯,恐怕方才受惊不小,“娘子勿怪!”
云枝身子颤了几颤,洪四海正要伸手去扶,大娘子比之洪四海更先去到云枝身边,“宜都——”
大娘子呜咽之声不止,不过却是劫后余生的庆幸,“伤得重不重,阿娘眼见你掉了队,心都要碎了。”
洪四海这才后撤一步,又回去到自己的位置上,仿佛刚才那迈出的一步只是自己的错觉。
云枝半晌不曾挪动身子,这会儿仿佛回了魂儿,“多谢洪将军。”
北地深夜露重,她呵气在眼前袅袅,洪四海呆了一呆,“是国公爷所料不虚罢了。”
其余几位娘子已经被平安接了回来,大娘子也赶忙回身向洪四海道谢,“洪将军对我戚府有救命大恩,若是再缓上一时,这会儿府上娘子们恐怕都做了刀下鬼了”
“洪某不过奉国公爷命令,”他并不居功,于他也确实只是抬手小事。
“言许到了京中?”
“是,京中告急,晋南王暗中令国公爷调兵回京,”洪四海将实情一一道来,“国公爷进京之后直奔宫中,若按计划此刻他应该已经进了禁中。”
京中暗潮涌动,原来他们早有预备。
大娘子没由来心中松下一口气,“云枝的阿爷被二王宣入宫中,如今生死未卜,烦请洪将军知会言许,叫他心中有数……”
她说着便又抑制不住哭腔,“不论生死,都叫他把先生带回来。”
“阿娘——”
“大娘子放心,洪四海将话记下了。”
他说完又留下几人在此守卫,便转身直接离开。
“府内外严禁出入,”洪四海上马在原地兜了几个圈子,“守好娘子们安危,到时给兄弟们记大功!”
戚府内外都叫南淳府军守卫起来,这是真正同秦国公从临南战场上历练回来的精兵强将,二王手下同他们相比,立刻便矮上几分。
“走!”
南淳府军已自发将戚家院落清理干净,只府门严重损毁,无法再行复原。府军已将残损之处拆卸下来,自洞开的门庭向外望去,各处火势烧得愈发旺盛起来。
不时有山呼海啸的冲锋之声,显出戚府如今安宁的境况,是如此难得。
此前只五王同三王联手,对上二王兵力自然吃力几无胜算。几条重要的街市已叫二王之人占领完全,只待二王拿到继位诏书,几乎便可名正言顺继承皇位。
戚如敏并几位重臣皆被二王关进祈善殿中,二王将草拟的诏书拿了出来,只待戚如敏誊抄之后加盖玉玺。
只是文人最重风骨,断不可能叫几人顺从,承认二王乃是正统。
二王倒也不急,他们不肯照做,他还有一万种方法逼人就范。自己的命可不当一回事,家人的命,妻小的命也能如此不值一提不成?
结果却等到半夜,几名卫军冒死复命。
仓皇推开的殿门,叫二王原本沉稳的心绪捻动。
“二王,秦国公率南淳府军闯进皇城了。”
“秦国公?他不是在南淳御敌么!”
他拍案而起,“未有官家的旨意,他胆敢带兵进京,是要反了不成?”
手握重兵的公爵非令不得入京,独孤及信既然敢如此张狂,视法度如无物,那便休要怪他不念旧情。
“独孤及信,是时候将他踹回到临南去,下辈子就叫他继续与瘴气为伍,实在有趣。”
他将那草拟的诏书握在手中,“本王已经给了机会,几位大人不肯合作,那便有些可惜了。待本王登上至高之位,就用诸位之血祭奠皇父,不枉几位如此忠心。”
二王拿着诏书扬长而去。
祈善殿前人海呼啸,两边人马针锋相对,战事一触即发。
二王自有法子叫他的人不战而胜。
他立在祈善殿前望着各方人马,“秦国公,好久不见。”
“二王,别来无恙。”
秦国公站在台阶之下,远远望向他。从前二人并肩作战,他一片真心赤诚报国,可换来得却是二王一步步栽赃陷害,叫自己同师门反目,被旧友远离,杂草一般只能依附二王生长。
怪只怪二王是个极擅伪装之人,骗过了自己,骗过了官家,甚至也骗过五王。
人人都是他向上攀升的踏脚石,他不稀罕了,任是谁都可放弃抛弃。
若非他太过贪婪,凭着他这般心机和伪装,登上那高位倒也并非难事。
只是敛财没有尽头,盗卖国库和军资,哪一项罪责都能叫他再翻不得身。官家病着,却也不是万事都不得上达天听。
故而,叫他轻易就犯,将皇位转手让与三王,绝无可能,只好走上逼宫这条路。
他知道三王五王手下只剩乌合之众,精兵早已叫自己挑拣到了手中,只要将秦国公拿下,便再无人能将他压制。
“秦国公今夜领兵入京,是不知官家曾下指令,将领非诏入京乃是死罪?”
他似笑非笑,纵然秦国公手下能人众多,可师出无名,那又怎能斗得过自己妥帖安排。
“如此说来,二王调兵谴将,乃是经过官家首肯?”
“官家病重,提点本王监国,见本王如见官家。调兵,有何不可?”
京中上下都知二王如今代理政务,官家不露面,自然是二王说什么,便照做什么。
王舒温在他身后耳语一句,“大师兄,先生可还在二王手中。”
秦国公眯起眼睛,望着二王身后千重殿阁,万间楼宇,“二王,已拿到了诏书不成?”
“本王堂堂正正代理国事,太子之位,父皇本就从未考虑他人。独孤及信,你跟错了人,信了三王和五王的鬼话,他们叫你带兵救场,实际是拿你的人头做保,来取本就是本王的位置,你不可笑么?”
三王和五王同秦国公站到了一处。
武都王是个沉不住气的,“二哥,你还在狡辩!”
二王看着这个略显愚蠢的五弟,被自己指使这许多年,最后不过是换了他几支兵马,倒逼得他投向了三王。
人心果然是不足的。
“五弟,二哥待你不薄,为何如此无端指控?”
武都王自然早就想着同他划清界限,“你私自将父皇拘禁宫中,本王自然不能与你为伍。”
“二王,如今你身边之人一个个都离你而去,不知你可考虑过,是不是你做事太过无情。”
二王瞧着那原本一直未放在眼中的三弟,这会儿竟也想着数落自己几句,脸上便惹上几分怒容,“好,本王一再让步,是几位咄咄逼人,那便给诸位瞧瞧本王的册封诏书。”
他着人将诏书递了下去,“众位可仔细瞧瞧,认准了其上字句。”
加盖印玺的诏书,任是谁来都无可辩驳。
“谋反之罪无可恕,循令,捉拿秦国公!”
“慢!”三王急急叫停,“此召非东台审议,也无台监审署签章,二王此召存疑,绝不能令我等信服。”
三王也知秦国公在,几人方有胜算,若是叫二王治他“私自回京”之罪。兵权交替,二王便能号令南淳府军,那可真要天下大乱。
“能不能令三王信服那是后话,独孤及信不得不杀,来人!”
中军之人飞奔而下,几人已将秦国公押解起来,只待二王令下,便要叫他人头落地。
“二王,确实算无遗策,” 独孤及信感叹一句。
“不过还是晋南王棋高一着。”
他秦国公看起来,是那般私自行动不顾后手之人不成?
二王脸色变了几遍,“你莫要拖延时机,晋南王压根未曾入宫,也从未得到官家的旨意。”
“非也,”秦国公循循善诱,“晋南王不涉红尘之事,二王恐怕忘了,他同官家一母同胞,却一直不肯受封亲王,不取年俸……”
“——自然,会有些旁的好处。”
二王挑起一边眉毛,对此言不屑一顾,“诸将莫在听他空口白话,还不速速拿人。”
“我的好侄儿,慌些什么?”
晋南王自人群之中缓缓上前,手中所执也正是一卷封存多年的诏书,“信不过旁人便罢,皇叔这里有官家亲赐一旨……”
他缓缓将旨意打开,念到,“着晋南王,诸事从缓,可免一罪。”
“二王不信,大可寻来东台台监审查,那存档处亦有备份,也可寻来一观。”
二王目眦尽裂,“那也是皇叔之罪可免,同独孤及信有何关系,来人!”
“南淳府大军实乃我晋南王所调!”
晋南王也要感慨一句,二王到这时还不肯就范,“要抓也是抓我,怪罪不到秦国公头上去。”
形式即刻逆转,二王大势已去,他目光之中几欲射出火舌,脸上表情霎时狰狞异常,“不,本王可继承太子之位,谁也奈何不得,谁也不行……”
声音之巨声嘶力竭,二王此一声之绝望,甚至难以抑制喷出几滴鲜血,他指尖抹去嘴角几滴血液,“那便战,鹿死谁手还不一定。”
场面霎时混乱,三王和五王却上前直取二王性命。
这场面几乎毫无悬念,二王的人手哪里是秦国公的对手。况且二王如今师出无名,手下投诚之人愈发多了起来,到最后几乎再无抵抗之人。
晋南王见二王已被压制,率先止了一句,“留他一命。”
二王到此时方才算是一败涂地,再抬不起头来,被两人拖行到晋南王面前。
“官家叫你关在何处,如今可老实说了。”
他不言不语,却也并非难事,晋南王肃着脸着人四下搜查,“别放过任意角落。”
秦国公见势头已被压制,同王舒温互看一眼,彼此明了接下来动作,他赶忙前去祈善殿,师母特意交代,还有先生被困在宫中。
他与王舒温刚迈步进殿,却见安执白已将戚如敏几人带了出来。
“先生!”
戚如敏面色有些发黑,这一夜担惊受怕,确然叫他这身子骨吃不消了。
“言许,”戚如敏上前急问,“官家可好?”
“晋南王着人前去搜寻了。”
秦国公视线同安执白正巧对上,彼此都在审视对方心思。安执白功力到底不敌,率先将视线转去一旁。
“学生已经给戚府去信,先生平安归来,也好叫师母和云枝放心。”
……
大娘子将府上之人都安排妥当,这才去到云枝休息之处,她果然还大睁着双眼,几乎要将屋顶承沉望出个窟窿。
“宜都——”
云枝坐起身来,众人惊魂未定,这会儿缓解下来倒已经睡着了好几个,秦国公带来的安全之感,不言而喻。
“阿娘,”云枝双唇惨白,显见是被今晚之事吓得不轻。
“言许来了信儿,你阿爷如今平安,咱们可放心了。”
云枝原本苍白的小脸,这下总算带上些许笑模样,“真好,真好……”
大娘子来到云枝身边坐下,看了她皙白的脖颈上落下的一道红,剑伤不深却有些长,瞧着极为可怖。
“若不是言许的人手及时赶到,”大娘子好生将云枝上下一番查看,“阿娘真是怕再见不到你。”
云枝勉强冲着阿娘一笑,“我好好的,什么事也没有。”
她自私的想着,若是可以,倒宁愿不是被他所救。
大娘子絮絮叨叨说起府内之事,“明日查验了死伤人数,该按着不同程度商定赔偿之事,别叫小厮和武丁们寒了心,”
“是,这是自然。”
“还有院墙和门庭,都叫损毁了,寻个泥瓦匠来补上一补吧,最好能再加固下。看还能不能再用上些旧料,多少年传下来的东西,别在咱们这辈上糟蹋了。”
“最重要的还是要好生答谢言许,这可是救了咱们一家。”
云枝听到那人的名字便有些不自然的动作,或是低头或是望向远处,大娘子这个做阿娘的如何能感受不到。
“宜都?”
云枝努力控制已经乱了的呼吸,装作无事的模样,“是。”
“你同言许,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云枝并不想在今夜聊起这人,心中感激和痛恨交缠,叫她一时还未整理好面对他的态度。
“没有——”云枝伸手去捋身上盖着的薄被,那褶痕似乎叫她极困惑,捋了一遍又是一遍。
做阿娘的怎能不知儿女的心思,她这模样分明是心中有事。
大娘子一琢磨,心道坏了,“难不成,你爱慕你大师兄?”
独孤及信那样的性子,并非是个知冷热又疼人的。况且家中氛围极是不好,当爹的不看重长子,嫡母蛇蛇蝎蝎,怎么看可都不是良配。
“执白为你做了不少——”
云枝赶忙将阿娘拦住,她想到哪里去了。
“我从未有这般考量,况且您也提过,他心中有爱慕之人,我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这话倒提醒了大娘子,真是这道理,言许上次回京便说会待时机合适,要去娘子府上提亲,彼时搞得神秘极了,谁也从他嘴里挖不出料来。
她心里放下许多,“那如何提起你师兄便这般别扭,人家好生生救了你一次又一次,可千万莫因小事便使小性子了。”
“当心他成了亲再不理你,”大娘子揉揉云枝的小脸,“全凭着他对你宠爱,得寸进尺不成?”
在家人心中,他拯救万民于水火,今日出现又如天神降世。可他也亲手了断了端端性命,在背后利用自己,如今便叫人区分不出来他的好,是不是又带着什么旁的目的。
“阿娘,大师兄他,他确实如阿爷所说那般,太过深沉难懂,我不该同他走得太近。”
云枝翻起多年前的旧账,阿娘都快将这一茬忘到脑后去,她轻抚云枝眉眼,“宜园的师兄弟们其实都由你阿爷择选过,性子上不会出什么大错,只言许太有主意太过执拗,确实不易亲近。”
云枝心中乱极了,如今也不是个适当的时机,独孤及信才做了诸般好事,阿娘定然不会将前事放在心上。
“快睡吧,还是这般小孩子脾气,不就是师兄不曾亲自送你回京,他身上担着千斤重担,你可不能使性子再去烦他。”
云枝欲言又止,只得默默回一句,“是,不去烦他了。”
京城彻夜无眠。
直到第二日正午,洪四海才急匆匆闯进府内,大娘子见他急的满头大汗,心立刻又提了起来,“出事了?”
“二王歹毒,将喂了毒药的匕首带在身上,将三王连捅数刀,人已经没了。”
大娘子捉了洪四海的手,“那咱们的人呢,可曾有事?”
“国公爷替晋南王挡了一刀,伤在腕上,这会儿才清理好创口,就要回来了。”
“天老爷,”大娘子叫吓得脚步虚浮,“三王殒命,最后竟是三王没了。”
谁也未曾想到,这一场轰轰烈烈的政变,最后以三王身死告终。云枝扶着阿娘坐下,“梁王遭贬,三王身死,二王逼宫,算计来算计去最后竟成就了武都王。”
她这一言,叫众人皆是一愣。
那以纨绔闻名京内外的武都王,最后竟成了大赢家。
戚如敏将几位学生并云枝和大娘子唤到近前。
“在场皆是自己人,我便开门见山,”戚如敏看着坐在自己身边的独孤及信,一场日月换新天,他已然是股肱之臣。
“正是因太子之位悬而未决才生出这许多事情,官家的意思这几日便会拟定人选。今后武都王若是继位,老师这把年纪恐怕不会再被归到皇朝中心,你们大师兄却是武将之中一等……”
众人大概都能想到他欲说之辞,顷刻便有人走茶凉之感。
“今后行事,都要同大师兄商议裁决,你们师兄几人自要拧成一处。朝中风浪颇大,勿独行,切记切记。”
独孤及信听闻此话,一时忘记腕间疼痛,“先生仍是咱们的主心之人,如今说这话尚且过早。”
“不,”戚如敏摇头不迭,“事有突发之日恐怕来不及,今日便定下,谁也不许违背。”
还有一事,戚如敏心中念叨许久,那武都王对云枝有意,他不是不知。若是再拖下去,武都王掌权之后,云枝的处境便棘手了。
可叹言许已有钦慕之人,不然云枝许他,方才是上上之策。
“言许,师父从前从未求你做事,如今有一事相求,你必然要应下!”
独孤及信赶忙起身跪地,腕间伤口仿佛被蛇信子舔舐,痛的他手腕不时颤抖,“先生但说无妨,学生一定做到。”
“云枝来——”
安执白立刻抬头望向云枝,手脚皆已冰凉,不敢去想师父将会要独孤及信做出什么承诺。
独孤及信似有所觉,内心生出几许渴望,迫切的仿佛要自胸口喷薄而出。
云枝乖顺跪去了秦国公身旁,二人并肩而立,果真一对璧人。
戚如敏闭了闭眼,这决断昨日他便已经思虑良久。
既做不了夫妻,那便做兄妹罢。
“云枝小你几岁,师父知你待她如同亲妹,”戚如敏叹了口气,“师父期望你今后无论生了何事,都能护她周全。”
云枝心中惴惴,越发将额头低了下来。
“今日便叫云枝认你为义兄,今后兄妹一体,不可离心,不可绝义。”
云枝顺从举起三指,“戚云枝起誓,与独孤及信结为兄妹,今后一体,不离心,不绝义。”
那人一双浓眉皱起,在眉心结成两道深深的沟壑。大概是忧虑过甚,比之从前更沧桑了几分。
“言许,你亦不可违背。”
独孤及信却恍若未闻。
“执白!”
安执白起身跪去云枝身边,他知幸福触手可及,独孤及信早早已经出局。
自先生第一句话起,独孤及信便再无胜算。
“你对云枝情深,师父看在眼里,今日许你二人婚事,择一吉日,近期便办了吧。”
独孤及信低头望向面前青砖,腕间疼痛似乎不值一提。
既如此么,那便勿怪他不能从命了。
众人皆被请出门去,王舒温前来关心秦国公伤势,“昨夜极是凶险,若不是师兄这一招挡住二王一击,晋南王便也要殒命在二王刀下了。”
他看手腕翻覆,冷笑一下,“不值一提。”
云枝和安执白被留在屋内,王舒温自然能够猜想到他们谈论之事,“官家看着身子实在不好了,若有国丧婚期还要顺延,恐怕夜长梦多。”
他戳戳身边神色淡漠的秦国公,“好事将近,你这做阿兄的可要备好丰厚贺礼才是。”
清晨雾霭早被吹散在天际四方,阳光明媚,刺得独孤及信几乎睁不开眼来,“哦,京中诸事暂歇,南淳府离不得人。我想还是舒温你来镇场,我这做阿兄的,便能安心了。”
“这话便生分了,府内只这么几个人,到时遍邀亲朋,我自然会在。”
“是,那必须得是所有人都在场。”
54
那日之后, 戚如敏将云枝叫到房中说了好些道理,从朝中局势和各方势力斗争出发,一一解释给云枝听, 他为何做此规划。
“言许有些自负阴郁, 实则并非是师兄弟中, 阿爷最为看好之人, 可舒温太过心软, 执白年纪太轻根基又浅。况且昨日之事一发, 阿爷便也想明白了, 言许同晋南王交好,这便是今后的依仗。之后纵然阿爷不在朝中, 也不必担心咱们人手。”
云枝不时点头, “是, 今后当以大师兄为尊。”
“言许在几位师兄弟里是最难叫阿爷捉摸的, 所以需要你在其中维系。叫你同他认作兄妹绝不是要走个过场……”
戚如敏叹了口气, “若是……”
若是能结为夫妻,那便省去好些事情。
“罢了,也是过去的事了, 好在你二人关系不错, 言许也颇为疼爱你。你守好这份兄妹情, 对大家也是极有用的。”
“阿爷, 可我不想同他过多联系。”
云枝将这话在心里藏了许久,“独孤及信精于算计, 我实在是怕。”
戚如敏舒展了眉目,笑着调侃她。
“从前阿爷多番劝阻, 叫你少同他来往,可你从未听过, 偷偷跑到他府上的次数可实在不少。如今叫你光明正大同他来往,你怎的又不喜欢了?”
“我在南淳之时,生了些事——”
戚如敏却早了然于胸,“是端端和梁王之事?”
“阿爷知道了?”
“知晓了。”
秦国公前日闲时,便将南淳诸事全部告诉了戚如敏。
戚如敏点了点头,“此事是梁王有错在先,怎能将端端安排于你身边,还不时同他传递消息,此举是置你生死于不顾,单单为了满足他一己私欲。”
“阿爷不是最痛心于唐元令被诬陷,端端可是唐家之人。”
“端端确实无辜,这也正是梁王用心之处,”戚如敏暗下神色,他若是如云枝一般感情用事,便也走不到今日的位置了,“他以为用这样的身份做遮掩,咱们便奈何不得端端。好在你大师兄是个果断的,虽激进了些,效果却是极好的。”
云枝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要如何接下这话。
“这也是阿爷看重你大师兄的地方,当断则断,不受其乱。”
是,他确实是个极有决断之人,利用起旁人来从未手软。
云枝的身子一下垮了下来,自己一向坚持的信念,在阿爷和独孤及信看来,似乎是最不值一提的。
这是她从未想到的。
“事事都能寻个是非对错自然是好,可若是一时无法找到,便选个对自己最有利的。”
京中一场接一场的祸事,连带着大理寺中都积压许多旧案。
甘家姨夫的案子终于还是提上日程,人证物证具在,流刑定然是无可逃脱。恰如王舒温和阿爷所料,流放之地正是临南。
不过刑期只一年,脊杖倒是翻了一倍,改为二十杖。
施刑之日来得极快,甘都尉叫人带出监牢,在刑房里接受杖刑之后便要上路。
云枝和妃令母女,一起守在门外等着同甘都尉见最后一面。
甘家大娘子简直望眼欲穿,“杖刑翻了一倍,也不知他挨不挨得住,一会儿便要上路,伤口在路上发了炎症可怎么好,路上并无良医,若是生病只能自己硬熬,唉——”
云枝阿娘叫她莫要多想,“独孤氏那里早早已经打过招呼,有郡公帮忙照顾,甘都尉不会有事。”
妃令在旁垫着脚尖瞧,听到她阿娘接着念叨,“听人说脊杖还有将人*七*七*整*理打瘫的,可见不是小事”
妃令不由抖了几抖。
“去年舒温阿兄也曾受了三十脊杖,分明在家养了许久,我阿爷受二十杖还要上路,实在难为了他。”
云枝也记得王舒温当日惨况,几乎是皮开肉绽,姜浣每日要为他换药洗衣,那患处的皮肉有些已经坏死,只好叫良医生生剜掉重新再长。
实则是受罪又痛苦,好些时间只能趴在榻上,连坐都不能如愿。
正说着,却见甘都尉叫人押解出了门来。
甘家娘子带着妃令赶忙迎了上去,云枝阿娘便去打点同出的几位衙差。除了一些该当的银两,一并也准备不少路上的换洗衣物和吃食。
这会儿天气已经转暖,不必担心如去年冬日那般受寒。
云枝看着姨夫却觉有些奇怪,好似并未受伤的模样。除了整日在牢中晒不到太阳,整个人显得苍白消瘦之外,倒是比吃不下睡不好的姨母还精神些。
“阿爷的身子可好?”
妃令将他上下一顿打量,“今日施了杖刑,阿爷瞧着倒是无碍。”
甘都尉只叫她莫要多问,“一会儿便要启程,咱们长话短说,家中近来可有什么事,同阿爷再说道说道。”
妃令赶忙指了指一旁的云枝,“宜都阿姊定了亲,就是如今住在府上的执白阿兄,是当今的探花郎呢。”
云枝听到妃令如此说来仍旧有些不习惯,虽已然定了亲,但说起安执白仍旧羞怯。
甘都尉向云枝道了喜,“姨夫吃不上你的喜酒了,若有机会再补上。”
“有姨母和妃令在,便如同姨夫在了。”
云枝瞧着他们一家团聚,也不便耽误他们时间,便向着一旁的阴凉之处躲去。
抬眼却见一颀长的身影正立在转角之处,身边陪着的似乎是大理寺少卿。二人低头耳语了一阵,那少卿向他作了一礼,他便含笑点了点头,也不知是谈论到什么。
他也似乎早已瞧见云枝,只等着她上前招呼罢了。
云枝心下了然,临南由独孤家世代镇守,若要寻人照看甘都尉,无论如何逃不开秦国公去。
许是见她半晌不曾有动静,独孤及信也没了耐性,甩下袖子便行离去。
云枝缓过神来急追了几步,“阿兄。”
他身高腿长,半点不肯屈就之下脚步飞快 ,云枝哪里赶得及,这一声果然唤他停住了脚步。
他冷着脸问,“云娘子有何事?”
竟是责问的语气。
“阿兄是不要认我这义妹了么?”
他转身看她,距离不过一步,可云枝似乎头一次觉得他高出自己许多,叫她不得不半仰着头同他对话。
“是你不要认我!”
云枝嗫嚅了下,她确实心中难平,这点叫他揶揄下,她无可辩驳。
“那,你不要和好了么?”
他嗤地一笑,“当我是你闺中认识的那些小娘子不成,今日翻脸明日便又和好。”
昨夜新雨,她一路追过来,溅起一脚的泥泞。独孤及信看着她沾了泥点的裙摆皱起眉头,他有些许洁癖,实在看不过眼。
便浅蹲下来,摸出帕子替她打理脚上的泥泞。
她向后撤了撤。
“回府自有人打理。”
他哪里肯依,“一会儿避着水塘走,别再如此莽撞了。”
说完便将已经脏污的帕子,嫌恶的扔去了一旁。
“方才着急要追着你跑罢了,”云枝觉得他这嫌弃的神色好没道理,自己又不曾要求他来给自己打理,不过并未多言转而问起甘都尉的事情,“姨夫未受什么罪,是阿兄寻了人?”
他净了净自己的手指,冷哼了一声。
“先生寻到了我这里,自然不能叫他白白张这个口。”
云枝只觉他似乎阴阳怪气了许多,远不如从前那般好相处。
“唔,那要替妃令多谢阿兄出手,姨母和妃令担心了许久,还以为要受些难处……”
“那你呢?”
他突然打断,叫云枝有些不知所以,“我怎么?”
“只是替妃令感谢,你没有什么要说得?”
他目光如炬,说出的话却十足气人,“如今甘都尉事成,却不怀疑我又在利用与你?”
云枝觉得这人咄咄逼人,简直不可理喻,气急了转身便走。
却叫他扯住手腕,强硬留在原地。云枝挣扎了下竟半分无法撼动,到底是战场上的杀将,气力千钧。
“既然你知道我始终怀疑你在利用我,那还有什么好说,不如一拍两散。”
她走后,他在南淳日夜煎熬,进京之后又派洪四海第一时间赶去戚府护她,她回来后倒是同安执白互生欢喜,叫他如何不恨。
她的手腕这般细巧,仿佛他再使上几分力气,便能折在自己手中。几乎立刻便生出破坏的情绪,若是他再心狠些,与其叫他看到云枝同旁人卿卿我我,倒不如一把结果了她,省得自己被她牵制心神不宁,误了许多事。
他自然还是舍不得,待她挣得累了便放了手,“你不必担心我算计,我明日便回南淳去。至于你说一拍两散,想也不要想。”
一圈骇人的红印正绕在腕间,醒目的提醒着他方才失态,也助长了他的恶声恶气。
云枝只觉他不可理喻。
这厢云枝和执白已定了婚期,时间便定在一月之后的五月初四。若是成婚便不能依旧住在戚家府内,安执白买下一处小院子,同王舒温做了邻居。
妃令颇为意外,“还道执白阿兄会买个山庄别院来迎娶阿姊,未料到竟是这样别致的住处,简直同阿兄的身家相去甚远。”
“这也尽够了,还能同舒温阿兄为邻,离阿爷和阿娘亦不算远。”
安家的生意似乎出了大问题,云枝也曾询问过,安执白并不愿多谈,只说此处是他自己的私产所购,同安家并无关系。
55
婚期日近, 云枝同妃令不时上街去采买些喜欢的物件。安执白留了百两银票在云枝那里,她也不推拒,摸来都买了新院子里需要的东西。
今日几盆转运竹, 明日一大缸红尾锦鲤, 院子里一众布置都随自己的喜好。王舒温这做邻居的, 日日能见她运些东西回来, 常笑她不如干脆将南市一并搬来隔壁, 省得要雇车雇人, 多费那些银子。
说起雇人, 云枝这次很是审慎,只从宜园里挑了几个知心的丫头跟着, 也有王舒温从自己府上匀出的几个小厮, 再便是安执白从妙芸老家择选了些人来。
好在院子不大, 这些人手十足够用, 因前事难忘, 云枝实在不愿意再去外面选人。
二人一起逛了一早,午间便寻了个做汤饼的小馆,将午饭随意打发了。
小馆里并没有多少人, 汤饼上的很快。云枝拿了一支汤匙递给妃令, 忽而见一人大喇喇落座到自己身边的位置上。
云枝抬头瞧了一眼, 大大吃了一惊, “武都——”
她赶忙左右瞧瞧,“郎君怎么在此处?”
宫里官家状况不好, 他还跑来南市闲逛,真当自己已是板上钉钉的太子了不成?
他已经成年的叔伯不在少数, 子侄亦日日待召侍疾,人人都有可能夺了他快要到手的太子之位。
“无事, 本王,也爱吃这家的汤饼。”
云枝小心嚼咽下去嘴里的面食,“这会儿宫里正忙,连我阿爷和几个师兄都被指得团团转,王爷吃完便赶紧进宫去吧。”
武都王脸色十分不好,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你同别人定亲,怎的也不同小王知会一声。”
妃令圆瞪着双眼瞧着两人,仿佛撞破了什么奸,情。
云枝赶忙止住他的话,“不过就这几日的事情,待一切布置完全,再派人登门给您送上请帖。”
武都王自然十分不满,贤妃娘子又提起要给他定亲一事。如今他身份不同了,择选的范围自然扩大了不少,贤妃娘子问武都王自己的意见,他自然是又提起云枝。
“这娘子哪里好,你那梁王兄弟心仪她,如今梁王走了你又惦记上。”
贤妃娘子原本是不满意的,因武都王不肯只给云枝侧妃之位,不过武都王说云枝同秦国公亲厚,倒确实叫贤妃动了几分心思。
那日贤妃着人又去打听戚家的意思,结果竟得知娘子已经许下婚期,郎君还是新科探花,叫她又恼火一回。
“以后你再提起戚府,便不要再认我这个阿娘了,”贤妃娘子叫武都王的婚事折腾的窝火,“秦国公的亲妹妹是个浪荡子,如今这个义妹又耗了你两次,我看是你同秦国公也犯冲,他也休要再提!”
武都王不忿,“咱们认识这许多时间,还在王舒温府上并肩作战,不比你同安执白要好么!”
“我俩也是自小的情谊,算是水到渠成,”云枝只觉自己在安抚一个未长大的孩子,“王爷的未来光明灿烂,自会有人同你更要好。”
“那不一样!”
他为了她连小唱儿和娘子的身都不沾了,如此大的牺牲,她连看都未看到,那他不是白白守身了。
“那个姓安的,你又了解多少?”
云枝温和的瞧着他,只想叫他切断这妄念,无论有没有安执白,自己都不会喜欢武都王,“王爷,我们自小便熟识,他的为人脾性我再清楚不过。”
“相应的,武都王是怎样的人,我也大概有所了解,王爷是个实心肠没得许多弯弯绕,我当您是朋友。”
武都王接上一句,“你了解的也太过皮毛了。”
安家私底下给达官贵人提供暗中交易和见面的场所,另还养了一批小娘子,小郎君,专门伺候这些特殊癖好的贵人。
自己在王舒温府上曾同云枝说起南边幼童时常走失,便是被安家暗中以收养的名义圈起来,择选皮相好的,最后都送去船上待客。
比自己这个荤素不忌的还要恶心!
只是这话不好告诉云枝,毕竟他叫二王骗去那安家的大船上过,也知道二王倒卖的物资就是在那里做了买卖,贤妃娘子千叮咛万嘱咐,不允许自己向外吐露半个字。
云枝还以为他是在抱怨,自己对他武都王了解太少。
“那王爷想要我了解什么,尽可告诉我看看,不过咱们不谈风月,只是依照您说得,咱们是并肩作战过的朋友。”
武都王好歹也是议储对象,云枝犯不着真的得罪他。日后安执白同武都王总要在朝中相见,耽误了安执白的仕途,可就大大不上算了。
“本王……”
武都王本想着干脆挑明,倒要看看他如今这身份还比不过安执白一个小小探花不成?
话都到了嘴边还是硬生生咽了下去。
也罢,自己不正是因为她并非爱慕虚荣,拜高踩低之人才心生欢喜么,若是自己亲手打破这假象,倒成了给自己添堵了。
转而真诚建议,“本王见过一人,自称是安执白的伯父,你可知道此人?”
云枝有些疑惑,安执白的家人远在妙芸,武都王是如何认识的安家人。
“未曾听他提起过。”
“这人是个十足阴险的家伙,安执白仿佛同他起了争执,你要小心安家人,那可个个都不简单。”
云枝不知他为何突然提起这人,连安执白都从未说起过。不过细细想来,安执白确实是极少说起安家事情,哪怕云枝无意之间提起,他也总能岔开话去,几下便转到旁的事情上。
妃令听二人之间对话云里雾里,怎的又扯到了安家人身上去。
“执白阿兄腰缠万贯,这样的巨富之家会有何烦扰,实在叫人想不来。”
武都王故作高深,“你一个小娃娃懂什么?”
妃令眉毛挑的老高,“可我阿姊不喜欢老成之人,她喜欢年轻鲜活的。”
“是吗?”他咳了一声,“安执白瞧着比我年轻许多不成?”
“武都王——”
云枝已经有警告的意味,那边武都王便也不再纠缠,“分明是本王更年轻好看些!”
说完便起身扬长而去。
妃令在脑袋上打了几个圈,给她阿姊暗示武都王的脑子似乎不太好使。
她摇摇头,“阿姊应当也不喜蠢笨之人。”
云枝脸上依旧挂着笑,心里却将武都王之言放进了心里去。她知武都王是个简单的人,喜欢的直白,不会无由来说起阿兄家人的坏话。
二人归家之后,云枝拿了一幅字画到安执白房中叫他品评。
此物是阿爷的珍藏,他在库中收了不少好东西,这几日开了库门叫云枝自行挑选,她便不客气的选了几样东西,简直乐不可支。
安执白刚刚将写好的书信封进信封。
“阿兄又在同谁书信,近日怎的这样频繁交流?”
“婚仪之日接近,家中不少亲朋要来京中观礼,同他们商讨进京日期罢了,”安执白携她坐到窗旁圈椅上,“我阿娘那边的亲友要来不少,到时可要热闹。”
云枝这边也是遍邀亲朋,她两位一直在外做事的阿兄也要回来,两人还为谁来背她上轿之事争执不休。还未见到面,已经在信中叫嚣许久。
不过云枝还是捕捉到一丝疏漏,“只阿娘那边的亲戚要来,安家的亲属未有消息么?”
“会来,”他简单回应一句,全没有说起阿娘亲属之时那份亲热之态。
云枝心中越发忐忑,“是安家出了事?”
自安执白买下京城那处院子,云枝便隐隐觉得不对。安家出手一向阔绰,勿说是安执白如今这般争气,纵然是未出头之时也不会有囊中羞涩的道理。
“怎会,安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只是如今我在朝为官,若是再去插手商行的事情,便说不清道不明了,还是保持些适当距离为好。”
云枝只觉这话不假,财团背靠当官之人,利益牵扯实在暧昧,便将此事放去了一边。
秦国公回到南淳府,听着洪四海最新的奏报。
“安家的生意不干净,安执白有心切割,可安家怎能白白放过这条大鱼,自然是要尽力捆绑,哪怕使些下作手段。”
“下作手段?”
秦国公眉心一跳,“安家若是出手恐怕伤了云枝,咱们的人该出手了。”
……
那日下值,戚如敏却突然将安执白叫来房中。
安执白才进了房内便觉先生表情严肃,屋内一时安静,他赶忙行了一礼。
“先生唤我,所为何事?”
戚如敏将一封手书扔去了案上,眼中几欲喷出怒火。
“安家发财,发得竟是这个财!”
他多年来同安家来往密切,竟未曾察觉安家在暗中做得这些生意,一桩桩一件件都是要被刻在耻辱柱上受万世唾骂的。
安执白心里居然一松,他知叫人知晓此事只是迟早的事情。多年来自己战战兢兢,就在自己已经同安家割席之时,居然又被爆了出来。
戚如敏焦躁的在房中来回走动,“你们这不仅是要害安家完蛋,是想连着我戚家一起毁灭了才算。”
安执白落寞在地心站着,“先生说得是,安家迟早是要完蛋的。”
“你一早便知安家的生意有问题,是不是?”
“此前年少,家里并未告诉我详细,是到了京中才知晓了全部。”
戚如敏将一枚笔山砸去了安执白身上,“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学生以为自己有能力将这些东西从安家剥离出来……”
“糊涂。”
戚如敏气得心口隐隐作痛,“如今呢,非但剥离不出,甚至牵扯进了二王倒卖物资之事。你当如何,要我云枝同你一起受万年指责么!”
56
安执白猛然抬头, “我已与安家绝了关系,不会再受安家牵制。”
“乾朝重仁孝,你才进士及第便同家人决裂, 可知不但世人不容, 连朝中同僚亦不会对你重用, 你的仕途便走到头了!”
“你将收集好的安家罪状投到大理寺去, 以为大理寺便敢直接上手去查不成?若不是被你大师兄拦截回来, 你可知会捅下多大的篓子!”
他是近几年自己最为看重的弟子, 比舒温果决, 较独孤及信积极,不然也不会同意将云枝嫁与他。如今看他受家人牵连拖累, 心里怎能不痛心。
“此举实则莽撞, ”安执白的每一句话都踩在戚如敏的怒点之上, “法度之中还应亲亲相隐, 你自行检举安家, 到时一样要受刑挨罚。”
“重案不应避亲,”安执白撩起袍角,重重跪在戚如敏面前, “我多年求学, 读书识理, 虽教条但知对错, 既然也无力将安家拨回正道,自然要让有能力之人去做。”
戚如敏不能说是毫无动容, 这是自己看着长大的孩子,却在一条不知前路的道上踽踽独行, 确实也是难为了他。
“先生怪我不曾早些告知,可先生不知此事背后黑暗。安家着人造了六艘客船, 大而华丽,南北各分三艘,专供达官贵人取乐。会在南府各地挑选年少的小娘子和小郎君,家贫的给些银子便能领走,稍富贵的便靠抢靠偷。”
“最简单的是去各地的荣养院收养,那里好看又稍活泼的都会被挑走,也因此安家在南府各地都被称作 ‘安大善人’。实际将孩子带走之后便会送到客船上,因贵人们喜欢未经调教过得小童,几乎每日都有孩子被折磨至死,日日会有人被直接抛尸海中,那上船之人,也从来没有活着下来的。”
“若是被客人伤了容貌无法回转,或是致残没法子再待客,也会直接处理掉……”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戚如敏止了他接下来的话,为官者常存父母心,如此形容叫他揪心难忍。
“学生本想要多救下一些孩子,可实在无能为力,唯有爬上去得了功名,才能叫越来越多的人看到这事。”
彼时安执白仍有些天真,直到自己救出的孩子又会被安家寻回,孩子面对的便是一顿更为歹毒的惩罚。
“你起来说话。”
戚如敏越发忧愁,此前对这些事情略有些耳闻。官员狎妓在乾朝不受禁止,同僚们在值上也不时讨论要去哪处消遣,几乎已成风气。
只是未料到,这生意背后的产业竟如此触目惊心。
戚如敏年轻之时也如他一般一腔热血,一心救国救民。他更知此事的难度,案情盘根错节,可能将朝堂之中多半人都牵扯进去,这些人会不会出言袒护安家,谁也说不好。
安执白却不肯从地心站起。
戚如敏知安执白是个倔强的,便试探道,“我要你同云枝取消婚约,日后你是暗中查探还是大张旗鼓到大理寺鸣冤,都随你的意。”
“——只是再不许你提起戚府,同我师徒情分,便也到这里吧。”
冥冥之中又是一个轮回,这等诛心之言他亦不是第一次提起,多年前秦国公也是如此跪在自己面前,带着十头牛都拉不回的劲头,同戚家人一别两宽。
安执白却不敢抬头,他已经没了安家这个根,若是再没了戚家这棵大树,他可真算得上是一无所有了。
“学生……”
他刚开口便有哽咽之声,戚如敏叹了口气,心下一软。
“学生不能放弃此事,纵然众叛亲离,世所不容,亦不敢回头。”
安执白眼神笃定,澄澈一片。戚如敏的震惊皆印在安执白的眼中,一如从前听到秦国公弃文习武一般,自己手下这一二学生,个个都有冲破世俗偏见和枷锁的勇气。
“就请先生代为传达,同云枝的亲事,便——作罢了吧。”
安执白脸上已渐渐爬上绝望之色,这乾朝大地广博,怎的就容不下一个简单赤忱之人。
戚如敏闭了闭眼,他倒果真并未错看安执白。
“想好就好,想走便走,你当我戚家儿女是在同你游戏人间不成?”
安执白正要起身的身影微微愣住,分明能从戚如敏的字句之中嗅到一丝转机,“先生?”
“年轻热血不是坏事,”戚如敏端坐下来望向窗外,手边的茶盏早已经凉透了,他端起来指尖便感受到凉意,“我整日与你们说起,不论做何事之前要先同秦国公知会一声,你可听了进去?”
安执白轻摇了摇头,“此事,学生不敢同第二人说起。”
他将茶盏放回了原位,“要想娶我云枝为妻,便不能如这般无所顾忌,害惨了自己也拖累了别人。”
戚如敏看着他挺拔的脊背,想起他自小眼中便揉不得沙子,哪怕对上长辈,是非对错也非要辩上一辩。
“此事暂缓。”
“先生——”
“你若要同师父恩断义绝便罢,不然必得听我安排。”
安执白不敢再多言,只是红着眼看向上首的戚如敏。船上孩子的惨状,日日折磨他难以入眠,若是叫他袖手旁观,他倒情愿辞去这一身重担,上大理寺门口长跪鸣冤。
“所有证据暂时交由为师保管,近日不许你再独自查探此案。”
“——待大家聚齐,再商量个结果出来,好过你莽撞独行。”
安执白大感意外,原本以为先生会作壁上观,也预想到先生会动了将自己赶出师门的心思,只是依旧存着一丝侥幸。戚如敏是个良善之人,安执白也不过是在赌先生良心未泯。
“先生,学生替受难的孩子在此谢过。”
戚如敏受他一拜,摆手叫他退下,不由又愁上心头。
独孤及信来信,大理寺少卿那日直接将所有证据交由他手上,之后他派人去暗中追查了几日,确定执白所写文书中内容非虚,便建议戚如敏暂缓安执白同云枝婚事。
戚如敏左思右想,这时候又突然推迟婚仪,对云枝的名声恐怕更为不好。本就因与梁王婚事告吹,在京中受了不少指点,这会儿要是再有变故,恐怕真要将孩子耽误了。
既然事情依旧可控,只要执白不再贸然行事,事情便还未到不可转圜之地。
距离大婚之日只剩三天,云枝最后试了一次婚服,阿娘在旁絮叨着要注意的事项。事无巨细,云枝几乎听完便都忘了,阿娘再提问之时便撒娇蒙混过关。
“都在京中,相距也不算远,阿兄说安家的长辈也不会随我们同住,到时候若有事便再回来向阿娘讨教,也是一样的。”
“你便是这性子怠惰!”
大娘子的指头戳在云枝的小脑门上,叫她仰头靠去了妃令身上。
“阿姊出了嫁,我到你们府上小住一阵可好?我实在舍不得阿姊。”
甘家娘子赶忙将妃令拎去一旁,“孩子家只知玩耍,你阿姊刚新婚,你去捣什么乱。”
妃令撅了噘嘴,“阿姊又不会嫌弃。”
“当然不嫌弃,阿姊随时等候你来呢。”
甘家娘子一边为云枝收拾身上的珠串,一边打趣起云枝来,“你们小夫妻婚后相处的这一阵,正是浓情的时候,早生贵子才是正经。等有了孩子,妃令可最会跟孩子玩儿了。”
妃令一听也觉有趣,“正是的,我最会带孩子了。”
云枝面上一红,“还没影的事儿呢,姨母倒说得有鼻子有眼的。”
云枝阿娘一面喜气,一面也觉不舍,几个孩子都要离了家去,云枝的兄长们是如此,云枝也是如此。
她如此体人意的姑娘,以后不在身边谁来为她宽心解忧。
甘家娘子最知道小妹心中所想,见她脸上肃了几分,立刻便又打断她愁绪,“云枝的孩子以后可要交由你阿娘来带,她整日便不觉无聊了,恐怕还要大喊救命。”
一屋子人都乐呵起来。
“几位阿兄们今日便都要回来了吧,”妃令探头向外望去,“这几日可要热闹了。”
云枝阿娘算了算时辰,“云枝的二兄和三兄已经回来了,最小的那个莫去管他,皮猴一样,想是同你们舅舅一同来。”
“秦国公可有说何日前来,”妃令调头回来看向云枝,“这位阿兄可是贵客,云枝阿姊新婚,应当不会错过吧?”
“南淳生事,他忙着前去守城,哪里顾得上咱们这边。”
云枝看向阿娘,“南淳又起了战事?”
“可不,”对于梁王之事众人皆不愿详谈,大娘子替她带好一支金钗,“还有你那日提起要为武都王递上帖子,阿娘也派人去过武都王府上了,不过那守卫说王爷如今出不得门去,叫咱们的人回来了。”
云枝“咦”了一声,“正是要为官家侍疾的时候,五王缘何出不得门,是生了病不成?”
“自然不是,似乎是被圈禁,你阿爷也未同我说清楚。”
云枝心里莫名觉得有些慌乱,这天下都要乱了。
独孤及信浴血七日,终于将大档城自梁王手中夺回,此战尤其艰难,两方都做了万全准备。南淳府损伤百人,独孤及信腹背皆伤,伤口还未愈合便又在旧伤之上添上新伤。
洪四海将京中最新状况报进钦殿之内。
“国公爷,武都王来信。官家罢了五王的爵位,将人禁在府内了。”
“是二王祸事波及?”
“是。”
“武都王撑过这段时日便好,叫他此刻务必小心谨慎。官家疑心重,怀疑他与二王勾结罢了。二王和三王鹬蚌相争,他在后渔翁得利,叫官家猜忌几句不是大事。”
洪四海道一句是,便准备了与武都王的回信。
武都王这些年来不过依附二王生存,同朝中大臣往来不多,支持者更是少数,这是他封太子的大障碍。他肯屈尊向秦国公求援,却还是叫洪四海有些惊讶。
“国公爷,可要同五王联手?”
“国公府的军功政绩摆在那里,不论同谁联手,官家的位置总归不会给我坐,何必多此一举。”
他转而唤他备马,“即刻回京!”
南淳府之事暂歇,他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处理。
57
大婚那日, 戚府上派了好些得力的丫头婆子去到新府帮忙,戚家这边忙着打点出门事宜。大娘子头次嫁女,简直手忙脚乱。
王舒温和姜浣也早早到新府去, 这会儿客人渐渐上门, 夫妻两个便忙着招呼客人宽坐。
独孤及信紧赶慢赶, 那时辰还是过了黄昏, 这会儿亲礼当是已成, 洪四海只见秦国公越发急促的催马向前, 街市之上打马而过, 差点伤了过路之人。
他们若是果真错过,到时秦国公定然雷霆震怒, 那可不是好玩的。
戚府门口却围了大群人在看热闹, 花轿早叫人掀翻去了一旁, 不时有人指指点点, 几乎引得半条街上的人都出来围观。
秦国公见此情形便知不好, 给洪四海使个眼色,那边洪四海立刻叫手下辟出一条路来。
“闲杂人等回避——”
“此处封闭——”
街上妇孺见这手持长戟的兵将皆有些发憷,一群人身上还带着斑斑血迹, 脸上泥土混合血红之色, 任是谁都要忌讳三分。本是挤挤挨挨凑在一起耳语, 这下三步一回头的便散到更远处去了。
戚府大门前腾出地方来, 秦国公下马将马鞭扔去给了小厮,阔步向内而去。
路上遇到正随着王舒温收拾残局的姜浣, 二人碰个正着,“秦国公——”
那厢独孤及信心中正急, 见到熟识之人赶忙问道,“云枝呢?”
姜浣伸手向后一指, “在房中呢。”
他正要前去,姜浣将他虚拦了下,“国公爷可知今日出事。”
“——略有耳闻。”
“大娘子正陪着云枝,国公爷到时说话要和软些。”
他内心焦急,只草草应了一声,便绕过姜浣进了小院之中。
王舒温并几个师兄弟正围在一起商量,见了秦国公进了门来,皆恭敬唤一句,“大师兄。”
秦国公应了一声,正要进门之时忽而停了脚步,“舒温。”
王舒温止了这边谈话,去到秦国公身边,有些话在此处忌讳,他将秦国公引到了旁处去。
“大师兄想必也知道了,安家来人大闹了一场,还带*七*七*整*理着个怀着孕的娘子,说是安家一早为执白定下的。二人早已有了肌肤之亲,只等他高中之后便回妙云迎娶那娘子……”
秦国公怒气冲冲,“执白怎么说,那孩子真是他的?”
“据他说确实被安家人算计,同这娘子过了一夜,只是不曾……”
“好了,”具体情况他也不想了解,“他人现在何处?”
“在先生书房,这会儿还未出来。”
王舒温见他风尘仆仆,本想叫他洗漱之后再见云枝,这人哪里是个听人劝的,将他推去一边便进了门去。
云枝也不曾想到过,自己的新婚之夜,竟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度过。没有浓情蜜意,亦不是生死一双人,只剩自己在房中静坐。
阿娘也再说不出什么劝慰之言,连她自己心里都觉得过不去。
“言许,你回来了!”
“师母,我想同云枝说几句话。”
戚娘子看了一眼身后的云枝,将室内的空间留给她二人。
云枝的钗发还未来得及拆去,这时候竟还能勉强冲着秦国公一笑,“阿兄来晚了,好戏都结束了。”
她这样说,叫他更是心脏抽痛。
云枝甚至哭都哭不出,眼泪不知去了哪里,只管空洞望着面前的虚空。她儿时有个跛脚的僧人曾来府上化缘,当时给自己留下一句箴言,说她姻缘缘浅,日后要在婚事上吃些苦头。
果真是一语成谶,半点不假。
他半跪在云枝面前,看她一双小脚就这么赤着踩在地上。夜里青砖冰冷,她浑若未觉,大概是已经心痛到极致,身边一切事物都不放去心上去了。
婚鞋上的鸳鸯是云枝自己所绣,她看着秦国公将绣鞋捧在手里,小心翼翼替她穿好,生怕一个不注意伤到她一般。
“安家的事情我来摆平,聚众闹事那几人一个也逃不脱。”
他抬头仰望着表情木然的云枝,“连同那个有孕的娘子一起……”
“云枝,你若依旧喜欢他,这一切我都帮你打发。”
她这才再忍不住,终于寻到依靠一般,扑到他怀中痛哭不止。
秦国公自云枝院中出来,便径直去了戚如敏的书房。
戚如敏正同安执白相顾无言,事情进展到这地步,戚如敏虽气他怨他,可心知他亦是受害之人,埋怨无用,唯有一声长叹。
秦国公却没有这些子顾忌,进门便将安执白一把拽起,迎面便是极狠辣的一拳,那一瞬间安执白几乎以为自己必死无疑。
他并不反抗,反而只是瘫在椅上,由着秦国公怒火中烧将他暴揍一顿。
独孤及信却忽而放了手,半点不会给他赎罪的机会。
“你一早便知道安家内部一团污糟,为何还要来同云枝牵扯!”
安执白的婚服早已经叫安家人扯得七零八落,他们不肯放过他,自然要用最恶毒之言攻击,最下作手段抹黑。
阿爷阿娘先后没了,这是他的骨肉亲人,也是他二十多年来都未曾勘破的人心。
“是我,错了。”
安执白缓缓从椅面滑落,仍旧是前些日子他跪下的位置,“先生,是我错了。”
戚如敏见他如此越发不忍,调转身子不去看他。
“上次您告诉我,若是还要坚持前事便不要再同云枝牵扯,是我痴心妄想害了她,”他手掌几乎撑不住自己的身子,在地上瑟瑟几下,“我就应该孤独终老才对。”
秦国公最见不得旁人这副窝囊样子,一脚将人踢翻在地,“事后说这些屁话,当日将证据交由大理寺之时的壮志豪情去了哪里?”
他踢完仍旧觉得不足,将安执白一把揪起来,“去安家,有一个算一个,先灭了那娘子肚中的孽种,再砍了你伯父的人头,你敢不敢!”
“言许!”戚如敏将人一把拉开,“莫要冲动。”
“便是讨厌你这文人身上的酸儒之气,瞻前顾后难成大事,”秦国公将人扔到地上。
“安家人如此欺辱与你,你竟能忍受的住,日后如何能护得云枝周全。”
安执白叫他一句话击得梦醒,眼中布满红色血丝,望着秦国公一字一顿道,“此仇不报,我安执白枉为人。”
他踉跄站起,“先生,恕执白不能再尊师命。今后,便当戚府门下,再无安执白这无用之徒。”
戚如敏心尖滴血,却知不能再同安家纠缠下去,此刻便是最好的绝交时机,不论对云枝还是对整个戚府的名声,同安家一刀两断才是上上之策。
安执白决绝离开,一如那时他京试之时意气风发,戚府众人在贡院之外送他,他也是这般,一去再不回头。
宾客散尽,府上留下的只剩至亲之人。
大娘子同王舒温一起,被丫头们唤到戚如敏书房之中。
“多年来承蒙先生和师娘照顾,今日有话不得不说,”他郑重向二人提亲,“学生倾慕之人正是云枝,今次便是叫舒温来做见证,学生要求娶云枝。”
三人面面相觑,显然还未从这一波又一波的打击中回过神来。
“言许,你——”
“学生之言句句属实,不敢再瞒先生和师母,唯恐再错过云枝。”
大娘子悬起的心忽而落了下来。若是从前,她是不愿云枝嫁到独孤氏那般复杂的家庭中去的,可如今看来,秦国公才是上上人选。
起码不会叫云枝白白再受无端之辱,依独孤及信的手段和心思,哪里能忍得旁人指摘。
“若二位同意,亲事照旧,依旧宴请宾朋,我将云枝风风光光接到南淳去,叫她也免受京中小人言语刺激。”
戚如敏打断了她,“不——”
独孤及信吃了一惊,却听戚如敏再补上下句,“不必风光大嫁,只咱们府中小聚便很好。”
他自然立马答应,“一切都听先生之言。”
大娘子适时补上一句,“言许,我同你师父都知你疼爱云枝,不忍心她受委屈,可此事你要想清楚,这可不是小事。”
“师娘不必疑心,言许对云枝绝无虚言。”
大娘子慎重点头,“好,只要云枝点头,我们没有什么可说的。”
……
戚府这一夜陡然风平浪静,同寻常几无分别,独孤及信留了一夜的时间叫云枝慢慢抉择。
第二日一早,秦国公将阿娘留给自己的缇壶珍珠,亲自送去到了云枝屋内。彼时朗越在府上千方百计讨要,他连多一片眼神都吝啬分与她。今次却整整齐齐码到锦盒之中,郑重交到云枝手上。
只是还未来得及同她多言,官家却忽而宣了秦国公进宫面圣。
这倒奇怪,他昨日夜里方才回京,官家便恰好寻到这时机见他。他不敢耽误,打理好衣着便同云枝打了招呼。
“一切等我回来再说。”
祈善殿一如从前,巍峨耸立,如天威凛凛不可侵犯。
独孤及信行了大礼,便被官家叫起了身。
“秦国公上近前一些,叫官家好生看看你。”
官家身体已再撑不起独坐,只能叫寺人将他扶起,之后依靠着寺人的身子小坐片刻。
独孤及信依言向前几步。官家一早便在榻前放了薄纱,顾忌自己作为君主的脸面,朦朦胧胧便也未能见天颜。
“想必你也知晓武都王遭禁之事,”官家咳嗽一声,断断续续说道,“武都王不成了……”
独孤及信见官家缓缓摇着头,心却不由一紧。
58
殿内空旷, 其余寺人皆被打发在远处垂首而立,秦国公预想得到今日这番谈话,恐怕句句皆是机密。
官家的声音飘渺, 秦国公只觉自己好似立于山野之中, 不时能感觉到余音有阵阵回响, 因空旷无依, 他便越发感觉心里七上八下, 头皮也觉发麻。
他知这是官家刻意为之, 就是要他带着敬畏之心, 不许半句虚言。
“今召你来,吾只想听听, 秦国公缘何同二王分道扬镳。”
秦国公有冷汗滴了下来, 官家这时候又提起二王, 是觉得只圈禁五王一个仍旧不足, 要再往里面填人手不成?
“回大家之问, 二王背着臣暗中做了些事,臣无法接受。”
“做了何事?离间你与戚如敏的师徒情分?”
“是,”独孤及信垂首, “在临南时将臣手下精兵调走, 到围场射猎作乐, 臣那一战损伤过半却迟迟无人增援。”
“好——”官家缓缓叹了口气, 二王胜在会遮掩,实则能同五王凑在一处, 根上二者便是一样的人。贪图享乐,毫无大局之观, 江山不能交到二王手里,自然也不会交到五王手上。
他不过是寻个错处, 先将武都王控制住,叫他莫在立储前因不平再去生事,好保他后事平安。毕竟官家的子孙缘浅,单剩这一个独苗,官家也不想自己百年之后,在下面又早早见到这一张张气人的脸。
其实这般说来,若是梁王不曾谋反,官家更中意他一些。可惜二王为了上位使尽手段,逼得梁王自断后路。
官家老迈而浑浊的眼珠早不负当年神采,不过这一两年时间罢了,除了尚能思考之外,身体的几乎已经是一摊废物。
官家换气的声音越发明显,仿佛每一次喘息下一口气都有可能缓不过来。
独孤及信能感受到这段彼此安静的时间里,官家依旧在缓慢的算计思考。只是不知他在思考何时,又为何向自己指明武都王没有继位的可能。
“你——”官家伸手指在独孤及信的方向,“你有将帅之才,吾可提你总领天下兵马,那可是连魏登年都不曾有过的。”
独孤及信越发倾身下去,简直跪伏在地。
“秦国公便都督二十四府,另授南淳府节度使,统辖诸部。”
“臣,定不负大家所托,竭尽全力。”
封赏已毕,便该说些嘱托之事。
官家招呼身后一小郎君到近前来,“友吾来,见过大都督。”
独孤及信倒是并不知晓这名唤友吾的小童是哪一位,此前也并未见过。
“这是三王之子,”官家瞧着孙儿,内心尚有一丝平和,“今后要你来辅佐,保他和江山无恙,你能不能做得?”
独孤及信镇定自己,纵然心中激荡,可半分不会显在面上,“臣,谨遵大家旨意。”
他自宫中回到戚府,半分不曾提起宫中之事。此事关系厉害,在未尘埃落定之前,纵然是面对戚如敏,他依旧守口如瓶。只说是官家关心南淳府如今局势,便将众人都打发了回去。
云枝捧脸盯着那一盒子珍珠瞧。
南湖珍珠珍贵,且是这样大尺寸的珠子,更是有价无市。这等诚意,云枝自然相信他的心意。
丫头进门传话,说是秦国公回府。
云枝便起身看向门外,示意叫人进来。
屋中的喜字已经摘去,只是仍留点滴印记,能瞧得出昨日新禧的氛围还未完全褪去。
这情景下见面,叫云枝心中有些别扭。昨日还同旁人新禧,今日又同往日阿兄商议起定亲之事,想必不会有第二人有她这般奇遇了。
暑热已渐渐上来,他进门之时丫头们拿了才湃好的帕子,叫他擦脸净手。
云枝看他一眼,眼神却又躲去了一边,竟不知该如何面对他。
“这会儿的天气倒热了上来,”大娘子原本陪在云枝身边,看十八禁成人小说来q裙似二尓尓五久易斯期陪着她说了话话,防着她难过之时无人安慰,不过这会儿瞧着倒好了,也不曾提起昨日之事,只管守着那珍珠匣子瞧。
“师母——”
大娘子应了一声,“你们聊,我去你师父那边瞧瞧。”
便将地方留给二人,带着丫头出了门去。
屋内一时空了下来,云枝心里着急想着,从前在南淳府同他独处之时,自己是如何同他相处的,又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
此刻怎的半分都想不来了。
他倒是如同进了自家一般,径直坐在了云枝身旁的绣凳之上,倒不嫌地方小拘束了他。
云枝盯着面前的匣子,心中忐忑等着这人开口说话。
连吐息之间的间隔都密集了几分。
半晌却未等到这人的声音,只是那脸侧垂下小绺发丝被这人绾去了耳边。
云枝感受到他手指的温度吃了一惊,匆忙看他一眼,却不由有些心慌的躲闪了下。
他伸出的手指还停留在原本是云枝耳际的位置。
“可考量好了?”
他语气含笑,仿佛云枝刚才躲闪反倒取悦了他。
云枝将那匣子里的珍珠拨弄来拨弄去,瓮声瓮气道,“阿兄可考量好了?”
“我有什么可考量的?”
他站起身在地心走了几步,同她轻松玩笑起来,“白得了个貌美的小娇娘,我是大大赚了才对!”
她坐直了身子,果然也同他将话摊开了说,“你不怕旁人说我已许过人家?”
“不怕,高祖的王皇后不仅嫁过人,甚至还生了两个孩子,一样可以进得禁中,独得恩宠。甚至其子继承大统,乃是当今官家的先祖。”
云枝眉头垂下,思忖一阵,“那,独孤府上可有忌讳,忌讳我姻缘上不顺云云?”
“独孤府算的了什么,临南便够他们发挥去了,还想手伸长到南淳去不成。”
他回身欣赏云枝歪头思索的样子,不知还会说出什么样的问题来,仿佛非要拿什么验证好自己要娶她的决心。
“可我很怕,”云枝整张小脸都写满哀愁,“我怕听到这样的话语,也怕你会后悔。”
“郎君们自有一番开阔天地,娘子若是再做一次错误选择,恐怕要再无生存之地,”云枝将那锦匣向独孤及信那处推了推,“我就在戚家好生待着,爷娘和阿兄也不会赶我出门,实际也不必再嫁人的是不是?”
她倒是期待独孤及信能够说出一个“是”字,“阿兄只做我阿兄,也不会再叫我受旁人欺负是不是?”
秦国公这次却要叫她失望,“云枝,你也想依靠我的是不是?”
是,家人纵然都心疼她遭到这样的不公对待,可只他会真的出手教训那安家之人,不必顾忌名声和地位,只为给她出这口气。
“那便再试一次,总不会叫你次次都失望。”
“我知阿兄的条件诱人,实际是我占了大便宜,此生不会再有这样好的际遇。可若是想要长久下去,阿兄便只是阿兄,不是更好么?”
独孤及信到底高看了自己,他本以为云枝会想也未想的答应,他以为自己已经握有足够的筹码。
“云枝,”他心中却有不好的猜测,“你对安执白有情,是不是?”
她说不出反驳的话来,那样意气风发的郎君,他们也曾有美好的过往,彼时长街茶楼之上,一道红绸花迎面栽进自己的怀中,她至此久久回味,余味越发香醇。
她早年不曾喜欢过梁王,安家人又如此深深伤害于他,独孤及信原本以为她就算不是有恨,也当是把安执白一早放下了。
可他们年纪相仿,那安执白又确然是有才有貌,同云枝在府上又是日日相见,日久生情再寻常不过。
他声音渐冷了下来,想要用事实唤她及时回头。
“可安执白已经同戚家一刀两断,再不会回来了。”
云枝抬头望向他,显然并无人同她说起此事,“大娘子不曾告诉你么,安执白已经同安家人和好,将那娘子接去新府上住了。”
原以为不会更难过,不想却有万种机会叫自己锥心刻骨。
她心痛难忍,独孤及信自然比她更痛百倍,“云枝,咱们纵然是做假夫妻也好,别再等安执白回头了。”
安执白的新府之外,街口处停着辆不甚起眼的马车,素色的篷布,寻常的扔到街上便能寻出三五辆模样相近的来。
云枝在车中掀起车帘的一角来。
秦国公将她带来此处,对着阿娘直说是要阿兄带着出去散心,不敢叫他们知晓她来了此处。
她足足等了三个时辰,方才见安执白出了门来,一会儿又回过身去牵着一位显怀的小娘子,小心翼翼将她送到了一旁的小轿之上。
她看不清那不远处二人的面貌,只是觉得今日的阳光分外碍眼,叫她忍不住又委屈的落下泪来。
他昨日一声不吭便先去安抚安家人,留着自己在原地不知所措,她以为至少能等到一个解释,一个要同安家划清界限的态度。可他没有,一走了之之后也不曾回来再见自己,反而是去阿爷处说了些什么。之后便是戚家众人轮番上场,劝慰自己将他放下,别怨也别恨,只当个陌生之人便好。
他到底是有何苦衷,那孩子又究竟是不是他的,为何不肯告诉自己便做了决断。
他不知自己还在等他的一个解释么,为何会如此狠心。
独孤及信并未随她在车中等候,反而是随意寻了个对面的酒楼落座,远远守着她一起。
“国公爷,云娘子这般,能死心了吧?”
洪四海瞧安执白可真是个能忍的,安家人昨日这样糟践他,他还能将这口气咽进肚子里,安家叫他如何他便如何,仿佛被剪了羽翼的鸟,老老实实被困在安家人的手掌心中。
“会死心的——”
59
戚府的事情不过被人传了三五日, 立刻又被一件震惊众人的大事遮掩了去。
官家突然册立太子,那继位之人却并非是圈禁之中的武都王,反而是从前就颇受官家喜爱的三王之子。
二王机关算尽, 自己被捉之后先手刃了三王, 就是不要三王坐享渔翁之利, 哪里会想到会有今日结局。原本被囚禁大理寺之中的二王, 当日便被官家赐下死药, 二王一脉至此再无翻身之地。
太子册定, 继位之人尚且年幼, 那辅政大臣的旨意自然也随之颁布。
独孤及信大都督的位置定了下来,成为太子确立之后第一位封赏的官员, 亦是太子今后最为倚重之人, 一时风头无两。
朝中集团几乎又重新洗牌一遍, 今次倒是大胆提拔了不少新人上来。戚如敏因梁王的缘故, 依旧不在受封之列, 反倒是王舒温又被重新启用,恢复了刑部右侍郎的职位。
而安执白则被选去吏部,人比从前更高调了许多, 不时与同僚到彤门之外作乐, 人生别是有一番滋味。
秦国公这几日时常奉召入宫, 教□□军事布局和攻防之术。
独孤及信并不知该如何同孩童相处, 脸上表情不多又一向严肃默然,太子对他便总是表现出惧怕的神色。
“太子该再认真些, ”他掀起眼皮看他一眼,“官家看重太子, 若只是聪颖尚且还是不够,还要多思多辨, 要将老师父们的东西都学了去,再将我们一一打败,这般才能最终坐上那个位置,叫众人信服。”
仿佛回到年少之时,面对戚府之中不成器的师弟,他爱之深责之切,府上之人没有不怕他黑脸的。
“大都督讲得太过详实,学生一时记不住。”
于是又要耐着性子从头来过。
到他要出宫之时,每日皆要去官家处讲述太子今日受教进展。
独孤及信讲述完今日情状,官家时昏是醒,已经听不进去他在说些什么。
他等了半刻钟的时间,寺人终于上前叫醒官家。只轻轻去抬官家的小臂,整条胳膊便从榻上垂落下来。
官家薨逝,京中一片缟素。暗中蠢蠢欲动之人不在少数,只是太子背后有大都督撑腰,谁也不敢将动作放到明面上。
戚府上,大娘子要带着云枝去祈善殿外哭孝,从头到脚为云枝整理齐全之后又好生检查一遍,力求礼数上不能有一丝错漏。
戚府距离禁中不远,天还未亮那前门处便已经聚集不少官员家眷。
大娘子又向云枝嘱咐一遍,“只管跟着阿娘便好,莫向别处去了。”
云枝道一声,“知道了。”
进了宫门便由寺人领着。
宫道阔达,天仍旧黑着,云枝向阿娘身前又贴了贴,生怕落下一步便找不到阿娘身影。
宫妃们早早已经进场恸哭起来,才转个弯的功夫,那哭作之声便一下洪亮起来。
宫里未曾有子的娘子们接下来便是要被送去出家,这会儿的哭嚎之声也是为自己苦难的人生而深感无力。
云枝垂着头不敢东张西望,同阿娘一起到了外命妇聚集之处,便按照诰命等级排好,跪坐了下来。
她儿时曾同外祖母生活过一段时间,外祖母时常礼佛,她便跟着念了一些时日的经书,这会儿便默念起来,也算为官家最后敬一份心意。
她身后却是程家母女,程西约一早便知晓云枝婚仪上的事情,暗暗斜着眼去瞧云枝的背影。看她面上不显憔悴,不过身形明显瘦了几分,这打击不可谓不大,心里闪出一丝畅快。
片刻又收回视线,戚云枝如此狼狈,她也没那个必要再去踩上一脚,倒显得自己小气。
寺人在上首唱起祝祷词,一会儿自大殿之内便走出几位治丧大臣,皆一身孝袍,为首的正是独孤及信。
他离得远,倒是能一眼认出正垂头同阿娘靠在一丝的云枝。那处位置不好,不靠大殿的中间位置,日头起来梦将人都晒化了。
“长棚要抓紧些搭起来,宫中贵人们的身子要紧。”
他随口一说,寺人们便都听了进去。如今在场的人谁的话最有分量,自然是谁手里有兵权便听谁的。
“你们好生守着太子,别在众人眼么前留下话柄,一举一动都细致些。”
他熬了一夜,此处半点不敢离了人,嗓子又干又哑。
那厢礼部左侍郎问到,“武都王还在府内圈禁,可要叫他前来守孝?”
秦国公乜他一眼,“官家亲自下诏将人关了,如今官家薨逝,轮到咱们做朝廷的主了?”
礼部侍郎忙说自己失言。
“都这个关头上了,就别替太子拿主意了。”
众人都是聪明人,这话背后的意思不必言明,自然是要等太子继位,要关要放都是太子殿下威严。
他说完便甩手出了门去,这会儿架子都搭了起来,还得去太后处禀报进展。没空同他们在这里耍心机斗心眼。
不,如今要称太皇太后了。
太皇太后也出自临南独孤氏,只是同独孤及信并非一支,他入京以来还从未被太皇太后召见过。
独孤及信曾在太皇太后寿辰之时见过她一面,彼时她还是位精神矍铄的妇人。只是送走了自己郎君和儿子之后,连番打击也叫她苍老许多。
“回太皇太后,祈善殿一切妥当。”
太皇太后掖了掖眼角泪痕,“大都督辛苦,前面有贤孙们守着,大都督若是劳累也可到后面歇上一歇。”
“臣只做这小小事情,又有诸多人手帮忙,并不辛苦。”
太皇太后神色温柔的望着他,“好孩子,咱们独孤氏出了你这般人才,实是大幸。”
“臣不敢居功。”
“贵太妃因为武都王的事情日日来我这里哭诉,大都督如今是拿事儿的人,心里可要有数。”
他道一句是。
顾命大臣,自然是要能扛事儿,也能背锅的,他早有此共识。
这边报完了事情,太皇太后也没有留人的道理,便又要回到前边去。路上洪四海同他汇报,“祈善殿前拉帐子,云娘子叫咱们安排到了偏殿休息。”
独孤及信应了一声。
“多奉着茶果,别渴着众位娘子。”
洪四海心领神会。送走了太皇太后,宫里只剩下贵太妃一位位高的先帝嫔妃,听说昨夜接到消息便晕死过去,这会儿也不见到祈善殿去。
独孤及信顾不上再去亲自看望,便嘱咐洪四海带上良医前去,是好是歹,总要有个说法。
后宫的事情布置完,总算能腾出时间到休息处给肚子里填上两口东西。殿里熏得香却叫他有些困乏,他撑着脑袋眯了一小下,忽然却觉有双手从裤腿上摸了上来。
他伸腿便是一脚,因是坐着使不上力,只把那一脸泪痕的小娘子推倒在一旁。
“求大都督给条生路……”
此处人影稀少,花前月下,小娘子可真是寻了个好地方。
独孤及信嫌恶的拍了拍被碰触到得腿脚,“来人!”
娘子听到他叫人便硬是扑了上来,“大都督若是不应,咱们便谁也走不出这大殿去了。”
若他叫个小娘子威胁了去,还如何做这统领千军的大都督。
他一手正要将人劈晕了去,却正好有人推门进来。
那娘子知道来人越发来劲儿,不做得狠些,如何给自己求个生路。
“大都督……”
那声音娇媚,几乎将人能迷晕了去。
“阿兄?”
云枝未想到进门竟然是这样的场景,显然吃了一惊。
独孤及信将她如同掀王八壳一般扔去了地上,“你怎么来了?”
云枝看他皱眉便知事有蹊跷。
“方才看你进了此处,便想着来问个好,我阿娘怕你顾不上吃饭,着我来督促。”
来得可正是时候。
这娘子看穿着打扮便知是先帝后宫,哪怕脂粉未施也瞧得出是个美人胚子。
只是哭的厉害,跪在一边抖如筛糠。
“国丧之日自荐枕席,身为后宫妃嫔如此不知检点。”
云枝问她,“你是哪宫的贵人,为何不曾见过?”
“我是葳蕤轩的叶美人,是三月前才进宫来得。”
三月前才来,云枝不由叹一句可惜。若是等上一阵,官家的身子便很不好了。
“这是你自己的主意,还是旁人指使你?”
她有一瞬惶恐不安,却仍旧自己认下,“是,是我自己。”
叶美人突然抬头求告,“求贵人们开开恩,我不想去那寺中修行,官家也未曾临幸,请大都督给我条生路。”
她知道如今宫中有他这个外男进出,便生出这样大的胆子,实在叫云枝后怕,“若是大都督留你在身边伺候,你能得超生便罢了。可若是他不理你这手段,你的名声毁了,是不是还有别的招数来对付大都督?”
例如自杀,嫁祸独孤及信,叫他在朝中颜面尽失。毕竟一个辅政大臣惦记先帝嫔妃,这可绝对是了不得的大事。
“不不不,我只求一条生路,断断不会加害大都督,也不敢如此。”
独孤及信将身上被沾染之处揉搓个遍,“我看你也不必去寺中修行了,先帝陵寝内缺个侍候的,你随着同去吧。”
60
“带出门去, 杖毙了事。”
他不愿再在此事上纠缠,“不必回来报我了。”
云枝心中一软,娘子们到底身不由己, 大好青春错付宫中便罢了, 若是再被送去寺庙, 真真将人都耽误了。
如此想来, 实在有些可怜。大家都是娘子, 很能知晓彼此苦楚, 若是能有出路谁会顾不得脸面来做这事。
云枝伸手轻扯了扯独孤及信的衣袖, “还是先叫人来查验为妙。”
秦国公便也依她。
叶美人叫人带去一旁搜身,云枝见他仍在擦拭手腕皮肤, 将腕间摩擦泛起一片红, 云枝看了都觉疼痛。
他这人洁癖倒是严重。
“阿兄觉得, 此事可是叶美人一人所为?”
他抬眼去看隔壁, 扯出个难看的笑容来。
而后又瞧着面前颇为关心他的云枝, 心里便存着几分舒坦,“若是身上藏了东西,那便不会是她一人策划, 总归是受人鼓动, 意图抹黑我擦罢了。”
云枝点了点头。
那边有嬷嬷查验完全, 便来回话, “叶美人并未藏有私物,娘子身上也干干净净的。”
这话并未说透, 不过云枝也听出话中意思。
这叶美人仍旧是个处子,倒真如她所说一般无二。
云枝回头同他对视一眼, 这叶美人果真如此胆大,真真是出于诱惑阿兄的目的。
细想下, 这叶美人的相貌,倒确实是我见犹怜,她不愿在寺中浪费今生,似乎也说得通。
至于大都督的想法……
“阿兄……”
他耐性已经消耗得差不了许多,“下手吧,痛快些。”
云枝听了一惊,“阿兄真要杀她?”
“云枝,我不想瞒你,纵然现下我应了你的请求,事后也会寻个错处将人处理了,”他耐着性子同她解释,“但此人不能留。不论她是否受人指派,都得给人一个教训,叫人知道算计咱们的下场。”
他一脸凛然,“我既然能做得大都督,便不会轻易手软。”
他自有他的处事风格,云枝将劝说之言咽了回去,她不在他的位置上,不知他身边千难万险。
正如端端一事后,他体谅自己感受不再欺瞒,却极有原则,做出决定绝不会轻易受旁人影响。也从根上便觉得自己所作所为并无问题。
独孤及信叫人将叶*七*七*整*理美人捂了口鼻拖行下去,几乎未惊动任何人,悄默声将人处理了去。
云枝恍惚间听到脖颈叫人勒断的声音,她浑身一抖打了一个激灵。
而后倒吸一口冷气。
不过一息的功夫,云枝甚至来不及做一个吐纳。
此刻独孤及信要去扶她,却被她轻轻推开,并不想要他的关心与爱护一般。
他是个果决之人,云枝轻叹一声,“我离开的时间久了,这便回去了。”
独孤及信轻“嗯”了一声,“别惦记这里头的事情,那不是你该考量的。”
他不多说,秦国公也不强求。
“叫洪四海送你。”
“不必,你们事忙,我自己可以。”
说完便急匆匆出了门去。
她出门在院中站立一会儿,却仿佛能听到有人在凄厉哀嚎,只感觉这院中不太平。
阿兄他们表现却如此平静,仿佛人命低贱,随手便能掐了去。
不知该说底是见惯了生死,还是性情冷血无情。
云枝回去祈善殿,那棚子已经搭好,阿娘从旁吃了些茶果也已经歇好,回去了自己位置上。
“你阿兄可好?”
云枝不知从何提起方才之事,只好敷衍一句,“都好。”
两个如此不同的人,怎么能凑到一对儿去。
她每每试图踏出那一步,却总被各种各样的事情劝退回来,究竟还是并无缘分。
她正胡思乱想,未想到一熟面孔探头过来。
“宜都娘子。”
云枝和阿娘扭头去看,原是安执白在宫中那位阿姊,从前来往颇为密切的慧美人。
戚家同安家闹到这般地步,几乎便算是交恶,这慧美人居然还当没事儿人一般,熟络的攀谈起来。
“贵人安好。”
她也不提起前些日子云枝同安执白婚宴上的情形,只靠近过来问到,“我有个相熟的小姊妹,就是葳蕤轩的叶美人,方才有人瞧见你同她前后脚进了休息处,寺人们瞧着少了一位贵人,正让我来打听呢。”
“瞧见我同她前后脚进得门去?”
慧美人道,“正是呢。”
云枝嘴角向下弯了弯,“谁瞧见的,什么时候瞧见的,你叫她来问我。”
宫里的人人精似的,这样大的场面,谁会注意休息处进去了几个人。
况且她和叶美人也非前后脚进门,中间还隔着独孤及信呢,他们知道大都督位置尊贵不敢轻易得罪,便叫自己引出下文来,这算盘打得不错。
慧美人看她脸色尤为不好,有些讪讪,“怪我多嘴,叫寺人来查便罢,是好是坏,娘子同他们分辨去吧。”
云枝不再理她。
“执白前儿送了信儿入宫,说是他如今这职缺来的不易,正正好的机会,你说这是不是很巧。”
云枝并不理睬。
那慧美人便自言自语起来,“还有那娘子,也不知你爱不爱听,据说也是个居家的,老大的肚子还在府内操持,也属实不易。”
大娘子已经很不高兴,“美人若是无事,便不要同咱们外命妇混在一起,省得寺人盘查,一会儿可又寻不到您了。”
她却抖了抖眉毛说无事,“你同执白便真没机会了?”
“慧娘子!”
她见她们不悦,便觉达到目的。
戚家乃是门阀世家,一向也不将安家放在眼里,每每交往似乎是施舍一般。如今执白出了头,还给戚家闹个好大的没脸,她可觉得畅快极了。
只恨官家命短,不然若是自己除了公主之外再诞下个小皇子,哪里轮得到三王之子继位,到时戚家又算得了什么。
她再轻蔑看母女二人一眼,转身便向后而去。
那转角处有寺人早早等在那里,“叶美人被拖出来处理了,似乎便是这个戚云枝从中捣乱,此事不成,贵人失算了。”
“怎么个处理法?”
慧美人伸手在脖颈做扭曲状,“拧断了脖子,大都督不近女色,是朝中人一早知晓的,太皇太后为何偏偏信他会被美色耽误。”
寺人吓得一惊,这等雷霆手段,连官家在时都不见的会做到如此境地。
“想必太皇太后活了这几十年,可从未见过什么不近女色的郎君。若不是身子真的不成,那便是个如武都王一般好男色的。”
“这咱们哪里能知晓,跑个腿来罢了。”
寺人暗道,送上门的美人都不享用,,太皇太后想要捉大都督的把柄,恐怕难于上青天。
“左右太皇太后位置尊崇,底下人给大都督些面子罢了,实际宫里宫外,还是要太皇太后来拿主意。”
这话说的对胃口。
寺人暂时将心思从断了的脖颈上挪了回来。
“慧美人识趣儿,便等着升太嫔的懿旨吧。”
寺人报了太皇太后,那边一面念经一面冷漠道,“大都督谨慎,不肯丢下这把柄给咱们。”
“太皇太后,大都督拧断了叶美人的脖子,这是不是在给咱们一个下马威的意思?”
“你倒聪明一回。”
……
慧美人同云枝低语之时,程西约在近旁听了个完全,她听出美人的奚落之意,愈发觉得痛快。
这戚家人倒真是厉害,连宫里也有得罪之人。
正通体舒畅,一会儿却见祈善殿前日头上来,渐渐将云枝所在的地方纳进了暑热之地。
那寺人却突然上前将幔帐向云枝一侧倾了倾,吓了程西约一跳。
这是做什么,她戚云枝便高贵许多不成?
细想下突然心惊起来。
想必不是戚云枝得了宫中贵人赏识,而是那位大都督偏疼吧。
她拧了拧身上的孝布,她从前倾心于他,可是同云枝交过底的,这会儿看他们兄妹情深更叫她觉得可惜。
原本自己也有这般机会的。
云枝并不知晓程西约心中反复的情绪,她尚且还解决不了自己内心惶恐,跪足了一日,到了出宫之时,那厢太皇太后宫中却突然有请。
此处却并非只太皇太后一人等候,贤太妃正守在里面哭诉,云枝和大娘子倒不知此时来得是不是时候。
两人谨小慎微,规规矩矩请了安,太皇太后却只管劝慰贤太妃,一时也忘了免二人的礼。
还是寺人在旁小声提醒,太皇太后才道了一句歉疚,“快看座,咱们怎么忘了招待贵客。”
“贤太妃忒是不懂事,一屋子贵人,只一味的叫众人迁就了你,”她这话说得重,贤太妃便只管低声啜泣。
“武都王再是不易,不还是圈进了自己王府。不少吃不少喝,他难过在哪里?至于成家立业,大都督同他一样在外征战多年,不也未急于一时么?”
带着几分埋怨,却又不那么不近人情,那尺寸拿捏的恰恰好。
她说着便有意试探起来,“听闻武都王曾有意于云娘子,不知可有这回事?”
云枝这边踌躇之间,便有人替了她回答,“太皇太后不必操心此事,臣已经得了先帝的旨意,赐了云枝为臣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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