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太皇太后从从容容应上一句, “大都督来了。”
那在太皇太后身后吃着龙眼的太子却精神一震,显然有些惧怕。
她好似也并不十分好奇云枝同独孤及信的关系,武都王暂且也不再去再提, “我说呢, 云娘子家世和才情没得挑, 好郎君要来相配需得靠抢的。”
太后向外张望了下, 独孤及信见到淡淡回应一句, “晋南王托臣回太皇太后的话, 您勿挂念。他既然不理俗世凡尘, 即便入宫祭拜,也不会久留, 这会儿应当已经出宫去了。”
晋南王也来了。
太皇太后显然是失望不少, 面上的笑也有些挂不住。
“他倒是还惦记先帝这位兄长。”
云枝还在为秦国公那一句“赐婚”之言忐忑不安, 这又是何事的事情, 竟没听他提起过半分。
这人已经来到自己身边, 亲昵地扶了自己一把。比之从前相处更贴近了一点,旁人不知,云枝这局内人不会瞧不出来。
分明是在演戏。
云枝如梦初醒, 同他对视一眼。
“晋南王是个念旧之人, 先帝乃是他至亲手足, 比着臣这些做臣子的, 自然会更上心。”
听着独孤及信说起晋南王如此行事,怎么听怎么觉得古怪。
念旧之人, 至亲手足?晋南王惦记先帝,如何能忘记太皇太后这做阿娘的。既然都进了宫, 又为何不肯见一见自己阿娘。
一晃眼,太皇太后复又打起精神, “太子来。”
仿佛才想起太子还在自己宫里。
“怎得不来问候大都督,这般失礼。”
太子放下手中的吃食,慢慢从太皇太后身边挪了出来。
独孤及信一早猜到太子来了此处,他如今当这里是避难所,只要自己略施小惩或是说话重了些,太子都会寻到这里来。太皇太后娇惯太子,这是阖宫都知晓的。这叫他这教导的工作越发难作,叫他颇为头疼。
“今日是先帝入棺的头一日,百官和内外命妇们都在外盯着。众人未撤,太子却早早被带出祈善殿,这会儿跑到太皇太后宫中躲闲,恐封不住天下人悠悠众口。”
太子若是被传言不孝,如何担得天下。
独孤及信额角突突直跳,太子年幼,带教太子这般作为的长辈才是居心不良。
太皇太后长袖善舞,在其中周旋说和,“大都督言重了,太子年幼,也是待足了一日才回了后宫,不是大事。”
“贵人疼爱幼子,是长辈之爱温和包容。臣辅佐继主,是携万民期待,不可不严苛。”
太子越发向太皇太后身后躲去,自他被带进宫中,所有人都对自己和蔼可亲,只大都督不假辞色,惩罚乃是家常便饭,有时挨打有时挨饿,他最怕的便是大都督冷脸。
“请太子随臣回去。”
云枝亦感受到一股无形中的较量。
太皇太后并不如独孤及信一般,将不悦做在脸上。
“太子,大都督为你多番考量,他说什么你照做便好,讨得大都督认可,天下人便服你认你。待你长大,天下便能顺利交由你手上,这时候受些委屈算的了什么,到时海阔天空才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
独孤及信说话却直来直去,“臣不值什么,太子也不需要臣的认可,臣只是不愿辜负先帝嘱托。”
太子到底还是被独孤及信领了出去。
这一番你来我往,太皇太后大概也是乏了,便都叫退了出去。
云枝和阿娘先回了府去,大都督忙的脚不沾地,一连几日未曾回府上休息。
倒是外命妇们去了三日之后便不必再进宫去,那日清早终于见了他一面。
云枝想着还是要他提防着太皇太后,“阿兄同太子的关系僵化,如今太子年幼尚不会有大分歧,若是有人有心利用,恐怕会引太子走上歧途,不得不防。”
独孤及信自然也知晓这道理,他也在试图平衡太子对他惧怕的情绪。
“阿兄的脾气你是知晓的,从前宜园众兄弟都是这般过来,今次是我操之过急,今后会注意。”
他这样说,云枝便放了心,“那日在宫中阿兄又替我解了一次围,还未来得及感谢。”
她作了一礼,“多谢阿兄。”
独孤及信却真忙糊涂了一般,半晌未曾想起自己那日做了何事叫她如此客气。
“太皇太后说起武都王的事,阿兄的记性怎得这般差。”
他一拍额头,确实忘了这茬,“云枝,那可并非是阿兄胡言帮你,圣旨开不得玩笑。”
“确实是我同先帝求来的旨意,这回确然不可更改了,”独孤及信早被这一出又一出的事情吓得没法子冷静思考,索性用这一招釜底抽薪。
“云枝,因我与戚府来往密切,你的婚事今后很可能如那日一般由不得你。阿兄也是一样,我的婚事也不会由我自己。”
“就当是为了掩人耳目。”
云枝知道事无转圜,况且阿兄多番相助,哪怕是为了报恩,她也不得再推拒挑拣了。
先帝丧仪并未从简,隆重又繁复的办好此事,人人都几乎脱了一层皮。
丧仪之后又是三个月,独孤及信究竟还是要赶回南淳府去。临行之前依礼同云枝交换婚书,为求事情平顺,独孤及信是万万不敢将婚仪再往后拖的。
况且将云枝一人留在京城,宫里宫外这么多人盯着,他在南淳也是提心吊胆。
依照着戚如敏的意思,府内还是低调来办,况且才出国丧,也不宜大肆喧闹。
云枝这边并无异议,相邀的也皆是同戚府和大都督往来密切之人。
云枝在钿车中颇为感慨,从戚府到秦国公府这一段不远的距离,她却感觉用了许多年,谁能想到竟是这样。
婚仪虽然算不得盛大,可这乃是先帝指婚,自然颇受人瞩目。云枝自认她得了些好处,至少从前的糟心事,这下不会有人再提。
云枝本以为要饿着肚子等,哪知道新房里搁着同外面一模一样的席面。大娘子进房里来叮嘱她事情之时,见到的便是这幅模样。云枝正举止娴雅的往嘴里塞片好的乳鸽,而一旁的丫头正忙着片乳鸽,剔鱼刺,撇汤羹上的油花。
众人各有各的忙,简直不亦乐乎。
“阿娘?”
“你这丫头,怎么在婚房吃起热食来,一会儿屋子可都是饭菜的味儿了。”
云枝从容接过茶水漱了漱口,“是阿兄预备的,总要承他的情才好。”
大娘子叫开了一扇窗户,“你阿兄只管一味惯着你。”
又叫丫头到外面伺候,“阿娘昨日交代的事情你可知晓了?”
云枝想起那桩事,又觉得阿兄一向严肃正经,不像是个喜欢如此的。
“记得的。”
云枝并非对此全无了解,毕竟曾经有梁王这个不按常理出牌的郎君带着,云枝是比寻常娘子们要了解的多些。有些上不得台面的书卷,只他敢带进府中,云枝悄悄看过不少。
阿娘看她面色如常,仿佛此事不值一提。
“夫妇相处之中,此事也颇为重要,你可要记在心上。如若难过也要说出来,勿叫他伤了你。”
云枝想起从前见过的图画,确实惊人,说是能伤人一点不为过。
大娘子说完了话便退了出去,只剩下云枝胆战心惊,脑中仅剩那句:“勿叫他伤了你”。
简直心如擂鼓。
席间都是自己人,多数便是大都督手下兵将,谁也没那个胆子在太岁头上动土。闹洞房是万万不敢的,只多敬了他几杯,算是在顶头上司眼前露个脸罢了。
他酒量算不得好,一晚上下来脚步都虚浮起来。
好歹被洪四海扶去了新房中,立刻被入眼这大红的内饰和千娇百媚的新娘刺痛了眼。
不过在他眼中是千娇百媚,云枝自己只认为她是惊惧非常。
洪四海招呼着人打水给娘子和大都督洗用,一屋子的人来来往往,一会儿又都退了下去。
两床才做好的被子规矩靠在一起,独孤及信已经收拾好在外靠坐着,云枝打理好自己也打算挪进里面被子躺着。
这样便很好,分做两床被子能叫她暂时心安些。
她像只泥鳅似的钻进了被窝。
里面暖暖和和,不知是不是丫头提前暖过。
结果却引得他嗤笑,“少见你如此矫健。”
她便拿出气势瞪他一眼,结果这一眼的势头没拿捏住,叫他以为是个媚眼,竟凑上来趴在他脸跟前看。
“云枝。”
“嗯。”
“妹妹。”
“嗯。”
“宜都?”
“你做什么!”
他好烦人的劲儿头,叫她的名字耍人玩儿。
他娶到她了,浪费这许多时间。
见她恼了便将人连同被子抱进怀里,这下可踏实了,她不理人也不碍事。
他一下一下亲她缠人的眼睛,那么漂亮,像北地夜里的星星。
叫她忍不住闭起眼睛来。
这张樱桃口他肖想很久,今日怎能不一亲芳泽。
甚至要含着辗着,要她轻呼出声,两唇之间便放松了警惕。
更是方便夹缠在一起,听着她为了跟上节奏而不时嘤咛,简直叫他快慰。
他将人渐渐从被子里剥离出来,散了的领口露出一片柔泽,他忍不住心中赞叹,真好,真好。
62
简直是顺理成章的纠缠到一起去, 云枝只感觉自己被揉来揉去,像小厨里娘子们手中揉得面团,左一下, 右一下, 一会儿便气喘吁吁。
他小心分辨, 开始还能听她的呼吸调整自己的策略, 真上手的时候已经顾不上那许多了, 一头扎进温暖之中, 有时抿得急了便被云枝揪着头发将他搬起来。
“你怎么能这样?”
他这才喘上一口气, “不是这般?”
他重新挪去另一边,“我再试试。”
换来的便是云枝咿咿呀呀的一阵低嘤。
折腾的两人具是汗水淋漓, 他小心试探, 云枝只捉了他的臂膀, 含含糊糊的劝, “似乎是不成……”
“不行……”
“绝不行了……”
她将人推去一边, 便扑到两枕之间低泣,“痛死了,不许你再试!”
他大为心疼, 小娘子娇气极了, 方才最后几次试探, 她急得连声都变了。
“好好好, 我不试了还不成。”
独孤及信将人揽在怀里,顺顺她的气, 小心替她将眼泪擦了,见她还撅着嘴不理人, 便又示弱,“你看这不受控制, 我也是受这牵制,并非真的急色。”
他大剌剌展示给她看。
她看他所说的“这”一眼。
“你不要脸。”
“要脸便不成事了,”他好歹又将人困住一顿揉来弄去,虽然远不到满足的地步,只解了解渴罢了。
也被云枝好一顿又揪又拧。
“那日在宜园你不是说得好好的,‘做假夫妻也好’,便依你此言,做假夫妻罢。”
独孤及信知道她又在说孩子话,什么真夫妻假夫妻,既然娶到手了,可不是要摆着样子的。
“咱们约法三章?”
独孤及信便问,“都哪些法?”
“我要分房睡。”
他做出一副委屈的表情,“这可不行,你阿爷阿娘还看着的,叫他们以为我不是真心待你,指责我可怎么办?”
“那你去另一头,挤着我了。”
“喔,”他向后撤了一根指头宽度的距离,“这样呢?”
“不够。”
独孤及信扑上来狠亲她一口,“我去处理‘这’,你不许跑了,也别存着旁的心思,做了大都督的夫人,可没那么容易叫你轻易逃了。”
也不知旁人的新婚夜是不是如此兵荒马乱,云枝见他下了床榻才缓了一口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起身搜寻自己已经七零八落的衣裳,不时嘶嘶抽一口气,倒真是伤到了那处。
可见是不匹配。
她狠捶了下床榻,又觉不够,接着脚蹬得咚咚响。
“娘子,可有事?”
云枝眼睛硕然瞪大,门口竟还有人守着。
她赶忙并拢手脚,再不敢多动弹一下。
“……无……无事。”
独孤及信一声闷笑,净了手回来探过身子,“伤着了怎么不说?”
她推开他不让靠近,悄声威胁,“你要讨打不成?”
“我轻轻的。”
轻个鬼,她只想清静躺着。
结果他不知从哪里寻了支药膏,还真要上手给她擦拭起来。
云枝推了推他,见他瞧着那里她如何过得去。
急急制止他,“快安置吧,倒没有那般严重。”
她脸皮薄,又生怕叫守着的丫头听到,愈发放不开。
独孤及信便吩咐着,“今夜不必值守了,都散了吧。”
国公府的丫头们利利落落从门口都散了去。
云枝微抬了抬脑袋去听,简直像个孩子,果真是都散去了。
他看她犯傻气入了迷。
云枝放下紧绷的心思,这才看到他直勾勾的眼神,“今日可没有了,你想也别想。”
他轻啄她手心,“我不想,成不成?”
哄孩子似的。
她终于满意,窝在他怀里眯起眼睛睡了过去。
出嫁之后便要随着他回南淳府上任,独孤及信进了宫,云枝便拿着单子一一清点要带走的东西。
此处毕竟只是落脚之处,若是常住还是要上南淳去。且那边的地方也大些,相比下这里便有些小的打脚了。不过太过贵重的东西暂且也还是要留着,南淳到底还有战事,都带了去也不妥当。
丫头们送来一只古朴的玄色锦匣,她瞧着甚好,便叫人打开来看。
竟是一串菩提子。
“这是……”她瞧着有些眼熟,“是晋南王送来的?”
“正是的。”
她拿来在手心盘弄一阵,上次他说要相送,自己便推拒了去,如今倒当做是贺礼送了来。
不过送菩提子串,倒确实符合晋南王如今风格。
她并未放在心上,将珠串搁回匣子当中,“收着吧。”
这般清点到了日落,总算理出个眉目,她揉了揉腕子,“最后一份是什么,拿来我瞧瞧。”
这份倒是埋得深,若不是一件一件理了过来,便真要疏漏了。
独孤及信念着家中娇妻便脚步轻快,几步凑到她身后,“可清点完了?”
“只这么最后一件,再没有了。”
他也颇有兴致随她查看,却见一支卷轴端端正正放在匣中。
独孤及信拿起来慢慢展开,本以为是谁送来的名画,正要品评,却见画面上只一个小小的人儿,六七岁的年纪,身着鹅黄的裙,正踮脚捧手,不知在做些什么。
云枝心跳几变,独孤及信只觉这小娘子颇有些同云枝相似。
“收起来吧。”
她侧身向一边走了几步,将一旁的纸笔收敛起来,连自己也不知是在忙些什么,“今日便到这里。”
他眼神一凛,大概这一份便是自己叫人收拾到角落的东西。
“洪四海,”他将东西扔进盒中,“处理了,别再让娘子看到。”
云枝未想到安执白会送幅画来,她认出那是二人初次见面,大概是自己正踮脚讨糖果吃。
“官家今日倒开心,赐了宫宴下来。”
独孤及信并不提起此事,仿佛方才无事发生一般。
她便也勉强冲他一笑,“官家这般高兴,可见是盼着咱们赶紧去南淳赴任。”
太子继任之后同大都督的关系并未缓解多少,如今成了官家见到独孤及信也依旧如老鼠见了猫。这下大都督上北地上任,官家不说敲锣打鼓送别,想必如今也已经在禁中兴奋的手舞足蹈。
云枝显然没了白日里的好心情,晚饭勉强用了几口,便守着独孤及信安静坐着。
饭桌上安静到呼吸相闻。
独孤及信伸手将她的腕子牵了过来,见她眼中澄澈无波,并未如他最为惧怕的场景,若是她闪躲避开,他恐怕会控制不住自己。
“明日启程,可要回宜园再看看?”
“阿娘和妃令今日来过,也不必了。”
她想着挣脱他的桎梏为他布菜,却被他更是紧握在手中。
云枝见他脸色微变,便轻摇了摇他腕子,“我来布菜,你再用些吧,宫里的事情难做,恐怕你也饿了。”
她肯惦记自己,自然让他心思轻松了几分,仿佛真有几分夫妻相处的岁月静好之感。
……
云枝在车中一路看去,尽都是从南淳回京之时见过的景色,那时顾着生他的气,这回却成了一辈子的同路人。
“还有五日的旅程,咱们的东西多,慢些走也无妨。”
云枝冲他点头。独孤及信依然是不乐意坐着马车行进,他嫌地方拘束,只喜欢策马在云枝车架旁,偶尔逗她说上几句话,也足叫他满意。
打头的车队这才刚刚出了彤门去。
天还未亮,彤门外的红墙高楼已经开了前门,恩客们不时从门内晃出一二人,便上马相携开始品评昨日滋味来。
云枝看那熟悉的身影一闪而过,同几个并未见过的中年郎君搂肩相谈,一身落拓,脂粉气仿佛能从他身边飘散过来。
再要看去,独孤及信的身影便已经将云枝的视线堵个彻底。
几乎同几月前那洁身自好,皎皎如月的郎君再无相同之处。
只剩市侩和钻营,令人痛心。
他如今成了这般,如此糟践自己,大大超出云枝的预料。
同知晓他有了旁的女人那日相比,惊讶程度几乎不相上下。
“上次你匆匆离去,王娘子担心了好一阵,前些日子接到咱们成婚的消息,想必也很是意外。”
“还有你上次住过的屋子,王娘子打理得极妥帖,同你离开前没什么区别。”
云枝将心思拉回到独孤及信身上,见他迫切要将话题打开,却又有些不得章法,心口便有些不可察觉的疼,“阿兄……”
“嗯?”
他搜肠刮肚,几乎已经没什么能说来转移她注意力的话题,好将这一茬遮掩过去。
云枝适时抛出一个感兴趣的话题来。
“太皇太后赐了女侍入府,咱们不曾带到南淳去,会不会引得太皇太后不喜?”
毕竟还同独孤家沾着亲,这样不给贵人面子,不知会不会又引起什么风波。
“不必理她,既然已经将人送到了大都督府,那便是咱们的人,咱们做这个主,有何不可?”
“那……这些娘子除了作为侍者,是不是还被派了什么旁的事情。”
独孤及信不懂她为何欲言又止,“自然是派来监视咱们的,还能是做什么?”
云枝缩了缩脖子,“只是监视?竟不是来做你的小娘子的?”
他坏笑出声,“你也怕我去找旁人不成?”
63
云枝瞟他一眼, 脸腮鼓了鼓,“我不怕。”
嘴上说是不怕,却也不知是不是真的不担心, 只把车帘降下半幅, 躲回了车里去。
独孤及信看了只觉心里美上三分, 总之坚信是她对自己有几分心思。
南淳府的城门已经修整完全, 云枝路过之时还细看了下, 几处修整过的地方倒确实有火烧和烟熏的痕迹, 不过不算明显, 瞧着似乎还加高了一些。
“这城门看着高了些,”云枝探头出去指了指, “城门内那棵百年老树也被砍了不成?”
“根茎伸到了城墙下, 有些地面的青砖都被松动了, 树枝也延出了城墙外, 修剪不及时风险也大, 不得不砍了。”
云枝听了他的解释仍旧觉得可惜,“那剩下的木材可有用来修建城门?”
他摇头说不成,“此树的木料柔韧性差, 坚而易折, 且油质不足, 易招致虫蛀, 不能用作建筑上。”
原来木料选用的讲究这样多,云枝听得直点头, 不由又看向他。
“阿兄懂得可真多。”
云枝都快忘了,他可是众师兄弟中的翘楚, 是人人称赞又只能仰望的大师兄。
他并未听到云枝低声称赞,只是远远望着城门, 心里在盘算着一会儿回府要召见的人手。
他走了这许多时间,总该要仔细盘查南淳上下近来异动。
云枝在车内坐了这几日,骨头都要被颠散了,到了府中刚伸了伸手脚,那边独孤及信已经替她松起筋骨,“把你的东西都搬到寝殿去,其余私物要不要入库都由你。”
云枝琢磨着他这话,“那库房的钥匙现在何处?”
禁中此次赏赐极多,还有宾客们迎来送往,也都是价值不菲。加上从前他南征北战所得封赏,他阿娘留下的一些私产,还有些下面人孝敬的灰色收益,这可绝不是一笔小数。
戚家一介清流文官,便是再多挣一辈子,也绝不可能有他如今这般数量。
不过他拼得都是身上血肉,云枝倒不羡慕他能攒下这般庞大的基业。
“自然要交娘子来看顾。”
他似乎从未有旁的想法,这话简直脱口而出。
他叫洪四海交了钥匙,恭恭敬敬向她请求,“就央求娘子,今后你来支应门庭了。”
云枝见了东西尤在惊慌,“这,这实在贵重,我恐怕不能胜任。”
他将云枝的小手握进自己手心里,略微使了劲儿便叫她完全合拢。
“整个国公府今后都要听娘子调遣,如今只不过是管库罢了,若遇上刁奴瞒天过海,你只管找我来给你撑腰。需得叫上下知晓,这国公府的一半可是姓戚的。”
她噗嗤一乐,“既如此,我可不能辜负大都督的期待。”
云枝不是个遇事只知求援的娘子,若一味只告状还如何担得偌大产业。不过有他一句话,云枝心里*七*七*整*理便也有了数,至少她还有人替她兜底。
独孤及信回了南淳反倒越发忙碌。云枝今日来不及再去整理盘库,正要问他自己的东西如何规整,那边洪四海已经递了消息说人已到齐。
“你瞧着怎么好便怎么来,从前的东西要留着也好,扔掉也好,都随你的意思。”
这权利便大了,说完他便带着洪四海去了钦殿商议军政大事。
云枝还当他要休息半日,也不知这一路舟车劳顿,他如何还能有这般的好体力好精力。
到底是责任重于天,国公府上不养闲人。
云枝到他寝殿之中逡巡,他倒一整个是简洁冷硬的派头,那布置同他轻微洁癖的性格极为相配。书多画多,但每一册书,都已经分门别类,若想寻一二想看的,简直不费吹灰之力。云枝试了几次,那书架之上并无错漏,可见他一直遵照已经定好的门类存放,并不是敷衍做事。
他二人的兴趣类似,酷爱读书的类型如出一辙,云枝甚至看出自己同他品味重合到一起的好些书,正放在已经被他拜读过的位置,“那般忙碌,也不知大都督是从哪里挤出得时间来,竟看的比我还快些。”
再看存放衣裳的柜子,一如方才的书柜,此处也是井井有条,云枝不由赞叹一句,此刻将自己的物件放进去,仿佛是破坏掉府内一直存在的规矩,她才是外来之人,算不得什么主子。
“将我的衣服也放进去,”
这会儿王娘子已经便知晓他们入府,她方才未来的及直接在门口迎接,这会儿在寝殿外高声一句喊,“云娘子,我的好娘子,竟真的是你!”
云枝见了王娘子竟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从前是她无论如何非要回京去,彼时可是半点听不进去王娘子的劝说之言。
她迎上前去,将云枝通身一顿打量,“娘子别怪我这时候又要马后炮,上次来我便觉得咱们国公爷待您不同寻常。若是普通兄妹,何至于在你走后将自己关进钦殿中不吃不喝,将我这心都要吓出来。”
云枝对这一段毫不知情,“阿兄他还不吃不喝了一段时间?”
“可不是,咱们国公爷的脾气云娘子当是知道的,谁还能将他掰软了不成。便只有你出言时才这般管用,一次便能见他痛彻心扉了。”
王娘子说着又冲她眨眨眼,“云娘子就要这样多抻他几回,郎君们不服管教。须得叫他尝尝娘子们的厉害。”
王娘子是误会他们当时的关系了,她哪里是在抻他,差点两人便反目成仇了。
她也不去详细解释,将王娘子引过来,“王娘子帮我看看,我这东西这样放着,他可会不喜?”
云枝摸不清楚他的喜好,他又一贯爱干净,可别叫他嫌弃才是,不然云枝自己的小脸也挂不住。
王娘子心里明镜一般,“云娘子不论怎么做,大都督恐怕都会觉得喜欢。”
独孤及信见了云枝,那眼神立马都要亮上几分,可见他多喜欢。
“王娘子说笑了,我阿兄是个独来独往的,又一向有些洁癖,贸然多出一个人的东西来,不知会多嫌弃,哪里会觉得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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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娘子瞧着云枝还未开化的模样笑得合不拢嘴。
罢了, 这是他们夫妻情趣,自己多说点破也便少了趣致。
她看云枝已经整理的差不多了,随意再瞧了瞧。国公爷自己过得一板一眼, 甚少叫丫头们帮忙打理, 所以那寝室内也一向只放置着他常穿的服饰色调, 皆冷硬刻板。除了玄色与灰白几乎再挑选不出旁的颜色来, 也不知是为了看起来老成, 还是真心钟爱这等颜色。款式也几无差别, 大概是寻到一件合心意的, 便将不同的几种颜色都买了回来。若不是知道他是个爱干净的,王娘子几乎以为他日日穿得都是相同的衣衫。
如今这样看着便很好, 有云娘子的颜色来做调和, 那颜色嫩的仿若才开出的花骨朵, 叫一室明亮, 再看娘子身影穿梭期其间, 王娘子不由赞叹到,这便齐全了,府上好歹有个家的模样。
不然如独孤及信从前那般, 今日在临南督战, 明日回了京城封王, 后日又派来了南淳守边, 简直整日漂泊,究竟也不知家在何处。
如今呢, 娘子在哪里家便在哪,连带着底下人心中都踏实下来。
云枝却有些不喜他床旁摆着的八角香几, 玛瑙石几面上置一花尊,他是个仔细审慎之人, 行动坐卧都有章法。可云枝有时跳脱,这东西靠得自己近了,她总觉不妥,唯恐会掀翻了去。
正来回想着要将此物挪到哪里去,又纠结自己若是做主会不会叫他不喜。
这么着,到底有鸠占鹊巢之嫌。
“云娘子不喜欢这香几不成?”
云枝摇了摇头,自然不是,“非但不是不喜,甚至觉得此物有些眼熟,似乎同我在家中的布置有些相似。”
实际相似之处不止这一处。
这里里常用的琴桌,书案和官帽椅,几乎处处都有戚家之物的影子,形制大小相似,颜色也毫无分别。
“这是国公爷重新采买的,说是同云娘子从前所用的一般无二,叫你用着更趁手一些。”
云枝很是意外,竟是如此么,怪到她一进门便觉熟悉,甚至还恍惚以为是回到了京城娘家。
“他费心了,”云枝纤纤小手一一划过书案的表面,那油滑的触感果真是同从前无异,“寻来这许多东西,恐怕也要费些功夫。”
“这是自当的。”
王娘子想起自己年少之时同郎君新婚,也是备受郎君疼爱,“想我那时才去了婆家,头一天晚上同郎君说要吃烤梨。他听都未听说过烤梨是何物,又怕我笑话他见识短,生生从书本里找出来烤梨的法子,还是什么‘古法烤梨’,味道着实一般,总之这份心意叫我念了一辈子。”
云枝听了这话觉得有趣,“一辈子这样长,总有磕磕绊绊的时候,情深的时候多为对方做些事,后面日子久了牵绊便能日渐深厚。”
“正是这个道理。”
王娘子点了她一下,“郎君的好,娘子看得到,咱们都替大都督高兴。”
云枝琢磨着王娘子这话,未瞧见大都督进了门来,王娘子识趣儿的退出门去。
他进来贴在她背后问,“如此不妥当么,怎么瞧了这么久?”
她吓了一跳,“大都督哪里练就的本事,进了门来竟一点声音不出。”
“是你太过投入,我如何能不发出一点声响。”
他说着去捧了花尊来看,“春兰蝶不是你喜欢的么,哪里有问题不成?”
云枝歪头看他,笑得两眼弯弯,“你知道的倒多。”
“阿兄为我做了这样多,倒让我受宠若惊了。”
云枝不知道他的算计,大都督不需要她一下敞开心扉,但日拱一卒总有叫她托付身心的一日。
他足能等的。
“瞧这屋中已叫你收拾的差不多停当,是我去的时间久了,冷落了你。”
“哪里是这样,你有正事来做。不过方才确实去了许久,是南淳府又出了事情?”
云枝少有问他正事,因她知晓独孤及信虽宠她这个小妹,却绝不是个没有底线之人,她便一直守着本分,若他不提她一向不会过问。
“南淳的事情好做,只是太后有意要为官家择选后宫,此事叫我斟酌了下。”
云枝也觉有些过早了些,“今年计划着吧,到了选定册封和大婚之时便是明年,那时官家也不过十岁,确然是早了些。”
“太皇太后拿出德宗十二岁迎娶纯孝皇后的例子,说是可先选定人选,待十一岁行礼。”
那也实在过急了些。
“太皇太后,是不是已经有了合适人选?”
云枝突然有了种不好的预感。
“这还未知。”
他鞭长莫及,京中的事情再传递到南淳来,本就要费些力气。
云枝其实也觉得有些奇怪,“阿兄同太皇太后原是本家,该互为倚仗才对,为何隐隐叫人觉得,贵人同阿兄并非如世人想象中那般和谐。”
他小心替云理起垂落的发,一下一下梳着。
“太皇太后有听政的野心,可这天下毕竟不是姓独孤的,若是不加压制,牝鸡司晨天下皆乱。”
竟是如此。
云枝只记得,朝中对太皇太后的评价一向积极,说她温柔识礼,那可是辅佐三位君王的奇女子。
“阿兄如今又到了南淳,官家在太皇太后影响下耳濡目染,日后恐怕并不能明辨是非,同你也并不信任。”
这才是最难办的。
“还有其余的辅政大臣在,官家多听多看,自己成长不是坏事。”
云枝被他牵手坐到罗汉床上去,“有几位独孤氏的长辈路过南淳,这几日要在咱们府上小住,到时还需你和王娘子来照顾下。”
“是什么长辈?”
“族中最有威望的二叔公要来,郡公恐怕也要随行,”他想想也确实做过了些,“咱们大婚未曾将临南旧亲接来同贺,今次便罢了,他们要来见见你这新妇,便由他们去吧。”
他又逗她,“你怕不怕?”
云枝挺了挺腰肢,“我又不是拿不出手,有何害怕的,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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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枝知晓, 郡公同独孤及信二人并未有多少父子情分在,上次她因甘家姨夫的事情向他求助之时,正赶上二人大打出手, 独孤及信还被郡公打伤。
至于这位二叔公, 云枝倒不甚了解了。她近几日缠着他讲了讲家中之事, 知晓二叔公对他治学要求严格。当时郡公受娘子挑拨, 早早放弃了对独孤及信的培养, 是二叔公不肯落下任意一个独孤家的子弟, 这才有了后来他到戚府求学的经历。
二叔公对他恩重如山, 恐怕这次他欣然同意叫她接待独孤氏众人,很大程度也是看在叔公的面子上。
要来之人中除了二叔公和郡公, 另还有一位是独孤及信的五叔, 这人的娘子同郡公娘子是堂姊妹, 也一并受独孤及信厌恶, 云枝长出了口气, 心道还有一场硬仗要打。
独孤及信对此事颇为重视,因是头一次要介绍云枝给家中之人认识,他暂且将南淳之事交由底下尉官处理, 倒是同云枝一起等着, 一边下棋对弈打发时间, 一边讲些他儿时无关紧要的事情。
“二叔公对府中上下一视同仁, 虽严格不留情面,但绝对是个公正的长辈, 不然也不会有我今日。”
云枝将这话记在心上,“阿兄爱重之人, 定然也不会给我脸色瞧是不是?”
他知她内心尤在打鼓,虽然嘴硬不肯承认, 可到底还是个孩子罢了,又是远离戚家随他来到北地,见得也都是她不熟悉的长辈。
“莫怕,二叔公对郎君们严格,对娘子却一向宽和,他见你一定喜欢。”
那时午后,独孤家的马车一进南淳府,便被大都督的人接到了府上。
云枝在独孤及信身后亦步亦趋,见车架上接连下来几位长辈。郡公的模样云枝是认识的,年轻些的是五叔,那位最年长严肃的应当就是二叔公了。
除了几位独孤氏的长辈,五婶也随着五叔一起下了车。
云枝明显感受到独孤及信冷笑一下。
她随着一一行了礼,二叔公的身子依旧硬朗,不似他这个年纪的人,瞧着睿智深沉,倒同独孤及信有几分相像。
“云娘子是京西人氏?”
云枝道一句是,“二叔公也知道京西?”
“我同你阿爷有过一面之缘,戚大学士教出的娘子,定然不会有错。”
二叔公长相虽严肃了些,不过对着云枝释放出明显的善意,她心中稍稍放松下来。
“二叔公怎得没有将叔婆也一并带来,北地也有不错的风景,那山脚的温泉眼对叔婆的腿也有好处。”
“你叔婆的身子哪里能经得起舟车劳顿,难为你还惦记。”
他二人旁若无人聊了一阵,云枝偷偷瞧了瞧郡公同五叔的表情,郡公倒是平静无波,五叔和五婶却都有些不耐烦。
可见同独孤及信并无交情,也不知一并跟来是什么缘由。
“阿爷这次怎得不将大娘子和朗越一并带来,咱们府上人丁稀少,一起来了也能热闹热闹。”
云枝一听便知他又在阴阳怪气,朗越同武都王那一场事情闹的那么难看,连带着大娘子回了临南都不敢出门去。这时候又提起二人,显然不怀好意。
“大娘子身子不爽利,还得守着家中老小,不便前来。”
郡公对他提起此事颇有些不耐烦,对着新妇又不好发作,“想必云枝也能理解,不是咱们未有诚意。”
云枝赶忙说不会,“我阿爷同郡公熟识,也曾提起您二人往事,咱们也算颇有渊源,一家人便不说两家话了。”
五叔那边独孤及信淡淡揭过,五婶瞧了云枝一眼,这样貌美的小娘子,怪道自己那没眼色得侄女争不过。
云枝不知她心中算计,见她一直打量自己,便友善的冲她笑笑。
总归是不费什么心思。
只是五婶并未打算就此放过,“云娘子还未见过婆母和言许的几位姊妹兄弟吧,今次实在不巧,你婆母走前突然病倒了。”
云枝依旧噙着笑。
独孤及信少年丧母,后又同郡公和大娘子闹的势同水火。郡公娘子自己怕都不敢自称一句“婆母”,五婶倒是上赶着替人认领。
“以后再见也不是难事,总归还有机会。”
几人边走边说,云枝便招待小厮们先将随行物品放到客房中去。
“听说太皇太后给你府上派了两位女使?”
独孤及信不知此事已经传到了临南去,还大感有些意外,“是,贵人将自己身边伺候的宫女派了出来,据说都是亲信。”
二叔公皱着眉头十分不满的模样,“可见过了?”
“并没有,”独孤及信叫他放心,“都放在了京城的府上,叫人好吃好喝待着,只是未允许他们跟着来南淳。”
“嗯——此事做得好,才新婚罢了,府上也不缺女使,别叫这二人近你的身。”
云枝心里想着,这二叔公这把年纪,一眼便看出太皇太后打的什么主意,不怕他得罪了太皇太后这独孤氏的贵人,果真是个疼他的。
二叔公明显有些不满,“好好的贵人做着,手还要伸到你府上,没个分寸。”
论辈分,二叔公还是太皇太后的长辈,瞧不上小辈们做这暗戳戳上不得台面之事。
也不知是不是云枝感觉出了错,总觉得二叔公这话有些指桑骂槐,分明感觉五叔夫妇二人有一瞬间脸上挂着尴尬的表情。
趁闲暇之时,郡公将独孤及信拉到一旁闲话几句。
“既然已经娶了亲,心便要定下来,同戚家娘子好生把日子过好,莫要因旁的事情叫云娘子难做。”
独孤及信冷眼瞧他,“阿爷做出这一副谆谆教诲的模样,做儿子的属实有些受宠若惊。”
“你从前做下的事情如今尚且有我和二叔公替你遮掩,可若是叫戚家知晓,你不怕自己前程尽毁不成?”
郡公看他不为所动,便又摆出一副严父的做派来。
“大娘子和你五婶要给高氏讨个名份,若不是你二叔公将事情压下来,这会儿云娘子便已经知晓你从前的旧事,你这都督府还能有一日安生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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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及信一早便知五叔和五婶前来不怀好意, 那郡公娘子不曾来扫自己的兴,倒是这两个没眼色的上赶着来做排头兵,想要拿着高氏的事情来拿捏自己, 他可打错了主意。
他扫了一眼自己的亲爹, 郡公可少见能为自己做几件称心的事, 恐怕若不是二叔公上前点醒, 郡公自己未必有这般觉悟。
“阿爷考虑周全, ”独孤及信并不走心的向他说了几句软和话, “不过您若是能管得住大娘子, 我这都督府的日子恐怕便都是神仙般的好日子了。”
郡公见自己的好心被他当做驴肝肺也不如从前上脸,“大娘子今次未曾随行, 这不是已经如了你的愿么, 便不要再多怨怼了, 叫云枝以为咱们独孤家人情淡薄, 好似生了许多是非似的。”
云枝远远便瞧见他嘴角牵起一丝冷笑, 嘴角的横纹扯起小小的弧度,连讽刺都是无声的。
到几人在大殿中落座,云枝将自己从戚家带来的新茶取来, 给众位长辈尝尝鲜。
二叔公对茶道颇有研究, 便又寻到话题同云枝你来我往的谈论几句。
“言许在临南时是个冷情冷面的性子, 如今看着在你身前身后帮忙的模样, 倒叫我这老家伙有些不敢置信了,”二叔公看着独孤及信不出声的时候便只管守着云枝瞧, 也不去招呼他阿爷和五叔,眼睛一眨不眨, 简直要黏到云枝身上去。
“同你阿爷和五叔聊聊天,只管瞧着我们聊做什么, ”二叔公调侃他,“二叔公还能欺负了云枝不成?”
独孤及信这才察觉自己的眼神有些肆无忌惮,他哪里能控制得住,脑中一片空白的时候便只管追随本能,就是要看着她心里才觉得舒坦。
云枝也瞧着他笑,小声同他念上一句,“阿兄同自己的至亲相处,怎的还不如我这个外人松弛。”
二叔公到底年岁大了,小坐了一阵便觉得劳累,云枝便送了二叔公先去休息。
郡公总算找到了时机,一边吃茶一边将独孤及信唤了过来。
“阿爷带了些临南的特产,有你喜欢的肉脯,都是你叔婆做得,到时给云枝尝尝,也是叔婆的一份心。”
独孤及信“哦”了一声,对他的示好颇为冷淡。
“还有甘都尉的事情,阿爷也都已经安排妥当,临南都是咱们独孤氏的地界,甘都尉必然吃不了什么苦,也不必受多少累,不过是枯燥的熬日子罢了。”
云枝回来正听到这话,赶忙向郡公福了福身,“多些阿爷相助,这话我要带到京城去,好叫我姨母和妹妹心安。”
郡公知道说起这事会讨得云枝欢喜。云枝开心,那他这儿子也得给自己几分薄面,他所求之事便不是难事,毕竟礼尚往来才是待客之道。
“这是小事,”郡公摆了摆手,“你尽管叫你姨母放心,保管叫甘都尉来时什么样,走时依旧什么样。”
独孤及信看他一眼,只等着阿爷下一句话。
“言许,阿爷此次来还有一事要同你商议,你如今已经是大都督,爵位也靠自己挣来了国公的位子。咱们府上的爵位,便给了你弟弟如何?”
独孤及信早知他有此一问,他如今是官家的辅政大臣,袭爵这等大事若是他不点头,独孤家想要顺顺利利将爵位流转下去,那便要等着看是谁的命硬了。
“好啊,大娘子膝下不是有及义和及礼两位郎君,不知阿爷属意哪一位?”
“及义年纪还小,及礼年岁大些,做事也稳当,便定及礼吧。”
他吃着茶点了点头,对这事本就无意插手的模样,“阿爷既然定了人选,我这做儿子的不敢有何异议。”
独孤及信知郡公话中有话,自己也不递话头给他,单等着郡公自己来提。
“至于,你阿娘的事,家中商议给他一个侧室的位子,你看如何?”
他但笑不语,盯着郡公的模样简直令人发毛,郡公清了清嗓,“或,你看要如何,可再行商议。”
“我看要如何?”他翘起腿来,“阿爷应当知道我要如何才对。儿子仿佛记得,对这事说过不止一两次的模样。”
郡公本以为自己退让了些,独孤及信应当给自己留些面子,结果他这儿子是个倔性子,哪里会理他递来的橄榄枝。
他实在有些不满,“大娘子的位置是阿爷娶她之前便定好的,她是正室……”
“儿子也并未要夺了她正室的位置,她仍旧还做她的大娘子,于她有何妨碍?”
“可继室总归与正头娘子不同,说出去也不好听。”
独孤及信简直要被郡公之言气笑,“阿爷知道继室的名头不好听,那侧室的名头便好听了,还是外室的名头好听了?”
云枝对独孤及信阿娘的事情略知晓一些,阿娘原本是临南知府家的小娘子,出身书香门第。阿爷当年小有功名,不过性子顽劣,独孤氏并不看重,阿娘家中自然不肯。他便引诱阿娘同他私奔,原本也过了一段很是逍遥快乐的日子,之后他屡建奇功,又有了他们的头一个孩子,便是如今的大都督独孤及信,那时候是一家三口最为逍遥快乐的时光。
只是这时候阿娘的身子却越发不好,独孤氏那头同阿爷暗自商议,阿娘的娘家败落,要阿爷再娶一位地位高些的娘子做助力……
“言许,这是我做得错事,你又何必非同大娘子计较这个长短。”
云枝听了都要为那未曾见面的阿娘道一句不平,阿爷此言实在令人心寒。
“你做得错事,你未受惩罚,大娘子也得了好处,只我阿娘一人受苦,你们好厚的脸皮。”
“言许!”
郡公低声呵斥,“当着众多长辈的面,怎么能如此胡言乱语。”
独孤及信不慌不忙,对这事他没有什么可谈的,要不要做全在郡公那里,“阿爷若想商议出个眉目来,便先拿出诚意。至于我阿娘的事情,我说的话一个字都不准修改,便是二叔公来劝,儿子也是这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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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枝看着他眉目英挺, 话语笃定的模样,突然想起自己被安家人欺负那日,阿兄也是这般坚定的要为自己讨个公道。
他由来便是个大是大非上不容混淆之人, 郡公和大娘子想要在他阿娘之事上做文章, 那可是痴心妄想了。
“我阿娘活着时是你唯一的妻, 她故去之后你另娶了我也不再计较, 如今叫后来人抢她原本的位置, 还舔着脸要将她挪到侧室之位, 亏你想得出来。”
郡公压抑了自己的怒气, “你也知晓,我同你阿娘并无长辈做主成婚, 名不正言不顺, 还是看在你的面子上才……”
“看在我的面子上?”独孤及信大笑出声, “那便请郡公不要看在我的面子上, 从此你不必再认我做儿, 我也没有独孤氏这个牵绊,咱们两下里散了,不是天大的好事么!”
云枝知晓阿兄并非是在说气话, 他是个万事绝对的人, 若是真的将他逼急了, 未必还会再同独孤氏的亲人往来。
“大都督如何能说出这话来, ”五叔忍不住也要说句“公道话”,“独孤氏生你养你, 你如此冷血弃你阿爷于不顾,你阿娘在九泉之下也要寒心。”
“五叔这话说得好没道理, ”云枝看看郡公又看看五叔,“阿娘在外不过一缕孤魂罢了, 又未入独孤氏宗祠,同独孤氏也无关系,为何要为独孤氏的事情寒心。”
“你这话难听……”
“不是话难听,而是事情难看,阿兄同阿娘母子情深,为阿兄如今立下的功勋开心还来不及。五叔若是真为阿娘考虑,怎舍得叫她多年流落在外,连供奉都吃不上一口。”
独孤及信惯于是自己面对,那独孤氏一众人的咄咄逼人,如今有云枝这个条理清晰的贤内助同仇敌忾,这感觉确实不同以往,叫他心底的烦躁去了不少,更有耐性同对面之人周旋。
“云枝,你是新妇,见了长辈要尊敬守礼,怎的初次见面便教训起人来了,你五叔五婶好歹也是在外有些颜面的。”
“事不说不清,理不辩不明,众人都听上一听,如今将好话说尽了,彼此知晓了底线,反而才能成事,阿爷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郡公知道这个戚云枝是有自己儿子在后撑腰的,实在有恃无恐,这便是京西大家族教养出的小娘子,竟当面叫夫家长辈下不来台。
独孤及信赞赏的看她一眼,又将云枝的小手握在自己手中,两人同仇敌忾,颇有难同担的气势。
“郡公当我阿娘是谈判的筹码罢了,我退一尺你们便想着进一丈,很没有意思,”他看看几个面上无光的长辈,“要么就照我所说,要么咱们从此分道扬镳,你们独孤氏的家务事再同我无关。”
他说完便牵着云枝起身,云枝搀着他的胳膊出了门去。
五叔见他出了门赶忙戳了戳自家兄长,“言许还真能同阿兄你断绝了关系不成,我看他那较真的样子,恐怕不是胡说。”
五婶赶忙补充一句,“他如今权势滔天,乾朝更无人敢指责与他,没有他不敢做之事。这等不肖子孙,竟半分不想着光耀我独孤氏的门楣,实在气人。”
郡公自然舍不得独孤及信这棵大树。
郡公府的爵位一等一等往下降,之后便要降到侯爵去。家中除了独孤及信竟再挑不出个能支应门庭的,朗越遭了退婚只管在家自怨自艾,家中其余娘子们也受牵连,好几个年过十六,媒人介绍之时四处碰壁。
郎君们正经事情做不了几件,溜街逗鸟之辈,好人家的娘子也不乐意嫁进来,府上早已显了颓势。旁人或许以为郡公府还是高门大户,只有自己知道独孤氏早不复当年荣光。如今临南以南失地皆已经被独孤及信收复,独孤氏从前还有抵御南面侵略的政治意义,如今连这事都不必做了,真真是勉强靠着祖荫度日了。
若是不能靠着独孤及信,还未等自己百年,郡公府还能不能存在都是个未知数。
五婶见郡公不言声,以为他真要同言许决断,“郡公真打算同他恩断义绝不成?家中朗越和星越的婚事未定,还有一群小郎君等着建功立业……”
“我知晓家中状况,”郡公不耐烦的打断,“言许的性子我最知道,若是不达目标绝不会轻易松口,你们二人在这里催逼我有什么用,还能想出旁的方法来不成?”
五婶嗫嚅道,“总之,若是郡公真要将言许的阿娘扶做正室,大娘子便头一个不应。”
“她不应?那便不要肖想叫他儿子坐我这位子了,一群没用的蠢货,袭爵也是烂泥扶不上墙。”
他心中怒骂,高氏养出得好儿女,锦衣玉食之下一个个全不成器,害得他要向这个最瞧不上的大儿子低头,真真要将他气死。
“如今他们小夫妻一心,一个比一个主意正,尤其这云娘子头一次见面便不给咱们好颜色,亏得郡公替她照顾人手,竟上来便要打咱们的脸。”
这话说得郡公越发不痛快,正是这话,他好心为别人筹谋,新妇半点不敬他这长辈便罢了,竟还当着亲族的面给自己脸色。
“我瞧着他们如今夫妻齐心,这事儿便不好办,”五婶低下声音,“咱们要分而治之,才能一击即中。”
“此话是何意?”
五叔和郡公都看向她。
“郡公忘了我那侄女高氏,出门前便同你说要一起带来,郡公和二叔非要说我多事,”五婶颇为得意,“如今可先将人迎进来,给那个戚云枝一些好看,狠狠挫他锐气。”
“另外,总归是言许年少荒唐,耽误了我侄女,咱们长辈为他遮掩这许多年,他再不投桃报李也说不过去。”
五叔却不如五婶脑子转得快,显然也不知自家娘子的计划,“高氏远在临南,这会儿就是启程,来了也该迟了。”
“郡公娘子一早便知道咱们此行不顺,叫高氏一路跟在咱们后面,明日便能进南淳城了,也该给他们小夫妻点教训。”
五婶嘴角嫌弃的抽了一抽,“言许官做得再大,也不能逃出咱们独孤氏的五指山来。”
68
昨日谈话不欢而散, 独孤及信也不愿叫云枝再去触那个霉头。云枝对他的态度似乎也较前些日子更松动了些,他极受用,搂着她又不肯撒手。扭来扭去不知要怎样才好, 简直像抱着个宝物, 轻易不能叫他松开, 比那话本中的妖精还缠人, 此回倒不是女妖精缠人, 是男妖精要吃人。
还是云枝将他的手掀去了一旁, “莫再动那些个歪心思, 我身上不爽利。”
既然歪心思动不得,小便宜他倒是想讨一些, 两人打闹一阵, 云枝便开始鼓着腮帮子瞪他。
那事留给她*七*七*整*理的印象实在不好, “再同我说说你们府上的事, 我心眼可小, 你有事绝不可以瞒我。”
他停了一瞬,今日郡公提起高氏,他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一件叫人恶心的事情未了。
云枝见他脸色冷了下来, 心中便有不好的预感。
“家中有件事一直未曾同你提起, ”他将云枝拉到长案之前坐下, “我从前有件旧事, 便是因此事被阿爷赶出门去,之后辗转到了京城。”
云枝想他那时不过十六岁的年纪, 自来时便少言寡语,一向是不愿同人多交流的。府上当时的几位小师弟都有些怕他, 因他的拳脚功夫了得,简直将一众少年都打服了。又是个喜爱洁净的性子, 不许旁人擅动自己的书册,也不喜旁人碰触,更莫提同娘子们相处。
身边莫说是红粉知己,便是连伺候的丫头都是近几年才有了一些,如此才耽误到这般年纪。
云枝深知此事恐怕不小,不然也不会叫郡公生这样大的气。
“大娘子有一侄女借住在郡公府,我那时年岁尚轻,同她原本算是聊得来的朋友,可有一日……”
他有些说不下去,简直像是生在自己原本平顺人生上的一块烂疮。高氏那日衣着凌乱,一面哭泣一面求他,大娘子非要将这盆脏水往他身上扣,他躲闪不得被浇个透心凉。当时摆在面前只两条路,要么认下这事同高氏成婚,要么被扫地出门再不回郡公府,他头也不回的走了,不想他们还在这里等着他。
“是阿兄的侧室?”
他心中惴惴,不知该如何解释这一段事情,实在难以启齿,“自然不是!”
她却已经不知郎君们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云枝将手从他手中收了回来,缓了一瞬,“早些安置吧。”
原来他同郡公,或是同安执白相比,也没什么分别。
大都督第二日要去寻营,早起时小心翼翼不敢吵醒云枝。
独孤及信知晓云枝对那事计较,却不知该如何开口解释,起身后便让王娘子多去担待长辈一些。
实则云枝并不害怕同他们往来,一味的躲避哪里是解决问题之道。
她瞧着时间,他才走便起来梳洗准备,一早府上众人聚在一起用了早饭。
郡公左右等着儿子不曾入座,便有些不悦,“言许这时候还未起身不成,长辈都已入座,他倒还不现身。”
“阿兄去了营里,今日有事要做,不回来同咱们一起用饭。”
云枝神色如常,将自己手头的事情做得无可指摘,长辈再是不高兴,这股气也撒不在自己头上。
“家中坐了这许多的长辈,他一声不吭的走了,竟也没个说法,不敬长辈。”
“老大——”二叔公乜他一眼,“孩子为朝廷做事,你不满意,上报官家罢。”
五婶却差点要笑出声,二叔公一言将郡公噎住,他再不多言。
云枝在很早以前便听阿娘说起阿兄家事,自己在时也会琢磨阿兄和郡公的关系怎就闹得如今这样,先不说是郡公娘子在其中搅弄风云,父子二人见了面便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
单单看郡公的面相便知是个独断的,在家中和临南府说一不二这许多年,谁敢在他面前说些叫他不高兴的,许都叫他打发了出去。如今,阿兄的事业远比他这做阿爷的成功许多,他的权威似乎受了极大挑战,更不能承受这种无法掌控的感觉,每每要对阿兄呼来喝去,搞得阿兄惯是对他阴阳怪气。
几人便真做到了食不言,云枝也只管做好分内之事,其余也无人敢在二叔公面前造次。
只是饭罢用起茶水,那五婶忽而笑道,“云枝或还不知,言许年少之时在临南曾有一侧室,是他……他自己相中的。”
云枝淡淡笑了一瞬,“此事我已知晓了,五婶有话直说罢。”
二叔公缓缓将茶盏放下,他本就怕这一里一里出些事端,既然言许已经告知了云枝,那也没什么再好瞒的,“高氏一向是在郡公府上养着的,你们才新婚,暂时也没有将人接来的必要,不必多心。”
五婶看云枝的脸色还好,神情却已然较昨日落寞,她眼珠转了几转,“大嫂的意思是早早叫高氏入府,既然都是一家,叫他们两位娘子多相处些日子,阿姊阿妹的互相照应。大嫂已经叫人将高氏送了来,恐怕同咱们只是前后脚罢了。”
云枝心口又向下坠了坠。
几人各有想法,只五婶将此事做成,长长疏了一口气。
总算是将郡公娘子这事情交代出了一大半。
那日的天气不好,风冷且天阴,云枝披了件长衫出门,正撞上独孤及信匆忙回了府上。
府上的事情逃不过他的眼睛,几乎是知晓高氏被送进门,他便立刻赶了回来。
“她在何处?”
“在二叔公那里,说等着你回来给我奉茶,这件事便这么定下来。”
他气得眉毛都要揪成一团,“定下个屁!”
独孤及信未料到大娘子动作这样迅捷,立马便将人送到自己府上,他好不容易将云枝的心捂化了一点。那高氏现在被摆出来,他同那安执白还有什么分别。
“莫听他们胡说,我同高氏清清白白,如何非要赖在我身上。”
云枝不想听他解释,心头正有火撒不出来,却被他硬生生揽在怀中,“同我前去说个清楚,牛不喝水强摁头不成!”
69
“你自己去说个清楚, ”她挣了几下却挣脱不开,“叫我去做什么?”
摆明了是气恼他,可偏偏昨天又装作没事人一般, 听了他说临南还有一位娘子同他有事, 竟还说得出“安置吧”这样潇洒的话来, 他一面忐忑一面摸不着头脑, 昏头昏脑还真沉沉睡去了。
哪知云枝气了一晚, 瞪着他的后脑勺一夜未曾合眼, 他呼吸匀停甚至打着小呼, 这人简直是个没心肝的。
清早倒是轻手轻脚下了榻去,谁要他这些没用处的体贴, 恨不能将他狠揍一顿才好。
“你我夫妻本是一体, 怎能瞧我一人落难不来帮忙!”
“你嘴里还不知有几句真话, 在临南有此红袖添香竟还装得道貌岸然, 那时说起安执白来倒是头头是道。”
气得极了也不管这话是不是刺痛他, “既如此还来招惹我做什么,故意来气我不成!”
“你心目中我同安执白是一路人?”
她一把将人推去一旁,“你还不如他!”
说完头也不回的冲回屋内, 将门从内抵着, 不许他靠近半步。
他哪里肯依, 一脚踢开房门便要将她止住, “你还在念着他,如今他整日同那些个勾栏式样混在一起, 如此你也念着他?”
她不肯言说,只管挣扎。
“只看着我, 云枝,只看着我不好么?”
他将自己内心的不安小心翼翼藏起来, 轻易不敢示人,却被她三言两语勾起来内心的慌张,简直令他发了狂。
云枝连一片眼神都不屑分与他,梗着脖子望向一边,不知不觉却泪流满面,“我要回京城去,我要回戚家。”
“不行,”他气息不稳的狠搂紧她,舌尖尝到苦涩的泪意,他好不容易得来的幸福,谁也不能毁掉。
谁若是前来搅局,那便只好要了谁的命了。
“你莫生气,我自然给你一个交代。”
他提起长剑便不管不顾向五婶那处去了,云枝半晌才回过身来。
想他拿着凶器出去,恐怕又要出事,赶忙收敛衣服追了出去。
郡公和五叔二人在堂外坐着,商议着之后要如何同言许再商议袭爵之事,五婶在屋内同高氏相对而坐。
高家的娘子大多泼辣,只这个侄女随了她那不堪大用的姨娘,不论何时皆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五婶自然是瞧不上的,不过好歹沾着亲,自家人叫独孤及信这个道貌岸然的糟蹋了,她自然不能忍下这口气。
一家人鬼鬼祟祟不肯叫侄女来,她和郡公娘子偏要出这口恶气,她得叫郡公府的人皆知,她高家也是高门大户,没得叫人欺负的道理。
“我看言许那娘子是个好说话的,出身也颇为惹眼,定不会容不下你,”五婶想着还是要给她说些道理,别又冒失慌张惹得云枝不喜,“况且你腰杆子也要硬气些,是那独孤及信对不住你,你受了这样的侮辱,怎么还叫他们藏着掖着,仿佛错事的是咱们一般。”
高嘉含眼中总是含着一包泪一般,这会儿又一副受了气的模样,轻颤颤道一句,“是。”
“郡公娘子叫你来前可有嘱咐?”五婶吃了一口茶水,“我看你同她关系倒是亲近,这些年来待你也如亲女,连星越都比不得你去。”
星越是郡公府上姨娘的孩子,高嘉含自己出身也不算高,两人在府上的吃穿用度其实并无分别。
倒是替郡公娘子将独孤及信赶出府去,也得了她几日欢心。若是独孤及信不曾出头,在外面生不如死,恐怕才真正随了大娘子的意,可他并非池中之物,那自己这枚恶心人的棋子便又派上了用场。
当日自己求他帮忙,面对一众长辈说自己同他两情相悦,他顾忌自己在独孤府上孤立无援,便也不曾多解释。只是大娘子不肯轻易饶他,非说是他强迫自己,引得郡公大怒,便成了如今这副样子。
高嘉含不知五婶是不晓得当年内情,还是故意装蒜,张口闭口是独孤及信负了自己。若不是还有姨娘要去顾忌,自己便该一头碰死在大娘子房中,叫她尝尝厉鬼缠身的滋味。
她吸吸鼻子,木然的跟着点头或是回应一声。
五婶看她简直是个木头样,这般不受教,如何能得郎君的欢心。
“他如今是大都督,几乎便是一人之下,连官家都要给他几分薄面。你家中姨娘的日子难过,今后便要靠你接济,如今这高枝就在眼前,你便是挖空了心思也得贴上去。”
五婶一会儿义愤填膺,一会儿又叫她大兴无耻之事,高嘉含知道他们打的什么主意,若是自己在他面前得宠,高家便也能分一杯羹。若是不能,恶心一把独孤及信也是好的。
自己便是个玩意儿,谁也不曾将自己当成个人。
却见独孤及信踢门进来,那长剑从门外刺进,吓得五叔差点跪坐在地。
他根本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见了他便砍,郡公来拦却被他一并刺了一剑,简直是杀红了眼。
五婶在内室听到动静,便知是那阎王来了,整理了衣冠便预备出门训他。
结果才出了门,便见自家郎君的鼻尖正被独孤及信指着,只一根银针的距离罢了,就要开了他五叔的瓢。
满地血污,她几乎要被血腥气掀翻了去。
自己的儿子邪气,郡公不是未曾见过,上次将大娘子拖出去打板子打得去了半条命,今次又来他亲叔叔身上讨命。
郡公在旁将他死死抱住,“高氏一直放在临南本就不像话,当日你既认了彼此有情,又不肯娶她进门,不是逼得叫人去死。”
他却提起剑来扎在五婶脸旁,一字一顿道,“五婶也是这意思?”
五婶这会儿却不敢再惹她,“嘉含就在里面,你同她细说,总归,总归能商议个结果出来。”
“高——嘉——含。”
他声音如催命鬼魅,在座众人都被这声音之中凉意击中,若是今日不能如他所愿,必然要血洗当场。
戚云枝对她非同一般,五弟妹确实叫二人夫妻离了心,却也将他激得嗜血无情,几乎要了他五叔的命。
半天却不见动静,那小厮将房门大开,眼前只一双绣鞋,房梁倒高,高嘉含踩得也高。
她知道自己活不成了,本想着一了百了。
独孤及信却冷笑道,“好,真好!”
70
屋内简直乱做一团, 独孤及信冷眼看着正欲自尽的高嘉含。
一旁的五婶却甚至连一句劝和的话都说不出来,艰难爬去了五叔的身边,看着他浑身是伤, 倒在血泊之中□□不止。
郡公这时候已经叫他挣脱开又扔去了地上, 他只觉若是再被逼得急了, 纵然是杀君弑父, 他也不会再回头了。
独孤及信示意洪四海递给高嘉含一支短剑, “既然一心求死, 也便成全了你。”
洪四海踟蹰了下, 那短剑锋利,只轻轻一挨便能割破人的皮肉。
“洪四海!”独孤及信的眼神几欲喷火, “还不给她。”
高嘉含泪眼朦胧的瞧了洪四海一眼, 便起身向殿中红柱猛冲而去。
“不——”
云枝带了人来高声劝阻, 洪四海却早已经冲过去将高嘉含拽到了身后去, 若是再迟上一步便再无回头之路了。
她赶到之时见到的便是这副景象, 简直如人间炼狱,满地的血红叫她有些晕眩。云枝强撑着将他的长剑夺下丢去了一边,制止他再去靠近五叔和郡公二人, “快去寻良医来, 看看五叔的伤势要不要紧。”
他看着躺在地上含糊呼痛的“至亲”, 忽而生出一丝畅快的感觉, 他原本也不想一剑结果了五叔,反而享受一剑又一剑仿若凌迟的感觉。
比他步步高升, 狠狠将独孤府众人踩在脚下还要畅快十分。
他们一个个都欠自己的,独孤氏的每一个人, 独孤及信在他们所有人的打压,诅咒和谩骂声中成长, 他恨着他们所有人。
耳边似乎还能听到高嘉含的痛哭之声,她说自己失了身。接着大娘子恶狠狠的叫人将他压在地上,他的鼻中充斥着下雨之后泥土的腥气,因他是那个强迫高嘉含的人。可他分明什么也不曾做,白天在校场比武夺了冠,夜里一直等着郡公回府,想要博他一眼关注,得上些许赞许。
自阿娘过世,大娘子进府,他已经很久不曾听到阿爷对自己的夸赞了。
他见到云枝的神情都有些恍惚,只是轻柔的贴在她身上,仿佛用些力气便会破坏掉云枝一般,温柔又疯魔的摩挲她的发顶,“你来了。”
“你看,今日的事情才是我做得,我复了仇,可真畅快。”
云枝捧着他的脑袋叫他看向自己,她从未见过这样的他,疯狂而又嗜血,可见了她又像个沉浸在回忆之中的孩子,有些偏执的恶劣。
“阿兄,”云枝轻声唤他。
他肃然的表情几无波动,仿佛在说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从前之事我没做过,高氏也不是我的侧室,若你心中觉得不平,我便把他们都杀了,谁也休想分开咱们。”
这是她从未见过的另一面,她一面害怕一面担心,“阿兄你别这样。”
“哦,还少了大娘子,我竟忘了这罪魁祸首,该将她的人头割下来助兴才是。”
云枝感觉他将脸贴了过来,两人如同耳语一般,那字句却叫她浑身起栗,云枝躲开他凑近的唇瓣,她因害怕甚至有些哽咽,“阿兄——”
“莫怕,再无人能将咱们分开了,”他感受到云枝推拒的意思,不再去寻她红唇,只轻柔将她揽进怀中,“谁也不能。”
云枝能听到他胸膛之中心脏跳动之声,仿佛要擂动自己的耳膜,一下比一下沉重。
她终于再承受不住那股晕眩之感,在他怀中晕了过去。
云枝醒来时已经是在卧房之中,她此前也并不知晓自己对血迹有晕眩的毛病,这会儿不必去镜前查看也知自己面色一定苍白难堪,只是手腕叫人捏在手里,她一时竟有被桎梏之感。
良医来看过之后,独孤及信便不准任何人再靠近此处。
云枝醒来前挣了几下竟半点挣脱不开,这才缓缓睁开双眼。
他偏头去亲吻云枝的手背,表情带着讨好的试探,“你醒了,要不要用些东西?”
云枝轻摇了摇头,脑海中渐渐想起方才他在府上大杀四方的模样,整个人都要怕的碎掉一般。
她欲将自己的手从他手心抽出,却更是被他狠狠捉住,“云枝?”
她神情恍惚的叫他害怕,尤其这时不知她在想些什么,是不是仍旧打算回到京城去,回到戚府,把他一人抛下在南淳。
“我想自己待一会儿。”
云枝轻推了下他,“阿兄,你先出去好不好?”
他警铃大作,立刻便想要说不好。
只是洪四海在外传话,说是二叔公在外等着见他。
云枝不愿再面对他,转身背对着外面。他轻手轻脚将薄毯替她掖好,又看着她背影好一会儿才转身出了门去。
独孤及信在二叔面前站定,迎面便是二叔的一记狠辣的巴掌。
“跪下,看看你做下得好事!”
只是二叔公年纪大了,到底那力道比之壮年要轻上许多,独孤及信被打偏过了头,竟觉得这一巴掌的力气不算些什么。
虽然这可能已经是二叔公暴怒之下的力道了。
“你下这般重手,若是他们真的有个好歹你的前程还要不要了?”
他不说话,仿佛半点未曾将二叔公的话听见耳朵里去,“二叔公知道你从前受了不少委屈,可你偏偏拣了最极端之法进行回击。”
“你知不知错?”
他坚定的摇头,从未后悔自己这般做法,“我没错。”
二叔公知晓是五婶和大娘子二人又在身后捣鬼,五叔在后煽风点火的纵容,生气他们这些做长辈的没个长辈的样子,吃些苦头也是自找。
不过独孤及信下此重手是二叔公大忌,“你如今嘴硬,可若是吓着了宜都,她从此怕你躲你,不敢再同你白头偕老了,你还觉没错么?”
他红着眼睛抬头望向二叔公,正被戳中了心中隐忧。
“云枝毕竟年岁比你小上许多,咱们府上的事情繁杂,她未必都能看得清楚。你今日出手要将独孤氏赶尽杀绝,就未曾考量过她能不能承受得住?”
“她毕竟是个小娘子,你还期望她同你那些手下一般,在外面摸爬滚打多年,心肠练得刀枪不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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