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云枝心中作乱, 越是同他相处,了解也越深厚,越是觉得他同自己印象之中全无相同之处。她好不容易从端端的事情之中走出来, 已经能拿出寻常心态对他, 却又生了这般事情。
他在府外, 便是这样的一副面容么。大都督威严极盛, 敌军遭遇他的队伍自气势上便要矮上几分, 就是因为这般原因吧。手段残忍, 嗜血成性, 勿怪他能坐到如今位置之上。
云枝躺着只觉浑身不适,只好坐起身来, 唤了王娘子进来回话。
独孤及信见她面色不好, 一早安排人炖了参汤来, 王娘子将东西呈了上来, 又为云枝倒了一碗。
“王娘子可知, 五叔和五婶的状况如何?”
王娘子叹了口气,照着二叔公一早交代的一一回答,“都无大碍, 不过身上剑伤要养上好一阵子, 想必还要在府上休息些日子。”
云枝心中有此准备, 虽然并不喜欢这两人, 可既然是独孤及信下手伤人,也没有直接将伤患扫地出门的道理。况且五叔失血不少, 不然自己也不会因为大片血痕眩晕,竟还坚持不住晕死过去。这时候将人开会腾挪, 一不小心也是要命的。
王娘子知晓独孤及信在郡公府过得不好,她也是自小瞧着他长大, 眼见他出身富贵之家,过得日子却还不如那寻常百姓家的郎君,王娘子自然也是心疼。
要她来看,只觉独孤氏一家是自作自受,半点不值得同情。也庆幸言许如今地位超然,不然都已到这般位置还要受人掣肘,岂不冤枉。
“那,高氏……”
她声音渐低了下来,怕王娘子未曾听清自己的声音,又提气问了句,“高氏如今在何处?”
“差点叫大都督要了性命,这会儿被洪四海安排在偏殿候着,娘子要传她来见?”
“不,”云枝还未想好要如何处理此事,“王娘子可否同我说说话,我实在有些怕。”
他如今在府上开了杀戒,云枝见他一身血污可怕极了。之前说要回京不过是气话,如今倒真动了离开的心思。
王娘子伸手前去将人拥进怀中,“云娘子莫担心,我是看着国公爷长大的,你不知他到如今这位置上,实在吃了许多苦。独孤氏宗亲向来也未将他当个人看,那一家子都是蛇蝎心肠,郡公府更是龙潭虎穴。他从那头挣出来,是脱了一层皮的。”
云枝静静听她说起从前的事,王娘子轻抚她柔顺的发,“娘子自小有爷娘疼爱,不会知晓他在府中孤立无援,至亲之人冷眼瞧着他受苦的感受。”
“国公爷重新投身军营,不单单是为了完成独孤氏百年大业,更是要争这一口气。”
云枝从王娘子怀中支起身子来,“所以,高氏的事情,又是他们在陷害?”
王娘子其实并未见到当日情形,待她知晓事情发生,独孤及信已经离开了郡公府。大娘子不许府上众人再提起他的名字,他像是被扫出门去的尘埃,被剥去一身的傲骨,带着强逼娘子的耻辱名声出走。
“娘子信不信他?”王娘子认真的瞧着云枝的眼睛,“娘子若信,我便把知晓的事情都讲与你听。”
云枝并未立即回答,她在心中一番思索,她早视他为兄长,自然无法不信他。
她便点了点头表示相信。
“云娘子不知,高氏一向是个胆小怯懦的,在郡公府时常会受些闲气,国公爷对她颇为照拂。不想她是条养不熟的毒蛇,竟被大娘子教唆的诬陷国公爷对她用强。”
云枝瞪圆了一双眼睛,“阿兄绝不会!”
他纵然有时毒辣邪气,对待娘子们却绝对是个君子,哪怕封王那时都不曾沾染女色,连个伺候的丫头都不曾有,不然也不至于耽搁到这时候才同自己成婚。
“可无人信他,他离了公府自己在外讨生活,不日整个临南府都传遍了此事,哪里还能有他容身之处。”
他受了这等委屈,所以才越发不肯同娘子们交往,对旁人戒心也重,才到宜园的时候性格古怪便也有了合理的缘由。
云枝心中对此事有了大概的轮廓,“所以,如今他们又将高氏接来,他才发了这般大的火。”
王娘子停了一瞬,又继续安抚起云枝。
“除了此事,他显然更怕娘子介怀,如此才方寸大乱。”
云枝对王娘子最后这句话不置可否,她并不觉得自己在他心中有如此重要。
“我要见见那位高家娘子。”
高嘉含那撞柱一击并未能如愿,原本被人带到偏殿看守,那洪四海也下了严令,叫看守不许高氏再做寻死之举,那守卫的丫头便真的直勾勾盯着自己不放。
如今府上云娘子突然要见自己,她反而松了一口气,连独孤氏的至亲都难逃独孤及信之手,自己这个曾陷害她的坏人,又怎能轻易逃脱。
罢了,今日交代到这里,也算成全自己一场。
云枝打理好自己衣衫,便高坐上首,颇有些正头娘子的派头。
王娘子将高氏引了进来,她面无表情的打量着面前状似柔弱的娘子,当时便是靠着这副弱风扶柳的模样骗取了言许的信任吧,未想到可真是一副黢黑的心肠,竟不惜舍了自己的名声也要栽赃。
“高娘子?”
高嘉含轻声应了一句,她垂着头温顺的模样,叫王娘子更是不喜。
心中暗讽一句,“装模作样。”
云枝远远瞧着她,一看便知是个美人,柔婉尤佳,阿兄纵然年少时倾心与她,也并非是不可能。
“娘子应当能猜得到,我今日寻你来是为何事?”云枝吃了一口茶,润了润自己已经有些干涩的唇舌。
“高娘子,仍旧想进我国公府上?”
她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试探,“大娘子肯叫我入府么?”
云枝轻摇了摇头,“照近日的动静,纵然是我肯允了你,阿兄也不会答应。”
阿兄?大娘子同他竟是兄妹相称,他们果真般配。
“那我便只一条路了,回去临南也是一死罢了。”
王娘子在她耳旁呵斥一声,“胆敢威胁大娘子!”
72
“求大娘子给我一条生路。”
云枝停了一瞬, “你想如何?”
“我不敢妄想太多,只要能叫我在府上待着便好。”
郡公娘子平日里的讥讽打压尚在其次,她实在还有难以言说的苦衷。
王娘子轻哼一声, 很是不耻她的痴心妄想“叫你在府上待着, 可要以什么身份, 还许你一个侧室的位置?还是依旧照旧做你的高娘子?如此贪心, 你是不怕咱们国公爷的长剑不成?”
她听了这话便瑟缩了下, 独孤及信确实同从前大不相同了。他方才提剑进门, 见到自己的眼神仿佛看着一摊烂泥, 却无半点熟悉的模样。
那时她便知晓自己再无生机,只好求死。
可府上这位大娘子心善, 硬是将她救下, 或许也是老天给她一次机会, 她只好再拼这一次。
“我不敢肖想太多, 做个丫头也好, 侍奉大娘子左右,也算有个容身之所。”
王娘子却觉她又在打旁的主意,一个陷害过国公爷的娘子, 早已经没了叫人相信的条件。
“你瞧着咱们大娘子好说话, 先留下来再做打算, 还想着再去诱惑郎君不成?”
她赶忙摇头说不会, “我只要一个容身之地,绝无多余想法。”
“那, 你同大都督曾经那段旧事,是不是大娘子在后指示你, 为得就是将大都督赶出府去?”
云枝小心看她神色,若是此事并非如王娘子所说, 阿兄果真是个道貌岸然之辈,她便也不需要再去考虑太多。
“郡公娘子,不曾叫我做过什么。”
她眉眼低垂,显然心中有事,却咬死那事同郡公娘子无关。
“你胡说!”王娘子气得手都颤抖起来,“到这时候竟还在狡辩,分明是郡公娘子指示,国公爷同你从未有过私情。”
云枝止了大娘子的动作,她从高氏的言词之中听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线索,“郡公娘子和五婶同你同出高氏,你在郡公府上之时又多得郡公娘子照拂,彼此情谊不说深厚,总归是有几分情面在。如何叫你回了临南,便是死路一条了?”
高嘉含在独孤府上也不过表面光鲜罢了,一个并无大用的娘子,在那样的环境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大娘子叫她前来南淳,其实她也抱着搏一搏的想法。那郡公府她不可能待一辈子,不如前来临南,试探下独孤及信的意思。二人从前年少,也有过一段知心好友的时光。
“我,我在郡公府待着,名不正言不顺。”
“当年你们出了那事,大娘子为你打抱不平,要国公爷认下与你的这桩婚事,郡公更是为了保你,他不点头便将人赶出门去。你如何是名不正言不顺,分明早被长辈们认可,当做亲人一般爱护了。”
高嘉含却不知要如何解释了,国公府分明也不想留她,她要何去何从?
云枝轻摇了摇头,“高娘子不肯同我说实话,我府上自然也不敢留你这样的人,我看还是将你送回到临南去。”
“不,”高娘子跪坐下来,“哪怕庭院洒扫,或是伙房小厨,只要大娘子留我一份差事,莫要把我送回到临南去,我都肯干的。”
“高娘子如此品貌,送去做粗活未免浪费,”她打定主意要逼她说出实话,“还是临南好些,南地好山好水,为防路途遥远高娘子又要寻死出意外,到时多派几位娘子跟着护送,保证高娘子到郡公娘子面前之时,依旧是康健之态。”
云枝暗自琢磨着,高娘子宁愿留在南淳做些粗使婆子的活都不肯回临南,或就还有旁的隐情,尚且要再逼她一逼,将此事整个分明才好。
高嘉含见她年岁颇小,面相上便觉是个善性人,多求上一求总会叫她心软。
“我在高家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娘子,阿娘性子柔做不得主,府上知晓我出事不愿与郡公府为难,便已经算是将我许给了独孤家。可大娘子直说不会养我一辈子,若是再回去,大娘子不会养我这闲人,求您收留我,做什么杂事我都可以。”
云枝特意不再出声,该说得体面话已经说了,她做大娘子的,有些话自然不能自己亲自说。
“王娘子看,郡公娘子真的能做*七*七*整*理出将高娘子弃之不顾之事不成?”
王娘子呸了高娘子一句,“你从前同郡公娘子亲厚,两人好的亲母女一般,如今又说是郡公娘子不会养你一辈子,我瞧你是要在咱们府上赖着,好把国公府上的事情一一透露给郡公娘子,到时候不知还会给咱们多添多少麻烦。”
“我绝不敢的,”高娘子连连摇头,说着脸色便越发苍白,身子柔弱仿佛下一瞬便会坠倒在地,“郡公娘子,郡公娘子确实有此打算,可国公爷的长剑不饶人,连五叔都能伤得,郡公娘子若是知晓,自然不敢再打旁的主意。”
“可我南淳府人手已满,郡公府不养闲人,我南淳国公府也是如此。”
“大娘子将我送到京城也可,听闻京城国公府里人手大部都来了南淳,我远远到京城去,娘子也不用再担心我会同旁人泄露南淳的事情。”
云枝见她两睫坠下一粒粒泪珠,身姿柔弱无骨,若不是知晓她瞒着许多事情,几乎已经要心软答应。
“求大娘子成全!”
云枝见她态度一退再退,像是要远远逃开临南,连做粗使的活计也不计较。
“我有个主意,就为你在临南寻一处人家,是我娘家一位寡居的兄弟,我赔些礼,你去做个正头娘子吧,得了空还能回高家或是郡公府——”
“不!”
高嘉含摇头不止,“求大娘子饶恕,我不能回郡公府去。”
云枝的神色冷了下来,故意诈她,“你既如此贪心,非要享受南淳荣华,那我便真不能留你了。”
“大娘子且慢,”有些事纵然要瞒,瞒一时容易,瞒一世却难,“我不能回临南去,今次若是不能逃脱那魔窟,再犯到二郎君手上,今后便真真里外不是人了。”
73
“高娘子这是何意?”云枝直起身来, 她疑惑道,“二郎君又是何人?”
王娘子到底对独孤府上熟悉些,“你说得可是二郎君独孤及礼, 他同你又出了何事?”
高娘子原本花儿一般娇艳的神采, 一瞬间便枯萎了似的, “娘子若能救我, 我愿将所有事情和盘托出。”
王娘子与云枝互看一眼, 谁也未曾想到, 不过只是想要弄清楚大娘子是不是设局搅弄风云, 未料到竟牵扯进来独孤及礼。
云枝只在前一日听说过这名字,还是郡公定下的将要袭爵之人。
云枝原本并无探听旁人隐私的意愿, 她不过是要在阿兄这件事情上求个明白。
“高娘子是聪明人, 想必知晓求人之时藏私隐瞒乃是大忌。”
高氏同她不过是头次见面, 彼此都隐藏不少底细。云枝自然不会上来便为她许诺什么, 端看高嘉含将要说出口之事, 值不值得叫她出手相救,
“大都督是个好人,从前之事确实同他无关, ”高嘉含闭了闭眼, “是独孤及礼对我不轨……”
云枝只听到厅外一声木凳拖地的声响, 接着郡公便闯了进来, “你这满口胡言的贱妇,还要攀扯我多少独孤氏的郎君!”
“阿爷息怒。”
云枝起身下到地心将高氏护在身后, “事情如今进展到这地步,已经不是阿爷几句叫骂便能遮掩过去的。”
二叔公也从郡公身后进了门来, “言许伤人有错,原是他受人蒙骗欺辱, 才生这样的大的气,差点错怪了他。”
二叔公不去理会郡公发飙。
“高娘子若是一早便能将事情和盘托出,五郎又何至于受此一难,”二叔公坐到她不远处的圈椅上去,“便将所有事情一一说来,云枝这小辈说不上话,我这做长辈的你总该信任一回罢。”
王娘子同云枝这处戏唱罢,知晓后面便是独孤氏的密辛,她不愿知晓这等豪门内的腌臜事,便先行退出了门去。
云枝将高氏从地上扶起,“此刻都是自家人,更多清水完结最新文在气俄群思而而二无九依思其我若是不逼你这一回,恐怕你难对这许多长辈敞开胸怀,如今便可尽数说来了。”
高嘉含自惊慌之中镇定下来,不由有些害怕,面前这年纪的不大的娘子,算记得竟这般深远。
“大娘子,是特意做了这局?”
云枝轻摇了摇头 ,她哪里能算计所有人到这地步,“不过是碰巧,二叔公和郡公前来看望我,便想着试你一试罢了。”
其实也已不必详细说来,云枝大概也能猜测到从前之事。不过是算错了背后之人,从前只以为是大娘子蓄意陷害,不想竟然是二郎君恶意嫁祸罢了。
云枝替她选了数条道路,她却无论如何不肯再回临南郡公府去,想必二郎君对她的骚扰不会只那一次两次,在众人不可预见的背后饱受欺辱。
高氏每出一言,郡公的拳头便愈发握紧一分,直到最后忍无可忍,愤然起身而去。
……
二叔公不许独孤及信起身,他便一直在二叔公房中长跪。这许多时间过去,他的双腿却不曾打一下弯,昂着头面朝窗前,似是是一尊入定的佛公。
“你起来吧,”二叔公自窗外看他,这等倔强的性子,确实是独孤氏少有。
他连忙爬起身来,“云枝如何了?”
“只记得问云枝如何,”二叔公白他一眼,“自己的冤屈不顾了?”
“我受了冤屈,五叔受了皮肉之苦,我倒也不算是吃亏。”
二叔公长叹一声,年轻人的想法同他这把年纪的人相差太远,只盼他这个倔强性子能叫云枝压制一二,莫在生出大事来。
“从前之事,并非是郡公娘子授意,而是你二弟作孽,那高娘子落到他手上,吃了些苦头。”
二叔公不好将事情说得太过露骨,草草形容几句。独孤及信原本心焦要去寻云枝解释,听到这话却是一愣。
“独孤及礼害我?”
他这许多年来竟恨错了人,不是大娘子在后授意,是独孤及礼做下的事情,自己却替他背了锅。
“大娘子实际并不知晓及礼所做之事,你儿时没了阿娘,大娘子那时对你还颇为照拂,只是你自小仇视,后面又出了高嘉含这事,她才同你交恶。”
那些儿时的事情他已不太有太深的印象,阿娘还在时阿爷便着急将大娘子迎娶进门,此事他和阿娘被瞒了许久,也成了阿娘最终殒命的缘由。
“要怨便怨你阿爷吧,”二叔公捶了捶自己有些乏累的双腿,“若他肯担当些,何至于家宅不宁。”
见他还在自己面前站着,二叔公冲他摆摆手,“回去吧,云枝替你撬开了高嘉含的嘴,此事一切分明,你阿爷也已经知晓了来龙去脉。”
他急不可待,向外奔跑之时才觉双腿已无直觉,抬脚便是一个趔趄。
只是不肯停下步子,依旧匆匆向寝殿而去。
云枝替自己做了这事,是云枝出手,替自己洗清了冤屈。
他心中难掩兴奋,原本二叔公说起自己莽撞,将云枝吓得不轻,他生怕云枝就此怕了他。若是她不肯理自己,他除了将人困在府上,几乎毫无办法。
可云枝替他问出了话,她肯帮他,那高嘉含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闹了一晚,终于到了安置的时候,云枝早已经睡去,她实在累了,连指头都懒得动。
结果那寝殿朱门却已经从内栓了起来,他推了几下推不开,更是急切想要见她。
只好从翻了窗户进去。见她伏身在床榻上,长发披肩,姿态慵懒,好似从前云枝自己养过得那只猫儿。
独孤及信倾身过去,他这时胆子大了几分,因云枝替他做了这许多事,他忽而便有了底气闹她。
云枝只感觉自己叫人抱到了怀里去。
又是那个熟悉的有些冷硬的胸怀,每晚都要嵌合在这里,仿佛天生就该如此。
“——阿兄。”
她语气不是自己离开时那般无情,要拒自己千里外,仿佛又寻回了从前的调子,悦耳如莺啼。
“嗯?”
“你受苦了。”
他抱着她的身子一僵,片刻后又松散下来,“你心疼我,我就不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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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事已经分明, 云枝那几日却只觉身子不爽利,闭门不出了几日。
郡公倒是上门寻了几次,独孤及信只说自己事忙, 闭了几日关专心陪她在府上休息。这日, 云枝又同王娘子做起小儿的衣裳来, 云枝一面裁减, 一面听着王娘子絮叨着府上的小事。
独孤及信这几日闲适下来, 只管坐在云枝身后看书写字, 抬头便能瞧到她在自己视线所及范围之内, 心中分外安定。
“那高娘子也是个苦命人,”王娘子那日虽对高嘉含语气不善, 可到底都是女子, 最是知晓身为女子的难处, 她也不怕独孤及信心中生了龃龉, “若是能有个合适之处, 便也别叫她再回那狼窝之中了罢。”
云枝看了眼面无表情的阿兄,他对此事没有半点要插手说话的意思,大概还是要自己来决定。
她伸手去牵他垂落在身旁的右手, 打趣着问他, “咱们府上, 可都要听我的意思?”
他却将手收回来, 瞥她一眼不愿意多说话。
“不否认?”云枝自顾自点了点头,“那便是认可了。”
王娘子捂着嘴偷笑了下, 到底是兄妹自己人,如今亲近的这般自然。
“便先留在府上吧, ”云枝重新投身到缝纫之中去,“南淳这边留一阵, 再替她寻个好人家吧。”
王娘子喜兴的在她手背拍了一拍,“是这个道理,救人一命可是大功德。”
这时候郡公却又忽然寻来。
云枝望向王娘子,想着独孤及信大概又要派人将郡公打发走,正要说不见。
“不必去回了,我这便过去。”
他起身向外,云枝只瞧见这人背影,似乎也等候郡公许久了。
倒是怪了。
她同王娘子二人在房中坐了一下午,稍晚些时候,忽然收到京中戚府的一封信件。云枝在南淳待得这段时间只觉日子飞快,不知不觉上次去信戚府已经是一月之前了。
她展信读来,是妃令送来得书信,只是内容叫她颇为惊异,程景秀有意向妃令提亲,家中已经在商讨此事。妃令只说自己对程西约十分不喜,不过对程景秀知之甚少,前来询问云枝的意见。
云枝几次同程景秀交流,妃令都并未同自己一起,她不知那程景秀是个惯会打压人的郎君,若是同他成婚,那日子定然不会好过。
她又来回读了几遍妃令的信,最是叫她忧心的便是阿爷和阿娘似乎对程景秀印象不错,大有促成此事的意图。
这可不行,云枝连忙叫人备好笔墨,先同妃令通气,将程景秀之前的言行说与她听,又特意在信中嘱咐妃令要将此书信给家中长辈也都过过眼。
总之,那程景秀绝非良配。
云枝写好之后便交代给洪四海,“务必要快马加鞭,早日将信送到妃令手上。”
洪四海拿到书信便要赶忙退下,云枝忽然想起这几日洪四海颇有些异常,将人叫住,“洪将军从前,同郡公府的娘子和郎君们可有来往?”
“不算太多,只是大都督攻打临南南部之时,偶尔会同大都督一道回去,郡公那时倒也帮了不少忙,府上的娘子和郎君我也认识几位。”
云枝心下便有了底,“那,洪将军在临南可有婚配?”
“这却没有。”
洪四海从前在临南名声在外,好人家的娘子谁也不敢往他身上沾惹,后来有了功名也有媒人上门说和,只是他自己不乐意,便一直耽搁了下来。
云枝抿唇笑道,“好,我知晓了。”
洪四海见她再未多言便预备转身离开,只是走开了几步又退了回来,“娘子,可是要为我说和亲事?”
“洪将军可有钟意之人?”
他张了张嘴,只是自己配不上罢了,便也未敢开口,“听凭大娘子做主。”
“我做不得这主,”云枝也不点破,“可我大概知晓洪将军已有了心上人。”
洪四海一愣,赶忙垂下头去。
“若洪将军觉得不是合适的时机,那便等上些时日,待风平浪静之时再提,也不是坏事。”
……
二人夜晚洗漱之后肩并肩躺到了一处,云枝还未来得及询问,他便率先起了这个话头来,“高嘉含那边,恐怕不能再留。”
云枝翻身起来,又侧躺着瞧他好看的眉眼。
“她受人利用,我能饶她一命,日后她回临南高家还是独孤及礼身边都好,但我秦国公府不能留她在此。”
云枝却想着那事若是此时不说,恐怕真要耽误了。
“洪四海对高嘉含有情,你竟未瞧出来么?”
他果然吃了一惊。
“他同高嘉含同处一室,视线止不住频频望向高氏,你竟全不知晓?”
“不成,”独孤及信平静下来便冷言拒绝,“高氏牵扯到独孤及礼,且……”
他低头瞧一眼就在自己胸口处毛茸茸的脑袋,她正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且高氏曾为独孤及礼怀过一子,就在他来南淳之前,刚刚将这孩子打了去。”
云枝心口一阵难受,高氏便这样被独孤及礼献祭了出去,还为来得及从泥潭之中挣扎出去,便已经沉在湖底。
“至于独孤及礼和大娘子……”
他对这事十足审慎,纵然是一家人,也不会再留情面。
“阿爷来寻我便是要我轻饶他们,那独孤及礼可是独孤氏定好要袭爵之人。”
云枝只觉郡公是个糊涂之人,都已经到了这步田地,要他狗命尚且觉得不够解气,若是要再继承爵位那便真真是痴心妄想。
云枝这几日同他也曾交流此事,“二叔公此前的意思,大娘子并非是有意害你,你果真能原谅她么?”
却听他冷哼一声,“原谅?她若真无害人之心,何至于将高嘉含偷偷送来南淳。二叔公不过局外之人,哪里知道大娘子做了多少阴私之事。不然也不会将朗越和及礼都教养成这般不成事的模样了。”
这也有些道理,儿女们耳濡目染,若是阿爷和大娘子行的端做得正,膝下的儿女怎会一个两个都犯下弥天大错。
75
云枝知晓独孤及信所言非虚, 德才兼备的双亲无论如何养不出一对儿肆意妄为的儿女。
正琢磨着独孤氏的事情,猛然却想到程西约与程景秀这对兄妹,不也正是这般。阿兄合小妹皆是阴阳怪气之人, 才交往之时并不显露, 可一旦深交便会察觉二人性格古怪。
“阿兄打算如何处理二人?”
他将云枝的发尾缠绕在自己指尖, 花了很长一段时间来理清自己头绪, 但凡他下定决心之时, 并再无转机。
云枝抬头看他, 独孤及信的目光并未落在她身上, 反而深远又模糊,仿佛已经预见将来并非一片坦途。
“若是咱们今后没了临南这个退路, ”他低头同云枝对视, “你害不害怕?”
云枝一瞬间便知晓他欲行之事, 她十足相信阿兄的能力, “临南郡公府会不会继续存在, 都不会影响阿兄要做之事。”
他嘴角牵起,轻点了下云枝的鼻尖,“你如此聪明, 叫我实在有些害怕。”
“其实阿兄早已知晓, 郡公府不曾为你做些什么, 反而处处掣肘。”
他长叹一声, “是啊,根子上已经烂完了, 再想着去焕发生机,未免强人所难。”
独孤及信抱着云枝慢慢地摇, “听说今日得了京中书信,可有发生了什么趣事?”
“是妃令的信, 说是刑部尚书之子程景秀,有意要迎娶妃令,我瞧着不好,你觉得呢?”
“程景秀?”
他听了也觉熟悉,思考了一瞬便想起此人之前似乎对云枝有意,他还叫手下关注了一阵。
“程尚书在政界左右摇摆,其子今后仕途恐怕也要仰赖程尚书铺平道路,程景秀今后之路,我并不看好。”
他不好将程景秀关注云枝那一段搬到台面上来,便想了个旁的事情来打发。
云枝看他同自己意见无异,便又多说了几句,“程景秀这时候说是有意妃令,我瞧着倒更像是要同你攀亲,有你这做大都督的姐夫提携,他也不愁平步青云。”
程景秀这般家世大可以在京城寻个门当户对的娘子,选个妃令这外阜的娘子,自然是有所求。
不过云枝这话听得悦耳,他不由自主弯了唇角,“是啊,妃令同你这样好的情谊,我这做姐夫的也要把好这一道关卡才对。”
云枝见他开怀,便又重提方才那事,“若是洪将军并不嫌弃,我看高娘子也是可怜,不若就成全了二人,也是一段佳话。”
他却闭目养神起来,对于此事并不想多做讨论,“今日天色不早,还是先休息为好。”
云枝捶他一把,这人只要不能如他的意,惯是会转移话题。
她有些生气的扭身到一边去,只是难以静下心来,脑中不时还在思考着高娘子的事情。娘子这些年叫独孤及礼害到这般地步,她伸伸手便能叫她脱离苦海……
只是想来身后之人所吃的苦楚更是不少,若不是高娘子当时陷害,独孤及信的道路也不至于走得这般艰难。他不肯原谅,也在情理之中,云枝悄悄叹了口气。
那人却迎了上来,将她严严实实包在自己怀中。
郎君们真是奇怪,她心中念叨着,从前他拥着自己只觉浑身都硌得慌,这几回仿佛已经习惯了相拥而眠,竟觉得若是没有他床榻都空了几分。
这般再思考了一瞬,竟舒服的睡了过去。
……
钦殿的灯火老早便又点起,独孤及信替熟睡的云枝盖好小毯,便又赶回到钦殿之中。官家到底年岁太小,几位辅政大臣便各领了差事,禁中每隔几日便会大臣们批好的政务送来他一一查看。
这几日又堆得山一般,他不得停歇,只好牺牲些睡眠时间。
洪四海只见他不时在公文上圈圈画画,一时皱起眉头,一时又歪了嘴角,想必事情还有些棘手。
“洪四海——”
他被独孤及信一声召唤,便赶忙来到国公爷近前,“是。”
独孤及信却叫他放轻松些,只是寻常聊天罢了不必如此拘谨。
“大娘子昨日寻你去了寝殿之中?”
洪四海知晓大娘子应当已经提过那事,尚且不知大都督的意思,便也不敢多说,“是,大娘子要我送信到京城去,是给甘家小娘子的书信。”
“——嗯,”他点头不迭,对此事并无异议,“大娘子说,你心中有人了?怎的未曾听你提起。”
他确实只是聊天的语气,半点未曾有公事公办的味道。不过洪四海知晓国公爷小事上也极严谨,不敢随意敷衍,还是想好了说辞在行回话。
“国公爷公事繁忙,哪里能让您再去操心我的私事。”
“不是这话,”他停下手中的朱笔,搁到一旁的笔山之上,“若你有心仪人选,早些定下来也是好。既已经立业,成家也是迟早的事情。”
独孤及信在婚事上已然得偿所愿,自然也乐见手下之人成好事。
“是哪家的娘子?”
洪四海也不敢再隐瞒,恐怕今生不会再有第二次机会,“是高家娘子。”
他淡淡谈起那姓名,“高嘉含?”
“是。”
洪四海心中有些忐忑,高娘子的名声不好,可他并不在意。他自己恶人之名远播,在临南原本就是鬼见愁一般的人物,哪里有寻常娘子乐意嫁他。如今高娘子虽毁了名声,可他并不嫌弃,在他看来娘子心底善良,每每在郡公府遇上,对自己常有温柔小意,他这样的大老粗哪里能顶得住,其实早有同国公爷摊牌的想法。
独孤及信慢慢靠坐到太师椅上,而后上下打量着洪四海,“从前倒未看出你二人有过交集,颇叫人意外。”
“高娘子曾替下官缝补过一件外裳,此外便只点头之交罢了。”
独孤及信再未多问,摆手叫洪四海出去,便又拿起朱笔在公文上批注起来。
只是心中已经有了计较,既然娘子和洪四海都有意保她,那便最后再给她一次机会。
那日王娘子和石方得了大都督的令,要他到高娘子处传话。
76
天将亮之时, 云枝才悠悠转醒,她伸手轻抚了下身边的位置,那处早已经凉透, 阿兄定是早早便又去忙了。
她叫了王娘子进来, “今日怎的不早些叫我, 想必阖府都起了, 我竟成了最后一位。”
她念着二叔公和郡公日日要早起打拳, 身子骨个个都较平常人健朗, 自己这做小辈却睡到日上三竿, 实在有些说不响嘴。
却见一小丫头进来伺候,那王娘子看来并未守在外间。
“王娘子被国公爷叫去了, 临走交代咱们不要打扰大娘子休息。”
她这日子倒是比做姑娘时还逍遥自在, 若是叫阿娘知晓自己这般怠惰, 少不得又是一番说教。
“是国公爷将人叫了去?”云枝穿衣梳洗, 忍不住又打听到, “可说了是何事?”
“似乎同高娘子有关,具体便不知晓了。”
云枝擦了擦牙,又漱了口, 左右起得晚了也没胃口, “高娘子的事情?”
昨日她同阿兄提了高娘子和洪将军的事情, 他不是说高娘子同独孤及礼曾有一子, 不能再作配洪四海么,今日那高娘子又出了何事?
“是呢, 王娘子和石方一起过去的,一早从咱们这边过去了。”
“咱们也去瞧瞧。”
高嘉含在府上的院子, 正是从前河阳郡主待过之处,云枝走过那日曾来过的小路, 到那小楼之时仍旧抬眼看了一瞬,一切倒同那日夜里无甚分别。登楼正能看到城门失火的位置,云枝看着这里难免想起故人。
便加紧脚步,赶忙要到屋内去。
只是到了近前,却见洪四海脸色灰败,浑身丧气的自台阶而下,只是见了云枝还是赶忙行了一礼。
“——洪将军。”
云枝倒有些搞不清楚状况了,不是说王娘子和石方前来传话,怎么洪四海也在此处。
“洪将军也是国公爷派来的不成?”
洪四海越发伏低了身子,“是。”
云枝越发疑惑,怎么这一个个的都被阿兄叫来了这里,又有什么新鲜事情是自己不知晓的。
“难不成是阿兄应了你们的事,”云枝暂也想不出还能是什么旁的事情。
“是,”他露出个勉强的笑容来。
“这是好事,红将军为何面露难色,高娘子不喜这般安排?”
洪四海轻点了下头,未想到高娘子一向静美柔和,对自己也进退有度,今日竟会这般直白,几乎要将自己是痴心妄想几个大字写在脸上。
从前她小心翼翼的示好,还有在自己面前的委屈哭诉,原来不过是她有心欺骗罢了。
“高娘子看不上咱们的条件,有了更好的去处罢。”
更好的去处?她还能上了天去不成,洪四海这般条件的竟还会被挑拣,叫云枝更是好奇。
“是哪家相中了高娘子,竟还能拒了你去?”
洪四海摇头不迭,“我也不想再去细究,娘子要进去便去吧,我这里还有事,便先退下了。”
云枝点了点头,道一句好。
她轻步向前,此事实在蹊跷,洪四海说高娘子攀了高枝,整个府上除了独孤及信她还能遇上哪位贵人。又不可能是郡公和二叔公,更不可能是外面的贵人,她的手段也不至于能同府外之人攀扯。
难道王娘子早晨得了阿兄的示意,便是叫她来同高娘子商议“攀高枝”的事情?
云枝扭身看了看匆匆离去的洪四海,那背影越发落寞,阿兄到底在做些什么,云枝内心更是不平静,几乎想立刻便去寻阿兄来问询。
她秀眉攒起,提了衣裙便转身向钦殿而去,是不是他在背后捣乱,她直接去问便知。
独孤及信见洪四海神情不爽,便知那高氏拒绝了她。高嘉含绝非如表面那般人畜无害,能同自己最为亲近的手下熟悉起来,甚至还让洪四海动了娶她的心思,独孤及信至一开始便不相信她真是个安分之人。
“高氏拒绝了?”
洪四海也叹自己的姻缘恐怕真是艰难,这样好的机会捉不住便也算了,竟还眼瞎看上这样的娘子。
他便把同云枝的说辞又告知一遍独孤及信。
“高氏心高气傲,不是咱们这座小庙能容得下的。”
他一边忙着公务,一边还要防着身边人被旁的人下套,“你们缘浅,及时抽身便好。”
洪四海也非那等儿女情长之人,既然叫人家一顿指摘,还有什么可留恋的,“是,大都督说得有理。”
云枝却同洪四海前后脚的进了殿内来。
独孤及信便摆手叫洪四海先退下。
“怎么气鼓鼓的来,府上谁给你气受了不成?”他先自省了一番,却好似并未招惹到她。
云枝去到他面前,“咱们府上除了你,还能有哪个叫我不喜。”
他总算肯放下手中的活儿,从堆山积海的公务之中抬起头来,“我分明做得极好。”
“厚脸皮,”云枝质问他,“那高氏为何会推拒洪将军求亲,还说另有好去处,你是不是应承了高嘉含什么,才叫她这般高高在上。”
洪四海的官职不低,比郡公府那不成器的二郎君独孤及礼不知要高出多少,他连这样的郎君都瞧不上,是真的要做国公府的侧夫人不成。
他却被这酸溜溜的话逗笑,“大娘子以为呢?”
“定是你许她侧室的位置,”她小脸皱起,“是不是?”
“我哪里敢,”他伸手将云枝牵到自己身边,要拉她坐到自己膝上,却被她伸手推开。
“你好好说话,光天化日这是做得什么样子。”
云枝哪里能拗得过他的力气,终究还是被一把抱去了他怀中,“不是要拷问我,这么着听得真切。”
才怪,她又不是个聋的,坐到一边还能听不到他说些什么。
他使了些力气禁锢着她,云枝伸手敲他胸口咚咚作响,“你少些小动作,青天白日的,外面值守的人听到这边动静,我可没脸。”
大概是又羞又气,连脖颈之中都是一片粉嫩,却越发被他在手中团弄着。
“你是想打岔把这一段揭过去是不是,”她咻咻的喘着,又将手臂探出去拧他的耳朵,“我可告诉你,休想!”
77
云枝可一直未忘记今日来寻他是为何事, 好一阵打闹过去,这会儿总算一时停歇。
“晨起叫王娘子来,你同她说了何事?”
府内哪有新鲜事, 云枝若是有心去查自然不会被蒙在鼓里, 况且他也未曾想过要去瞒她。
云枝的手心叫他放在唇边一啄, “娘子这般聪颖, 只知晓王娘子来过, 便猜出了些许内情, 这叫我不胜惶恐。”
“好啊, 你还真向她许诺了什么不成?”
“若我要直接将高娘子送回临南去,想必你和几位长辈都不会应允, 可叫她在我眼皮底下过活, 我是绝不同意的。”
“咦, ”云枝被他绕了进去, 竟不知他这话是何意, “既然你不愿留她在咱们府上,那高嘉含怎会说是有了好去处,你在南淳为她寻了人家?”
他轻哼一声, “我哪里有那般闲适。”
一个同他无甚关系, 又叫他颇为忌惮的娘子, 独孤及信如何来看也绝不会为她多费什么心思。
“况且她连洪四海都瞧不上, 眼界高到天上去,可不是个好相与的。”
云枝想起那日她声泪俱下, 说是到京城也好,在府上做粗活也好, 只要不将她送回临南,她那时是真的动了恻隐之心。况且怜惜她在郡公府受了欺负, 更是善心要助她脱离苦海。
“阿兄是想叫她在众人面前显露心迹,”她这会儿才回过神来,“那你是如何骗她的,真的许了她侧室之位?”
“自然不是,侧室的位子亦是正经主子,这诱惑未必会显出她的勃勃野心,”他停了一瞬,“自然暗示她留在府外,做个外室。”
云枝吃了一惊,“高氏宁愿做你的外室,也瞧不上洪四海?”
这选择实在愚蠢,不过若是在高嘉含看来或许不是。她搭上了独孤及信,自然会有高氏宗族和郡公娘子为她冲锋陷阵,进国公府指日可待。
“是我错看了她。”*七*七*整*理
除了遇人不淑之外,云枝更是觉得人心难测,叫她泛起阵阵寒意。
她低垂着小脸,索性埋到他肩上去,声若蚊蝇道,“若是没有我从中阻止,阿兄开始是打算如何处置高氏的?也是直接送回临南么?”
他见她这般依恋的姿态,心越发软下来,“大概会在南淳直接解决了她,不过既然你不肯叫我再多背这条罪孽,费些事将她送走也不是难事。”
云枝换个姿势靠到他肩膀另一边,“但愿我不是在给你添乱。”
今次倒差点就叫高嘉含得逞了,云枝心中后怕,“若是你也不曾看破她的招数,我还将人带在身边,恐怕有一日你会被她抢了去,我可气死了。”
他能说出这番话,叫他心中急跳,好歹将人扶起来猛亲一口,“好乖乖,再多说几句好听的。”
“什么好听的?”云枝迷迷糊糊,只是伸手将他整个抱住,“阿兄自然是最钟意我的。”
这倒也没错,他喜滋滋的,总算有守得云开见月明之感。
“高嘉含今日便送走吧,南淳这边事情不多,过几日要再回京一趟,你要不要与我同去?”
云枝叫他颠来倒去的头晕,只听说了要回京这话,自然点头不迭,“我也想阿爷阿娘了,还有妃令的婚事要再斟酌,回去一趟也好。”
“……不过二叔公和郡公都在府上,咱们走了他们如何是好?”
他埋在云枝颈子上猛亲一口,“郡公要进京上书袭爵之事,与咱们同去。”
她将独孤及信扳直了身子,还有事要问他,“阿兄不是说,这袭爵之事不能如他所愿,今次他要进京去,阿兄要如何应对?”
“阿爷做了让步,我阿娘如今是正头娘子,郡公娘子为继室。至于独孤及礼,他就好好做自己的独孤氏二郎君便罢,袭爵是不要想了。”
云枝补充道,“那便是要定独孤及义?”
他冷笑一声,“郡公确实做此打算。”
那独孤及义也是郡公娘子所出,按照如今他睚眦必报的性子,哪里会放过郡公娘子的孩子,必然是要打压到最后一刻,死后都不会叫他们翻身。
“阿兄还有后手?”
云枝渐渐也摸透他的脾性,他真要出手去做之事,无人能左右其心智。
“选个咱们喜欢的人袭爵便好,”他望着云枝的重新冷静下来的眼眸,“我看小辈儿里有几人不错,不过都是旁支,许能遇到你看着顺眼的。”
云枝开起玩笑来,“倒像是要给咱们过继孩子似的。”
他不说,心中却也惦记着,似乎是该要个孩子了。
云枝回京前并未同戚家众人打过招呼,直到独孤及信将人搀着下了马车,才有门口的小厮一跃而起,冲回府内报信儿。
她做了妇人打扮,回家倒有了不同与从前的心态,一时还有些难过。
“倒像是外人似的。”
独孤及信笑她,“师父和师娘听了你这话该难受了,这时候流泪还以为你受了欺负。”
云枝轻擦了擦眼角湿意,“能瞧得出眼泪?”
“这回好了,还是往日的美娇娘。”
她翻他一个白眼,才过了影壁,便见妃令飞奔出来,亲亲热热搂着她的胳膊叫阿姊。
“还是这般风风火火,我阿娘和阿爷可在?”
妃令点头如蒜捣,“在的,今日休沐,姨夫正在前厅会客呢。”
“是谁来了府上,舒温阿兄?”
“是程尚书和程景秀,”妃令小声同她耳语,“姨夫对程景秀的印象似乎很不错,我阿娘和姨母几番考量,还未推拒这事。”
云枝停了一瞬,“你未接到我的回信不成?”
“接到了,可日前姨母和我阿娘去外祖家的路上遇到歹人,恰是程家的队伍前来搭救。程尚书又几番亲自上门求亲,我阿娘哪里好直接拒绝,这才停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遇上歹人?她们二人可有事,怎的也不同我说上一声。”
若是她今次未能回府,全家还要将此事一直瞒着不成,越发将她当外人一般了。
“无事无事,只是受了些惊吓,二人回来滔滔不绝的讲这一段奇遇,生龙活虎的模样。”
云枝这才平复了下心情。
78
程尚书也为未料到, 不过是带着程景秀到戚家小坐,竟然能正好碰上云枝夫妇回门子,自然要到大都督面前好一阵寒暄。
云枝给他使个眼色, 叫他不准多谈妃令的事情。
独孤及信摸摸鼻子, 娘子的话自然是不敢不听的。
女眷们便都向着后院去了。阿娘和姨母迎了出来, 略有些不满的埋怨道, “也不提前来个消息通知下, 这般叫人措手不及的。”
“我回自己的家, 有什么好布置的, 就如往常便罢了,阿娘考虑太多。”
母女几人亲亲热热, 一起去了云枝处小聚。
云枝这边迫不及待, “阿娘和姨母怎得就遇上了歹人, 还有那程家的程景秀, 怎么也同这事扯到了一起?”
阿娘叫她坐下慢慢说来。
“那日发了山洪, 其实也是碰巧遇到坏人,不是什么害人性命的匪徒,只是附近村子里的村民, 还没等到救济便饿的不成了, 将咱们这些过路人围了, 抢了不少钱财和吃食, 总之颇为吓人。”
“发了山洪?”
外祖家是要经过一条山路,这会儿到了雨水泛滥之季, 多年前倒也确实有过一次山洪。
“赈灾的粮食后面可送到了没有,若是一直耽搁, 那地方的人不就要被逼成草寇了?”
“你阿爷也是如此说,倒也没去问罪咱们遇上的村民, 执白后来接手了这事……”
阿娘正说着,才想到无意识又提起了安执白,赶忙住了口。
云枝心中坦坦荡荡,既然他与家人还在相处,自己也没什么好遮掩的,“安执白不是任职吏部么,如何也去管了户部的事?”
“据说是调去帮了些忙,就前个月的事情。”
云枝板着小脸,到底还是介意家中还在同他往来。也不欲再多问旁的,将这人的事情就此揭过。
“那程家又是怎么一回事?”
妃令听到她要过问自己的事情,便往她身边挤了挤,又将脑袋靠在她身上。
姨母拍她一把,“瞧你给阿姊挤得,好宽敞的地方,往旁边去一去。”
“姨母,无事的,从前我们也是这般,”云枝的小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揽着妃令继续方才的话题,“程家这样子,是真心实意要攀这门亲?”
“自你去了南淳,咱们妃令的身份倒是水涨船高,三不五时便有人上门,简直要将学士府的门槛都要踏破了。”
阿娘叫丫头沏了新茶来,又拿了些云枝做姑娘时爱吃的果子,“瞧瞧这,也不知你在南淳能不能吃上。”
云枝进彤门之时路过一爿小铺,独孤及信给她买了好些零嘴儿,她还未进家门便已经吃饱喝足,倒也不馋这些。
只捏了枚杏干递进嘴里,“阿娘别忙了,正问程家的事儿,我心里可急着呢。”
“好好好,”她顺势坐到云枝身边,“像你姨母所说,这会儿都是来攀附的外人,这些人倒是都好打发,原本也不是相熟的之人。只是程家同咱们来往颇为密切,又有上次出手相救的情分在,你阿爷拒绝了一次,我看程尚书并未死心,又来了几次。”
云枝哎了一声,“这又是何必,都是说开的事情,多来几次自己也是没脸。再说程家自己树大根深,哪里用得着攀到咱们家。”
“话是这么说不错,可谁会嫌弃多个人脉。”
云枝呷一口茶水,“咱们坚定些,总之不要同程家有这个来往,那一家的小辈儿都蛇蛇蝎蝎,没个好的。”
阿娘笑一句,“他们倒惹得你如此不喜,何至于的。”
“那河阳县主当日将我绑去了南淳,就是用得程西约的名头,不然我何至于轻信于她。”
阿娘呆愣了下,“此事不是那河阳县主个人所为么,同程西约也有关系?”
“是那程西约将名帖给了河阳县主,还美其名曰要帮我同县主和解,实在是个毒心肝的。”
姨母将拳头砸在桌上,“竟如此恶毒,可知她家中是个什么教养。”
“那程景秀的品行又如何,同他这小妹程西约是一路人不成?”
云枝叹了口气,“是个不会好好说话的,整日挑拣旁人的毛病,直能将人噎过气去。”
不免又叫她想起那日,还是安执白替自己解了围。
这事也不便放在今日说,她掖了掖嘴角,“程尚书今日带着程景秀又上门来,定是还存着那心思,咱们想个法子给他打发了罢。”
妃令来了劲儿,“阿姊有想法?”
“自然不会将你送到那火窟中去。”
云枝等着前面郎君将客人送走,这才去到独孤及信身边,“程尚书可说了旁的事情没有?”
他将人拉到身边坐下来,“不过是闲聊罢了,程尚书也并未多说什么,咱们家嫁女,还能叫外人绑了去不成。”
“只怕咱们说清楚了,人家装作听不懂似的。不过倒也奇怪,程家这般着急硬贴的模样,是朝中又有事情?”
云枝只是无意问了一句,那边独孤及信表面未显露什么,却将她的身子向自己这边搂紧。
“阿兄觉得冷不成,为何靠得这般近?”
他越发将人抱紧在怀中,“程家应当是嗅到了风声,急于攀上咱们家。”
云枝抬头看他,“出了什么事,程家如此紧张想必不是小事吧?”
“是有人起底了京外两处欢场,涉及权钱色交易巨大。”
安执白说到做到,真真将此事又挖了出来。只是不知他依靠到哪方势力去,这次居然颇有条理,从外阜的官员开始查起,一步一步逼近了京城。
情况比他所掌握得还要严重些,此次回来恐怕要多停留些时日了。
云枝赶忙去握他手,“咱们家可会有事?”
独孤及信曾将安执白报到大理寺的案子留了一份下来,前后他仔细看过,同戚家确实并无甚联系。
“咱们这边无事,你且放心,师父不是个会卷进这事情中的人,王舒温几个师弟也都清白。大不了几件牵扯偏远的事情,倒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云枝听了大大舒了一口气。
他的手却越发将人搂紧。
79
独孤及信和云枝都留在戚家中小住, 只郡公一人去了秦国公府。那日郡公着人将独孤及信唤回到府中,叫他看了自己要递上去的折子。
“这是咱们府上要定得人选,同你已经商议好的, 你二弟自己做下得孽也便不再提了。再有既然你也同意这人选, 我看还是要你亲自督办, 莫要在最后的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最好你亲自送到禁中去。有你的面子在, 官家和太皇太后也不会挑拣太多。三弟虽小, 我看好生培养亦不会比你差到哪里去, 便这般决定吧。”
他听了只冷笑一声,如今父子二人坐到一处, 话中竟只有明枪暗箭, 半点没有人情味儿。
“那我这做阿兄的, 便期盼着三弟能强过我去, 可莫要一味依仗着我, 叫我笑话。”
郡公听他反击只觉不痛不痒,“另你阿娘迁坟事宜待我回去便着手去做,族谱也已经将你阿娘的名字添了上去。你若存疑, 待回了临南亲自去看便好。”
独孤及信点了点头, “阿爷还有旁的事情没有, 若是到此结束, 儿子还要赶回戚家去,云枝还在等着我。”
“将娘子惯得什么似的, 哪里有公爹在府上住着,儿子和儿媳回岳丈家的道理, 这也要叫阿爷来指教?”
独孤及信翘起腿来,一边浮去茶叶, 一边轻吹着碗盏,“喔,阿爷忘了,我阿娘去得早,不曾受过阿爷什么指教,也没什么教养。”
郡公这下叫他噎住,半晌回过神儿来,“若云枝不知该如何料理家务事,我看该送到临南来,宗族里的娘子们个个都是大族出身,指点人也是一把好手。”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小户娘子们罢了,在临南府尚且能哄一哄人,放到京城还真以为是个什么人才,”他将茶盏放去桌上,专门往郡公的心窝子里戳,“旧年宫中教习娘子来训导朗越,云枝可是最得娘子赞誉的,满京城谁人不知?”
他又提起朗越,郡公不想再被独孤及信看笑话,这对话也只好偃旗息鼓。
第二日一早,他倒真如郡公所愿,带着折子进了宫去。
官家许久不曾见到大都督,对他的惧怕倒是一如从前,独孤及信几次检查他近来学习成效,都将他问住,卡壳半天不知如何回答。
“臣去南淳之前曾给官家说过得话,官家是否早已经忘记了?”
“大都督勿怪,吾害怕心焦,这才不辨对错,吾用了心的。”
独孤及信却不信他,宫里太皇太后娇惯,几位太傅不敢得罪后宫,想必都是草草教过,如此下去岂不是误国误民。
“臣从前同官家约好,今次官家未能将说好的功课完成,已然失信于臣,臣只好略施小惩。”
他拿起桌上戒尺,叫官家将手心伸出来。
官家见了他本就如耗子见了猫,这下越发害怕,竟被打得失禁,在垫上留下一摊印记。
独孤及信连连皱眉,召来寺人将官家带了下去,“一刻钟后回到此处,臣还有功课要同官家讲习。”
寺人诺诺称是,官家只管偷偷抹起眼泪来,半点不敢在他面前显出委屈。
独孤及信见众人散去,便起身到窗边望远,心里想着这会儿云枝大概已经吃罢了早饭,正同妃令或是阿娘闲谈了吧。
再看面前荷塘新雨,正是雨季宁静之时,自己做学生那会儿最喜这般天气,若是在学堂中便会坐到窗前温书,雨声能令他心思澄澈,不去想世间纷扰。
只是官家的事情叫他有些头痛,不过才走了几个月,竟觉得官家越发难教了。
也不知孩童是不是都如这般难管,日后若是有了孩子,可要严厉管教。
独孤及信正想着事情,思绪飘飞,才不到半刻时间,便有寺人回到殿中。
他回身准备继续同官家讲学,却见是太皇太后进得门来。
“大都督辛苦,才从南淳回来,便特意进宫为官家讲习,吾甚欣慰。”
独孤及信赶忙行礼问好,“不敢说辛苦,这是臣份内之事。”
“哦?”
太皇太后几步来到上座,“大都督的心是好的,只是教学手法是不是该柔和些,官家好歹是一国之君,叫大都督吓成这般模样,可怎生得好?”
独孤及信一早猜到太皇太后要说此事。
“是臣急躁,该向官家和太皇太后致歉,不该如此为难官家。”
“致歉自是不必,吾想着官家习学自有太傅专管,大都督还是放手为好,也落得轻松些。”
独孤及信背手在下,位置上被太皇太后压着一头,只是那气势上却不曾输她半分。
“太皇太后说笑了,先帝将官家交到了臣的手里,臣自然有此责任,督促太傅教习只是其中一面,还有诸多朝中之事和军中之事,官家不可不懂,不能不理。”
太皇太后不喜大都督专管之态,独孤及信手中权势过盛,再将年岁尚轻的官家捏在手中,岂不是要在乾朝呼风唤雨。若是养出个熊心豹子胆的权臣,将官家的权利架空了去,后宫便要跟着遭了殃。
“大都督怕是过了这些年连自己都骗了去,仿佛你独孤氏仁孝至极,为着江山和先帝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这话便叫人听得糊涂了,不亚于当面打了独孤及信的脸,“吾听闻,郡公当年可是为了上位袭爵,不予增兵援助兄长,硬生生将临南府军拖垮,兄长亦战死沙场,他才顺利做了郡公之位。这郡公的位置,恐怕不能如此顺利便传了你这一支去。”
她将原本在官家手中的折子扔到了大都督面前。
太皇太后又道,“京中内外流传官员狎妓之事,大都督应当已经知晓,郡公可是那欢场上的座上之宾……”
她已经能想象到大都督面色惨然,输的一败涂地的模样。
“——那便问罪收押,该是如何便如何,臣无话可说。”
独孤及信却像是早有此准备,简直是在蔑视她这点小儿科的动作,“至于袭爵之事,您便是夺了爵位,于我又有何妨碍?”
80
太皇太后未料到这人竟是个嘴硬的, 自己的亲爹卷进这种事件之中,他竟半分不见动摇。
他是个能沉住气的,太皇太后想要拿捏住他, 绝非想象之中那般简单。
“大都督就不怕郡公府遭此祸事一蹶不振, 连带着大都督自己的名声都要受到牵连。毕竟只是艳闻不过茶余饭后的谈资罢了, 可若是牵扯到国事, 可说不好便要夺爵入狱, 贬为庶民。”
“臣不能徇私舞弊, 给官家做个不好的示范出来, ”他四两拨千斤,半点不为所动, “还请太皇太后秉公执法, 若真是我阿爷之过, 臣不会插手分毫。”
原本以为寻到个足以拿捏大都督的事情, 未想到他真能豁得出去, 连亲爹都能见死不救。
只可惜大都督自己是个滑不丢手的人物,她费了大把时间和精力去查,连一点把柄都寻不到。不过一两件不值一提的小事, 太皇太后甚至懒得拿出来质询。
“大都督当真能眼见郡公府内人手尽数被查, 却仍旧无动于衷?”
独孤及信对郡公府可没有多深厚的感情, 太皇太后未免想得过于浅薄了。
“临南内外被查一顿也好, 近来那欢场大案闹得沸沸扬扬,同已故的前齐王都有不少牵扯, 臣以为不查不足以平民愤。”
太皇太后正欲发作,还是硬咽下了这口气。
“那临南府上下一查, 郡公府恐怕就该易主了,大都督当真舍得?”
他平心静气同太皇太后谈起从前, “太皇太后忘记了,临南自太/祖起便赐给独孤氏,为犒劳独孤氏不辞辛苦开疆拓土,‘郡公府不易主’是当时太/祖承诺。”
独孤及信侃侃而谈,半点未曾顾及太皇太后越来越难看的神色。
“若是太皇太后觉得郡公府从我阿爷手里,转到独孤氏旁支手中便叫易主,臣倒也无话可说。”
“大都督确然是个狠辣的,连自己的阿爷都可见死不救。”
太皇太后见说他不动,便也不再多费口舌。晾他也不能真的不顾父子亲情,便先给他一些颜色瞧瞧,不信他不为所动。
太皇太后匆匆而去,独孤及信又等了一些时候,官家才又诺诺回到殿中。
独孤及信仿佛并未受到影响,伸手翻开面前的书册,只一抬手之间,却见官家瑟缩了下,仿佛是惧怕他又要惩罚。
“大都督,吾是在一刻之内回殿,并未拖延时间。”
独孤及信轻“嗯”了一声。
“官家已不是个孩子了,”他口气依旧不容置疑的生硬,“该有自己的决断,若是一味钻进后宫娘子的温柔天地,如何能成顶天立地的郎君,官家就真甘心做个娘子手中的傀儡不成?”
“吾也不想做大都督手中的傀儡!”
独孤及信眼中一暗,不做声去眯起眼睛,上下将官家打量了一番。
这话大概已经在官家心中盘桓许久,今次竟然脱口而出,他一说完连自己都吓了一跳。
“官家长于妇人之手,只些微动静便吓得失禁,如何脱离吾之管教,将天下收归你手。靠眼泪和嘴硬么?”
官家被吓得越发不敢说话,方才那一瞬间的勇敢,也只过眼云烟,再不敢提起。
“后宫教导温和,不适与官家成长,今后官家同后宫少些走动为宜。”
他说着叫来自己重新选定的寺人,“这位是徐委仪徐寺人,既通诗书也懂些拳脚,今后便随侍官家。”
“——另外,官家身边的护卫要再添上一队,保证官家安危,不容出半点差错。”
太皇太后久居深宫,仿佛忘了这天下是用实力说话,而不是什么轻飘飘的封号。他若被逼的急了,也不是不敢送太皇太后上黄泉路。
独孤及信出宫后便先去了戚府,一路无话,洪四海终究还是忍不住向他问到。
“咱们的实力足以碾压后宫这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为何国公爷还是任太皇太后一再挑衅,实在是未将咱们南淳府军放在眼里,如何能忍得这口气?”
独孤及信却笑他,“依你之见咱们当如何?”
“自然要给太皇太后一些颜色瞧,今日国公爷只将官家身边护卫和侍候之人换了去。叫下官来看,应当将后宫的人手也换了,首要便是太皇太后身边寺人。”
独孤及信下马进府,一边疾走一边抛给他一句,“急些什么,速胜与投降是一体两面,若要赢全盘,稳妥才是上上之策。”
洪四海在后仔细琢磨这话,心道,“郡公这一次,还真要受此一难了。”
这般轻松过了几日,独孤及信也并未回国公府,半点机会不曾留给郡公,几次接到郡公消息都用旁的事情搪塞过去。
云枝不知郡公派了人三番两次到戚家来寻他,只管在娘家住着,那日却被走投无路的郡公传了消息,叫云枝回国公府一趟。
独孤及信在半路收到消息,转头赶紧向着自己府上而去。
独孤及信匆匆进了门去,见云枝和郡公相对而坐,正静静品茗才放下心来。
郡公对云枝自然以礼相待,他如今能倚仗之人只剩这个大儿子,若是再出差错,郡公府所有人都要被他拖累。
“阿爷将云枝接回来做什么?”
他隐隐有些怒气,最是不喜旁人将云枝牵扯进来,唯恐伤她分毫。
云枝连忙站起身来去到他身边,“阿兄——”
她还不知他为何这般生气,只是有些奇怪他今日表现。
“大都督事忙,恐怕连自己姓甚名谁都忘却了。”
方才闲聊吃茶之时,郡公与平常无异,这会儿见了阿兄倒像是要吃人似的,吓得她越发向独孤及信靠去。
他却仿若并不知晓郡公出事,装作一切风平浪静,将云枝虚搂在怀里,“叫洪四海先送你回戚家去,师父和师娘还等着你用晚饭。”
郡公却赶忙制止,“便叫云枝也来听听,大都督所做之事有无道理,是不是真要将咱们阖府逼死才算了事?”
“阿爷还是小心说话为宜。”
独孤及信眼锋扫过,示意郡公小心说话,那气氛便越发冷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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