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巫童话21
那边, 被警方抓捕押送的,正是先前仓惶跳海的蛇头。
蛇头被左右两个警员夹在中间。他低着头,含胸驼背,浑身上下湿淋淋的, 宛如一只蔫了吧唧的落汤鸡。身前并拢的手腕上, 戴着副银光锃亮的手铐。
王宇看着被捕的蛇头,神情逐渐僵硬。
眼见悬挂海上的日影缓缓下坠, 王宇心中陡然生出一股危机感。他急促呼吸着, 屈起指节,将手中的行李箱抓得更紧, 一口牙齿咬得“咯吱”作响:“杀鸡儆猴,真有你们的……”
他不知道, 警方其实比他更心焦。
夕阳的颜色越来越沉。红色的残阳浓郁得醒目,叫人错看成漂浮海上的血河。齐昭海用余光瞟了眼天色,悄然估算起时间。
他们的办案时间还剩多少?
两个多小时, 抑或是三个小时?
然而, 他们等得起, 云苹的健康状况等不起。云苹的嘴唇开始褪色,被紧缚的四肢出现浮肿。犯罪分子没有慈悲心, 云苹在这样恶劣的处境下被生困了那么久,身体情况甚至会比他们想象的更糟。她越早转移去医院治疗,越可能脱离危险。
齐昭海只有速战速决一条路能走。
除此之外,别无选择。
当前,人质和主动权还都掌握在王宇手里,他们必须逼王宇先作出行动。
“得嘞, 蛇头被抓了,偷渡的船只没有了。”齐昭海皮笑肉不笑地施压, 加大了输出力度:“王宇,你以为你跑得掉吗?别做白日梦了。咱们警/察又不是旱鸭子,不是只会在陆地上抓人,只要你犯了罪,甭管跑到天涯海角,我们都能给你抓回来。”
“现在,你还想跳海吗?”宋冥轻声问王宇:“是跳海好,还是被击毙好呢?”
王宇听得脸色青一阵白一阵。
跟变色龙一样精彩。
共事了这么久,简副队哪里听不出两人话里话外是什么用意:“你们是……打算逼王宇跳海?”
“是。目前只有这样,才可能逼他和人质分开。”齐昭海压低声音,以免不慎泄露给王宇听见:“人质的状态你也看得出来,我们没时间僵持了。这件事,必须有个了结。”
简尧忧心忡忡:“万一他情绪激动,把云苹也推下海了,云苹怎么办?”
“你会救她的,对吗?”
在宋冥平静的眼神中,简尧读懂了答案。
他真的能把人救下来吗?会像曾经救妹妹小羽一样,因为晚到一步,只能接受她死去的事实吗?简尧无暇顾虑纠结,他的眼神,在一次次的重复中变得坚定:“我会救她,我得救她……”
趁齐昭海和宋冥吸引注意力之时,简尧一步步往后方退去。
也不知绕去了哪里。
“王宇,你想清楚了没有?”齐昭海隔空喊话:“跳海吧,是被一大帮人围观你全身湿透,狼狈得要死地被押上警车,一路叫人笑话。要是站在原地,就是等着被特警一枪爆头,这个距离必死无疑,但好歹死得还算漂亮。”
王宇两颊的肌肉绷得死紧,后槽牙用力咬合,两腿战抖。
仿佛两种结局,都已经在他身上上演过一次。
怕得他战战兢兢。
齐昭海抬起手腕,随意往手表瞥了一眼:“现在是18点42分,给你三分钟,好好想清楚要怎么选。”
王宇畏惧到极致,眼底却陡然一变,反倒露出凶恶残暴的神色。他没忘记自己手里还捏着一张底牌,于是大力把行李箱拍得左右摇晃,向警方咆哮示威:“你们就不怕我杀了她吗?我逃不掉,她也别想活!”
他狂乱地疯笑着,把行李箱晃得哐哐作响,全然不顾里面还有个活人。
周围的人,全看得心底犯怵。
宋冥却从王宇虚张声势的画皮下,瞧出他渗透进骨缝里的恐惧。她淡淡一笑,将这棋局继续下去:“有用,建议乘胜追击。”
但涉及人质性命安危,这次必须慎之又慎。
于是,甭管王宇如何发疯,齐昭海只气定神闲地抱胸而立:“我为什么要怕?你看你现在这个样子,要怎么杀死她?用你的吉他弦,还是从你背后的背包里,掏出一把小刀?”
王宇听见后,还真要从背包里掏东西。
但他很快发现,如果要拿到背包里的刀,他就必须放开行李箱。
王宇犹豫了。现在这个装有人质的行李箱,可是他艰难得来的保命底牌,他哪里敢放?
左右为难的困境,让王宇不得已停顿下动作。他的一只臂膀已从背包肩带里脱出,背包要掉不掉地挂在半边肩膀上,压得王宇整个身子往右边偏去。而他那只挂着背包的手臂,手掌还按在行李箱的拉杆上。
怪异的姿势,像极了游戏里卡顿的画面。
“拿不到吧?拿不到就对了。”齐昭海继续开嘲讽,激将法一个接着一个使:“放不下那么沉一个包,又放不下那么大个行李箱,哪个都舍不得。我看啊,你连这抓来的人质,都舍不得动手。你呀,白费力气了……”
王宇被激得火气上行,恼羞成怒。
“你以为我拿她没办法了吗?我有的是办法。”为证明自己,他一把抓住行李箱的两角,高举起箱子,向海里狠狠丢去:“去死吧!”
他用力不小,箱子在空中划过一道弧形抛物线,才顺从地心引力往海里坠。
所有人的心都在那一瞬间揪了起来。
云苹不能落水。
这会让她本就岌岌可危的身体状况,雪上加霜。
坠落点附近的警员立刻出动,实施救援。然而,有一个人速度比他们更快。
港口边的阴影里,隐藏着一只小小的皮筏艇。不知何时来到皮筏艇上的简尧,身子外探,向海面上坠落的巨大行李箱伸出了手。
“砰——”
行李箱的塑料外壳,重重砸在皮肉上。随之而来的,是清脆的骨裂声。
且不论行李箱里云苹的重量,单是那由PVC外壳和合金材质拉杆构成的硬箱,再加上重力,已绝对是可怕的重量。简尧只觉得手臂传来一阵巨痛,行李箱的重量压翻了皮筏艇,把他摔进海里。
海浪唰然涌来,没过口鼻。
简尧结结实实地呛了一口咸水,鼻腔里刀割似的,火辣辣的疼。
可即便如此,他还是忍痛,用已经骨折的手臂,将行李箱高高托举出海面。哪怕这样做的代价,是让他口鼻一直位于海面以下,无法呼吸。
一秒钟,两秒钟,三秒钟……
岸上的人终于反应过来,跳到船上,从他手里接过行李箱,继而抓紧把他拉上岸。
肾上腺素浓度回落的刹那,简尧才发觉,他的双手已经疼到完全使不上力气。王宇被捕的嘈杂声和喧嚣的海浪声,一波波灌进耳中,模糊成一片无意义的噪音。噪音中,简尧的目光只为云苹停留。
拉链开口处,露出云苹的半张脸。
简尧端详着她的侧颜,目送她在一众医护人员的包围下,被送上救护车,载往医院。
简尧突然觉得心里轻了许多。
仿佛有某种重担,仅此一事后,被潮水缓缓卸下了。
原来,他不是只会给身边的人带来灾祸,也不是只能眼睁睁目睹惨剧发生。他也有那个能力,能够保护他想保护的人…….
港口岸边,救护车的车灯取代了夕阳。红蓝两色轮换,照耀着夜幕下黑沉的海浪。
看到云苹和简副队这一对伤病号情侣,被先后送往医院,齐昭海不由得长松了一口气。他终于有时间回警局,处理余下的事情了。
首当其冲的,就是提审涉嫌杀害男死者的嫌疑人——
阮文。
阮文已经来自首好久了,他没有半点隐瞒,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
“……那天晚上发生的,就是这个样子。”阮文低头坐在审讯室里,一束孤独的光照在他身上,照得他嘴角的苦笑分外戚然:“我是个没出息的人。那天我很怕,很怕很怕,前面的路根本看不清,只能凭印象乱走。就算这样,也还摔了几次。幸好,没把背上的她给摔着。”
能把林懿咏成功带回家,他已经很庆幸了。
那些淤青与伤疤,阮文独自小心翼翼地藏了许久,如今伤痕正在痊愈,他也要面对属于他的审判了。
“我真的是个胆子很小的人。自从这件事后,每天都惶惶不可终日,更不敢跟林懿咏说。”阮文笑着说:“我不后悔这么做,我早该来自首了。只有,我有一点请求——可不可以不要让我女朋友知道这件事?”
林懿咏还有大好的未来和前程。
没了他,林懿咏还会爱上另外一个人,跟那个人一起度过漫长的余生。
也许他们会互相扶持,也许会结婚生子,白头终老……去完成那些阮文许诺过,却最终来不及做到的事情。只是,那会是另外一个故事,一个没有阮文的故事。
阮文仰头望向头顶的白炽灯,在那明亮的灯光里,想起了林懿咏同样明朗热烈的笑容:“我不希望她知道后,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她值得遇见更好的人,而不是被我这个胆小鬼耽误一辈子。”
齐昭海没作声,而是带他走出了审讯室。
刚走至审讯室门外,阮文就见到林懿咏那张熟悉的脸。
阮文心头一颤,本能地想要缩回审讯室里,却被林懿咏一把拽住。在他惊惶的注视下,林懿咏的视线缓缓下移,落在他垂在身前的两个手腕上。
那里,正戴着一副手铐。
猎巫童话22
阮文下意识想逃, 却被林懿咏的目光摁在了原地。
他想扶一下眼镜以缓解尴尬,却发现这个在曾经无比简单的动作,因为他如今双手被缚,已变得难以做到。阮文好半晌才张开嘴, 声音弱如蚊呐:“……你都知道了?”
林懿咏盯着那银手铐不说话。
晦暗复杂的情绪埋在眸底, 压抑得狠了,便翻起无声的骇浪。
林懿咏久久不愿开口, 宋冥只好替她说道:“方才的整个审讯过程, 我带她就在隔壁看着。因为我觉得,她至少应该拥有知情权。”
齐昭海看了看这对苦命鸳鸯, 背过身去:“给你们三分钟。”
简短地叙叙旧,这时间足够了。
“我终于知道……你的一身伤是怎么来的了。”林懿咏凝视着阮文的双眼, 很轻很缓地开口:“说实话,在知道你有事没告诉我以后,我怪过你。我一直在想, 你有什么秘密不肯告诉我?为什么瞒着我, 不跟我说?直到刚刚, 我才明白。”
明白后,林懿咏内心却更加难过。
因为这一面, 或许是他们相见的最后一面了。
“我恨我的迟钝,恨我一时大意,喝下那杯加了迷药的饮料……恨那个让你需要冒这么大危险来救的我。但,我还是希望你告诉我这些事。这样我们就能一起分担,这么多事,你至少不需要一个人扛。”林懿咏的话音是潮湿的, 带着泪意或者别的水汽:
“我们约定过,什么困难都要一起分担的。阮文, 当初写的保证书,你忘了吗?”
阮文抿着嘴,一言不发。
他的语言能力,好似被手上的镣铐给锁住了。阮文站在恋人炽热的目光下,内心积压的千言万语到了嘴边,却偏生张不开口。
寡言如同哑巴。
“快五年了,你还是这样。一难受起来,那张嘴就死活不肯说话。”林懿咏看着他,苦笑:“那份保证书,其实忘了也不打紧。我只是舍不得。”
她舍不得的,其实不是那张保证书。
而是写保证书的人。
三分钟时间转瞬就见了底,他们在沉默中迎来分离。
“时间到了。”齐昭海略微招手,示意旁边的警员走过来,重新押解起阮文往外面走。
林懿咏的期待落空了。
直到阮文被带走,她都没能等到阮文对她说一句话。
她好不容易才赶到警局,只为再见他一面,却阮文的声音都不曾听到。林懿咏的心间血渐渐凉了,她很慢很慢地仰起头,任凭天花板上的雪色倾压而下,蒙蔽住视线。
像是雪崩。层层叠叠的积雪掩盖下,林懿咏连他们爱情的断壁残垣都看不到。
终局,只有一片惨白。
“我该走了,谢谢你。”林懿咏对宋冥说道。她话音里,透着浓浓的疲惫。
举步要走的那一刻,林懿咏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声音——
“我没忘。那份保证书里的十条保证,我一个字都没忘。”阮文被一左一右两个警员钳制着肩膀,刚背过身,被推着往门外迈出第一步,他突然挣扎着扭过头:“保证书第一条写的是,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阮文不可以骗林懿咏。”
阮文的嗓音从来很小,二十多年来基本只低着头说话。
但这一次,他的声音很大。
很响亮。
整条警局走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本来已经失望转身的林懿咏,猛然回头。她的眼眶骤然湿润了。
然后是第二步。阮文隔着警局一盏盏冷白的灯光望向她,颤抖着嘴唇,背出接下来的内容:“第二条,有矛盾不能憋在心里,要说出来一起解决。”
林懿咏的泪珠悬在眼眶,摇摇欲坠。
阮文被推着走出了第三步。这一步,让他踏出了有灯光笼罩的范畴,身影逐渐融化进阴影里:“第三条,要记得我们感情的纪念日,不可以忘记重要的日子。”
林懿咏紧紧捂住嘴。
泪水摔在地上,碎裂成一地晶莹。
她控制不住地想要往恋人的方向走去,却被赶来的樊甜恬给拦住了。
……
终于,最后一步还是到来了。阮文站在走廊的最尽头,终于再也忍不住回头的冲动。他抬起被手铐束缚的双手,死死扒拉住走廊门的门框,眼含热泪,以嘶哑的嗓音极大声地喊道:
“第十条,阮文永远爱林懿咏!永远!!一辈子!!!”
林懿咏的情绪,在听到这句话的最后一刻,彻底崩盘。她拼命冲上去,想要抱住阮文,却被赶来制止的警员死死拉住。
深色的走廊门彻底关上。
厚实的木门,把光线尽数挡在门外。
林懿咏看着走廊门后,阮文消失不见的身影,蹲在地上号啕大哭。
剧烈的裂痛从左心房扩散至全身,林懿咏周围顿时围满了过来安慰她的人,她却仿佛什么也听不见。她只知道,那个爱她的人不在了。
那十条保证,其实从未被忘却。
他们间的感情,更没有。
只是,这份罪责与痛苦,阮文只希望独自去扛.
之后的案件收尾部分,与宋冥的关系便不大了。
她没怎么介入。
不过宋冥听说,林懿咏托人把她制作的恋爱五周年纪念礼物,送进了关押阮文的看守所。这个做了一夜的礼物,最终还是以有别于预期的方式,送了出去。
虽然还没到开庭审判的时候,但宋冥听说,由于情有可原,以及含有自首情况,阮文大概会被从轻判处。与之相反的,是包括餐吧老板在内的,那些犯下累累罪行的人。他们中有助纣为虐的店员,也有家财万贯的嫖.客,但不管他们有钱与否,都将迎来法律的审判。
除此之外,还有另一件好消息——
云苹因为救治及时,恢复得很成功。没过多久,她就被通知可以出院回家。
出院那天,宋冥特地去看她。
云苹躺在吸满消毒水味的病床上,身子还有些虚弱。她的面色虽依旧有些苍白,被医院的白被单一衬,气色却已比先前好了太多。
这次来医院里,宋冥还见到了简尧。
简尧默默地站在云苹的病房外,隔着玻璃,用目光小心翼翼地描摹着云苹的容颜。他在玻璃前站的时间是如此之长,且期间都没有变换过姿势,要不是还有呼吸,宋冥几乎要疑心他已变成一尊塑像。
整个刑侦队都知道,在云苹住院期间,简副队每天就算再忙,也会抽时间出来,到医院里看她。
但当宋冥问,是否要帮他跟云苹说一声时,他只轻轻摇了摇头。
“你说,她要是知道,她是因为我才被绑架的,她会怨恨我吗?”简尧眼睑微垂,悄无声息地遮掩住眸中氤氲的酸涩。他望着玻璃对面的云苹,却不期然地,在玻璃上看见自己的倒影。
倒影中的那人不修边幅,疲倦不堪,带着深深的眼袋。
状态差到连他自己都认不得。
宋冥看了看这样的简尧,微笑道:“不亲自问问她,你怎么知道?”
简尧落寞苦笑。
他哪里是不问,他是不敢问。
万一云苹大病初愈,根本不想见到他呢?
见简尧这个心病根深蒂固,一时难以消散,宋冥也并不多劝,径直回病房陪云苹聊天解闷去了。
然而,宋冥虽然遵从简副队的意愿,没有向云苹透露此事。云苹却在一次转头时,蓦然发现了玻璃外的简副队:“你来啦?”
云苹笑靥灿烂。
简尧却仿佛避之不及,匆匆转身。
但,他还没走出两步,便被从背后伸过的一双手,拥进了少女温软的怀里。
“太好了,你终于来了。”云苹的衣角沾染着药水的苦涩,*七*七*整*理将他包裹的,却更多是温暖的馨香:“简尧,我从来都不觉得你连累了我。要不是你发现我失踪,过来救我,我根本活不到现在。而且,你这个职业的危险性,我早就知道了,要是怕,我根本不敢爱上你。”
在爱上简尧的时候,她就已经设想过最坏的结局。
云苹不是不怕死。
只是,在这份爱情写下之初,她就已经明了——一份太过坚定的爱情,是死亡也难以撼动的。
所以,不必愧疚。
“我认定你了,别想逃走啊。”云苹唇瓣贴着简尧的耳垂,语调轻快地威胁。咬字时,作乱的气流时不时流窜过简尧的耳廓,试图往他耳内钻,颇不安分。
而简尧的回应,是回身搂住她。
不顾手臂骨折未愈,给了她一个迟来的拥抱.
至此,简尧的心结估计是解得差不多了。
宋冥还是每日照旧,泡在云程市警局的线上档案库里,探究那起曾将她和母亲卷入其中的劫杀案。直到有一天,宋冥发现她的权限突然升级,之前无法查看的相关资料纷纷解禁。
其中一张照片,拍到了在现场外围了一圈的群众。
人群之中,有一个努力挤进前排的身影,是宋冥眼熟到难以忘却的。
那是她的继父。
由此可见,继父从来都知道案件的真实情况,但为什么,每每与宋冥说起母亲之死时,继父总跟她一再强调,说她母亲是死于车祸之中?
继父究竟是为什么,要隐瞒劫杀案的存在?
他明明没理由这么做。
猎巫童话23
直接去质问继父?这是不可能的。
宋冥的手机拿起又放下。
且不说, 宋冥手里尚且没有继父改动记忆的证据,就连继父坚持她母亲是被车撞死的言论,她之前也没有保存下来的意识。继父若想矢口否认,她也全无办法。
这么做, 无异于打草惊蛇。对她的调查没有好处。
宋冥点开短信界面, 手机屏幕上,继父那套非必要不见面的论调, 此时让她看来, 突然觉得有点反感。
她之前以为,继父不愿见她, 只是因为因为母亲的死而极度憎恶她。如今想来,除了恨意之外, 继父此举,未必没有减少接触,以免不小心暴露, 然后被她揭穿真相的心思。不料, 提升权限后看到的这张照片, 却帮宋冥揭破了继父的处心积虑。
不过,这次提升权限是谁帮了她?
宋冥正诧异间, 便见齐昭海发来短信:“学姐,能看到更多归档的资料了吗?”
邀功之意,比司马昭之心还要路人皆知。
宋冥:“你帮我提升的?”
“没费多大力气,”齐昭海说得云淡风轻:“就是今天跟我们岳老局长汇报案件收尾状况时,顺口提了一句。”
齐昭海把过程说得很是轻松,宋冥却没有信。这种重案要案由于事关重大, 通常是独一份的机密。此外,宋冥作为编外特聘来的人员, 是否值得警局信任还是一个问题。无论怎么说,说服局长给她提升权限,都绝不可能是齐昭海说的“随口一提”那样简单。
宋冥想了想,回了句:“谢谢。”
一句再普通不过的道谢而已,对面的齐昭海居然足足好几秒没回消息。对话框顶部,反反复复地显示着“对方正在输入中”。
宋冥不由得失笑。
齐队长怕不是在留言框里打字了又删,删完了再重新输入?
她忽然很遗憾,要是跟齐昭海面对面说话,而非线上联系,此时此刻,齐昭海脸上那欲藏不藏的微表情,一定很精彩。
许是怕他把自己纠结坏,宋冥很快另起了一个新的话题:“当初是谁改动过我记忆的,我大概已经有怀疑对象了。”
顷刻间——
那行“对方正在输入中”消失了。
没过两秒钟,齐昭海立刻拨了电话过来:“怀疑对象是谁?”
“我父亲,或者称他为继父更为恰当,是一个有着几十年从业经验的心理咨询师。他所擅长的工作业务里,就有催眠这一项。”宋冥道:“母亲逝世后,继父被迫将我带在身边养了两年,想来并非出于怜悯。”
而是已有谋划。
齐昭海一顿,就听宋冥继续往下说。
“改变人的记忆是很难的,只有他有这个条件。”宋冥不带一丝感情色彩:“监护人的身份,给了他长期与我相处的时间。那时我年纪还小,唯一能够依靠的人只有他,自然不可能对他设防,他有大量的机会可以催眠我。至于,为什么我对被催眠没有任何印象,其实很简单,只要他成功篡改记忆后,再从我记忆里抹去关于催眠的部分就可以。”
她话语沉冷,分析理性,齐昭海听着却暗暗觉得心揪。
齐昭海留意到,宋冥对继父的称谓已经发生变化,从“父亲”换成了“继父”。可见她对这个养育者,连最后一分尚存的感情,也消失殆尽。
究竟经历过多少次失望,才会对自己唯一的监护人不抱一丝希望?
“现在就只有两个问题。”宋冥将其挨个列举出来:“为什么继父要处心积虑地,对我隐瞒劫杀案?目前已知,继父从我记忆里抹去了你的存在,更改了母亲死亡的真实原因,除了以上两者之外,他还有没有改过其他事情?”
如今,她的记忆已不可尽信。
那些缺失或被删改的部分,只能由宋冥一个个拼凑补全。而继父改动她记忆的证据,也得由她来搜集。
宋冥顿感任务艰巨。
“我很疑惑,继父隐瞒劫杀案的目的是什么?他跟劫杀案的犯罪团伙有关系吗?”然而,宋冥也清楚,后者的概率很低。要是继父跟劫杀案有关系,他早在十多年前就会被警方严加调查,近乎不可能留到今天。
但,倘若不是为了掩盖犯罪事实,继父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多此一举?
他想要隐藏什么?
宋冥正思索着继父的动机,齐昭海却倏忽荡开话题:“你母亲在你的记忆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她……很不喜欢我。”
宋冥低声道,淡淡的落寞藏在声音里,无人发觉:“有时在外人面前,她会稍微扮演一下母亲的角色,但回到家里,对我却很冷漠。她基本不和我说话,什么都不过问,考出再好的成绩,也换不来她的一个目光……我小时候向往母爱,也尝试过各种方式吸引她的注意,后来才明白,有的亲情是强求不来的。”
还未求得,母亲便猝然离世。
齐昭海沉默少顷:“我帮你查了下这起劫杀案,得到了些意料之外的发现。”
宋冥一怔。
“如果可以,我希望你能尽快来一趟局里,我这边有些东西要给你看。”齐昭海在电话里对她说:
“这些东西,或许解释了你继父篡改记忆的原因。”.
宋冥到市局时,齐昭海刚好有事出去了,但他办公室的电脑开着,电脑里循环播放着一段监控视频。
樊甜恬将宋冥带到电脑屏幕前,示意她观看:“齐队临走前吩咐过,如果你来了,就把这个给你看。”
大概齐昭海说的发现,就藏在之中。
那是“四一九”特大连环劫杀案的监控录像之一,记录了劫匪进入银行前后,这一小段时间内的情况。
看日期,正是宋冥母亲遇害的那天。
宋冥眉心突地一跳。
她登时聚拢精神,注视起眼前的这方屏幕。屏幕里放映着,是她完全陌生,却又无比真切的人生片段:
血案发生前,恰是晨光明媚的时分。年幼的小宋冥牵着妈妈的手,走进银行大堂。
银行里的人很多,男女老少的各色鞋子,争先恐后地从光滑的瓷砖地面上踩过。小宋冥似乎有些怕生,只敢揪着母亲的裙摆,亦步亦趋,像个累赘的小尾巴,随时在挑战母亲忍耐的极限。观看监控的宋冥视线稍稍偏转,不忍再看。
宋冥记忆里,因无意间触犯母亲底线,险些被当众抛弃的场面已经太多,不需要在她眼前再上演一次。
她不愿撕裂这伤痂。
底下的淋漓鲜血,太难看。
宋冥以为母亲会爆发,会冷酷地连抠带掰,撕开她捏住自己裙摆的手指,将她独自丢在一群陌生的面孔中扬长而去……然而,预期的一切没有出现。宋冥惊诧的余光中,母亲缓缓蹲下,以能够与小宋冥平视的高度,将她搂进怀里安抚。
每一个动作,都充满了母亲对孩子的关切与爱护。
让宋冥过分陌生的爱护。
宋冥的指尖微微颤抖了,她难以置信地放大画面,企图从母亲脸上找到一丝一毫不耐烦的迹象,目光却不巧撞进那慈爱的眉眼。
银行监控中,母亲瞟向摄像头。
唇边含笑,细语轻声。仿佛正隔着萧瑟漫长的岁月烟尘,凝眸注视着她已然长成的女儿。眉梢眼角,是记忆里从未见过的温柔。
是能将人融化的,宋冥以为永远求不得,却原来早已获得的——
母爱的温柔。
“监控看完了吗?”齐昭海不知道何时出现在门口:“是不是和你印象中的,差距很大?”
直至视野里,出现齐昭海递过来的纸巾时,宋冥才恍然发觉,她已濡湿了眼眶。
“那天你们确实是去取现金交学费,但和你继父改动后的记忆不一样,去银行不是出于你的意愿。你比起来银行,更想离开。”齐昭海说:“从监控录像中可以看出,你对银行里拥挤的人潮非常排斥,一直躲在你母亲身后,几次想拉她走出门去,是你的母亲坚持留下来,等待银行叫号的。”
这次出门,根本不是宋冥的错,她本不应背负这么多年的愧疚感。
这份痛苦,是继父强加到她身上的。
十多年以前,继父利用催眠,将宋冥推落进一场庞大的噩梦。用伪造的记忆限制她,用愧疚后悔困住她,让她时时刻刻被负罪感炙烤折磨,不得解脱。
但这场噩梦,该醒了。
“学姐可能还不知道吧。你母亲不是被你害死的,她是为了救你,自愿牺牲的。”齐昭海低声开口:“当年侦办劫杀案的老警员,在还原现场的时候发现,她身上的致命伤,是为你挡的。”
如果在面对劫匪那把无差别扫射的枪时,母亲没有毅然决然地扑上去,用尸体遮盖住底下的小宋冥——
死去的就不是她,而是宋冥。
她甘愿以命换命。
“你不是没人期待的,更不是没有被爱过的。”
齐昭海垂眸,望向电脑屏幕前的宋冥:“至少,你的母亲在她活着的每分每秒,都努力地爱过你。”
只是这份宋冥渴求已久的母爱,被人从她记忆里,彻彻底底地划去了。
致命殷红1
进入年底, 四处流窜的寒风一天冷比一天,工作的繁重程度也更上一层楼。然而,街上的热闹程度,似乎并不因严寒的程度而削弱。
云程市著名的“年货一条街”上, 心思活络的店家早在店门口搭起架子, 挂上造型喜庆的春联灯笼等年货叫卖。
一串串大红灯笼眉开眼笑。
烈烈光辉好似火烧。
年货的左右夹击中,有家银行显得格格不入。银行生意倒是不错, 里有男有女, 皆是来办理业务的客户,把等待区的椅子坐得满满当当。一切, 都在有条不紊的进行,但——
变故的降临, 只在一瞬间。
起初,当那几个戴着怪异面具的人,出现在银行门口时, 人们并没有引起警惕。
直到枪声响起。
血花在银行安保的左胸灿开。子弹穿透皮肉, 直抵心脏, 心肌爆裂开来,肉碎混杂在鲜血里, 泼了旁边的客户经理一脸。
戴青铜鬼面的男子把尸体踹到一边,高高举起枪支,朝对面连开三枪:“抢劫!”
砰!砰!砰!
只三下,倾泻的子弹就把大堂墙上挂着的银行标识,给打成了筛子。
刺耳的枪鸣声过后,吓蒙了的人群才如同被猛然惊醒一般, 爆发出撕心裂肺的惊叫。有人冲向后门试图脱逃,有人慌里慌张地寻找掩体……
然而现在才想着逃跑, 太迟了。
最先冲向后门的银行职员绝望地发现,后门已被一根长长的铁链锁住。
站在那扇推不开的后门,她听见背后越来越接近的脚步声,却迟迟不敢回头。可哪怕不回头,职员都能够想象到劫匪正逐渐逼近的脚步。
枪口离她的后心还有多远?
两米,一米,还是根本连一米都不到?
骇人的想象逼疯了她。
极度惊惧之下,她十个手指死死抠住左右门板,妄图从两扇门板的缝隙里,扒出一条生路。
但只是徒然。
昨天新做的美甲断裂在门上,而职员的生命终结得比甲片更快。
在望见生路之前,她先看见了殷红的血。大量的血液,像水管破裂一样“滋啦”喷溅在铁门上,职员花了片刻时间,才最终意识到,那是她自己的血——她的脖颈上,竟已多出一道细而长的血口子。
惊怖的神情霎那间被冻结,凝固在职员年轻的脸庞上。她捂着破口的脖子,痉挛着倒了下去。
劫匪杀她,甚至没有用枪。
滴血的凶刀利刃朝下,银行职员温热的血液,沿着刃尖滴落在地,星星点点在大理石纹瓷砖上绽开。然而,新的血珠还未及滚落,却被一只手拿纸巾拭去了
擦刀的人,大概是那个持枪绑匪的手下,戴着的青铜鬼面有一双狭长的狐眼。这群绑匪数目不少,像他这样的有好几个,每个人各司其职。
而他,负责解决一些麻烦的人。
以儆效尤。
“都别动,全都给我蹲下来,好好配合。自己拿胶带,把你们的嘴给老子粘严实以后,把手放在头上,一个音也别叫老子听见。”举枪的那个绑匪,用脚趾点了点尸体的方向,趾高气昂地扬起下巴:“否则,这个女人,就是你们的榜样。”
浓烈到能把人熏晕的血腥气中,他们除了照做,别无选择。
尤文雯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头低得很低,两眼只敢往地砖上盯。但即便如此,大量劫匪搜刮财富、打杀人质的声音,还是止不住地往尤文雯耳朵里涌,让她本就因为长时间蹲着而酸软的双腿,在恐惧中不住打颤。
尤文雯一遍遍在心里警告自己——
别去听,别去想,别去看。
但,她真的好渴啊。
被胶带沾着的嘴皮已经干皱皲裂,嗓子眼里宛如有火灼烧,连体内循环的血液,都要被烧到干涸。自闭视听,将注意力集中在自身,更增加了尤文雯对口渴的感知。
水!水!水!
她身体里运作的每一个细胞,都高扯着嗓子发出渴求。
要是放在平时,口渴根本算不上问题,只要起来到自助饮水机前面倒一杯水,就能立刻解渴。
可是,置身在这样的危机之中,若能保住一条性命,已全然可以称得上一句万幸,尤文雯怎么敢有那么大的胆子和闲心,起来去倒水。
“口渴了吗?”耳边天籁响起。
这时出现在视野里的一瓶水,恍如天降救星。
尤文雯看着那瓶清澈无比的矿泉水,舌面隐忍地摩擦过上颚。只是看见那瓶水,她就已经能想象到,将它完全饮下,将会是怎样的舒爽畅快。
矿泉水的诱惑很大,尤文雯却不敢接。
这种时候,谁居然敢跟她说话?
尤文雯壮着胆子,微微抬头,双眸先瞧见地上散落的玫瑰花瓣。
这玫瑰鲜红瑰丽,娇艳欲滴,在危机里肆意盛放,美得全然不顾人死活。她记得,这些玫瑰原本是一个男人拿的捧花,像是要用来告白求婚的。
而现在,这些花只在鞋底之下。
劫匪皮鞋下碾踩着玫瑰,狐眼窄长的青铜面具上,血迹蜿蜒,看起来残忍而冶艳。然而,他将矿泉水递给尤文雯的动作彬彬有礼,竟然称得上一句斯文优雅:“小姐,需要喝杯水,润润喉咙吗?”
鲜血顺着面具纹路,缓缓淌落在地。
滋润了卷曲的玫瑰花瓣。
青铜面具下,男人的双眼透过狐眼的缝隙望来,一瞬不错地定定看着她。
尤文雯不敢拒绝,她颤抖着手取过矿泉水,将其一饮而尽。放下水瓶的刹那,她看见了外面大排大排挂着的灯笼。灯笼的光线透过银行落地玻璃,斜照进来,落在地砖上再往上反射,映得室内艳红一片。
灼眼,又炽热。
像男人脸上的血光,又像地上灿开的猩红玫瑰.
年关已经挨得很近了,近来又无大案,还算清闲,于是刑侦队人人抱着一台手机,每天蹲点抢回家的高铁票,抢得不亦乐乎。
春运嘛,高峰期。
再不抢票,就回不去家乡。
工作群里,时不时多出好几条喊人助力抢高铁票的消息,也不知是发错群了,还是真的无计可施。对于这种消息的出现,齐队长总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大家都想回家过个团圆年,除了他。
齐昭海今年依旧留守云程市。
这一决定,倒不是出于什么人民公仆责任心。诸如想留下来,继续为云程市百姓保驾护航之类的理由,说了也没人会信。只是,他跟家里闹得实在太僵了,与其回去受罪,倒不如一个人过年来得自在清闲。
可别人都捧着手机,齐昭海不捧,好像显得有点不合群。
他手机拿着拿着,不知不觉就点进了宋冥的聊天框。框里最后一次会话信息,还是之前双尸案收尾前的。
齐昭海翻着消息记录,不由得思绪万千——
下次再见到宋冥,会不会要等到年后了?宋冥这种不喜欢交际礼节的人,是不是会连“过年好”也不给他发?别人过年都回家团圆,但以宋冥的家庭情况,她是不是只能孤身一人过年?
“你们两个,怎么那么久没联系?”
简尧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给齐昭海吓得一哆嗦,险些摔了手机。
还好没叫别人看见,否则,他齐昭海雷厉风行的队长形象,能在这短短的一秒之内,毁于一旦。齐昭海一边缓神,一边借助抚心口的动作,偷偷把显示聊天界面的手机,往袖口里藏。
“藏什么?我刚才来的时候,不小心都看到了。”
简尧副队自己的爱情修炼得功德圆满,便见不得别人在爱里纠结浮沉,他当下一得了空,就开始催齐昭海约宋冥吃饭:“你之前不还信誓旦旦地跟我说,要追宋冥吗?你的勇气跑哪儿去了?要追,就要主动点。”
要是两个人都不主动,这情感之路,能给活活卡死。
再深的感情也推不动进展。
齐昭海听后,深感在理。但他那是不想约吗?他那是不敢约啊。
自己做了大半天心理建设后,齐昭海终于颤抖着手指,战战兢兢地发送出一条邀约信息。一发完,他立马后悔得想撤回。
但宋冥的回复速度,比他撤回得快。
“好的。”宋冥说。
下一刻,齐昭海猛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他反反复复、仔仔细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才敢确认,宋冥的的确确是答应了他的邀约。
那一瞬间,齐昭海心头的狂喜难以自抑。
宋冥居然答应了!她居然答应了!
齐昭海狂跳的心脏还没恢复平静,就见宋冥随后又发来一条消息:“去哪里吃?我不忌口,无喜恶,所以你定合适。”
宋冥恐怕想不到。
就因为她这两句话,齐昭海熬夜翻了一晚上的美食推荐。
第二天,熬红了眼睛的他,终于在令人眼花缭乱的众多饭店餐馆中,定下了一间离宋冥家近,口碑也不错的早茶店。
而齐昭海挑选时的犯难辛苦,终结在宋冥多夹起一个虾饺的那刻。
他立刻觉得值了。
之前宋冥不是只吃眼前食,就是每道菜只夹一筷子,餐桌上的斯文背后,是对进食一事的了无兴趣。眼底埋的疏淡冷意,明显到会让人联想起蛇、蜥蜴、鳄鱼等冷血动物,眼珠子里仿佛蒙了层持续不断的阴雨,了无波澜。
而现在,她终于有点偏好,有点活人气了。
不容易啊。
齐昭海不自禁地弯起嘴角。
“笑什么?”宋冥当即停了筷子,抬眸问他。
“我高兴。”齐昭海脸上的笑意藏都藏不住:“高兴某人不再把自己关在玻璃罩子里,总算懂得体验生活喽。要不然我以前,总觉得你是个假人。用仿生材料制造出来,冷冰冰的,泡在淡蓝色营养液器皿里的那种,不管看什么,都像是隔着层玻璃罩子在旁观。”
宋冥想象了一下,她整个人浸泡在营养液里的画面,忍不住浑身起了层鸡皮疙瘩。
呃,当说不说。
很像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大体老师。
致命殷红2
从有食欲到没食欲, 只在一瞬之间。
一想起尸体,宋冥顿时没了吃饭的欲望,嘴里的虾饺顷刻间变得索然无味。
她默默搁下筷子,放慢咀嚼速度, 最后才艰难地把剩下的食物咽了下去:“……学弟, 不会说话可以不说的。”实在是,太败食欲了。
不曾想, 齐昭海突然像卡帧一样愣住:
“你刚刚叫我什么?”
他的反应大得超乎预料, 宋冥简直疑心自己说错了话。宋冥眉心微蹙,谨慎开口:“我叫你‘学弟’。”
难道齐昭海叫了她这么久学姐, 还不允许她回敬一句?
啧,心眼这么小的吗?
齐昭海喉结滚动两下, 握着筷子的手指不知不觉间渐渐用力。他低头,以一种极小声的音量,自言自语:“她居然叫我学弟……”
宋冥和他中间隔了张餐桌, 听不清他在念叨什么:“怎么了?”
她只一观察, 心就放了下来。
从齐昭海这微表情看, 不是惊吓,倒像是惊喜。哪怕口角肌不断被调动着往下压, 也没能镇压住他嘴角上扬的弧度。
宋冥眉梢微扬。
这状况,分明是高兴坏了。
齐昭海故作矜持地举杯抿一口茶,又清了清嗓子:“咳咳,没什么,就是一时间对这个称呼,有些小小的意外。”
要知道, 宋冥在失去对他的记忆,不告而别之前, 也是这么叫他的。
怎料,宋冥听了他那两句故作高深的咳嗽声,沉吟片刻,面露忧虑,然后一本正经地启唇开劝:“咳嗽如果频繁,还是尽早治疗的好。如果是嗓子不好,平时就要多加注意,偶尔可以吃颗润喉片缓解症状。你还年轻,以后多的是需要用嗓子的地方。”
茶水还没咽下去的齐昭海:“噗咳咳咳咳咳……”
他这次是真咳,真的。
好端端一口茶水,光呛进气管里去了。
宋冥这么聪明,怎么可能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她一定是故意的这么说的,一定是。
这个学姐,坏得很。
已对桌上美食兴致索然,宋冥也不勉强自己继续。她扯了张面巾纸,轻轻拭去嘴角残留的油渍:“这段时间我忍不住在想,为什么养父要这么针对我?既然母亲不是我害死的,那他对母亲的爱意再深,也不构成他对我产生恨意的条件。”
养父为什么如此对她恨之入骨?
宋冥想不出缘由。
难不成,养父与“四一九”特大连环劫杀案,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联系?
后面这句猜想,宋冥并未说出口。然而,齐昭海不会微表情,却仿佛能读懂她心里所想,让宋冥不由得好奇,自己曾经是与齐昭海熟络到何种程度?
“你的这个想法我也想过,所以我去找了当年经办此案的刑警。当年,警方确实调查过你的养父,不过他的嫌疑被很快排除了,他没有作案动机。”齐昭海不愧是专业的,调查起这些事情很快:“因为警方查到,你养父在你母亲死亡的两天前,刚软磨硬泡地让你母亲答应他,要为他生一个跟他们两人都有血缘关系的孩子。”
养父把延续血脉看得极重。但宋冥母亲的死亡,让这一切转瞬化为泡影。
宋冥扯了下单边唇角。
她似乎觉得这有点好笑,于是直接嗤笑出声,讥刺的笑意冷得入骨:“所以,养父恨我,不仅仅是因为他有多爱我母亲,更是我的存在,让他失去了和我母亲繁衍后代的机会?”
“不止,他可能还嫉妒你。”齐昭海补充:“替他未能出世的孩子感到嫉妒。”
他嫉妒得扭曲,嫉妒得发狂。
嫉妒另一个男人的女儿,能够独占妻子的母爱,他的孩子却连出世的机会都没有。
宋冥:“……”
无法理解并且觉得离谱。
养父对传宗接代的执念,究竟是深到了何种地步,才会让妒火烧掉理智,不惜耗费诸多时间心力,在宋冥记忆里毁掉那份,无法降临到他孩子身上的母爱。
宋冥抿了抿唇,竟不知该怎样评价这一行为。
千言万语送到嘴边,最终化作一句幽幽的陈述:“看得出来,养父真的很想让我痛苦。”
而养父也成功了。
哪怕这份痛苦,宋冥并没有承受的理由。
见有阴霾再度笼上宋冥眉宇,齐昭海暗自懊悔,不等他想出排遣情绪的法子补救,警务通手机上就有电话打了进来。
齐昭海只接起来听了几句,神情便沉了下来。
他挂断电话,眉头紧锁。
“劫杀案又出现了。”齐昭海看向宋冥。
他的声调压得很低,目光复杂:“和当年的‘四一九’连环劫杀案……很像。”
宋冥的心登时一颤。
心脏重重砸在胸腔里,砸得心口闷闷的作痛。
宋冥的呼吸变得困难了,周围的空气仿佛被压缩,一瞬间变得黏腻凝滞:“有多像?”
“首先,两起劫杀案都是多人团伙作案,绑匪数量在五到七个之间,犯罪团伙内分工明确。其次是作案顺序,刚才这起案件,和当年的‘四一九’连环劫杀案,完全一样。”说到这里,齐昭海停顿了一下。他知道,自己后续要说的部分,对宋冥这个劫杀案亲历者来说,会有多么残忍。
但宋冥告诉他:“说下去。”
宋冥话音里透着寒气,却异常决绝。
最终,齐昭海遵从了她的意愿:“两起案件里,劫匪进门后,都是先杀死安保人员,再从银行的人挑个没那么听话的下手,来威胁银行里的人质。将银行洗劫一空后,他们又会把银行里的人全部灭口。”
灭口后还会一遍遍补刀,以确保死透。导致诸多尸体被警方发现时,尸身已如筛子一般,上上下下全是透光的窟窿。
残暴程度,令人发指。
宋冥遇上“四一九”劫杀案那时,之所以能活下来,全靠那次警方来得快,劫匪来不及细细检查尸体。但即便如此,宋冥母亲的尸体上,依旧有两处补刀痕迹。
两次补刀,小宋冥俱在尸身之下。
宋冥微微闭了闭眼。齐昭海透过她蜷缩泛红的指节,看见了隐忍的悲愤。
对宋冥而言,齐昭海口中的作案过程,不仅是简单的描述。
而是那场灾难的重演。
说来也怪,哪怕已然被改去记忆,当初的惊恐,却极真切地留存在脑海里。宋冥人坐在茶楼中,却恍如置身案发现场。
恐惧,混乱,死亡。温热的鲜血喷在脸上,耳中被哀哭与惊叫填满。在场的惨呼乱糟糟的,分不清发出者是谁,撕心裂肺的声浪却一波接着一波掀起,轻易盖过了现实里茶楼播放的乐声……而噪音过后,是比这更恐怖的死寂。
压迫到极致的死寂,直击心脏。
宋冥猛然回神。
她胸口发闷,喘息急促,下意识伸手扶住桌角。
直到邻座客人推开窗户,无意间放进一阵寒风时,宋冥方觉,后脊渗出的冷汗,已将贴身衣服浸得湿透。经风一吹,冷得无可复加。
她打了个寒战。
齐昭海立马把窗关了。
“太像了。”宋冥也忍不住感慨:“整个过程,和十一年前的‘四一九’特大连环劫杀案,几乎一模一样。”
“还有一点也是一样的——劫匪使的那把枪。”
齐昭海怕她冻着,往她杯里添了热茶暖身:“弹道测试还在做,但目前估计这起案件里的枪,跟‘四一九’连环劫杀案里使用的,可能是同一把枪。两起案件里的枪都使用了□□,所以声音不会很大。唯一的区别在于,这只是当年使用的枪支中的,其中一把。”*七*七*整*理
想清楚其中关窍后,宋冥瞳孔骤地缩紧:“他们怎么敢……”
宋冥话说一半,戛然停止。
这些劫匪怎么不敢?他们有什么不敢?!
全然相同的作案工具,基本一致的作案方式。究竟是劫匪团伙嚣张放肆到了极致,在销声匿迹十一年之后,大摇大摆重回云程市?还是其他团伙借此之名,在故意模仿作案?
眼前茶烟缭绕,可宋冥无心呷茶。
宋冥将面前的茶杯稍稍推开一些:“当年‘四一九’案的细节,警方有对外透露过吗?”
“没有,我敢保证。”齐昭海说。
那么,“四一九”劫杀案的具体情况,就只有在逃的劫匪知道了。
这起洗劫银行的血案下,两起案件之间隐藏的关联犹如蛛丝,在宋冥眼前缓缓浮现。哪怕不是曾经的劫匪亲身下场,案件详情的泄露与枪.支流出的源头,所指向的,必然是“四一九”案劫匪的藏身之地。
齐昭海已经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动身前往现场。
他一仰头,饮尽杯中残茶。
“本来,这起劫杀案是归其他分局管的。他们一开始,只当这是普通的抢劫案。”齐昭海说道:“直到第二起抢劫案出现,两起案件并案调查了,案件严重程度大大升级,才把案子转送来我们市局这里”
宋冥决意抓住这条线索:
“无论如何,我想参与这起劫杀案的侦破。”
齐昭海早猜到她会这么说:“好啊。那就跟我出发,去现场吧。”
致命殷红3
年货街已经卖不了年货了。
打从银行周围拉起警戒线的那一刻, 这里的年货便彻底断了生意。
附近店面的店主迅速收拾货品,拉下卷帘门,关店走人。曾一度挂满春联装饰的街上,现如今只剩几个被落在路面上的小灯笼, 正萎顿地耷拉着流苏, 球一样叫人踢来踢去,在尘土与污水里, 滚了满身的泥。
来往的警员步履匆匆。
没人能腾出时间, 将它们拾起。
案件交接得很顺利,齐昭海没过多久, 就带着自己的人马进了银行里。
银行给宋冥的第一印象是——
红。
鲜血猩红,玫瑰嫣红。
把这一色调, 几乎泼满整个大堂。
尸体已经被法医带回去,进行第二次尸检了,空落落的现场只剩些玫瑰零乱地散落着, 浸染在人血泊里。鲜血不但没有将脆弱柔嫩的花瓣泡烂, 反而使其色泽从鲜丽中, 又晕出一层不可多得的冶艳来。
是妖媚的,勾人魂魄的。
却偏偏又伴随着杀戮与暴行, 危险得令人汗毛倒竖。
“两起劫杀案的现场,都有玫瑰。”齐昭海见宋冥的目光没离开过花瓣,于是补充交代了相关信息:“在第一起劫杀案里,出现玫瑰是偶然。那天刚好有个受害者买了玫瑰花束,准备从银行出来之后就去求婚,不料遇到了这帮犯罪团伙, 把命跟玫瑰一起留在了银行里。但是分局的人调查过,本来银行里没有玫瑰。”
这里的玫瑰花, 是劫匪自己带来的,
由此可见,案发现场的玫瑰,已从偶然情况,变成了一种固定行为。
不管是往血里扔玫瑰,还是戴仿青铜面具,这两个特殊行为,都不同于“四一九”连环大劫案,是本次银行劫案里新出现,且特有的。
可以从这里下手。
独一无二的标记行为,往往反映出犯罪分子在情感或心理上的需要。
“如果说,放玫瑰只是因为恰好符合喜好,还可以理解,那既然要杀死所有人,何必戴面具这么麻烦?”宋冥提出疑问:“况且,他们既然已经掌控了银行,为什么不销毁他们进银行时的监控视频,而故意留下进门时的影像?”
被留下的银行监控里,歹徒故意站在摄像头下面,将玫瑰花瓣一丝一丝地扯碎了。
碾在鞋底,踩进血污。
然后面对镜头扬起下巴,露出一个挑衅的邪笑。
“呃,我猜,他们之所以这样做,可能是因为……觉得很帅?”樊甜恬迟疑着,给出了一个连她自己都认为,会被一秒否定的想法。
没曾想,宋冥居然微微颔首。
认同了她的说法。
“在镜头前故意耍帅,借监控视频挑衅警方。”宋冥平静地陈述着:“存在这个行为,说明这群劫匪可能比较年轻,平均应该在二十多岁左右,最小的也可能只有十几岁。他们表现欲强,对自己的作案手法自信满满。而且,这并不是过分自信。”
因为这样的信心,并非毫无来源。
这群人膨胀的信心,源于他们对自身反侦查能力的肯定。
“除此之外,案件中还有出现其他的变化吗?”宋冥拈起一片玫瑰花瓣,眼眸感到威胁地眯起,末梢上挑的桃花眼里,瞳仁深邃如墨:
“我觉得,他们的作案手法在不断升级。”
这意味着危险。
闻言,齐昭海呼吸一窒,却不得不承认:“他们这次作案确实有变化,而且是手法上的改善。本来,他们是入门后杀死安保的,现在在入门前就已经完成射杀。然后,在进门的不久后,他们开枪破坏了监控摄像头……”
这伙犯罪分子成长的速度,比他们想象的要迅猛可怕。
他们在学习,在改进。
从最开始的每一次犯案,都比此前的更加谨慎、精巧,给警方留下的证据也更加稀少。
齐昭海深吸一口气。这群劫匪年轻又狡猾,本来便已有“四一九”劫案的作案手法作为基础,如果就这么任由他们继续成长下去,一切将会变得非常棘手。
新案旧案冥冥之中纠缠不清,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压力。
齐昭海刚把压在心口的那股气叹出去,就见简尧走进现场。简副队抓紧时间,向他汇报情况道:“石延把附近的监控都调来了,樊甜恬正跟人走访银行周边的店家和住户,希望能从他们那里问到点线索。我去了解过,分局那边还有些第一次银行抢劫的相关线索,还在走移交流程,我刚才又去催了一遍……”
“辛苦你了。”齐昭海道:“监控先给我看看吧。”
简尧拿来一台笔记本电脑。
现场没有放东西的地方,怕破坏线索,齐昭海直接把电脑拿在手上,播放监控。
监控录下的东西相当繁杂。齐昭海两眼盯着监控视频的画面,眉头却渐渐皱起,终于在一次又一次的倍速快进中,失去了耐心:“就没一个摄像头拍到,这些歹徒是乘坐什么交通工具来的?”
这么多的人数,这么怪的打扮,来的时候总该乘辆车吧?
怎么完全没拍到?
“视频里没有的话,应该就没有了。”简副队无奈摇头:“我们能调取的全部监控,都已经在这里了。”
齐昭海的眉头锁得更紧:“依我看,劫匪未必没乘车来,只是我们不知道是哪辆车。”
不知道车辆,就算拍到了也没用。
他们压根发现不了。
“这群人作案前,应该有来踩点过,否则不可能对这里这么熟悉。”齐昭海结合现场的状况推断:“他们早在进银行前,已很明确监控的位置,更知道银行安保在什么地方。所以,这伙人才能准确地,把安保人员一枪毙命。”
要知道,银行的安保人员通常不止一人,虽然有固定的站岗位置,但是在上班期间还是有一定自由程度,可以小范围地在周围走来走去。
能够在进门前射杀他们,说明对这些人员在这一时间段会去哪儿,已非常熟悉。
齐昭海:“这两个安保的资料有吗?”
“有。两名安保一新一老,新的安保人员刚入职,比较本分,上班时间不敢擅离职守。老的那个已经是混退休的年纪了,每天都会坐到边上,去找当值的熟人唠嗑。”简尧这里的信息不少。
这些情况,基本是跟两个安保共事过的人提供的,只有他们才对这些最清楚。
那些劫匪是从何得知?
宋冥抿了下薄唇:“大概换着来的理由,来踩点过不止一次?或者,不止一个人来踩点过?”
宋冥的话语,瞬间给了齐昭海灵感:“我知道该怎么办了。简尧,快,把银行提前几周……不,两个月内的监控,都一起拷过来。”
即便来作案时戴着面具,认不清人。
但在来踩点的时候,他们总不可能还带着面具,那样太容易引人注意了。
办法是个好办法,只是对于所调监控的时间问题,简副队似乎有些为难:“两个月可能有些难办。我了解过,这个银行里,没有保留这么久的监控录像。”
齐昭海想想也是:“那就调尽量早的,越早越好。”.
拷视频这份光荣的任务,再一次落到了石延肩上。
石延刚在冷风里低头打了个喷嚏,就被告知来了新工作,不得已结束短暂而宝贵的中场休息时间,勤勤恳恳地回去调监控。
忙活好一阵子后,石延终于把监控送到队长这里:“调来了,银行里的全部监控全在这里。”
怎料,齐昭海瞥都没瞥一眼:
“拿去给技侦。”
“啊?老大,拷了这么久的视频,你不先看两眼啊?”石延丧着一张脸发出抗议,见不得自己的劳动成果,被这样冷漠对待。
“你倒是说说,现在要怎么看?”齐昭海停下对现场的搜索,笑他道:“劫匪来过监控室,却没有删视频,八成是把他们来踩点的监控视频都做过手脚了,不怕人查。现在看监控,不管怎么看,做的都是无用功。”
还不如拿去给技侦。
等技侦发现被替换剪辑的部分,再看不迟。
齐昭海说着,走过血迹斑斑的银行大堂,转进柜台后面,往银行更内部的地方探索。储物区、培训室、会议室等都在这里,不同分区被墙体隔成一个个小房间,分别位于走廊两侧。
他推开眼前的门,一扇接着一扇——
空的,空的,空的。
房间里面空荡荡,乱糟糟。应当是劫匪进来搜刮过财物,留下了明显的翻找东西的痕迹。
然而,站在最后一道门前时,齐昭海听见了轻微的呼吸声。
里面有人!
他心中的发条登时旋紧了。
齐昭海悄然拿起了枪。他后退半步,一下子踹开了门。
女人恐惧的惊叫应声响起。
扎入耳膜。
齐昭海借着窗口透进的昏暗光色,定睛一看,只见房间角落里,缩着一个瑟瑟发抖的女人。
“求求你们,别杀我,别杀我……”
她跪在地上哀求。
离得近了,齐昭海这才看见,女子被束缚着双手,脖颈上还戴着一条项圈。项圈与铁链相连,而铁链的另一头则被锁在窗框上,将她的活动范围,严密地局限在房间里。
毫无尊严与自由可言。
她竟是像拴宠物一样,被人拴在这里的。
致命殷红4
这种狗链一样的构造, 让齐昭海顿时产生强烈的不适感。
这种侮辱人的做法,使得他对这帮劫匪的厌恶,转瞬间达到了顶点。齐昭海掏出警官证,自证身份:“我们不是来杀你的, 是来救你的。”
看清证件上的警徽之后, 女子捂着嘴,发出压抑的啜泣:
“救我, 救救我……”
她手指难受地抓着脖子上的颈环, 显然被那颈环桎梏住了呼吸。
齐昭海马上叫人过来,剪开了颈环项圈, 将她从这堆侮辱人格的破铜烂铁里解救出来。
冬日气温很低,女子原本的衣服又已经破烂脏污, 一张脸早已冻得没了血色,精神状况非常不乐观。樊甜恬刚要把外套脱下来给她,却发现宋冥已经脱下她那件浅蓝色大衣, 叫樊甜恬拿去给她披上。
“没事了, 那些劫匪已经走了, 他们不会再回来了。”樊甜恬不断安慰她:
“你安全了。”
最后这句话,宛如具有某种魔力。
女子颤抖不止的身体终于放松。她裹紧身上的大衣, 放声大哭,任由眼泪夺眶而出,似乎要把这段时间的苦楚,全都化作泪水宣泄出来。
按理说,她应当在警方到场的第一时间就被救出。
而不用等到现在。
齐昭海语气隐隐透出怒意:“分局的人都是吃白饭的?这么大个人被关在这儿这么久,居然都没人发现。”只怕是连现场都没有检查完, 就匆匆把两起案件并案调查,移交市局了。
“队长, 现在破案才是关键。”简尧提醒:“再说了,这种程度的案子,也不在分局能够负责的范畴内。”
齐队长听完,没再发话。
樊甜恬安抚完女子,又返回来检查现场:“那个颈环的卡扣在外面,是需要其他人从外扣上的,而她的双手又被绑着,基本可以排除是她自己把自己锁上的可能性。她应该真的是个受害者。但是……”
樊甜恬欲言又止。
她反常的举动,让齐昭海意识到,里头必有疑点:“但是什么?说下去。”
“……我们比对这次银行里的人数和姓名时,却发现案发的时候,我们刚刚救下来的那个人,不在银行里。”樊甜恬忍不住强调:“她是多出来的。”
她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对于这次异常的出现,女子给出了回应。
“对,我不是一开始就在这间银行的,我之前没来过这里,我去的是另一间银行。”女子拿着樊甜恬倒给她的热水,哭得抽抽搭搭:“我是被他们带来的。”
那帮歹徒目前犯下的劫杀案,也就两起。
不是这一起,就是上一起。
“你去的是这间银行吗?”齐昭海把前一起劫杀案的银行照片,拿给她看。
女子小鸡啄米似的点头。
樊甜恬对了下受害者信息:“第一次劫杀案的受害者里面,的确失踪了一个。失踪者叫尤文雯,女性,今年24岁,失踪时身穿白色上衣和粉紫色包臀裙。”
在说到“尤文雯”这个名字时,女子忽然抬了下头。
像是种下意识的反应。
众人的目光,顷刻间向女子这里聚集。细看之下,才发现,她原本的衣裙虽然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却和失踪者的穿衣打扮很是接近。
女子的声音细如蚊呐:“我就是尤文雯。”
今天距离上一次银行劫案,已经过去六天。
尤文雯被关了整整六天。
说话间,她几乎崩溃,眼中又有清泪淌下:“那次银行被抢劫后,他们杀死了其他人。我很幸运,没有被杀,却也被他们带走了。有好几次,我以为自己差一点就会死掉……”
所幸,她挺过来了.
在一场近乎全员覆没的案件里,活下来,意味着成为众矢之的那一个。在尤文雯被送去医院之后,宋冥听见很多嘈杂的声音。
有些小警员私下聚在一起,七嘴八舌地讨论——
“为什么这帮穷凶极恶的歹徒,会偏偏放过她,而且只把她关了四天?”
“里面该不会有什么阴谋吧?”
尤文雯身上确实有太多疑点,引发议论无可厚非。然而,这样去揣测一个好不容易死里逃生的受害者,终归有些过于残忍。
宋冥微微蹙眉。
和今时今日的尤文雯一样,她也曾是血案中的一名幸存者。
“四一九”连环劫杀案中,那帮劫匪在云程市接连洗劫了五间银行,现场一共只活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她,另一个是因为目击了抢劫,而遭到劫匪枪击,最终被警方及时救下的过路人。
因而,准确地来说,从银行中逃出生天的,宋冥是绝无仅有的一个。
也曾有人这么怀疑过她吗?
联想到自己,宋冥难免神伤。然而,随着齐昭海的出场,这种宋冥看不惯的行为很快被制止。
“一个个都聚集在这里,是没事干了吗?”
齐昭海脸色沉冷,聚拢的眉宇之间,笼罩着不悦:“你们既然知道,尤文雯被抓走的时间长达四天,就该知道,她经过这四天的遇险,很可能是跟嫌疑人近距离相处最久,且存活下来的人,可能还被去过嫌疑人聚集的地方。她对他们的了解,或许是最多的。”
办案最讲究证据,空口无凭便胡乱臆测,乃是大忌。
宋冥看不得,齐昭海更看不得。
齐昭海冷着一张脸,把多嘴的警员都赶去做事:“都散了吧。与其现在毫无证据地怀疑,倒不如研究研究,要怎么样才能以她作为突破口,获取切实有用的信息?”
等人走后,齐昭海耳边才得了片刻消停。
他转过头,看见旁边的宋冥。
宋冥也看见了他。
齐昭海看见宋冥身上,只穿着件黑色的高领羊毛衣,又联想到方才在尤文雯身上瞧见的大衣外套,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不排斥宋冥给人送衣服的行为,只是现下这风这样冷,他担心宋冥下一秒钟,就会被这凛冽刺骨的寒风,给吹得生病感冒。
“你不冷吗?”齐昭海问。
宋冥顾左右而言他:“以尤文雯的精神状态,恐怕需要评估一下,她是否能够接受问讯。”
齐昭海略一颔首:“我们会请人给他评估精神状态的。如果他状态不佳,我们也会尽量等她达到能够正常问答的标准后,再开始审讯。”
在用词上,齐队长强调“尽量”。
毕竟,这伙歹徒的作案,大有持续下去的趋势,目前看来,中间的停歇期只有六天,六天之后,又将是一场血洗银行的惨剧。
他们会等,但不可能一直在等。
要是永远这么无休无止地等下去,不知道会白白葬送多少无辜者的性命。
“我明白,时间不等人。”宋冥语气沉重:“愿意等尤文雯恢复一下,已是最好,急于审讯也是迫不得已的选择。在数十人的生死面前,比起可能给受害者带来二次创伤的风险,或许生命更为重要。”
这并非意味着,□□的伤害一定比心理的伤害程度更深,这两者没有孰轻孰重的差别。
只是……
警方审问过后,受害人会由专门的心理医生接管,在心理医生的帮助和亲朋好友的努力中,逐渐恢复。
而人死不能复生。
已逝的人,再也没有重来的可能。
在这寒风肆虐的漫漫冬夜里,宋冥攥紧手指,缓缓呵出一口气,热气遇冷,在唇边化作缭绕的白雾。齐昭海伸手就要将羽绒服脱下来,往她身上披。
“不用了。”宋冥按住齐昭海的手,轻声婉拒。
齐昭海被结结实实地冻了一下。
宋冥的手冷得像冰。那白皙的手指,也活像冰雪雕琢出来的一般,只在指尖翻出一点粉红。
齐昭海盯着那指尖看。
薄薄的粉红色里,能窥见受冻后的紫青。
“怪不得没说不冷。”齐昭海小声嘟囔着,恨不得把视野里能找到的所有衣服,全拿来给宋冥披上。无奈宋冥异常坚持,说不要就是不要。
齐昭海只好作罢。
他低头在手机上操作起来:“行,衣服不肯收,但这个总得收了吧。”
半个小时过后,齐昭海接了个电话出去,回来时,手里多了个印着外卖商标的塑料袋子。宋冥终于知道,他话中的“这个”指的是什么了。
鼓鼓囊囊的,沉得很。
齐昭海拎着一大袋子茶点夜宵,长腿一迈,不偏不倚地挡在宋冥面前,留下伤疤的眉峰高高一挑:“学姐,再不收,就说不过去了啊。这也不收,那也不收的,搞不好,还有人以为我俩在避嫌呢。”
齐队长软硬兼施,几乎使尽浑身解数,就为了让她吃点夜宵。
宋冥忍俊不禁,一个没注意,这袋夜宵就全被塞进她手里了。这一大袋子广式茶点里,有经典常规的豉油凤爪、干蒸烧麦和叉烧包等菜式,还有一整笼蒸得晶莹剔透的虾饺。
这虾饺不同往常,精致得很。
一掀盖子,鲜美的热气顿时扑面而至。每一只虾饺都用一个小碗单独盛放,浸泡在明澈清透的汤水里,个顶个的水灵。虾饺顶上,还点缀着一小撮橙红的蟹子。
宋冥迟疑了一下:“这是……”
“你喜欢的虾饺。”齐昭海英挺的面容,在蒸汽氤氲中越发温柔:“但是我点的,是加了参汤的。”
天冷的时候,最适合喝点热的了。
致命殷红5
宋冥微微有些动容。
她喜欢吃虾饺, 齐昭海一直记得。
参汤虾饺个大饱满,热气腾腾。宋冥撕开一次性餐具的外包装,用筷子夹起一个,刚咬破透明而微带弹韧的皮, 牙齿便陷入到充作馅料的虾仁里, 极鲜极甘极脆。她端起装虾饺的小碗,再嗦一口清澈如茶的淡黄色参汤。
舌尖上才尝到温热的清甜, 肚腹内汤水的暖流, 已然驱散了寒意。
齐昭海期待的目光下,宋冥缓缓点了点头:
“不错, 我感觉好多了。”
感到身上冷意稍散,宋冥的心思便转回到案子上来:“这伙劫匪有组织、有条理, 团伙内可能有较明显的地位等级划分。他们总体年龄偏小,看上去年轻气盛,做出了很多挑衅警方的举动, 留下的破绽却不多。可见, 他们实际上行事应该是比较严谨的。无论危险性还是残忍性, 都比他们表现出来更甚。”
要是真把他们当成一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鬼,加以轻视, 那就要倒大霉了。
“而且他们有枪。”齐昭海沉声道。
劫匪对枪支弹药的掌握,使抓捕他们的危险性大大增加。
说到这里,齐昭海稍稍停顿,又多加了一句:“但法医初步尸检的结果表示,劫匪离开前的屠杀,大多数是用刀完成的, 用枪射杀的很少。”
用刀杀人耗时长,控制局面难。
相较之下, 明明枪杀更迅速简便,他们为什么不用呢?
“用刀?”宋冥疑惑地重复了一遍:“我大概明白了。和‘四一九’案劫匪火力充足的情况不同,本案中的劫匪所掌握的枪的数量,可能相对有限,所以他们对枪和子弹比较珍惜。”
能用刀的,就尽量不用枪。
将节省贯彻到底。
齐昭海乐观起来:“或许,他们没我们想象中的那么难对付。”
当然,他没忘了提醒宋冥再多吃点。宋冥多少沾点工作狂属性,一想到工作,就什么也不管不顾。到现在,茶点都快被北风吹凉了,她却只吃了那一个参汤虾饺。
齐昭海在一边看得揪心:
“多吃几口。你下午吃茶点的时候,都没吃多少。我们接手了这个案子,以后有的是忙的时候,我真担心,你身体能不能撑得住。”
宋冥工作时心无旁骛。
齐队长的碎碎念,被她照例当了耳旁风。
宋冥右手拿的筷子已经好久没动过,注意力全集中在拿着手机的左手上。她的左手拇指在屏幕上时不时轻点。一个个与青铜面具相关的图片与链接,被宋冥接连点开,她在浩如烟海的文献资料中忙于搜寻,试图探究劫匪戴的面具里有何深意。
她视线正在资料上逡巡,忽觉左手一空。
手机不翼而飞。
齐昭海拿着她的手机,笑得玩味痞坏:“暂时没收了,等你多吃几口再还给你。”
宋冥:“……”
宋冥瞟了眼空无一物的手掌,又暼见齐昭海那嚣张的神情,幽幽地叹了口气:“齐队长,你只是比我小了三岁,不是只有三岁。这么幼稚的把戏,可不可以不要玩了?”
她伸手要去拿手机。
不料,齐昭海机警地抬手往高处一举,让她扑了个空。
“哈,我不管。”齐昭海扯着笑,耀武扬威似的晃了晃手机,模样要多欠扁,有多欠扁:“反正某人的手机被我绑架了,要是想要回手机,只能把茶点吃完,拿空包装盒来换。”
看看这个幼稚鬼的劲儿,哪儿有半点队长的样子。
没个正形。
宋冥不怒反笑,阴沉磨牙:“我知道了,齐昭海,你真的只有三岁。”
三岁小孩一样人憎狗嫌。
怪讨人烦。
但齐昭海跟熊孩子不一样,打不得骂不得,只能惯着他。
宋冥压着心头火,勉强把茶点吃完,用餐巾纸轻轻擦了下唇边。她动作幅度不大,姿态格外优雅,语气里的温度,却低得快要结出霜花:“现在遂你的意了吧?把手机还我。别让我再说第二遍。”
见齐昭海正侧对她跟人交代事情,也不知听见没有,手机的位置又不是太高,宋冥决定自己去拿。
她于是伸长了胳膊,去够手机。
怎料,就在指腹即将触碰到手机壳的刹那,齐昭海居然好死不死地转过头——四目相对,他们两人的距离极速压缩到咫尺之间,唇几乎挨近在一起。
宋冥一怔,赶紧推开他。
一转头,就见边上杵着个看呆了的樊甜恬。
宋冥突然意识到,从樊甜恬那个角度,看他们俩刚才的姿势稍微有点错位,看上去就像真的亲了一样。
大事不妙。
宋冥赶忙叫住她,企图力挽狂澜:“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
“我知道,我知道。”樊甜恬捂着眼睛溜了,脸庞爆红:“我什么都没有看见,什么都没有……你们继续,继续……”
宋冥绝望:“……”
完了,这下跳进黄河水里也洗不清了。
宋冥心如死灰,抬眼却突然在手机那被摁亮的屏幕上,瞥见一个链接的首图,图片上的青铜面具,像极了劫匪在戴的款式:“等等,我好像看到一个东西。”
她语气严肃急切,齐昭海一下就反应过来,乖乖归还手机。
拿回手机的第一秒,宋冥就点开了展示劫匪同款青铜面具的页面,页面转到一个网购平台。
那面具,是往塑料上印的青铜纹理,本质上其实是塑料面具。由于这面具图样,是由殷商祭祀时用的文物改变而来,因而显得肃穆神秘。这种令人敬畏的效果,大概是他们希望达到的。
宋冥垂眸,瞟了眼面具底下标的数字。
在同类型的能够遮住全脸的面具里,这款青铜面具算是最常见且便宜的。价格不贵,甚至算得上低廉。
这进一步验证了,劫匪等人的经济状况,或许不容乐观。
想来也合理。
要不是缺钱,怎么会来劫财?
面具的问题解决了,那屡屡出现在案发现场的玫瑰呢?玫瑰有什么寓意?代表爱情?
可这跟银行劫杀案,风马牛不相及啊。
瞧见他们的氛围已经恢复如往常,樊甜恬才敢从墙边探出头来,小声说道:“医院那边让我捎话来,说是对尤文雯的检查已经完成了。她没什么大事,身上都是些体表的轻微伤,就是一直哭哭啼啼的……说要见你。”
宋冥原以为这句话是对齐昭海说的,不曾想,樊甜恬的目光竟朝向了她。
“见我?”宋冥神色微凝,深表怀疑。
然而,樊甜恬很用力地连点两下头:“是的,尤文雯在医院里一检查完,逢人就问局里最懂心理学的是哪个,旁边的警员就推荐了你。也不知道她在这个节骨眼上,突然这么火急火燎地要找懂心理学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难不成,是心理上遭到了什么创伤?
但心理咨询并非她的专长。
宋冥婉言推辞:“我记得,有专门负责这方面的心理医生……”
“我们帮尤文雯找了,她好像对那心理医生不太信任,医生也跟我们说她有所隐瞒,不肯坦诚。”樊甜恬说:“尤文雯跟我们特别强调,希望找懂犯罪心理学方面的你,对剩下的人一律不开口。她说,只有你能给她解答。”
宋冥微微皱眉。
有什么话,是非得跟她说不可?
算了,不管了。宋冥想着尤文雯的请求,很快坐上了前往医院的车。
有什么话,她等下听了就知道了.
在警员的引领下,宋冥走进了尤文雯的病房。
尤文雯身上的伤口刚上过药,此刻正躺在病床上,被浓烈刺鼻的药味包围着。她素净清丽的一张脸,跟病床的床单一样惨白,虚弱得令人心疼。
认出她要找的宋冥,就是方才把大衣借给她披的人,尤文雯鼻尖一下子红了,像是灾厄里挣扎的人倏然见到救星。她抬眸望向守在病床旁边的警员,而后指了指宋冥:“我可不可以,跟她单独说说话?”
“可以,但要开着录音和监控。”警员道。
尤文雯脸色变了变,最终抿着双唇点了下头。警员掏出录音笔放在床头,开启录音功能。待录音笔发出“嘟”的一声后,他对着笔先说了下现在的时间,才招呼剩下的人走出去,退到病房门口。
房门关上的那刻,尤文雯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
她迫不*七*七*整*理及待地看向宋冥。
“说说吧,要我帮什么?”宋冥信手拉来张椅子,在尤文雯的病床边坐下。宋冥预料到,这将是一个很长的故事。单是等讲述者开口,就花了许久。
“我爱上他了。”
尤文雯低下头,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砸在沉默里。
“爱上谁?”宋冥听得云里雾里:“你需要把问题尽量讲清楚,我才能够帮你解答。”
尤文雯的手指蜷进病号服宽大的袖口里,眼眶转瞬间泛起湿晕。她嗫喏着,分外艰难地启齿,以小到接近气音的嗓音低低开口:“我爱上的,是……劫匪中的一个。”
宋冥静静凝视着她,半晌没有说话。
尤文雯的眼泪却掉了下来。
“我知道你理解不了,我知道你可能觉得这太荒唐了,因为我也这么认为。”尤文雯低头捂住脸,浑身颤抖着,从喉咙深处发出崩溃的哭腔:“我明明知道他血腥,他残忍,他是个怪物,在我面前杀了很多很多人……我知道我不应该爱上他,但我控制不住,我控制不住我的感情,我不想这样的。”
她的肩胛骨在哭泣中颤动着,如同一只飞舞在隆冬的蝶。
不合时宜的美丽,注定夭折。
宋冥仅仅是坐在她身边,就能感受到她内心强烈的自我谴责,正在与痴狂的情感奋力撕咬。
她在挣扎,她想自救。
但她挣脱不开。
陷入病态的情感,哪里是理智能局限得住的。
尤文雯把头埋在被子里,哭了好一段时间,终于精疲力尽地抬起头。她许是哭得累了,目光毫无聚焦地望向前方,眼珠里不见一丝神采,像是蜡像馆的橱窗里,陈列的一尊死气沉沉的美丽蜡人。
她的头缓缓转向宋冥的方向,却没有接宋冥递过的纸巾。疲惫麻木的话语,是在问宋冥,却更像在叩问自己的内心:
“我爱上了怪物,是不是意味着,我也是个怪物?”
致命殷红6
是或不是, 尤文雯心中其实早已经定下答案。
可宋冥还是要告诉她:
“这是斯德哥尔摩综合症,是人在处于受威胁和恐吓的极端情况下,为了生存考虑,在情感上与施暴者达成同盟的心理现象。”
宋冥尽可能放轻语调, 让声音听起来没那么冷冰冰的, 收效却终归有些不佳:“这种心理的由来,就是1973年的银行劫持案, 你刚从相似的处境下被解救出来, 出现这样的心理是可以理解的。”
可惜,尤文雯此刻已被困在自我批判当中。
在这样的内心煎熬中, 她很难把这些话听进去,更难放过自己。
“可我还是对不起, 那些死在我身边的人,他们死得那么惨,那么痛苦……我却喜欢上了杀他们的人。”尤文雯说着说着, 轻轻吸了吸鼻子,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 到最后几不可闻:“我不应该这样的……”
两行泪水,猝然从她眼角滑落。
水痕没入被单里, 在织物表面留下深色的湿晕。
宋冥藏起了一声叹息。事实上,尤文雯不该叫她来的,安慰人一向是她的短板。
心理医生至少比她擅长。
但尤文雯还在抽抽搭搭地哭:“我已经很努力在避免喜欢他了。我只在最渴的时候,忍不住喝了他给的一瓶矿泉水,剩下的不管他给我什么,我都没有拿。我一直在告诉自己, 他有多坏,他跟我卖惨我都不信……可, 为什么我还是爱上他了?为什么满脑子都是他?”
尤文雯越说,思维越混沌杂乱。
语无伦次,泪流满面。
她整个人仿佛被切分成两半,一半勉强还能维持清醒理智,另一半则沉溺情感,不断地在为那个劫匪说话……两种全然极端的情感,几乎逼疯了她。
尤文雯紧紧抱住头,神情痛苦。
宋冥就算再不谙人情世故,也知道这个时候不能坐视不管:“你先冷静一下,暂时不用想这么多,也不必苛责自己。”
尤文雯却摇着头揪住她袖口,眸中泪光闪动:“你说,他会也爱我吗?”
宋冥淡淡道:“这不是正常的爱情。”
从尤文雯言语里透露的信息,宋冥隐约猜出——对方可能在故意利用斯德哥尔摩效应,通过在高压环境下施以小恩小惠,设计让尤文雯痴恋自己。
这段感情,是在畸形的状态下孕育出来的,从最开始就诞生于算计。
忍心这么对待她的人,又怎会爱她?
宋冥直白的话语犹如快刀,一刀斩向乱如麻团的旖旎情丝。早已预料到的答案,如锋刃一样划过,尤文雯的心在尖锐的冷意中感到一阵刺痛,痉挛着蜷缩成一团。她攥紧手指,忍痛似的闭起眼睛。
但良药苦口。
直截了当的一刀虽痛,却有一定作用。
当尤文雯再睁眼时,内心汹涌杂乱的情感,已被她勉强压了下去。
暂时恢复正常后,尤文雯把病房外的警员重新叫了进来,把她这些天所知道的,有关那群劫匪的消息,悉数告知。
“那伙劫匪一共有七八个。我遇到的那一次,来抢银行的有五个,守在大本营里的应该有两个或者三个。我被抓到他们的大本营里后,基本都被蒙着眼,只能靠听声音来分辨,所以可能没有特别精准。”尤文雯说得认真,话里信息量不小,边上做笔录的警员十指打字如飞。
“我没看过他们的真实样貌,但他们每个人都有专属的面具。”
尤文雯对那些面具印象最深:“那群劫匪里面拿枪的那个,我觉得最有可能是主谋,他的面具上是饕餮纹。跟我接触最多的,也是我……喜欢的那个劫匪,他的青铜面具上有双狐狸眼。在劫匪里面,他的地位可能不是特别高,说不上什么话,我还听见他被人很难听地骂过,可能也是被迫……”
尤文雯下意识地,想为她爱上的劫匪说几句话。
话到嘴边,她又强行咽下了。
因为这些话绝大多数是偏心使然,感情主导,既不理性也不客观。
“他们有说过,为什么要绑走你吗?”尤文雯刚停下来,警员就接着问。因为尤文雯被带走且生还这件事,实在令人生疑。
“我怕极了,不敢问。”尤文雯颤抖了一下,稍微缩起脖子:“不过,他们有问了我爸妈的电话,还让我录了个喊救命的视频,估计是把我当人质,想勒索我爸妈吧。我家境还不错,家里有点小钱,可能他们认得我身上衣服的品牌,看出来了。”
案发时,她穿的衣裙确实是轻奢名牌,在国内知名度不低,有认出来的也不奇怪。
这个理由还算可信。
宋冥补上一问:“你还记得,你为什么被留在银行里吗?”
尤文雯被解救出来的过程中,警方没有遇到任何困难,简直就像她被劫匪故意留在那里,只为等待警方发现。
这个问题对尤文雯而言,兴许有点难。
面对一个受制于他们的人质,嫌犯压根没可能事事告知。他们的想法,尤文雯全靠猜。盲猜。
“我想……他们本来是要带我走的,脚步声都已经到门口了,突然慌里慌张地离开了。”尤文雯咬了下唇:“他们走后过了一会儿,我听到,外头传来那种很像警笛的声音。现在想想,可能是他们知道你们快要来了,顾不上带我,就慌忙逃走了吧?”
“那他们又为什么要带你到那个银行?”警员问:“难道不怕你跑了吗?”
“我也不知道。”
尤文雯一无所知地摇头,脸上写满了茫然:“也许是他们拿了我爸妈给的赎金,打算遵守诺言,放我离开?”
她尾音上扬,透着股颇不确定的困惑。
显然,这些问题有点难为她了。
尤文雯只是一个惊魂未定的受害者,刚被救出来几个小时,不能奢望她了解太多。警员见问得差不多了,便很快结束询问:“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好好休息。”
希望他们今天问到信息的,是真的能起到作用.
宋冥在医院问出了消息,齐昭海这边也有所进展。
这进展,是他催出来的。
由于每到繁忙的年底,云程市都会出现些不安分的小鱼小虾米,比以往更多的盗窃案和抢劫案,让市局技侦部门里有限的警力,一下子变得捉襟见肘起来。
技侦那边忙不过来,简尧副队和齐队长就轮番去催。过去催了好多次,他们才终于把银行抢劫案按重要性程度挪到前列,开始加急处理送去的监控视频。
毕竟,这是市里近日最重大的一起案件了。
说什么也得放前头。
加急的效率很高,唯一的缺点,就是当看到人均顶着俩黑眼圈,眼窝深深凹陷的技侦同事时,会忍不住有种微妙的愧疚感。不过,当齐昭海拿到银行监控视频的分析报告时,那点负罪感便烟消云散。
“有没有搞错?”齐昭海皱着眉,眼底难掩震惊:“银行里这么多监控视频,都被篡改了?”
技侦同事语气跟脸色一样差:“你说呢?”
搞错是不可能搞错的,市局的技侦素来严谨可靠。然而,视频里这么多的剪辑替换痕迹,那伙劫匪究竟得是踩点了多少次?对他们选中作案的银行,了解到了何种程度?
宋冥说得一点没错,劫匪的确是一帮危险且惯常掩饰的家伙。
作案前的准备之充足,叫人不寒而栗。
技侦人员往旧优盘里装进新的视频,再把装有视频的优盘递回给他:“这些被处理过的视频里,我们努力恢复了其中几个,你们可以先带回去看一下。”
齐昭海接过U盘,道了声谢。
被恢复后的监控录像,是他们目前最重要的线索之一。回到警局后,齐昭海第一时间打开了优盘,把队里闲着的警员连同副队一起,都给叫过来看。
要看的监控那么多,多双眼睛总比少双眼睛靠谱。
齐昭海看着压缩包里,单是解压就能花去诸多时间的监控视频,头疼地摁了摁眉心。不出意外,这些视频就是他们今晚后半夜的工作量。
漫漫寒夜,只能与看不完监控相伴。
属实有点凄惨。
齐昭海舌头抵住上颚,轻轻“啧”了一声。他下意识点开宋冥的聊天框瞥了一眼,然后,在同一秒收到了宋冥发来的信息。
宋冥编辑的信息,一如既往的简短:
“对尤文雯的询问结束了,我等下回局里。”
很普通的一句告知,齐昭海却仿佛在这短短的一小行方块字里,得到了某种鼓舞。
齐昭海的嘴角情不自禁地往上翘起,内心的振奋驱散了疲惫。他们两个明明在不同的地点,他点开手机的同一时间,宋冥居然刚好给他发信息,这怎么能不算一种心有灵犀的表现?
他飞快点击手机屏幕,秒回了宋冥,而后把手机往贴着左心的衣兜里一塞,转向电脑屏幕。
满血复活。
“我们的任务,是从这几段技侦复原的银行监控里,把那些形迹可疑的人全都揪出来。”齐昭海敲了敲桌子,发布任务:
“现在,开始吧。”
致命殷红7
宋冥回市局时, 齐昭海恰巧坐在电脑前看监控。
当齐昭海听到办公室门口的动静,侧头望过来时,电脑屏幕的光线从斜前方打亮了他的轮廓。淡淡的冷色,彰显出他眉上疤痕的存在感, 却也勾勒得那五官愈加深邃立体, 赏心悦目。
有种痞帅小狼狗的感觉。
很养眼。宋冥不由得抬眸多看了两眼。
齐昭海感知到她的目光,立马暂停了监控视频, 找话题道:“问到了吗?尤文雯为什么会被抓走, 又被毫发无损地放回来?”
“问过了。”宋冥颔首,话语间透着无奈:“然而, 她对她为什么被抓走又被送回来的原因,并不怎么知情。她目前给出的猜测, 是劫匪拿她去勒索她家人,在拿到钱后将其放归。”
宋冥停了一下,才继续往下说:“调查发现, 尤文雯家庭环境确实比较优渥, 她父母也真的给劫匪交了赎金, 没报警。赎金交易的时间,跟尤文雯被劫匪带到第二间银行里的时间, 刚好能够对得上。”
这样乍一听,还挺合理。
劫匪的每一个做法,看似都有了对应的解释。
但是在这种顺理成章当中,宋冥又感受到了一丝微妙的怪异感。
案件的证据链要环环相扣是不错,可有时候,虽说环环都能扣到一起去, 却总无端地让人觉得,有哪里出了些问题。
齐昭海思考后, 很快点破了问题所在:“尤文雯家里再有钱,能给出多少赎金?几十万?几百万?要是上千万,尤文雯家里恐怕也难拿出这个钱。你说,劫匪在接连洗劫两间银行后,还看得上她们家这么点小钱吗?”
那当然是否认的。
劫匪要钱的这个预设一经推翻,他们留人性命只为勒索财物的说法,就如被抽走地基的积木,顷刻间颓然垮塌。
歹徒一不求钱财,二不取性命,也未曾动过尤文雯。他们多此一举留下尤文雯,还放任她在他们的基地里探听消息,几乎等同于在给自己人埋下祸患,而造福云程市警方。
他们真有这么好心?恐怕未必。
“我觉得他们看上的不是钱,是人。”宋冥想了想,从尤文雯自身情况的角度切入:“尤文雯成长在完全不缺钱,但是缺爱的家庭里。她的父母工作繁忙,对她疏于关照……这样的童年经历,导致她对爱情的渴望和憧憬,比一般人更为激烈,所以相对容易坠入情网。这是尤文雯不同于其他人的,特殊之处。”
这一点,或许正中劫匪下怀。
结合那狐眼劫匪,有意将她往斯德哥尔摩综合症引诱的所作所为,让尤文雯爱上劫匪,也许便是他们的目的。
尤文雯的这一心理,可能是劫匪找上她的原因。
“我不明白。”齐昭海单手撑着额角,叹道:“他们是一伙劫匪,劫财照理说是他们的第一目的,要逼着人家爱上他们做什么?”
宋冥:“因为这个年头,爱是有影响力的。”
爱情有受众,有销路。
能够变现,换来实际的价值。
影视导演们知道,往商业片里加点爱情,有利于增加票房。作词人和作曲人,可以运用听众对爱情的共鸣,写出缠绵悱恻的歌词与曲调。打开电视,各式各样的恋爱综艺也层出不穷……仿佛只要跟爱情挨点边,都有引发热议的潜力。
宋冥说得有些累,在办公室里找了张空椅子坐下来,被齐昭海往手里递了杯温水。
她低头,浅浅抿了口水润喉:“这个世界对好人和坏人是双标的。好人但凡做了一件坏事,就会从此被认为没那么好。但坏人若做了件好事——甚至不一定需要是好事,只要在某种程度上有打动人的地方,他们就会被视为并非无可救药,被宽容对待,甚至……会有崇拜他们的粉丝。”
在警方办案会受到舆论影响的时代下,这是个很严重的问题。
把犯罪分子视为偶像这种事,在国外屡见不鲜,在国内也并非没有操作的空间。而这一举动带来的影响,无疑是负面的——筹钱为嫌犯请律师,互联网上发愿求减刑,更有甚者,还会模仿作案……
可能发生的情况,要多糟糕就有多糟糕。
齐昭海沉吟不语。
他静了一会儿:“所以你认为,劫匪抓走尤文雯,是为了制造出那个能打动人的点?”
“劫匪想要立人设。”宋冥摩挲着杯沿:“还记得我说的吗?受童年创伤的影响,尤文雯是个很容易爱上别人的人。尤文雯告诉我,她已经爱上劫匪里面,那个戴着狐眼面具的人了。”
或许是因为,她已然爱上劫匪中的一个,劫匪才放她回来的。
情况不容乐观。
劫匪诡计多端,手段高超,尤文雯虽暂时能够在一定程度上保持清醒,只是……如果劫匪再施以伎俩的话,这样的清醒,不知能够维持多久。
齐昭海质疑尤文雯的口供:“那她有没有可能,为了保护这个劫匪,来欺骗我们?”
“我暂时还未发现这样的情况。”宋冥摇摇头:“在警方询问尤文雯的过程中,我全程在场,没有发现她有说谎的迹象。她的口供,应该是可以信得过的,然而里面有价值的信息,恐怕不是特别多。”
要真让尤文雯了解了很多信息,劫匪们也完全没可能放她回来。
齐昭海摸着下巴:“要想立人设,他们的这些举动,还不够吧。就现在为止,劫匪仅仅是让我们把尤文雯救出来而已。”
没做什么实事。
就算联系了媒体也没用。
专一深情的人设可不是那么好立的。需要立人设,光凭这么点东西还不够。劫匪若真是抱有这个目的,接下来,他们必然还会有所行动。
齐昭海挑起断眉:“守株待兔?”
宋冥笑:“是个好办法。”.
直到次日上午,枯燥乏味的看监控录像工作,才终于告一段落。
宋冥来到刑侦大队的办公室时,一进门,嗅觉神经先被一股子烟味和泡面味袭击。继而,她才看到满屋子昏昏沉沉,睡倒了一大片的警员。
齐昭海冷酷无情地挨个把人拍醒。
“起来了起来了。”齐队长不知道从哪儿借来一个大喇叭,举着那喇叭,大步流星地满办公室走:“都收拾收拾东西,准备开会了啊。”
其实昨晚一整夜,齐队长也跟队里的其他同志们一样,都留守在市局里查监控。只在他困极了的时候,才就着办公室的桌子,趴了一半个小时。宋冥打量了他两眼,不得已承认,齐昭海现在看起来,竟比回去休息过的她还要精神。
哎,果然年轻就是好。
宋冥感慨。
年轻人血气方刚,恢复能力也强。
要是换她一晚上没睡,那状态,想想都能知道会有多糟糕。
樊甜恬熬夜熬得人都懵圈了,刚戴上眼罩眯了一段时间,就被齐队长制造的穿耳魔音给叫了起来。她没把眼罩摘下来,只将其拉高,顶在额头上。眼罩上印着的两个卡通眼睛圆滚滚的,煞是可爱。
宋冥没忍住伸出手指,在她眼罩上戳了一下,在她身边就近坐下:“你们这是一宿没睡,早上还被叫来开会?”
樊甜恬哭丧着脸,一个劲点头。
“睡都没时间睡。”樊甜恬抱着她自个儿的糖袋子,小动物一样熟练地蹭到宋冥身边,哼哼唧唧地跟她抱怨:“我们队长,他就是个暴君。”
她自认为声音不大,怎奈齐昭海见宋冥坐在她旁边,便紧接着也走了过来。
近距离下,一字不落全听见了。
齐昭海不悦地沉着脸,瞥了樊甜恬一眼:“给你个机会,再说一次。”
樊甜恬瞬间醒神,从天灵盖透心凉到脚底板。那效果,比含十大颗强效沁凉薄荷糖还管用。她抿着唇讪讪一笑,脑子跟求生欲同步上线:“我们英明神武的齐队长,大人有大量……”
见齐队长没有深究的意思,樊甜恬才暗暗松了口气。
说实在话,樊甜恬有点怕齐队长,除了上下级关系,脸一板起来就凶巴巴的,也是一个原因。
宋冥转向齐昭海:“别吓人。”
齐昭海当场收敛爪牙,从凌厉外放的狼,变成一只乖顺的大型犬。
樊甜恬:“……”
呵,男人。
不管在外面多凶,也是怕老婆的。
诚可谓是一物降一物。
樊甜恬暗暗发誓,下次万一再被齐昭海吓到,一定要找宋冥告状去。同一刹那,齐昭海猛地打了个喷嚏,忽然觉得背后有点发凉。
大概是风吹的吧.
时间一到,会议准时开始。
会议上被提出的第一件事情,便是全队人昨晚通宵看录像的成果。
“从恢复后的监控录像中,我们发现,银行的人中有几个比较可疑的。”齐昭海坐在电脑前操作着,在大屏幕上,投影出了那几个可疑者的截图。
这些人的面部都被放大,之后又进行了画面处理。因此,他们脸部的五官,除了最上面有的被帽檐遮住了一点,剩下的基本上能看得一清二楚。
可疑之人,一共有四个。
齐昭海总结:“案发前一周,他们反复来过银行很多遍,中间间隔时间短,办理的业务比较简单,甚至只是左右看了一通,根本没有办任何事就离开。不过最可疑的,还不是这点,而是他们的身高。”
齐昭海有意停顿两秒后,兀地一勾嘴角:
“根据计算得出,这几个人的身高,跟银行抢劫现场出现的,几个戴面具的劫匪的身高,极其相似。对比起来,只差三四厘米。”
而好巧不巧——
3至4厘米,正是市面上售卖的增高鞋垫,最常见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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