致命殷红18
整块区域被锁定下来以后, 一切进展都进行得非常迅速。这块区域地方又小,周围的住宅区又集中,因而排查起来效率十分可观。
高效率的另一个原因,是宋冥给出的侧写。
极其细致。
宋冥结合狐眼劫匪在作案过程中表露的特征, 总结得出:“狐眼劫匪是男性, 年龄在23至25岁之间,大学本科学历, 毕业后赋闲在家。虽然去抢劫, 但不算缺钱,属于中产阶级, 但根据能够接触到家境贫穷且住在农村的其他劫匪,他父母应该是厂长。”
其实说到这里, 给出的信息就已经足够了,她却没有就此停下:“也许是出于政策优惠或地价便宜的考虑,他父母把工厂设在或曾经设在村子附近, 吸引了很多村里的人去打工……”
樊甜恬提问:“既然不缺钱, 他为什么要抢劫银行呢?”
针对这一问题, 宋冥仅是淡声反问:“但如果目的是钱,他们第一次抢劫银行后, 得到的财富就已经够了,为什么他们还没有停止呢?难道他不知道,作案的次数越多,露出的破绽就越多吗?”
不是的,他明显知道。
可为什么,狐眼劫匪还会这样做呢?因为他停不下来。
钱财不是他需要的, 而是他拉拢的同伙所追逐的。他追求的,是金钱以外的东西。对这种东西的渴望永远填不满, 他作案的欲望,也根本停不下来。
“他与家里人关系并不亲近,童年时期父母可能忙于工作,对他疏于管教,导致他形成了故意作恶,以吸引别人注意力的‘路径依赖’,所以他有很多挑衅警方,吸引关注的举动。追溯他学生时期的档案,应该能看到不少违纪记录,如今应该是独居,行动比较自由。”宋冥继续说:
“比起一般的犯罪及其嫌疑人,狐眼劫匪的犯罪动机模糊,真正的目的也远远不止是吸引关注。他有反社会倾向,很可能在儿时有虐杀动物等情况发生。”
狐眼劫匪喜欢杀戮,喜欢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中。
他用财富引诱同伙作案,假装爱意哄骗尤文雯,使用各种手段博取警方关注……只是为了满足,那强到变态的掌控欲。
要找这样的人,太容易了。
何况宋冥给出的侧写这么多,这么详细,哪怕只是单拎出来几个条件,都能够筛掉居民里半数以上的人。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不能打草惊蛇。
因此,今夜的排查工作,在一种他们此前从来不敢想的速度中,完成了。
“查到了,符合条件的只有一个人。”
简尧副队排查回来,整理着被夜风吹乱的衣领,把最终筛选出来的那个人的姓名和照片,发到群上。
此人名叫胡凡,外貌特征是一双细长的吊梢眼。
跟只狐狸似的。
眼里沁着狡猾的光。
“狐眼劫匪最有可能,是这个名叫胡凡的年轻人。他的信息跟你侧写出来的结果,基本上一模一样。”简尧说完,又补充道:“今晚的整个排查过程中,我们的人都很小心,应该不至于惊动他们,影响计划。”
毕竟他们的目的,不只是逮捕狐眼劫匪一人,而是整个犯罪组织。
最好是能全数活捉。
这样,既能够给云程市老百姓一个交代的同时,还能方便审问这些歹徒,揭开他们和“四一九”连环抢劫案这起陈年旧案的关系。
简副队对嫌疑人胡凡的调查,并未到此为止,他顺着这个人的信息继续往下查,很快取得了令人惊喜的发现:“胡凡名下,除了他平时居住的单身公寓以外,还有一套父母帮忙购置的房产,两套房产间隔不远。那里,应该就是劫匪聚集的地方。”
父母赠与胡凡这套房产的原因,可能是希望从物质上补偿这个被疏忽的儿子。然而这个补偿品,如今已成为他犯罪的窝点。
“严密监控那个地方。”齐昭海说道。
明天下午,狐眼劫匪会将他们的主要部署,集中在居民楼的天台。在这段时间里,他将很难分出心神,去管理他们“大本营”的情况。
“虽然说,胡凡这个狐眼劫匪管不了这么多事情,也他们老巢里的这些事,也不会全部没人管。”齐昭海说:“我倾向于,他会将‘大本营’里的事,交给二把手全权负责。劫匪团伙里的二把手,就是那个被狐眼劫匪信任,愿意让他假装成头目的劫匪,他戴着饕餮纹面具。”
这个戴饕餮纹面具的,没有胡凡那么难对付。
明天下午五点,狐眼劫匪与尤文雯见面时,由于整个团伙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天台那边,这个时候,正是劫匪“大本营”的防御最为薄弱,注意力也最为分散的时候。
因此,是他们围剿劫匪大本营最好的时机。
明日傍晚,当自以为胜券在握的狐眼劫匪,登上他本文由企e群四二贰耳捂九伊死气整理上传选定要与尤文雯会面的天台时,他不会想到——即将到来的,不只是可以任他欺瞒拿捏的尤文雯,而是来自警方势力的两场交锋。
从天台上应对狐眼劫匪胡凡,到对劫匪大本营展开围剿,两条战线同时铺开。
可谓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宋冥仅仅是坐在这张会议桌前,就仿佛已经闻到了空气中涌动的火药味。
目标一经明确,后续的策划筹备,便在紧锣密鼓中开始。只是这两件事情,看起来容易做起来难。纵然其他的都先摁下不表,警方还需要面临一个最大的难题——
这一次,他们不能再以扮演尤文雯的方式,李代桃僵了。
因为,和上次在商场不同,狐眼劫匪此次将亲自到场,直接与尤文雯近距离接触。这也就导致,哪怕扮演者跟尤文雯本尊之间,只有一丝一毫的差别,所有的伪装在狐眼劫匪面前,也将全数失效。
这种情况该怎么办?
这是他们接下来,不得不考虑的一个问题。
相比起警方的犹豫,尤文雯回答得异常果决:“我愿意明天下午去天台,配合你们。”
尤文雯主动答应出面迷惑狐眼劫匪后,存在的问题迎刃而解。这本该是件大好事,齐昭海听了,却只皱眉:“这实在太危险了,我们不能拿你的生命去冒险。”
“我知道危险,可是不管是谁扮成我,他都能认得出来。”尤文雯一改柔弱胆怯的性情,异常坚持:“这次只能我去。”
没有别的选择了。
这是他们面前唯一的一条路。
尤文雯说得没错,但齐昭海硬是不肯松口:“总会有其他办法的。”
不管到了再怎样走投无路的地步,他们这一群穿警服的,也断断没有把一个受害者,再次送进龙潭虎穴里的道理。
把话说到这个份上,他回绝的意思已经非常明确了。
可尤文雯没有走。
她倔强地抬着头,站在那里,挡在齐队长身前的身影犹如一根苇草,纤细瘦弱,劲风一吹就能倒伏折断。然而,她的决心,跟蒲苇里抽出的纤维一样坚韧。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我的安全着想,但是这件事我不能答应你们。”尤文雯明眸里弥漫起水汽,雾蒙蒙地笼在那双眼睛上。
她的唇瓣颤抖得很厉害:
“如果我这次不去,我是苟且偷生了,可是我不会安心的。那天的新闻报道我都看到了,因为我收了那条项链,银行里面二十多个人,除了那个孩子,全部都死了……他们都是因为我死的,死得那么惨,我现在只要一闭眼睛,看到的都是他们的血,还有那个躺在病床上还没痊愈的孩子。”
她间接害死了那么多人,怎么可能心安理得地活下去?尤文雯在内疚的折磨中想。
如果不让她做点什么,她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
“请允许我去吧。”尤文雯眼含泪水,软下声音,用一种乞求的语调说道:“就当是我希望,能为那些死去的人,做一点……赎罪的事情吧。”
齐队长看着尤文雯决绝的神情,沉默良久。
最终,他答应下了这个请求,然后便绕开尤文雯,径直离开.
齐昭海走后,宋冥却留了下来。
她凝视着尤文雯因为想及狐眼劫匪,而微微放大的瞳孔,意识到尤文雯还未放下这份爱意。不合时宜的爱情,注定危险,而宋冥所能做的,只有警示。
于是,宋冥像是看破了尤文雯心中所想一般,轻声开口:“反社会人格障碍在心理学上,还有另外一个称呼,你知道是什么吗?”
尤文雯咬着唇摇头。
“反社会人格,也被称作无情人格。”宋冥有意将“无情”二字咬得极重,每一个音节都清晰到仿佛生了棱刺,撕裂血肉,悠悠地往尤文雯心房里钻。
尤文雯忍不住捂住左胸。
那里,正翻起针扎一样的刺痛。
而宋冥告诫的话语,更如刀子似的,尖锐地往下切割:“所以,尤文雯,不管你究竟有多爱他,一旦发现他察觉不对,务必立刻离开,千万不要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现实生活不是虚构出的爱情小说,尤文雯也不是女主人公。演出来的虚情假意,终究还是虚情假意。
天生冷血者,不可能产生爱情。
致命殷红19
倘若尤文雯以为, 这道名为爱情的免死金牌,真的可能在狐眼劫匪胡凡身上存在,那不仅是痴人说梦,更是痴心妄想。
当尤文雯与警方合作的事情被识破之后, 她绝对是危险的。狐眼劫匪必然不可能会因为爱意, 而放过她。
因为他根本不爱尤文雯。
不同艺术作品里对人格障碍的浪漫化,现实中患有严重反社会人格障碍的人, 就算能够凭借强大的伪装能力, 为自身披上充满魅力和吸引力的外衣,内在依然缺乏同理心, 冷漠而多疑。
尤文雯于他眼里,不过是工具。
胡凡不可能爱上工具, 特别是当他发现工具不受掌控后,会毫不犹豫地毁了她。
尤文雯嘴唇抿得发白,轻微地低下头点了点。也不知道她究竟把宋冥的这些话, 听进去了几分。
宋冥不再多劝, 点到即止。
她明白, 情感这种东西不受他人左右,尤文雯若是铁了心, 要将这份一厢情愿进行到底,任凭谁也拿尤文雯没有任何办法.
为防劫匪那里起疑,那几张偷拍的照片,是最早被发出去的。
单发图片,误导性还不算那么明显。然而,配上标题和文案, 照片就变成了劫匪与受害者之间“绝美爱情”的实锤佐证。妥妥的美化狐眼劫匪,歌颂斯德哥尔摩综合症。
好在平台的配合给力, 先是限制曝光,再改了这篇内容的推送机制,使之被推给不感兴趣的用户。
最后,再进行数据注水。
劫匪对这些虚假数据堆出的繁华十分满意,不仅没有怀疑,还特意多打来一笔钱。
一切的准备已经做好,接下来只有等待。
漫长的等待。
离傍晚五点还剩下三个多钟头的时候,警方集结警力,兵分两路。
简尧副队带领一队人马,埋伏在了劫匪的大本营附近。齐昭海队长则和宋冥一起,提前抵达了能够俯瞰天台的位置。
那是毗邻商城的另一栋居民楼。在此之前,他们早已经腾出并清空了最方便看见天台的那个房间,拉起窗帘,在窗帘缝隙间架起望远镜,将其设立成为了一个临时的指挥中心。
高倍望远镜是为宋冥特殊准备,虽然这个距离下,看清面部微表情有点勉强,但看清肢体语言却毫不费力。
所有出发点,都服务于这次行动。
“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准失败。”齐昭海面色严肃:“如果错过了这次,我们就不会有更好的机会了。”
傍晚四点,距离五点的见面还有一个小时。尤文雯在警员的簇拥下装扮好,将伪装成耳坠的通讯器戴上耳垂。由于担心被发现,尤文雯又放下长发,披散的碎发飘逸在脸侧鬓边,将通讯耳麦遮掩得严严实实。
正常情况下看不见耳麦,只在寒风抚弄发丝时,冷不丁从发间透出几点荧荧的亮光。
不是金属,而是镶嵌其上的宝石,别具装饰性。
光点悬在耳下,摇摇欲坠。
而尤文雯的情绪,也像是连接在这个光点之上,不安定地摇撼动荡。在此之前,她从未觉得,等候居然是一件如此煎熬的事情。
“别担心,我们都在呢。情况要是有变,我们会掩护你离开的。”樊甜恬在为她整理衣着时,无意间碰到她冰凉的手:“胡凡可能会请人过来偷拍你们,发到网上。以防万一,我先告诉你,天台西面往左数第三根栏杆,被我们的人弄松了螺丝,要是实在没办法……”
“我就把他推下去。”尤文雯小声接话。
“嗯,对,把他推下去。”樊甜恬宽慰道:“剩下的事就交给我们吧。”
黄昏在尤文雯紧张的吸气声中,悄然降临。冬日的阳光,慢慢变得稀薄寡淡,逐渐泛黄的色调,染上尤文雯素白的裙摆。
时间快到了。
淡橘色的光芒扑满窗棂。
尤文雯推开窗,深深吸了一口即将入夜的冷空气,戴上被改装后的项链,从医院出发。
天际的橘黄沉淀下来,变得越来越深。
尤文雯走到天台上。
这个天台铺的是老式的瓷砖,一块块被擦得光洁铮亮。光洁的瓷砖表面,映着秾丽而壮烈的天光,铺开的颜色,燃烧着近乎鲜血的赤红。
天地一色,像是构想出的火海炼狱。
名叫胡凡的劫匪,踏着遍地血光,向她走来。
他依旧戴着那张青铜面具,看不见嘴角是否有弧度,可尤文雯却觉得他在笑。
“我们终于见面了。看来,我把我和你见面的地方选在天台,是对的。今天的晚霞真美啊。”胡凡看起来心情不错,好似爱极了这血红血红的夕晖。他压着嗓音,低低地笑了两声,感受着斜阳照在身上微微的热度,狐狸似的眼睛略微眯起。
细长的两笔,恍如画进了尤文雯心底。
如果不知道胡凡的真实身份,以及他所犯下的残忍血案,尤文雯或许会像以往那样,为之神魂颠倒。
但现在,在她的心脏狂跳的那一刹,她却觉得胆寒。
隐隐感受到从天台其他地方传来的,企图心明确的窥探目光,尤文雯想起,来之前被告知周围有人埋伏偷拍的事情。她最后的侥幸心理,也在这种目光中消失了,尤文雯的眉眼弯了起来:“是啊,好久不见。”
久到——
劫匪已经利用她,犯下了又一起惨案。
而她,在这次被拍下双人合照之后,很快将要失去利用价值了.
附近的居民楼里,宋冥坐在窗前,高倍望远镜一刻不曾离手。
以她居高临下的角度,可以清晰地看到天台仅有的几个遮掩物后,正藏着不少举着手机、扛着相机的人。而此刻,无论手机还是相机的镜头,无一例外地齐齐对准天台中央的两个身影。
漫天晚霞下,情侣相对而立,这场景浪漫吗?
非常浪漫。
却对尤文雯极其危险。
“以尤文雯青涩的演技,骗不了胡凡多久。”宋冥禁不住感到忧虑:“如果让胡凡叫来的人,拍到了想要的照片,尤文雯对胡凡的价值就会越来越少,处境会越来越危险。我们需要尽快把她叫回来。”
“我叫了,不止一次。”齐昭海拿着对讲机,同样眉头紧皱:“但她没有理会我。”
不知道是当下顾不上,还是恋爱脑上头,又被胡凡迷惑了。
局势在一点点失控。
“我们的人,已经把守住了天台的所有出口。”齐昭海盯着窗帘缝里,钻进的一隙血红残阳:“抓狐眼劫匪胡凡,不成问题。”
“你不觉得奇怪吗?在天台上,我们没看到其他劫匪。”宋冥突然放下望远镜:“胡凡为这个傍晚筹划了这么久,必然极其重视这次行动,他不可能一个人都不带。”
那么,他带来的劫匪呢?
樊甜恬很快接进通讯,话音里带着明显的喘息:“齐队,天台后门发现可疑人士,是劫匪中的两个。我们应该很快就能抓到他们,但麻烦的是,其中有个人好像趁我们不备,发出了一条信息。”
就在那一瞬间,宋冥透过望远镜看到,胡凡摆弄了一下手机,像是扯着嘴角笑了一下。
然后,他抬起手,轻轻撩开尤文雯耳畔的长发。
这个动作是暧昧的——
如果那长发底下,没有藏着通讯耳麦的话。
“我有种不详的预感,胡凡可能发现什么了。他做帮尤文雯撩头发这个动作的时候,视线的重点不是在尤文雯脸上,而是发生了一定偏转,看向了她的耳朵。”宋冥握住望远镜的十指缓缓攥紧,修长的手指因此微微泛出苍白:
“所有劫匪里,胡凡的学历最高,智商也最高,在项链里藏监听器和定位器一定是他的主意。”
这也就意味着,他对这些东西有一定了解,很可能识破耳麦的伪装。
没时间了。
宋冥劈手夺过对讲机,向尤文雯发出最后的警告:“情况有变,马上找借口离开。狐眼劫匪已经怀疑到你身上了。”
“……来不及了。”
宋冥听到,尤文雯很轻地叹息了一句。几不可闻的尾音被卷进寒风里,转眼间支离破碎。
尤文雯摘下耳麦,丢在地上。
她微笑着,用高跟鞋的鞋底碾压过去。精密的机械制品不堪重负,在鞋底下破裂损坏。从这一刻起,尤文雯彻底断开了和警方的联系。
望远镜前的宋冥似有所感,猛然站起。她蓦地拔高音量:“尤文雯,你冷静一点。别做傻事。”
可耳麦已经失去效用。
再竭尽全力的呼喊,也只不过徒劳无功。
声音传不到尤文雯那边去。
尤文雯抬起一双眸子,望向走来的狐眼劫匪胡凡。有那么一瞬间,她不经意瞥见,面前胡凡的袖口中有一块异样的凸起,在手部有动作时,不时闪过微微的冷光。
她不去想那是什么。仿佛只要不去想象,此物就能够不存在。
一步,两步,三步。
尤文雯坚定地向狐眼劫匪走去。
迈开的步伐,恰好停在西边第三根栏杆前。
尤文雯朝前方的男人张开双臂,展颜一笑,眼眸像噙着泪水一般剔透:“可以给我一个拥抱吗?爱上你这么久,我还没有……拥抱过你呢。”
戴狐眼面具的劫匪愣了一下,没有拒绝。
他走过来拥住尤文雯。
为了达成不可告人的目的,尽心尽力地,扮演着一个寻常恋人的角色。
尤文雯也深深地收紧手臂,抱住狐眼劫匪,将脸埋在他颈窝之上。然后,那甜蜜的笑容忽地转为戚然,尤文雯将身一歪,狠力撞上被破坏松动的围栏,用双臂勒着狐眼劫匪,和他一起往下坠去。
素衣白裙在高空的飓风中翻飞。
恍如一只折翼的蝶。
掉落的过程中,每一秒都被无限拉长到极致。
尤文雯看到——
狐眼劫匪胡凡的脸上,顷刻间闪过咬牙切齿的恨意;躲藏在暗处的媒体人,争先恐后地跑出来争抢新闻……
警员们一个个气喘吁吁地往天台上飞奔,伸长了手臂似乎想将她拉住,却在与她坠楼的身影失之交臂后,错愕地睁大了双眼。
再然后,她瞧见宋冥和齐队长从对面的居民楼中,先后冲出。齐队长手里紧紧握着对讲机,嘴唇贴在对讲机边,飞快地开合动作,大概是正在紧急叫人过来救援。
但来不及了。
无论怎样都来不及了。
尤文雯这般想着,不受控制地继续往下落去。
最后一霎那,她的身躯重重砸在地上。
周身多处骨骼碎裂的清脆响声,同时在她耳边重叠。根根尖锐的骨刺扎破肌肤,穿透血肉,刺进五脏六腑。尤文雯原以为,自己会在剧痛的折磨中晕厥,可事实上,她的头脑异常清醒。
太痛了……
身体千疮百孔,痛不欲生。尤文雯从来没有如此难熬过。
血从头部的破口大肆涌出,在头颅下晕开,化作一片与残阳同色的猩红。她残破不堪的躯体在所剩无几的时间里,发出最后的警示。理智上的清醒,让每一处创伤带来的煎迫,都分明得无比残酷。
尤文雯无法操控自己的肢体,只能用尽全身的力气侧过头,去看身边的狐眼劫匪。
狐眼劫匪早已经断气。
他的面具摔掉了,裂成两半。因此,尤文雯第一次得以看到,他毫无遮掩的面庞。
“胡凡……”尤文雯在痛苦的束缚中,艰难地挤出一个微笑,凝眸于这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她第一次念出了,她从警方那里打听到的名字。这单名单姓,带着旖旎的腥甜血气,在她舌面齿间,极轻缓地旋过一遍,而后勾下一滴泪来。
那颗释然的泪,猝不及防地滚落。
打湿衣领,融入血泊。
尤文雯凝视着男人近在咫尺的容颜,渐渐感觉身上越来越冷,痛苦离她越来越远……鲜血在流淌,她的意识逐渐模糊淡去。
她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
咽下最后一口气。
爱上怪物的人,变成了怪物。她所能选择的最好的结局,是与怪物一起长眠不醒。
这人间很好。
不应该被他们毁掉。
致命殷红20
当尤文雯彻底失去气息之后, 一群不认识的记者和摄影师如同见了腐肉的豺狼,高举着相机,向他们两人的尸体扑了过来。
闪光灯闪烁不止,快门声此起彼伏。
这些人绝大多数是胡凡请来的, 不入流但成名心切的网红或者媒体人, 直到警方匆匆赶来,这些人才作鸟兽散。
齐昭海看向脚下, 胡凡那具形容狼狈的尸首霎时间映入眼帘。他脱口而出的话语里, 忍不住带了几分讥刺的意味:“胡凡这个劫匪首领算计了这么久,恐怕也算不到, 他的尸体会被他亲自请来的这些人给拍摄下来,再发布出去。真是自作自受。”
齐昭海总觉得, 这人生前这么凶残狠毒,就这么死了太便宜他。
不过,死在被他轻视利用的人手里。
也算是一报还一报。
齐昭海说完, 站在原地等了宋冥一段时间, 发现她没跟上来, 也没听见她开口说话。因而,齐昭海的余光, 不由自主地向她飘去。
宋冥之所以没过来,是因为她正站在离两具尸体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安静地观望着坠楼现场。
不近不远的距离,更能将整个现场纳入眼底。
也许是怕胡凡逃脱,尤文雯将他抱得实在太紧,以至于直到两人坠地而死的时候, 还保持着相拥的姿态。满地流动的鲜血,以他们作为中心, 向周围呈辐射状一层层扩散开去,好比高楼大厦的夹缝间,开出一朵巨大得惊人的火红玫瑰。
玫瑰肆意绽放着,与死亡并行不悖。
极致的妖冶惊心动魄。
却偏偏,令人禁不住有种落泪的冲动。
“怪不得我们不管怎么叫尤文雯,她都没有回应……”宋冥垂下眼睫,端详着地上少女苍白发青的面容,最终却在她凄惨的尸身前,不忍地阖上双眼:“原来,她早已经给自己安排好了结局。”
那是一条必死的路。
尤文雯以鲜血,以年轻的生命,毅然决然地偿还了第三起银行劫案里,那些因她而导致的悲剧。自身,却凋零在花季。
宋冥终是不由得走近了些。她承认,她心里堵得厉害。宋冥上一次见到尤文雯时,尤文雯还是一个会哭泣的活生生的人,哪怕陷入爱情也会努力调动理智,跟被狐眼劫匪引导出来的斯德哥尔摩症作斗争。
可现如今,这个少女,只剩下一具等待解剖的躯壳。
令人感慨唏嘘。
宋冥笼在大衣长袖中的手指,不安分地微微颤动,似乎很想伸出去,替尤文雯拭去眼角残存的泪痕。
但考虑到可能破坏尸表,她最终没有这样做。
“你说得对,胡凡真的一点都不爱她。”齐昭海趁法医进行尸检时,瞧见狐眼劫匪挪到尤文雯背后的手里,竟藏着一把开刃的水果刀。他们坠下前一秒,最尖锐的刀锋已隔着衣服,抵在了尤文雯后心。
哪怕尤文雯跳楼得迟了一瞬,都有可能被这把刀先夺去性命。
只是,尤文雯没有看见刀。
直到临死之前,她都并不知道,胡凡这个狐眼劫匪之所以答应拥抱她,其实是为了杀死她。
他不是来爱她的,是来杀她的。
但,能够在被爱的错觉里死去,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自欺欺人的幸福。
宋冥注视了这把刀良久,叫从事刑事现场照相的警员过来,着重拍摄了一张刀的照片:“如果刚刚拍摄了现场照片的记者能够被找到,我希望他们报道这一案时,能把这张照片补进去。然后,我们最好还要能引导一下舆论风向。”
他们这样的相拥而死,表面上看上去,像是双双殉情。
似乎极具有浪漫色彩。
然而,这把即将刺穿尤文雯心脏的刀,却揭露了这份“爱”的虚伪和残酷性。
“你不说,我也知道该怎么做。”齐昭海没有忽略,宋冥比平时更加低沉的音调。尽管宋冥没有一个字和情绪沾边,他却从那压抑的调子中,感受到了其中的怅然与悲哀。
宋冥的目光,和她的话音一样淡:“我一直不认同,斯德哥尔摩效应在报道中,被浪漫化或者美化的现象。”这是危险的,应该被警惕的,大众需要对这种情况保有正确的认知,因为……
她不希望看到再有人,被犯罪分子的伎俩迷惑,陷入尤文雯生前那样的挣扎。
这样太累,也太痛苦。
不该有下一个人,遭受这样的摧残折磨。
离开现场之前,宋冥轻声问齐昭海:“我们法医尸检之后,会帮忙整理死者的容颜吧?能不能帮我跟他们说一声,问他们能不能整理得好看点?尤文雯爱美,一定也想要漂漂亮亮地走。”
齐昭海略微颔首,算是答应下了。
如果人真的有下辈子。宋冥希望,尤文雯能够好好地享受一次被爱的滋味。不管是在家庭里,还是在爱情中……
除了尤文雯的死亡,他们这个战场的行动,宣告大获成功。狐眼劫匪胡凡当场死亡,到场的其他劫匪被活捉,胡凡找来拍摄的那些人,也被警方悉数拦了下来。
舆论大概能够被控制住。
被正确引导,而不是按照胡凡的设想发展。
“之后,我们去哪里?”宋冥坐进车辆副驾驶座。
齐昭海双手搭在方向盘上,沉吟了一会儿:“我联络一下简尧,问一下他们那边进展*七*七*整*理到哪一步了。”
别忘了,他们还有另一个战场呢.
简尧副队收到队长的消息时,手头的望远镜还没放下来。
通过望远镜的黑色镜筒,他看到,屋里的一群劫匪正围着桌子,嘻嘻哈哈地喝酒打牌。
他们一个个喝得醉醺醺的,脸色被高度数的酒水泡发,胀成不自然的酡红。牌桌底下,乱七八糟地扔着一打喝空的啤酒罐子。旁边茶几上摆着的几碟下酒卤味,已经被吃得半空,还不时有人伸过一只手来,随手抓起一只油津津的鸡爪塞进嘴里,大快朵颐。
显然,这些劫匪对天台那里的情况一无所知,也毫不关心。
只顾着沉溺玩乐。
哪怕这些劫匪都没有戴面具,简尧还是认出了,戴饕餮纹面具的那个是谁。
因为这套房屋里的所有人中,只有他一个人独自站在窗边,时不时打开手机低头瞥一眼,神色焦虑。估计是在等待狐眼劫匪的消息。
但,他等不到了。
尽管,他还没有意识到这点。
“等他反应过来,就来不及了。”简尧副队眸光微沉。他即刻拿起对讲机,沟通各部门:“马上准备行动。”
虽然对付一帮酒气熏天的醉鬼,不需要费太多功夫,简副队还是迅速检查了一下装备,这才带着石延等队员,轻手轻脚地绕行到屋子后面。
一切准备就绪后,简尧并拢五指比了个手刀,而后慢慢抬起手臂。
进攻进入倒计时,他压低嗓音:
“3,2,1——”
刹那间,手刀落下。
踹门声和子弹击碎玻璃的声音,同时响起。
一切都在电光火之间发生,迅猛到使人措手不及。当看见简尧副队带人冲进门来的瞬间,劫匪们还来不及感到诧异,其中那两个坐在靠窗位置的劫匪,就被飞来的子弹穿透了头部。
当即毙命。
子弹穿过留下的弹孔,只在脑门上流出了很少的血,终结得迅速而干净。被命中的劫匪张大了嘴,还来不及从嗓子眼里憋出一声尖叫,便没了声息。
刚啃了两口的鸡爪子从他嘴里滚出来,掉在地上,沾染上满满尘埃。
醉到趴在桌上昏睡的那个劫匪,被两声枪鸣惊醒。他刚一睁开眼,就看到两个同伙接连死亡的惨状,顿时瞪大双眼,被吓得魂都飞了。
刚灌进胃里的酒,都化成了冷汗。
他双手勉强撑着桌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要去厨房找刀子自保,却被简副队一把撂倒在地。
简尧干脆利落地解决完这个劫匪,连一根头发丝也没乱:“把人拷上。”
哪怕简副队不命令,石延也知道该怎么做。手铐早已备好。在简尧刚把劫匪摁倒的时候,石延就很有眼力劲地赶到旁边,三下五除二,拷上了这个挣扎不止的醉鬼。
在这次抓捕行动中,他们的收获,远不止这醉鬼一个。
屋子里另外的几个人,也先后被警员拷住,乖乖地面墙蹲了一排。活像阴雨天里,贴着墙根长的蘑菇。
“一个,两个,三个……”
抓捕告一段落后,石延开始帮着清点落网的劫匪人数。但他来来回回数了好几遍,数出来的数字,却始终对不上:“副队,咱这人数不对啊。怎么抓到的只有三个?”
团伙里一共九个劫匪。首领胡凡已死,他带去天台的那两个也已经被捕。刨除这三个人外,这房屋里原本还有六个劫匪,狙击手击杀了两个,他们这次抓到的本应该有四个。
剩下的那一个呢?是什么时候跑的?
又跑哪儿去了?
简尧顾不得手法温柔,掰过被捕劫匪的下巴,挨个把他们脸看过一遍。
这一遍看过去后,简尧心都发凉了。
真糟糕。
逃走的那个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个戴饕餮纹面具的劫匪。
在这个犯罪团伙内,对团伙的情况知道得最多的,只有两个——当首领的狐眼劫匪,和他最信赖的饕餮纹劫匪。然而,狐眼劫匪胡凡已坠楼而死,这意味着,警方已不可能从他口中,问出他们与“四一九”连环劫案的关联。
作为二把手的饕餮纹面具劫匪,是他们最后的希望。
致命殷红21
简副队的心情格外凝重。
不只是因为饕餮纹劫匪的逃走, 还因为他记得,这个劫匪团伙是有枪的。但现在,这把枪不翼而飞。
这件事情越拖下去,对局势的影响就越是严重, 他们分秒必争。简尧副队即刻采取行动, 言简意赅地下达命令:“大家分散开来搜。找枪,找人。不仅屋里要找, 劫匪的那两辆车里, 也要找。速度尽量快!”
没过两分钟,汇报声便接二连三地响起——
“副队, 找不到人。”
“我们把整个屋子搜遍了,能藏东西的地方都翻了, 也没有找到那把枪。”
“简副队,楼下那两辆劫匪的车,少了一辆。白色的还在, 少的是那辆黑色别克。”
毫无疑问, 这个劫匪二把手, 是带着枪,开着那辆黑色别克车逃的。
但, 他是怎么出逃的?在此之前,警方明明一直把守着,这个套房唯一的一扇大门。
没过多久,这一问题就得到了解答。石延风风火火地从厨房里小跑出来,说道:“厨房的窗户开着,顺着窗外的水管下去, 就是那辆黑色别克车消失前停放的地方,管道上有鞋印。副队, 人一准儿是从这儿跑的。”
简尧疾步走进厨房瞟了一眼——
的确如此。
灶台上有个鞋印,从厨房窗口探头出去,能看到管道上还有不少。
这间套房不过在三楼而已,简尧踩在灶台上,试了一下,发现对身手好的人来说,要是想沿着水管爬下去,倒也不算特别难。确实具有可行性。
饕餮纹面具劫匪八成是赶在警方破门进入之前,这么出去的。
慌不择路,跳窗而逃。
在这次行动之前,简尧派人调查过,这个在作案时只戴饕餮纹面具的劫匪。他的大名跟饕餮谐音,叫陶铁,曾经当过几年健身房的私教,一身的腱子肉,确实有这个爬水管的能力。
简尧赞赏地拍了下石延的肩膀:“怎么发现的?”
“卤味。”石延不好意思地说。
简尧愣了一下,大概以为自己没听清楚。
“卤料的香味。”石延只好低着头,认命似的又重复一遍:“我跟着这个气味进来的。这个味道香,很馋人。”
这下,简副队可算搞明白了。屋里的劫匪们,都吃过鸡爪一类的卤料,手上沾有卤料的味道。饕餮纹面具的劫匪也不例外。他在爬这个灶台和这根水管的时候,又是手脚并用,难免会留下味道。
简尧笑了:“怪不得齐队老叫你‘狗鼻子’,这嗅觉是真灵。”
特别好用。
距离简尧最后一次,从望远镜里看到饕餮纹面具的劫匪陶铁,到现在并没有过去多久。这个二把手能够逃跑的时间,也就中间那几分钟。
时间有限,他现在应该还来不及走远。
简副队立刻下楼。
“马上联系交通那边,在附近沿线设置路障,再把陶铁开走的那辆别克车的信息,全部都发过去。申请通缉令发布出去,鼓励群众举报……”简尧副队一边一刻不停地吩咐着抓捕事宜,一边拉开警车副驾驶座的门,跨了进去。
负责驾驶车辆的是石延。车里的人刚坐稳,便见他插钥匙发动车辆,踩离合换档,然后就是一脚油门。
发动机发出粗重的轰鸣。
轰鸣声中,警车化作离弦之箭,飞驰向前。高速旋转的轮胎摩擦过道路,掀起滚滚尘烟。
就这样加速行驶了五六分钟,驾驶座上的石延突然振奋起来。他两眼放光地看向前面,发出一声惊喜的高喊:
“前面那辆,就是劫匪的车!”
简尧迎着阳光眯了眯眼,从前方密密麻麻的车流当中,也窥见了陶铁那亡命之徒所驾驶的黑色车辆。
“怎么样?”石延努了下嘴,得意地邀功:“我现在是不是要加速,争取逼停他?”他的脚已经急不可耐地放到了油门上,随时准备对准油门再来一脚,以便提速。
简尧紧急叫停了他。
“陶铁手里有枪,不能轻举妄动。”简副队沉声道:“子弹无眼,我担心他会误伤群众。”
石延听得整个人懵圈了。他嘴巴里,一个接一个往外蹦问句:“啊?那我们现在怎么办?简副队你给个准头,咱们追这辆车追了这么久,好不容易快追到了,总不能现在说放弃就放弃吧?”
“我没有叫你放弃的意思。”简尧扶额,从大脑中调出云程市的交通路线图:“从这里再往前开大概一公里,会有一个岔路口,我要你试着,把陶铁的车逼到右边那条道路上去。那条是进山的路,平时没什么人去,能把影响降到最小。”
到那时,再逼停不迟。
“好嘞!”石延猛地一打方向盘,干劲满满:“保证完成任务!”
当然,虽然石延信誓旦旦,自认车技在一众警员中还算不错,但是要把陶铁的车辆逼到特定的路线上,并不是他一个人开着一辆车,就能够做到的。至于其他的,还需要依靠简尧副队的调动…….
当陶铁发现,后方有警车尾随跟从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身后好几盏红蓝相间的警灯,刺进了他紧缩的瞳孔。
陶铁后脊一阵发麻。
他丫的,怎么突然来了那么多警车?!
飞驰的警车一辆辆从后方呼啸而来,银白飞刀一样,以轨迹将路面切割成为数块。那闪烁的警灯追逐着他,高叫的警笛紧撵着他,任凭他在路面上如何左突右冲,都冲不出这张由警车编织的巨大罗网。
紧张的情绪在沸腾,焦虑在这一刻达到前所未有的顶峰。
闷痛感,剧烈地灼烧着心胸。
陶铁一次又一次加速,他腾出手向后方开枪,妄图甩掉后方的追兵。
然而,警方比他想象的还要难对付,哪怕子弹已经打碎了警车的前挡风玻璃,他们也没有就此停止。所有陶铁努力拉开的距离,每次都会被很快赶上,起不到一点用处。
“前面的人听着,你现在唯一的出路,就是认清事实,赶紧投降,争取宽大处理。”警车上有人拿着喇叭向他喊话,他们已经在车后方形成半个包围圈,穷追不舍。
一旦包围圈合拢,他即将无路可走。
陶铁几乎要绝望了。
他紧紧握住方向盘的双手,用力得小臂青筋暴起,指节都失去血色。皮革质地的方向盘表面,被手心沁出的汗液浸得湿透滑腻。有好几次,手都险些打滑。
但陶铁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
他不能被抓。
杀了这么多人,哪怕不是主谋,他也必死无疑。他要逃!只有逃,他才能有活命的机会!
正当陶铁快陷入绝境之时,他突然在侧方的包围圈处,瞧见了一道缺口。
真是天无绝人之路。
陶铁控制住心头涌现的狂喜。他缓缓吸了一口冷气,紧咬牙关,提档加速,发狠似的调头向那个缺口撞去。
不知道是被他孤注一掷的气势所摄,还是警方没来得及反应。警车刚刚形成的包围圈,居然真的被这辆横冲直撞的黑色别克车,强势撕开一道缺口。
直到陶铁逃出生天时,他还有些难以置信。
他居然逃出来了。
精神放松下来之后,陶铁才意识到,豆大的冷汗,正从他前额上大颗大颗地滚落而下。被汗打湿的头发被冷风一吹,寒意侵肌刺骨。方才的追逐战,竟让他在寒冷的腊月里,硬生生被逼出了一身的汗。
平庸得毫无特点的黑色别克,驶离车流繁急的道路,转向右侧进山的道路。
陶铁自以为走了大运。
殊不知,他恰好遂了警方的意。
“真听话。”简副队看到这一场景,满意地摇下车窗,在窗沿上轻轻敲了两下。
石延的目光,原本正紧紧跟随着陶铁的车辆,一路往山路上延伸,现在一听到声音,他立刻充满期待地扭头:“副队,怎么样?我现在,能开始全速追击了吗?”
他看上去跃跃欲试,随时准备往前冲。
“想拿这个立功的机会啊?可以。”简尧微笑了一下,说:“队长已经来了,等下先去跟队长汇合,然后到了山路上,你爱怎么追,就怎么追。”
陶铁这只鳖,已经被他们骗进瓮中。
要捉,只管伸手.
陶铁的车在警车的逼迫下,不得已走上的那条路线,是一条盘山路。
绕来绕去,迂回曲折 。
不仅驾驶难度颇高,从头到尾还就只有这么一条路线。从根本上,杜绝了陶铁在逃窜中通过拐进岔道,来避开警方耳目的可能。
在这座山的山脚下,他们看到了齐昭海的车辆。
樊甜恬跟随大部分人马,回警局处理后续事务了,所以车里除齐昭海以外,只坐着宋冥。
“行啊,把陶铁逼到这条山路上,是个好想法。”齐昭海笑着摇下车窗,被阳光刺得眯了下眼:“我已经提前联系了当地的派出所,在前方的道路上设置了路障。但凡陶铁有胆子跑到前面去,就会立刻被我们的人包围。”
齐昭海见不得陶铁跑得太远。
于是,在说完这两句后,他便马不停蹄地关上车窗,发动车辆。简副队也将车辆的控制权,全部交给了石延,任他驾驶警车在山路上狂飙,纵情追击嫌疑人。
激烈的追逐战,不知顺着盘旋的山路持续了多久,直到陶铁打空了弹夹中的子弹,他猛烈的火力才终于消停。齐昭海跟在陶铁的车辆后,又拐过一个急弯,一个U型弯道赫然出现在他们眼前。
蛇一样蜿蜒的山道外,便是险峻肃杀的峭壁悬崖,异常危险。
但这个弯道的出现,是个好消息。
因为根据当地警方的消息,路障就被预先设置在这个特殊的弯道后面。嫌疑人陶铁只要转过这个弯道,马上就能被路障给拦截住。
他们自料十拿九稳,胜券在手。
不料,陶铁却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始料未及的举动。
他乘坐的那辆黑色的别克车,在警方的视野里越驶越远,竟是完全放弃了减速拐弯,直直向悬崖下冲去……
致命殷红22
陶铁居然要畏罪自/杀。
“不能让他死了!”宋冥语气急切。
陶铁要是也死了, 本案跟“四一九”劫案之间的联系,就彻彻底底没人知道了。
他们需要拦下他。
齐昭海狠狠踩下油门,试图从侧边超车,以赶在黑色别克冲到悬崖边缘前阻拦住它。然而, 他很快意识到, 这辆别克车行驶得实在太快了,简直就像有只脚一直踩在油门上。
把车飙到这个速度, 是一种不管不顾的疯狂。
绝对的疯狂。
“不行, 不能再快了。”齐昭海在线的理智,向他不断发出警报:“再快的话, 我们的车也会一起冲下悬崖。我们必须减速,也只能减速。”
但尖利的寒风划过脸颊, 冷锐地刺着皮肤,刺激着胸中的不甘。
就在齐昭海被迫踩下离合器,减缓速度的那一刹那, 他忽地看见, 前方的别克车内, 竟爆出了一小缕微红的火花。
那是什么?
齐昭海瞳孔蓦然一缩,定睛再看。
可惜, 隔着别克车的后挡风玻璃和两车之间的距离,一切完全看不分明。而且,眼下的现实,也没打算留给齐昭海充足的观察时间。
“砰——”
事故发生在一瞬间。
高速行驶中的别克车,狠命撞上栏杆。车头凹陷,车轮歪斜, 整辆车不受控制地飞出山崖。
紧接着,火光在半空中爆裂开来。
冲天而起。
“是爆炸, 赶紧趴下!”齐昭海的喊声,被爆炸发生的轰鸣吞没。他只来得及把伸手,把旁边的宋冥往下一摁,整辆车就在爆炸的冲击波中,剧烈地震荡起来。
由金属材料构成的车辆,在面对如此强劲的冲击波时,好比儿童特供的玩具模型。
有好几次,险些被掀翻。
等到震荡停止后,齐昭海从车里抬起头来,却被眼前的惨状惊得呆了。
被爆炸吞噬的那辆黑色别克车,在下坠过程中,把火种带进了山林。森林里易燃的干枯草木顿时沦陷,燎起可怖的火舌。如今,陶铁与他的车坠下的轨迹周围,已全是红彤彤的火海,分外恐怖。
热浪滚滚中,宋冥推门下车:“我打电话给了消防部门,他们很快会派人来控制火情。”
她走到被火光映得通红的悬崖上。
大衣的淡蓝色,仿佛这片森林火海里唯一的清凉。而大衣的包裹下,宋冥纯黑的长裙下摆,正在灼热的风里起伏翻飞。
黯然,一如涌动的情绪。
这个爆炸威力太强。车里面就算有什么证据,也一定被爆炸的冲击和火焰毁得很彻底,他们什么也查不到。
齐昭海紧跟着宋冥下车。
他小心留意着,宋冥脸上掠过的神情。
因为齐昭海知道,虽然宋冥表面上表现得克制冷静,但这份来之不易的线索就这么断了,她现在一定比谁都失望。
简尧也低下头,望着这片赤红灼眼的山火,他自责地叹了口气:“我们谁都没有想到,陶铁竟然会在车上安装炸.弹,选择以这种惨烈的方式自杀,来逃避法律的制裁。要是知道,我绝不会将他引到这里来。”
宋冥深深凝望着,脚下不见底的深渊,突然提出一个截然相反的观点:
“不,他不是自杀,是他杀。”
她语气很肯定,齐昭海却听得稍感茫然:“为什么这么认为?”
宋冥暂且不答他的问题,只问简尧道:“简副队,我想请问,你们在劫匪的据点里,有找到炸弹的制造工具吗?”
“没有,别说雷.管之类的东西了,我们连黑.火.药都没有发现。”简尧摇头,对她说:“不过,也许是他们是从非.法渠道购买到了成品,又或者是收拾过了,把原料和工具藏到了不为人知的地方。毕竟,这些都是违.禁物品,让人发现了不好……”
没找到炸.药,那就对了。
宋冥为自己所坚持的观点,阐释理由:
“还记得吗?当陶铁的车径直往山崖下冲时,我们试图从左侧超车。虽然最终并没有成功拦住他,但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我注意到了陶铁的微表情。”
陶铁那时候的表情,非常不对。
从根本上,有别于自杀者的表情。不平静,不决绝,而是难以言说的惊恐。
“陶铁为了方便向后开枪,没有把左侧的车窗升起来,所以我坐在车上,可以比较清晰地看到他的脸。”宋冥停顿了一下:
“他眉毛皱缩,额头中间隐约出现皱纹,上眼睑抬起,上眼睑紧绷上扬,眼白更大面积地露出。这个微表情,反映了他极度惊恐的心理状态。这种惊恐,是一个人意识到灭顶的危机即将到来,而他无法阻止的情况下,会产生的情绪。所以我想,那个时候,他的车辆应该已经失控了,冲下山崖并非他的本意。陶铁本人,是有求生意志的。”
他想活下去。
可有人,偏偏不希望他活下去。
又是车辆失灵又是炸弹爆炸,整整两种杀人的方式,一时齐上阵。看得出来,这个人真的很想让他死。
而这个世界上,如此想让陶铁死亡的,就只剩下那个特定的一群人——
“四一九”案的劫匪。
这个劫匪团伙背负着累累血债,至今却依然在逃,逍遥法外.
对劫匪头领胡凡住所的搜查,在随后展开。
在他家里,警方发现了一个包裹。
这个包裹很不对劲。
那虽是普通快递的样子,用个四四方方的瓦楞纸箱装着,表面上平平无奇。然而,在它表面,却只有收件人的地址,找不到任何寄件人的信息,连贴过这份信息的胶水残留也没有。
更重要的是——
在这个瓦楞纸箱子里,检测出了枪.支使用后表面的火药残留。也就是说,那把枪最初的时候,是被装在这个包裹里送过来的。
除此之外,警方还在包裹里面,发现了一整本的作案手法教学。
宋冥接过这页纸的时候,双手禁不住轻微地颤抖。因为这些纸页上,所写的银行抢劫手法,跟“四一九”银行连环劫杀案件一模一样。本案劫匪的技术,是从这张纸上学来的。
“只有亲自作案过的人,才能写出这么详细的‘教学’。”宋冥嗓音里泛着冷意,手下一个没注意,险些捏皱这本宝贵的证物:“而且一般人还不行,一定得是案件的主谋。手下人知道的只是部分,只有主谋,才能够把这些步骤,写得这般全面又事无巨细。”
不会是其他人了,这是唯一的可能。
这张教程,落实了这起连环抢劫案,跟“四一九”案的主谋之间,存在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四一九”案件的劫匪销声匿迹的时间,已经长达十一年之久,如今他们居然又重出江湖,还亲自传授作案技巧,送上枪/械,教导他人作案。
他们想干什么?
宋冥心中一阵森然。她能够感觉到,这帮劫匪已经不满足于只袖手旁观。
他们是尝过生肉血腥的狼,绝非会做慈善的人,这次出面进行教导,不可能分文不取。这背后,一定酝酿着一个更为可怖的风暴。
“不是我说,这些劫匪也太会挥霍了吧。我们最终找到的赃款,还不到三分之一。”石延大口喘息着,把最后一块床板掀了起来,床底下红艳艳的票子和金灿灿的金条,晃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同样纸醉金迷的惊人场景,还出现在冰箱里、柜子内……
然而,这些赃款只是部分。
剩下的超过三分之二的巨款,已经不翼而飞。
直到快要结案时,警方依然没有查到这些钱款的去向,这笔钱如同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最终,也只能不了了之。
反倒是那个包裹,还稍微查到了一点收获。
根据调查,这个装过枪和作案教学资料的包裹,是凭空出现在当天运送快递的三轮车上的。快递员急着送快递,也没多看,就这么稀里糊涂地将包裹送进了胡凡家中。而包裹的来处,依然毫无线索。
最后,简副队带来了关于车辆爆炸的进展。
宋冥未曾料到,这个最新进展,会是她收到的,关于本案的最后一个调查结果。
“那辆爆炸的黑色别克车自从被盗之后,从始至终都在劫匪的掌控下,不太可能有别的人往车里安装炸弹。”简尧对她说道:“况且,你也说了,狐眼劫匪胡凡做事极其谨慎,这个炸.弹也许是他独自安装的。车辆失灵可能是故障,也可能是他提前做的手脚,但因为多疑,他没有把这件事情告诉其他人知道……”
更重要的是,警方查到,炸.弹被安装在驾驶座的正下方,又在车厢内找到了遥控器。陶铁的死亡,最终被定性为自杀。
车里的那把枪,也被爆炸毁得七零八落,算是彻底废了。
没有足够的证据,支撑他们追查下去。
宋冥还想据理力争一下:“但我们没发现炸.弹的制造原料,也没查到它的购买途径,还有一大笔巨款下落不明……”
简尧平静地回视着她:“抱歉。”
宋冥什么都懂了。
在快要过年的时候,出了这么一起影响恶劣的抢劫杀人案,劫匪作案多次,后续还导致了一次引发森林山火的爆炸,上面给的结案压力一定很大。
在这种情形下继续调查,简直如同天方夜谭。
宋冥好半晌,没能说出一句话。
仿佛有人往她喉咙里塞了块冰,全身翻涌的血液一瞬间惨被冻结。麻木的喉管,冻结的声带,僵硬得叫她一个音节也发不出来。
这时候,有几个警员谈笑着从她身侧走过,兴致勃勃地计划着,下周的除夕夜要怎样和家人庆祝团圆。
在那些笑语入耳的瞬间,宋冥依稀感到恍然。
原来,新年真的要到了。
致命殷红23
这起骇人听闻的银行连环劫杀案, 最终以主谋身死,绝大多数同伙被捕落网,草率地收尾结案。
这是一场乱糟糟的落幕。
但,好歹结束了。
生活在云程市的百姓们, 终于可以在长达一年的劳碌之后, 安心回家,过个团圆年。
在除夕的前几天, 宋冥收到了一个好消息, “四一九”劫杀案的另一个幸存者,终于答应要与她见面了。这个幸存者, 也就是因为在案发时路过银行,不幸被劫匪针对的那个人。
然而, 人生并没有因为他大难不死,而厚待他,他现今已是肝癌晚期。
这个人之所以现在才同意宋冥去和他见面, 也并非刻意刁难, 实在是由于身体状况所迫。直到这两天, 他才勉强有些精力开口说话。
也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
宋冥曾经听说, 癌症晚期的患者,骨头就像被白蚁蛀空了,一动就疼。然而,当她走进病房里,却只看见那个幸存者安静地躺在床上,微微闭合着双眼, 很有些安详平和的意思——
假使那张脸上,没有笼罩着一层青黑色的死气的话。
那死气极浓极深。
病床上棉被至洁的白, 反而更衬出那死气的恐怖出来。宋冥不敢想,医护人员是给他用了多少止痛药,才把他维系在了一个勉强安宁的状态。
对于生死之事,他本人却很看得开。
幸存者一看宋冥带来的补品,就笑了,那笑意像是用毛笔画上去的,淡得似乎随时可被水洗去:“把东西都原样带回去吧,下次带点好吃的来。这些东西对我来说,已经没用了,还不如吃口好的来得痛快。”
宋冥却走到病床边,默默把补品放下。
这些昂贵的补品,至少能够补一补他亏空的身体,帮着他……多苟延残喘几日。
病床上的人,干瘦得令人骇然。根据查到的卷宗,案发时这个幸存者才刚过三十岁,而今十一年过去了,也不过四十出头,现在竟瘦得只剩下一把伶仃的骨头。骨骼上蒙着的一层皮干枯着,像张薄薄的牛皮纸,快要失去弹性了。
“唉,你这孩子……”幸存者无奈地摇了摇头:“医生说,我该出院了。”
他已药石无医,连医生也束手无策。
只能回家。
等待死亡的降临。
“我知道,你是来问什么的。”幸存者动了动嘴唇:“你要问的这些事,当年警.察已经问过我好多遍了。”
“那您是怎么说的呢?”宋冥问。
“时间太久了……记不清了。但有一件事我很肯定,那群劫匪都没戴面具,那些脸就这么暴露在我眼前。”幸存者回想着这惊险的一幕,禁不住虚弱地咳嗽了两声。
守候在病床边的妻子,立刻扑上去帮他拍背顺气。
幸存者缓过劲来,再次开口。
他说得很慢,声音很轻,胸腔像一个老化破损的风箱,每次开口便呼哧呼哧地响:“咳咳……我想,他们不是没有那个戴面具的条件,他们是一开始就是打定主意了,要杀光所有人,所以才不戴面具的。我当时想通了这一点,吓得要命,转身就逃。他们派过来杀我的只有一个,我也只看清了那一个。”
“您说的,是这张图上的人吗?”宋冥从带来的档案袋里,抽出一张打印纸。
纸上,是一张人脸画像。
这张画像上的人脸,是当年一位老刑警根据他的口供,画出来的。
“我拿给您看看。”宋冥说着,把打印的画像跟他妻子递来的近视眼镜,一齐递到幸存者手边,以便在最大程度上,减轻他起身拿取的劳累。
画像上的男人凶神恶煞。
男人国字脸,眉毛又粗又浓,下巴上覆盖着一层青灰色的胡茬。然而,画面上最突出的,是他一双鹰隼似的倒三角眼,隔着纸面,死死地盯着这个曾经的逃脱者。
接过画纸的瞬间,宋冥很明显地看到,幸存者的身子明显颤抖了一下。
像!太像了!
幸存者瞥了一眼画像,就紧紧闭上眼睛,本能地试图通过屏蔽视觉,来阻断涌入脑海的可怕回忆。这种惊魂不定的心情,一直持续到他艰难地咽下好几口水后,才得以缓和稍许。
这次惊吓,使得他的妻子对宋冥投来的目光,都变得没那么友好了。
但宋冥没有收回画像。
失去从劫匪口中得知真相的机会后,她不得不竭尽所能。每一个机会都不能放过。
幸存者靠在枕头上缓了好久的神,才鼓*七*七*整*理起勇气,哆嗦着手,再次把照片拿起来仔细观察。
两秒后,他捏着眼镜腿的手指松开了。他将那张人脸画像,放到了他所能放到的最远的位置,仿佛那是什么能把人拉进噩梦的诅咒:“我不会认错的,就是这个人。他这双眼睛,我一辈子都忘不了。”
幸存者仰面盯着天花板,痛苦地喘息着:“当时,他向我连开两枪,要不是他想开第三枪的时候,警察赶过来了,我这条命都不用等癌症来收割。”
身上若是有三个贯穿性的枪口,哪怕不是致命伤,也足以令他流血至死。
即便存活,他仍心有余悸。
当幸存者从这段惨烈的经历中,逐渐回过神来时,看见宋冥微低着头,神情晦涩,心中略有动容。
唉,这孩子虽是为追问往事而来,但还是关心他的。
但倘若,这个幸存者知道宋冥内心的真实所想,不知道会不会拖着患有癌症的病体,跳起来大骂她冷酷无情。因为,宋冥实际上并非在为他难过,而是在想——
两枪都没打中要害,这个劫匪可能对枪没有那么熟悉。
枪法不太准。
而且,能够在其他劫匪忙于抢劫的时候,被随便支使打发走,去解决一个连是否看清他们的脸都是未知数的过路人,可见他在团伙里的地位一定不高。
谈话结束的时候,那幸存者已经很疲惫了。但他看见宋冥离开时,还是朝她动了动嘴唇。
他说话声音太小,宋冥没听清。
宋冥努力辨认了一会儿,才从他的口型变化中,读出了那几个字:新年快乐。
宋冥脚步一顿。
她怔松片刻,也微笑着回道:“新年快乐。”
尽管宋冥知道,这个深受癌症折磨的幸存者,很可能连即将到来的春天,都挺不过去了.
即便已经把“新年快乐”提前说了,但是在新年之前,宋冥还有很多事情要做。
包括接下来的这件。
春节将近的时分,街上很热闹,墓园却尤其冷清。
墓园里人少,寒风的肆虐倒是无休无止,甚至有随着逐渐升空的太阳,愈演愈烈的趋势。
在看到母亲墓碑前,那个熟悉而陌生的人影时,宋冥身侧忽地卷过一阵风。凛冽的晨风,裹携着几乎能够结霜的空气,掀起松涛阵阵,在刮过脸颊时,泛起刀割般尖锐的痛感。风拂落叶的飒飒声中,她觉得自己的眼眸被吹得隐隐干涩。
“继父。”宋冥终是改了口。
陌生的称呼,让继父迟疑了两三秒,才意识到她的到来。
见到她的那一刹那,继父未语先皱眉,语气里是说不出的嫌恶冷淡:“你来干什么?不是说好了,要将拜祭的时间错开的吗?你知道的,我不想见到你。”
这样伤人的话,继父不是第一次说了。
宋冥却第一次没有感到受伤。
“巧了,我也不想。”她轻轻扯了下嘴角:“但我觉得,您做的那些‘好事’,母亲应该有知情权。”
继父脸色微变,眉头皱得更紧,目光径直看向宋冥。
好像要把她剥皮拆骨。
宋冥不偏不移地对上他的目光,收起了所有表情。继父作为心理医生所具备的专业能力,容不得她轻视。在被篡改记忆这件事情上,宋冥已经在这人手里吃过一次亏。
“您这么看着我,是在想什么?”
宋冥面无表情地讥讽道。
碍于身份限制,宋冥使用的是敬语。然而,因是敬语,字字反而更显得疏离又锋利:“是在想,您做的那些事情,泄露了多少?还是在想,您都做过些什么亏心事?”
继父仇视地盯着她。不接话。
他默默转过身来,不动声色地借助后背,把墓碑上宋冥母亲的遗像挡上了。
在遗像的双眼看不见的地方,继父张开宽大的手掌,隔空朝宋冥脖子上比划了一下,然后猛地收缩,像是要将什么狠狠攥进手心里捏住一样——
他在模拟十一年前,他掐住宋冥脖颈时的动作。
“我那时候,怎么没有把你给掐死呢?”继父阴狠地说,攥紧的十个手指缓慢地用力碾磨。
他把声音压得很沉很低。
基本上成了气音。
以往,宋冥还会觉得呼吸一窒,可就在这时,她看清了继父手上生出的老年斑,灰褐色的,入眼很陌生。
她突然觉得,眼前的继父也没什么好怕的。
岁月不饶人,继父已不复壮年,皱纹攀上了他眼角,鬓边也隐隐可见银灰色的白霜。那所谓的狠劲在时光面前,几乎只剩下一层虚张声势的皮,外强中干地糊在外面吓唬人。
现在就算宋冥真的给出一个,允许让继父掐死她的机会。以继父的手劲,也未必做得到。
宋冥冷眼瞧着他:“不回答也没关系。”
宋冥拿起手机,动动手指操作了一下,很快,继父那边便收到一条银行账户进账短信。
继父愕然地从手机界面上抬起头。
哪怕他不清楚,这笔钱为何从天而降,但他直觉,这并不是什么好的信号。
宋冥将汇款成功的页面录屏,当作证据保存下来:“母亲死后,您恨不得对我撒手不管,花在我身上那些开支,我一笔笔都记着。之前我是一个月一个月还的,现在想想,何须这么麻烦,干脆一次性给齐了,反正也不算太多。”
这笔汇款,彻底结束了他们之间的财务往来。
虽说看似只是金钱上的断绝,这笔汇款在冥冥之中斩断的,却远不止这层关系。
“您记着,我不欠您什么。”
宋冥微微一笑,转了话锋:“不过,不需要为我担心,因为我查到,母亲在跟你结婚前,以她个人的名义找了信托机构,给我留下了一笔可观的财产。虽然您也许因为想自己贪了,没告诉我,但既然是母亲留给我的,我绝不会少拿。”
本就该属于她的东西,一分一毫,她都不会让。
致命殷红24
岁末的冻风刺骨, 而宋冥的笑容比这墓园里的风,还要冰冷。
那冷意,从失望中决绝地渗出。
蔓延开冰凌。
宋冥望着被继父挡得严严实实的墓碑,尤嫌对他刺激得还不够:“忘了告诉您, 您年老之后的赡养钱, 也别想从我这里掏了。”
宋冥话音冷然:“以前是我未成年,在起诉您这方面碍于情感和情况, 需要考虑到很多限制。然而, 现在我没有这些顾虑了,以我手里掌握的证据, 虽然还达不到把您送进去的程度,但区区不付这赡养金, 还是足够的。”
仅仅是继父三番五次对她的虐待行径,已足够解除这段继父女关系了。
“好啊。你真是你生父的好女儿,跟他简直一模一样。”继父深深地打量了她很久, 嘴角泄出一声冷笑:“继承了他的好皮囊, 也继承了跟他一样薄情寡义的心。”
继父的目光, 最终停留在她的桃花眼上。毕竟曾居住在同一个屋檐下,他太懂怎样刺痛宋冥:
“你这双眼睛, 就跟他很像。”
都是双多情勾人,实则冷酷到极致的欺人眼。是毒蛇鳞甲表面令人神迷的花纹,是会结出毒果的鲜花。
宋冥的母亲,便是被这似锦的繁花所迷惑,因此在谎言中吞下毒果。
肠穿肚烂。
“宋冥,你根本不配得到爱。”继父以一种恶毒的口吻诅咒:“你生父薄情寡义的基因, 流淌在你的血液里,爱上你的人都会像你母亲一样, 被害得遍体鳞伤。”
继父这些话,意在又一次提醒宋冥,她本就不应该出生,不应该存活。
但是,那又如何?
“我生理上的父亲是谁,本就没有我选择的余地。”宋冥禁不住嗤道:“更何况,纵使我生父抛妻弃子,在道德上为人所不齿,您的所作所为,也没有比他好到哪里去。”
半斤八两,五十步笑百步而已。
“别再自欺欺人了。”宋冥走到母亲墓前,无视继父狰狞的神情,把他捂在石碑上遗像上的手,一个一个指节地掰开:“如果母亲泉下有知,知道您做过什么,一定对您失望透顶的。”
继父不希望母亲知道这些,但她偏要让母亲“知道”。
当属于继父的那只手,被她从相片上撕下来后,黑白遗像上母亲的面容,终于显露出来。
遗像上,母亲温柔微笑着。
然而,由于继父的作祟,宋冥却回忆不起,这张脸曾经对她展现过的慈爱与温柔。
只有“四一九”案的案发现场里,母亲在恐惧中颤抖着手,捂住她的眼睛,为她挡下子弹的那一幕,在宋冥脑海中越发清晰。而如果不是前不久,她在相似情景的刺激下回想起这些,这份记忆将会被继父永远地掩盖下去。
丝丝凉意顺着指尖,从花岗岩的墓碑钻进皮肤,啃噬着她的骨骼。
宋冥缩回的手指,攥进掌心。
终有一日,她会把真正属于她的记忆,全都找寻回来,找到杀害母亲的凶手的。
一定会。
被扯离墓碑的手指隐隐作痛,继父盯着妻子的遗像和遗像前的宋冥,龇目欲裂,眼底寸寸结霜。
然而,只过了少顷,他却突然笑了。
笑声讽刺而森凉。
“宋冥,你以为,你真的能和正常人一样懂得爱和被爱吗?”他戏谑道:“我告诉你,没用的,就算找回记忆,你也一样没有这个能力。”
继父不疾不徐地掏出手机。
相册里,躺着一张宋冥曾经的诊断书——
在母亲去世的同一年,患者宋冥因巨大的心理创伤,被确诊为人格解体。而人格解体,是一种有概率“爱无能”的疾病.
从墓园回来后,宋冥的心情有些黯淡。
即便叫来的车辆,已经把她送进了沸反盈天的热闹都市。四周被嘈杂包裹着,年货贩子的叫卖一声高过一声,宋冥却仿佛还被困在郊外的一派冷寂里。
从身躯到心脏,都仿佛浸在雪水里。
百骸俱凉。
宋冥沿着脚下的街道,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她没数过自己走了多少步,也不知道已经走了多久,虚浮的脚步像是踏在空中,落不到实地。有种神思恍惚的抽离感,从上空笼罩下来,纱一样覆盖着她。
直到过路人好心提醒,宋冥才意识到,她口袋里的电话,已经响了很久。
宋冥慢半拍地接起电话。
她甚至,没有瞥一眼来电人的备注。
“好快啊,明天就是除夕了。”齐昭海的声音隔着电话,清晰地传进她耳中。只在那一瞬息,宋冥对身边的一切突然重新有了实感,仿佛从虚无中,被一下子拉回了人间。
“是啊,又是一年了。”宋冥跟着喟叹。
然而这一年又一年的,对宋冥并没有什么差别。反正每年春节的合家欢乐,都与她无关。这种团圆的日子,于她而言,不过是一个又一个寻常的日夜。
至多,不过是街上更冷清一点。
回家团圆的人们将热闹留在家里,而无人归家的人看到的,却是商铺纷纷关店、行人数量骤减的——更孤独的世界。
齐昭海把话筒贴在嘴边,说道:“学姐,今年过年有什么安排吗?”
他那里好像很吵。
隔着电话线,都能听到一阵阵嘈杂。
想来是由于案件已经结尾,压力减轻了许多,警员们纵使被还未放假的规定绑在工位上,也有些心不在焉。那股子期盼春节的情绪来了,是任凭别人怎么压,也压不住的。
齐昭海已经走到走廊上来打电话了,还是被他们吵得受不了。
“嘘,安静点。”齐队长忍不住往办公室门口一扭头,搬出队长的身份开玩笑:“再吵我,小心给你们穿小鞋啊,我打电话都快听不见了。”
从这寥寥几句话里,宋冥听到了一个喧闹而生动的世界。
一个离她极遥远的世界。
“学姐,你在听我说话吗?”齐昭海竖起耳朵听了半天,终于耐不住性子,开口道:“我今年也不回家,要是你除夕晚上有空,我能不能过去蹭顿饭啊?”
宋冥:“……我不会做饭。”
“没事儿,我会做。只是嫌一个人吃年夜饭太寂寞,想找个人一起而已。”有她这一句话在,齐昭海立刻安排得妥妥当当:“到时候我自带食材,借用一下你家厨房,高低给你整出来个四菜一汤。”
宋冥听这番话听沉默了。
自带食材,包揽烹饪,这是哪门子蹭饭啊?
齐昭海分明是送上门来的田螺姑娘,而且是除夕年夜饭特供版的。
这种现实里的田螺姑娘,谁不愿意迎接,谁的脑子怕不是有点问题。于是,宋冥毫无疑问地答应了:“我除夕没有其他的安排,只是可能会在家找一些恢复记忆的方法。你想什么时候来,都可以。”
“恢复记忆?”齐昭海精准抓取关键词。
他察觉出宋冥的意图。
“嗯,我之前在目睹银行劫案的现场时,隐约想起了一部分记忆。”宋冥说:“所以我觉得这个方法是可行的,至少相对简单,在去找专业的心理治疗刺激海马体,或者激活记忆细胞之前,我可以自己先尝试一下。”
由于不存在什么危害,这成为了宋冥近期的一个努力方向。
只是,能恢复到什么程度,就很难说了。
齐昭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在跟宋冥打完电话后,他又走去角落里,拨出了一个已经逐渐开始生疏的号码:“喂,老哥。”
电话那头的男声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为接到他的电话而感到诧异。过了两秒,那个声音才笑着说:“你小子,终于舍得肯跟我联络了?我还以为你这个没良心的,要把我跟爸妈都一起忘了呢。”
“怎么会呢。”齐昭海也笑道。
平心而论,他和他哥哥关系其实不错。齐昭海平时老爱往袖子里藏的那块名表,就是他哥送给他的。
因为这块表,象征着他跟那个家庭之间微弱的联系。
齐昭海舍不得丢。
“老哥,有一件事想拜托你。”毕竟是亲兄弟,齐昭海拜托起来毫无压力:“我听说,你们精英圈子是不是都精神压力特别大啊,有没有人认识那种很厉害的心理医生,懂得怎么帮人把被改动过的恢复回去?”
离谱的言论,把他哥听得直皱眉头:“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我这些天帮你问问看。还有,你这是什么错误认知。我们只是经商,平时最多搞一些朴实无华的商战,又不是什么高危职业,精神压力就算大,也没大到那个程度。不像你,天天在生死一线上蹦跶……”
齐昭海的哥哥说着,声音不觉间越来越低缓。他清楚刑警这一职业的危险程度,担忧弟弟的生命安全。
但他也知道,齐昭海的心意不会更改。
他这个弟弟的性子从小就倔,爱与恨都坚定且难以更改,不是随随便便来个人就能说得动的。要不然,当初也不会和家里闹到这个地步。
挂断电话之前,哥哥轻声询问:“今年过年,还不回来吃饭吗?”
齐昭海拿着电话,沉默了一会儿。
虽然在情感上,有些话委实难以说出,然而他的心中,早已经有了答案。
“我说过,在爸妈接受我的职业之前,我不会回去的。我自己坚持的道路,现在基本上也算得偿所愿了,我可不能就此松口。更何况,家族企业有你撑着,是肯定出不了乱子的。”齐昭海故作轻松地转过头,去看窗外的冬景。
云程市太南边了,冬天从不下雪,仅有萧瑟的枯枝败叶。
但齐昭海说话时哈出的热气,却在窗户玻璃上遇冷凝结。不多时,便蔓开一片朦朦胧胧的白雾。
好似把天地,都笼进了浅淡的白色当中。
不是下雪,胜似下雪.
窗上那片哈出来的白雾,最终被齐昭海伸手擦掉了。然而,那排窗户上有样学样过来哈气的人,却一点没见少。
白雾几番形成,又几番自行消退。这么一晃眼,就到了除夕傍晚。
正当宋冥伏在书桌前,为恢复记忆寻找合适的刺激源时,她听见了从客厅传来的门铃声。
门开后,先涌进来一股寒气。
齐昭海裹着一身冷风,站在冬夜的门外,把装了好几袋子的鲜活食材拎在手里,往她面前展示般地举了举:
“学姐,除夕快乐。”
致命殷红25
考虑到之前被虾饺支配的阴影, 宋冥忍不住往那些袋子里瞥了一眼——
谢天谢地,这回终于不用吃虾饺了。
有菜有肉有螃蟹,还有一尾新鲜得活蹦乱跳,恨不得拿尾巴甩人两耳刮子的大鱼。
毕竟之前好歹也算来过一次, 齐昭海这次踏进宋冥家里时, 便没有上次那般无所适从了。可尽管这样,说不紧张还是不可能的, 换上拖鞋后, 他差点给宋冥表演了一个同手同脚顺拐走路。
幸好,没被宋冥看到。
齐昭海带来的这几大袋子食材, 一袋比一袋沉重。
他还没来得及跟宋冥寒暄两句,螃蟹就在红塑料袋里挣扎着想要越狱, 一刻都不让人省心。齐昭海不得已,只能中断寒暄,忍痛先走进厨房里把食材放下。
从厨房回来的过程中, 齐昭海在客厅的茶几上, 看到了一张打印的画像。他一眼认出来, 那张画是根据目击者口供画出的嫌疑人样貌,只是不知道具体画的是哪个人:“这画像里, 画的是谁?”
宋冥过来看了一眼。
她这才想起,她来开门时,随手把正在看的画像放在了茶几上。
“是‘四一九’案件的一个劫匪。”宋冥收起这张画像,答道:“我最近刚跟见过他的幸存者确认过,这张画应该画得很像,所以我想试试, 能不能唤起我的回忆。怎么了?”
“没有。就是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人长得有点眼熟, 好像在哪儿见过。但我现在,却死活都想不起来了。”齐昭海摇了摇头,听到螃蟹在厨房水盆里捣乱。那覆盖着硬壳的钳子和蟹腿,在塑料盆壁上又是击打又是划拉,发出怪异的摩擦声。
齐昭海头疼地捏了下眉心,寻思着要不要来个以暴制暴——
指第一个把这些螃蟹送进蒸笼。
不仅合法,而且好吃。
齐昭海说干就干,一头扎进厨房里料理螃蟹。不一会儿,他又拉开推拉门,探出头补了一句:“不过,想不起来也好。大过年的,没必要提这种人,不吉利。”
更重要的是,会勾起宋冥的伤心事。
他不想看她难过.
这间厨房,虽然位于宋冥家里,但在这个除夕的傍晚,几乎成为了齐昭海的主场。
齐昭海蒸上螃蟹,又钻进厨房一连做了几道快手菜,最后甚至端出来一整个海碗的佛跳墙……各色各样的菜式,热气腾腾地摆了满桌。
宋冥看见那佛跳墙,略微感到讶异。
佛跳墙烹制起来极花功夫,不仅在备菜上很耗时间,还需要经过长时间的文火煨炖,仅以齐昭海进厨房的这么些时间,和他平时格外繁重的工作量,肯定是做不出来的。但这种麻烦的菜,就算从外面买,也是一笔不小的开支。
宋冥禁不住问:“你这是……从哪儿打包的?”
佛跳墙平日里都是一小盅一小盅卖的,像这样大的一碗十分少见,堪称奢侈。
“一个很老牌的饭店,保管好吃。我今年打电话预定晚了,差点没买着。”齐昭海搓了搓手,故意拉开话题,对饭店的名称含糊其词:“这个除夕,好多人都从他们那里订年夜饭,导致他们送外卖的人手很紧张。我干脆就顺路取了,一起带过来了。”
他那点小心思骗得过别人,骗不过宋冥的法眼。
齐昭海在这一打哈哈,宋冥就明白了。
佛跳墙这道名菜本就价格高昂,再加上烹饪这道菜的,又是知名的高档饭店。齐昭海拿下这一盆佛跳墙,估计花了不少“钞”能力。
齐昭海心虚,不敢留给宋冥多想的时间。
他赶紧走到桌边,准备揭佛跳墙的盖子:“这佛跳墙啊,又叫福寿全,寓意好。我们今晚吃了它,也算是给新的一年添点彩头。”
把盖子掀开的一瞬间,浓郁的荤香激荡开来。
极有存在感地填满了房间。
弹嫩的鲍鱼、软滑的海参、饱满的瑶柱……价值不菲的食材,在盆中汇聚一堂。宋冥这冷清极简的住房当中,突然间就有了年味。
然而,宋冥却很不识货地觉得——
这盆佛跳墙,竟不如齐昭海亲手做的那几道菜吸引她。
因为上一次有人愿意为她下厨,是十一年前,母亲还没有在抢劫案中过世的时候。之后,便再也没有过了。
“学姐,在想什么呢?”齐昭海见她神情不对,忙伸过手掌,凑近她眼前晃了晃,好叫她回神:“我们事先约定好了啊,今天晚上的饭桌上,不能提不开心的事。心情不好,伤胃,不利于消化。”
齐昭海绷着脸,把这一套不知道从哪儿听来的说法,说得无比认真。
看起来,竟比他的年龄要老成。
宋冥收回目光,轻轻地挑了下眼尾。她怎么觉得,她居然被这个比她小三岁的学弟教育了。
真的是……
一点身为学姐的威严都没有。
“也可以,那我就说一下进展。”宋冥把电视开了,将每年例行的联欢晚会当成背景音听,又进书房拿了张东西出来:“从幸存者那里确认过画像准确后,我去找画像师,让他帮忙画了那个嫌疑人现在的模样。也就是我手里这张画像。”
她在桌上把画像展开。
而后,宋冥又把这张画像的电子版,发给了齐昭海。
岁月催人老,更何况是长达十一年的岁月。比起齐昭海看见的第一张画像,第二张画像上的嫌疑人苍老了许多。男人的脸皮明显变得松弛,耷拉下垂,导致了脸型的改变。那锐利凶狠的两眼,也变得更加浑浊。
齐昭海抿了下嘴角。
那种眼熟的感觉又出来了,而且这次比之前的感觉,还要强烈。
“当然,这张画像可能也不是完全准确的。”宋冥顿了一下,说道:“首先是经过这十一年,外貌上可能有所偏差。其次,假如这张画在十一年前已经很准确的话,为什么发布出来至今已经十一年了,依然找不到这个嫌疑人?”
齐昭海皱起眉:“目击证人不是说,这幅图没画错吗?”
由于担心饭菜凉掉,影响口感。齐昭海抓紧时间剥了只虾,往调料里蘸了一圈,而后趁宋冥不备,塞进了她嘴里。
宋冥嘴里冷不丁多了一只虾,说话有些含混不清。她虚掩住唇,将其咀嚼咽下:“唔……我在怀疑,目击证人之所以说没错,是因为画像里画的,是他心目中的嫌疑人。”
齐昭海吸了口气:“什么叫心目中的嫌疑人?”
“人的记忆,并非完全是可信的。”
宋冥解释说:“一生中,记忆都会被不断重建,而且很容易受到主观情感因素影响,导致被加工,出现与现实有偏差的地方。由于目击者是在极度惊恐下,看到这个嫌疑人的,所以他记忆里的那张脸,其实可能不是客观现实,而是被恐惧渲染出的更凶悍的样子。”
但这个问题很难解决,因为除了这个目击者之外,没有其他人见过这个嫌疑人。
哦,不对,还是有的。
这个屋檐下,现在就站着一个——尽管宋冥的这部分记忆,曾经被覆盖掉了。
齐昭海剥完虾,又勤勤恳恳地开始剥螃蟹。他买来的这些螃蟹膏肥肉厚,小碗里没一会儿就冒了尖。他用汤匙舀了一小勺香醋淋上,将这满满当当的一碗蟹肉推给宋冥:“你看到这两张画,有想起来什么吗?”
宋冥道过谢,却不急着吃:“隐隐约约有点印象,但不多。所以,我凭借着仅存的印象,让画像师帮我在第一张图的原基础上进行修改。最后,我得到了这一张。”
然后,她给齐昭海看了第三张画。
这第三张图像跟目击者描述的,又不一样。
特别是那一双眼角提起的倒三角眼,到了宋冥这边,变成了下垂的眼角,透出些下位者对上级的恭顺。
一个人,对应三张画像。
就算神仙下凡,过来看了都要头大。
而齐昭海的态度,却随着画像数量的增多,愈发肯定:“我非常确定,我见过这张脸。”
这三张画,其实都跟他见过的那个人很像。更准确地说,那个人的形象是这些画像的综合体,有着第一张画像的神态,第二张画像的老态,以及更接近第三张画像上的相貌。
是当年的劫匪之一无疑。
听闻这个消息,宋冥几乎屏住了呼吸:“在哪里见到的?”
只要能抓到当年“四一九”案的劫匪,哪怕只有一个,都能够在极大程度,帮助他们顺藤摸瓜挖出其他人。
齐昭海不是不知道此人的重要性。然而,任凭他绞尽脑汁,把所有记忆翻出来搜刮了一遍,结果却始终不尽如人意:“我想不起来了。我今晚回去就去翻卷宗,把我之前办过的案子都重温一遍。不过现在嘛……”
齐昭海拖长了尾音,忍无可忍地制止了宋冥把年夜饭的餐桌,变成讨论案件的会议桌。
“先吃饭,菜都要凉了。”
他指着桌上温度不断消散的佳肴,不满地抗议,嘴角露出一颗尖尖的虎牙:“等吃完了,我们去个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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