蚀骨剧毒13
幕后主使要求的公告发出去了。
齐昭海守在屏幕前, 忐忑不安地等待了一会儿。幸亏舆情控制得还算好,这一条公示并未引发太多负面影响,让观察中的齐昭海,偷摸着松了口气。
这一关, 总算险之又险地过去了。
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齐昭海放松下紧张的神经, 向后靠在病床的床头。以这个角度,他恰好能看见宋冥抱着个笔记本电脑, 守在病床边。而宋冥的电脑显示屏上, 一遍遍重复播放着的,正是那段和幕后主使的通讯录屏。
“学姐, 你在做什么?”齐昭海好奇地问。
宋冥:“收集视频画面里的信息。”
她回答着齐昭海的话,动作却分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争分夺秒地从视频中,一帧帧截取出可用的画面,发给技术人员加以清晰化处理。
幕后主使是为了向警方复仇而来。
这一动机不会改变。
而只要这个作案动机还存在, 即便一开始幕后主使设置的游戏关卡, 他们完成得还算顺利, 幕后主使终有一日也会图穷匕见。他们要是完全顺着被幕后主使安排的步调,一步步将游戏进行下去, 最后的结果可想而知。
“难道你们打算坐以待毙,永远被幕后主使操控吗?”宋冥极轻微地耸了下肩:“至少,我不想。”
没有人会愿意等死。
但如果不想死,就必须奋起反击。
鉴于考虑到,幕后主使不会给他们整块的时间,所以宋冥只能利用碎片化时间, 见缝插针,趁着幕后主使下发新的游戏任务之前, 行动起来。
齐昭海深以为然。他用舌头顶了下腮,不自觉地往宋冥的位置挪动了几厘米:“有没有什么发现?”
宋冥颔首。
她从截图中选出一张,点开,放大给齐昭海看。
截图中,半面溅血的金造像脚踏莲台,衣袂飘飘,仙气与邪气浸在晦暗不明的光影中,糅杂成异常古怪的和谐。
仿佛这尊塑像本身,就该如此。
“视频中被拍摄得最清晰的,是幕后主使擦拭过的那尊佛像。它位于佛堂正中央的位置,大小在所有佛像当中,也是最大的。”宋冥对齐昭海道:“这样醒目的位置安排,以及大小上的差异,显然为了突出这尊佛像——它是这些佛像中的最高尊者。”
齐昭海对佛教没有多少了解,他虚心求教:“什么叫最高尊者?”
宋冥思索了片刻,方才回答:“你可以将其视作,供奉者在全部佛像中,最崇敬也最重视的那一个。”
把最重视的神佛造像放在最中间,这一点,和民间在宗庙内供奉神像时一样。
两者之间,是否有其共性?
“说实话,我对佛教供奉的情况,也没有特别多的了解。”宋冥据实相告:“但我知道,在民间某一宗族所建的村子里,村庙主神位上供奉的,一般是供奉者最需要的神像。而且主神位上的神明的主要功能,基本和家族里绝大多数族人所从事的职业相关。”
例如,倘若某个村庙的主位上,长期供奉的是海神,说明这一宗族世世代代所从事的职业,便有很大概率与海洋有关。
可能是渔民,或者家族生意涉及海洋贸易。
宋冥顿了顿:“而佛堂里的这一尊佛像,是南海观音的造像。”
南海观音,齐昭海听说过。
南海观世音菩萨的功能,是保佑海陆平安,航海安全,因此在包括云程市在内的南方很多沿海地区,都能见到这位观音菩萨的塑像。生活在这些地区的任意一个人,都很难对其一无所知。
“所以幕后主使的职业,也跟海洋有关系?”
齐昭海的眉头越皱越紧,若有所思:“可是,这么大喇喇地把这个神像摆出来,还在我们眼前摆弄,幕后主使就不怕我们顺着这职业,找到他?”
这正是一大疑点,齐昭海的质疑不无道理。
幕后主使为什么要这么做?
这尊占据最紧要位置的南海观音塑像,究竟又意味着什么呢?
“也许幕后主使特意让我们看到,表明他对这个职业还比较骄傲,因此不忌惮让我们分析出这点……不,这有可能不是他现在的职业。”宋冥蓦地一顿,突然推翻了她原本分析得出的假设:
“我猜,这有可能是最开始,他所在的那群‘四一九’案劫匪,本身共同的职业。”
这还要回到幕后主使的动机上。
为他被剿灭的那群劫匪兄弟们复仇,是幕后主使一以贯之的作案动机。
即便幕后主使一句也没有明确说起,但他在每一个细节里,都不停地提醒着警方,也提醒着他自己,他策划这场大规模投毒案最核心的用意。
这个佛像的细节,可能也一样。
“幕后主使擦过的这尊南海观音佛像,很新,有可能是新买的,或者刚被翻新。我个人倾向后者。”宋冥说着,指尖双击鼠标右键。
两声清脆的鼠标按键声过后,那张半脸染血的南海观世音塑像截图,便被新放大的另一张截图覆盖。
新的截图明显更模糊,清晰度更低。
教人看得不太分明。
齐昭海忍不住眯起眼,试图通过眼部肌肉发力,缩小瞳孔大小,达到在短时间内提升视力,看清图中细节的目的。
然而,坚持几秒钟之后,齐昭海遗憾地发现——
他这样做不仅是徒劳,他的脑袋还被宋冥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
“别眯眼了,小心眼部疲劳。”
宋冥勾唇浅笑:“不是你视力的问题,这张截图原本就是这么模糊。至于处理后的高清版本,技术部门还没有发过来。”
就算图片不难处理,在截图的数量如此之多的情况下,技术部门处理起来也无法太快。
积少成多,也是能累死人的。
好在,模糊归模糊,截图上一些比较明显的特征,齐昭海还是可以分辨出来的。
“这张图片里的佛像,跟上一张图片里的那个,新旧差别也太大了吧。”齐昭海眉头紧锁着,对照片里佛像的质量指指点点:“你看,这张截图里的七尊佛像都很旧了,表面的金身已经掉漆,表面也早就开裂。这边这一尊,还缺了一个脚趾……”
尤其是,这七尊破破烂烂的佛像,还紧挨着最中央那尊华美的金身观音。
两种佛像排在一起,做工高下立显。
完全是天壤之别。
宋冥微微点头,以表同意。她说得更加委婉:“这些佛像,确实是有一定年头了。不仅如此,而且匠人雕刻它们的工艺,也很平常。”
上面粗糙的雕刻,看起来不说廉价,至少也无法与旁边精致美观的其他佛像,相提并论。
这么糟糕的塑像,本应被替换。
而不是搬出来示人。
“这些老旧佛像的摆放位置,就是使我认为,中间那尊南海观音佛像是被翻新,而非近期购置的原因。”宋冥看着这些破旧的佛像,道:“依照佛像供奉的惯例,佛像摆放的位置,通常与供奉者的重视程度呈正相关。”
然而,恰恰是这些老旧普通的佛像,却竟然被摆在佛堂中,仅次于中心那尊南海观音佛像的位置。
说明这些旧佛像,对幕后主使来说极其重要。
即便破损,也不容小觑。
它们在幕后主使心中的地位,远胜过旁边巧夺天工,造型也无比栩栩如生的一众佛像。
然而——
新的疑问就此诞生。
“既然幕后主使这么重视这几个佛像,他为什么没有及时修复它们?”齐昭海发问:“幕后主使有那样充足的财力,这点小钱,他是绝对花得起的。再说了,修理这些佛像,也不用耗费太多时间,他也完全等得起。”
用时短,花费低。似乎不管从哪个角度,修复老旧佛像都不难办到。
他没有理由不这么做。
可是,幕后主使为什么坚持到现在,还没有修复这七个佛像?
事出反常,必有其更深层次的缘由。只不过,他们现在只找到果,还没找到与之相连的因。
宋冥忽地一怔。
新的思路从脑中倏忽闪过。
她突然退出截图页面,转而进入警局的电子档案库中,开始查阅里面的资料。
“我在确认,‘四一九’案有多少个人。”不等齐昭海询问,宋冥便自己启唇:
“……查到了,‘四一九’银行连环劫杀案里,劫匪的人数并不多,比我想象的要少一些。根据现有资料,进入银行实施抢劫的有六个,在外面望风的还有两个。而这两个望风的劫匪,其中有一个就是袭击目击者,后来又被你在犯罪团伙里击毙的男人。”
“六加二,再排除掉至今生还的一个幕后主使,那就是七个人。七个,这个数量……”齐昭海迟疑片刻,语速逐渐在激动中变得飞快:
“不就跟那些老旧的佛像一样多吗?”
猛然之间,齐昭海有如醍醐灌顶:“我知道,为什么幕后主使会拒绝修复这七个佛像了。因为他的同伙死了,比起修复,幕后主使更想保留他那些同伙还在世时,这些佛像的样子。”
幕后主使以这种方式,来怀念他们。
唯一被翻新的那尊佛像,比起代表着幕后主使自己,更像是他们那个团伙的某种精神象征。
主要成员虽然只剩幕后主使一个,但因为团伙还在延续,佛像便不断更新。
以示薪火永存。
宋冥从模糊的截图上,发现了这些佛像心的共性——它们都具有相似的造型轮廓:“和最中间那尊一样,另外这七尊旧一点的佛像,也是南海观音。”
如果说,一尊南海观音像,带来的只是猜测。
那么,佛堂里的几个重要位置上,摆放的全部都是南海观音,这就很能说明状况了。
宋冥偏过头看齐昭海,几缕长而柔顺黑发随着动作,搭在肩头:“你之前在他们的犯罪团伙里面卧底过,清不清楚他们做的什么生意,是和海洋、航运这些相关的?”
“让我想想,”齐昭海低着头沉思,“他们最主要的,也是做得最好的是偷渡和走私生意。他们在这两个方面人脉很广,客户也多,好像做这些生意做了很久了。我记得,犯罪团伙里最核心的那几个头头,对怎样偷渡和走私很熟悉,业务推进得都比其他的要顺利一些。”
有可能他们最初,就是靠做这些非法生意发迹的,所以才要拜南海观音。
宋冥望向视频画面里,佛堂里罗列了足有上百尊之多的佛像,不禁冷声戏谑道:“观音菩萨是救苦救难,他们这帮人是造苦造难,菩萨要是真的保佑他们,那就不是真菩萨了。”
佛教讲究因果轮回,报应不爽,提倡的是广结善缘。
按照教义,不可能当恶人的庇护伞。
犯下“四一九”案的劫匪们会供奉佛像,恰恰证明了,他们在佛学知识上的浅薄。
宋冥缓声说道:“*七*七*整*理显然,这群人本身的学历比较低,知识水平较为有限。如果他们经常做走私和偷渡的生意,我想,其中有人可能会有相关的案底。在查的时候,可以结合这两个角度去查。”
幕后主使和参与“四一九”案件的犯罪分子的形象,在她的分析中,被一笔笔勾勒而出。齐昭海听着她的侧写,焦灼的心逐渐平静下来。
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搜集到这么多信息已经很不错了。
他们还有跟幕后主使周旋的时间.
说曹操,曹操到。
一提到这伙犯罪分子,幕后主使就发起了通讯。想来,他已经看到了警方依照约定,发布的那则公告。
现在,轮到他遵守游戏规则,交付线索的时候了。
“老大,你们快来啊!”
幕后主使发起通讯的提示铃声一响起来,石延就激动地抬腿,往齐昭海病房里冲。
由于推门的时候,石延所用的力气过大,导致推动po文海,棠废文更新都在南极生物群四贰二贰捂旧义死泣时整个门板被猛地甩到墙上,发出巨响,因此被宋冥冷冰冰地甩了一眼刀子。
齐昭海也是兴奋不已。
他刚要翻身下床,冷不丁瞥见床边坐着的宋冥。他不得已按捺住闯出门去的冲动,低头看向宋冥,用目光征询她的同意。
那模样,听话得不能更听话。
“我就算说不可以,你也还是会去的,对吗?”宋冥扶额叹息一声,假装没看见齐昭海渴望的神情,桃花眼里流露出无奈,却藏也藏不住:“那就去吧。你还没到完全起不来的时候,不过下次行动时再这么冒险,可就未必了。”
平心而论,宋冥现在看向齐昭海的目光,活像在看一只精力旺盛,以至于家里根本拴不住的大型犬。
在她勉为其难的同意下,齐昭海获准离开病房。
一出去,齐昭海就像得了自由一般,顾不得伤痛未愈,直奔进行视频通讯的电脑前。
不同于之前,这次的通讯时长极短。
只有一句话的时间。
幕后主使开门见山,毫不拖沓:“我当前存放毒药的第一个地方,离你们云程水库不远,就在第三化工厂。”
他说完之后,便中断了通讯。
视频通讯的画面暗了下去,简尧的眼睛却亮了起来。
幕后主使说的那个第三化工厂,简尧知道。
不止简尧知道,这个沿着水库旁边建的第三化工厂,云程市的老一辈人大多数都有所耳闻。
曾经,这个化工厂给很多人提供了工作岗位,实实在在地推动了云程市的经济发展,后来却因为造成了严重的水体污染,被有关部门勒令关停整改。
整改的效果立竿见影,水库里的水重新变得清澈。第三化工厂从此加强了污染管控,却也在不久之后更换了地址。
他们搬离了水库。
而这个原址仍旧保留了下来。
废弃的工厂原址内,设备老化,草木蔓延,像是岁月尘埃里掩埋的,一段辉煌时光的遗迹。
简尧把云程市的地图展开摊好,用磁铁贴在白板上,用红笔把工厂地址圈了又圈:“云程市好像有个企业家一直说,要把化工厂遗址改成文创园,但可能是因为周围交通不便之类的原因,这件事说到现在,说了好几年,他还没有任何动工改造化学厂的实际行动。”
所以,这个废弃的第三化工厂旧址,目前还是无人管理的状态,最多只是水库的工作人员会过去转转。
毫无安保可言。
第三化工厂内部,本身就有通往水库的排污管道,幕后主使选择把这里,改造成毒物的其中一个投放点,是十分合理且容易的。
搞清楚地址后,齐昭海毫不犹豫地违背了医嘱。
他即刻带伤出发,前往第三化工厂。
简尧副队和宋冥则继续留在局里,随时待命,准备接收幕后主使发起的新通讯。
谢天谢地,医生给齐昭海的建议是留院观察,而不是住院治疗,否则,以齐队长目前的想法和安排,他高低得在医院里,逃脱医生护士的追捕,当着各位警局同僚的面,上演一场《生死时速之逃出医院》.
第三化工厂旧址的状况不太好。
废弃的围墙颓然坍塌,露出水泥底下的红褐砖石,枯萎的草木则揭竿而起,集体狂欢。
铁门上的锁早已被撬开,失去了防护功能。齐昭海不费吹灰之力,就带人进到了化工厂里面,看见了那栋几乎被爬山虎给淹没的主体建筑。
爬山虎层层叠叠的叶片,被春寒染作深红,浸了鲜血一般秾丽。
艳得令人不安。
齐昭海拿上枪环顾四周,观察了一下周围环境,暂时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但他还是告诫队员:“毒物的危险性大家都清楚,进到里面去以后,不能逞能,千万要注意安全。”
幕后主使只说了,会提供给他们投毒的地点,可没保证不会给他们制造危险。
生命只有一条。
万一有人受伤减员,得不偿失。
然而,意料之外的是,他们一路上非常顺利,没有遇到一个阻碍。齐昭海心里略微发毛,拿枪的手,却逐渐没有最初那么紧张了。
化工厂的主体建筑内部空旷,只有几台被放弃的机器。这些大型的半自动化机械,基本已经废掉了,植物将根系探进机台的缝隙里,撬开钢铁,钻出枝芽,将原本精密的结构,破坏得乱七八糟。
“分散开来搜索,先找那条通往水库的排污管道。”齐昭海说。
石延胆子大,一和其他人分开,他就发挥敏锐得堪比狗鼻子的嗅觉优势,独自一人深入工厂内部,四下嗅闻气味不对劲的地方。
工厂里采光不好,往里走得越深,光线越是黯淡。
石延立功心切,打开手电筒摸黑前行。
手电筒的光柱蓦地一晃,照在金属上,折射出一道刺眼的光。石延本能地闭了下眼,等有点适应后,便急不可耐地睁眼望向面前的金属物品——
那是一根螺旋钢管。
钢管只剩很短的一截,被留在工厂里头。而更长而蜿蜒的那一部分,则穿过墙体,钻进土里,巨型蚯蚓似的往外面延伸。
石延站在窗前,从窗户玻璃上的破口往外瞟,隐隐约约看见了水库的轮廓。
“老大,我找到排污管了!”
石延赶紧喊人。
他心中的激奋之情,一时间喷薄而出,难以抑制。
哈哈哈全刑侦队最先找到排污管的,是他石延。找到了排污管,离找到第一批毒物就不远了,他立功喽!
石延得意忘形,几乎把齐昭海的叮嘱抛到了九霄云外。
他视觉嗅觉齐齐上阵,一边绕着这根排污管,转悠着观察,一边跟走来的齐昭海汇报:“这排污管的管口被东西堵着,我猜啊,这管道里,肯定装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很可能就是毒物。”
除此之外,石延还听见了计时器倒计时的“哒哒”声,闻到了十分不美妙的火.药味。
他循味找去,嘴皮子说个不停:
“排污管的管口旁边,绑了个定时炸弹,炸弹刚好到明天零点的时候爆炸,跟那幕后主使打算往水库里投毒的时间,完全重合……”
事实很快证明,现在就放松警惕是错误的,而且为时过早。
石延说着说着,脚步陡然僵住。
他突兀地停顿下来。
等等,这块地板,脚感怎么……不太对?
石延不敢挪动步伐,保持着踩地砖的动作,弯腰下去,然后闻到了一股因为被地砖挡着,显得没那么刺鼻,导致方才被他忽略了的火.药味。
□□?
卧槽,他踩到炸.弹了!
石延登时吓得魂飞魄散,脸色煞白。
齐昭海急忙赶来,谨慎地掀开旁边的地砖,检查了两眼。再抬起头来时,他眉宇间已是神色凝重:“两个消息。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你要先听哪一个?”
石延被悬在生死一线,紧张得舌头牙齿直打架:“先听好……好……好的。”
他急需一点好消息,来抚慰心灵。
“好消息呢,是你刚才说的是对的。幕后主使存放在这里的毒物,确实可能是靠定时炸.弹的爆炸,炸掉管道前的阻碍物,以实现自动投毒的。坏消息是,这里不止一枚炸弹。”齐昭海说:“除了上面一枚威力小的,你脚下还有一枚威力大的。”
后面这个威力大的炸弹,显然刚被安上。
纯粹是冲着他们警.察来的。
石延当时光顾着闻到到上面炸.弹的黑火.药味了,没想到最致命的危险,居然就在他脚底板下。于是,他当上了这个,不幸踩到炸药的倒霉蛋。
石延哆哆嗦嗦,欲哭无泪:
“这两条……他妈的不都是坏消息吗?!”
蚀骨剧毒14
“你真信啊?我开玩笑的。”齐昭海瞥见怕得战战兢兢, 快要眼泪乱飙的石延,禁不住笑出了声:
“真正的好消息是,我已经跟上头汇报了这里的情况,他们应该很快就会有市里的拆弹专家, 被派过来增援。你只需要保持这个动作, 再撑一会儿,就能够解脱了。”
齐昭海跟石延说说笑笑, 姿态看似放松。
但如果宋冥在这, 就能发现齐昭海扬起的嘴角,有些轻微的不自然。
石延危险, 他又何尝不是?
即便知晓石延的脚,正踩在炸.弹上, 只要出现力度变动,这个废弃的化工厂旧址当即便会被夷为平地,齐昭海也没有抛下他先行撤离。
与之相反的, 是齐昭海在工作群里发的消息, 他要求其他队员尽快离开工厂, 离开炸弹的爆炸范围,并且做好水库被污染的紧急预案。
因为, 一旦炸.弹爆炸——
受害的,不止是化工厂和化工厂里的人。未被高温摧毁的毒物,也会在强大的推动力下被推出排污管道,注入云程水库当中。
污染提前发生,这是最糟糕的结果。
他们必须尽一切努力,阻止这样的结果发生。
拆弹专家赶到后做的第一件事, 就是检查过石延脚下踩的炸.弹:“这个是压力触发型炸.弹,幸好你没挪开脚, 要不然我们就算赶过来得再快,现在也见不到你了。”
齐昭海见拆弹专家还有心情跟石延说笑,知道情况不至于太差。
幕后主使此举,大概只是一个下马威。
却已经足够要命。
拆弹专家拿来拆这类炸.弹的特殊装置,让石延慢慢移开脚,他们再用装置小心翼翼地顶替上,以便达到以相同的压力,骗过触发装置的目的。
整个过程中,石延连大气都不敢出,一获解放,立刻虚脱地瘫倒在地上大喘气。
齐昭海一块心头大石落了地。
他抬手往头上一摸,额前的碎发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似的,被冷汗濡湿得透透的。
转移到安全地带后,石延终于良心发现:“老大,你刚才陪我站在那里,是不是也挺危险的?我会不会连累你,被宋顾问骂呀?”
“你才知道啊。”齐昭海小声嘟囔:“幸好宋冥没来,不然……”
“不然什么?”
熟悉的清冷声线从背后传来,齐昭海冷不丁被冻得打了个激灵。他头都不敢回,肩胛骨好似被人定住了,从头到脚,僵硬成了一座新鲜出炉的石膏雕像。
该不会……是宋冥来了吧?怎么回事?
她不应该在市局待着吗?
“还以为我在警局吗?”宋冥言语讥诮,精准读心。
她的脚步从身后靠近,然后停住,距离齐昭海仅仅咫尺之遥。宋冥纤细修长的手臂,包裹在冰蓝衣袖内,蛇似的探了过来,微冷的指甲,不经意摩.挲过齐昭海的颈侧。
像蛇试探的毒牙,暧.昧而危险。
齐昭海浑身过电般一颤,只觉得自己全身的感知,一下子全集中在了这几寸被触碰的肌肤上。
“出了这么大的事情,要是还不让我来,难道要我在局里,等着接收你壮烈殉职的死讯?”宋冥手指扣着齐昭海的肩膀,薄唇贴近他耳廓。
这一姿态动作,近乎称得上暧昧。
然而那似笑非笑的口吻,却摆明了是来算账而非谈情:
“齐队长,我说得对吗?”
爆炸的伤还没好,就跑到另外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现场,挑战运气的极限。此举完全是明知宋冥的底线,还在上面大跳踢踏舞。
宋冥不生气都说不过去。
齐昭海自知理亏,低着头乖乖听训,一句话都不敢反驳。
还好他没挨训多久,宋冥就宣布这件事勉强告一段落,因为拆弹专家收工了,在新到来的工作和全市的安危面前,个人情感纠纷可以光荣让步。
警局派来的拆弹专家手脚麻利,就这么一段时间,他们便成功拆掉了那个威力最大的压感炸.弹,又顺带把定时炸.弹也解决了干净。
失去两颗炸.弹,这个化工厂遗址立马成了只被拔了尖牙、削去利爪的野兽。
只剩一身稍能唬人的皮毛。
毫无攻击能力。
再怎么虚张声势,也无法阻拦闯入者。
它只能敞开破败的大门,任由齐昭海他们锯开排污管道,取出并带走管道里面的毒物。
由于这批毒物的危险性,队里的每个警员身上,都穿戴了一层层厚重的防护服装,从而和这些危险的毒物保持隔离。而这些到手的毒,则会被转送到研究治疗方案的大医院里,成为医者最好的研究素材。
做完这一切后,齐昭海已然累得不想说话:“第一个投毒地点终于解决了。”
一共四个投毒地点,他们已经解决四分之一了。
可喜可贺。
但要不了多久,幕后主使的通讯就会打过来,发布下一个游戏任务。导致他们现在 ,就连来之不易的休息时间,都要争分夺秒。
不过,只休息是不行的。
现在显然有其他事情,比休息更加重要。
齐昭海强撑着坐直身体,把所有队员叫进办公室里,打算开一个极短暂的会议。
“我感觉,以幕后主使的意图,他不会甘心只针对简副队一个人。”看人差不多到齐了后,齐昭海开口说道:“他恨的,是刑侦队里的所有人。从那封寄给我们的威胁信上,密密麻麻写满的名字就可以看出,我们中的每一个,他都不会放过。”
齐昭海的尾音沉而肃然,每个字都直戳肺腑。眉上狰狞的疤勾着那点血气,似一把开刃的刀。
办公室里顿时鸦雀无声。
估计没人能忘记,威胁信上的那些名字。
那些血红的字眼,仿佛索命的名单,而他们刑侦队里的每一个人,尽在那名单之上。
阴云不知何时遮住了高悬的太阳。
天光渐暗,风声擂起战鼓。
这场战役他们避不过,更不能避,因为他们的身后就是整个云程市的百姓。
只有迎战,才是唯一的出路。
齐昭海放缓了语速:“幕后主使控制欲极强,为了逼我们接下‘游戏’任务,让一切按照他的预期发展。为达到这个目的,他一定会不择手段,从我们最在意的地方入手。”
就比如,简尧早逝的妹妹简羽。
幕后主使之所以用简羽遇害的旧案引.诱,是因为他知道,这是简尧罕见的死穴。
“被动挨打,只有死路一条。”齐昭海一字一顿地强调:“所以,保险起见,我们不如先来和自己人说说,各自有什么方面,是幕后主使能攻击的点吧。这样,彼此之间也好有个准备。”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
他们不仅需要不断对幕后主使进行侧写分析,对自己人,也该有一个清晰的了解。
这样,之后再遇到糟糕的情况时,才不至于兵荒马乱。
静默无声的办公室里,石延是第一个开口的,也是完全没搞懂状况的:“老大,什么叫能攻击的点啊?我们的家里人,不是都被保护起来了嘛,我们还有什么需要注意的?”
然而,石延很快发现,他没有,不代表其他人也没有。
“我有个痛恨我的继父。”宋冥轻声道:“早在幕后主使拿简副队的妹妹案子,吸引他加入游戏之前,幕后主使应该就已经找过我继父。”
只不过,她继父失败了。
并且幕后主使的那一次计划,并不包含在他针对警局制定的这个“游戏”里。
因而,此事并未得到这么多的重视,纵使宋冥自身讲述时,也是将其轻描淡写,一笔带过。
“我也大概也知道,幕后主使如果要针对我的话,可能从哪里下手。”樊甜恬弱弱地举起手。
和简尧一样,她在意的事情,也和一起案件有关。
“让我下定决心报考警校的榜样,是一个叫斐敏的警察阿姨。但在我考上警校不久后,这个阿姨就殉职了,那封我考上之后,写给她的报喜信,她甚至还没来得及给我回信。”樊甜恬低声说着。
旧事牵动神经,心头某块久远的伤口忽地一跳,盘踞着的悲伤被唤醒。
樊甜恬才意识到——
原来有些遗憾,从未随着时间真正消退。
“我当时很难过,想找个人问问,却没人愿意告诉我,听说是因为让斐敏阿姨殉职的案件,还在保密期。再后来,我考进了她曾经就职的市局,也就是这里,但没有再打听这件事了。”
樊甜恬并非真的不想知道,是谁杀了这个阿姨。只是这块伤疤,她已不敢触碰。
“你们怎么……都有故事?”
石延坐在这一群有故事的人中,茫然了。他坐在人群当中,却感觉自己特别格格不入。
啥故事都没有,啥也不知道。
就算和其他人坐在同一间办公室里,也是纯纯的局外人。
“你认识的那个人叫斐敏?斐敏……这个名字我听起来,怎么觉得有些熟悉?”简尧副队单手撑着下巴,似有所思。
在座的所有人中,就属他在市局里待的时间最久,对一些往事知道的也最多:“我想到了。我依稀记得,她死后,她的配枪也随之丢失。在那起案件里,我们牺牲了好几位同志,而他们的配枪,也全部被歹徒拿走,下落不明。”
配枪丢失这件事情,引发的影响可不小,当时甚至惊动到了省厅。
掀起轩然大.波。
简尧的话语,好像推开了一扇门。宋冥突然觉察到,“警枪”这两个字,曾经在她眼前反复出现过。
垂目沉吟一段时间后,宋冥语出惊人:
“‘四一九’案件的那些劫匪使用的,也是警用配枪。而且,便是曾经警局丢失的枪支。”斐敏遗失的警枪,兴许也在其中。
齐昭海神色谨慎地一敛:“你能确定吗?”
这可不是小事。
是他们并案调查的证据。
“确定,无比确定。”宋冥答:“你知道‘四一九’案件对我的重要性,它那份档案里的每一个字,我都能倒背如流。当年的负责调查‘四一九’案的警员,做过弹道测试,他们得出的结果,正是如此出人意料。”
警局里用的每一把警枪,当初都登记过弹道特征。弹道分析结果吻合的话,基本等同于板上钉钉。
除此之外,不会有第二种可能。
宋冥闭起眼,向回忆里探求追溯了一下,过后又补充说:“而且,经过那次治疗,我原本具有的记忆也已经恢复了很多,我现在已经能够记起,到处那些瞄准我们的枪的模样。那些枪,确确实实,是当年警用配枪的样式。”
当年杀死斐敏等人,夺走枪支的歹徒究竟是谁,他们不用多说,凶手的身份就已经明了。
这些枪,就是最好的铁证。
齐昭海“噢”了一声:“正因为最初这帮人盗取的,就是警枪,幕后主使后来给他一手教学培养的狐眼劫匪送去,以供那些劫匪抢银行使用的,是一把警枪。”
“不止如此,”宋冥低声道,“视频通讯里杀林垒的,也是一把警枪。”
警枪刷存在感的频率,有点过于高了。
如果说幕后主使手里的军火,只有这几把为数不多的警枪,宋冥第一个不肯相信。
其实,幕后主使的企业发展到这个程度,又是犯罪团伙的余党,和犯罪团伙经手过的非法生意,存在着千丝万缕的瓜葛,他们想要□□支弹药一类的军火,何愁找不到途径?
他是故意叫人使用警枪的。
目的是挑衅。
杀警方的人,夺警方的枪,还故意在警方面前耀武扬威 摆明了居心叵测。意图是要骑在警.察的头上,趾高气昂地作威作福,刺激他们的情绪。
以他们的愤怒,实现情感上的报复。
“也亏这些人做得出来。”齐昭海愤愤道。宋冥确信,离齐昭海最近的她,听到了齐昭海隐忍的磨牙声。
再看樊甜恬,一张俏脸已然全发白了。
被活生生气白的。
樊甜恬的唇咬得全无血色,虽是一言不发,宋冥却从她紧闭的嘴唇和下沉的双眉间,窥见了淬血的痛恨。
万籁俱寂,天色则越来越沉。
数不清的阴翳从四面八方聚拢过来,笼罩在云程市上空。大片暗色,移动过来,强势地将警局覆盖。
电脑屏幕一亮。
清脆的通讯提示音,猝然响起。
浓云被惊得暴起涌动,在城市灰蒙蒙的天际线上,融化作嚎啕鬼影。
齐昭海走到电脑前。
他抬起一双锋芒锐利的眼,与幕后主使那张冷肃可怖的青铜面具,无声对视。
呼啸的树叶抽打着窗户。
起风了.
当视频通讯连接上之后,不止齐昭海看到了那张青铜面具,宋冥也看到了。
即便那张诡怪的青铜面具,已经盖住了幕后主使的整张面孔,宋冥却还是无端地觉得,幕后主使正隔着面具,在朝他们微笑。
他身后的场景依旧是佛堂,只是面前多了一张桌子。
幕后主使坐在桌前。
他身后,无数双佛像的眼睛,透过他那边的镜头,朝对面的警方盯视过来。眼睛的数量,多得像幕后主使的心眼子,教人只多看一眼,都要犯密集恐惧症。
“第一批的毒,你们找到了吧?”幕后主使压着嗓音:“希望我叫人安在那里的炸弹,没有给你们带来麻烦。”
从始至终,他的声音从来没有离开过变声器的扭曲。
怪异的不适感入耳,针尖般扎着耳膜。
宋冥观察到,幕后主使的两手都放在桌上,双手的手指顶端相互搭着,呈现出金字塔状的正三角。而指尖,则指向正上方。
在微表情心理学上,这个动作反映出,幕后主使对此次的谈话依旧很有把握。
炸.弹是他放置的,局势是他控制的。
一切尽在他的掌握之中。
齐昭海咬紧了后槽牙。他们队的石延差点被炸死,毒物带来的污染差点提前……而他,居然还要被迫坐在这里,听幕后主使虚伪的问候。
每一秒,都如坐针毡。
“你想听到我说什么?”齐昭海冷笑:“是希望我吓破了胆,还是对你这份大礼感恩戴德?”
幕后主使不接话,面具下笑意渐浓。
他志得意满地欣赏着齐昭海脸上的苦闷,仿佛已经默认自己为得胜者。
殊不知,他也在别人的凝视下。
宋冥的目光,悄然无痕地扫过幕后主使的手指。在他手指上,发现大量但细微的腐蚀痕迹。幕后主使的手掌内侧也更为粗糙,像是接触化学溶液导致的。
照理说,幕后主使有那么多手下,他无需亲自研究毒物,更不至于碰到那些腐蚀性的化学溶液。
但是他手上,为什么会有这些痕迹?
它们从何而来?
宋冥屏息凝神,观察得更加细致了一些。
只见,那些与溶液接触留下的累累痕迹相对陈旧,几乎恢复得差不多了,仅剩下一个浅淡的印子。新皮早已长出,最后一点腐蚀的伤痕也即将消失。
如此轻微的伤口,痊愈的用时不需要太久。
宋冥大致心算了一下,幕后主使不再接触有害溶液并开始恢复的时间,应该比第一批受害者毒发前,还要早个几天。
宋冥睫羽轻微一颤。
那瞬间,她似乎明白过来什么。
以幕后主使在他企业中的身份,他是不用做这些具有危险性的工作,但如果他用化学溶液做这些实验的时候,使用的身份,不是幕后主使呢?
需要什么样目的,才会让幕后主使暂时抛下自己原有的公司,隐姓埋名,潜入其他地方,做这种带危险性的工作?
心脏仿佛被人攥在手里,宋冥气息稍乱。
她感觉到了危险。
然而,正在进行的视频通讯,却让宋冥没有办法提醒齐昭海。
“齐队长,你用不着这么忌惮我。我们可不是第一次见面了。”视频通讯里,传出幕后主使阴沉沉的笑音:“虽然你可能没认出来我是谁,但我对你那可真是……太熟悉了。”
他咂了一下嘴,最后那四个字在齿间碾过一圈。气流带棱带角,像是嚼碎一把锋利无比的玻璃渣。
每个音节,全然沁着恨之入骨的意味。
如果声音能具象化,这拖得极缓极长的尾音,早已被幕后主使扯作一根冰冷的钢丝,绞断了齐昭海的脖子。
幕后主使露.骨的恨意,齐昭海听到了,心态却平和得跟没听见一样。
因为此时,齐队长正忙于思索另外一个问题——
他什么时候跟幕后主使见过?
并且,曾经还熟悉?
齐昭海反复琢磨着这句话,很快意识到,幕后主使说的这个时间段,只可能是他在犯罪团伙卧底的时候。
看来,犯罪团伙和这个团伙表面上的合法企业之间,并非全无走动。
这是个好消息,同时也是个坏消息。好的部分是,如果两者之间有所联系,以警局现在配备的技术手段,他们未必查不到。但坏的部分也很突出,因为这意味着幕后主使对他的了解,远超旁人。
敌暗我明,糟糕得不能更糟糕。
幕后主使用这一两句话,把齐昭海的心思扯得飘远了,自己倒是回归了正题。
他抬起下颌,在警局的视频画面里面扫了一圈,点名樊甜恬:“如果我没记错,你们队里这个小妹妹,是新人吧?来,让她站过来一点,站到屏幕前面来,让我瞧瞧她。”
幕后主使打量的眼神令人发毛,简副队有意往旁边迈了半步,想帮樊甜恬遮挡一下视线,樊甜恬却轻轻推开他,自己走上前,直面幕后主使的恶意。
电脑摄像头前,樊甜恬抿着唇,一言不发的模样取悦了幕后主使。
幕后主使声音里有了笑意。
他假扮上一副慈父的温和态度,放柔了声调,对樊甜恬循循哄诱:“我了解到,你当初选择报考警校,是因为一个叫斐敏的女警。很巧,我这里刚好有一样东西,也跟这个女警.察有关。我想,你会对它非常感兴趣。”
幕后主使从画面外拿过一个信封,将其拆开,里面掉出一张泛黄的信纸。
他没有全部展开信纸,只特意展示了最后的落款。
正是斐敏二字。
整个拆信的过程中,幕后主使都很关注樊甜恬的表情。没有看见预料中的惊讶,让幕后主使略感扫兴。
“哦,一点也不感到奇怪吗?真叫人遗憾呐。”幕后主使瞥了樊甜恬一眼:“她遇上我们的时候,已经把给你的回信写完了,大概是刚准备寄出去,所以随身带着。可惜,她还没来得及这么做,就已经被我们杀掉了。因此,我这里就多了一张‘纪念品’。”
他把“纪念品”三个字咬得很清晰。樊甜恬从里面,听出了蔑视人命的愉悦感。
“告诉我,你想要这张回信吗?”
幕后主使拈起信纸的一角,朝樊甜恬问道。他喉间发出的低沉声音,压.在青铜面具下,重逾千钧的压迫感顺着网线,缓缓碾至面前:
“告诉我真话。”
蚀骨剧毒15
幕后主使掀起眼皮, 遮掩在面具后的目光,不紧不慢地落在樊甜恬身上。
顷刻间,樊甜恬感觉,她像是一只被牢牢锁定的猎物。凶厉的眼神和语气, 是他从屏幕中伸出的利爪。弯钩指甲锋利如镰刀, 落下来,钩上了她的皮肉。
鹰爪穿透她, 试图控制她。
樊甜恬心中非常清楚, 幕后主使想要的是怎样的答复。但她,偏要逆这个意愿而行——哪怕要付出代价。
樊甜恬几番迟疑, 终是攥紧手指:
“……不想。”
曾经那个一直在鼓励她的斐敏阿姨,已经不在了, 无论怎么样都无法再回来了。如果阿姨还在世,也一定不愿意看到,她被自己的遗物要挟。
可能感觉第一遍回答的声音稍显微弱, 樊甜恬抬起头, 注视着幕后主使的眼睛, 再次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不想要这封信。”
她的语气,从虚浮变得坚定。
叛逆的语句, 也更加激起幕后主使的愠怒。
“好好好……我本来想把它送给你的,既然你不想要,那就不好意思了。”幕后主使的眸光,瞬息间森冷到了极点。他拿起手边的打火机,拇指下压,爆开的电火花迅速引燃周围气体。
“啪”, 一簇火舌蹿起来。
摇曳的光芒晕染开暖色,照亮了后方的青铜面具。
面具上古老复杂的花纹线条, 在流动*七*七*整*理变换的火光中纠.缠拧转,竟被衬托的比原来更加冷峻可怖。
而面具之下的幕后主使,已经不近人情地作出了最终的判决。他将信纸移到火上:“这封信,已经失去它最后的价值了。失去价值的东西,没有必要留存在世界上。”
信纸脆弱,遇火即燃。
最接近落款的边角,最先被火舌灼伤,碳化变成黑色。
可燃物的到来,催化了火焰的膨胀扩张。墨水写就的字迹与作为载体的白纸,一同被缓缓上升的烈火吞噬、焚毁,化作分不清彼此的灰烬。
白纸黑字,殊途同归。
尽管已经提前做了心理准备,但亲眼目睹斐敏阿姨最后留下的字迹,被焚化成灰,樊甜恬的鼻尖还是一酸,忍不住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她是真的再也看不到,斐敏阿姨留给她的回信了。
在电脑摄像头收录不到的地方,宋冥轻轻握了握樊甜恬的手,聊作安慰。
“我想,你们大概已经猜到,我接下来要说什么了。也许,你们已经厌倦了这样的游戏,也失去耐心了。”幕后主使从樊甜恬波澜不惊的表现中,意识到了什么,他开始调整他的策略:“原本一个一个地点地找,太慢了,你们说是吧?”
现场没有人回应他。
齐昭海双眼紧盯着屏幕,严阵以待。
他们才刚刚摸清楚,幕后主使提出的这一套游戏规律,现在进行改动对警方来说,绝对算不上什么值得庆祝的好事情。
别人不知道,幕后主使肚子里面装了多少坏水,他们难道还不清楚吗?
不搞死他们刑侦队,幕后主使不会罢休。
“怎么全部都不回答?看来,还真是我想的这样啊。”幕后主使的话语,将无声的平静刺出了窟窿,他直接当警方默认了,没打算给出任何回绝的余地:
“那么,就让我们来玩一笔大的吧。”
幕后主使的笑声,实在是不怀好意。假如脸上的面具能够透明化,定能看到幕后主使嘴角扩大到夸张的弧度。
齐昭海被他笑得发怵,面上的神情愈发警戒冷然:“你想干什么?”
“齐队长,你怎么还是那么警惕啊。你们都误会我了,我这个人的心地,其实是很好的,是看不得这么多人受苦的。我改游戏规则,也只是打算尽快地结束它。”幕后主使假惺惺地感叹,以某种咏叹调式的起伏顿挫。
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话语里一等一的虚伪感,却令人不由得反胃恶心。
“这样吧,我接下来,会一次性把三个地点都告诉你们。”幕后主使才说到一半,话锋却突然转折:
“但是,直白的给太没意思了,有挑战才有趣,对吧?我只给几个关键的线索,剩下的需要你们自己去查。至于,你们在接下来这为数不多的几个小时里,是查得到,还是查不到,又能不能阻拦我设置好的自动投毒,就全看你们的了。”
这个视频通讯和之前一样短。
在关闭通讯前,幕后主使最后说了一句话:
“半个小时之后,我的人会把新的线索,给你们送来。现在,请耐心等待吧。”.
半个小时之后才能够得到线索,也就是说,他们至少有半个小时可以自由支配。
半个小时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尽管不是很多。
但它确实足够做一些事情。
因此,当宋冥被齐昭海带着,来到市局内设置的射击训练中心时,她看向面前琳琅满目的警用枪械,不理解的情绪溢于言表。
“你应该知道吧?我虽然是心理顾问,但是是编外的,没有配枪的权限。”宋冥微笑得有点勉强:“我即便学了这项技能,大概也不会有用武之地。”
她来了,也是白来。
何必浪费这宝贵的半小时时间?
“会用得到的。那个犯罪组织里,人人都是疯子。”齐昭海没有改变他的想法。
意识到重遇旧敌的刹那,暗无天日的记忆浮现而出,阴影一样笼回心头。那段卧底的经历,让他对幕后主使的危险性,具有比其他人更加清晰的认知。
那个畸形的组织里,充斥着血腥、暴行和戾气,混乱是唯一的关键词。
如果可以,他这辈子都不愿回想起那段时光。
“虽然,我希望你永远都用不到。”
齐昭海低声说。
宋冥没有再回绝。因为她无意间瞥见,齐昭海肩背上的肌群不自觉地收紧着。绷紧的肌肉纤维,坚硬得像磐石。
收紧核心,这是生物在面临危机时本能的反应。
为的是自保。
然而,通话已经结束了这么久,齐昭海却仍然没有从危机状态里放松下来。可见,幕后主使提及到的那段卧底经历,在齐昭海的精神上,打下了怎样深刻又残忍的烙印。
纵使齐昭海有意避而不谈,宋冥也可以想见,这段过去给齐昭海带来的,绝不仅仅是学会抽烟这么简单。
齐昭海骨子里是无比骄傲的,再苦再痛,他也不会提起。
他只会尽自己所能,帮宋冥回避风险。
齐昭海不指望,宋冥能在短短半小时之内,学会百步穿杨。时间有限,他教的都是入门级的知识,包括武器常识、枪械拆装,以及最基础的射击方法。
教的内容不多,但时间还是难免有点紧张,教学过程只能被尽量压缩。
枪靶前,宋冥第一次举起了手.枪。
这种曾经在她面前夺取母亲性命的武器,如今被她紧握在手里。肌肤贴合着冰冷的外壳,枪支意料之外的重量,压得她心中微微沉重。
“保持身体稳定,双脚分开与肩同宽,保持目标、准星和扳机‘三点一线’……”齐昭海的手臂从宋冥的身后绕过,帮她调整拿枪的姿势,提高射击的准度。
这个姿势,距离近得像是拥抱。
没过一阵子,齐昭海的耳朵就开始发烫,把平时轻易就能做到的心无旁骛,烧得干干净净。
齐昭海只好一次次把注意力强拉回来。
逼迫他自己,艰难地做好一个称职的老师。
“……还有,尽量控制呼吸。呼吸时带来的起伏,也是会影响准度的一个重要因素,千万不能乱。”齐昭海绷着脸,仔细数着呼吸声。
怎想,宋冥闻言却疑惑地蹙眉:“我的呼吸频率没问题啊?”
是齐昭海自己的呼吸乱了。
真相水落石出之后,齐昭海自暴自弃地结束教学。他双手捂着头,羞得无地自容。
看来有个心上人,不止会影响拔剑的速度,还会耽误射击的准度和大脑的运转速度。齐昭海枪法差点没教成,还结结实实地丢了脸。
失策啊。真是太失策了。
齐昭海悔不当初。
好在宋冥掌握的程度尚可,要不然他们这趟,很可能无功而返。
“那就回去吧?”宋冥瞧见齐昭海这副垂头丧气的模样,忍俊不禁:“半小时快到了,新的线索也该被送来了。”
他们现在回去,应该正好能够赶上.
宋冥所料不错,当他们两人回来以后,幕后主使派人送来的线索,恰好被放到了办公室的桌上——
用大红塑料袋装的,跟刚从菜市场拎回来的大白菜一样。
别说,还挺接地气。
“让我看看,这里面装的究竟是什么。”齐昭海好奇心大发。不过在对待这个,让他们全体翘首等待至今的物证时,他却不敢不谨慎。
齐昭海先取了无菌手套戴上,才屏住呼吸,拨开了遮挡视线的塑料袋。
塑料袋里的东西,让他忍不住挑起眉峰:
“一瓶……水?”
这是什么别出心裁的物证。
齐昭海皱眉,齐昭海茫然,但齐昭海依旧没有大意。犹豫半秒后,他终归还是对这瓶水,展开了细致的观察。
水是拿被撕掉标签的矿泉水瓶装的。从瓶身的设计上可知,这个矿泉水瓶的来源,正是云程市市面上售卖的所有矿泉水里,最平价的一款矿泉水。
跟红艳艳的塑料袋本身,一样接地气。
虽然这瓶物证,是用廉价的矿泉水瓶和塑料袋包装的,但以齐昭海的大脑,他显然不会愚钝到认为,里面真的就是什么普通的矿泉水。
这个矿泉水瓶,有明显被拧开过的痕迹。
瓶身与瓶盖连接处,密封条已经断裂,瓶盖可以毫无阻碍地转开。
瓶中的内容物,也和正常的矿泉水有着轻微的差异。即便它看起来,和普通的矿泉水非常相似,一样都是无色澄清的液.体。然而,瓶底存在的些微沉淀物,也分明昭示着里面内容物的不同寻常。
齐昭海把这瓶水,连同装在外面的袋子一起用证物袋打包好,转交给樊甜恬,又吩咐道:“都送去技术部门那边化验一下成分。”
他们能从中得到什么线索,全看这次化验结果了。
樊甜恬接了物证,匆匆往技术部门赶。
她的步子比以往迈得快了许多。每步踏出时,都带着风,仿佛为了发.泄某种无可转移的仇恨。
这一次,幕后主使当着她的面烧掉了那封信,樊甜恬算是受到了莫大的刺激,齐昭海有点担心地看她消失在门外,才转向守在局里的简尧,问:“这一瓶水,是谁送来的?”
“一个打扮非常朴素的男人。”简尧说。
简尧已事先查了监控,存好了监控视频的截图。齐昭海一问起,他立刻点开截图:“这个人用围巾遮着大部分脸,看不清面部特征。”
按照截图显示的情况,简尧用朴素来形容送这物证的人,还算是用词委婉了。那人的衣着打扮,完全可以说得上土气。
他御寒的棉服不仅过时,都快洗得褪色了。
他的经济状况大概不是很好,至少远远够不上小康。现有的条件,不允许他追逐时尚的潮流。
“有人拦他吗?”齐昭海问。
“没有,是我让他们不要拦的。”简尧摇摇头,道。
简尧副队之所以这么做,也有自己的一套考量:“我询问过当时值勤的安保人员,他们说,他们从这个送物证的人身上,闻到了很重的海腥味。我猜,这个人可能是生活在海边的渔民,被幕后主使放在岸边的钱和纸条吸引过来,替他办事。就像之前那个贪财的小混混一样。”
凭着之前的经验,简尧副队衡量一下风险和回报,得出的结果是——
得不偿失。
“这些人根本没见过幕后主使,给我们提供不了多少线索。”简尧陈述理由:“强行扣留他们,反而可能激怒幕后主使。”
于是,他们干脆假装不知,任由那人离开。
齐昭海略微点头。
在如此复杂的情况下,这样也不失为一个明智的选择.
感谢技术部门的加班加点,辛勤工作,对于物证的化验结果,齐昭海没有等待太久。
那瓶水,果然不是简单的矿泉水。
成分比矿泉水复杂得多。
在技术人员给出的化验单上,齐昭海一眼辨认出了那种他们熟悉的毒物。然而,这些水里含的,却不止如此。除了极少量毒物以外,还检测出了许多其他成分。
看着那一大串陌生的化学名词,齐昭海顿感头疼。
技术人员只好留下来解释。
“我简单跟你说一下吧,化验单上这些化学物质,比如碳酰二胺、透明质酸、胶原蛋白等等,这些都是面霜的主要成分。面霜是很常见的基础护肤产品,功能基本上是滋润保湿,但内在也有一些类型上的差异。”技术人员叹了口气,显然对自己被迫担任讲解员这件事情,有一丝轻微的无奈:
“而且,不同品牌生产的面霜,都会有自己独特的配方。”
针对消费者当下的需求,品牌要有配方上的创新,才会有能和其他品牌拉开差距的独特卖点。这些配方上的不同,也是对品牌进行辨识的主要依据。
也就是说——
这张化验单不容小觑。
对面霜主要成分一窍不通的齐昭海,只能抓着技术人员询问:“这张单子里面有什么,是在面霜里不常见的?”
技术人员把签字笔前后调转了一下,用笔身末端,在化验单上轻轻圈出了一个化学成分:“就比如,像我圈起来的这种成分,就不是每种面霜都有。”
那是一种海藻的提取物,据说对肌肤补水很有效。
因此,颇受消费者青睐。
齐昭海审视的目光,在那个化学成分停留了一会儿,试图看明白,那些字眼组成的究竟是种什么东西。
但毕竟隔行如隔山。
最终,齐队长认清事实,果断放弃。
并且他在放弃之后,把那个被画圈的化学成分,发给了石延:“石延,查一下,哪几个牌子的面霜当中,是含有这种成分的?”
“噼里啪啦”的一阵键盘声后,石延把查到的结果悉数告知:“云程市售卖的面霜里,有这种海藻提取物成分的品牌,就只有三个,分别叫蕉月,扶光和水华朱。”
在听到“扶光”这个品牌名时,齐昭海突然反应明显地缩了下瞳孔。
“能再重复一遍吗?”齐昭海不由得声线微沉。
他疑心自己听错。
“重复那三个有嫌疑的牌子吗?呃……蕉月,扶光和水华朱。”石延因他反常的举动,而感到有些不安,他挠了挠头皮:“老大,我是出什么错了吗?我查到的,就是这三个啊。”
齐昭海疾步走到石延的电脑前,将他搜到的面霜配方表,一目十行地浏览过去。
看完后,他的心中愈发沉重。
齐昭海虽对化妆品和护肤品几无了解,对“扶光”这个护肤品的品牌,他却有所耳闻。因为这是齐家的公司,在前年年初的时候,新收购的品牌。
他哥的强势手腕,齐昭海是知道的。总公司在他哥的掌权下,有如铁板一块,百毒不侵。
但新收购的部分……就未必了。
上上下下的调整,需要时间。然而很不幸,在这一过程,尚未得到充足的时长完成之前,风雨已经袭来。
好半晌,齐昭海才从“扶光”的面霜配方表上移开眼,叹了口气。他不得不承认,石延查到的没有错。他们齐家的公司确确实实,被卷入了这个浑浊的漩涡当中。
到底出了什么错?幕后主使这次又想干什么?
齐昭海不得而知。
自家队长心有顾虑,石延的脑子却一点没停:“老大你说,那幕后主使告诉我们,他剩下的三个□□地点,跟这个线索有关,有没有可能,他的意思是,他把毒就藏在这三个品牌的其中一个或几个里面啊?”
那样就简单了。他们压根不用动脑子,只要一个个找过去,不就完事了呗。
“或许,找的顺序可以调整一下。”
因为齐昭海发现,幕后主使在每次的任务上,大致上都有一个规律。
“幕后主使每一次,都会选取以我们其中一个人过往的经历,来吸引我们加入游戏,参与调查。”齐昭海举出现有的两个实例:“比如,简尧的妹妹遇害时带的证件照,还有那封写给樊甜恬的信,都是这样。”
“不仅如此,每次调查出的结果,还一定会与幕后主使相关,还能体现出幕后主使强大的势力。”宋冥斜倚在椅背上,低声补充。
杀简尧妹妹的真凶受他们掌控,樊甜恬的斐敏阿姨更是直接被他们杀死。
要他们调查旧案是假。
每一次,都是一场明目张胆的示威。
齐昭海深深吸气:“上一次,幕后主使以让我们发布认输的通报,伤害到警局的名声作为结束。这次没能控制樊甜恬,是幕后主使失策,他临时改变游戏规则,删除了刺激警员的环节后,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幕后主使是个精明的游戏设计者,他的每一环游戏都设置精密,可见——
一旦涉及到齐家企业,不会毫无缘由。
况且,齐昭海在威胁信收件人处的排名很前面。如果那份收信人名单,是一份以恨意为顺序排列的猎杀排名。
那么,齐昭海首当其冲。
到现在,幕后主使已经把位于名单后排的简尧和樊甜恬,都刺激了个遍。同样位于前列的宋冥,也因继父的作恶,险些有性命之忧。
除了性子大大咧咧,生活简单到没啥伤痛,和幕后主使也相对无冤无仇的石延。名单里最核心的,就只剩下他齐昭海了。
但是幕后主使,直到现在,却迟迟尚未对齐昭海下手。
幕后主使想放过他?不太可能。
齐昭海早已认清事实。刑侦队里的所有人中,他是唯一一个真正且直接触及幕后主使的逆鳞的。以幕后主使的态度,对他恨不得扒皮剔骨,食肉寝皮。
之所以还没有对他下手,比起想放过,更像是还未开始。
截至目前,明眼人都能够看得出来,幕后主使设计的这些游戏环节,全然是一环更比一环凶残。被留到最后的那个人,才是最危险的。
而那个人,就是他。
悬在齐昭海头顶上的利刃,被磨得铮亮,刀锋冷冽肃杀。死局还未降下,而刀光已至。
“我的建议是,先从‘扶光’查起。”
齐昭海眉心紧皱,被迫公开了自己的富二代身份:“因为,那是我家的公司。”
蚀骨剧毒16
他们刑侦队里的队长, 居然是隐藏在警局里的富二代。
这个消息,可给石延激动得不行。
当他们刑侦队的几个人坐上车,出发去品牌“扶光”生产面霜的分公司调查时,石延两片嘴皮子, 一路上一刻没停过。
那嘴巴, 就跟架起来的机关枪似的,一直在叭叭叭地问东问西。
压根没打算停下。
“富二代的生活, 是不是跟电视剧里演的一样, 有豪车,美女和大把的钱?”
“哎哎哎, 听说豪门里面很乱,狗血的家庭纠纷一定很多吧?”
“你们是不是都住那种大庄园、大别墅?”
……
一窝蜂涌过来的问题, 吵得齐昭海脑子疼。
起初,齐昭海还能做到自动屏蔽石延的话语,什么也不答, 什么也不管, 只专心把车开好。但是, 当他听到,石延问出接下来这个问题的时候, 他终于有些绷不住了。
“老大,你家里这么有钱,当时是怎么想到,要过来当警.察为人民服务的啊?”石延猜测:“你该不会是,是为了五险一金吧?”
齐昭海喉头微哽:“……”
幸好他在开车,没有时间喝水, 要不然他很可能一口水呛进嗓子眼里。
离谱,这问题太离谱了。齐昭海估计, 他就算亲口告诉别人,他是为了五险一金来的,说出来估计也没人信。为了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处,放弃本身优渥安稳的生活在生与死的一线之间挣扎,怎么看都很难划算。
更何况,他也不是为这个来的。
齐昭海考警校虽然确有私心,但跟这个没有关系。
齐昭海趁着红绿灯停车的间隙,握着方向盘,无语地回头瞥了石延一眼:“五险一金对已经有钱到一定程度的人来说,基本上没有吸引力。这么蠢的问题,我建议,下次直接咽回去。”
把问题咽回去,是不可能的。
石延管不住他的嘴。
那嘴巴一张开,石延的好奇心就像脱了缰的野马,只有可能越问越多,越问越偏。
别说齐昭海了,就连同样坐在后座的樊甜恬也深受其害。刚好樊甜恬因为信件被焚毁的事,心里也不太舒坦,没忍住抬起手肘捣了石延一下:
“得了吧你,少说两句。”没看齐队长现在的心情,明显不太美妙吗?
樊甜恬用目光疯狂示意。
可能是被烦得糟心,她这一肘忘记收力。那曾经在警校的格斗中勇夺第一的力度,终于把石延从激动中打了回来。
石延捂着疑似淤青的伤口,痛定思痛,将心比心。他换位思考了一下,要是自己的家人和家族事业,被卷进这种极度棘手的高危案件里,他不可能还会有心情,来回答这些鸡零狗碎且无关紧要的问题。
于是,不到两分钟后,齐昭海就从石延的眼睛里,看见了明晃晃的同情。
齐昭海:“???”
难以想象,这小子在短短的两秒钟之内,究竟都脑补了些什么东西。
但他没有问。
因为,就在这难以言表的无语之情中,齐昭海驾驶的车辆,终于带着他们抵达了目的地。
为了在尽量节省地价的同时,也在最大程度上追求交通便利,“扶光”品牌的分公司被建在远离城市,但紧挨着公路的位置,距离上下高速的收费站,不超过一个小时路程。
齐昭海他们一下车,隔着铁门映入眼帘的,就是左手边几栋存在感极强烈的厂房。而供管理层平时工作用的写字楼位于另一侧,看上去虽小一些,建筑设计上却更显格调。
分公司内规划布局清晰,总体占地面积大,看着非常气派。
“现在我们看到的,还不是全貌。”
在介绍齐家公司时,齐昭海的口吻是自豪的:“被收购之前,‘扶光’这个品牌公司连年亏本,连工人的工资都已经开不出来了。这铁门门口,当初堵满了要工资的人。”
宋冥从语气中听得出,齐昭海人虽然不在家族企业当中,却也依然为自家企业的壮大发展而颇感骄傲。
然而,和预想中的被热烈欢迎不同。
他们的造访遇了冷。
大部分员工看齐昭海的目光,都极度陌生。
且不说,品牌被收购前就在这里工作的员工,即便是从齐家企业总部调来的人,也一样对齐昭海不冷不热。
齐昭海离开了太久。
他的离开,造就了如今尴尬的处境。
新来的员工不认得齐昭海是正常的,这无可厚非,然而一些老员工对他的记忆,也早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了,仿佛齐家根本没有齐昭海这个人。
守在铁门旁边的保安也是如此。
保安们看向齐昭海的眼神,是冰冷的,打量的。更有甚者,因为齐昭海对公司的了解,而倍感警惕。
纵使齐昭海一言未发,熟稔地拿出警官证让保安开了门,宋冥依然感觉得到,他们的反应就像严寒里的一盆冷水,哗然浇在齐昭海身上。
没人知晓是否浇灭了什么。
但那一瞬间的心冷,却无比真切。
“也许,这跟我和家里决裂有关吧。”齐昭海扯动嘴角,低声苦笑了一下。
“是因为什么原因决裂的啊?”石延哪壶不开提哪壶。
“就是因为当警.察这件事。”齐昭海道:“我家里虽然从商,但也知道这个职业的危险性,坚决不认同我的选择。刚好那个时候,我快要去卧底了,不想牵扯到他们身上,所以干脆就……”
他的离开,是为了更好的保护。
看似决绝无情的背后,深深藏起的,恰恰是齐昭海的软肋。
“既然家里那么不认同,为什么还要当警.察?为了理想抱负吗?”这一次,发问的是简尧副队:“你的选择权很多。就算读的是警校,你也完全可以选择一条别的出路。”
“主要是为了理想,但也不全是。除了这点以外,还包含了一个小小的私心。”
齐昭海抿起唇线,意有所指地看了宋冥一眼:“比如,让某个被我猜到未来会研究犯罪心理学的人,哪怕在忘掉我以后,至少能在她的工作当中,有跟我接触的可能。”
齐昭海眼角下撇,手指微微蜷起。
像只被雨淋湿的弃犬。
弃犬跟家犬不一样。只要被抛弃一次,担心被抛弃第二次的不安全感,便从骨子里滋生出来,如影随形,伴随终生。
不知是否是宋冥的错觉,她从这语气中,听出了一些谴责的幽怨。
宋冥:“……”
虽说忘记齐昭海这件事情,是她继父搞的鬼,但是她的良心为什么在隐隐作痛。
嘶,一定是错觉。
宋冥默默转过头,选择性无视了齐昭海的言外之意:“嗯,现在确实是在工作中接触到了。”
虽然,她是本来在学校里教书教得好好的,然后被某个姓齐的“诱拐”来的。
但,能够遇见已是上上签.
警员的造访,从来不是一件能够被忽视的小事。
当齐昭海一行人亮明警.察身份以后,这个消息,立刻传到了分公司的管理层那里。管理层为表重视,立刻派了一个秘书过来,负责配合警方工作。
“需要我带你们在分公司里,到处看一看吗?”被派来的秘书态度极好,笑脸盈盈。
齐昭海稍一颔首。
他们毕竟对这里的规划并不了解,有个熟悉情况的人带路,再好不过。
但,齐昭海显然不打算完全被人带着走,那样很容易丧失此行的自主性。于是,他主动提到:“麻烦带我们去看生产车间吧。其他都可以先往后放,主要是看涉及面霜生产最后几个步骤的那几个。”
齐昭海的目的意外的明确。
他这么规划路线,并不是毫无缘由。
根据化验结果显示,被幕后主使遣人送来的那瓶水里,面霜的成分已经相对完整,以至于技术人员只需单纯地凭借成分,便能够一眼辨认出那是面霜。
由此可见,这瓶水只可能来自面霜制作原料混合之后,到最后灌装的环节之前
生产的后几个步骤,都不能排除嫌疑。
秘书原以为他们会先去找管理层,高跟鞋都已经朝右侧更精致的小楼迈出去了,却在听见齐昭海的话后,蓦然折返回来,颇具有服务精神地调转方向:“好的,我带你们去。”
工厂车间里意外的安静。
一切隐没在悄然的沉寂里,只有机器运转发出的隆隆声。
只是越往里走,照进车间阳光就越黯淡,最后只剩下几盏高高吊起的灯,虚张声势地散发着白光。不过,即便工厂在采光方面稍有欠缺,也不用担心有人会向工会投诉。
由于基本上已经推行机械化生产,厂里的员工数量很少。
工作的机器,比人都多。
“最近春节假期刚刚结束,我们的生意也多了起来。刚开年,今年的指标就完成了不少呢。”秘书边走边跟他们介绍。在她口中,工厂里一切似乎井然有序,生意欣欣向荣。
没有异常,没有意外,没有一点需要调查的征象……
秘书趁机瞄了眼齐昭海。
却见齐队长那紧锁的眉宇,丝毫没有因此而松开。
齐昭海的脚步,落在昏暗的地面上。他无疑没有在听秘书背诵的套话,凌厉的双眼径直望向前方。眉上细长的疤痕,衬得他立体的面容更加强势冷峻。
过道的地面被设计得很平坦,空无一物,可齐昭海的双脚,仿佛被什么黏重的东西给绊住了一般。
像是陷进齐腰深的黑泥里。
每一步的挪动,都格外迟滞艰难。
齐昭海知道,那黑泥不是任何物理上的阻碍,而是产生于心理。
齐昭海太熟悉他哥的作风了,然而他在这厂里的目之所及,皆不是他哥的风格。被收购后,依旧保留了很大的自主性,还没被真正纳入掌控当中。
而未被掌控,意味着更易失控。
这是最危险的。
如果齐昭海来这里之前,对幕后主使会在这里存放毒物的把握,只有不到三成,那么现在,这个概率已经在短暂的时间内,暴涨到了将近六成。
可能性直接被提升至过半,让人心生忐忑。而他们的发现,同样让人不安。
发现工厂中异样情况的人不是他,而是宋冥。
在与人打交道时,宋冥所擅长的微表情心理学,就变成了极好的检测系统。与之相反,被派来的秘书小姐,仅仅是个不算高明的撒谎者。从微反应到肢体语言,处处皆是破绽。
当秘书正按照老板的暗示,假装自然地背诵那些冠冕堂皇的介绍词时,眼球的位置出卖了她。
不可信的,不止言语。
宋冥还察觉,秘书正努力避免他们注意到一些东西。
秘书遮掩的态度,反向证实了,这个生产车间里,的确有着他们不愿为人所知情况。正因如此,秘书越是不想让他们看到的,才越是接近他们此行调查异常的目的。
宋冥趁秘书不备,默然背离既定的路线,朝反方向迈去。
那里,一块灰绿色的塑料布低眉顺眼,毫无存在感地覆盖在某些庞然大物之上。那些物件大概被闲置了有一段时间,因而塑料布上,也落了一层薄薄的灰尘。
宋冥揪起布的一角,属于金属的质感倏然刺进眼里。
她的眸光,一霎冷到极点。
“哗啦——”
塑料布被猛然掀起。
宋冥扬手的瞬间,阴暗的空间里,霎时间卷起一层灰绿的浪。
突如其来的惊涛骇浪,掀翻了秘书平静的表象,也冲开了被工*七*七*整*理厂极力掩饰的秘密——这个忙活得热火朝天的车间里,竟有这么多停止运作的机械设备。
这些设备旁边空无一物,既无原料投入,也无产出,恨不得将自己从精密高价的设备,伪装成极易让人忽视的铁坨子。
“解释一下。”齐昭海视线扫来。
他挑起一侧眉毛,凛冽的目光刀子似的,不动声色地从秘书的脖颈前划了过去。
秘书感觉脖子凉凉的,不由打了个寒颤。以至于她走到这些机器边上时,需要竭力弯起唇角,才能勉强维持笑容:“不好意思,这部分机器应该是出现故障了,才会暂时无法使用,我们正要叫人去维修。”
“坏多久了?”齐昭海问。
“呃……大概,半周?”秘书的微笑僵硬了一瞬,不太确定地开口。
从这个秘书口中吐出的,全部是美化过后的数字。可见那机械停用的真实时间,大概远比半周的时间更久。
秘书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个日期不太精准,她赶忙加快语速,试图挽救印象:“我们厂里的设备进行过改装,提高了效率,却也使得这类设备的维修比其他的更加麻烦的。这半个月,我们厂里原本请来的维修师傅刚好在出差,赶不回来……”
她刚说到一半,一阵争吵声,便盖过了解释的话音。
那争吵颇为激烈,顷刻夺去了所有人的注意力,也宣告秘书为挽回分公司形象所做出的努力,最后以失败告终。
秘书双唇郁闷地抿了又抿,僵硬的嘴角,险些挂不住微笑:“我现在就去劝一下。”
“不用。”齐昭海摆摆手,阻止了她。
他倒是想听一听,这两个人到底在争吵什么。
吵得最凶的那一个人,显然是这里的机械管理员。他看向被宋冥掀去塑料布的故障机械,痛得心都在滴血:“这么多机器,那都是真金白银买回来的,一下子说坏就坏了。你敢说,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另外一人同样毫不相让:“呸!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机器一台台都好好的在这儿,没被偷,没被抢,我就已经是尽到我的责任了。”
“这个人是谁?”齐昭海指跟机械管理员吵架的人,低声问。
“厂里的夜班值班经理。”秘书语气虚弱。
看样子,她在三番两次挣扎未果之后,已经彻底放弃了维护公司形象这种不切实际的想法。
两人的争吵中,包含的信息量很大。齐昭海在侧耳倾听一段时间之后,主动向他们走过去,加入战火:“最近坏的设备很多吗?”
“对啊,这一个月来特别多。”
机械管理员愤愤不平地强调:“每过一段时间,车间就要上报让人来修。每个修理工过来,都说机器负荷过重了。你瞧瞧,到现在才半个月没人修,数量都已经多成这个样子了。一定是这个值夜班的,半夜睡死过去了,把什么杂七杂八的人都放进来……”
“你放屁!”夜班值班经理脸红脖子粗:“我看你就是个胆小鬼。负荷过重这个事,你没胆量跟隔壁那栋的人说,只能到我这个老头子面前逞威风!”
隔壁那栋的人,指的是下达生产任务的管理层。
“我看你是老眼昏花了,这根本不是生产任务的问题,我们明明没那么多工作量。”机械管理员也大着嗓门,吼了回去:“这么多年,我还能不知道你的老毛病?你敢不敢当着这帮警.察的面,把你的保温杯拧开,给我们看看,里面究竟是水还是酒?你敢说你这么多年,没有一次是因为喝酒误了事?”
他不由分说,劈手夺过夜班值班经理的杯子,三下五除二拧开了杯盖。
一股酒香味弥散开来。
众目睽睽之下,美酒转瞬沦为罪证。机械管理员的说法,一下子从胡乱臆测,成了颠扑不破的事实。
石延被浓郁的酒香吸引过来。他埋首在扑鼻的酒香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的话,有火上浇油的可能:“唷,二锅头?这酒烈啊。这一瓶要是真干下去,酒量得多不错,才能不醉?”
夜班值班经理又急又气。
他年纪大,又让熬夜酗酒耗空了身子骨,现下脾气一急起来,话就跟骨头一样卡在喉咙间,脸涨红了都说不利索:“你这是强盗……强盗行为……”
酒香散开的同时,夜班值班经理的底气也散了。少了那一口气撑着,他的嗓门明显没有之前那么洪亮。纵然是气到肺叶都快炸开了,他口中也像是含着口浓痰,含糊地发虚。
由这个反应不难得知,他的酒后疏忽,大抵是确有其事。
夜班值班经理无可反驳。
“瞧,这下他说不出话来了吧?”机械管理员哼哼了两声,得意地扬起下巴:“我就说,他绝对是玩忽职守。整晚整晚喝得烂醉,有人趁我们下班后溜进来用我们的机器,他也全不知道。”
分公司装备有严密的安保系统,监控也24小时待命,外人很难混入其中。
只可能是有内鬼作祟。
齐昭海想了一下,问机械管理员:“车间的监控是什么情况?有拍到可疑的人吗?”机器损坏的事情,少说也已然持续发生一个月了,直到这时候,机械管理员才找过来清算这件事,一定不可能毫无理由。
“拍到是没拍到,”机械管理员直摇头,“但是我今天一瞧,发现这监控明显不太对劲。”
他拿手机录下了一段监控视频。
视频里明显的剪辑痕迹,连机械管理员这种门外汉都看得出来,对警方而言,更是拙劣如小儿的把戏。
然而,在此之前,从未有人发现这一异常,说明进出车间那人的技术水平,完全能够做到不引起他人注意的程度。
为什么偏偏在今天露出端倪?
齐昭海的眉峰隐隐压低。这绝非巧合,而是人为的守株待兔。
一旦监控出现“破绽”,机械管理员必然要找疏忽大意的夜班值班经理算账。鉴于警方只剩仅有的几小时寻找毒物,他们必定在今天造访车间,受到两人争吵的影响……
这是一条环环相扣的连环套索,牵一发而动全身。
不得不说,幕后主使是个很棒的导演。此时此刻发生在他们眼前的这一幕幕,正是幕后主使提前安排好,下放来钓他们上钩的饵料。
齐昭海的心跳蓦地失了一拍。
强烈的心悸,唰然袭来。犹如遍体生刺的暗绿荆棘,沉重地一圈圈绞紧他的心脏。
齐昭海想,他知道幕后主使想将他们钓去哪里了。
机械管理员和夜班值班经理之间的战火还在燃烧,齐昭海却在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互相攻击中,将目光重新投向,那些因出现故障而被闲置的工厂设备上。
这些设备有一个共同点,内部都有一定容积。
齐昭海在铁皮盒子上拍了拍,“嘭嘭”的声音很沉闷,隐约还能感受到内里物品的晃动。
是实心的。
里面果然装着东西。
这一发现,碾碎了齐昭海的最后一丝侥幸。
“即刻疏散车间内的所有员工。”齐昭海拧起眉,神情凝重到无以复加。
秘书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齐昭海把防护用的口罩和手套分发下去,语气沉冷:“如果不出意外,我们将会在这里,发现足以污染大半个云程市水库的新型毒物。”
“轰隆隆——”
雷鸣响彻长空,电光撕裂云层。
一瓢预谋已久的大雨,终于从乌云的裂隙中泼出,浇在云程市春寒料峭的大地上,激起大量障人耳目的水雾。
蚀骨剧毒17
排查可疑毒物的工作, 齐昭海没有参与其中。
分发完防护用品后,齐昭海便跟其他人一起退出了厂房。这并不是因为他有意拒绝任务,只是此案的波及范围,已经覆盖了他家族的企业, 齐昭海不得不被迫回避。
这实在非他所愿。
浑浊的雨幕里, 秘书正撑着伞守在厂房外,战战兢兢地跟领导汇报情况。一见齐昭海, 她立刻跟找到主心骨似的:“警官, 我们公司出这个事情……严重吗?”
她心中忧虑,然而问出的问题无异于废话。
除了最先到来的刑侦队, 市局后续还陆续派了几波人来。单是从这阵仗上,即可看出——
事态哪里可能不严重?
简直是形势严峻, 十万火急。
齐昭海严重怀疑,在车间里发现的新型毒药的量,是之前他们在化工厂遗址里发现的两三倍不止。因此, 队里这次行动, 才得到了市局的特殊重视。
齐昭海侧过头, 询问心神不宁的秘书:“我记得,公司有公开人员调动情况的规矩。这个月分公司人员调动的名单, 你们发出来了吗?”
他对停运设备里所藏的毒物一无所知,调查思路反倒是明确了。
要查,终究还要从内鬼开始查起。
秘书不敢瞒骗:“还没有,我们一般月底才发。但已经调动的人员,我们那边都存着记录,随时可以调取。”
“好, 把那份调动人员的名单尽快整理出来。然后……”齐昭海停顿了一下:
“交给我们队里的简尧副队。”
而不是交给他。
“扶光”虽然是被收购的品牌,如今却也算他们齐家的产业。原本, 齐家企业只是轻微涉及案件调查,勉强能够网开一面。但到了现在这个直接相关的程度,就算如今情况再怎么特殊,也已然到了无法被忽视的程度。
与品牌“扶光”之间的关系,就像是一面砖石砌的障壁,从空中猝不及防地落下来,将齐昭海挡在了投毒案之外。
假如不出所料,很快齐昭海就该被从侦查此案的队伍中,剔除出去了。
不止是勒令回避,而是停职调查。
此案,已容不得他置喙。
幕后主使的刀,终于还是落到他头上了。
齐昭海垂眼,看向脚下的地面,默不作声地想。数以万计的雨点自万顷高空落下,砸在坚硬水泥地上,溅起液滴。水雾一下子漫了上来,迷迷蒙蒙的看不清晰。
人的心房不过方寸大小,一下子挤进太多繁杂的情绪,便百味杂陈。
齐昭海嘴里像吞了一把生花椒,舌根极缓慢地发麻发涩。瞬息间,他竟不知该表现出什么样的表情。那双平日里锐利的眼,涣散放空,失去焦距地,落在周边光秃秃的枝杈上。
他潜意识里总觉得,枝头该有一片雾蒙蒙的淡蓝紫色。
比如,蓝花楹的色彩。
但枝梢没有,齐昭海也不可能寻觅得到。从低温中催生繁花,可谓天方夜谭,比季节的更替更加不易。
分公司四周围墙高耸,高楼俨然。
春风虽至,管辖这里的,却依旧是凛冽又冷酷的冬.
简尧副队回市局之后,就叫人将他们从厂里带回来的样品带去技术部门,和幕后主使叫人送来的那瓶证物进行了对比。不出意外,对比结果是两者基本吻合。
两种溶液中,皆含有相似的化学成分。
而这也恰恰意味着,矿泉水瓶子中所盛放的溶液,大概率是取自那些停运设备里的。
而找到的毒物,也证明了这点。
幕后主使说的没有错,他们在车间设备里分别找到了三批毒物。加起来,是之前的足足三倍。
明天的危机终于解除。
然而,队里没有人高兴得起来。
因为至此,齐昭海的离开,已经成为一种必然。
局长办公室里,潮湿而连绵不绝的雨声渗透玻璃,将整个空间,泡进蚀骨的寒冷水汽。齐昭海最后朝岳局敬了一个礼,然后默不作声地归还警服,解下配枪……
只在将警官证递出去时,他的动作稍微慢了半拍。
仿佛年久生锈的机械关节,在转动时出现了卡顿。齐昭海的指腹似是不经意地,从证件皮套的警徽上摩.擦而过。
警徽浮雕凹凸的纹路,划过他生满枪茧的手指,触感微微发凉。
在仓促的告别里,泄露出一分惦念。
警帽,警服,警官证,配枪……属于警.察职业的物件,一样样被齐昭海叠得整整齐齐的,摆在桌上。片刻后,齐昭海终是伸出手臂,将这些物件向岳局的方向,慢慢推了过去。
亲眼目睹这个警.察身份,离他越来越远。
岳焱局长没有收走这些物品,也没拿起他一贯爱不释手的保温杯。他只是久久看向齐昭海,半晌,从喉头溢出一句长长的叹息。
都是从一线退下来的人,岳局哪儿可能没意识到,这是来自幕后主事的毒计。
然而,规矩如山。
他们不得不依照制度办事。
“岳局,没什么事的话,我就先去接受调查了。”齐昭海故作轻松地耸了下肩膀。
“等一下,我还有一句话。”
岳局叫住他,嗓音略带沙哑:“祝你早日归队。”
齐昭海眼眶微热,胸口翻起隐隐刺痛。他简短地应了声“好”,便转身往办公室外走去。
暴雨中的天际黑如泼墨,庞大的积雨云沉沉下压,将摩天大厦拦腰截断。厚重膨胀的云层滚动着,酝酿着一场更加强烈的电闪雷鸣。
现在,才只是序曲.
互联网上的风波,比暴风雨来得更快。
齐昭海刚从这扇门里走出去,不到一时半刻,云程市刑侦队队长被停职调查这件事情,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人添油加醋地传上网络。
更糟糕的是,这一消息的传播者,似乎有意将此事,与云程市闹得沸沸扬扬的投毒案联系起来。
仗着IP不在境内,他肆意妄为地散播谣言。
大肆抹黑齐昭海和警局的形象。
甚至扬言,刑侦队队长齐昭海与犯罪分子沆瀣一气,纵容自家企业以投毒大肆敛财。而在齐家企业发现的毒物,则成了他最好的造谣证据。
辛辣恶毒的语句,句句如刀。
配上触目惊心的标题和标签,杀伤力可想而知。
谩骂、侮辱、质疑……密密麻麻的跟帖发言,宛如无数小刺,在眼球纤维膜上刺进难以忽视的疼痛。
齐昭海禁不住攥紧手机,指节用力到微颤发白。这个用来帮助人联络的工具,此时仿佛化作某种可怕的凶器。一个个长着尖牙毒刺的字眼,缩在里面蠢蠢欲动,随时可能冲破薄弱的屏幕,啃噬他的骨骼。
他不用猜都明白,这件事出自谁的手笔。
市局不可能将这个消息散播出去,只有编排策划了这一切的幕后主使,才能够大概知道,事情按照他的预期,已经发展到了哪一步。
谣言止于智者的情况,是不可能发生的。
概率小得离谱。
在愈演愈烈的舆论狂潮中,造谣只会越传越离谱,越传越逼真。不过这么一会儿,网络上甚至传出,齐家企业内部早在之前已研究出解药,只待全市沦陷以后,就会将解药以高价出售的种种谣言。
被扣上一顶危害公众安全、包庇犯罪分子的重大罪名,不管对多大的公司,都绝对是毁灭性的打击。
产生的影响,太坏了。
齐昭海不敢查看公司的股价,就算看了,想必也是一落千丈。
齐昭海握着手机的五指,紧了又紧,几乎忍不住想为他们争辩的冲.动。他能忍受对他群起而攻之的非议,却无法容忍,波及到他亲人和家族产业的盲目攻击。
公司上上下下的员工有什么错?
他勤勤恳恳管理公司的父亲和大哥,又有什么错?
被伤及的他们,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只是因为和他齐昭海之间的关系,就在幕后主使的煽动下,被诋毁至此。
何其无辜!
当齐昭海再一次承受不住内心的煎熬,举起手机,准备解除锁屏,点进那个充斥着责问唾骂的舆论场时,眼前的手机屏幕,却蓦地被人遮挡住。
宋冥以手遮住他的手机,眉眼淡如墨笔勾描。
她面容是疏冷的,情感是浅淡的,即便真切地关心着齐昭海的感受,宋冥嗓音也一如既往的理智冷静,却又不容置疑:
“就算说了,也无济于事。”
糟糕的一切,不会因为他的一句话改变。
当世人给某个人贴上被认定有罪的标签后,一场集体狂欢式的审判就已经开始。作为毫无职业道德,只为宣泄情绪的法官,他们不会相信罪人的辩白。
现在回应,只不过是加倍痛苦罢了。
对扭转事态毫无用处。
“我来,是为了通知你一件坏事。”宋冥凝视着他逐渐灰暗下去的眼睛,心生不忍,不由得多停顿了少顷:“警局也遭到了攻击。而且,市民对我们的信任正在消失,因此这次讨伐,比我们原本设想中的,更加声势浩大。”
警民之间信任的纽带,正在坍塌断裂。
以他们始料未及的速度。
齐昭海愕然:“怎么会这么快……”
只一瞬,他就想到了个中原因——那则被幕后主使逼迫着,发布出来的警方公告。
那则公告在当时没有掀起大的风波,并不意味着没有产生影响。恰恰相反,它切切实实地使市局的公信力,遭到了动摇,而且被动摇到的,还是根基。
警.察这个职业,天然就与危害社会的犯罪分子站在对立面。因此,那份无异于向犯罪分子认输的公告,成为了该被钉在耻辱柱上的奇耻大辱。
这不仅对警方来说是侮辱。
对受他们保护,也信任他们的本市居民,何尝不是一记火辣辣的耳光?
原本这批最信任警方的人失望了,离开了,他们好不容易构建起的信任心,也就这样被挖去了基石。失去根基的公信力,宛如一盘散沙,在网民杀气腾腾的讨伐面前,脆弱到不堪一击。
只一阵风过,它就会轰然坍塌。
更何况,这次他们遇上的不是微风,而是如此严峻的威胁。
“是我们低估幕后主使了。”齐昭海默然良久,喉头像被尖利的砾石划过一般,嗓音里的愧疚不甘浓得发哑发苦:“公告发布后,我没观察到太大的异常,还大意地以为,这件事已经过去了……”
“这不是你的错。”宋冥轻声启唇,打断了他的自我谴责。
当初案情危急,时间紧迫。
得到毒物的存放地址,才是被放在第一位的要紧事。
幕后主使的步步紧逼,没有留给他们持续跟进的时间,而在他们匆匆离开前,所能关注到的,也只有即时的反馈。在这样的情况下,有谁能够想到,最致命的问题,居然被藏在后头呢?
齐昭海缄默不言。
沉默的海浪滚滚向前,把两人卷进寂静的深水里。
如果不是齐昭海突然响起的手机铃声,这样令人压抑的死寂,大概会一直持续下去。尽管,这个时候到来的电话,绝大概率不是好事情。
齐昭海走到窗边,刚接起电话,他哥的声音就像刀子一样切进耳里:“爸病倒了,现在人在医院……”
那一霎,齐昭海只觉声音冷透。
残酷的现实像冰渣子一样,堵塞了胸口,齐昭海感到一阵窒息。他抓紧喘.息的空隙,接连追问:“什么病?在哪个医院?”
倘若在之前,他哥巴不得他赶紧回家见见父母,一家人重归于好。
但这一次,他哥的态度变了。
话筒另一边的沉默,持续了很久,以至于齐昭海能听见,医院里护士查房时忙碌的脚步声。
终究,齐昭海的哥哥也没有告诉他,具体的医院名字。
也回绝了他探望父亲的请求。
“你还是先别过来了。我打电话,只是为了告诉你这件事情。”手机传声筒里,齐昭海听见他哥精疲力竭的叹息声:“爸是在听到公司出事的消息后,突发脑溢血的。他现在……受不了刺激。”
好比利刃剜进心头,齐昭海的心脏,骤地在剧痛中痉挛收缩。
他不由得暗自咬紧后槽牙。
尝到腥咸的血气。
且不说,齐家的家族企业自创立之初,便一直安分守己、规范经营,他的父亲也很热心慈善,时常做公益,为贫困地区捐物捐款……要不是因为他被幕后主使寻仇,他们公司和他们一家,绝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接踵而至的厄运,好似被推动的多米诺骨牌,一个紧接着一个,朝齐昭海当头压下。
从他个人,到企业,到警局……
最后,连他的骨肉至亲也深受其害。
接二连三的打击,砸得齐昭海头脑发蒙。
窗外的暴雨还在肆虐,暴虐的雨丝连成鞭子似的长绳,在窗户玻璃上狠命抽打。而齐昭海却情不自禁.地想要冲进雨中,任嘶吼的风雨,把他整个浇透。
齐昭海的停职分明才刚开始,对他的调查还远没有结束,他却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
也许,他已经快到极限了。
齐昭海万念俱灰地叹出一口浊气,望向天空。惨白的雨雾模糊了天际线,涌上来的无力感同雨雾一并弥漫,包裹了他.
幕后主使对齐昭海的恨意,使这场报复行动来得格外凶猛。
在幕后主使极具针对性的恶意布置下,齐昭海在不到半日的短时间内,接连遭受到多重打击。他的心理状态,让宋冥有些放心不下。
因而当日下班之后,宋冥的日程表上,多了一项行程安排——
她按照要到的地址,敲响了齐昭海家的门。
齐昭海过了很久才来开门。
似乎没有预想到来的会是宋冥,当大门被推开的那一刻,齐昭海的瞳孔很明显地收缩了一下,开门迎接宋冥的动作,也比之前快了几分。
一进门,宋冥先注意到的,是茶几上一盒刚被拆开的香烟。
有几根香烟已然被从烟盒里取出,上面有不少明显的半月型凹陷。茶几的玻璃桌面上,还散落着些许深色的烟草碎末。
不过,屋里烟草的气味虽是有,却并非那种烟草经燃烧后产生的刺鼻烟味,估计齐昭海把烟盒拆开后没有抽,只是拿指甲在烟上碾着解压。
“你还好吗?”宋冥眉心微蹙。
然而,齐昭海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只是苦中作乐地自嘲:“呵,屋漏偏逢连夜雨,还是场人工降雨,专逮着我一个人泼。”
都被淋成落汤鸡了,能好就怪了。
齐昭海一面说着,一面很快地把茶几上的香烟扫进垃圾桶里,模样很是懊悔:“早知道你要过来,我就不拆这盒烟了。这还是你第一次到我家呢,没能给你留个好印象,有点遗憾。”
宋冥淡淡瞥他一眼:“到现在还有心思在想这个,看来你心理上没出问题。”
“我抗压能力强着呢。”齐昭海笑道。
但宋冥能够看出不同。
齐昭海眼底锐不可当的锋芒,已然堪称惨烈地被挫平,被碾碎,连同骨骼一起摧毁成淋漓血泥。像是一柄在激战中不幸卷刃的刀剑,连同刀身上折射的光彩,也黯淡下去。
可即便如此,那根顶着重压的脊梁骨,依然坚毅地挺拔着,支撑起身躯。
百折不挠,好似钢铁铸造。
他不会认输。
这一点,齐昭海知道,宋冥也同样知道。所以,她今天来了。
幕后主使意在堵死他们的生路。而他们要做的,正是从无望的死局当中,掘出一条通道来。
“你不觉得,在生产‘扶光’面霜的分公司里,我们的发现有些奇怪吗?”宋冥在脑中复盘了今日的经历之后,突然发问:
“我们去分公司,目的是寻找存放毒物的位置,避免幕后主使在明天凌晨投毒。但你离开前应该也发现了,我们在整个分公司里,都没有找到自动投毒的装置。况且,分公司的位置,距离云程水库又很遥远。如果幕后主使想要完成往水库,只可能是以人力达成,而在一个安保严密的公司,这么做的难度不言而喻。”
幕后主使选择在这儿存放毒物,简直像是在为接下来的投毒行动,自己给自己制造难题。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齐昭海往下细想:“因为在分公司里存放毒物,不是为了明天的投毒考虑的。”
而是另有原因。
“我感觉,幕后主使根本就不在乎投毒成不成功。”宋冥赞同地点头:“他设计出找寻毒物的这个游戏,从一开始,就是冲你来的。”
看似合理的第一关,只不过虚晃一枪。
等他们到了分公司这边,幕后主使才图穷匕见。
幕后主使之所以冒着更大的风险和难度,将危险至极的毒物,藏进与齐昭海有关联的分公司里,就是为了让刑侦队的队员一步步搜查到队长头上,使信任崩塌,制造出齐昭海必须停职调查的局势。
齐昭海的停职,又让曾经本就是队长强劲候选人的简尧,在这期间被给予机会,得以暂时顶替刑侦队长的位置。
幕后主使无疑是高明至极的棋手。
他无需付出任何多余的代价,便能够利用怀疑、猜忌和利益关系,深入到刑侦队内部,对他们加以切割分化,杀人不见血。
“但,当初是简尧主动放弃成为队长的。”齐昭海皱眉。
“你也知道,那是当初。”宋冥神情未改,语句冰冷:“绝大多数人都是有权力欲的,让简尧裹足不前的心结,现在已经被解开了,他不用再顾忌了。抛开这点不谈,他春节前刚和女友订了婚,结婚和买婚房可是一笔不菲的开支。队长和副队长的工资是不一样的,他需要钱。”
被罗列出的两点理由,如刺哽喉,噎得齐昭海说不出话来。
因为每个理由,都极其现实。
他很难否认。
然而,宋冥觑着齐昭海那张神情凝重的俊脸,却忽地展颜笑了。
先前她所说的那些推断,都是在从幕后主使的角度,去思考这些问题。如今宋冥话题一转,才算转回到了她真实的所见所闻:“不过,你说得对。他们依然很关心你。”
而且,不是演出来的虚情假意。
是发自内心的关心。
这是在幕后主使预料之外的,唯一一个变数。
幕后主使深谙人性的黑暗面,把控得了人类趋利避害的劣根性。殊不知,人的复杂性就在于,它不止有丛林法则里自私利己一面。那些幽微深邃的,在弯折处闪着光亮的关窍,同样存在。
和阴暗面一样,不能被低估。
齐昭海的眼瞳微微亮了一下,他收起忧心:“我离开前,让秘书把分公司这个月人员调动的名单,调取出来给简尧了。在这份人员名单里,你们有没有发现可疑的对象?”
刚说完这句话后,齐昭海突然想起,他已经被停职,不再是负责侦办投毒案的一员了。现在询问调查状况,对他已无意义。
今时的他,不再被允许获知这些信息。
一想到这次停职不知道要停多久,齐昭海就忍不住长叹一声:“……唉,等我再穿上那身警服,那幕后主使是怕不是又要逃了。”
没法亲手抓住这个恶人,他多少有些遗憾。
齐昭海碍于身份变化,停下了询问,宋冥的语句却没有停止:“简副队让他们把名单提早发出来了,就在公司官网上,你要不然先去看看?”
宋冥的话,可谓是一语惊醒梦中人。
齐昭海恍然大悟。失去了警.察的职业身份,不代表他不能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到企业官网上去查呀。
这点自由,他还是有的。
哪怕离开了警局,齐昭海也完全可以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自己进行调查。
蚀骨剧毒18
可疑的人员变动查起来, 倒是不难。
发布在企业官网上的信息,并不设置门槛。任何人只要点进链接,都能查看得到,不管是不是警.察。
宋冥承认, 在这一点上, 他们有意钻了规则的空子。但是,当她看见齐昭海迫不及待地打开电脑, 登上公司官网的时候, 却觉得很值得。
反正每个月,企业都是要发布人员变动信息的, 既然迟早都要发,让他们这个月稍微提早一点发, 又有何不可?
更何况——
幕后主使如果可以利用警局的规定,对齐昭海进行报复,他们也可以通过规矩的局限性, 最大限度地帮到他。
与之同时, 齐昭海也迅速浏览了, 这份在官网上公开的人员变动表格。
“分公司这一两个月离职的人很多啊,超过了之前每个月的离职人数, 而且走的主要是研发部门的人。”齐昭海看完后,禁不住感慨:“虽然,这可能跟研发部门内部的具体环境有关,但这个数量还是太……”
太怪异了,多得有些不正常。
再加上机械因为出问题被迫停运这件事,恰好发生在一个半月内, 他们离职的时间也显得微妙。
说这里面没有鬼,齐昭海是不会信的。
信不了一点点。
“我觉着, 那个机械设备的修理工,出差的时间也很‘凑巧’。”
齐昭海双手枕在脑后,靠着椅背:“要不是有人安排,他怎么可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出差出了这么久?但凡修理工回来过一趟,那些设备*七*七*整*理也不至于被幕后主使当了那么久的毒物存放器,厂里都没一个人知道。”
他说着,脚尖轻轻一蹬地板。
惯性的作用下,齐昭海连人带椅转了大半个圈,转眼间从背对宋冥,变成了和宋冥面对面。
齐昭海此举,本来是想跟宋冥一起针对这个蹊跷之处,好好讨论一下的。却不巧,他转过来时,正逮到宋冥坐在沙发上出神。别说看向他了,宋冥的目光都快飘到窗外去,跟从天而降的雨丝作伴了。
“……学姐,你有在听我说话吗?”
齐昭海郁闷地问。
他的控诉里带着鼻音,少了锐利的痞气,多出几分不易觉察的委屈。
宋冥睫毛轻颤,被齐昭海唤得回了神。然而,她的回应,明显跑题跑了十万八千里:“离职的那些研发部门的人,在平时的工作中,是需要与实验打交道的,对吗?”
“是。”齐昭海生闷气生到惜字如金。
宋冥几乎是顷刻间就想起了,幕后主使手上,那些被溶液轻微腐蚀出的痕迹。
那些即将痊愈的痕迹犹在眼前,让宋冥瞳中渐深:“我怀疑,幕后主使在不久之前,可能隐藏过真实身份,并且从事了一份需要做实验的工作。我在思考,有没有可能,他就是分公司离职人员的其中的一个?”
齐昭海的瞳孔一霎缩紧。
这是他当前接触到的,听起来最不可思议,却偏偏又无法排除的可能性。
以幕后主使向齐昭海复仇的核心动机,进行推断——藏在分公司设备里的毒物,才是幕后主使全局布置中,最重要的一环。前面所有的“游戏”部分,都是在为了这最后一个发现做铺垫。
这样的重要程度,凭借幕后主使谨慎多疑的性格,他不一定愿意假手他人。
因为其他人,他没有一个信得过。
况且,从另一方面,齐昭海也相信宋冥在细节上的观察能力:“我记得,你之前根据通话录屏里的信息,陆续给幕后主使做过几次侧写。我们要不要把这些侧写,重新梳理一下,找找离职员工有没有符合的人?”
宋冥毫不犹豫地点了头。
梳理是肯定要梳理的。自打齐昭海离开警.察系统后,一个个去找这些离职员工信息的困难程度,直接升级。
在各方各面都受限的现在,缩小范围也变成了必选项。
“财力和高地位的身份这两点,幕后主使是一定会隐藏的,要不然没有企业敢录用他。我觉得,他甚至可能扮成急需用钱的样子,压低每月工资,以达成进入分公司做手脚的目的。”宋冥根据企业的用工标准,倒推幕后主使可能呈现的简历情况:
“而且,他既然参与过‘四一九’案,就算当时年纪再怎么小,现在也得有三四十岁了。这样的年龄偏大了,属于企业比较不爱考虑的人选……”
“除非,他有一份无可挑剔的简历。”
齐昭海接完话,忽然发现了一处前后矛盾:“你之前不是侧写出来,‘四一九’案的作案人,学历可能都不太高吗?”
“他们选择拜佛的时候是这样。”宋冥补充:“倘如抢劫后,有时间和金钱上的余裕,想读书的,会继续进修。只不过,思想是有惰性的,定下来的习惯,没有那么好修改。这或许是拜佛的行为,在这个团伙中继续留下来的原因。”
照目前的状况上看,幕后主使可能是继续学下去的那个。
学历比其他人都高。
由于异地求学深造带来的,在物理上的距离,使得他没有太多和犯罪团伙的牵涉关系,因而免于和同伙一样被抓捕归案。
没有牵涉,意味着也没贡献。
但即便如此,犯罪团伙中其他头领,还是把明面上干干净净的公司,当作底牌,交给幕后主使进行管理。
宋冥猜测,他们之所以选择这么做,除了出于以幕后主使较干净的身份,可以保护这张底牌的考虑,很难不让人怀疑,还有学历崇拜的因素在起作用。毕竟,在许多没读过书的人眼里,高等学历就是一张闪闪发光的名片。
“有拿得出手的学历,年龄在三十五岁以上,居住在海边,掌控欲强,多疑且有些自负……”宋冥手指抵着下巴,幽幽低叹:“简历上很多东西可以造假,现在我能够侧写出来的信息,还是有些太少。”
“已经足够了。”齐昭海说。
感谢公司的人事部,把这些人的简历都保留了下来。
单是年龄大这一个筛选条件,就能排除掉大部分人了。幕后主使在三十五岁以上的年纪,显老,装不了年轻人。
饶是资料充足,齐昭海一份份看过去,还是很费时间精力。
“总算找到了一个。”
齐昭海不知埋首在屏幕前寻找了多久,终于松开鼠标,长呼了一口气。他掐了掐睛明穴,缓解用眼过度的疲劳:“累死了,我第一次感觉,查嫌疑人的信息这么艰难。”
他查到的那个人,排除居住地这类可变动的信息,和宋冥给出的侧写很是吻合。
至少在简历里展示的部分,非常像。
“这个嫌疑人是微生物专业的。”齐昭海只靠在椅背上歇息了两秒,立刻抖擞精神,向宋冥展示他来之不易的成果:“离职的这些人里,隶属于幕后主使的可能不止一个。但这个,绝对是所有人中跟幕后主使最接近的,他在简历里面自称,学得最好的是转基因的课程。”
跟他们在乳酸菌上动的手脚,正好完全符合。用的都是转基因技术。
嫌疑最大的这个人,姓钱名奎。
当齐昭海拿着钱奎交来的这份简历,去咨询分公司的人事部门经理时,发现他是在两个星期前,向分公司提出离职的。
“他离开的时间,同样耐人寻味。”宋冥轻声道。
两个星期时间,不会长到发生太多变故,却足够幕后主使回来,把剩下的这些事情也安排好了.
钱奎不是云程市市区的人。
他简历上填写的住址,远在很偏远的小村庄里。齐昭海驾车开了大半天,他们才最终到达。
按响民房的门铃后,门里走出一个农村妇女,长相和他们要找的钱奎有几分相似。
看样子,是钱奎的母亲。
“您好,我们是……”齐昭海将手习惯性地伸进口袋里,想掏出警官证,却摸了个空。空无一物的口袋提醒着他,他已经被剥夺了警.察的身份。
好在宋冥反应得快,接住了这断开的半句话:“您好,我们是钱奎曾经的同事,这次是专程过来找他的。”
表明来意后,钱奎的母亲在冷风里,愣了足足好几秒。
意外到差点没反应过来。
“是找钱奎没错吧?你们是特意来找我儿子的,对吧?”这个母亲跟他们又确认了两遍,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便热情地将宋冥和齐昭海往屋里迎:“外边天冷,你们赶紧先进来坐坐,避避风。”
她态度热络,宋冥却颇感怪异。
这个母亲在听闻儿子的姓名的时候,上眼皮略微下垂,双侧嘴角也在同时下拉。她微反应里表现出的情绪,分明是悲伤。
怎么会有母亲说起儿子时,会这么难过?
很快宋冥就知道,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反应了。因为,在客厅里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桌子。桌上果品糕点的簇拥后,供奉着一张被装裱起来的黑白相片。
那是张遗像。
遗像上的那人,赫然是钱奎的模样。
两颗深黑无光的眼珠,嵌在中年男人深邃的眼窝里,出离沉默地,注视着前方两位陌生的来客。定格在黑白相片上的眼神,平静得让人的后脊背发毛,好似阴风袭过,阵阵恶寒。
齐昭海拿起钱奎的简历,定睛一看。
只见这张遗像,跟钱奎放在他简历上的那张证件照,竟然一般无二。
“钱奎已经死了?!”齐昭海心下一颤,不由得问出了声。在来村子的一路上,他想过千般百般的可能,却不成想,最后会以这个方式见到钱奎。
“是的。”钱奎的母亲眼含哀伤,语调沉重:“我儿走了有两年了。那天下雨下得很大,他骑自行车跌下了坡,等邻居陪我去找他的时候,人已经没了。”
“有医院的证明吗?”齐昭海脱口而出。
直到话音落下后,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这是警方询问时常用的语句之一。
用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太适合。
警方办案最讲究证据,因而这个从警多年养成的下意识反应,一时间还没办法全改过来,让齐昭海险些露馅。
幸好,他和宋冥两人此行扮演的身份,是多年未见钱奎的同事。有着突闻死讯的惊讶,帮着遮掩一下,齐昭海问这个也勉强还算合理,没有引起钱奎母亲的怀疑。
“我知道你们不相信。一开始,我也接受不了。”
钱奎的母亲眼圈微红。
她走进卧室,拉开床头柜,小心翼翼地从柜子中,拿出了两份证明:“这是医院开的死亡证明,这是火葬场的火化证明。我每晚睡前,都把这两个证放在床边,就好像我儿在陪我一样。”
齐昭海将信将疑。他偷偷拍下死亡证明和火化证明后,分别联系了开具这两份证明的医院和火葬场,对负责人进行询问。
然而,迷雾不仅没有因此散开,反而变得愈发扑朔迷离。
结果显示,两份证明都没出问题。
全部都真实可信。
钱奎的确已经被火化了两年之久,这无可质疑。但众所周知,一个被焚烧得只剩下半盒骨灰的人,是没办法给自己投递简历,并一直工作到两周以前才离开的。
此外,真钱奎的学历也跟简历上呈现的不一样,只到小学毕业。他没上过大学,更没学过微生物专业。
综上所述,只有一种可能——
宋冥比对着两份差异显著的个人资料,目光幽暗如深潭:“这个真钱奎,被幕后主使冒名顶替了。”.
从山村出来之后,雨势暂歇。即便这次村庄之行,没让他们找到真正的幕后主使,但是从冒名顶替一事上,倒也不是不能挖掘出更多线索。
齐昭海不甘心无功而返。
在返程途中,他一边驾驶车辆,一边思索:“真钱奎在学历和专业上,都与幕后主使相去甚远。幕后主使选择钱奎,作为他顶替对象的原因,也许可以作为突破口,深挖一下。”
幕后主使顶替这个身份,兴许是相中了,他代替此人的容易程度。
宋冥:“首先,自然是外貌相似。”
这一点必然是最重要的。因为提交简历后,还需要线下面试。而面试,则会给面试官比对照片和真人的机会。幕后主使要是连面试这一关都过不去,就别提进分公司作祟了。
“我在想,可能还有一点,跟这个小村庄的地理因素有关。”齐昭海握在方向盘上的手,微微收紧。他集中注意力,又开过一段泥泞的山路。
车辆裹挟厉风,切开阻碍在轮胎跟前的障碍。
路面凹陷处,积蓄的泥水恣肆飞溅。黑黑黄黄的泥点子,泼在两侧的车窗玻璃上,留下恶心的污渍。
宋冥禁不住微蹙眉心。
等他们回去,这车得好好洗洗了。
前方依旧蜿蜒曲折,宋冥掀起眼帘远眺,却只看见一眼望不到边的盘山公路。她忍不住怀疑,齐昭海对山村地理位置的考量,是他驾驶车辆经过这七拐八弯的山路,开车开到心力交瘁以后的有感而发。
“且不说进出山相对困难,山村里虽然通了网,但网络信号也很差,真钱奎已死的消息更难传播出去。”宋冥看着窗外枯黄凋敝的山景,感受不到一点初春来临的暖意:
“这样对幕后主使来说,更为安全。”
几乎没有身份被揭穿的危险,行事起来,便免了后顾之忧。
然而,既然钱奎的死讯不容易传出去,幕后主使又是怎么得知这个消息的?况且,没有一母同胞的同卵双胞胎,幕后主使要找个和自己外貌近似且已死的人,肯定也颇为不易。
宋冥略微低眸,若有所思:“幕后主使,一定存在着某种找人的途径。”而那个途径,不一定在村里。
除村里人之外,能够知晓钱奎死讯的,就只有两个地方:
一是医院,二是火葬场。
由于真钱奎被找到时,已然没了气息,那家开具死亡证明的医院,只是离村子最近的县城里,一家正规但规模很小的医院。而小医院里,每年病逝的人数量太少。
幕后主使想通过这个县城小医院,寻找可顶替的人,可行性不大。
两个选项排除了其中一个,只剩下另一个了——
焚化钱奎尸体的火葬场。
被送到这一大型火葬场里进行焚烧的尸体,数量足够多,足够为幕后主使的挑选,提供大量适合的人选。
最终得出的结果,逐渐浮现在齐昭海的脑海里,仿佛笼罩着迷雾的前方,蓦地被灯塔照亮。当车辆行驶到下一个岔道口时,齐昭海突然猛打方向盘,一个急转弯,调转了行车方向。
宋冥当即意识到了什么。
“我们不回去了?”她问。
再怎么说,宋冥毕竟还是市局的心理顾问,哪怕请了假,也不好离开太久。按照原定的计划,她下午需要回警局一趟。
“回去啊,但是先送你回去。”齐昭海扬起嘴角,转头朝她笑了一下,说道:“等送你回去后,我打算自己去个地方。那个火葬场管理人员跟我说,他去年离开火葬场,自己开了个殡葬用品店,现在就在店里。我打算过去,跟他具体聊一聊。”
找熟悉当年情况的人问些信息,这一点是没错,但齐昭海眼下正是幕后主使瞄准的靶子,处境实在危险。
如今又要独自行动,宋冥终究放不下心。
宋冥抿了下薄唇,不由得出声提醒:“幕后主使蓄意筹谋了这么久,不会甘心只让你停职调查。即便在当下按兵不动,他后续难免不会有别的动作。你要多加小心。”
齐昭海深深沉吟。
他很能理解宋冥的担忧。
然而,他之所以急着行动,并非不想谨慎,而是已然没有退路。
警.察职业前途未卜,家族企业卷入风波后一蹶不振,家里人也被他拖累——曾经他因叛逆而离开家门,现在更是沦为家中的罪人。他和家里的裂缝更加难以弥合,有苦难言。
未来晦暗至此,齐昭海看不到希望。
与其困死在黑暗里,倒不如拼死一搏,说不定还能争取到一线生机。
“现在比起他找我,我更急着找他。幕后主使害得我们家公司声名扫地,气到我爸脑溢血住院的仇,我还没报呢。”齐昭海故作轻松地说,假装不以为意。
可纵然如此,在说完这一句后,齐昭海还是静了片刻。有时候他忍不住想,只要宋冥没事,他现在也没什么好失去的了。
宋冥临下车时,挡风玻璃上,已能映出警局建筑的影子。
“我跟分公司那边,联系了一下。”齐昭海赶在宋冥离开前,开了口:“分公司安保部门的人答应说,等他们找到有幕后主使的监控视频后,如果我们队里的人没来拷视频,他们就会主动把视频给警方发过去。”
虽然齐昭海暂时失去了警.察身份,但他和他爸、他哥两个公司掌权人的血缘关系,可不是说斩断就能斩断的。
看在这段关系上,分公司的人多少会给他几分薄面。
“别的不清楚,但我们齐家企业里的监控存档的时间很长,摄像头也24小时开着。”齐昭海说:“幕后主使再怎么能装,要在这么长的工作天数里,每天装那么多个小时,总会有露出马脚的时候。”
视频里的信息,绝对无比丰富。
仅仅是掌握一张分公司的监控截图,便可以锁定幕后主使的样貌。
以这相貌资料,借助人脸识别技术,找起人来可就快多了。
而且,宋冥之前依据犯罪团伙供奉的那尊观音像,得出过推断——幕后主使跟他的同伙早年可能做过走.私生意,有着过案底的概率。所以,他更容易在警方的系统库中,被搜索到。
齐昭海舌面擦过上颚,惋惜地咂了下嘴:“查幕后主使身份的事,就交给你们了。”
痛失揭晓幕后主使真实面目的机会,他深表遗憾.
遗憾归遗憾,宋冥回局里调查幕后主使的身份时,齐昭海也有另外的事情要去处理。
车辆按照火葬场管理人所说的位置开过去,不多时,便瞧见殡葬用品店门口摆着的两个纸花圈。惨白的纸花在风里招摇颤动,一对对纸扎的男男女女,腮边涂抹着大红的颜料……
诡异的气氛直通地府,让本就寒冷的温度,直接下降了几度。
齐昭海下了车。
一边往殡葬店里走,他一边联系火葬场的一些老员工。
“……你问两年前管火葬场的那个人?他人还在这里工作啊,对,没离职。他那个手机号早就换了,跟火葬场之前登记的那个号码不一样。”那个员工的声音,还在从话筒里传来,某种巨大的心惊,却猛地擢住了齐昭海。
如果说两年以前,那个在火葬场负责焚毁钱奎尸体的人,早已经更换了手机号码,那刚刚跟他通电话的那个人,是谁?
幕后主使?
齐昭海胸中惊疑不定。手机里火葬场员工的通话,却被一霎消音。
“喂?你还在吗?我听不见。”齐昭海赶紧对着话筒,一连问了几声,但毫无回应。他拿远手机一看,见原本信号满格的手机,此时竟一丝信号也无。
正常情况下,手机信号不可能这么猝不及防地消失。
除非用了信号屏蔽器。
危险的预感如刀锋,遽然斩落,齐昭海脊梁骨蹿起一阵阴寒。殡葬用品店的柜台后面空无一人,昏暗逼仄的空间内,只有纸扎人咧着血红的嘴角,环伺左右。
齐昭海反应过来,登时回身往门口奔去。
卷帘门却重重落下。
卷帘门沉重坚硬的铝合金材质,擦着鼻尖,砸在水泥地上,发出轰然巨响。
他出不去了。
照进室内的光线被遮挡。黑暗一霎之间劈头盖下,如浪涌。
幕后主使越过形容可怖的纸人纸马,从殡葬用品店里间缓缓走出,手捻佛珠,形如鬼魅。青铜面具的覆盖下,他声音低哑,如来自幽冥:
“欢迎。齐昭海,我终于等到你了。”
蚀骨剧毒19
与此同时, 齐昭海吩咐人送来的监控视频,起到了它应有的作用。
这份监控与宋冥,几乎是前后脚到警局的。她才在办公桌前坐下不久,从分公司拷过来的监控视频, 就已经出现在她电脑屏幕上了。
感谢分公司在监控购置上的毫不吝啬, 监控摄像头记录下的视频,极为高清。在找寻幕后主使的真实身份上, 这些监控绝对值得一个头等功。
视频中, 由幕后主使扮演的□□奎,面容一览无余。
每根汗毛都清晰可见。
石延一边帮忙截取关键信息, 一边啧啧称奇:“怪不得幕后主使要戴面具,原来是不敢露脸啊。”
他真的那张脸, 都在这视频里露全了。
石延之前对监控摄像头高覆盖率,在减少社会犯罪率和侦破案件方面的作用,还没怎么了解。经此一回, 才算有了十分清晰的认知。
考虑到这起要案涉及的时间跨度极大, 宋冥是先从传来的监控视频中, 截图出幕后主使的面部,让技术部门依照现有面部信息, 生成他在不同年龄段的长相后,才将这些长相分别导入系统中,进行面部特征比对的。
中年、青年、少年……几张不同年龄段的长相图,由年龄大到小为排列顺序,一字排开。
然而,当他们把监控截图里幕后主使的面貌, 和还原出的幕后主使后几个人生阶段的样貌,悉数导进系统库里时, 屏幕上接连跳出的,却只有提示搜索不到犯罪记录的弹窗。
“怎么查不到啊?”
石延反反复复查了好几遍,心里直犯嘀咕:“会不会是幕后主使没有案底,或者我们查错人了?”
没导入的,就剩下最后一张图片了。
剩下的这张图,不仅与幕后主使现在的样子差异最为显著,图片还原的,还是幕后主使的少年时期。
“我也感觉,查到的概率渺茫。幕后主使可能没有留下记录。”简尧副队凝视着图片上稚气未脱的面孔,心里同样没底:“要是作案时年龄太小了,是不会留案底的。能在公安系统里留下犯罪记录,最起码也要满14周岁。”
由于人的面貌年年有变,又受限于当下的技术条件,这些长相图越往后排,模拟出的画像,就离幕后主使在那一时期的真实模样,差别越大。他们很难保证,被放在最后的这张脸,和当年的幕后主使有多少相似度。
再说了,图片上这张过分青涩的面容,看着也不像14岁以上的样子。
这也就是为什么,他们第一次没把这张图片导进去。
宋冥垂眸:“再试试吧。”
于是,最后一张图片也被导入进去。
被编辑好的程序再一次运转起来,漫长的检索过后,石延激动地扑到电脑桌前:“有结果!有结果了!”
尽管,这个结果边上显示的面部相似度,并不是很高,但这一次,系统里确确实实是查到了一份犯罪记录——即便,那条被查到的犯罪记录不是走私,而是偷自行车。
犯罪记录里,那个少年的名字是严继邦,生活在海边一个偏僻的小渔村里。
犯罪时,他不满16岁。
刚好是会被留下案底,但不用承担刑事责任的岁数。
和严继邦这个大气的名字不同,少年时代的他比图片里模拟出来的,更加骨瘦如柴,两颊深深凹陷下去。显然长期受到营养不良的折磨,他薄薄一层皮肉下,隐约显出颅骨的形状,使得那两只眼睛格外的大而突出。
可这绝非一双好看的眼。
“他看起来,好凶……”樊甜恬微微皱起眉,连忙吃了颗糖压压惊。
严继邦的眼睛虽然大,但是这是一双凶恶的,冰冷的,充满戾气的眼。从瞳孔到眼白,皆由内而外地生满外露的尖刺,只待哪个不长眼的挨近上去,便会被扎得皮开肉绽。
在看见这双眼的一瞬间,樊甜恬心中陡然涌现出一股强烈的恐惧感。
她忍不住揪住胸.前的衣襟。
颤抖的指尖却不是因为惧意,而是兴奋。
因为樊甜恬记得这样的眼神。这和她被幕后主使要求走到屏幕前时,在青铜面具下看到的,一模一样:“我想我们找对人了。年纪是符合的,地点也是。因为才满十四岁,严继邦当年没有被判刑,只是被记录。不过,现在也够用了。”
“眉间紧皱,嘴唇紧张……一张充满愤恨的脸。”宋冥仔细观察了一下,照片里严继邦的表情:
“让我看看,你为什么愤怒吧。”
宋冥翻出当年案件的卷宗,翻开当年的记录。
一行行笔录墨字,将严继邦从前的生活,撕开了一道狭长裂隙。使如今的宋冥得以从这一线缝隙之间,窥见严继邦的生活。
严继邦出生在三十七年前。诞生于这个缺乏耕地的小渔村,没有给他带来一个温馨安稳的童年,反而因为海难早早过世的父母,和为了夺走房产而假意收养他的恶毒亲戚,给年岁尚幼的严继邦,上了极其惨烈的一课。
寄人篱下的日子并不好过。
虐.待和侮辱,都是家常便饭一样的存在。没继续读几年书,严继邦便被亲戚断了学费,逼迫着辍了学。
卷宗里,如实记录了严继邦的作案动机——
严继邦在学校里的成绩,一直很优异。在那些痛苦黑暗的时光里,他曾经无数次将考上重点高中,离开渔村,当作绝境之中拼命攥紧的救命稻草。可即便成绩如此耀眼的他,却连中考都无法参加。而那辆他偷的自行车如果被卖掉,正好足够支付他读完初中最后一年的学费。
他为了完成学业,才偷走自行车。
不成想,这次以失败告终的偷盗,却将严继邦导向了歧途。
最后一年了,明明只剩最后一年了……
他想解脱,却无法解脱。
眼睁睁看着触手可及的理想被撕碎,彻彻底底化作泡影,他怎能不怨?!怎能不怒?!
“他们哪里是没钱交我的学费?我爸妈的房子他们都卖了,卖的钱,全进了他们的口袋。他们不让我去上学,是因为我快要满16岁了,他们急着让我去打工挣钱。我在他们家里,还不如一只拴在家里看门的狗。”严继邦在口供里,愤怒地发出控诉。可是无济于事。
揭露这一切,只会换来亲戚的又一顿毒打。
严继邦别无选择。
于是那天深夜,当海底掀起的狂涛撞在礁石上,被拍碎成千万片雪白的浮沫时,严继邦顶着暴雨,悄悄溜出了亲戚家的门。在风浪肆虐的码头边,他找到了走私者的聚集地,也遇到了那一群将影响他终生的人。
那个时候,这群人还没有杀警夺枪,没有犯下耸人听闻的“四一九”惨案……而后来那个无恶不作的大型犯罪团伙,更是还未成型。
远在一切发生之前,他们只是几个帮忙运货走私的小喽啰,在这条黑色产业链里,微不足道。
却是严继邦唯一的生路。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这些人不是什么良善之辈,要不然干不出后面那些事情来。”简尧副队否认了这些走私者的品性:“这些人一开始,同意严继邦加入走私的目的,可能是图他年纪小,出入境没那么容易被怀疑。”
他们收留严继邦,不是大发慈悲的一时善举,而是利益考量之下,作出的决定。
亲戚因为图财而压榨他。
走私团伙为了图财,而收留他。
“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句行为准则,在身边人一次次的反复强调中,深深烫在严继邦心里,成为他思想上毕生挥之不去的钢印。
宋冥垂眼沉吟,久久凝眸于着档案上,严继邦陈旧变色的照片。
冷锐的目光,仿佛要将此人穿透。
樊甜恬经过一番搜索,进一步锁定了严继邦幕后主使的身份:“严继邦名下确有一个小公司。公司的创建时间,为犯罪团伙被捣毁的三年之前,主要营业方向是食品出口。但这个小公司的资金流水,不是很好看。在严继邦以□□奎的身份,进入齐家公司后,他自己的公司更是基本没有接过生意。”
严继邦根本不在意,这个公司的经营状况如何。
那账面不止是不好看,甚至可以说次次飘红,年年亏损。要不是有犯罪团伙留下的老本在撑着,这小公司没两年就能关门大吉。
樊甜恬继续陈述:“还有,他公司主要售卖的商品,只是些普通的糖果饼干。但是,仅在去年一年,他就招收了数量与公司体量极其不符的,许多所学专业为医学、生物或微生物等的职工。月薪可观,待遇优厚。”
这部分人招收的人数之多,跟他招聘的总人数,根本不成比例。
然而,像这样简单的糖果糕饼公司,根本不需要招收这么多这些专业的人才,做糖果饼干用不到这么多技术。
“他招这些人,恐怕不是为了做糖果饼干。”
宋冥冷声道:“倘若再查下去,大概会查到严继邦以公司的名义,购置的研究设备。”
对毒物的研究,无法搬到明面上。
但是做食品生意可以。
这个食品出口公司,只不过是幕后主使严继邦为了合理化招揽研究人员和购置设备,所搬出的一个借口。
查到这个地步,幕后主使的真实身份已然明了清晰,所谓食品公司,不过一具承载他物的空壳。表面飘着无害诱.人的零食香气,内里包藏的是致人死命的危险毒物。
樊甜恬却未能在宋冥的唇角,寻觅到半抹开心的神色。
“我还是觉得,幕后主使严继邦亲自以职员的身份,潜入齐家分公司的行动,有些太冒险了。一反他之前谨小慎微,步步为营的做派。”宋冥细眉若蹙:“在案件里暴.露得越多,就越危险。幕后主使聪明如斯,他有可能不清楚这个道理吗?”
即便幕后主使严继邦的性情,再怎么多疑猜忌,不信任手下,应该也*七*七*整*理知道让手下人来做这件事情,最坏的结果顶多不过是复仇失败,而亲自出马一旦被查到,一切将覆水难收。
然而,他为什么偏生反其道而行?
为什么连这点都不顾?
那种豁出去的决绝,像融化后的雪水,浸得宋冥百骸俱凉。
石延转动脑筋,提出猜想:“有没有可能,严继邦只是太想复仇了。比起死,他更担心这次复仇没成功呢?”
“那为什么当时不出手,要等到现在?”宋冥反驳得有理有据:“现在距离犯罪团伙被清剿,幕后主使严继邦的同伙被杀,已然过去那么多年了,幕后主使怎么会到直到现在才突然重燃恨意,开始报复?他的转变,出于什么样的原因?”
这前后逻辑难以串联。两者之间,明显缺失了最重要的一环。一定有什么原因,将严继邦的深入骨髓的恨意重新诱发。
他们要查,他们得查。
宋冥薄唇由于抿得太紧,几乎褪.去血色。她一目十行地浏览着严继邦及其公司的资料,深黑的桃花眼中,目光却冷似山巅雪,云间月。
其他人不作声了。
他们只不断将查到的新资料,送至她面前。唯恐惊扰到她的思考。
压力之下,办公室里的空气恍如凝固。哪怕宋冥未尝开口,在场的每一个人却都能够感受到,有什么正在宋冥的脑海中逐渐积蓄着,只待缓慢成形,便能一霎冲破前方阻碍的关隘。
许久过后,宋冥终于抬眸启唇。
“查一下近两年医院里,被确诊为癌症晚期的患者名单。”她嗓音泠泠,犹如冰川相撞,倏忽迸裂:
“因为我猜,严继邦觉得自己没几年好活了。”.
不多时,宋冥便在办公室里,听见了拨打电话的声音——
樊甜恬等人已经在联系医院,查询癌症患者的名单了,结果应该很快能出来。简尧也申请了逮捕书,带着石延去严继邦的住址抓人了。
一切都在稳步推进,宋冥的心却仍悬空着。
那种剧烈的不安感,当她在看到工作邮箱里新出现的信件时,猛然被提升到了极致。
那是一封威胁邮件。
威胁邮件的内容,极为简短。仅有简短的几行字,以及一份与之同时被发送到她邮箱里的附件。
附件里是张图片。
图片里别无他物,只有一道疤。
那一道将剑眉从中间截断的疤,宋冥只瞥了一眼,心脏便不可遏制地狂跳起来。将心脏高高悬起的绳索,被骤然袭来的巨力,撕扯得极细极长,恍如一根随时可能断开的游丝。
大得骇人的压力下,细之又细的丝线绷紧如刀。
割开肌肤,勒进血肉。
炸起无尽凛寒。
眉上的那道伤疤,宋冥认得出来——
齐昭海出事了。而且此时此刻,他正被困在幕后主使手里。
宋冥从这个附件中,读出了满满的恶意。因为这道疤痕,正是当年的清剿行动中,犯罪团伙的人负隅顽抗时,在齐昭海身上留下的,最为明显的印记。
这次,邮件寄件人的IP地址,依旧无法追踪。每几秒就变一次,次次不尽相同。
这个反侦查手段,幕后主使严继邦十分精通。
用不着等简尧的人抵达严继邦的家,宋冥已经能够猜到,他们是不会抓到严继邦的。严继邦绝大概率早已带着他的人,转移阵地。
他们此行,必定无功而返。
幕后主使严继邦没打算给宋冥其他选择。要救齐昭海,摆在宋冥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径。
那就是听从邮件里的指示。
“今晚十点半,按照我发的地址过来。不能报警,不能告诉任何人。”幕后主使在邮件里,以齐昭海的性命要挟,命令式的强硬口吻,没有给宋冥留下一丝一毫的商量余地:
“如果你想他活着,你知道该怎么做。”
宋冥沉下眸色。
窗中透进的天光愈发幽暗昏沉,宋冥放在屏幕前的指尖,缓缓划过桌面,留下道道划痕。
她眼底极沉极暗,而眼前的屏幕又极亮极浅。
明暗二色翻涌不休。
终归于寂然。
樊甜恬打给医院肿瘤科的电话,也在稍后被她挂断。
“问清楚了。严继邦之前确实被诊断为癌症晚期,所以他的转变很可能是受病症刺激引发的……”说着说着,樊甜恬无意间瞅见桌上新添的那几道浅痕,不禁关切询问:
“……宋小姐,你怎么啦?”
“没事。”宋冥微微摇头,不动声色地握住鼠标,关闭了邮件页面。
夜色,在她的沉默中悄然到来。
转瞬将城市淹没。
而十点半的约定时间,也如期而至。
幕后主使严继邦在海边度过了大半生。他诞生于渔村,靠走私挣到了第一桶金,最熟悉的便是云程市的海岸线。因此,他指定的地点,同样位于海边。
那是海边一栋闲置的楼房。
夜色深邃,而整栋楼房都未亮灯,黑黢黢的,与淹没在惊涛里的暗礁同色。
宋冥打开手电筒,借着狭窄的光束一步步登上台阶,走到幕后主使在邮件中与她约定好的位置。然而,楼里空无一人。空荡荡的空间里,她只听到脚底下夜潮的轰鸣。
那海潮的声音如此之大,以至于盖过了身后接近的脚步声。
“哒、哒、哒……”
脚步停下的刹那,厉风骤地从身后袭来。
宋冥躲闪不及,顿感后脑一阵闷痛。倒下的瞬间,手电筒脱手而出,滚落在地,在黑暗里晃出一道错乱的白线。
而她的视野,也在同时陷进黑暗当中.
宋冥醒转的那一瞬间,霎时被欲裂的头痛袭击。她条件反射似的试图睁眼,却发现不管怎么努力调动眼周肌肉,都只能够看见一片漆黑。
尝试几次之后,宋冥终于被迫接受一个实施——
她的双眼被蒙住了。
而且双手皆被反绑在身后。
当时到达幕后主使约的楼里后,有人从背后袭击了她,把她带到了这里。
平常最依赖的视觉被屏蔽,之后要想要感知周围身处的环境,就不得不借助其他感官。宋冥首先在鼻端闻到了焚香的气味,然后才听到了耳畔稍显轻微的,拨弄佛珠的轻响。
佛珠相撞的声响极有规律,却不甚清脆,反而微微发闷。
材质像是菩提子。
幕后主使严继邦有供奉佛像和拨弄佛珠的习惯,而这两种行为,都在之前的视频连线里出现过。宋冥据此猜测,她正在幕后主使的佛堂里,要不然香火的气味,不会浓重得这么熏人。
至于宋冥这次特意来见的严继邦,听声辨位,应该就在——
她的左侧。
“你醒了啊。我就知道,你继父那个废物杀不了你。”拨弄佛珠的声音倏地停止,幕后主使严继邦没有给宋冥缓冲的时间:“他这样的人难成大事,除了会点心理上的把戏,一无是处。”
严继邦对宋冥继父的评价,言辞犀利,毫不客气。很难想象在不久之前,他才以贩卖信息的方式,跟宋冥的继父达成合作,一起来谋害宋冥。
“我该很恨你的,宋冥。”
严继邦的嗓音带着嗜血的残忍,缓缓从齿间碾过:“我曾经无数次梦到,我将你开膛破肚,千刀万剐。”
他的原声比变声器处理过的,还要阴冷。
即便被遮挡住双眼,宋冥依然能够感觉到,幕后主使严继邦如有实质的目光,正从她身上舔舐而过。湿漉漉,黏腻腻,好比恶心的蜥蜴舌头。
只沾到一点舌头上的涎水,都叫人恶心得发慌。
更何况现在。
宋冥禁不住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但由于被缚在椅子上,她无处可去,只得忍下胃袋里翻腾的酸水,问道:“好笑,你为什么恨我?”
那起劫杀案害死了她母亲,毁了她童年。
难道不应该是她这个受害者,更憎恨那些劫匪们吗?
“你是没做什么,但那个姓齐的当警.察跟我们作对,跟你多少还是有点关系的。要是我们当年能把你给一起杀了,他不会自告奋勇地到我们团伙里,来做卧底,我的弟兄更不会死得那么惨烈。”严继邦恨得咬牙,然而他的语气很快突兀地低缓下来:
“你继父失败后,我本该继续杀你。但你知道,为什么我到现在还没对你动手吗?”
宋冥猜不到答案。
“你继父这个人是无能,但他用在你身上的心理把戏,确实让你变得有意思了起来。”严继邦格外吝啬赞美。
这一点,是对她继父唯一的肯定。
“他跟我说过,他篡改后,你的记忆大概是这样的——冷漠苛刻的母亲和继父,不仅得不到亲情和关注,还从出生起就被仇视的成长环境。这让我有时候觉得,你跟我的性格,稍微有那么一点相像。”严继邦停顿了一下:“因此,其实我很诧异,你居然会来。”
严继邦以为,在这种家庭环境下成长起来的人,性子至少应该是冷漠的。
不会为别人涉险。
“所以,我后悔了。”宋冥顺着幕后主使的话语,缓缓往下说,有意往两人的相似性上贴合:“要是提前知道,过来一趟会这么危险,我自然是不会来的。”
相似会让人在心理上,迅速拉近距离。
能够为她博得更多机会。
严继邦话音里明显带了笑:“就算为了齐昭海,也不来?”
“我和他的关系,很好吗?”
宋冥扬起下颌,冷冰冰反问:“不过同在警局共事而已。况且,他现在已被停职调查,之后能不能恢复警.察身份还不知道,我们甚至连同事都谈不上。”
她的下颌骨线条清瘦锋利,好似冰刀。
冷得透骨。
这个答复落地的片刻后,宋冥听见了幕后主使严继邦压得极低的笑声。笑音愉快而危险。
“好了,送杯水来,然后给她松绑吧。”幕后主使吩咐手下人:“说了这么久的话,也该让她见见,坐在她对面的人是谁了。”
绳结被人解开,绳索顺势滑落。宋冥活动了一下麻木的手腕,指尖摸上覆盖在双眸上的黑布,攥住布料,一扯而下。
“哐啷——”
旁边的水杯被她失手打翻。
玻璃杯应声碎裂,杯中盛放的茶水悉数泼洒而出,清澈的春茶浸染遍地。直至最后一滴水也淌尽,宋冥指尖的微颤却依然未止。
当佛堂内的景象展现在眼前时,宋冥心神骤乱。
坐在她对面的,竟不是幕后主使。
而是伤痕累累的齐昭海。
而她方才绝情的回答,齐昭海全程一字不落地,全听在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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