煎奶渣、莲藕排骨
虞凝霜向来不缺聊天的对象。
整日陪在身边的谷晓星、热情又健谈的严府仆妇们, 还有温柔和蔼的楚雁君。
而且,与其他受限颇多的出嫁女不同,她甚至能借着每日外出的便利, 隔三五七日就往家里的蒲履铺子跑,和阿娘说说体己话。
所以换做平常,虞凝霜是不会这样和严铄分享见闻的。
但是今日的她实在是太高兴了。
不仅为宁国夫人答应救治楚雁君,更为田忍冬。
于是在严铄看着她的泪目询问“发生何事?”时,虞凝霜罕见地对他有了倾诉的渴望,一股脑儿将故事讲了出来。
说到底,这个故事一点儿也不轰轰烈烈, 只是市井小民的悲欢。
虞凝霜所做, 也极其有限。
但是它对田忍冬很重要, 对虞凝霜也很重要。
年少时, 虞凝霜常能听到东墙头的邻居家,丈夫在虐打妻子。
一声连着一声如同尖锥, 虞凝霜的心被那些惨叫凿出了一个血窟窿。
可那时的她无能为力。
如今, 虽然仍微小,但是她终于能堂堂正正、自由自在地尽力而为。
所以, 虞凝霜迫切地需要讲出来。
因为每说一句, 她就觉得心里轻了一分。
不幸的是, 就像那位被虐待的婶子已经不在人世一样,虞凝霜的心到底还是无法恢复原样。
但是那种无时不在的隐痛,还是稍稍得到了缓解。
虞凝霜可算把田忍冬稳住, 暂住在冷饮铺里。
虞家场地太小, 且有虞全胜在家, 实在不方便;而虞凝霜以新妇身份,让外人暂住婆母小叔皆患病的严府更是不妥。
想来想去, 还是那铺子最合适。
失了平时那份伶牙俐齿,虞凝霜几乎说得颠三倒四。可她片刻也不停,一句接一句。
如此,她才发现,严铄虽然寡言,但其实是一个很合格的倾听者。
他会在虞凝霜讲起与宁国夫人的斗智斗勇,最后哄得对方答应救治楚雁君时,沉默许久后酿出一句“多谢”;
也会在听了田忍冬的遭遇后,皱着眉询问她的伤势和案情。
而这样克制的反应和精简的回答,正是虞凝霜现在所需要的全部了。
她说得尽兴,几乎忘记了自己正在和严铄用夕食,任一桌丰盛的菜肴苦等她那张小嘴停下来。
幸亏最爱操心的卜婆婆不在身旁侍候,否则定然急得要亲自喂虞凝霜了。
虞凝霜自己虽没动几筷子,倒是随手给严铄添了一碗汤。
现下两人身边没有仆从,她并非在表演那夫妻情深。主要是她习惯了照顾人,且作为这道汤的主厨,自然而然要呈给食客分享。
这是江湖道义。
虞凝霜今日做的,是一道莲藕排骨汤。
汴京这样的北地,莲藕入汤入菜不算特别常见,但是因人稠物穰,各种食材不仅皆在集市上可见,还大有选择的空间。
虞凝霜这回就买到了粉藕。
与用来做胭脂藕片的脆藕不同,粉藕口感糯而绵,正适合用来炖汤。
她今日给田忍冬买排骨时,顺道就把严府这份儿带出来了,于是严府后厨的炊烟便伴着阵阵藕香飘远。
严铄接过汤碗,似是想要道谢,又似想要说些什么别的。
他犹疑两息,到底没再言语,只低头舀了一勺汤。
莲藕排骨汤的汤色很淡,半清半白,从某个角度,还能看到它被那些粉嘟嘟的藕块染出极淡、极淡的嫣红。这汤看起来毫不油腻,只恰到好处地浮着丁点油星,很合严铄的眼缘。
他轻轻吹了一下,将瓷白汤匙抵住唇——
下一个瞬间,鲜美的汤汁漫过牙齿,像是一个温暖的拥抱。从舌尖,滑过喉咙,最后抵达胃里,暖意彻底在严铄周身弥散开来。
莲藕的清甜灵气,排骨的浓郁香味,在这一小勺清亮的汤水里体现得淋漓尽致。
严铄不自觉地叹出一口惬意的吐息,才端详起其中的食材。
粉红的藕块与褐红的排骨平分秋色,被汤汁浸染得同样诱人。向来不重口腹之欲、只是迅速而平稳将眼前食物送入口中的严铄,这一次却几乎举勺不定,对食物有了仔细挑拣品评的念头。
他到底口味清淡,于是先舀起一块藕。
藕切得大小刚好,大概两口吃下。一咬下去,便拉出数道绵长的藕丝,继而软软糯糯地翻滚到舌头上。
这份独特的口感,不仅得益于原材料自身的优势,也是因为虞凝霜将藕块事先用盐腌过。如此,藕的结构便被改变,可以被煨得更粉糯,还更入味一些,咸香得很。
严铄天生偏好时蔬鲜果,不知不觉已经吃起了第三块藕。
虞凝霜本来自顾自讲着故事,蓦然一侧目,忽地就明白了“藕断丝连”这个词的暧昧含义。
晶莹无比、几乎细不可见的藕丝像是断了线的春雨,轻巧落在严铄的唇上,马上被他更轻巧的舌尖一舔,又如雨入春泥,刹那隐去,只留下一片润泽。
虞凝霜又明白了何谓“秀色可餐”。
她不由得偷偷在心里叹——就事论事,她这位便宜夫君的样貌真是没得说。
哪怕休沐在家,严铄的燕居衣装也是一丝不苟,立领长衫矜持地完全掩住脖颈。他明明在面无表情、姿态端庄地用餐,一举一动都无可挑剔……可那不时闪现的柔软绯色,极具反差感地为他添上几分色气。
从前没注意,现在发现他的嘴唇长得尤其好。唇色较一般男子偏艳,有如激丹,唇形和唇线则都清晰精巧,看起来很聪明。
一时之间,虞凝霜面前也算是美食美人相映。她心情更加舒畅,又笑眯眯劝严铄。
“别光顾着吃藕,尝尝排骨。”
严铄飞快抬眼瞭她一瞬,又舔了舔唇,倒是听话地舀起一块排骨。
那排骨被炖得酥烂,甚至不用去吮嗦,只在口中稍转一下就自动骨肉分离。绵软的肉丝根根分明又滑嫩,细软多汁,饱饱地吸收了汤汁的精华。
不止是瘦肉,连带的那薄薄一层的肥肉和筋膜更是锦上添花,它们触舌即化,拼命释放着油脂那独特而无从比拟的丰腴香味。
这锅莲藕排骨炖得到位,就连排骨中间的骨头都可吃的。
有的骨头带着一顶软骨的小“帽子”,只需舌尖轻轻一掀就可以把那奶白色的软骨卷下来,“嘎嘣嘎嘣”地嚼了。
若是再贪婪些,大可干脆朝那骨头也咬下去。那一截截灰色的小骨头本就不硬的,更已经被煨得发酥,会沁出香浓的骨髓汁,越嚼越香,越嚼越有瘾,直到只剩扎嘴的骨渣吐出来。
但是,严铄是不会这样用餐的。他没有去嚼那些骨头,只以袖遮面,将它们轻轻吐到青瓷雕花的渣斗里。
虞凝霜在对面看得暗笑。
既觉得他这样有些浪费,又觉得他这样有些好看。
再看一眼那渣斗,虞凝霜这回是真的控制不住笑出来了。
和严铄正儿八经的动作匹配,那些骨头几乎也是等距地排列着,突显出一份并不属于食物残渣的端庄。
严铄未发现虞凝霜唇边那大大的笑意,只因为他仍在认真品尝这一碗莲藕排骨。一碗将要吃尽,而碗底的滋味尤其浓厚,正在进行一场完美的收尾。
严铄吃出了一点黄芪的味道。
虞凝霜又在汤里放药材了。
并且在用餐之前,她也又交代仆妇,将这汤给楚雁君送一碗过去。
严铄知道,这一份对黄郎中的挑衅,虞凝霜并未费心隐藏——
自从那碗四物老鸭汤开始,一连三日,她都亲自烹调了药膳汤品。
杜仲猪腰汤、红参乌鸡桂圆汤、清炖虫草鸽子汤……样样精致美味,回回在夕食的时候和严铄一起吃,并且特意在他在场时,吩咐给楚雁君送去。
如此,便是严铄默许了这汤品的存在,默许了它们被呈给母亲。
有了这一家之主的默许,黄郎中气得跳脚,也只能在自己屋子里偷摸摸跳。
借着一碗药膳,虞凝霜和黄郎中之间的暗流涌动严铄心知肚明。
就如虞凝霜看他有正反两面,他见虞凝霜此举,也一边觉得她莽撞失礼,一边又觉得她意气飞扬、自在肆意。
究竟是哪一边的思绪占了上风,严铄自己也许并未捋顺。然而,单从他并未阻止虞凝霜来看,答案已经很明显。
严铄甚至有一种隐秘的欣喜。
虽然说到底,那些虞凝霜费心烹调的药膳都是为了母亲,可在她转弯抹角的这个小心机中,自己的参与却是必不可缺的。
她执他为棋,她以他为桥。
那些轻巧而无情的拿捏和踩踏,却让严铄恍惚着觉得自己真的与她攻守同盟,夫妻同心。
或许在她心中,自己的态度和意见……也是有那么几分重要的罢?
手中的莲藕排骨汤更好喝了,严铄意犹未尽,给自己又盛了一碗。
虞凝霜不知严铄的自我攻略进程,只觉得他今日胃口还挺不错的,平时很难见他连续吃哪一样菜肴。
看着香喷喷的汤,看着严铄的吃播,虞凝霜也难免嘴馋。
只是她现在心有余而力不足,肚子鼓鼓再装不下。
毕竟,为了尽快哄得田忍冬心情舒畅,虞凝霜可是做出了极大的牺牲,那就是陪着她胡吃海喝。
这是多么舍己为人的伟大奉献!
虞凝霜看出田忍冬其实很爱美食。只是从前,她这份自然天性被繁琐的家务、拮据的经济以及抠门的丈夫压制,不得畅快。
而虞凝霜仍是那个观点——能吃是福。
只要还有胃口,这人问题就不大。
于是她变着法儿给田忍冬做好吃的,昼食也给她炖了莲藕排骨汤,加上谷晓星,她们仨吃光了整整一砂锅。又买了街上好几样零嘴儿,虞凝霜陪着田忍冬时刻不停地吃、吃、吃。
所以虞凝霜现下不太能吃得下去正餐,但是小甜品没关系呀!
因为甜品进的是另一个胃,是虚数空间,是量子之海……总之,多少都是吃得下的!
心随意动,虞凝霜当即起身,表示自己要去后厨寻摸些能甜嘴的吃食。
乘着愉快的心情浪潮,她还很客气地问了严铄,需不需要帮他顺手带点儿。
本来没指望严铄回应,结果他居然点了点头,声音很轻地发问。
“家中……是否还有奶渣?”
虞凝霜略微一惊,不禁疑惑从不踏入后厨,也鲜少与仆从们交谈的严铄,怎么会知晓、会在意她特意给仆从们准备的奶渣?
无论如何,他这个提议倒很诱人,一时间勾得虞凝霜也想吃了。
她回一句“有的”,转身往后厨而去。
那罐精心制作保存的奶渣,所剩不多,只留个薄底。
卜大郎、武三娘等人对此深感不好意思,挠着头向虞凝霜认错。
“实在是这娘子做这奶渣太好吃了,我们嘴馋忍不住……”
本就是给他们做的,虞凝霜被逗得直笑,自然也不会怪罪。唯独觉得,将这仅存的硕果囫囵个儿吃掉太浪费了。
合该珍惜地品味一下。
虞凝霜眼珠一转,便叫卜大郎架起一个小砂锅……
不多时,她端着两个瓷碟回到了东厢。
那碟子小而略浅,盛装的食物有限,却是香气扑鼻。
严铄只见一层金灿灿的油脂中,半浸着不少柔嫩的白色块状,想来就是那“奶渣”了。
“这是‘煎奶渣’。”
虞凝霜正好解释,“把奶渣用酥油煎了一下。”
酥油也是现成的,所以这味小点做起来极快。
但就是这么简简单单的一个步骤,让奶渣将己身的香气更恣意地释放出来。
不仅如此,还添了别的风味。
虞凝霜加的是云南产的“合子糖”,也就是一种红糖。
因为开饮子铺的关系,她将市场上各种糖类都调查个遍,并越来越惊异于大宋这发达的制糖业。
四川的石蜜、江浙的乳糖、广东的糖霜……林林总总,挑得她花眼。其中那合子糖色泽赤中带黑,甘蔗香气浓郁,俨然就是红糖中的一等佳品,她就囤了不少。
正好,这煎奶渣要拌红糖,这便用上了。
粗粝的红糖粒化在了温热的酥油中。
酥油明金,红糖亮赤,都在缓缓流动。又因为质性和密度尽不相同,所以没有真正融合,像是两条纷乱的丝带互相缠绕,又像是异色的流沙,悠悠旋转着摄人魂魄。
严铄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瞧了那小碟很久。
说实话,于他而言,这甜品看起来过于甜腻了,但他还是开口品尝。
最先感受到的即是酥油浓郁的滋味。
它毕竟是牛乳中精华之精华,极其丰润、极其甜蜜,只要稍沾上那么一丁点儿,就是挥之不去的馥郁。
随后是甜。
古法制作的红糖有一种浑然天成的香气。明明当甘蔗时是清甜的、爽淡的,现在化身一袭红衣,便也热情起来,正在不甘地发力,免得被酥油抢去风头。
最后是酸。
一块奶渣在严铄口中被咀嚼、被融化。外层的滑,内侧的韧都恰到好处。
细细回味之下,那被滋味浓重的酥油和红糖遮盖的,独属于发酵乳品的酸味渐渐浮到表面。
严铄惊异地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酸味——这种初尝有些寡寂,实际上却怡然悠长,能让人无限回味、几乎上瘾的味道。
就像是……之前吃到的虞凝霜做的甘草话梅。
那小小一罐,严铄早就吃完了。
酸甜可口的小果子们,能帮他抵御外来的暑气侵扰,却对心中蒸腾的炙热渴望无能为力。
本来不是为他准备的奶渣,原来只要诚实与她说,就能得回应,就能分得一丝心神。
那已经吃完的甘草话梅是否也是一样?严铄想,他既然已恬不知耻地开口索要,不如就更进一步……
虞凝霜见严铄吃了一口后,便神色迷茫盯着那煎奶渣,还以为他不想吃,于是好心相劝。
“你方才夕食用了不少,光那两碗莲藕排骨就够受了。吃这奶渣,有利于克化,免得夜间积食。”
严铄不太相信这说法。
加了这么多糖,又是油煎的吃食,如何会有利于克化?
可他亲见着虞凝霜眉眼带笑,喜滋滋吃那煎奶渣,自己也不知不觉间与她同步,将一碗吃尽了。
乳香其实是非常霸道的一种香气,穿透性极强,就算咽下去了也留香持久。
被这美味萦绕在口中鼻间,虞凝霜只觉得心情畅朗,不由得与严铄闲话家常,无意中把对方刚要倾诉的话堵了回去。
“这煎奶渣我其实也是第一次做,味道还真不错,明日给忍冬姐尝尝。”
说出来便觉得高兴,她又补上一句。
“忍冬姐吃得开心了,说不定就想通了,同意与那马坚和离。”
严铄一僵,神色如同碟沿残存的酥油冷冷凝住。
“和离?”他忽而反问,语气如冰。
“夫妇之道,乃天地之义,人伦之始,造化之基,不可轻易舍弃。”
虞凝霜欣慰的笑意被冻在嘴角。
“你说什么?”
她骤然瞪大眼睛盯着严铄,仿佛在看什么渗人的鬼怪。
而严烁也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脱口而出这句苛刻的指责。
加上柳毅龙女传奇那一回,这已是他第二回在虞凝霜嘴里听到“和离”一词。
这个词藏在她清灵的声音和流畅的表达中,就像是春日莺啼中忽然刺出一声粗嘎的嘶鸣,像是一截将断的救命枯枝,像是一阵迎面割来的猎猎冷风,一瞬间让严铄心中紧悸,喘不上气来。
虞凝霜却是冷嗤着叹出一口气,不怒反笑。
“为什么不能劝她和离?”
虞凝霜边说,边上上下下打量严铄,如同第一次见他。
她太擅长观形察色了,严铄在刹那之间对“田忍冬和离”所展现出的抵触被她完整地捕捉到,让她心头怒火迸发。
怎么不该和离?!
如果可以,她还想让忍冬姐休夫呢!然而此举却为世所不容,竟只能以一句“和离”相代。
这已然便宜了马坚那渣男!
“你自己也说了。那马坚虐待糟糠,别抱琵琶,是忘恩负义之人。难道还要让忍冬姐耗在他身上?”
珠玉落盘般清脆的质问,语锋越来越利,温度越来越低。仿佛顷刻之间,既暖且甜的煎奶渣香气就化为了湿冷跗骨的蒙蒙雾气,让虞凝霜又看不清严铄的面容。
本以为能成为朋友,心平气和聊个天的。
明明是开心事,和严铄一说,却成了糟心事。
他,还真是擅长此道。
虞凝霜嘲讽,又有些自嘲地想。
说到底,严铄生为一个官家郎君,根本无法理解那些形状万千、却每一种都削骨剜心的真实疾苦。
也许,也许严铄亦是可怜人。
他因父罪被逐出殿试,他子孙四世不能科举。
可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摸到过一本书啊。
*——*——*
“多谢两位大哥。”
虞凝霜深施一礼,朝吴二和徐力致谢。
二人忙回着礼相拦,“哎哎哎,虞娘子客气了。”
吴二道:“替你寻个仓库,这不是举手之劳嘛!怎的受得起娘子这样谢!”
他们话是这么说,可虞凝霜知道这两位军巡捕的铺兵大哥确实为她尽了心力,居然帮她找到这么合适的仓库。
不仅地脚好、租金低,关键是内里整洁,比那些垃圾屋似的仓库强上许多。
虞凝霜毕竟是要用来贮藏清水的,仓库必须干净。
自从冷饮铺开业那日,和吴二“不打不相识”,他们着实帮了虞凝霜不少忙。
小到隔三差五来铺子里帮着她打水、烧水;大到这一回,应着她的请求寻一个合适仓库。
仓库的租金,加之购买的百十口一人高的大陶缸,更重要的是高昂的车马、人力费用……样样都要花钱,虞凝霜甚至想着把宁国夫人送的那块白玉拿去当了。但转念一想,还没弹尽粮绝到那一步。
最后加加减减花去近百两纹银,这些日子的进项又几乎都搭进去了。
尽管如此,虞凝霜仍知此举势在必行。
往年入秋,汴京怎么也会下几场瑟瑟秋雨。不求多酣畅淋漓,只求如干裂的嘴唇抿一口水似的,稍微润泽一下这土地和居民就好。
可今年干旱继续,汴京城数日来连着没有半缕云影儿,上一场雨已不知是什么时候下的了。
早有忧虑的虞凝霜心中警铃更甚,这便风风火火地,用两天时间处理打点妥当。
如今,她遥望新租的仓库被满水的陶缸填充,听着运水小工们的号子声,心里也终于松了一口气。
储水仓库之事,之所以能如此迅速顺利,吴二和徐力当真帮了大忙。
因军巡捕铺的铺兵在巡逻时,除了屋宅灶具稠密的民巷,满堆货物又少人走动的仓库地界,也是最容易遭遇火情的,所以他们对各处仓库情形很熟悉。
不仅如此,水火本一体,他们也对城中水体了如指掌。
汴河四通八达的分支中,何处水流清澈,何处水量丰沛,何处水口发达,两人说起来便头头是道。
“这东汴河的谢家渠啊,水深又少淤泥,最清澈了,虞娘子你在这里取水正好。”
徐力憨笑着滔滔不绝。
“我们巡捕铺取水就没这么讲究啦!水囊都是就近灌的。哎虞娘子我和你说啊那水囊是牛尿泡缝的——”
吴二一个暴栗打断了徐力,“瞎说啥呢!”
趁着徐力去捂被打疼的脑壳儿,他又双手去扯他的脸,一边教训。
“和娘子们说话要好好说!你听听你说的都是什么!?”
徐力被欺负得咧着嘴呜呜求饶。
“昂昂二哥我、我绰了,快晃开我,晃开我!”
“还敢顶嘴?!”
兄弟俩闹了个鸡飞狗跳,虞凝霜、谷晓星和田忍冬被逗得都掩袖笑个不停。
虞凝霜笑止了,便想那一句“好好说话”真是一等一的妙言,大道至简。
谁没有个脾气?谁没有个情绪?
可人与人的相处,说白了,就是这一句“好好说话”。
吴二和徐力虽然只是粗莽的市井汉子,但他们鲜活又可爱,会和虞凝霜“好好说话”。
虞凝霜与他们相处起来毫无压力。
和某个人比起来,简直是……
暗自翻个白眼,虞凝霜不欲惹自己生气,而是全心全意将此间事务了结,又邀请吴徐二人同回冷饮铺歇歇脚、吃些冰饮,以报答他们陪自己走这一趟监工。
二人本来忙摆手婉拒。
“虞娘子,我们弟兄乌央乌央地往你家铺子跑,你回回给我们让利,我们哥俩哪好再去占便宜?”
“就是就是!”
可给救火铺兵折扣,虞凝霜心甘情愿,是早就约定好的。
而且她那些饮子……咳咳,确实暴利。
不管如何让利,总是在他们身上挣到钱了的,和许多铺兵也混个脸熟,大家关系都不错。
铺子常有一群膀大腰圆的铺兵坐镇,虞凝霜一个女子行商至今,愣是没遇上半起无赖撒泼、或是调戏挑衅之事,她也落个心安。
如上逐条,被虞凝霜诚心诚意说出,吴徐二人驳不动这盛情相请,一行人就热热闹闹回了冷饮铺。
今日为了仓库之事没有开张,好在虞凝霜这里向来食物存货丰富。
她请二位喝了甜甜的米浆水,是新酿的,刚发酵到最是酸甜可口的程度;又尝了好几种她亲手腌渍、或是晾晒的果品,诸如樱桃酱、山楂条、甜杏脯、梨圈儿之类的,都是准备用在之后的饮子和甜品中。
最后,听说二人接下来要直接去军巡捕铺值班,虞凝霜更是赶紧拿了一大包藕粉作为慰问品,细细讲了冲泡的方法,教他们拿去与同僚们分享。
这一回二人说什么都不肯拿,以虞凝霜为首的娘子们便狠命相劝。
两方人马正在拉扯,忽听前堂有响亮吼声传来——
“店家滚出来!让小爷瞧瞧你卖的什么迷魂汤!”
后厨五人俱是一愣。
吴徐二人率先反应过来,对视一眼,再将袖子一撸,晃着膀子骂骂咧咧往声源处奔去。
虞凝霜连忙跟上,居然还有点小激动。
她这小铺子,终于有人来挑事儿啦?!
谢统领、手削藕粉
吴二打头阵, 气势汹汹到了前堂。
敢来找虞娘子的不自在,这不是和他们吉庆坊军巡捕铺全员过不去吗?
他吼回去,“哪个不长眼的来这儿撒野?”
然而待看清叫门之人, 吴二不由得腿肚子一软,差点儿劈了叉。
徐力则是直接“扑通”一个滑跪。
紧跟在后的虞凝霜,险些被这两条突然掉得稀碎碎的链子绊倒。
她站定,顺着僵直的吴徐二人视线看去,终于看清了伫在门口的银甲小将。
说是小将,是因为他年岁小,看起来未及弱冠;
那身量却不小, 头顶直触着门框, 又因披着全副铠甲更显硕壮, 活像一只小狗熊。
他往那儿一站, 双臂微支,就几乎将门外般般街景全部遮住, 只余点点逆光, 攀在银甲边缘,似一座金戈铁马的雕像。
吴二终于颤颤开口。
“……谢统领!”
对方眯眼看来, 稍稍动作, 身上铠甲便锵然作响, “你认识我?”
“认识。月初大练时见过您。”
吴二忙一边把不中用的徐力从地上捞起来,一边低头磕磕绊绊地回。
而他接下来朝自报家门的方式,让虞凝霜大致猜到了这位“谢统领”的身份——
“小的、小的二人都是吉庆坊长丰街军巡捕铺的, 在乙、乙字班当值。”
谢辉听了, 一双圆眼都要竖起来。
“好哇!就听说吉庆坊的铺兵们总往这家可疑的饮子铺跑, 今日竟被小爷我抓个现行!”
可疑的饮子铺铺主虞凝霜:???
事态急转,顾不得自己猜错是对是错, 眼见为她出头之人光速败退,这回倒是虞凝霜挡在了吴徐二人面前。
“谢统领何出此言?”
她确实不解,便如实发问,又退了半步做出引对方入堂的姿态。
“小女虞姓,嫁于严姓,正是此间店主。您有何要事,还请入座相商。”
谢辉闻言诧异,他将虞凝霜打量一番,而后“哼”了一声,到底缓步进得门来,随手拽开一把椅子坐下。
可怜的竹椅马上发出不堪重负的尖叫。
这椅子虽不值钱,却是虞凝霜自己一手设计、监工做出的宝贝,因此听得她分外心疼。
怕这竹椅真散了架,她只得单刀直入,想把这一位不速之客快快打发走。
两方一问一答,再问再答,谢辉来挑事的原因便清清楚楚显现出来。
这事儿说来也简单。
谢辉是上任不久的军巡捕右统领,城东五十四坊的军巡捕铺都由他管辖。
军巡捕铺数百步即建一个,每坊便有数个军巡捕铺,且其中各班轮值铺兵众多,算下来共有大几千人。
这么些人,谢辉当然无法个个记住、个个管到。
然而,吉庆坊好几个军巡捕铺的几十名铺兵,忽然就总集体光顾一家饮子铺,还是很显眼的。
按说,小伙子们扎推去吃吃喝喝,倒也十分寻常。可谢辉分明听说,他们还在值班之余动不动帮着那店家去挑水、劈柴,甚至发传单?
这就十分奇怪了!
谢辉年轻气盛,那一双尚清亮的少年眼眸,正是容不得一粒沙子的时候。
他既恨奸商贿赂官府,更恨公人们挟势弄权……于是统管几千人的统领,就这么亲自杀来讨个说法。
来是来了,可他性子莽,颇有几分“我不听我不听”的架势。
他气呼呼地往那一座,多次打断虞凝霜的解释。
等虞凝霜好不容易将来龙去脉讲清,谢辉又如当初的吴徐二人一样,对这种罕有的、朝铺兵们释放的善意仍是难以相信。
虞凝霜不卑不亢地反问,“难道谢统领认为,铺兵们的辛劳不值得这点便宜?”
谢辉无言以对。
半晌,在尴尬地咳了两声之后,他大声道,“当然值得!”
他又给自己找补了几句,又象征性地夸了虞凝霜几句。什么“讲信修睦”,什么“拥军体国”,客客气气几顶高帽扣过来。
见他努力装得老成说这些漂亮话,虞凝霜倒是觉得这孩子很有趣。
如果说刚才他是野外张牙舞爪的小狗熊,现在就是在马戏团里,正笨拙学习抛球戏法儿的小狗熊。
天性毛躁,但到底是通人性的。
吴二徐力自然不知道虞凝霜正在心中,将这个在军巡捕大练上可独自拖着一石重水囊疾驰的可怕之人,比作马戏团里的狗熊……他们只知道误会解开,自己的腰杆终于直了几分。
但说实话,他们可一刻也不想在此处和这位顶头上司多待。
虞凝霜看穿两人想法,有心解救,几句得体又自然的话拨动一番,便让他们先行离开。
谢辉倒是没有阻拦,只在一旁以肘拄桌,好整以暇看着虞凝霜帮他们把大包小包的吃食装好。
虞凝霜心细,考虑个人口味不同,除了藕粉,还给他们带了糖桂花等好几种配料,又嘱咐了一遍藕粉的吃法。
事事说毕,吴徐二人脚一迈,刚准备脱离苦海,却被谢辉抬手止住。
谢辉用眼神定住二人,头却往虞凝霜这边微偏,只道,“虞掌柜。咱们话已说清,我也知你是好心。但吃食这东西嘛……真出了事儿就又说不清了。涉及到我手下铺兵,我不能不多加小心。”
不知他到底何意,虞凝霜听得闹心,谢辉终于图穷匕见。
“这样,你那什么藕粉,先给我来一碗。”
他还很理直气壮,“小爷替他们试试毒!”
虞凝霜:“……”
谷晓星“噗嗤”一声乐出来。
大概是在铺子终日与人打交道,又在虞凝霜身边见了世面,小丫头已不像之前那样缩手缩脚,而是甚至敢小声吐槽。
“哪有上级给下级试毒的?”她踮脚和田忍冬咬耳朵,“我看这一位就是嘴馋了。”
田忍冬赶紧捂住她的嘴。
“晓星儿可别瞎说。咱们刚才去的‘谢家渠’,说不定就是人家的。”
氏族门阀势大,前朝太宗编《氏族志》以制衡其势,都没太制住(1)。
其中几个大姓绵延千百年,血脉姻亲盘根错节,子孙门徒累世冠冕。
“谢”姓就是其中之一。
以田忍冬在这汴京奔波多年的经验,谢姓的官员大都出身矜贵,实是不可直视之人。
可虞凝霜看眼前的少年人,知他只是一个任性的富家子而已。
她劝自己,算了,让他如了意,赶紧离开吧。
虞凝霜便挤出个笑脸应下,因这藕粉需要用现烧的沸水冲开,这便要去后厨做来。
谁知谢辉又叫住她。
“东西都拿来,就在这儿冲。”
他语气仍很盛气凌人,神色却莫名心虚,滚圆的眼珠子在眼眶里躲躲闪闪地逛荡。
“小爷要亲眼看着,免得你耍什么手段。”
不是,这人有病吧?
这回虞凝霜笑脸都维持不住了。
要不是怕吴徐二人受到牵连,她的袖子已然甩到谢辉脸上。
她深呼吸忍下,示意众人稍安勿躁,自己在后厨和前堂来来回回,将各样物什搬来。
谢辉饶有兴致地看,好奇的眼神在那些炊具和食材,以及虞凝霜之间转来转去。
他之所以闹这么一出,是因为虞凝霜所说的藕粉,以及其冲调方式,对北地生长的谢辉来说,着实新奇得很。
谢辉父母早亡,自小被伯父伯母收于膝下,百般回护珍爱。除了郊外几个马场、几座小山,他从没出过这汴京城。
他数次提出想外出游历,家中非但不允,待被他反复央求得恼了,干脆疏通关节让他当了这统领官。
于是谢辉年仅十七,英年早官。
而且这个官职并不是虚职。
京城处处锦绣,无论是密集的民居,还是高耸的官邸,都暗藏着同样严峻的祝融之患。
华宗陛下在时,那场几乎将大半个京城烧成灰烬的大火,还时不时闪现在汴京人的梦魇中。
因此本朝严防火事,军巡捕铺管理严格、操练频繁,身为统领官的谢辉就这么被职责拴得牢牢的。
他自是从小锦衣玉食,可于各地风土人情、特产美食知之甚少。
所以越听虞凝霜和吴徐二人嘱咐,他就越感兴趣,直愣愣看着她张罗一切直到最后。
这最后登场的就是主角——被虞凝霜不情不愿又小心翼翼地捧出的一个小罐。
里面是虞凝霜亲手做的藕粉。
之前做的芋头淀粉,虽然确实极为费时费力,还费人,可用处颇多,效果颇好。
按着这个方法,虞凝霜就带领家里仆妇们做了绿豆淀粉和土豆淀粉,以后都有大用。
同理,又捣腾了这些藕粉出来。
虞凝霜舀了一勺藕粉至碗底。
既然说是藕粉,谢辉便以为必然是雪白、细腻的粉。
然而呈现在他眼前的,却与他所想大相径庭。
那藕粉不是雪白的,而是淡淡的灰粉色;也不甚细腻,甚至满满掺杂着极小的片状,像是撕得细碎的纸屑。
谢辉不知,那奇妙的颜色是充分氧化所致;
奇妙的形态则是手工刮制的结果。
做藕粉,用的那一个动词是十分精妙的“刮”或是“削”,总之都是要徒手将沉淀凝固的藕粉浆子一点点刮开,慢工出细活。这个过程还挺解压的,让人上瘾,后来几个仆妇都抢着做。
如今,那藕粉被加了一勺凉开水化开,成了沉在碗底的淡色浆子,薄薄的,泛灰色,又好似因不与水完全相融,而呈一种上下翻飞的浑浊。
谢辉皱了皱眉。
“就这?”他问,声如铜钟,塞满了诧异。
这、这有什么值得特意送给人打牙祭的?
“你们要给墙刮腻子啊?”
碗中之物明明看起来一点也不吸引人,真的就像次品的刮墙腻子,灰了吧唧的。
就算说得好听些,也只像是寡淡的米浆子,还是陈米做的那种。
“谢统领请稍等,还没做完。”
虞凝霜耐着性子安抚两句,一手拿起长鸣的铜壶往碗中注水。纤细的水龙乘着滚滚热气,稳而绵长地激在藕粉浆子里;虞凝霜另一只手,则以勺快速同方向搅拌,片息不停。
这什么花里胡哨的。
谢辉在心中埋怨。
就如时人爱斗茶,他被伯母押着去参加的大大小小的风雅茶会……那些人用金炉银壶,用星曜盏、月华炭,折腾一两个时辰,居然只为了小小一杯茶,然后还要再品评、互相恭维、吟诗作对一两个时辰。
谢辉一向觉得那些步骤繁琐又枯燥,毫无意义,可笑至极。
如今见虞凝霜所为,心想这家冷饮铺原来也是个花架子。
可就在下一瞬,无比神奇的变化在他眼前上演。
那本来又稀又薄的藕粉浆子,忽然……忽然就泛起黏着的胶质来!而且随着虞凝霜不停的搅拌,这种变化越加明显。
藕粉浆子吸了水,一点点无声而坚定地膨胀起来。
谢辉不知不觉间已经坐直了身子,瞪大了眼睛,一瞬不移地看。
这简直像一个谢辉从未见过的戏法儿。
他眼瞧着那藕粉的质地越来越厚、越来越稠,直到搅拌旋转时的波纹都能清晰留下。而且那种生粉的浑浊感尽数消失,一丁点白色也无,藕粉已经全部被水溶解。那碗里晶莹剔透,像是一滩融化的、软乎乎的水晶。
甚至连颜色都发生了变化。
按理说,那藕粉加了这么多水,颜色应该变得更淡才是。
可事实正好相反,随着沸水对其的熟化,生藕粉那种黯淡的、灰扑扑的灰粉色逐渐褪去,居然漾出一波的绯色来。
那颜色虽然不深,却自有一股明丽气息,如同豆蔻少女的脸颊,令人见之心喜。
对谢辉来说,更是见之有趣。
“怎么会变成这样的?”他端过那碗细细看,兴致不减,“再冲一碗我看看!”
变化只在须臾之间,他刚才没看清,这回一定要聚精会神仔细看!
虞凝霜却不准备惯着他。
她是开饮子铺的,又不是杂耍艺人;食物是用来珍惜品味的,又不是拿来玩弄的。
且看这谢统领,只是骄纵,却也不像那仗势欺人的主儿,心中便不怕他。
虞凝霜只将那碗藕粉又抢过来,往上加着配料。
“您先将这碗吃了再说。藕粉趁热吃最好。”
谢辉本要继续抬杠,可只见虞凝霜将各色配料排在桌上,随后素手一翻,往那藕粉上撒了一把干桂花。
它们像是灿然的小火星,溅射出去,一下子将温润润的藕粉点亮了。
谢辉咽了咽口水,把话也咽了下去。
虞凝霜还在利落地往里加配料,一边还问谢辉。
“花生吃吗?”
“吃。”
“芝麻呢?”
“吃。”
“要淋玫瑰卤子、金杏卤子还是桂花蜜?”
“桂花蜜,多加一些。”
马上,一碗配料搭配得宜的藕粉就被送到了谢辉手里。
他也不嫌烫,匆匆吹了两下就猛舀一勺送入口中。
五彩缤纷的香气霎时盈满口腔,大脑都被斑斓的光晕充斥。
藕粉仍很烫,那些热气便把干桂花中被封印的香魂尽数蒸出来,令人唇齿生香。
而这些热气,却又不足以沾染那些坚果。
因为浓厚的胶质藕粉足以托起配料,除了少数自愿坠入藕粉温暖的怀抱,绝大多数的配料只轻巧地嵌在表面。
尤其是那些被炒过的坚果们,核桃碎、花生瓣和芝麻,没有被过多水汽侵蚀,仍保有刚出炒锅似的香脆。
干且韧的小小桂花,酥又脆的各种坚果,还有好几样果脯果干,每一样单拎出来已足够好吃,偏偏此时又完美综合到了一起……
谢辉几乎要被自己贪心选择的这些配料迷住了味蕾。
可是他再稍微一回味,就发现,味道最淡的藕粉本身,才是最出彩的。
藕那一种天然的甜味,在被制成藕粉之后得以保留并提升。这种香气不浓烈,却充满了自然的清新。
它让人想起碧绿盈波的荷叶,想起嫩粉滴露的荷花,想起赤脚走在荷塘里时,一步一步踏出的淡淡土地芬芳。
尤其是这种奇妙的口感。
谢辉连着吃下好几口,确定自己从没吃过这种口感的食物。
似糊非糊,似冻非冻,又黏又滑,又润又薄。
它仿佛是没有实体的,舌头根本抓不住它,更留不住它。
可它又确确实实存在,一不留神就径直滑下,用自己的温热和细润,将浑身都滋养得暖乎乎的。
“不错。”嘴里含着一口藕粉,谢辉有些口齿不清,倒是不吝夸奖,“还真不错。”
被好几个人盯着自己吃,其中两个还是自己部下……这场面多少有些尴尬。
可谢辉本来也不是那种讲究排场和面子的人,这便捧起碗,仰起脖,划拉着勺子吃得飞快。
吃到现在,谢辉所有的嗅觉和味觉感官,都已经被这一碗恬淡的藕粉全部占领了。
藕粉的细腻滑嫩仍然存在,然而与此同时,坚果的酥脆和果脯的软糯也随之而来,不同口感交相辉映,让人在咀嚼间感受到不同的食材,每一口都是丰富的美味。
谢辉吃完,将碗一放,只朝虞凝霜道,“再来一碗!”
他傲娇地仰着脸,眼中那种“我再吃一碗,总可以再看你冲泡了罢?”的小心思清晰可见。
吃就吃吧,左右不是浪费食物,虞凝霜就又给他冲了一碗。
这回谢辉自己饶有兴致地加配料。他每一种都问,每一种都加,最后满满当当几乎加出一座小山尖儿来。
见谢辉这“我全都要”的幼稚做法,虞凝霜不禁哭笑不得。
谢辉则又美滋滋吃上了。
他虽官职显赫,但是明显赤诚少年心性,并不吓人,众人都暗暗松了口气。
虞凝霜则更自在,趁着那水仍沸腾,她又冲了数碗藕粉,招呼众人来吃。
众人战战兢兢拿了碗,挨个去谢辉所坐的桌边加配料。见他全然专注于藕粉只管自己吃,众人手脚方敢再活动一些。
尤其是徐力,颤悠悠的手去够花生碟,没够到,还是谢辉顺手递给了他。
徐力连连道谢差点把碗摔了。谢辉只是摆摆手,埋头继续吃。
徐力扭身回来,激动地压低声音和吴二说,“二、二哥,咱们这也算是和谢统领同桌吃饭了罢!”
吴二重重点头,“怎么不算呢?”
谢统领虽然年轻,但是身手非凡。自从在大练上见过他的风采,吴二就对这位小将十分敬仰。
只可惜,他们敬仰的这位谢统领还是太年轻了,到底任性。
他居然想把这些藕粉全部买走。
虞凝霜为这突如其来的请求而惊讶,但她马上反应过来,婉言回绝。
“实不相瞒,藕粉只有这一罐。既已说了送与吴大哥和徐大哥,小女便不可食言。”
谢辉却不放弃,“我出十两银子买这藕粉,你赚了银钱,再拿些别的送他们,岂不是皆大欢喜?”
身处话题中心的吴徐二人,一声不敢吱。
虞凝霜仍是摇头。
钱她自然愿意挣,可钱她怎么都能挣;她不愿的是自己的心意被这忽然蹦出来的人左右。
和其他各种粉相比,藕粉价格更高昂,做法更繁复,产量也更少。
虞凝霜做完这一罐,着实歇了两天。
别说登堂正式售卖了,她自己吃都是精打细算省着吃,只有早起时冲泡一碗,开启一整天的惬意。
如果不是颇有交情的吴徐二人,她都不舍得送呢。
她看这谢统领不过是一时起意,说不定藕粉买回去就丢到库房去生虫子了!
虞凝霜怎么会愿意精心制作的食物被他随意买走?
“礼物易得,心意难得。小女真心给军巡捕铺各位送些吃食,您若是横掺这么一脚,倒是夺人之美了。”
虞凝霜既然重点提起军巡捕铺,谢辉难免讪讪,不自在地摸了摸鼻子。
再加上虞凝霜语气和神色中都有些淡淡的鄙视,看他如同看一个抢小孩儿糖吃的糟老头……
谢辉自己也知自己这要求不太地道,听着虞凝霜义正辞严的凌凌之音,脸颊渐渐浮起羞色。只不过因为他肤色偏黑,看不太出来。
但谢辉又真的很想买那藕粉。
他从未吃过这么有趣的东西,想与伯父伯母一起分享。
可那两位绝不会来这市井小铺,虞凝霜又说这藕粉得趁热吃……谢辉用不太灵光的脑袋想来想去,还是只有争取将藕粉买来这一条路。
他顶着一张黑红黑红的脸,又和虞凝霜磨叽了几句,语气也越来越诚恳。
现在,他又像是动物园里讨食的狗熊了,毛茸茸的手臂比比划划的。
看起来还怪可怜的。
但是虞凝霜立场坚定,坚决不卖。
她刚要再次严词拒绝,门口又进来一人。
待看清来人,虞凝霜不禁苦笑。
她这铺子,今日还真是热闹。
油素面、新的商机
“伯母前日刚和我说, 您告诉她一家铺子的冰碗子极好……”
谢辉咋咋呼呼站起来,“难道就是这一家?!”
“你这小子怎么嗓门还是这么大?也是,降生时第一声就差点把人耳朵震聋。”
宁国夫人假意嫌弃, 不堪其扰似的捂了捂胸口,“快坐下,晃得老身头疼。”
面对这一位亲手将自己接生到这世间的长辈,谢辉赶紧听令。
他正努力将高大的身躯缩在小小竹椅里,就又听宁国夫人问话,“谢家小子,你怎么来这儿了?”
想起刚才见宁国夫人进门时, 与虞凝霜熟稔亲近的模样, 此时的谢辉, 还哪里敢说他原是找虞凝霜麻烦来的?
他便挠挠头笑答。
“这不是英雄所见略同嘛。我正好路过, 就进来吃碗饮子。原来您说的就是这家啊,真是巧了。”
虞凝霜在一边听明白了。
她本来还纳闷, 最近怎么忽然多了许多富家奴仆, 提了精致的食盒和冰鉴来买冰碗子?
原来是有宁国夫人这个免费的强力宣传。
那些奴仆出手阔绰,时常用一小星碎银来买, 而后免了虞凝霜找零, 她实打实白挣了不少, 喜不自胜。
对宁国夫人的宣传,虞凝霜感激归感激,可她今日本是歇业, 却先后迎来这两拨要小心应对的贵人。
此时看着眼前的一老一少, 她也难免有些心累。
好在这两人是熟识, 自己便聊开了。
遇上宁国夫人,谢辉居然也情商飙升, 嘴抹了蜜似的甜起来。
“我方才吃了两碗藕粉,果然和别处不同。还真像您和伯母说的,味道不错,嘿嘿,不错。放眼京城,没人比您更会吃了。您放出的话,相信准没错!”
谢辉这笨拙的赞扬和夸张的表情,逗得宁国夫人的女使桔梗掩面而笑,连宁国夫人自己也哼哼笑了两声。
虞凝霜估计,谢辉就是那种九分憨中带着一分的精、特别会讨长辈欢心的小辈。
果然,宁国夫人也很好心情地和他打趣。
“我可以再放出话去,让全京城的仕女贵妇啊,让她们都知道,谢家的小侯爷仗势欺人,强买强卖。”
“别!别,您千万别。”
谢辉赶紧皱着脸,很狗腿地起身给宁国夫人捶腿。
太倒霉了,他想,这辈子就强买强卖这么一回,就被宁国夫人瞧见了。
方才见门口出现之人居然是宁国夫人,他也着实震惊不已。
这强买强卖的话要是传出去,他的脸可就丢尽了。
叫谢辉一声“小侯爷”,并不是因他的伯父是陈阳候,而是他自己其实也承了“裕阳候”一爵,源自他那埋骨边疆的父亲。
虽然比不上父亲真刀真枪打下的军功,可谢辉自小用功习武,上任军巡捕铺统领官之后也算是恪尽职守,自诩不是那种无所事事的膏粱子弟。
他可不愿意传出个仗势欺人的名声。
他丢不起那个人。
还是为了一口吃食。
更丢人了。
但是……
谢辉偷偷看一眼被自己划拉得干干净净的瓷碗,又觉得,因为这样一口吃食仗势欺人……好像也说得通。
就像宁国夫人,不也是为了这一口冰碗子又特意过来了?
可惜她不知冷饮铺今日歇业,各类配料虽都常备着,但虞凝霜总不好当着这么多人,忽然就变出那最最重要的冰来。
但虞凝霜是不可能没有美食招待客人的,便给宁国夫人和桔梗也冲了藕粉。
宁国夫人端着碗,还不忘再臊臊谢辉。
“老身尝尝,这藕粉有什么特别之处,值得你在这儿撒泼打滚儿。”
宁国夫人十分喜爱虞凝霜所制各种汤饮、小点,其中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它们都有一种精心制作的温润之感。
不急不躁,尽心尽力,食材的味道和功效,全数被经手之人耐心释放出来,才成就了这些汤汤水水、柔柔软软的吃食,好嚼又好克化,非常适合她这幅苍老的胃肠。
这一碗藕粉也没让她失望。
这精纯的味道,细腻的口感,都是燃烧心血和精力才能得到。唯有如此,才能将这份能量传递给食用之人,使其心血得到滋养,精力得到恢复。
一碗下肚,宁国夫人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服帖又舒服。
她是江南人士,自然比谢辉了解藕粉,便悠悠瞥了后者一眼,故意问虞凝霜。
“丫头,这一罐藕粉,得用了十来斤藕罢?”
谢辉蓦然一惊,呆呆眨了眨眼。
虞凝霜的回答则更让他震惊——
“回老夫人的话,用了二十来斤。鲜藕做藕粉,耗损很大,十中仅存一。这罐藕粉两斤重,所以用了二十来斤鲜藕。”
虞凝霜所言,绝非自抬身价,而是事实如此。
她已然仔细挑选了粗壮的老藕来制作,这是因为老藕淀粉含量高,出粉多。
就算如此,鲜藕经过细磨成泥、反复搓洗、层层过滤,以及沉淀和干燥等一系列步骤之后,最后凝结出的精华藕粉也就只有原来重量的十分之一。
真是如同花蕊雪、竹尖露一样精致珍贵的存在。
谢辉施恩一般开价十两银子,还觉得这是一份极其慷慨的酬报,却不知这一罐金贵的藕粉,虞凝霜就是正常售卖,也能至少卖出六、七两。
更别提若是像这样加工成他都惊叹的藕粉甜品,价格便可以轻轻松松翻几番。
如今再想那十两银子,简直是一个巨大的笑话!是自己狂妄无知的铁证!
这下,谢辉的脸已经红得能从黑里透出来了。
他猛虎扑食似的朝虞凝霜一倾身,将后者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看,原来他是在抱拳致歉。
“虞掌柜,你这藕粉值百两,值千两。刚才、刚才是我唐突了。”
一番相处,虞凝霜已看出谢辉是个心思澄澈之人,虽有些颐指气使的小脾气,却并不惹人厌烦。
她处事圆滑,不愿与谢辉结怨;又深谙人心,不能当着他相熟的长辈让他下不来台,否则,到时候里外不是人的只是自己。
虞凝霜细眉一挑,这便开个玩笑,欲将此事揭过。
“哦?那我现在出价一千两,谢统领买吗?”
谢辉一怔,愣愣看着虞凝霜半晌没说话。
再开口时,他那惊雷一样的大嗓门已被一弯红镰寸寸削成蝇鸣般细弱,话也只剩一个字。
“……买。”
“买什么买?”
谢辉的魂儿被宁国夫人一声笑骂拽回,又被虚点着教训。
“你个小败家子儿。看老身去找你伯母,让她收拾收拾你。”
谢辉赶忙又是撒娇求饶。
厅堂里的氛围也重新欢快起来。
宁国夫人朝捂着嘴笑的田忍冬招招手,“你过来。”
田忍冬不敢怠慢,马上驱前见礼。
宁国夫人问:“不回去找你那夫君了?”
田忍冬犹疑一瞬,最后坚定地摇了摇头。
“不回去了。”
田忍冬这些日子就寄住在冷饮铺里,算来已有四、五日。
她穿了新衣,气色也见红润,尤其是眼中又燃起了光亮,看得宁国夫人不由点点头。
“怪不得,看起来不那么蠢了。”
田忍冬:……
其余人众:……
老太太嘴毒是真毒,心软也是真软,又特意看了看田忍冬额角的伤口,已见大好,暗自放下心来。
虞凝霜在一旁,将两人情状尽收眼底,忽然惊觉这是个绝佳机会。
她一直想出钱,资助田忍冬在门口支个小摊,卖些杂煎。
可田忍冬生性倔强要强,不愿再拖累虞凝霜,虞凝霜劝也劝不动。但是,田忍冬对宁国夫人多有敬畏,很听后者的话。
毕竟田忍冬的名字都是宁国夫人起的,光凭这一事,今生今世,两人之间便有一条再难割舍的奇妙缘分。
想通这一点,虞凝霜霎时发力,在两人面前演了起来。
她左问一句“老夫人,您可用昼食了?”
右问一句“忍冬姐,你不是要给我做面条吃吗?”
她也不等两人回答,而是将这撮合的小心思毫不掩饰地剖白出来,最后问,“便让老夫人也尝尝你的手艺,如何?”
田忍冬惊呆了。
说昼食做面条是真的,可那只是给虞凝霜和谷晓星做啊!
因为借住于此,她常觉得亏欠虞凝霜,各种活计抢着干,百般努力下,终于把做饭这一项也抢了过来。
如今是虞凝霜出钱买食材,她负责生火做饭,刷锅洗碗。
一碗市井滋味的油素面,怎么敢给宁国夫人这样的贵人做?
田忍冬都不敢看宁国夫人的表情。
宁国夫人倒是老神在在,十分平静。
她回回见虞凝霜,那双月亮眼都滴溜溜转着,搞些幺蛾子,还回回都把她算计进去。
但宁国夫人不觉冒犯,反觉有趣。
想她凌玉章茕茕孑立多年,在风吹雨侵之下不断往上够,才终于勉勉强强够得云端,得见一缕天光。
如今她的衣袂刺绣描金,好不闪耀,抓人视线。若这最后的摆动能如鲜艳的令旗,为后来人指明方向,又何乐而不为呢?
虞凝霜拿她当令旗去救人,她便甘当一回令旗。
况且……宁国夫人摸了摸肚子,还真觉得没吃够。
不知不觉间,她被虞凝霜养刁了胃口,也养大了胃口。
头一回的四物老鸭汤和冰芋圆,第二回的冰碗子、酒酿桂花和金银花茶。
这一具肚肠好像已经习得一项重要的经验——见虞凝霜一趟,不可能只吃一样好东西。
这样算来,虞凝霜是回回都把她算计进去,可回回也让她饱了口福。
一个嘴馋之人,有时候就是这么好打发。
他们会自己说服自己。
宁国夫人便欣然答应尝尝田忍冬的手艺,就连谢辉都死皮赖脸留下来要蹭一口。
田忍冬如临大敌,又骑虎难下,由虞凝霜陪着去了后厨。
一路上,虞凝霜使出浑身解数地劝。
如同冰碗子一样,只要田忍冬能得宁国夫人这一位知名老饕的夸赞,她的面摊就一定能开起来。
田忍冬又何尝不知虞凝霜的用心良苦?厨房如战场,既已抵达就不能退缩。
她的手揉上面团的瞬间,倒是奇异地冷静下来。
这面团田忍冬一大早就和好了,分成杏儿大小的小剂子拍扁,再将正反都抹上厚厚一层油。
这是要做扯面皮的准备,也就是所谓的裤带面。
经过足够长时间的静置,那些小面饼的表面光滑无比,泛着润泽的光,如同上好的白玉。
——这是面、水、油已经不分你我他地融在一起的结果。
此时的面团极具延展性,可以随人拉扯而不断,做出又宽又韧的扯面皮来。
田忍冬拿起一个油滋滋的小面饼,飞快几下将其擀得稍长一些,便流畅地扯起面来。
只见她左手拿着小面饼几乎不动,右手一下又一下往外轻扯,偶尔左手也顺着节奏往外一送,薄厚得宜的宽面便仿佛源源不绝地从她双手间舞动出来,落入滚烫的水锅中。
一块面饼,可以扯出一整条不断的面。
这面入了沸水,马上就被烫至半熟,是以不会互相粘连,而是乘着水浪上下纷飞,像是风中的白绦,像是海里的海草。
虞凝霜看得眼花缭乱,拼命充当气氛组鼓掌叫好。
这种经年累月练就的真功夫,虞凝霜之类靠知识和创意走捷径的穿越者只有羡慕的份儿。
忍冬姐这手艺,虞凝霜想,怎么能浪费了呢?
趁着对方手上忙活,意志薄弱最好攻克,虞凝霜又和田忍冬说起给她支摊子之事。
“忍冬姐,你不好意思麻烦我,可我也不是平白给你钱财呀。我出钱替你把摊子支起来,这种种开销便算我入股。”
这就是虞凝霜被田忍冬拒绝之后想的新法子。
“日后你挣了钱与我分利,你八我二,好不好?”
虞凝霜家不大业不大,当然也不是瞎浪费钱做慈善。
她执意要帮田忍冬,也是看中了其中的商机。
冷饮铺是现成的,在门口支个摊子不会产生多少费用。
而以田忍冬的手艺,生意必然兴旺,一个月回本,两个月赚钱是迟早的事。
到时候,虞凝霜倒是又多了一条赚钱的渠道。
这法子算是两全其美,既解了田忍冬的困境,又用一声声夸赞和美好的畅想,打消了她的顾虑和愧疚。
热气腾腾的面煮好被舀到碗里的时候,田忍冬已经被虞凝霜说服了。
“但是……”
田忍冬绷紧着脸一边捞面,一边在最后郑重其事地说,“不是你二我八,而是你三我七。”
说完,田忍冬自己先笑开。
多得一分利,虞凝霜也没什么可矫情谦让的,便与她击掌为誓。
而后姐妹俩携手笑着,将面碗往前堂端去。
*——*——*
这、这也太能吃了!
与堂中其他人一起,虞凝霜目瞪口呆地看着谢辉吃完了第四碗汤面。
他还在叫嚣,“再来一碗!”
田忍冬赶紧接过碗又给他打佐料。
川菜在香料、配菜这些细微之处尤其讲究,别看只是一碗其貌不扬的汤面,实则其中明明暗暗十几种佐料,方才配料丰富的藕粉与它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
田忍冬手速很快,又有准头,往那碗里加辣子、陈醋、酱油、熟油、蒜泥、葱花……一勺接一勺,小勺子如弹弓似的将这些佐料往碗里抛。最后加了足足的高汤,再把煮熟的扯面皮码进去。
碗刚装好,谢辉急急接过搅拌两下,又哧溜哧溜吃开。
虞凝霜叹为观止。
谢辉真是能吃到她害怕。
可别撑死在她这铺子里了。
前头那一碗藕粉,都有小半碗实沉沉的坚果了,他怎么现在还吃得下这么多面?!
诚然,田忍冬这油素面做得十分美味。
光那面皮扯得就至臻完美,空嘴吃也吃得。虞凝霜就特别喜欢吃扯面,因为她觉得扯面有一种独特的生命力,制作者的每一个动作都被如实反应在面皮的形态上——
有的地方扯得急了便稍薄,有的地方力气小了则稍厚,有的地方指肚多压了一下,就印下一个浅浅的小坑……手工扯出的面当然不可能是完全精密的均匀,但正是这些小小的“瑕疵”,使得这些面皮劲道如一行行跃动的乐谱,爽滑如漾起一层层褶皱的裙边。
这样好的宽面,又配宽汤。
其实关键就是那汤,酸辣开胃,鲜烫可口,油润而不肥腻,浓香而不杂乱。
虞凝霜是不太能吃辣的人,都没忍住一边被辣得斯哈斯哈,一边把汤全喝了。
谢辉更是越吃越过瘾。
宽面越嚼越香,既满浸了汤汁,又满托着佐料。哧溜一口进去,爽滑的面条与香辣的佐料在口腔中交缠,即使吃得满头大汗、舌尖发疼也根本停不下来。
吃到现在这副模样,连谢辉这惯没羞没臊之人,都隐隐觉出不好意思来了。
可他又觉得很有意思。
想他半个时辰前,横眉立目来兴师问罪;
结果半个时辰后,却在人家铺子里痛快淋漓地大吃特吃。
不仅如此,和他一起吃面的几人,分别是打小尊敬的长辈、两个没有印象的手下,以及三位年龄各异、萍水相逢的娘子。
真是奇怪的组合,谢辉不由得暗忖。
可美食就是有这样的魔力,能将不同身份的人聚集在一起。只要我觉得好吃的东西,你也觉得好吃,那么就可以在顷刻之间拉近距离。
好在谢辉还算收敛,吃完六碗之后终于收了神通。
可他又不是白吃白喝来占人便宜的,便抹一把被辣到红肿的嘴唇,张口问道。
“虞掌柜,我吃这些藕粉和油素面总共多少钱?千万别和小爷客气,只管提!”
虞凝霜心想谁和你客气?
钱拿来吧你!
可她见仍在边上缩着手脚、拼命做着表情管理赔笑的吴徐二人,又灵光一现,做了个顺水人情。
“谢统领您吃了两碗藕粉。刚好,就当是我吴大哥和徐大哥一人请您吃了一碗,如何呢?”
藕粉确实是从给吴徐二人的藕粉里出的,这么说起来居然很有道理。
一碗藕粉也扯不到什么贿赂上官之嫌,倒更像是朋友或是熟人随手之善举,谢辉便大大方方应下,朝吴徐二人点点头。
“那便多谢二位了。”
吴二和徐力再一次惊呆了。
怎么还有这种说法?
每次来虞娘子这儿,都有奇遇。
现在,他们不仅是和谢统领同桌吃过饭的人了,居然还成了请他吃过饭的人!
“不、不用谢!”
“统领您喜欢就好。”
二人慌忙给谢辉的回礼之中,虞凝霜的极限操作还没结束。
“至于那些油素面嘛——”她拉长了音调,
“油素面都是忍冬姐做的,谢统领把钱直接给她就好。”
虞凝霜含笑的眼波澹澹,看向田忍冬。
“忍冬姐,那面多少钱一碗?”
这一回,再被虞凝霜推到人前的田忍冬没有犹豫,终于能坦然接受善意的帮助。
凭着多年开店练出的一双火眼金睛,各类基础食材价格烂熟于心,她马上给出了报价。
“油素面一碗十二文,您吃了六碗,算七十文就行。”
这油素面里没什么值钱的荤腥,但是各种配料丰富,分量也不小,十二文的价格可算是非常合理且实惠。
对谢辉来说更是微不足道。
他大手一挥应下,再往腰间一摸……结果只摸到自己一身光滑的铠甲。
啊,忘记带钱了。
谁让他是从练武场直接赶来的呢?
谢辉大窘。
“你们等着!等着啊——!”
留下一句威胁似的嘶吼,他疾风一般跑回家取钱去了。
宁国夫人瞧着那绝尘而去的身影直笑,只说这小子从小就冒冒失失。
虞凝霜陪着说笑几句,见宁国夫人脸上被辣出的红光还未消,便贴心地去准备解辣的饮子。
今日没有假酸浆做的现成凉粉,无法像上次一样做酒酿桂花冻。但是桂花蜜和酒酿还有不少库存,宁国夫人既喜欢这两者结合的味道,虞凝霜便想着,简简单单调一份桂花酒酿饮子。
那坛酒酿放到现在,发酵得越发彻底,比之前更甜了。虞凝霜稍加一点清水进去,解了这甜腻,口感更清爽。
最后成品的饮子是浅浅的乳白色,其中有雪白的米粒和金黄的桂花一同打着旋儿舞动、再一同簌簌降落,像是一个闪亮的雪景水晶球。
与上次只加一勺酒酿借味的桂花冻不同,这次酒酿是主角,那独特的风味更加凸显,酸甜适口。
宁国夫人不顾女使的劝阻,喝了两碗。
如果虞凝霜知道宁国夫人酒量极浅,浅到居然喝两碗酒酿也能喝醉的话,她一定会帮着桔梗一起劝阻的。
但是世上没有如果。
于是,谢辉拿着钱跑回来的时候,就正见到宁国夫人拽着虞凝霜,硬要和她义结金兰。
谢辉整个人都不好了。
鸡头米、义结金兰
“这、这恐怕不妥呀老夫人。”
虞凝霜难得打了磕巴, 看着宁国夫人一双醺然醉眼,心里哭笑不得。
“当然不妥啊!”
谢辉人都麻了,赶紧在一边跟着喊。
宁国夫人虽然终身未婚, 在汴京也没有亲族,但她常伴太后娘娘凤驾,这辈分自然随她老人家。
如此算下来,谢辉的伯父算是宁国夫人孙辈。
要是虞凝霜和老夫人混成同辈,那他岂不是超级减辈……要将眼前这看起来比他还年少的小娘子视作太奶了?!
太奶啊!
这叫什么事儿啊?!
谢辉鸡皮疙瘩起了一身。
当然不止是他,在场众人有一个算一个,全为宁国夫人这别致的耍酒疯震惊不已。
尤其是虞凝霜。
按说, 即使是酒后醉言, 能得宁国夫人青睐至此, 她也应该高兴的。
……可这老太太的主意实在太劲爆, 虞凝霜顿感茫然失措,只能前言不搭后语地劝。
“老夫人, 承蒙您厚爱。但以您的年纪, 与我、我结义姐妹,确实不妥。”
“你是嫌我老?老了怎么就不能做人姐姐?”
宁国夫人瘪瘪嘴, 平日满是威仪的面容, 居然露出一点孩子气的委屈来。
虞凝霜便哄, “我的意思是,以您的年纪,都能当我母亲, 不, 应是祖母了。这——”
“不对!不对!”宁国夫人晃着手, 决绝地打断虞凝霜。
“老身一辈子未曾嫁人,你倒是说说, 我是谁的母亲,又是谁的祖母?叫起来岂不是奇怪?你是女子,我也是女子,我比你年纪大了一些,自然就是你的姐姐。”
都说天子尚且避醉汉,喝醉之人是不讲道理的。
可是,宁国夫人这番话,其逻辑之严密,其角度之刁钻,几乎要把虞凝霜这个常忽悠人的大明白都绕迷糊了。
虞凝霜一想,也对。
亲缘关系,常以姻缘为基。
所以世人先说“父”,再说“母”,所以祖父的妻子便是“祖母”,“阿兄”的妻子就是“阿嫂”。
即便是最亲密的母女关系,也要以生育和鞠养为前提。
可若说“姐妹”,哪怕初次相遇,甚至相看两厌,只要同为女子,就可以叫上一句,叫出这一句天然的联系。
虞凝霜霎时有些惭愧。她一个现代人,居然让宁国夫人这土生土长的土著,打开了从未思考过的思路。
她若有所感,下意识一句“老夫人”刚要出口,就又被宁国夫人打断——
“就说老身没嫁人,没、没成婚,怎么就是夫人了?”
这酒还越来越上头了,也上了舌头,宁国夫人舌头都有些打结,但是她紧紧拽着虞凝霜的手说话,兴致愈发激昂。
“就不爱听人叫我夫人!夫人夫人,那是‘夫之人’,和老身有什么关系?”
她这番话听起来像是在胡乱撒气,对“夫人”一词的解释,或许也有附会穿凿的诡辞之嫌。
但有一点的真实性却不容辩驳——
那就是“夫人”最开始作为一个尊贵的女子称谓,确实是为了称呼那些尊贵男子的妻子。
《礼记》中以其称诸侯之妻,《汉书》中以其称列侯之妻,再往后,用法便更杂乱些,百无禁忌。天子姬妾、朝廷命妇、他人之妻……皆可以其称之。
但无论听起来多么客气,多么优雅,多么悦耳,它总归是在通过一个男子去定义一个女子,是将女子当做男子的附属客体。
宁国夫人终身未婚,并非借助夫君之力,而是凭自己的医术挣得诰命。
只可惜,她能获得的最高的荣耀,仍是一声“夫人”。
可她,明明有一个美妙动听的名字——凌玉章。
琅琅诵玉章,勉力探希夷(1)。
“玉章”二字,诉尽道法玄妙,满载诗文芳菲。
虞凝霜后来才知道,这个名字其实是宁国夫人自己起的。
她出身贫寒,父母可没有给她起这样名字的墨水。
后来她学医、修道,在生老病死间感悟到虚寂空旷的希夷之境,这便给自己起了这个名字。
以己身经历和期盼凝结而成的名字,忽然有一天,就永远被一个金光闪闪的封号遮住了。
从此,无人在乎她姓,无人在乎她名,只知道她是天子亲封的“宁国夫人”。
“还不如就叫我‘娘子’。起码、起码是个女娘的名字。是我阿娘的孩子。”
她又开始胡乱说文解字了,“什么夫人不夫人,这夫人谁爱当谁当。真以为老身稀——”
“大娘子!”桔梗忙以丝帕给宁国夫人擦嘴,借着动作拦住了她的话头。
那可是御赐的封号,怎可不始终感念?不始终恭谨?
这话说出来太过危险,万一被有心之人听到,便遗祸无穷。
桔梗冷汗直下,眼睛飞快将在场众人扫了一遍。
吴徐二人和田忍冬、谷晓星,都又尴尬又担忧——就是看到长辈耍酒疯的神色,似没意识到宁国夫人话中不妥。
唯二神色真正有异的便是虞凝霜和谢辉,一个若有所思,一个大惊失色。
谢家和宁国夫人向来亲厚,桔梗并不担心谢辉。至于虞凝霜……虽然对宁国夫人如此看重一个市井小娘子多有妒意和不解,但桔梗也知道虞凝霜不是乱说话的人。
无论如何,此地不宜久留。
桔梗便边笑着说“大娘子您真是醉了”,边要劝宁国夫人回府。
虞凝霜这也才注意到,宁国夫人的女使们,确实一直以“大娘子”称呼她。而非和其他所有人一样——与有荣焉地、小心翼翼地称呼着那个御赐的头衔。
想来,这也是宁国夫人,不,是她凌玉章凌大娘子要求的。
透过这一个小小的细节,虞凝霜隐约窥见到一点经年的委屈。
是的,委屈。
被天子赐了荣宠封号的凌玉章,却委屈得像是没有像样儿名字的田六姐。
极致的两端,却是一样的委屈。
也许正因如此,凌玉章才尤其理解田六姐请她起名的请求。
随着恍然的明悟一同到来的,是难以言说的心疼。
从成为高贵的宁国夫人的那一日起,凌玉章就一定在期盼有人以平常心、以夷然意待她。
正是这一份心疼,让虞凝霜不知天高地厚地下了一个决定。
她快步上前,拦住正迷迷糊糊被桔梗搀走的凌玉章,弯腰长拜,口中只道,“我、我愿拜您为义姐!”
在堂的所有人都倒吸一口凉气。
这两个人,还真是一个敢说,一个敢应。
而凌玉章顷刻笑开,她笑到每一丝褶子里都嵌满了笑意,连声称“好”。
她挣开桔梗搀扶,又坐回了桌边,如同孩童看着糖果一样看着虞凝霜。
虞凝霜豁了出去,一鼓作气,问,“不知……不知姐姐今年贵庚?”
她的声音都打颤,觉得这话怎么说怎么不对劲。
凌玉章倒是答得坦然,“老身今秋,便要过米寿了。”
米寿?
米寿!
虞凝霜将眼睛瞪到滴溜溜圆。
也就是八十八岁?!
因“米”字可拆成“八十八”,便将其当做八十八大寿的戏称。
然而无论是看凌玉章的外貌、行动举止,还是这吃嘛嘛香的好胃口,都完全想不到她竟已然如此高龄。
虞凝霜一直以为她也就六十来岁。
当真是鹤发童颜。
看着虞凝霜震惊的表情,凌玉章不甚在意,“就说比你年纪大了一些嘛。”
这叫“大了一些”?
虞凝霜半天没找回声音,只在心里胡诌乱扯。
川儿、雪儿,阿姐给你俩认了一位八十八岁的大姐姐……
阿爹、阿娘……算了,虞凝霜都不敢再往下想。
虞凝霜倒不后悔,只是有些纠结。
而她再纠结,此事也已经尘埃落定。
于是虞凝霜和凌玉章,就在在场众人的见证下,互相郑重自报了各异的祖籍和家世、悬殊的年龄和身份,正式成为了异姓姐妹。
凌玉章像是已经提前过了八十八大寿一般兴致高昂。
她拍了拍桌子,脸上红扑扑的。
“常人义结金兰,总要喝酒不是?小妹,你快去给老姐姐我再打一碗酒酿来。”
又是这让人无从反驳的歪理。
虞凝霜不仅哑然失笑。
而凌玉章还在继续,“小妹,你这几样用酒酿做的吃食都甚好,等我米寿的寿宴上,你通通帮我安排上。”
……不仅现在想着吃好喝好,居然还条理清楚地安排之后的吃好喝好。
虞凝霜终于笑出了声。
这老太太,根本就没喝醉吧?
*——*——*
严府东厢房内,虞凝霜正和谷晓星商量给田忍冬支摊子的事宜。
“水、柴之类重物都和冷饮铺通用,几幅碗筷也好置办。先不买太多,我看二十个汤碗就行……”
虞凝霜将各项待办列在纸上,认真地圈圈画画。
“唯一需要费点心思的,就是要去定一辆方便烹饪的架炉车,再添上两套桌椅。”
而这些事情,虞凝霜处置起来也轻车熟路。
修葺冷饮铺的过程中,虞凝霜结识了不少厚道的工匠,与他们合作愉快。
就连谷晓星都跟着锻炼了出来,越来越能干、越来越敢干,这便自告奋勇明日由她去陈木匠处问问价格,看看打样。
虞凝霜自然欣慰应下,想着这孩子以后真能成为她独当一面的臂膀。
“陈木匠人不错,他那个姓卢的小徒弟做工却爱偷工减料。你注意着些,莫让陈木匠把这活儿交给他。”
如此这般,虞凝霜正和谷晓星细细叮嘱,门外却有脚步渐近。
听得那熟悉的节奏,虞凝霜便陡然收起了温软的笑脸。
几秒过后,穿着绿色官服的严铄踏过门槛,如同日影移动,将一树浓荫散到这屋中来。
虞凝霜只吩咐谷晓星下去休息,并未看严铄。
自打上一回因田忍冬吵架,虞凝霜已经好几日没再和严铄说话了。
之前,她对待严铄的态度其实很洒脱——他在也好,不在也罢,总之对她而言无所谓,主打一种一视同仁的全然无视。
可自打吵了那一架,虞凝霜现在是真不想见到他,也不想再和他说一句话了。
没想到,是严铄先与她搭话。
“我下值时路过一个小摊子,摊主是一对来自平江府的老夫妻。”
虞凝霜余光瞥见他行至桌边,不知在做什么,有木器瓷器碰撞的轻微声响起。
严铄的声音很轻,语气也犹疑。加之那些磕磕簌簌的细响,虞凝霜不正视他都听不太清。
她板着脸,到底架不住好奇地朝他看去。
就见严铄正将一个食盒仔细摆正,从中拿出一个粗瓷碗来。
触及到虞凝霜的视线,他抿抿唇,将那碗朝她推了推。
“老夫妻卖的正是这鸡头米甜水。江南风味,在汴京不常见。我也是第一次见此物。”
鸡头米!
虞凝霜惊喜不已,忙将那碗拽到眼前。
果然,清澈的糖水中沉着大半碗雪白的圆米。
虞凝霜一看便知这鸡头米品质极好,每一颗都十成十的饱满硕大,珠圆玉润。
往夸张了说,几乎要比得上莲子大小了!
就鸡头米来说,这可实在难得。
虞凝霜近几日繁忙,都没时间去闲逛,没想到这时令美馔已然悄悄上市。
更没想到,严铄会买了一碗回来。
“给我的?”
虞凝霜脱口而出,眼中是浓浓的不可置信。
严铄只点点头。
“听小豆说……你为了冷饮铺,常在各个摊贩小店探寻各种饮子甜水。这家鸡头米是老夫妇亲手剥的,现剥现煮,还算新鲜干净。我见他们生意红火,始终有客排队等候,想来味道应该也不错,便买来予你尝尝。”
严铄越解释,虞凝霜倒是越懵。
这人今日好生奇怪,她想。
不仅一改往日那恨不得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的说话方式,说出了这么一大段话来,甚至还给她买了吃食……
想到这儿,虞凝霜还努力想象了一下——严铄在街边小摊排队合该是个什么模样。
然而想象失败,她实在想不出来。
虞凝霜只能偷偷挑起眼角,瞄了严铄一眼。
对方那疏冷的神色,倒是与平日别无二致。他敛目而立,长袖静垂,目光自上而下沉沉压来,倒也没在看虞凝霜,只是看着那碗糖水。
至于那碗糖水,正被得了肯定答案便迫不及待出手的虞凝霜以勺搅动,晃动出潋滟的细波。
许是虞凝霜看错了,竟恍惚觉得严铄虽仍面无表情,眼中却被这甜水映入了涟漪。
不过很快,虞凝霜就顾不得严铄了,实在是因为眼前这一碗鸡头米甜水,也太诱人了!
鸡头米便是芡实,因其果实是个形似鸡头的圆球形而得名。
提起芡实,常人脑海中浮起的印象总是一个个灰红色、硬楞楞的小圆豆,似乎和那些晒干的黄豆、红豆没什么两样,撒到盆里都是噼里啪啦的脆响。
可实际上,新鲜的鸡头米和干燥的鸡头米截然不同。
刚剥出来的鲜鸡头米是软的,而且是软糯无比,Q弹无双。看起来像一颗颗晶莹细润的白玉珠子,可用勺子轻轻一压便知,它们居然还自带弹力。
严铄说他是第一次见鸡头米,虞凝霜却是曾在现世见过吃过的,而且甚是爱吃。
虞凝霜最喜欢的,便是鸡头米这嫩中带韧、韧而不硬的口感。
这口感似是独一无二的,她想不起哪种天然食材可以代替。
身为“水八仙”之一的鸡头米,与藕、菱等其他水中珍品一样,只需简单的烹调便成清简至味。
便如这一碗只加了冰糖的甜水,清爽又温柔,就是鸡头米最经典的做法。
欣赏够了鸡头米清新绝伦的颜值,虞凝霜终于舀了一勺送入口中。
那些白胖的圆米滚上舌尖的瞬间,虞凝霜脑中只剩一句“大珠小珠落玉盘”反复播放。
清润微甜的糖水直接顺喉而下,一颗颗圆滚滚的鸡头米则尽数被截留。轻轻一咬,微弹的表皮不做过多阻拦,马上暴露出内里的软嫩来。
煮得恰到好处。
虞凝霜不禁深感幸福地眯起眼睛。
鸡头米极好煮熟,因此那火候时间不好掌握。通常只需下沸水一汆即可,若是时间稍长了那么一丁点儿,口感就会变老,可谓狡猾得很。
但这碗鸡头米就煮得极其到位,既煮出了一点韧揪揪,又保留了鲜糯糯。
虞凝霜便想,既说卖鸡头米的老夫妇来自平江府,那想必确实是懂行的。因“平江府”便是苏州,而鸡头米向来是苏州产的最好。
须知那“苏芡”的美名,在物华天宝的锦绣江南都排得上名号。
江南啊,虞凝霜不禁心生向往。
两世为人都在北方,她其实多想去看遍江南风光,吃遍江南美食。
比如这鸡头米,时令性极强,一整年中满打满算只有两个月可吃。这些娇气包一个不小心,就被秋风吹老,只能晒干成芡实进了药铺。
临水而居的当地人尚且得着急忙慌,拼命在其下市前多吃几顿,更何况身在北方人的虞凝霜?
所以哪怕在交通运输发达的现世,她吃鸡头米的次数也寥寥无几,那品质亦不算好,竟远比不上手中这碗。
据说现剥生吃的鸡头米,也别有一番风味。
可惜虞凝霜从没吃过。
但是她特别想吃,特别馋。
馋着馋着,虞凝霜忽地升起一个全新的念头——
等她挣够了钱,又满了和严铄三年婚期,不如就举家搬迁到那梦里江南去!
左右她家在这汴京城没什么牵挂。
至于这冷饮铺,其实到了江南也能开。
且江南炎热,各种饮子、尤其是冰饮肯定销路更广。如果能打通运冰、贮冰等等的关窍,说不定还真能挣出一份产业,足够她们一家五口吃香喝辣,富贵荣华。
若是大舅大姨家想跟着,就将一起他们带去,还能帮着阿娘继续开蒲履铺。
听说因江南多雨,南方人更常穿木屐,到时候也可以开始贩卖木屐。阿娘手巧,举一反三,这些活计难她不住。
虞凝霜的思绪继续漫游。
对了,若是忍冬姐要同行,也自是令人欢迎之至。她们可以在那里将热辣川味和冰凉饮子的组合继续发扬光大。
虞凝霜在心中好一番畅想,自然又想到了今日刚认的另一位姐姐。
凌玉章本是江南人士,也曾提过想要落叶归根。如果可以打着她这御医官的名号,说不定还可以将药膳也融入饮子,做些什么养生凉茶、温补甜汤……那时候江南的富商豪族还不得纷至沓来?
思绪如脱缰野马,虞凝霜越想越高兴,甚至都被自己给惊到了。
她怎么一不小心,就这么建立起了初步的商业帝国版图?
虞凝霜脸上抑制不住漾出几分笑意。
这笑容落在严铄眼里,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以为虞凝霜是被这鸡头米甜水取悦到。却不知,她是从这碗鸡头米出发,正在规划与他和离之后的美好生活。
但是实话实说,这鸡头米确实好吃,虞凝霜职业病又犯了,想着也去收一些来做成冷饮铺的新品。
虞凝霜便问严铄是在何处买的这鸡头米糖水。
如此简单明了的问题,严铄却并未直接回答,而是陷入了沉默。
就在虞凝霜开始感到疑惑之时,他才缓缓开口,“在三成街西街头。”
虞凝霜点头暗自记下,开开心心又舀起一勺鸡头米。然后忽然想起从府衙回严府,似是不需要经过三成街啊……
那不是多绕了两个坊的远路吗?
她一歪头,刚想再问,严铄已经迈步走过屏风,径直坐到卧房书桌前拿起书卷。
那背影,不知为何有些仓皇,亦不稳重。如同屹立的树被一阵风侵袭,无法自控地晃起枝杈。
虞凝霜也没再多想,而是专心致志、安安静静地享用起这碗甜水来。
严铄买的时候,这甜水应是刚出锅的,如今则几乎降为室温了。
而在虞凝霜看来,喝饮子要么喝一口温热的,要么喝一口凉爽的,这么不上不下的室温还真没什么意思,反倒是糟蹋好东西。
于是虞凝霜悄悄以袖遮住瓷碗,准备呼叫系统,帮她往碗里加一些碎冰。
当着严铄的面儿,偷摸给自己的饮子碗、水果碗里加冰,这缺德事儿虞凝霜做得越发得心应手。
这可是独属于她自己的小福利,自己和自己玩的小游戏。
吃独食,就是开心。
因鸡头米所剩不多了,虞凝霜估计少加一点点碎冰即可。
“统崽统崽。”她在识海里呼唤,“帮我加20克碎冰到碗里呗。”
【抱歉宿主,无法执行这个要求。】
【剩余冰块已不足20克。】
虞凝霜拍案而起。
“你说什么?!”
严铄被她吓了一跳。
桂花糕、缺冰危机
【虽然没有20克, 但是最后还剩的16克冰块给您兑换出来了哦,不用谢哦。】
“谢什么谢啊!现在我们该讨论的是这个问题吗?”
虞凝霜整个人都不好了,在识海里拼命吐槽。
看着碗中凭空出现的一小簇闪烁冰晶, 她完全高兴不起来。她根本无法想象,这就是她最后的冰块存货。
“怎么就没有了?怎么就没有了?”她还没从震惊中反应过来,只一个劲儿碎碎念。
系统耐心解释。
【您的冰碗子都上市七天了,还有之前的几样酥山,都很耗费冰块,每天消耗近十公斤冰块呢。】
虞凝霜沉默了。
确实,系统说的对。
生意越来越好, 对冰块的消耗自然愈来愈多。举一个最直观的例子, 由于冰碗子卖的特别好, 虞凝霜每天还会临时追加一些。
可是因为前期的冰块特别充裕, 虞凝霜便没养成定时复盘冰块存量的习惯,总觉得永远有剩余似的。
而且关键是从严铄那里得到的冰块, 她转眼就卖了出去。
这样的进进出出, 简直和“一边往泳池里蓄水,一边放水”那种智障问题有异曲同工之妙, 虞凝霜没有闲心时刻去计算, 而是只顾着算钱了。
没想到忽然就爆了这惊天大雷。
虞凝霜皱着鼻子, 表情扭曲,手撑着桌面才没被这打击击倒。
慌乱归慌乱,虽只是余光, 但她察觉到严铄的视线, 也知自己忽然大喊大叫十分诡异, 便赶紧找补。
“我、我想起后厨炖着鸡汤呢,我去看看!”
她飞速离席, 独自往垂花厅而去,准备和系统好好捋一捋目前境况。
“怎么回事统崽?”
虞凝霜心中焦急,问题一个接一个。
“是这些天冷漠值收集得比较少吗?”
“我屏蔽了严铄的冷漠值波动播报,但你不是说严铄情况有异就会通知我吗?”
系统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和虞凝霜交流的能量波都无精打采的,很是自责。
【抱歉宿主,是我工作不严谨。】
【我对严大人情况有异的判定是他的冷漠值过高,即接近、超过12点的临界值。没有考虑到过低的情况……】
“过低?”虞凝霜一怔,“他现在对我冷漠值是多少点?”
【一点。】系统自动补充,【而且波动很小,基本在一到三点之间波动。】
怪不得入不敷出!
虞凝霜恍然,严铄对她的冷漠值居然这么低了!
她记得两人初见的时候,严铄的冷漠值就是一点来着。
完了完了,虞凝霜想,可着一只肥羊薅,终于把人家薅出抗药性来了!
情况紧急,可虞凝霜也不怪系统,反而连声安慰。
她知道这次危机主要责任在她自己。她在日益红火的生意中飘了,又被近日琐事牵绊没能及时和系统沟通。
否则只要多问那么一句,就不会沦落至今日局面。
“没关系的统崽,不要担心。我把接下来的售卖计划改一改。”
秋意渐浓,虞凝霜本来就准备削减冷饮子的份额,替换成温热养生的。
如今,只是稍微被动了一些,但她仍能控制住局面。
看来必须要转型了。
虞凝霜踩着今秋第一茬金色落叶慢慢踱步,一边构思接下来的店铺计划。
比如下一节气的节气限定——这最重磅的C位就必须要做热饮。
口中还有那独特的清甜回味,虞凝霜就想,以鸡头米为主题就不错。
或是加了鸡头米的苏式绿豆粥,清新甘甜;或是鸡头米红豆泥,浓郁暖心,肯定都会大受好评。
鸡头米啊……
鸡头米!
虞凝霜忽地打了个冷战。
糟了!
她往碗里兑换了碎冰,结果一时情急将其抛在脑后,就这么大大咧咧跑了出来。
现在那碗鸡头米岂不是在和严铄独处!
虞凝霜什么都顾不得,当即提起裙摆,直往东厢房小跑而去。
直到房门近在眼前,她勉强自己放慢脚步以免严铄起疑,轻轻撩帘步入小前厅。
虞凝霜佯装淡定,神色如常,实则脖子已然抻长先去看严铄。
透过影影绰绰的绣纱屏风,能看到严铄仍在案边专心看书,见她回来也没有反应。和往常一样,看起书来就仿若天地皆无了、万物皆虚了。
严铄脊背挺起的角度、淡漠的表情,乃至他手边香炉的位置、砚台中的墨迹形状,这一切都与虞凝霜离开时别无二致。
看来他根本没离开过那书案。
虞凝霜的心放下一半。
再马上低头去看那碗甜水。
因为加的冰本就又碎又少,此时已经尽数融化,看不出来了。
虞凝霜长舒一口气,终于把心全放进肚子里,又赶紧把这碗“罪证”吃到肚子里。
而虞凝霜所不知道的是,就在她埋头三两口把甜水吃尽这段时间里,严铄倏忽抬头,那探寻而讶异的目光,在她和瓷碗间转来转去……
*——*——*
“实在对不住,谢统领。今日没有冰碗子,您看看再选些别的?”
遥遥将竹牌制的菜单一指,虞凝霜很诚挚地朝谢辉道歉。
“没有?”
谢辉闻言,一双圆圆的狗狗眼瞬间耷拉下去。
他昨日在这饮子铺里吃了极美味的藕粉和面条,但是因当时铺子不是正式开业,所以没吃到那名声在外的冰碗子。
自打凌玉章和他姑母说起过,谢辉就暗生向往,一直想尝尝这凌玉章口中“京中第一”的冰碗子,所以今日才特意又过来。
他忙又问,“那明日有吗?”
虞凝霜苦笑着摇摇头。
她也不知何时能找到合适的冰块来源。
“实不相瞒,因缺了原料,我也不知何时能再做冰碗子。”
此次冰块短缺,影响最大的当然就是冰碗子。
因为冰碗子是当日被临时撤下,突如其来,闪得食客们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
更要命的是,冰碗子自上架来就是最叫好又叫座的品项,且名声愈发响亮,很多食客就是特意冲着它来的。
乘兴而来,结果不仅直接被告知今日没有,就连重新售卖的日子也不确定……换做是谁,心里也不会舒服。
果然,谢辉听了虞凝霜的话,彻底泄了气,身上银甲的辉光都暗了几分似的。
“怎么这样?虞掌柜,怎么忽然就缺了?”
他难免抱怨,兀自嘟囔着。
谢辉左右两桌有其他食客,听了二人交谈也跟着附和。
“就是就是!”
“我们可是特意为了冰碗子来的。”
“不是还没到换节气限定的时候吗?”
“做生意,不得把食材都备齐啊?你这样不讲道理呀!”
“你们闭嘴!”
谁知谢辉先急了,没好气儿地扭头大吼一声。
“怎么就不讲道理了?虞掌柜自然有她的道理!”
他可以抱怨,别人不行!
谢辉的铠甲明明赫赫,相貌凛凛堂堂,一看就非常人,唬得食客们立时噤了声。
虞凝霜苦笑更甚。谢辉倒是好心替她解围,只是这方式有点儿得罪人。
她忙道:“各位请稍安勿躁,虽没有冰碗子,但是今日也有新品。”
原来,为了补上空缺,虞凝霜将酒酿桂花冻临时“提档”上来。
须知昨夜她手搓凉粉,都要搓出火星子来了。好在有谷晓星帮忙,加之凉粉的优点是室温即可凝结,做起来限制不大。
她们搓了两大盆镇在井里,如今正好冰凉凉的可吃了。
只要再加两勺酒酿、一勺桂花蜜,就是一道精致的小点。
谢辉其人,易燃易爆也易哄。一听有他没吃过的好东西,登时笑着点了一份。
点完,他就用那双大眼往左右炯炯瞪去,方才跟着他起哄的食客们也马上跟着改口。
“我、我也和这位军爷点一样的。”
“桂花酒酿,听起来不错哈。”
“我们要两份。”
食客们迫于谢辉淫威点了单,本来心里还有一点别扭。
可等凉粉一端上来,这份别扭马上烟消云散。
那凉粉的新奇精美自不用说,虞凝霜居然还多送了一块点心!
那是一块雪白的小糕点,切得四四方方极为可爱。看起来蓬松如新雪,却冒着袅袅的热气。
糕点上淋了一点桂花蜜,璀璨的蜜糖浓郁,包裹着其中的桂花恍若金箔。
虞凝霜笑着解释,“今日只要您点酒酿桂花冻,便送一块桂花米糕当添头。价格不变,仍是二十八文钱一碗。多谢各位一直以来的捧场。”
此举彻底安抚了特意为冰碗子而来的食客们的不满。
就连那些本来已经点了其他饮子的食客,也有些心动,倒是想再点一份酒酿桂花冻了。
毕竟一块如此精细的糕点,就是在糕饼铺单买,也要好几文钱。
更别提这糕点,他们可没在糕饼铺里见过!
想来又是虞凝霜独创的,不知要多费工夫呢。
这的确是虞凝霜特意蒸的米糕,做起来却简单得很。
虞凝霜只用大米粉和糯米粉两掺之后,细细撒上水,再轻轻揉开,不使粉和水真正结合成团,而是始终若即若离,变成一盆湿润的粉。
这粉压在模子里直接上锅蒸,便蒸出了组织无比松软、又自带一点点黏糯的米糕。
米粉向来是比面粉要白,而这米糕是用大米粉和糯米粉两种米粉做的,白上加白,几乎晃人眼。
最后淋上桂花蜜增添风味、提高颜值,切块即可。
之前收集的那些桂花,可算是被虞凝霜物尽其用。
总的来说,这桂花米糕成本很低,做法也简单,一蒸就蒸了一大锅,但是效果极好,瞬间征服了食客们的胃。
他们先吃一口凉粉,爽滑沁凉;再吃一口米糕,柔和温热。两者又都蕴着桂花芬芳,一齐吃下去,简直像是用唇齿抓住了看不见的金色秋意。
“虞娘子,这米糕你单卖吗?”
“我家大妞肯定会喜欢。”
“掌柜的,你要不去开个糕饼铺,我看也行!”
食客们又热热闹闹欢笑起来,好像已经把冰碗子忘记了。
有一样吃食不卖了又如何?
虞掌柜还有百种、千种吃食可卖!
你永远可以相信虞掌柜!
一时之间,酒酿桂花冻的点单络绎不绝,虞凝霜和谷晓星忙得要撞到一起,幸好始终有田忍冬帮忙。
说起来,那渣男马坚定然从别处知晓田忍冬在虞凝霜这儿,索性冷处理,从来没来寻过。
曾经,虞凝霜窝在田家杂煎一隅卖饮子;
如今,田忍冬寄居在汴京冷饮铺里。
两人境遇完全逆转,可虞凝霜却连半点“终于熬出来了”的喜悦也没有。
高岸成谷,深谷为陵,需要千百万年的变迁。
可对于人类、尤其是对于女子来说,大起大落不过在须臾之间。可能是丈夫的私心杂念,可能是邻里的风言影语,也可能就是毫无意义和根源的恶意。
便如田忍冬这样,在汴京经营十余年的体面的店家娘子,也会忽然有一天,连安睡一晚的去处也无。
虞凝霜帮田忍冬,就是在帮从前的、或者是往后的自己。
所以说啊,虞凝霜不禁看着田忍冬暗叹。
成什么婚呢?
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他们也许曾看起来是一块鲜肉,然而或早或晚,都要腐烂。
有处心积虑如马坚那样,十几年才藏不住臭味的;也有一开始就能看出不是好货的。
虞凝霜啧啧摇头。由此及彼,恨屋及乌,她刚要在心里也吐槽严铄几句,下一个瞬间,看到走进铺门的人,就惊讶得几乎要揉揉眼睛。
“你怎么来了?”她脱口而问。
“例行巡街。”
严铄平静地回答,端如松柏的身后跟着陈小豆以及十几个无辜无知的步快。
众人都着公服,肃容整装,的确是在巡街。
虞凝霜一时没反应过来,愣着“哦”了一声。
按理说,严铄身为巡检使,确实是有巡街职责。
他和虞凝霜也是因此在金雀楼初见。
但在那之后,虞凝霜再未见过他执行公务的模样,加之严铄从来没往这冷饮铺来过,虞凝霜居然就把这一茬忘了。
如今他忽然登门,虞凝霜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待他。
但她马上就想明白了。
严铄这样的人,必然不愿私事被夹杂到公务中来。
当众被人见到夫妇恩爱,对他来说,大约是刑场受刑,是社死现场,是为天下笑的跌份儿。
虞凝霜便想,还是公事公办,一板一眼,就当他是寻常的官吏——
“娘子!您累没累着?”她的思绪被陈小豆昂扬的声线打断。
这少年郎,还是不顾他人死活的闹腾。
陈小豆上前来对虞凝霜好一番嘘寒问暖。
因他言辞恭谨亲近,又提及“今晚夕食让白婶子做好吃的给您补补”等家常,有两个心思敏捷的步快已然若有所感,拽住陈小豆便问。
“小豆子,这位是……”
他们一边问,一边隐约知晓了答案,那下巴就已经准备往下掉。
果然,陈小豆无不骄傲地大声回答。
“这一位正是我家阿郎的新妇呀!”
此话一出,果然,在场众人的下巴是全被惊掉了。
食客们震惊于虞凝霜居然嫁的是个官身;步快们震惊于严铄居然娶的是个商妇。
等这因二人身份差别造成的第一波直接冲击退去,众人慢慢缓过来,这才又觉得有另一种更为缓慢而清晰的惊讶,笼罩在虞凝霜和严铄的亲事上。
无他,只因这两人站在一起……
怎么看,怎么不搭。
若是单从样貌身形来看,确是一对画中人似的天作之合。
可两人的气质却截然不同。一个明艳堪比春日芳菲,笑颜如花;一个冷峻更胜冬日冰雪,沉默如渊。
实在令人想不通是怎么凑到一块儿去的。
众人汇聚的打量视线中,最震惊的还属谢辉。
他身为军巡捕铺的统领,和职责涉及到这京城治安的其他署衙一样,从来都不把巡检使放在眼中。
私下里他对严铄没有半分注意。只隐约听闻严铄成婚了,却万万没想到,他的新婚娘子居然是这虞掌柜。
就算现在两人一同站在他眼前,谢辉仍难以置信。
虞凝霜的惊讶其实也不比谢辉少。
严铄居然未对陈小豆这公私不分的表现做任何呵斥,反而迈步深入厅堂,挑了张没人的桌案敛襟坐下。
“各位巡街辛苦。”
他与那些呆立如猹的步快说道:“且在此处休息一番。”
清朗的声音,不知为何透着一股局促,却又强撑着一股气势。
简直像是初见公婆的媳妇,又像是努力立威的主母。
虞凝霜手足无措。
不是只在家里演演,哄骗住婆母和小叔就行了吗?
严铄怎么擅自拓展了舞台?
但她反应极快,一秒入戏。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或许是想当众秀秀恩爱,将这佳话流传流传,增加可信度。既然如此,那虞凝霜就马上可以扮演最温柔贤惠的妻子。
“夫君说的是,各位快请坐尝尝小店的饮子。今日的吃喝全记小店账上。”
虞凝霜说着,飞速数了一下人数,便让谷晓星快去盛十二碗酒酿桂花冻来。
陈小豆很有眼力见儿地去帮谷晓星了,至于那些步快,在虞凝霜含笑的招呼下终于敢落座。
但没一个人敢坐到严铄边上,而是三五人挤一桌,或是和别的食客拼桌。
小小的铺子瞬间爆满,只有严铄独坐一桌,也唯有虞凝霜莲步轻移,坐到严铄身边。
在旁人看来,这就是夫妻琴瑟相和、形影相附,两人亲密地独处。
而实际上,虞凝霜正压低声音,郑重知会严铄,“哎。今日的吃喝全记你账上啊。”
想让她为严铄多花一文钱?门儿都没有!
“……知道了。”
严铄答,那语气似是忸怩,似是不愿,总之是有些奇怪。
虞凝霜可不管他到底是什么心思,都是为了他撑场子送出去的,自然要记他账上。
但是她本人也是恩怨分明。既有严铄欠她的,其实也有她欠严铄的。
比如昨日严铄请她吃的那一碗鸡头米。他仿佛是在为之前的争吵求和。
虞凝霜也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主要是她犯不上真和严铄计较。因为那和离的争端,断然不会发生在他们两个人之间。
毕竟白纸黑色,有婚约三年的约法三章为证呢。
三年之后,他们就形同陌路,根本不用白费力气去磨合三观。
但账却一定要两清。
念及此,虞凝霜便自柜台架取下一个茶叶罐,朝严铄晃了晃。
正是严铄之前送她做开业贺礼的青瓷茶罐。
早在进店之时,严铄就见到那一套茶叶罐,如他要求被明晃晃摆在架上,他因此感到心安。
而当其中之一被虞凝霜这样拿在手中时,就如同自己的心正被她的指节环绕,轻轻挑动心弦,带来一阵悸动。
对方笑容轻巧,语气明亮。
“等我给你做一碗正在研发中的新品,算我给那鸡头米回礼。”
说完,虞凝霜就往后厨翩跹而去。
她很快回来,拿来的那些东西严铄不知其意,谢辉却是认得。
藕粉罐子、煮水的小砂锅、宽沿的瓷碗……俨然都是用来冲泡藕粉的。
说起藕粉,虽然“相识”刚满一天,却已经成为谢辉求而不得的白月光,他便探头探脑直往这边瞧。
谢辉与严铄没什么私交,更因为后者所做批驳军巡捕铺防火不力的呈状而心生不满。严铄来了,却仿佛没看到他,谢辉本来落个清净没想往前凑,可是……
可是虞凝霜现在做的藕粉居然和昨日的不一样!
她不知往藕粉里加了什么,冲出的成品是绿色的!
偏偏离得远又看不清。
谢辉也算豁出去了,略一思考,干脆把小口小口细细品味的桂花米糕囫囵吞了,起身走来。
锵金鸣玉的铠甲之声在身旁停住,顺着一双镂着奔虎纹的铠靴,严铄视线逐渐往上,直到谢辉的脸映入眼帘。
对方既尴且尬地打了个招呼,“严巡检,好久不见啊。”
不紧不慢,严铄起身拱手行礼。
“谢统领,好久不见。未想到谢统领也在内子小铺,失礼了。”
严铄怎么可能没看到谢辉?
且不说他五官敏锐、观察细致,向来是每到一处,一眼就能大致掌握房间布置和人员情况。
主要是谢辉为人高调,无论在值还是赋闲、无论严寒还是酷暑,总是身穿这套家传的银甲,像是暗夜中一截锃亮的利刃,硬要往人眼睛里戳,想看不见都难。
严铄知道虞凝霜和铺兵们的渊源,也知他们偶尔会来铺里帮忙,却没想到如今连谢辉都来了。
他不动声色打量着谢辉,而对方显然已经结束了和他象征性的寒暄,转而指着那绿色藕粉与虞凝霜欢快道,“虞掌柜虞掌柜,这个我也要一碗!”
严铄眯起了眼睛。
绿藕粉、谢府冰窖
虞凝霜听到谢辉这没轻没重的要求, 也是一愣。
但她马上便婉言回绝,“这一款藕粉还未到正式售卖的时候,或许还有瑕疵需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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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整。自家人尝尝也就算了, 可不敢拿出来贻笑大方。”
三言两语,以情以理,虞凝霜按住这一位什么都想吃的好奇宝宝,断了他的念想。
究其原因,倒不是觉得谢辉横插一脚进夫妻之间,会引起什么争风吃醋的桥段。
她根本没往那处想。
一是她行得正、站得直;二是她牢记假成婚的使命,从未以男女情爱的角度去考虑过严铄, 更不信严铄会以这样角度考量她。
她只是担心——要是谢辉开了头, 其他食客也起哄跟着点可如何是好?
之前制的藕粉都给吴徐两位大哥带走了, 新一轮的正准备开始制作。
如今虞凝霜只剩这一丁点儿压箱底的藕粉, 可不舍得轻易给别人吃去。
因虞凝霜的拒绝,谢辉肉眼可见地蔫儿了下去, 严铄的嘴角却不自觉微扬。
一碗在虞凝霜眼中尚不完美的藕粉, 悄悄辨了亲疏远近。
满堂人中,只有他吃的是这独一无二的藕粉。
只有他得了虞凝霜一句“自家人”。
自出生到现在, 严铄也许第一次体会了某种叫做“洋洋自得”的情绪。
严铄再拱手朝谢辉致了一礼, 以低眉颔首的模样掩饰了真正的神情, 而后安安稳稳落座回去,拿起了瓷勺。
浓烈的墨绿公服广袖舒展,与浅绿的藕粉相映, 又流转着丝光, 将后者送入口中。
谢辉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严铄吃。
吃不到藕粉, 他失望不已。可昨日今日在这铺中所遇之事,已教会他此处可不是人人围着他转的家里。
这铺子里凡事都是虞凝霜说了算。
看来他是没得吃了。
谢辉依依不舍又看了一眼那奇妙的绿色藕粉。
那绿色并不鲜亮, 而是雅致的豆绿色,像是柳枝映照的湖岸,像是深林荫翳的小潭,与藕粉本身的温软极为相称,看起来非常可人。
盈盈绿色实在令人好奇,谢辉放弃归放弃,还是没忍住问。
“这藕粉为何是绿色?”
这一点点好奇心,虞凝霜还是可以满足的。她便又拿起那个茶叶罐,将其中青绿色的粉末给谢辉看,连带着一起给严铄也解释了这碗绿茶藕粉的由来。
“我精选的现焙青茶,又细细磨成了茶粉。”
这茶粉用途可广,往后虞凝霜准备用它做出更多的饮子和甜品。这一回先拿藕粉试试水。
结果非常成功。
做藕粉的时候稍加半勺茶粉,就将茶色和茶色借于白藕,更添滋味。
吃一口,仿若在荷塘边的清风之中,嗅到不远处小山上生长的茶树。
严铄感觉到的,正是这样的淡然美好。
他不自觉放慢了进食的速度,愈发珍惜地品尝起来,视线也总难以自制地往虞凝霜那儿飘。
虞凝霜正小心翼翼将罐子放回去。
严铄送的这套茶叶罐共十二只,之前她做玫瑰桂圆红茶,已经取一味武夷茶填入一罐。
如今这是第二罐,绿茶粉。
虞凝霜按照那茶罐上花神的顺序使用,依顺序排好,还贴了标签。
这种点点滴滴积攒的仪式感,她自得其乐。
虞凝霜非常期待,能将十二个茶叶罐都装满那一天的到来。
谢辉也在看虞凝霜,看她摆弄那些茶罐,心服口服地惊叹。
“茶粉还能这样用?”
他之前见虞凝霜能将质朴的藕粉做出佳味来,还在心里好好拉踩了一番以茶附庸风雅的人。
没想到,就算是用他讨厌的、习以为常的茶粉,虞凝霜也能做出这么新奇的搭配来。
谢辉连声直赞。
“虞掌柜,我也不是没见过世面的。那些茶会、茗战上,一罐千金的茶粉我也见过。他们能整出八百种花样儿来,啰啰嗦嗦的。竟还不如这样直接冲入藕粉里好吃。你这个办法可真好!”
“别说,这茶和藕还挺搭配的是怎么回事?”
“但我还是更喜欢藕粉!茶喝了也不顶饱,还是这藕粉实在。”
谢辉说得手舞足蹈,他一动起来,他那些闪光的铠甲和明亮的笑脸落在严铄眼中,便尤其刺痛。
他也往谢辉处凉凉刺了一眼,悠悠开了口。
“尝闻最适于用之粉类,以藕粉为佳,堪称糇粮之首(1)。而茶,为百草之首。二者都以滚水冲食即可,确有共同之妙,又各副其榜首之名。”
“但若将两者相较,藕粉不需入锅便可耐饥,能活人命;茶叶不过是饱餐之后的点缀,只怡人情。如此说来,前者实是胜于后者。”
谢辉听了,愣住思考几瞬,而后开始使劲点头。
对对对!
他也是这个意思。他就是不会说嘛!
虞凝霜则是讶然打量严铄一番,对他刮目相看。
不说别的,单这番藕粉可速出以供的见解,便说到了点子上。
不仅十分精准地描述了藕粉的特点,更暗藏着一点急人之忧的惓惓之意——
如果未曾在意“民有饥色,野有饿莩”的惨境,便不会在意藕粉这作为优质耐饥糇粮的特性。更不会称小小藕粉,能胜过举国上下皆推崇的茶之一道。
虞凝霜不觉点点头。
严铄抬眼看她,继续道,“即冲即食的粉类,似还有‘葛粉’一味,也被看做极为适用的糇粮。只是不知与藕粉相比如何。”
虞凝霜惊,“你还知道葛粉啊?”
话一出口,虞凝霜就有些尴尬,因为这一句听起来十分阴阳怪气。
但这并非她本意。
她只是确实惊讶于严铄连葛粉都知道。
这东西在此处比藕粉都稀奇,她也知严府里并未做过葛粉。
葛粉稀奇,并非因其金贵。
而是一因其非北地常见物产;
二因其源自丑陋低微的葛根,虽是生民日常吃食,却难登大雅之堂。
虞凝霜向来以为严铄只赏阳春白雪,是个对耕种、作物,以及百姓营生一无所知的玉堂人物,没想到他也有这么接地气的时候。
所以她才立时出言反问。
严铄似并未被她的问题冒犯到,反而将其正常回答出来。
“在书中看过,却不曾吃过。就连这藕粉……”
他微微一顿,复垂下眼去。
从站立的虞凝霜的角度,正看到他卷长的睫毛被镀上粼粼微光,浪涌一样轻漾。
他接着说:“……也是第一次吃。”
说实话,如果只有一种情况能让虞凝霜产生滔滔不绝的表达欲,那一定就是别人说起美食的时候。
既然严铄说到了虞凝霜熟识的领域,她也乐得与他讨论两句。
“葛粉嘛,我觉得味道比藕粉差些。但是胜在便宜又易得,也更适合入菜。”
提起“藕粉”,毕竟总觉得精致。
所以它就像一个小花旦,极其美丽灵动招人喜欢,只可惜戏路有些受限。其用途多被局限在甜品和汤羹中,做成一些可可爱爱的藕粉芋圆啦、藕粉桂花糖糕啦,才最为适合。
与之相比,葛粉则像是一个出道多年、不温不火的实力派。谈不上容姿倾城,但演技过硬,戏路宽广。
它既可以被做成红糖葛粉糕之类的小清新,也可以摇身一变成咸口的葛粉凉皮、炒葛粉,和一众辛辣刺激的调料拌在一起。
虞凝霜说着说着,倒是把自己说馋了。
她自然而然笑起来与严铄道:“说是说不完的,也说不明白,还是要尝过才知藕粉和葛粉的区别。”
“罕有”并非“没有”,虞凝霜对繁华无双的汴京城很有信心,只要认真去找肯定能找到。
而且葛粉营养价值高、价格低、用途广,她这铺子也用得上。
左右是要去寻葛粉的,虞凝霜便许诺。
“这样,等我寻到了葛粉,买来做与你吃便是。嗯……我想想,就先做一道葛粉圆子好了。这是加些笋干和豆腐干蒸的圆子……”
虞凝霜神色飞舞的讲述似是感染到了严铄,他静听她将那葛粉圆子以满腔热忱介绍完,低声答了一声“好。”
再送一勺绿茶藕粉入口,严铄只觉得它香气四溢,美味更甚。
即使谢辉对虞凝霜的夸奖仍在继续,虞凝霜也仍亲善温煦地回应他,严铄也安之若素、不再动摇。
这一碗独属于他的藕粉,如同一叶莲舟将他稳妥托住,随波悠闲而去。
他且沉默着继续吃藕粉,仿佛已经料定自己是唯一能抵达藕花深处之人。
直到——
“虞掌柜,你手艺真好!没什么味道的藕粉居然也能做出不同的格调。这绿茶藕粉,和你昨日给我吃的藕粉就完全不一样了。”
……你昨日给我吃的?
“扑通”一声,莲舟翻了。
带着真的落了水一般的狼狈神情,严铄诧然望向虞凝霜。
可惜对方并未看他,而是只顾和谢辉说话。
“谢统领,您那吃法啊……”
虞凝霜摇着头笑,“小店可供不起。”
虞凝霜确实准备在下一个秋分节气,将藕粉正式作为节气限定开始售卖。
而谢辉那吃法加太多的坚果、水果了,成本太高,虞凝霜是不可能那样卖藕粉的。
况且,她也并不喜欢那样吃藕粉。
虞凝霜:“我觉得吃这藕粉,配料丰富固然好,可万不能夺了莲藕本身的清香。我自己吃时,一般只加一些桂花。”
因谢辉表情尤其认真,仿佛在听什么金科玉律一样,虞凝霜又被逗笑。
个人口味不同,本该兼包并蓄。只是喜好不同而已,她并不觉得这两种藕粉吃法有什么高下之分,便总结道,“当然,这只是我区区拙见,姑妄言之,谢统领不必在意。”
刚说完,便听得谷晓星叫她。
原来是桂花冻卖的太好,配套赠送的桂花米糕已经用尽。
“不着急,晓星儿。”虞凝霜扭头温声回,“我来处理。”
做米糕时剩下的糯米粉,虞凝霜当时随手和成团,加了糖渍桂花做出些小麻薯来,如今也可以当做赠品。
虞凝霜刚要往后厨迈步,而谢辉眼见她对各种食材如数家珍,心中对她的厨艺更为叹服,对那缘悭一面的冰碗子也更是抓心挠肝。
他拦住虞凝霜,最后不死心地问了一句。
“虞掌柜,那冰碗子,你到底缺了什么食材?”
虞凝霜便如实相告。
“冰?你缺的是冰?”
谢辉闻言眼睛一亮。
他基本上算是五谷不分,要是虞凝霜真说出个正经食材,他可能也接不上话。
但是若说起冰……
谢辉咧开嘴一拍胸脯。
“这不简单吗?我家大半冰窖的冰都没用完!便送与你好了!”
*——*——*
谢辉的高祖父谢仪曾位居宰相,算得上是“盛产”宰相的本朝,难得功标青史的一位贤相。
谢仪本人经历也颇为传奇,他并非与其他谢氏子弟一同在家族的丰柔羽翼下长大,而是自幼随父流放在西北荒境。
然而沧海遗珠,总有闪耀之时。谢仪硬是一步一步、一级一级杀回京师,最终登顶人臣。
他自幼习惯西北寒凉,还以为也属北地的汴京,热也热不到哪里去。
结果万没想到汴京是祁寒酷暑,极为分明,夏季里当真炽热难当。
加之谢仪身材甚是肥胖,每到夏季就汗出如渖,遭了不少罪。
谢仪畏暑便成了一桩轶事,世人皆知。
而他是天子亲信的重臣,于是年年官家赐冰,都以数倍于他应得的份额赐下。
为感念这份荣宠和关怀,谢府就修了一个巨大的冰窖。
而后谢府门庭日益昌盛、人丁日益兴旺,本身也需大量冰块消暑……
这般数代的翻修和扩建之后,虽然谢家宅邸在这遍布王公贵族的京师排不上第一等,其冰窖却绝对是数一数二的,甚至被人戏称为“小冰井务”。
现在,虞凝霜拾级而下,即将置身于这个冰窖之中。
森然冷气从四面八方袭来,让身穿初秋衣衫的她瑟瑟发抖,只能更近地和谷晓星挤挨在一起。
但是虞凝霜心中火热,眼中精光更是聚能射线似的,直朝四壁的花岗岩切去,恨不得直接切了带走。
这真是泼天的富贵啊!
她什么时候能拥有这样的冰窖?
这座冰窖不仅墙砖砌得极厚实,距地面也起码四、五米深,极大地保证了恒温的状态。因此,就算要在黑暗中走下这百十来阶石阶,虞凝霜也毫无怨言。
只是此处确实是不见天日的暗,虞凝霜每一步探出去都小心翼翼。
走在最前的两个谢府奴仆倒是打着灯笼,然而他们平时取冰,估计也就两三人同行,实在没有给这么多人执灯照明的经验。
奴仆身后跟着谢辉,实话实说,谢辉已经把灯光遮去绝大半了,然后是并排紧挨着的虞凝霜和谷晓星,最后是严铄,以及欢乐跟来的陈小豆。
这么一条诡异的队伍,在寂静的冰窖石阶中缓慢下行。
当然,这个寂静不包括谢辉,他是没有安安静静的时候的。
仿佛不受冷气侵袭一样,他正骄傲地给众人介绍这冰窖。
虞凝霜分神听着,猛然脚下一滑,连带搀着她的谷晓星也重心不稳,两人惊叫着马上便要摔倒——
背后有一双手,牢牢稳住了虞凝霜。
她将将站定,蓦然回头撞进严铄的眼中。
两人本身身高的差距再加上一个台阶,让严铄看起来尤其颀长英拔。
虞凝霜低头,方觉他手指也长,手掌也大。一手按在她肩上,一手擎着她手臂,她几乎是被他握在手里,有暖意透过薄衫源源而来。
一瞬间,两人都无言。
虞凝霜忽地就想,原来脸再冷的人,这身子也是暖的。
“娘子,您没事罢?”谷晓星急切的关心打断虞凝霜的思绪。
这孩子终于也扑腾着站稳,正欲将扶着虞凝霜的手再紧紧,却听得严铄对她说,“莫扶着你家娘子了,且走她前面去。”
虽是家主发话,可谷晓星万事以虞凝霜为先,又觉得阿郎这是不体恤娘子,犹疑着并未放开虞凝霜。
但严铄这话其实没错。
石阶狭窄,稍有不慎,互相搀扶反成了互相推搡,倒不如各走各的。
于是虞凝霜也说了同样的话,谷晓星只能自己缓缓走到她前面。
如此,谢辉便被隔开,再看不见虞凝霜。
虽他也跟着连声问虞凝霜“有没有事?”,又频频回头,但到底,只能有些被动地、顺势被身后的谷晓星推着向前。
“内子无事。多谢挂心。”
回他的是严铄。
清冷的嗓音在这冰窖里回荡,如同激起一阵雪浪。
谢辉忽觉脊背发毛,不自觉加快脚步往前走去。
而虞凝霜仍在原处,自下往上回望严铄。
他收回了手,平视着前方虚空的黑暗,而后忽眼帘一落,静静看着她。
虞凝霜常埋怨严铄说话举止如冰,如今才发现他的瞳孔也如冰一般,凝着幽晦的晶光。
“走罢。”他说,“后面有我。”
虞凝霜点点头,重新迈步。
台阶模糊的轮廓映入她眼中,而她脑中,却仍有那一双冷冽深邃的眼睛闪过。
虞凝霜想不通严铄为什么要跟来。
方才谢辉在冷饮铺说了他家冰窖之事,对虞凝霜而言简直是喜从天降。
她是个行动力极强的人,谢辉也是个急性子,两人一拍即合,直接往这谢府而来。
结果严铄也要来。
虞凝霜觉着,以二人的协议婚姻,他总不可能是怕妻子红杏出墙。这样看来,他自己和谢辉说的那个理由就是真相了——
严铄说他要去谢府冰窖巡防一圈,以免其中有未形之患。
平日不便叨扰,今日正好跟着谢辉去。
谢辉听了,满脸问号。
他家这样的豪族壁垒森严,防守强固,哪里会有什么隐患?
“而且冰窖里能有什么问题?”
他当时这么问,谁知严铄立时反驳。
“庆禾六年,有贼盗十六人占城南落枫坡一废弃冰窖为巢,昼伏夜出,犯案无数。”
“百承三年,有岑氏兄弟二人暗藏于富贾卢良宅中冰窖。二人潜伏半月,满府数十人竟不能察,以致府中三名女眷接连遇害。”
“百承五年,陈国公府冰窖坍塌……”
严铄好像能这样说到地老天荒。
他言之有故,分条析理,谢辉被念怕了,自然再没有阻拦的理由。
说到底,巡逻京中人事,保这一方安宁,本也是严铄的职责。
谢辉只是没想到,严铄在这虚职上竟如此用心,不仅对各项祸事熟识于心,还非要亲自来巡查。
真是尽忠职守啊!
本来看不惯严铄的他,此时倒是生出几分真心的敬意。
长阶走尽,仆从拨开冬被般厚重的棉帘,又合力推开半尺厚的木门,一行人终于见识到了存冰的内窖真容。
“哇!”
“好气派的冰窖啊!”
谷晓星和陈小豆不约而同发出感叹。
就连虞凝霜眼睛都直了。
看来无论在哪个世界,在什么年代,贫穷都限制了她的想象力。只要有钱有权,他们居然真的能建出这样优秀的冰窖!
这内窖穹顶不算高,面积却比虞凝霜想象中要大,因此显得很空旷,整齐地垒满了两尺见方的冰块。
它们在灯笼暖黄色光的映照下,简直如同宝物一般闪耀。
光这么结结实实一块,就基本够汴京冷饮铺一天的用量了!
而这里有成百上千块!
“谢统领,这么些冰,贵府用的完吗?”虞凝霜问。
她声音发颤,却不是冻的,而是惊讶的。
谢辉挠挠头,笑着否认。
“不光我家用。也有帮别家存的,还有准备送人的。”
维持一个大冰窖绝非易事,需要投入极高的人力物力,拥有冰窖的人家已是极少数,拥有像样冰窖的人家,更是少之又少。
于是谢府这冰窖就尤其鹤立鸡群。
而且府中下人们熟能生巧,可谓颇通打冰、运冰一应事务,所以附近几个府邸,还有几个相熟的世交人家,干脆请求谢府帮着他们存冰,他们则定期来取。
另外钟鸣鼎食之家,闲着没事儿就慷慨地互相送礼是常事。
各家送礼风格不尽相同。谢府就常将冰作为礼物赠送,因其品质极好,自然很受欢迎,收到的人家皆以此为荣。
而谢府赠冰、用冰,也自有一套章程。
原来这冰窖中的冰,共被分为三个等级。
三等冰品质最低,只是普通河冰,也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冰。这样的河冰难免浑浊,在谢府只配做给屋宇降温之用。
盛夏里将其放入冰鉴,而后或摆在房间四角、或置于邻水小亭,则暑气自消,凉风自来。
所以三等冰消耗最大,占冰窖中七成以上。
二等冰是河流上游、或是上层澄澈之水结的冰,总之,更为清洁。年年谢府采冰之时,都特意将这样的冰区分出来。
二等冰已然可以接触食物,注在注碗中保持食物凉爽,或是直接用来冰镇瓜果。也可以近主人们的身,比如加入中空瓷枕里,或是用其浸洗玉簟竹席,好铺一个满床沁凉。
除此以外,用来送礼的冰,也绝大多数是这二等冰。
至于那最稀少、也最洁净的第一等好冰……
谢府仆人引着灯,将众人带到角落的一个木架前。
“郎君娘子们请看,府中的一等冰就在这些白铜盆之中。”
仆人也不知自家主子怎么忽然有了闲情,带这几位身份不明之人来这黑黢黢冰窖里赏玩,但他的态度恭敬,仔细解释。
“一等冰是小的们将井水烧熟、晾凉,然后搬到这冰窖里直接冻出来的。是可以直接入主子们口的,府中做些蜜豆冰、冰饮子的时候就用上了。”
虞凝霜惊叹,“贵府真是讲究。”
以烧熟的水制冰,听起来简单,实则在卫生方面是极大的进步。
有冰可吃就不错了,如何再能挑挑拣拣?莫说平民百姓了,就是帝王也只能吃河冰。
本朝就有不止一位皇帝因贪吃冰而抱恙,甚至留了久治不愈的病根(2)。
可见,就连宫里都没足够的条件和意识以熟水制冰。
与之相比,谢府真是把冰研究明白了。
同样,能构建出一方冷到足以让水结冰的空间,说起来简单,实则在这古代也是极为难得。
绝大多数冰窖都只能“贮冰”,不过是将冰融化的进程极大放慢而已,其实冰还是会一点一点融化。
从冬日挨到夏日,总要废去至少三成。
唯有这谢府冰窖建得足够大、足够瓷实,居然还有“造冰”的职能。
可以说,满窖的三等冰、二等冰的冷气,才供养出这些一等冰,实在太珍贵了。
以冰赠人,谢辉也算十分熟练了,很豪爽地与虞凝霜承诺。
“虞掌柜,你要哪个等级的冰?随你拿,不要客气。”
终收网、中秋踢馆
虞凝霜大致看了看那些一等冰。
每个铜盆盛冰大概十斤, 冻得梆硬,表面平滑如镜。
制作一等冰又要打井水,又要烧开, 做法麻烦,哪像其他冰从河边运回就是一劳永逸?
加之消耗也不大,常备着几盆就够了,没人愿意费工夫去多制。
所以一共只有七个铜盆,数量确实不多。
而面对着这最珍贵的一等冰,谢辉说别客气,虞凝霜真就不客气, 只道, “我全部要一等冰。”
谢辉没有迟疑地就答应了。
在他看来, 当然是最好的食材才配得上虞掌柜的手艺。他也大手大脚惯了, 既然答应了随便虞凝霜拿,便不会做出藏着掖着、出尔反尔之事, 当即就决定了这些一等冰的命运。
唯有一旁的仆人暗自心疼。
等知道虞凝霜居然不是只取一次, 而是会每日来取一等冰时,仆人心疼得都要龇牙咧嘴了。
殊不知, 在他心中如寒玉琼石般珍贵的绝好之冰, 在虞凝霜心中只是差强人意。
此世无论多好的冰都比不上系统的冰。虞凝霜这么想着, 还引得识海中系统骄傲地欢腾起来。
但谢府冰已然是虞凝霜此时的最佳选择,是撞了大运的造化。
若是想更进一步,唯有等她自己有能力之后, 层层亲自把控, 监制出更纯净的冰了。
虞凝霜势在必行, 也相信自己能够做到。
因为这个节气的冰碗子做完,直到明年夏天, 在冷饮方面,铺子里便只做一些冰镇的饮子,对冰的消耗会大幅减小,用谢府冰便足够。
而在这段还算充裕的大半年时间里,她可以攒到足够的钱建冰窖。
至于现在,虞凝霜估计每日两盆冰就够了。
等冰碗子下市之后,则每日只需一盆冰即可。
谢辉是想将冰免费赠送给她,但虞凝霜坚持要按市价付钱,只因这些冰值得。
谢辉拗不过,也只能答应。
至于如何将冰送达冷饮铺,大方的谢辉自然提出由他家仆人送去。
但是虞凝霜不想再欠他人情。
不识人间疾苦的小少爷,因为一时兴起帮了她。这份丹心赤忱固然令人感激,就怕之后牵扯不清。
所以关于送冰,虞凝霜自有合适的人选。
“不敢再麻烦府上。”
她施一礼与谢辉商量,“这样,我请吴大哥徐大哥帮我找几位铺兵,将这送冰之事作为他们闲暇时的杂活,您看如何?”
虽然这是虞凝霜给铺兵们提供的有偿“兼职”,但是面对谢辉这个军巡捕统领,于情于理,她还是要把话讲明。
“我知道铺兵们分三班轮值,每值七个班便休息两天。他们精力和时间很充裕,这么一来一回取冰送冰,想来不会影响他们在军巡捕铺的活计。”
而且铺兵们强壮有力,比常人更胜任这跑腿儿。
关键他们都是谢辉的手下,值得信赖。对于谢府来说,即使他们只是流动的外来人员,也绝对会规行矩步,本本分分的,府中便不必有顾虑。
虞凝霜件件分析完,谢辉听得一愣一愣。
其中种种,他都没有完全想到,只能夸赞虞凝霜考虑得滴水不漏。
他自然也没有拦着铺兵挣外快的道理,两人都觉得此事可行。
冰窖里冷得待不住,既已经将事情初步定下,众人便赶回地面。
刚出冰窖,就发现入口处有三五人在等候。
为首的是一位年轻郎君。
他穿着精贵的深紫色缎衫,一见谢辉便亲亲切切迎上来,逮着他叫“表哥”。
谢辉眉头微皱,与他未有过多交流,只道一声“牧之,你又来了。”
李牧之虽叫一声“表哥”,实则与谢辉并无血缘关系,而是他伯母的外甥,常来谢府走动,自动自觉就把谢辉认作了表哥。
谢辉其实顶烦他,嫌他小小年纪不思进取,整日没个正形儿,只知道饮酒作乐。
但谢辉与伯母情同母子,总要顾忌她的面子。
李牧之为人也会钻营,见了面就是一迭声的“表哥”,态度极亲近恭顺,谢辉总不能打笑脸人。
“这是我表弟李牧之,其父为户部侍郎李大人,其母是我伯母娘家三妹。”
“这位是京巡检使严大人,与他家娘子虞掌柜。虞掌柜店里要用些冰做吃食,便与我一同来取。”
谢辉普普通通地介绍完,双方普普通通地见了礼。
虞凝霜平心平气,完全只在乎自己的事;严铄冷眉冷眼,好像连自己的事都不在乎。
这两人自然对这位表弟没什么兴趣,李牧之却将两人暗中仔细打量。
原来和自己是一个来意啊,李牧之在心里想。
不过他来取冰,可从来没得他这位表哥亲自陪同过!
李牧之心中不满,面上却不显。
他换上一个自以为最彬彬有礼的潇洒笑容,殷切搭着话茬,问虞凝霜取了什么冰。
再得知她能从谢辉手里要到一等冰的时候,李牧之表情便更和善了。
且他听虞凝霜被称作“掌柜”,取冰是为了做吃食,多少猜到她的营生,不禁问“敢问娘子开的是哪家酒楼?”
论起汴京城中有名号的酒楼,李牧之可是门儿清,在各处都很得脸。
他可并没听说哪家大酒楼是女子开的啊?
说到底,女子怎么可能有魄力开起酒楼呢?李牧之想,可她又是由谢辉亲领的,必然来头不小……
难道真的是自己消息不灵通了?
李牧之正在自我怀疑,结果虞凝霜答的却是“吉庆坊一家冷饮铺而已。”
李牧之的笑容僵住了。
啊?
冷饮铺?
一个饮子铺犯得着用这么好的冰?这不是暴殄天物!
他仗着姨母宠爱,才能时不时来谢家取一等冰以办宴席,这开饮子铺的怎么也能和他平起平坐了!
李牧之忽然想起,似是不止一次听友人提过吉庆坊新开的冷饮铺,他也就不止一次嘲笑过。
在他看来,一切市井小摊食肆的吃食,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所有说它们有可取之处的人,则都是没见过世面的。
所谓美食,要当然要去雕梁画栋的大酒楼里,在舞姬艳婢的服侍下,用金盏玉盘享用才是。
李牧之霎时没了和虞凝霜、严铄继续寒暄下去的欲求,转而和谢辉热络攀谈起来。
“表哥,这不是再过十天就中秋了吗?小弟今年想到个好玩儿的!我遍请至交好友、青年才俊,准备连开十天流水宴席直到佳节当日。”
宴席自今晚开始,所以李牧之就是为了晚上宴席来取冰的。
他也不管谢辉看起来兴趣缺缺,还一个劲儿地邀请他,话说得很圆滑动听,最后又道,“地点嘛,就在金雀楼。小弟我在那儿包下一家雅间。”
金雀楼。
神游天外的虞凝霜,目不斜视的严铄,同时被这三个字引起了注意,夫妻俩立时一同朝李牧之看去。
李牧之会错了意,“哟二位,这是去过金雀楼啊?”
严铄默默看了虞凝霜一眼,“……去过一次。”
李牧之则甩甩袖笑开,“下回去提我名啊,提我名。那金雀楼的掌柜文四郎是我好友,让他好好招待招待二位。”
随意客套两句,他又初心不忘,继续劝谢辉。
李牧之父亲仕途不顺,家族羸弱,做个侍郎似乎已经是此生巅峰了。
李牧之本人又非长非幼,而是在最易被忽视的中间,从小就要为自己筹谋。这使得他从第一次见面起,就坚定了讨好谢辉这个天之骄子的决心。
从前邀请谢辉宴饮,谢辉总是百般推辞,这一回可是连着开宴十天,就不信还抓不住他!
“表哥,你且赏个脸,就露一面也行。那金雀楼啊……”
为了说服谢辉,李牧之尽心尽力将金雀楼夸了个遍,听得虞凝霜直想翻白眼。
他最后夸到了金雀楼的饮子。
“对了,金雀楼擅长做冰碗子,我这些冰也是拿去给他们做冰碗子的。毕竟他们那冰,哪里比得上咱们府里啊!还是咱们自己带去为好,表哥,你说是不是?”
“但是,他们那冰碗子的糖汁和配料是真不错。”
“表哥,你得信我,京中各家酒楼我都吃过。金雀楼这份儿还真是最好的!”
冰碗子冰碗子冰碗子……
李牧之还真是“哪碗不开端哪碗”。
本来就因为没吃上冰碗子一肚子火气的谢辉,听得如魔音入耳,愈发闹心。
等最后居然听他说金雀楼的冰碗子是京中第一,谢辉也不淡定了,气愤地大吼出三个字“我!不!信!”
李牧之:???
这怎么还生气了?
而谢辉一指虞凝霜,“都说虞掌柜家的冰碗子是京中最最好的!”
莫名其妙被卷入这笨蛋兄弟吵架的虞凝霜,只能努力挤出一个营业微笑。
也真是难为谢辉了,她想,他明明两家的冰碗子都没吃过,还硬要帮她站台。
这一回,轮到李牧之不信。
他连不屑的眼神也不再掩藏了,虞凝霜被他这样打量着,暗自叹了一口气。
金雀楼,冰碗子。
真邪门,这两样东西大概是和她犯冲,遇上就没好事。
仿佛一切都是从几个月前,虞凝霜扣在齐三郎脸上那碗冰碗子而起。
之后她做冰碗子时,虽带着暗中报复金雀楼的小小快意,却并未想真的挑事。她刚刚起步,万事小心,连陆十五娘随口说汴京冷饮铺的冰碗子“抢了金雀楼生意”时,虞凝霜都打着哈哈谨慎地制止。
如今看来,竟是怎么也绕不过这碗冰碗子去了。
真是天意。
虞凝霜不挑事,但也不怕事。
于是她便笑盈盈开了口。
“我于冰点饮子之事,确实略有心得。眼下幸得谢统领帮忙得了这些好冰,冰碗子也可以重新售卖了。”
原原本本地,虞凝霜按着李牧之的说法回敬。
“李郎君您若是来我铺里,只管提我的名字,伙计们定会好好招待招待。”
这充场面的话,虞凝霜是张口就来。
实际上她冷饮铺那一亩三分地,谁来谁往一眼便知,客人大都是她亲自接待的,还用人家提什么名啊?
但输人不输阵,虞凝霜和人吵架时气势总是很足,而且很奇妙,又稳又尖,直往人心口戳。
李牧之自然也感受到了——那包裹在甜美笑意中的倔强敌意。
一惊之后便是一晒,他心想这娘子真是狂妄。
李牧之当即使出一招以退为进,先依着谢辉的话将虞凝霜夸了一番,而后话中暗藏机锋,直指虞凝霜而来。
“娘子擅饮子,甚好甚好呀。开间饮子铺多是个自在差事。要是开个酒楼,那才是麻烦极了。只因这饮食之道,学问可太多了。”
李牧之方才并非吹牛,而是确实和金雀楼掌柜相熟,这才咽不下这口气,下意识帮金雀楼说话。
“就说那金雀楼,南北菜肴、汤羹饭饼、点心果子,哪样不得会做?比如马上中秋,它不得备上本家自制的月饼?否则真就让人笑话。”
“对了,金雀楼月饼确实做得极好。不知贵府在何处,到时候给二位送上一盒?”
李牧之这话说出来,还是很有把握的。
因金雀楼虽不算一等一的酒楼,可自有其长处,否则也无法在这豪华酒楼遍布的京城立足。
夏天的冰碗子,秋天的月饼——这两样正是金雀楼最拿手、最出名的。
他就是准备用那上好月饼来臊臊虞凝霜。
“那敢情好,提前谢过李郎君。”
虞凝霜笑意愈盛,端的是亲切明朗,恍如喜人花仙。
“夫君,”她语气真挚与严铄道,“我们与李郎君不期而会,他如此竭诚相待,我们也不能没有表示呀!恰巧为妻我也会做月饼。不如我做一份月饼,到时回赠李郎君,如何?”
未等严铄回答,虞凝霜转头又叫谢辉。
她现在其实很不爽。
就像是好好在街上走着,忽然被一只狗冲出来咬了一口。本来秉承爱护动物之义不欲与狗计较,结果狗偏要追着她咬。
虞凝霜打文明礼貌仗,发清醒理智疯,准备平等地创死在场三个男人。
她既然是在这谢府不爽的,责任连带,他谢辉也别想好过。
宴席他不想去也得去了。
虞凝霜便道:“我月饼做好便给谢统领送来,您拿去赴李郎君的宴,岂不是正好?一点点心意,二位千万别嫌弃。”
李牧之乐了,心想呦这是要打擂啊?再一想,不对。虞凝霜既然还要把月饼送到金雀楼,便是更加严重的上门踢馆了。
她自取其辱,他乐见其成。
那文四也是个好事儿的,他这就帮文四应下。岂不是可以给开怀宴饮增添一份好笑的佐料?
李牧之便答:“岂敢嫌弃?到时候我可得把那文四也叫上,让他见识见识娘子手艺。”
严铄在一旁静听二人夹枪带棒的交锋,居然有一种怀念之感。他看着虞凝霜的侧脸,看她那柔软的红唇,吐出一句句锋利的话语。
——正如初见。
唯有谢辉还没反应过来自己被虞凝霜当枪使,满脑子都是“哇虞掌柜还会做月饼啊”,这就没来得及参与对话。
而因他去赴宴正合李牧之的意,便迷迷糊糊被后者哄着答应了。
李牧之遣自家仆从去冰库里搬走三盆一等冰,再带上谢辉赴宴的承诺,摇头摆尾地走了,心想这趟真是没白来。
虞凝霜也告辞,和严铄一同离了谢府。
虞凝霜要回冷饮铺收尾,严铄则要与下属们汇合继续巡逻,行至一街口,二人本该分道。
严铄却又随着虞凝霜走,还主动与她搭话。
“你……”他沉吟着似在组织语言,“你和金雀楼,倒是有缘。”
不可思议,他居然不是嘲讽,而是在打趣。因为虞凝霜在他脸上捕捉到一丝促狭的笑意。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严铄笑。
那笑容极轻极浅,像是如丝的新柳,初次被春风拂出一点点弧度,转瞬即逝。
虞凝霜也笑了,心说确实如此,严铄居然和她想到一块儿去了。
装模作样行了一礼,她也有了开玩笑的心思。
“严大人明鉴,您可看到了,两次都是他人蓄意挑衅,民女可是清清白白。”
这本就是虞凝霜最擅长的。她的声音软得像是任何一个自恃美貌撒娇之人,将姿态放低,可怜楚楚邀人怜惜。
严铄完全没想到她是这样反应。明明是他先起头打趣,此时却完全招架不住。
他轻咳两声,企图咳散正涌上脸颊的热意,或是如此便可自欺欺人这热意是咳嗽所致。
严铄赶紧转换了话题。
“谢府的冰窖我早有耳闻,今日见了果然名不虚传。”
“之前未曾细思,如今见了冰窖才想起,运冰需速战速决、需器具完备,实非易事。如你所说,交给强壮的铺兵们做方好。”
严铄缓缓说着,心绪一点点平复如常,不动声色地边说边观察着虞凝霜。
“你之前独自打理,想来很是辛苦。”
这话要怎么回?
她辛苦?辛苦个鬼!
即时在识海里和系统说一句话的事儿,嘴皮子都不用动一下!
虞凝霜心中警铃大作。
虽知严铄只是随感而发,可她完全不想讨论这个敏感又危险的话题。
平时糊弄谷晓星的那些话,虞凝霜可不敢随意在严铄面前说。
可偏偏此时谷晓星也在身旁,她又不能临时改口。
“还好,不算辛苦。”她含糊其词,“主要是之前那家冰窖照顾我。”
紧急转移话题的人变成了虞凝霜。
而且一反常态,转得极其生硬,转到了那李牧之的身上,仿佛他真的有什么值得虞凝霜在意似的。
“没想到你并不阻拦我和他较劲。”
说出要送月饼时,虞凝霜不确定严铄会同意,这才未等他回答就先斩后奏。
现在看来,他既然能拿这事打趣,实则是不反对的。
“我还以为你一直反对我开店,反对我出风头呢。”
“我并非反对你开店。”
严铄立时停住脚步,正视着虞凝霜回答,语气中缠绕一丝急切。
他似短叹一口气,才继续开口。
“只是饮食行当,利市三倍不止,日进千金有余,向来暴利。谁也不愿自己的渔利被触碰。加之酒楼、脚店集结成团行,频繁往来,互为照应,其中人情世故更是深不可测。”
所谓“团行”,乃各行各业自发的组织(1)。
本朝工商发达,团行自然繁多,上至开遍全国的银号,下至同一条街上的卖菜小贩,都组建了属于自己的团行。
团行内部,各家抱团取暖互利,制衡价格,分享情报。
若是遇上和官府交涉、恶意竞争等大事,还有被称作“行老”或是“行头”的首领代表众人出面。
可以说,是各方面都非常完备的行业协会体系。
只可惜,这些团行再好都和虞凝霜无关。
她的处境非常尴尬。
这独一份儿的冷饮铺,过于稀奇,前路未卜,已经开张月余,竟然没有任何一个饮子行或是食饭行来找她入行。
所以虞凝霜还是孤家寡人一个。
也难怪严铄会说:“你独身一人贸然入市,本就不妥。若是寂寂无名也就罢了,可偏偏你店小,却名大,风头盖过同辈,自然只能曝于人前。你可想过,往后日日都如今日——萍水相逢之人也能随意攻讦、肆意嘲弄?”
“想过。”
虞凝霜平静地回答。
“早就想好了。”
她眼波微转,无言地看向熙攘的街市。那仍然带着轻快笑意的眼中,凝聚着一股沉稳的力量。
见她这样,严铄千般万般劝解的话,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既然想好了……”
严铄听见自己的声音涩然,又带着难以言说的释然,“那就去做好罢。”
而另外一件虞凝霜想了很久,终于到了最后收网阶段的事情也提上了议程。
*——*——*
“多谢黄郎中,那这医案册子我就拿走了。”
黄郎中哼了一声,不置可否。但虞凝霜说她要拿医案册子去研究婆母病症,这孝心之举他又确实无法阻拦。
黄郎中觉得这是虞凝霜不信任他,哼哧半晌,只能在别处找补。
“娘子如此心系大娘子病情,实是孝顺。但娘子自己也要保重。不知娘子最近身体如何,可随时来找老夫把脉调理。毕竟成婚将近两月,娘子一直没有身孕。”
打量的目光落在虞凝霜身上,如同新婚当日,众人一边欢呼“早生贵子”一边往她身上抛的红枣等物。
莲子微小,桂圆轻盈,可当它们被一种狂热的情绪氛围裹挟着打在层层锦绣的婚服上,居然仍比虞凝霜想象中要疼。
也让她恍惚间意识到,这具温暖的、健康的、能够孕育生命的身体,就是一个靶子。
就该挨这些东西打。
所以严铄说得并不全对。
她何需开了铺子,有了盛名之后,才被人“随意攻讦、肆意嘲弄”?
明明从一开始就是如此,从她降生为女子的那一刻就是如此。
所以,黄郎中这样一个年老的异性郎中,也能面不改色地就妊娠一事对她指指点点。他毫不避讳,言谈中没有半分的尴尬,仿佛理所应当。
即使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即使她才成婚未到两个月。
“若是娘子能尽快诞下一儿半女,这对大娘子来说,比什么灵丹妙药都——”
“你管得着吗?”
黄郎中霎时噎住,瞪大眯缝的眼睛,惊骇地看着虞凝霜。
“娘子说什——”他大概是觉得自己幻听了,不死心地想要确认。
而虞凝霜大发慈悲地回应了他,“我说,你管得着吗?”
她一字一顿地重复。
烛花忽爆,而后燃得更旺。
如同看一个索命的恶鬼,黄郎中看着端庄地坐在她对面的虞凝霜。
从他的角度看去,荧荧烛火似在灼烧她的脸,将上面温柔贤惠的假面彻底烧掉了。一如今日之内,两次不愉快的经历已经彻底耗尽了虞凝霜的耐心。
驱逐黄郎中之事,她筹划日久,今日借来医案册子就是最后一步,她也不需要对他再客气了。
她施施然起身,丢下仍魂不附体的黄郎中,往房门而去。
临了,她回头看了这客房一眼。
严府屋宇不算多,客房只有两间,其中更好的这间给了黄郎中。
自他住进来后就好好打点了一番,如今器物精雅,陈设有序,甚至不比楚雁君屋里差。
虞凝霜叹,真是便宜他逍遥这么久。
出了门,借着门口灯笼,虞凝霜随手翻了翻那医案。
前两个月记得还算认真,可再往后,就像是暑期最后两天狂补出的作业一般,有一种重复而潦草的美感。
以她浅薄的医学知识,也知记录得并不认真。
虞凝霜嗤笑一声,收好医案,带谷晓星回东厢去,路上还在嘱咐,“你今日早些睡,咱们明日还有大戏要唱。”
翌日,巳时刚过,凌玉章如约来到了严府。
三步走、众人声讨
第一步, 是愤怒。
“卜大郎!你一大清早折腾什么呢!?扰了老子的回笼觉!”
卜大郎正在往黄郎中隔壁的客房里搬桌凳,那一阵“叮叮咣咣”噪音却将黄郎中吵醒。
黄郎中裹上外衫,疾步到屋外就劈头盖脸把卜大郎骂了一顿。
卜大郎赶忙诚惶诚恐道歉。
他实在不想招惹黄郎中, 只因对方似是宿醉,身上还有酒气。
而黄郎中宿醉的原因也很简单,那就是昨夜被虞凝霜怼了之后,后厨“恰好”又送来一坛他最爱的酒,供他借酒消愁,边喝边骂虞凝霜,却又不会大醉。
如今他仍有些模糊的醉眼顺着卜大郎的手臂, 看到了他正搬动的凳子。
黄郎中一怔, 而后更近地凑上来仔细看。
卜大郎知道他为何如此。
因为这是府中最好的一套红漆桌凳, 筋骨雅致, 线条凝炼,桌腿嵌满流光闪烁的螺钿, 连大娘子都不舍得用, 常年在库房里盖着毛毡珍藏。
今日娘子却特意吩咐他搬到那客房里去。
随即,卜大郎便听黄郎中问:“府里要来住客?”
卜大郎甚为紧张, 不知如何回答。
他是在为娘子请来的女医布置客房。
这些日子, 严府里为了虽迎接这位女医好一阵忙活, 却都想方设法瞒住了黄郎中。
只因为娘子早叮嘱过——不可让黄郎中知晓她另请女医之事,说是怕黄郎中心里不好受。
多么心细、多么善良的娘子啊!
卜大郎不禁在心里感叹,想虞凝霜把事事都考虑到, 十分稳妥。
他极为信任尊敬虞凝霜, 也就没去细想, 既然想瞒住黄郎中,虞凝霜又为何会特意让他在今日一大早布置另一间客房?
两间客房隔墙比邻, 黄郎中不可能听不到动静。
只怕就是想到了这一处自相矛盾,卜大郎也只会觉得再稳妥的人都会有疏漏,用十个八个理由为虞凝霜开脱。
卜大郎现在只觉得是自己的错,让黄郎中看出了端倪,当下紧张不已,磕磕绊绊回话。
可他又不善说谎,愈发显得可疑。
黄郎中见他如此,更想知道是怎么回事,再三追问,且质问的声音更急。
卜大郎虽敬娘子,但是怕郎中,乍被一唬,不小心就秃噜出一句“是为了新来的郎中……”
“什么?!”
黄郎中听了,差点气得厥过去。
“哪里来的郎中?姓甚名谁?谁请的?”
可怜的卜大郎比他高一头多,仍像小鸡崽儿似的待在原地挨呲,被他酒气喷了一身。
黄郎中双眼猩红,耳中都是气血翻涌的嗡嗡声。
他就说府中人最近怎么都神神秘秘的。
尤其是虞凝霜,昨夜居然敢对他那个态度,原来是另有打算!偷偷摸摸就请了别的郎中!
黄郎中气得头昏脑涨。
若是能提早知道,他也许还有时间冷静思考。但是这事情明显蓄谋已久,府中人皆知,唯独将他蒙在鼓里。
知晓之日,已经是对方登堂入室之时。
连卜大郎都看得出来,黄郎中现在已经气疯了。
所以第一步,是愤怒。
是自负之人被挑战时的愤怒。
第二步,是虚荣。
远远地,一直依虞凝霜之令观察这边的谷晓星,终于从草丛中现身。
她装作才看见卜大郎和黄郎中情状的样子,着急忙慌,上来便拽拽卜大郎衣袖,用恰到好处的音量细声埋怨。
“卜大哥,你、你怎么说了呀!娘子再三吩咐不能让黄郎中知道……”
“晓星儿。你来得正好。”
黄郎中努力平复语气,让自己显得温和些,“你说说这是怎么回事。”
自打谷晓星入府,他就看上了这鲜嫩的小丫头,奈何虞凝霜看得紧,他几乎没和谷晓星独处过。
所以此时相见,就算正在气头上,他也尽力装出了温文尔雅的样子。
谷晓星面露难色,一双白净的小手在衣襟上拧啊拧,看得黄郎中心里更乱。
半晌,她似终于下定决心,用一句“后厨叫你去扛柴”为借口支走了卜大郎,随后与黄郎中道,“黄郎中,我告诉您,可您千万别说是我说的……”
按照虞凝霜教的,谷晓星一句一句复述,把另请郎中之事真假参半地讲述了出来。
谷晓星讲得流利,实则心里很没底,不知自己演技如何。
其实,因为第一步进行顺利,她的戏份已经简单很多。
——假如卜大郎没能将女医之事暴露出来,就要由她兜底,“一不小心”说漏嘴。
但是,不管她再怎么演,哪有真正毫不知情的卜大郎反应真实?
谷晓星不禁想娘子真是神机妙算,卜大哥确实是仆从里最害怕黄郎中、也是最憨直之人。
虞凝霜算得准,谷晓星演得也好。
谷晓星对自己演技的担心,实是杞人忧天。
且不说她曾是歌伎,被迫学会了如何拿捏情态,拿捏的还正是黄郎中这样脑子不清醒的男人;就单说这些日子在虞凝霜身边,亲历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这一份耳濡目染,就足够对付黄郎中。
所以她的总结陈词说得很真挚。大意就是她觉得虞凝霜不该新寻郎中,因为黄郎中足以胜任此职。
“我、我也曾劝娘子,但我人微言轻,娘子自是不听的……”
说到现在,黄郎中的脑子已经被清丽的小丫头塞满了夸奖,如同塞满了软绵绵的棉花似的令他飘飘然,对方也是在此时,忽然塞进来一颗惊雷——
“娘子新找这一个郎中……只是、只是一个村里来的女医。”
此言一出,黄郎中震惊得说不出话,竟比得知虞凝霜另寻郎中时还要震惊。
他本来寻思着,既然特意另请,必是比他更好的,还因此怀有一分模糊的心虚。
再不济,也该是个和他差不多的。
怎么找了个村医?!
谷晓星似也和他同仇敌忾,越说越气愤了。
“居然请了个女医。学医哪是女子能做的呀?肯定是比不过您的。说到底,女子就是比不过男子的。”
这话真是说到黄郎中心坎儿里了,不禁想这个家里还是有明白人的。
毕竟自从那个虞凝霜嫁进来,各人都变得越来越奇怪,就连阿郎也……
“阿郎呢?”黄郎中问。
他就这么任他婆娘胡闹?
“阿郎也在正屋陪着呢,现在那女医在给大娘子诊脉。黄郎中,说实话我真不放心,求您也去看看罢。”
谷晓星神态焦急,语气细弱,“您是我见过的最好的郎中了。”
眼瞧着黄郎中撒腿就往正屋方向走去,谷晓星伫在原地拍拍自己扑通扑通跳的小心肝,而后赶紧跟上。
她终于松了一口气,知道自己这一步成功了。
黄郎中完全被她言语撩拨得失了分寸,竟然真的头脑发热去砸场。
所以第二步,是虚荣。
是贪婪之人被奉承时的虚荣。
第三步,是傲慢。
宋嬷嬷守在正屋门口,打起百般精神待命。
娘子安排她在此,以备屋中或有所需,她自然不敢怠慢。
两个月过去,虞凝霜已经建立起足够多的威望,收集到足够多的喜爱,没有人会质疑她的决定,反而会齐心协力地帮忙。
哪怕她说请来的是一位“村中医女”,众人也都愿意配合她这一片拳拳孝心,不忍拒绝。
哎,本来也没指望能治好大娘子……
宋嬷嬷想,不过是尽力一试,顺着娘子,好让她宽心罢了。
宋嬷嬷尽职尽责守着,只等问诊中的凌玉章或有些水、药之类需要。
没想到先等来的,是怒气冲冲的黄郎中。
而且他还要进正屋去,直说“怕出什么纰漏”。
“不行。”
宋嬷嬷立时拒绝,且因不满黄郎中遣词造句,她肃声反问。
“阿郎和娘子都在里面,能出什么纰漏?”
黄郎中犹不死心,又拖拖拉拉磨了几句嘴皮子,都被宋嬷嬷低声驳回。
黄郎中也越来越气。
宋嬷嬷是一众仆从中最稳重严厉的,面对他时也最不假辞色。
换做任何一个别人来,比如好脾气的卜婆婆、软弱的白婶子,都不至于和他杠这么长时间,也不至于让他这么下不来台。
偏谷晓星还在一旁拱火。
她似被吓到忽然改了主意,也帮着拦黄郎中,还情真意切地劝。
“黄郎中,您还是走罢,看来您是进不去的。”
不劝还好,这一劝,黄郎中身上残存那一点酒气立时上头。
他知道今日若是进不去这正屋,日后府中就没有他立足之地了。
于是黄郎中越发高声争辩起来,终于连屋内的凌玉章都听到了。
“外面何事吵嚷?”她问,一边放开楚雁君的手腕,还替她理了理衣袖。
“不知道啊。”虞凝霜一脸无辜地回。
凌玉章无言,她光看虞凝霜这表情就知道其中必然有事。
如此,之前虞凝霜特意请求她穿百姓衣衫的原因,也许就可得解——
虞凝霜当时怎么说的来着?
对了,她说的是“婆母缠绵病榻,愈发多思多虑,一点点小事都能让她心里郁结千百。我实在担心婆母被您这非凡身份唬住,不如、不如您轻装前来?”
同时,虞凝霜在严府放出的消息也是请了一位“村中女医”,无人知晓凌玉章真实身份乃是曾侍候太后娘娘、获赐官家封号的大医。
凌玉章摇头笑笑,亏她之前还相信了虞凝霜的说辞。
如今看来,面对这鬼主意满肚的小妹,她这个老姐姐也只能悉听遵命了。
因为要触诊,所以楚雁君衣衫尽除躺于榻上。
她自然对这嘈杂极为敏感,下意识拽着被子要遮挡身体,着实受了些惊吓。
同在榻上支撑着她的李嬷嬷也是眉头紧皱,一边安慰楚雁君,一边也问询着发生何事。
而虞凝霜已经演起来了。
此时严铄回避,被隔在屏风之外。
虞凝霜便朝他喊:“夫君,你去外面看看。”
然而,还不等严铄动作,只听一句“和你说不明白!我进去看!”伴着撞门巨响,房门门板霎时支起成尖角,眼看要开——
严铄惊愕失色,一时间什么都顾不得,抬脚就朝着门缝儿狠踹了一脚。
门板复平,对面之人也被这结结实实的一脚隔山打牛,摔倒在地,正“哎呦哎呦!”地叫喊。
严铄迅速闪身出门,仔细关紧了房门,才回头望向地上翻滚的黄郎中。
他的神色凛如寒霜,被这么一冰,黄郎中激灵着酒醒了一半。
不管是什么原因,往主家大娘子屋里闯……世上大概没有比这更蛮横无理的撒泼之举了。
但凡传出去一星半点儿……然而严铄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他看着忽然蔫儿下去的黄郎中,终于意识到他只是一个挟恩图报的小人,一个秀而不实的混子,更重要的是——是一颗随时可能引祸的霹雳火球。
“黄郎中好酒。既然如此,我送二十坛酒到你府上。”
严铄语气毫无起伏道:“你尽管回去喝便是。”
黄郎中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阿郎这是要赶老夫走?!”他难以置信,“大娘子的命可是我救回来的!没人比我更了解她的病症!”
“你了解什么了解?”
黄郎中心有不甘的吵嚷,被终于忍无可忍的凌玉章打断。
她自屋中缓缓走出,气势万千,手中举着一本医案册子。
“这是你记录的?”
黄郎中脖子一梗,“正是!有什么问题?”
凌玉章被气笑了,“问题可多着了!”
都不用虞凝霜再费心告状,那医案册子简直就是黄郎中自爆的证据。
凌玉章边翻边问,将一条一条质问铁锤似的砸向黄郎中。
“楚大娘子肝病最重,而肝病最怕一个‘淤’字。她气滞血瘀,以致腹部鼓胀,又致时时晕眩。诊治第一要义应是活血化淤。为何药方中此类药材不仅没有被重用,反而仅仅维持在平常剂量?”
“她情况严重,若是辅以穴位敷贴和经络推拿缓解瘀堵,效果必将事半功倍,你为何没做?”
“病人气短血虚,理应气血双补,多进滋养饮食。只不过需要再加健脾之药,小心调整以促进肠胃运化而已,怎可笼而统之地直接禁了荤鲜?”
黄郎中磕磕巴巴,一条也答不出来。
凌玉章所说虽多是术语,可已听得声响、全数赶到的严府仆从们,还是大致听明白了。
“就是说,黄郎中根本没有用心医治……”武三娘抓着卜婆婆直问,“而是就那么吊着大娘子的病吗?”
“听着是这个意思,他光顾着自己省事儿了!还整日装出忧愁的样子,总说这病有多难治,说多亏又他,否则大娘子都撑不下去。””
白婶子急得跺脚,“造孽啊,说不定大娘子的病就是被越拖越糟的,本来有治好的机会啊!”
众人絮絮议论让黄郎中羞愤交加,明明是平时对他毕恭毕敬的一群人,现在竟将他围起来看笑话。
他唯有将这满腔怒火朝凌玉章喷去。
黄郎中一骨碌爬起来,指着凌玉章便骂,“你懂什么?只会瞎说八道!”
“无礼!”
桔梗马上拦在凌玉章身前,气得声音颤抖。
“你是何人?敢这般与我家大娘子说话?”
“什么大娘子,老虔婆一个。”
黄郎中嗤笑着拍拍衣襟,又将凌玉章上上下下打量。
不过一介女流之辈……若是衣装得体,他可能还留些顾虑。可眼前之人分明荆钗布裙的,身上一点首饰光亮也无,他当然是想骂就骂。
所以第三步,是傲慢。
它和前两步其实截然不同。
无论是愤怒还是虚荣,都需以他人为引,需要被激怒,被夸赞,被攻击,被崇拜。
可是傲慢,只需他自己一个,就可将自己毁灭。
就如同现在,从桔梗口中得知凌玉章真实身份的黄郎中,已经重新瘫在地上白眼半翻,浑身抽搐,眼看着要被自己吓抽过去了。
所以他刚刚辱骂了宁国夫人?
陪伴太后娘娘多年的知己?
朝廷的二品诰命夫人?
黄郎中最后一丝还算清明的神志,用在死死盯住谷晓星,几乎是机械性地询问。
“你、你不是说她是一个村中女医吗?”
谷晓星被吓得直往虞凝霜身后躲,而虞凝霜向前一步,俯视着黄郎中好心好意地解释。
“没说错啊,凌大娘子的确是村中女医呢。”
且让他死个明白,虞凝霜语气中是说不出的愉快。
“只不过啊,那是六十年前的事了。她老人家之后就进宫伴驾了。”
黄郎中终于被“进宫伴驾”这四个字吓昏过去。
他最后见到的,是虞凝霜挂着冰冷笑意的脸。
恍惚间,他想起第一次见虞凝霜就是在这正屋。
当时她被他说了一句就娇娇弱弱地哭了……现在,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呢?
想明白之前,他已经堕入了黑暗,裤子上倒是渐渐多了一些黄渍。
噫,太难看了……
虞凝霜刚要别开眼,严铄已经挡在她身前。
“别看。”他说。
“我才不看。”虞凝霜嫌弃地撇嘴,唤来卜大郎和严府另一个叫“牛满子”的力士,让他们赶紧送黄郎中回去“休息”。
于是两个力士一个攥黄郎中双手,一个抬其双腿,将这昏死的人抬猪似的抬走了,姿势非常熟练。
待到了客房附近,两人想起黄郎中在府上作威作福的种种,以及他居然敢耽误大娘子病情……
新仇旧恨一起算,两人实在气不过,四目一对,又默契地把黄郎中打了一顿。
黄郎中刚要苏醒,还没看清状况,就被自己尿骚味的衣摆蒙住头,重重遭了一通乱拳,这下彻底晕过去了。
虞凝霜这边则是神清气爽。
想她匆匆忙忙嫁进严府,心里多少有忐忑。以为会被婆母立规矩,结果婆母对她千依百宠;
以为小叔会年少叛逆,结果小叔和她相处融洽;
以为会被管事、仆妇们刁难欺瞒,结果大家都好得很,还对她敬爱有加。
万万没想到,只在黄郎中这颗老帮菜绊了一跤。
现在她终于把他拔起来了!只等他醒来再清算清算,就可以将他扔到垃圾堆里。
凌玉章又给楚雁君开了新药方,制定了详细的治疗计划,甚至答应会帮严澄看看。
宫中女医,皆精通妇科,且一般也涉猎儿科,实是因为这两类人群是那禁宫中最主要的住客。
严澄本来就在虞凝霜的引导下逐渐开朗起来,若是再能得到系统的治疗,康复的可能便会大大加大。
虞凝霜只觉得五脏六腑浊气尽消,眼前万象一新,连屋门口的地砖都比往常要清亮好看。
就在她恨不得高歌一曲《好日子》之时,忽听严铄叹了一口气。
他揉着额角,低声道,“你安排了这么一出,起码应事先告知于我。”
“安排什么?告知什么?”
虞凝霜睁着清澈的眼睛装傻,“夫君是指黄郎中之事?可我今日一大早醒了就往这正屋来了,根本见都没见他。”
严铄继续揉着额角,他揉得用力,以至于那指肚褪了血色,露出脆弱的莹白来。
确实,虞凝霜是没有亲自下场,可是一切都按照她所想进行。
她今日此举,是让楚雁君也入了局,严铄心中对此难免存有芥蒂。
母亲和弟弟是严铄的底线,一被触碰就是连心之痛。因此他自己都惊讶,此时他真正纠结的,并非虞凝霜以母亲为饵,而是她未让自己知晓。
虞凝霜似是看穿了他所想,索性也不装了,只慨然叹道。
“你担心母亲病症,只因黄郎中救过母亲一次便将他视作救命稻草,可会真的舍弃?”
严铄默默无语,知虞凝霜所问直指要害。
如果虞凝霜没有剑走偏锋地用这狠招、损招,如果黄郎中没在众目睽睽下犯大错,就算再请来十个八个比黄郎中强百倍的郎中,严铄大概还是会想留着他,如同留一个好运的念想。
但是虞凝霜讨厌这种暧昧不明。
生病了就找郎中治啊!一个治不好就换下一个,不可这样耽于过去。
她真是不明白,严铄这人看起来冷心冷情的,实际上居然算是优柔寡断的。
她在心里摇头叹气,不予置评。
今日一切顺利,但是到底把楚雁君也算计进去了。虽然她觉得能根治病症、好好活下去自然比所谓名声重要一百倍,可她无法要求所有人都如她这般想。
所以面对严铄,虞凝霜未尝没有心虚。
总是要给他一点补偿的嘛。
还有配合她表演的凌玉章,也要盛情犒劳。
“夫君,玉章姐。”
虞凝霜便唤,唤得一个比一个甜,眨着眼引他们往后厨去。
“走,我给你们准备了一桌好饭食。”
拌桔梗、清汤芋饺
秋意已浓, 加之此时未到日中,在垂花厅里用餐着实有些冷了,严府便在正厅堂摆饭招待凌玉章。
由于楚雁君身体还未强健到可以陪宴, 只能百般致歉之后,由虞凝霜和严铄陪着凌玉章用膳。
三人围坐,菜肴还在由仆妇们陆陆续续端上,已将大圆桌填满一半。
此时这一餐,按时辰来算大概是个“早午餐”。
所以各类菜品不能太油腻,可又要丰富精美,虞凝霜着实是下了一番功夫设计的。
她又早做准备, 再与仆妇们交代好, 将烹饪步骤安排妥当, 才有了现在有条不紊地上餐流程。
第一轮最先上桌的, 是汤品、小菜和精巧小点,其中有一样虞凝霜尤其想要炫耀。
“喏, 不是说想尝尝葛粉, 我这就给你找来了。”
虞凝霜邀功似的与严铄道,手上将竹蒸屉一掀, 那腾腾热气中便逐渐浮现出一屉油润润的圆子来。
严铄没想到之前虞凝霜并非敷衍他, 而是真的寻了葛粉做来, 不禁心神一震,出神地盯着那些小圆子。
那是炒香的肉臊子,另加香菇丁、笋丁, 以及最主要的葛粉蒸出来的。
葛粉熟后会变得透明, 且被酱料染成浅褐色, 加之那润泽的光,使得它宛如一块琥珀, 如同松脂包裹住草木昆虫那样,妥善地包裹住其中美味的配料。
又是没见过的新鲜吃食。
严铄还在愣着,凌玉章已经不客气地下箸品尝了。
谁知那小圆子滑不溜丢,竟调皮地溜走,夹也夹不住。凌玉章找准时机将箸尖浅浅刺入,这才将小家伙夹了起来。
甫一入口,凌玉章就爱上了这口感。圆子极其弹滑,如同在口中活了一样,在齿间跃动。鲜嫩笋丁略微爆汁,细软香菇稍带韧劲,配合着肉香浓郁的肉臊子,简直是最佳组合。
“这圆子当真不俗。”
凌玉章连连夸赞,“虽然看起来亮汪汪的,却不油腻,空腹吃也吃得。你说这是葛粉做的?”
“是。”
虞凝霜正回着,另有菜肴送来,她起身去接。回首时正见静立于凌玉章身后的桔梗,她一拍脑门,忙去扶着桔梗胳膊让她落座。
“瞧我,我才想起来,桔梗姐快请坐。若我没猜错,你在贵府上也是和玉章姐同桌用膳的罢?”
桔梗霎时怔住,没想到虞凝霜会注意到这一点。跟随在光芒万丈的主人身边,她这样的女使只像一个看不见的幽灵。
能得主家善待已经是万幸,桔梗又怎敢奢求其他人真诚以待。
可……这位虞娘子居然真的在乎她,居然真的“看见”了她。
其实,这对于擅长观察他人举止、理解他人情绪的虞凝霜来说,只是自然而然之事。
之前凌玉章来冷饮铺,无论身边带着的是桔梗还是杜若,两位女使都和她同坐享用虞凝霜做的各种美食。
二人每次都姿态恬然,并不需等凌玉章发出指令,凌玉章也是一副习以为常的样子。
再见她们主仆非常亲密,联系起凌玉章那不拘一格的性子,虞凝霜便猜出七七八八。
果然,凌玉章马上笑着应和。
“小妹猜得不错。老身没有子女,权将这几个贴身女使视作子女。说实话,她们待我比亲生孩子还体贴细心,这样想来倒是幸好没自己遭罪去生。”
她逗完趣,又与桔梗说,“虞娘子让你坐,你坐就是了。”
虞凝霜跟着搭腔,“就是就是,本被玉章姐宠着,怎么能在我这儿受委屈?”
桔梗为人认真端重,不苟言笑,忽地成了众人目光中心,一时还有些羞赧,红着脸落了坐。
她难得地扭捏,偷偷抬眼看虞凝霜,结果被抓个正着,对方朝她嫣然一笑,月亮眼弯弯。
桔梗便在偷偷心里叹,也不怪自己大娘子喜欢这一位……
……确实挺招人喜欢呢。
不知不觉间,虞凝霜又攻略下一人。
她不仅浑然未察,还生怕攻略得不彻底似的,亲手将一碟小菜摆到桔梗面前。
“尝尝这个,这个正适合你吃。”
桔梗将那碟橙色的小菜左看右看,觉得它们好像是胡萝卜丝。
她这样问了,虞凝霜却只摇头说“不是”。
桔梗这便更仔细地看。
于是她发现,这小菜的颜色,虽然乍一看很像生胡萝卜色,但其实不是胡萝卜那种本身的实色,更像是被染上的颜色,有一种微微透明的质感。
每一丝一缕上裹蘸的似是辣椒粉的粉末,好像进一步验证了她的想法。
可桔梗仍是看不出这到底是何物,最后只得求助虞凝霜。
而虞凝霜笑得狡黠,“这就是桔梗呀。”
桔梗花或雪白或蓝紫,或五角或六芒,十分明艳显眼。
它们自由自在、灿烂地盛开,给深沉秋意缀上星星点点的亮色。
趁着这桔梗盛放,便有不少农户在郊外原野采了来城中贩卖。
虞凝霜既买了一些桔梗花妆点房间,又买了一些桔梗根送到后厨,总之是丁点儿没有放过。
桔梗的花纤弱美丽,那食用部分的根茎却粗壮且长,像是外表柔弱、内里坚韧的美人。
事实上,桔梗之名,就是因为“此草之根结实而梗直”得来。
桔梗根可晒干了贮存,吃时泡发即可。虞凝霜幸运,买到这新鲜的。
清洗过后的桔梗根白胖胖的,活像一只只小人参。
它们被虞凝霜刨成细条之后反复揉泡,揉走苦味、泡去涩味,成了这餐桌上的美味。
“桔梗?”
桔梗瞪大了眼睛,下意识重复着虞凝霜的话,又问,“桔梗还能这样吃?”
她整日与药材为伍,常以桔梗入药,却还是第一次这样吃它。
连凌玉章都甚为惊奇,将那小碟劫走细细相看。
想来也是,她们既总以桔梗为药材,便难以想见以其入菜,对此物有了一种“只缘身在此山中”的灯下黑。
而且虞凝霜做的拌桔梗是标准的东北拌菜做法,在这汴京城并不常见。
或者说,她都不确定到底得不得见。
桔梗夹了一筷子这与自己同名的花草,小心翼翼送入口中。
这桔梗丝多一分则粗,少一分则细,是刚好方便入口,在齿间“嘎吱嘎吱”嚼的粗细。初尝时味道是浓烈的麻辣辛香,这源于其中足量的姜蒜。
桔梗不习惯吃辣,立时被辣得眼泪汪汪,急忙舀了几勺温软的茯苓糯米粥压了压。可这拌桔梗真是让人上瘾,她忍不住又伸出了竹箸……
嚼到最后,居然尝到了暗中藏蕴的一丝淡淡清甜。
那是因为其中加了磨碎的苹果茸和梨茸,这一点点甜味能将整道拌菜的味道提升得更加立体,还压制了桔梗本身的苦味。
明明只是一道小菜,滋味却如此丰富令人回味,凌玉章和桔梗都吃得畅快。
虞凝霜看在眼里,自然欣慰,又道,“桔梗可算是我最喜欢的花。就如我也喜欢桔梗姐姐。”
桔梗听了,面色更红,也不知辣的还是羞的,只温声回,“野花而已,不值得虞娘子喜欢。”
可虞凝霜所言并非蓄意讨好,而是出自真心。她听了这话自然不同意,马上开始列举桔梗种种益处——
“百花之中,绝大多数都是美丽却不可入口者。”
这是一条通用的准则,观赏性和实用性常常不可兼得。
“那些可以入口,却又真正美丽者实为少数。若是再要说药食皆可,而且入药时应用广泛,入食时又美味独特的,那条件就太苛刻了,能符合的更是少之又少。”
“而这桔梗,便是其中一味。绝对是花中佼佼者。”
虞凝霜也吃了一口拌桔梗,满足于那独特的味道和口感,最后道,“诗人只说桔梗可堪‘药笼书囊’使用,依我看,要再加一句‘餐案’为妙。”
“你呀,就是能把万物都扯到吃上来!”
凌玉章毫不留情地点破,众人都笑起来,连严铄都微微弯起唇角。
“那是自然。”虞凝霜倒是很骄傲。
如果没有这种对食材的热情和钻研,要如何做出各种美食呢?
惜衣有衣,惜食有食,自来到这古代,因为种种限制,虞凝霜愈发有种敬天惜物的情怀。
每一样食材都来之不易,都要仔细贮藏,用心烹调,最大限度地发挥其用途,莫要辜负。
比如那葛粉,她好不容易寻来,当然不能只用它做葛粉圆子这一道菜。
今日席上还有一道“葛粉芋饺”,正由白婶子端了上来。
“本想用红油拌这芋饺的,想想还是做成清淡的。”
虞凝霜说着,先给凌玉章和桔梗各盛一小碗。
只见四五个米白色的小饺子浸在清汤里,汤中几点闪亮油花,几片碧绿青菜,衬得那些小饺子更显滑润如玉。
“芋饺?又是芋头做的?”凌玉章显然还在怀念那碗芋圆冰。
虞凝霜点头称是,再给严铄盛一碗,又一次夸耀道,“这里也加了葛粉呢。”
严铄便咬住一个。
小巧的芋饺十分柔韧,与面粉所制饺子皮的口感可称悬殊。它要比面皮更滑、更弹、更耐嚼。
这一口看似不起眼的芋饺,实则制作的讲究很多。
芋头蒸熟之后捣碎成泥,先掺入葛粉揉成团。葛粉被芋泥烫熟,于是赋予了芋泥黏合的胶性,能作为面团来包饺子。
但是这样的面团仍是没有面粉的筋性的,所以没也什么延展性,极容易开裂,不能擀,只能用手小心地去推、压、捏,才能包出一个个小饺子。
同样是用没有筋性的面团制作,这过程有些像包汤圆和青团,虞凝霜有经验,但不多。
她和仆妇中最擅烹饪的白婶子一起摸索,也是糟蹋了将近十个才渐渐找到手感。
如今亲手捧着这碗芋饺,虞凝霜也很有成就感,赶紧尝了一个。
她做的是猪肉豆腐馅儿,一口咬下去皮滑馅香,汁水四溢。那肉馅中几乎没放盐和葱以外的调料,已经是极致的鲜美。
最精彩的当然还是揉了葛粉的芋头饺皮,和着两口鲜灵的清汤一起滑下喉咙,令人周身舒坦。
虞娘子吃得两眼发亮,再看严铄也已经吃下大半碗,想来是喜欢的。
“还有许多芋饺呢,慢慢吃。”她道,“我和白婶子包了整整两竹帘。”
芋饺耐煮耐放,煮熟之后久放再吃也不会坨,那面皮仍将细滑。
“芋头和葛粉我也囤了好些,够吃到明年春了。”
“说起来,我还囤了……”
为严府办置秋菜,狠狠满足了虞凝霜这牢牢刻于基因深处的囤积欲。
水灵灵的白萝卜,个个碗口那么粗,最适合炖羊肉萝卜汤、煎萝卜糕、炸萝卜丝丸子,必须囤上!
一个就二三十斤重的大冬瓜,可以做冬瓜糖、熬海鲜汤,必须囤上!
豆角晒干,吃时泡开了就可以炖排骨,和新鲜的一样肉嘟嘟,必须囤上!
鲅鱼又肥壮又便宜,腌成咸鱼炖黄豆吃,滋味简直不要太浓郁,必须囤上!
……
这囤秋菜活动才进行到一半,虞凝霜已经绝对能保证——在万籁寂寥的冬天,严府的饮食也能顿顿不重样,而且顿顿是美餐。
凌玉章听虞凝霜掰着手指数所囤秋菜以及要做的种种菜肴,虽然正享受着美味,也犹自觉得馋到要流口水。
这小娘子也太会囤菜了!
她当即邀请虞凝霜为她府上安排囤菜计划。虞凝霜一听,居然还有地方供她施展拳脚,马上兴冲冲地同意,发誓要把凌府的仓库装满。
“尤其要给您多囤一些桔梗!”她笑道,逗得众人开怀,连桔梗都放开了与她回话打趣。
餐桌上气氛其乐融融。
芋饺之后,又上了葱油饼、鸡汤面、酥炸麻花等几样主食,第二轮吃食这才上完。
最后是汤羹甜品。
今日虞凝霜做的是鳗鲡排骨汤,提起这鳗鱼,她倒是有一件异事要讲。
“我前些日子也买过一回鳗鲡,当时那鱼贩与我道城中几乎没有鳗鲡了,就剩这几条。”
“可我昨日又见他挑着整整两大桶鳗鲡在卖!他见了我,也颇为尴尬。”
“可我与他交谈之后,方知他之前也并非是在骗我。”
虞凝霜卖了个关子,“那你们猜,他这么些鳗鲡是哪儿来的?”
她以为众人要好好猜测一番,没想到严铄秒答出了正确答案。
“在寺庙附近捞的。应该都是香客们放生的鳗鲡。”
虞凝霜:……
还能不能玩儿了?在他身边,怎么包袱都抖不响啊。
事实确实如此。
所以鱼贩上回说鳗鲡都被抓去祈雨也是真的。
只不过,这祈雨的方式就是放生。
香客们在上游放,鱼贩们在下游捞,捞走了再卖给香客们去放生……一个双方不说破的永动机,倒是造成了鳗鲡行情的极度紊乱。
“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严铄停箸轻叹,“自从五年前以土龙祈雨被禁后,以放生鳗鲡祈雨之法便势头日盛。”
本来,本朝最常见的祈雨仪式,是以土石垒出龙形。
但此法被民间滥用,大兴土木和民财不说,还削弱了官府祈雨的权威。
于是这“土龙祈雨”法被明令禁止,成了只有朝廷才可举办的重要仪式。
朝廷要面,百姓要命。
不下雨,百姓是真的活不下去,因此没有什么能阻挡他们祈雨的决心和诚心。
以似龙形的鳗鲡祈雨就轰轰烈烈成了风潮。
严铄:“至今日,东城已有两条河道干涸。四大渠一条即将枯竭,已经枯竭的阡陌小渠更是有十数条。”
“竟这么严重?”凌玉章讶然。
她在这京中待了一甲子岁月有余,今年干旱之剧实属罕见。
“如此,又怎么怪百姓病急乱投医,以千奇百怪的法子祈雨呢?总要有个念想撑下去啊。”凌玉章也叹。
说着,她忽然想起一件要紧事。
“小妹,过几日太后娘娘要往西山行宫去祈雨,届时老姐姐我也会跟去。楚大娘子这药先吃四副,我出发前再来给她诊治一次……”
她交代起楚雁君病情,虞凝霜和严铄无不敛容静听,打起了一百二十分的精神和敬意。
几人边吃边说,加之菜肴丰盛,这一顿饭竟硬是吃到了午间。
之前扫洒另一间客房,不过是假装给黄郎中看的样子,凌玉章并不会在此处住下。
她吃个酒足饭饱,便要打道回府。
当然,还连吃带拿,拿上几瓶虞凝霜做的蜜饯果子、一盒山药枣泥糕,以及一大盆煮好的芋饺。
芋饺久放也不坨,这是虞凝霜自己说的嘛,她只是想拿回去验证一下。
虞凝霜和严铄,领着府中全员将凌玉章送至门口。
老太太倒一如既往地洒脱,非常嫌弃他们此举,直往回赶人。
唯有对严铄,她招招手,让他近前说话。
“小妹夫。”凌玉章这么叫道。
严铄:……
可惜虞凝霜只顾自己捂嘴笑,错过了严铄嘴角微微抽搐这一珍贵画面。
“我这小妹是个顶好的,你不要负她。否则啊……”
吃得太撑了,凌玉章缓缓打了个哈欠。
“否则啊,我也不能把你怎么样。但你自己就后悔去罢。”
说完,她就在桔梗的搀扶下,穿着粗制布衣,上了那金碧相映的马车。
凌玉章一走,严铄就把自己关进了书房。虞凝霜则晃晃悠悠回了东厢。
她算是大仇得报,然而着实身心俱疲,现在只想睡个瓷实的午觉,最好一觉睡到明早那种。
谷晓星帮她铺着床褥,虞凝霜在一边看着。
只十几岁的孩子呢,谷晓星看起来仍是年幼,双丫髻上缠的发带柔软又干净,看得虞凝霜心中歉意翻涌。
虞凝霜趋近几步,随后轻轻揉了揉她的发顶。
“抱歉。”她忽然这样说。
谷晓星大为不解,连声问“怎么了”,虞凝霜只是又摇摇头,轻抚着她的发带不做声。
抱歉你需要去曲意逢迎,去卖弄色相。虞凝霜在心里说,抱歉你需要去被一双污浊的眼观赏打量,才能达成今日的结果。
驱逐黄郎中之事能成,需要两个最重要的先决条件。
一是黄郎中对谷晓星的邪念。
二是世人认为女子衣衫不整被人看到是违天逆理、伤风败俗的大事。
所以无论这个计划有多成功,都始终蒙着一层悲色。
严铄不愿母亲名声受损,虞凝霜又何尝不是将谷晓星置于险境?
“抱歉,”虞凝霜又说了一遍,“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
她希望谷晓星的眼睛能永远这样天真明澈,希望她们以后再有所求,都不用这样如履薄冰,举步维艰,而是能堂堂正正,随心所欲。
神奇的是,这些缥缈的、梦幻的、虞凝霜自己都探寻不明的思绪,谷晓星居然隐约明白了。
“娘子的愿望,就是我的愿望。”她说。
娘子的敌人,也是她的敌人。
谷晓星本来是不会撒谎的人,她被大伯打怕了,一句谎话不敢说。
可在骗黄郎中的时候,她都震惊于自己的坦然,仿佛那个半天前还在和虞凝霜说“这不是骗人吗?”的人不是她。
于是在谷晓星眼中,虞凝霜看到了与她自己相似的眸光。
冷淡而坚硬。
明明本来是那么心软的一个孩子……
虞凝霜欣慰,却又有些莫名的伤感。
她忽然想起凌玉章也曾说她心软。
于是她明白——她看谷晓星,就如同凌玉章在看她。她们看到的都是过去的自己。
在每一个阶段,都有新的苦难。
可她们,也都能互相扶持着,找到新的出路。
两人静静相依一小会儿,虞凝霜便放小丫头回去休息了。
今日她也累坏了。
“晓星儿。”
眼瞧小小的身影即将消失在门口,虞凝霜忽又叫住她。
“娘子。”谷晓星马上折回,抬头看着虞凝霜等待吩咐。
“就是我教你说的那些话,那些女子不能行医,女子天然比不上男子的话。那些话都是假的,知道了吗?”
虞凝霜还在斟酌如何解释,谷晓星已经脱口而出,回应了她——
“我知道,当然是假的呀。女子也能行医,我见凌大娘子便知道。至于女子也可以比男子强……”
她看着虞凝霜,眼中光彩熠熠,真的亮若晓星。
“……我见娘子您便知道。”
*——*——*
有了谢家冰窖的支援,汴京冷饮铺强势复活。
冰碗子重回巅峰,又是引得门口食客大排长龙。
田忍冬的杂煎摊子也开张在即,炉灶之类大件器物已经就绪。
田忍冬一边要帮冷饮铺的忙,一边要仔细筹备香料、碗碟等林林总总小事,忙得快要飞起。
但是她从没觉得自己这般精力充沛过,恨不得一天有十五个、二十个时辰供她支配。
依照她这拼命程度,虞凝霜估摸能赶在中秋前开业。
而她自己,也在紧锣密鼓设计中秋月饼,准备好好打一打李牧之的脸。
供货商、他发现了
“这芋饺还真是煮不烂, 和昨日一样弹韧。”
虞凝霜放下瓷碗,满足地执巾擦嘴。
昨日剩的芋饺,早起又加高汤煮开, 还打了个蛋花,竟比昨日还好吃的感觉,虞凝霜呼噜噜吃了一大碗。
她今日很有兴致,特意在室外用朝食。
确实,这府中没了黄郎中,就像是没了臭味源头,连空气都更清新了似的。
昨日黄郎中苏醒后, 也顾不得自己鼻青脸肿的模样, 火急火燎收拾了包裹就要走。
他走可以, 但是要干干净净地走。机智的李嬷嬷早有预见, 堵住他的去路,硬抢过那包裹一看, 发现里面果然装了不少严府细软。
人赃并获, 黄郎中又被两个力士打了一顿,然后押到了严铄书房。
虞凝霜也不知严铄对黄郎中说了什么, 总之, 黄郎中从严铄书房出来时面如菜色、两股战战。
最终, 他两手空空,在严府众人一人啐一口的热情相送下,灰溜溜地离开了。
想来是再不会和此处有半分交集。
虞凝霜估摸严铄顾忌楚雁君的名声, 这才没将事情做死、闹大。她倒不是不理解, 但仍觉得这样算是便宜黄郎中了。
在她看来, 黄郎中其实不算庸医。
因为所谓“庸医”是指医术低劣平庸,可黄郎中其实颇有医术, 否则他也不能从鬼门关拽回楚雁君一次,也不会知道如何调整药量拖着她的病症。
黄郎中其人,应该算更可恶的“恶医”。他明知患者被自己所误,却仍能心安理得享受家属的崇敬和衣食供奉。
虞凝霜衷心祝愿他以后遭报应。
无论如何,黄郎中今后与她无关了,她就像打死了一只总在自己耳边嗡嗡叫的蚊子那般畅快。
虞凝霜长舒一口气,举目四望。
垂花厅附近草木已展现出一副秋景。
月季浥露,攀满竹架;枫枝染红,垂落青墙。另有叶片疏朗的兰花凌凌挺立,团团簇簇的菊花次第盛放。
说起来,这垂花厅真是布景精巧,四时各有不同景致,无论什么时候都悠然如画。
虞凝霜置身其中,心情也如这秋季清晨一般爽朗起来。
用完朝食,她带着谷晓星提早出门,去寻访严铄提过的那对卖鸡头米的老夫妇。
因知道具体地点,她很快就找到了。
老夫妇就在街角一墙根处,二人两鬓尽染,应是年逾花甲。
虞凝霜走到的时候,老翁正在添炭烧炉子,老妪则坐在一个小凳上,费力地躬着身剥鸡头米。
摊前有五七个客人排队,虞凝霜倒是没排队,只在一旁看着那老妪剥。
鸡头米的外形,以及壳和瓤的组成方式非常像榛子。
虽然不似榛子那木质的外壳,但鸡头米的壳也是很韧很硬的。需要如这老妪一般,戴铁指甲才能剥开。
她眼神似不太好,常要眯一眯眼睛看仔细。好几次虞凝霜都见她那铁指甲险些戳到自己,看得她心惊胆战的。
现剥鸡头米莹白的珍珠一样,被一颗接着一颗投到水里。
这样看来,它们就和莲子更像了。
但是莲子是一整窝窝在莲蓬里,而新鲜的蓬莲嫩且脆,轻轻一挤一剥,莲子便冒头,咕噜噜离开那绿色的温床,并不算费力。
与之相比,剥鸡头米可真遭罪。
费了这么大力气才剥好,做来却是极其简单又迅速的,大锅水一开即成,然后就可以一碗一碗分盛给食客们了。
因这草率的小摊没有桌凳,众人都是站着吃完便匆匆离开,或是拿着食盒装走。
如此,一大锅甜水很快就售罄,也不再有食客排队。
观望半天的虞凝霜终于找到机会上前见礼。
“前些日子家里人在您这儿买了一碗鸡头米,我今日特意寻来。”
虞凝霜的笑容很有亲和力,就如同闲话家常一般。但老夫妇见她衣裙精美,又带着女使,仍是不敢怠慢。
老翁以为她要买这鸡头米糖水,只能苦着脸小心道,“这一锅卖没了,这、唉这可要剥好一会儿呢,娘子您还要不?”
他一边问着,一边已经急急席地而坐,也帮着剥起那鸡头米来。
“不着急。我等着就是了。”
虞凝霜索性也蹲下,拨弄着木盆里的鸡头米残叶,漫不经心地开口。
“我瞧这米真难剥,两位一天能剥多少?”
老妪忙得连头都没时间抬,只借着抬肘,把额间碎发往后抿了抿,笑道,“我年轻时一天能剥出五六斤来。现在这腰也不行,眼睛也不行喽。一天顶多三斤。”
且此处靠墙,又将日光遮去一半,剥起来更费眼睛。但他们这小摊没着没落,又必须靠墙才行,只能借着天光最明亮的时候拼命地剥,一刻也不停。
“您年轻时便做这个了呀?”
虞凝霜继续陪聊,不多时,已经把老夫妇的来历生平尽数套了出来。
夫姓陈、妇姓郭,他们果然是来自鸡头米最出名的平江府。
因家乡年景实在活不下去,两人孤注一掷前来汴京,投奔他们那据说在此立住脚的侄子。
然而很不幸,千辛万苦抵达之后方知,侄子早在数月前去世。
而后,走投无路、盘缠用尽的老夫妇就被困在了这繁华的汴京。
开始,想要回乡的两人整日流连在码头,想找好心的船家搭个船。
然而,汴京城内城外共计五座码头,每日上百艘船往来,将各地物资运来散走,却没有一艘愿意平白无故搭他们两个大活人。
且他们年老体弱,万一再出了什么意外……众人更是避之不及。
后来,大概是看老夫妇俩太可怜,一艘平江府来船的船头念在同乡之谊的份上,给了他们一点活下去的出路——
将这水运来的平江府特产“鸡头米”,时不时以几乎成本的价格卖他们一些,由他们拿去倒卖,赚些小钱。
这东西确实只有平江府那一带人会张罗,老夫妇便拼尽全力支起这么一个小摊。
因为鸡头米还算新奇,生意便还算红火,如此两人终于有了进项,终于勉强能维持生计。
虞凝霜听了,十分同情两人遭遇,也敬他们自强不屈,靠着自己双手养活自己。
观两人外形,能看出他们虽然衣装粗陋,但是尽量穿得干净得体。从对话中,也能得知他们都是勤劳本分之人。
虞凝霜飞快在心里计算,由他们每日剥出的鸡头米和价格,大致得出了其一天的收入。
于是她对自己将要说的话更有把握,这便终于表明了来意。
“实不相瞒,我开着一间饮子铺,正需要采买鸡头米。所以我想您二位每日直接将剥好的鸡头米供给我。当然,报酬肯定比这样摆摊赚得要多,更是清闲许多,不用这样风吹日晒地辛苦出摊。”
郭阿婆听了虞凝霜所言,第一反应既不是怀疑她是骗子,也不是厌烦她插足生意,而是连连摆手,慌忙回绝。
“哎呀哎呀,这就是随手剥的小玩意儿,可不敢坏了娘子的好生意啊。”
郭阿婆大概是觉得这样徒手剥出的食物,太过朴素粗俗;觉得那种经过煎炒烹炸,在厨师手里七进七出的食物才是值得投资的。
她必然想象不到,千百年后最值钱的就是这手工。
鸡头米就是这手剥的才好。
哪怕有了自动的机器,人们推崇的还是手剥鸡头米。
而且这并不是一份盲目的推崇,而是因为两者确实能分出优劣。
机器的“剥”,说到底其实是“磨”,会破坏鸡头米的表面,使其不再那么光滑细腻。所以煮水时,那汤水便会浑浊,鸡头米本身也不再那么软糯Q弹。
再高级的机器,都比不上这样一双缓慢而仔细的手。
那恰到好处的力道不会伤及鸡头米,剥出一个又白又胖,一个无碰无磕。
一个熟练工一整天也剥不出几斤的鲜鸡头米,当然值得虞凝霜特意找他们做供应商。
可惜的是,虞凝霜无法用这手剥和机剥的差距做论据,来规劝老夫妇。
她只能用最朴实无华的条件——钱。
只要和她合作,同样数量的鸡头米,能卖出几倍的价钱。
老夫妇卖的一碗鸡头米糖水,里面大概能有一两多鸡头米,所以他们每天只能卖小几十碗。数量被卡住,收益自然上不去。
“我会把鸡头米加到我做的饮子和小点里,这样每碗只加十几二十粒便足矣,样子又更精细些,能卖出好价钱去。”
虞凝霜耐心地将她的想法娓娓讲来,老夫妇终于从不可置信到蠢蠢欲动。
说实话,出摊可累坏他们这老胳膊老腿了。剥鸡头米都算是最清闲的,关键是要背柴、拎水,每日推着沉重的炉车来回……如果真是剥剥鸡头米就能挣到更多的钱,这和天上掉馅饼有什么区别?
等到和虞凝霜去汴京冷饮铺看过,两人更是当即决定达成合作,欢喜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有了稳定的鸡头米供应,虞凝霜马上开发出两种新的甜品来。并在八月十二,也就是秋分节气这一天,将其作为新的节气限定隆重推出。
恰巧,这一日陈小豆来铺里,替严铄取饮子,虞凝霜便很慷慨地将两样都给他装了去。
于是严铄就拿到了一碗鸡头米龙眼汤,一碗鸡头米红豆泥。
各有特色的两份糖水近在咫尺,严铄却迟迟没有动手,只是目光沉沉地盯着它们。急得在一旁等着捡漏的陈小豆抓耳挠腮,不明白阿郎怎么这么有定力。
陈小豆不知道严铄是在发呆。
这本也不怪他,因为他从未见过严铄发呆,自然不知道他发起呆来是什么模样。
陈小豆更不知严铄为何发呆——
因为这两碗鸡头米让严铄想起了他给虞凝霜买的那一碗,将他的思绪牵扯到那个混沌的午后。
严铄记得很清楚,那碗鸡头米甜水他买的时候,是亲眼看着老夫妇从锅里盛出来,还是冒着热气的烫手。
一路拿回来未假他人之手,原样摆到了虞凝霜面前,虽然已经不再温热,但就连那时,严铄也是看得明晰,甜水里除了水就是鸡头米,再无他物。
所以后来……为什么里面会出现冰碴呢?
红豆泥、月饼礼盒
“忍冬姐, 晓星儿,先休息休息,来吃饮子。”
随着虞凝霜的招呼, 二人都放下手里的抹布扫帚,期待地落座,准备开启这一天中休憩时光的美味享受。
每日虞凝霜都会特意将售卖的吃食留下一部分,等着闭店之后,三人美美吃一顿下午茶。
“没想到鸡头米这么受欢迎,我还以为大伙儿没见过这东西,不敢吃呢。”
田忍冬一边搅拌手中那碗鸡头米龙眼糖水, 一边无比欣慰地感慨。
她这话着实是低估了吃货大宋人民, 他们对美食的接受程度其实很高, 也愿意去尝试新鲜吃食。
所以鸡头米甜水这第一日售卖, 就是一个开门红。
两样甜水中,这鸡头米龙眼糖水卖的更好些。
大概是因为正是龙眼上市的时候, 每一颗龙眼都盈盈润亮, 吹弹可破,让人看了就迫不及待想吃这一口鲜甜。
剔透的龙眼被剖开, 如温厚的花瓣一般浸在糖水里, 其间又夹杂了雪白如珠的鸡头米……是出水芙蓉一样的美貌。喝一口下去, 则是清润五脏的清甜。
虞凝霜和谷晓星吃的则是那一碗鸡头米红豆泥。
这红豆泥的做法有讲究,它不是淘洗的红豆沙,也不是熬煮的红豆粥, 而是将和糯米同煮的红豆再捣碎碾细而成。
所以它不像红豆沙那样浓郁绵密, 也不像红豆粥似的软糯、却能吃到颗粒。它是介于两者之间的口感, 非常黏滑温润。
同样,赤红的红豆泥上以几十颗饱满的鸡头米做点缀, 再撒一撮干桂花,然后通通一口吃下。温热的红豆泥包裹住Q弹的鸡头米,桂花香气若有若无,共同组成这一道时令美馔。
“鸡头米好吃的,娘子做得也好,当然受欢迎啦!”
谷晓星一勺接一勺吃着红豆泥,吃到小脸红扑扑的。
“那酒酿桂花冻也卖得很好啊!我刚才核账,卖了八十多碗呢,不比鸡头米差多少。”
虞凝霜点点头,“桂花冻确实很稳。”
之前冰碗子缺货掉了链子,由桂花冻紧急补位成节气限定。
如今有了新的节气限定,桂花冻便功成身退,可虞凝霜不舍得完全将其撤下,而是照常售卖。
一般来讲,主推的节气限定都是绝对的销售王者,鸡头米的势头又足,而那桂花冻竟仍可与其一战,大概是因为实在好看好吃吧。
三人漫无目的地聊,聊着聊着,就聊到了虞凝霜中秋要做的月饼上。
虞凝霜好似不着急,可田忍冬为她操碎了心,绞尽脑汁地出主意。
“霜娘,你要不做些酥皮的?我听说南边做酥皮月饼,和咱们这实心的不一样。说不定他们没见过的。”
田忍冬好心出主意,可虞凝霜觉得此法不可。
她也不是没想过,或是做苏式的酥皮,或是做广式的油糖皮——这两者都比目前汴京常见的月饼要精美。
而且她可以用心将那酥皮做出薄薄的千层皮,将油糖皮和得光亮润泽,印满漂亮花纹……必然也是能得满室叫好。
可若说虞凝霜在这十八年的穿越生活中学到了什么,其中最重要的一条经验就是“千万别以为自己是最聪明的那一个,否则,就将是死得最惨的那一个”。
她可不愿与那个黄郎中黄鼠狼,共享同一份自取灭亡的傲慢。
此世月饼虽然没有发展到百十来种口味,可大致做法也是存在了的,不过是没现代那么精致罢了。
而李牧之宴请之人,或是见过百宝万货的膏粱纨绔,或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名士才子,眼界既高且广。
所以无论虞凝霜做苏式还广式,都是在前人基础上进行改良,都难保没人见过。
这样的月饼,始终差了点儿意思。
虞凝霜大话已经放出去了,所以她送到李牧之宴席上的月饼,必须没有任何一个人见过,必须惊艳四座,必须能让在场众人心甘情愿、奔走相告地传扬出去。
唯有如此,才有意义。
*——*——*
挥退了小厮儿,谢辉亲自接过虞凝霜递来的月饼盒,并实打实地为那重量而惊讶。
这是做了十几斤吗……怎么这么沉的一大盒?
他想问问虞凝霜做的是什么月饼,做了多少,谁知话一出口,却变成了“虞掌柜,你……你不和我一起去吗?”
虞凝霜和谢辉自己都愣了一下。
“啊我的意思是!”谢辉忙找补,“是你自己去介绍这些月饼才最好啊!就算你和我说了,我这脑子也记不住。我、我也分不清。实话和你说,花生和榛子我都分不清,真的!”
谢辉一个人的兵荒马乱中,虞凝霜倒是认真开始思考这可行性了。
也是,不差这最后一哆嗦。
虞凝霜之前未想亲自到场,只因为断定那必然是个她所不喜的乌烟瘴气的欢乐窟。
可她辛辛苦苦才做了这盒月饼,它们大放异彩闪瞎那些人狗眼的场面,她还是应该亲自见证吧?
虞凝霜真的答应同行的时候,谢辉倒是彻底慌了。
他忽觉得自己这提议十分唐突,毕竟对方是有夫之妇。
可他眼瞧着虞凝霜神色坦然,连一点羞涩尴尬也无……而他怎么还比不上一个小娘子?
不自觉较劲儿似的,谢辉赶紧打起精神将自己组装起来,强撑镇静。
同时,他暗暗告诫自己“牧之说要给虞掌柜送月饼,虞掌柜便给他回礼,我当个中间人,这是非常正常的人情往来。对,人情往来,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日已是八月十四,佳节近在眼前,金雀楼张灯结彩更胜往常。
大门口的欢门扎出将近两丈高,饰以锦幔绣幛和灿烂的金菊鲜花。
就连门口伙计的衣衫都更鲜亮,吆喝也更响亮。
但是虞凝霜和谢辉没用他们招呼,因为李牧之的家仆早守在此处,一见二人,便欢天喜地迎上来相请。
虞凝霜踏入金雀楼的大门,只感觉上一次来此处,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李牧之包下的小阁子是最豪华的一间。
明日是正日子,想来所有人都要被拴在家里过中秋,所以今日是这十日流水席的最后一席,如酒喝正酣,花开正好,乃是气氛的最高潮。
尚未进门,虞凝霜就听到了小阁子里不绝于耳的丝弦之声和吵闹笑音。
而这些声响在谢辉现身的时候,不约而同地停滞了一瞬,随后就是更热烈的问候寒暄,更有几人直冲过来迎接。
虽然谢辉表面仍是大马金刀支棱着膀子站着,但是站在他身后的虞凝霜发誓,她看到谢辉几不可查地往后退了一步。
“谢兄好久不见啊,贵府上一切都好?”
“谢兄今日没穿家传铠甲,但也是英姿飒爽啊。这样刚好,松快松快,请入座与我们畅饮!”
“虎父无犬子,小侯爷总有一天也会穿着铠甲上阵杀敌,建立功业的!”
都是伶牙俐齿之徒,说出话语的弦外之音也是能一折三叹那种,谢辉显然是不擅长应付这种局面,只能粗声哼哼着敷衍几句,算是回答。
虞凝霜几乎要笑出来。说不定谢辉不喜宴饮的最大理由,是他其实是个社恐呢?
可她马上就笑不出来了。
确实是个社恐的谢辉来了一招祸水东引,侧身两步,将一直被他遮住的虞凝霜暴露于人前。
他还生怕别人没注意到似的大喊:“虞掌柜带了些月饼来。”
他根本不知道虞凝霜的月饼是什么样的,可还是如同每一个脑残粉那样,兴致勃勃地补充,“特别好吃!”
“那还真是巧了。”
正围着谢辉转的李牧之也才看到虞凝霜似的,托起桌上一个雅致的葵瓣口盘,笑道,“我们这儿也刚上一炉金雀楼的月饼。不如大伙儿一起品鉴品鉴这两份月饼。”
“文四啊,文四!”李牧之又叫。
随着他的呼唤,文四郎——金雀楼的老板越众而出。
“文四,虞掌柜这月饼若是有过人之处,你可要和人家好好讨教。”
“那是自然。”文四极恭谨见了礼,态度好得不得了。
文四郎大概三十后半年岁,他青袍加身,气质相当儒雅,几乎不像一个商人。
虞凝霜从前在金雀楼做工时,远远见过这位老板几次。
听说他出身卑寒,从一个市井卖货郎白手起家,挣出这间酒楼,实非等闲之辈。
可是近看,虞凝霜总觉得他目光过于精明,如聚光点燃的炬火一般直直投来。
他看似有礼有节地寒暄,实则无论是正视还是余光,都一直盯着虞凝霜的食盒。
虞凝霜本来想好一套行云流水、天然去雕饰的方式介绍自己的月饼,如今被谢辉闹得骑虎难下,只能提前开始。
“小铺准备的月饼粗陋得很,都不好意思给各位瞧。”
嘴上很做作,手上很诚实。
她简直是迫不及待要给众人展示她的月饼!
而随着虞凝霜将那食盒缓缓打开,谢辉终于知道它为什么这么沉了——原来这是一个小型冰鉴改成的食盒,夹层里装了冰块的。
可是,月饼为何要用冰块镇呢?
只见虞凝霜将三层食盒层层打开,小心翼翼地一字排开。
每一层中的月饼颜色、形状各异,却都是小巧玲珑,可爱至极。
在场众人中无人见过这样质感的月饼,只一眼就能看出其不凡。
它们居然莹莹如玉,甚至细细冒着冷气?
没错,虞凝霜做的就是冰皮月饼!
试问,还有比这更适合冷饮铺出产的月饼吗?!
此时此刻,汴京冷饮铺的高贵已经尽数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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