拌凉面、雇佣伙计
昏倒的张娘子被抬着, 其余人自己腿儿着,一同往府衙而去。
天地良心,虞凝霜还真不是故意吓她的。只是见到严铄便叫“夫君”已经是她的条件反射, 脱口而出了。
无论动机如何,这的确达到了杀人诛心的效果。
身为寻常百姓,对官宦人家的敬畏从无虚假。
虞凝霜都有点可怜张娘子了。
若是谷晓星也在场,想必会更加同情张娘子。
因为她和张娘子同病相怜,都被虞凝霜和严铄的婚姻吓了个半死。
张娘子甚至更惨——
她上一回可是因为和虞凝霜掐架,一起被严铄训斥啊……!
真是把自己脑浆子都搅碎,也想不明白这两人怎么凑到了一处。
大脑一过载, 这就晕过去了。
路上, 杨二嫂仍义愤填膺, 不住地骂张娘子和卢金环, 虞凝霜却是有些蔫儿,话也没几句。
她去鞋履铺, 是想找阿娘撒撒娇, 休息一下的,结果又摊上这破事儿, 须得连番奔波。
这汴京城浮光锦绣, 实际上处处是蛀出的洞, 挖好的坑。
虞凝霜必须这样低头,一步步小心翼翼地走。
她目光发虚,盯着自己的鞋面, 忽地且叹且笑, “婶子, 我好累啊。”
这样的话,虞凝霜不能和心疼她的阿娘阿爹说, 不能和仰仗她的谷晓星田忍冬说,只能在这情绪轰然降临的时候,以开玩笑的口吻和杨二嫂说一说。
杨二嫂立时噤声,也跟着叹起气来。
说实话,虞家开了两个铺子,生意也红火,杨二嫂暗地里难免有几分妒气。
就算虞凝霜聘她当了那鞋履铺的“店员”,她因此每月多挣不少钱,可杨二嫂偶尔也会幻想——要是开铺子的是自家该有多好。
可如今,她忽然想明白了,开是好开,守不一定守得住。
虞凝霜的辛苦她也清楚得见。
怎么都给孩子累瘦了似的。
从前在青槐巷尚且养得珠圆玉润的,如今小脸儿却尖了。
但是杨二嫂不是会劝虞凝霜停下脚步,在家里享福的人。
她穷过,她穷怕了。搬到相对安定的青槐巷之前,她也有此生不愿提起的难堪过往。
当时觉得青槐巷的日子已经是顶好的了。
可是现在,她又跟着虞凝霜见到真正的好日子的苗头,她得继续跟着她。
“霜娘,你得撑住啊。”所以杨二嫂这么说。
为她自己,也为了虞凝霜。
“霜娘,你是我见过最有出息的小娘子了。我家芝娘天天说以后要像你一样当掌柜的。你的大造化还在后面呢,你得撑住啊。”
虞凝霜淡淡笑了笑,抬头望天,“好。”
八月的汴京秋高气爽,碧空万里尽落入她眼。
虞凝霜知道,她离那至高九天还有很远很远,但是却切实地在靠近。
她靠得越近,地面这些陷阱、污浊和沉重的引力就会离她越远。
还能怎么办呢?
虞凝霜告诉自己,她得撑下去啊。
无论发生何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便是了。
*——*——*
临近晌午,汴京冷饮铺中炊烟不断,各人都在忙忙碌碌准备开张。
今日铺里还有件大事,那就是田忍冬的面摊子要第一天出摊了!
她卖了近二十年面,此时站在案板前却紧张得手抖,擀面杖都拿不住。仿佛身后还站着那一个她稍有差错、就会拿擀面杖打她的严厉父亲。
虞凝霜和谷晓星帮着她收拾好样样食材和工具,还得抽空笑话和安慰她一番。
田忍冬也有些不好意思,终于渐渐冷静下来,把刚擀好的面条裹足干粉,一团一团码好。
她听取了虞凝霜的意见,抓住最后一点秋老虎的热意,卖一轮凉面。
暂时就卖这一样,因品类不用太多,只在一个“精”字就好。
汴京冷饮铺的成果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凉面只需拌上各种小料即可,无汤无水的,方便在这小摊子上卖。而且成本不高,田忍冬回本的压力就不大。加之价格低廉,受众便更广泛,是极合适用来起步的品种。
而且凉面虽然看起来是光秃秃的面条,可吸溜吸溜直接吃,实则滋味浓厚得很,那是需要油醋辣子、小葱香菜,豆芽菜丝、还有什么芝麻花生等等十来种各种调料才调配出的美味,让人一吃就停不下来。
若是想要滋味再好些,更奢侈些,加些肉即可。
田忍冬准备的肉食,当然就是燠肉。
那是一大片一大片的炸猪肉做的。
猪肉肥瘦得宜,多为瘦肉,只在边缘有一圈肥肉,炸过之后散出焦脆的油香。然后将这肉片和没过肉片的油,以及多种精选香料一起封入坛中。
经过多日的腌渍,炸肉已经满浸了香料的辛美,红亮油润,酝酿出无比浓郁的滋味。
买拌凉面时可以直接买那一碗素的,也可以再加十文钱加这样一块燠肉,由田忍冬再回锅煎一下,将放肆的香气解除封印。
想起来就过瘾,估计很少有人能禁得住加燠肉的诱惑。
其实,父亲没有根本教过田忍冬祖传燠肉的配方。
因为那是传男不传女的。
就算没有儿子也没有传给她,而是传给了女婿马坚。
马坚对这配方也非常重视。
他大概每旬腌一回燠肉,供铺子里使用。
只有这时,他会亲自上街采买肉、料、酱等一应食材,而且腌制期间不许田忍冬在场,说是不能坏了田老爹留下的规矩。
彼时,田忍冬还挺欣慰的,为着丈夫始终牢记爹爹的教诲,也为着他对燠肉烹制如此谨慎用心。
可现在想起……田忍冬真是恨不得扇醒那时的自己!
顺道再把马坚也扇死。
他分明就是一直防备着她!
十几年的夫妻啊,他就这么防她如防贼。
所以直至现在,田忍冬都不知道她自家的祖传秘方。
但是田忍冬这些年也不是在虚度光阴。
店里其他的小菜、汤底等都是她在做,她又是蜀地生人,血管里流的都是辣子和麻油。
自小的耳濡目染,多年的不断练习,可不是马坚这种只会一次又一次重复相同配方的人能比的。
所以说,田忍冬对香料的把握不说炉火纯青,也称得上颇有心得。
这么多年,田忍冬已将那祖传配方猜得七七八八。
剩下两三分,她自己摸索、调整之后补上了,做出了独属于她的燠肉。
她将其送给吃过田家杂煎的虞凝霜、以及她家里人尝过,众人竟一致认为比田家杂煎做的还好吃!
味道确实是有不同的,但是田忍冬做得滋味更为醇厚,在香和辣之间把控得更为细腻,辣而不呛,怕辣的人也能安心享用。
而且田忍冬不止做了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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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味——她在虞凝霜的建议下做了不辣的椒香口味。虞凝霜还说要和她一起研究研究别的口味,给食客更多的选择。
众人将铺子外的面摊布置好时,软糯糯的绿豆粥和甜腻腻的红豆泥也都熬好了,只等着陈阿公和郭阿婆送鸡头米来。
老夫妻俩向来准时,今日也一如往常扣响门环,互相搀扶着到来,给虞凝霜送来了新鲜现剥的鸡头米。
虞凝霜笑着收了,交给谷晓星去滚煮,这边招呼老夫妻喝一碗热粥。
每一次,老夫妻都和第一次被赠予粥时似的诚惶诚恐,连声道谢。
“这真没什么的。”
虞凝霜也就耐着性子再一次宽慰他们,“您瞧我这两口几十斤的大锅,还给不起这两碗粥吗?”
又怕老夫妻有吃嗟来之食的下位感,虞凝霜向来也陪他们一起吃。
虞凝霜哄人的方法就是陪吃。
她陪楚雁君吃,陪严澄吃,陪田忍冬吃……随时随地,合法多吃。
所以,虞凝霜是真不知道杨家二婶子怎么非要说她瘦了的。大概在这些女性长辈看来,吃如逆水行舟,没胖就是瘦了吧。
昨日分别的时候杨二嫂也是拉着虞凝霜的手,叮嘱她一定要吃好。
她吃得还不够好嘛?
光这一口红豆泥,谁家做得比得上她家铺子?
用的是今年的新豆,刚上市就被买了回来,熬得赤中带黑,又浓又绵,还有隐隐枣香。
两勺温热的红豆泥入口,虞凝霜察觉出不对劲来。
老夫妻虽然过于谨小慎微,可向来还是会和她闲谈几句的。
今日却不同,他们愁眉苦脸,仿佛吃的不是甜粥,而是苦瓜。
虞凝霜赶忙询问原因。
老夫妻便边叹边说。
原来是因为鸡头米的时节将尽,已经被秋风吹老了。老了的鸡头米,只等着晒成干芡实,入粮铺和药店就是。
它们失去了这一份最为珍贵的鲜嫩,于是平江府和汴京之间这频繁且加急的运送就变得不再必要。
那个将好心将鸡头米供给老夫妻的同乡已经言明,不日就将停止运送鸡头米。
这对老夫妻俩可是晴天霹雳一般。
他们身无长物,亦无技艺,全靠着捣腾这点汴京人不熟识的鸡头米熬日子。
鸡头米的供应一断,当真是走投无路了。
虞凝霜听了这悲惨现状,却笑了起来。
“我还正想和二位说呢,你们可愿来我这铺里帮工?”
老夫妻俱是一愣,不约而同以为自己耳背幻听了。
直到虞凝霜又问了一遍,他们才反应过来——居然真的有人愿意雇佣他们!
他们那正乌云密布、正电闪雷鸣的心田里,天好似忽然就晴了。昨日刚落在虞凝霜眼中的明亮天光,以她为折射的载体,终于也照到了这里。
老夫妻俩当即就留下帮忙,满怀欣喜。
他们也是委实没想到,第一天上值,接下来就会发生那样刺激的事情……
官酒务、椒香炸肉
虞凝霜并不是突发善心, 而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决定聘用老夫妻的。
强壮的力士其实非常好找,比如熟识的铺兵,虞凝霜就雇了几位定时来帮工。他们来一次, 挑的水、劈的柴就够铺子好几日使用。
因为能挣到可观的外快,铺兵们都抢着来,虞凝霜从来没为这些力气活儿头疼过。
可像陈阿公和郭阿婆这样,细心又朴实、还值得信赖的人才不好找。
他们虽然穷苦,但是永远把鸡头米打理得整洁干净再给虞凝霜送来,没让她多费一丝心神。
哪怕是方才,虞凝霜向他们抛出橄榄枝, 他们的第一反应也是担心自己老胳膊老腿帮不了什么忙, 还劝虞凝霜去雇年轻的后生。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和观察, 虞凝霜已经认定——他们足以胜任冷饮铺第一批正式伙计之职责。
正好赶上她要拓展糕饼业务。做豆沙、炒枣泥这样的活儿不算累, 却需要付出极大的耐性和极多的时间,交给他们, 虞凝霜很放心。
而且, 如今面摊子支了起来,虞凝霜希望田忍冬能将全部精力都集中在摊子上, 而不是还要抽出手来帮着冷饮铺。
否则, 她一心挂两头, 最后两头都不得好。
像现在这样,老夫妻忙着堂中的扫洒等杂事,田忍冬则在铺外筹备, 就刚刚好。
各有所长的伙计和合伙人, 正是虞凝霜拓展自己商业版图的坚实根基。
*——*——*
“田娘子, 这面真不赖。没想到你还有这一手呢!”
田忍冬接过食客给的铜钱,喜不自胜。
“合您口味真是再好不过, 以后再来啊!”
冷饮铺一开门,田忍冬也跟着同时开张。本来还担心没人买,但是冷饮铺的客流大,而且正是在午时前后一个时辰营业,轻易就漏下几个食客,把昼食也在这儿一块解决了。
这已经是田忍冬卖出去的第五碗面了。
这一位食客吃的是椒香燠肉。
那肉炸得外焦里嫩,连内部的肉汁都完美保留,整整一大块泛着油光,将凉面都遮去大半。
而新鲜的青麻椒芳香浓郁,用它来腌肉简直就是强强联合。
青麻椒的滋味太特别了,初尝是麻的,而之后却能从中品出甜味来。舌头麻多久,那甜鲜美味就在口中停留多久,令人不住回味。
食客也是个与人为善的,舌头被麻翻了也拦不住他继续夸奖。
“我只听说过宁保桥那片儿有间杂煎铺子,做燠肉挺好。我估摸着啊,你做得比他家好!”
宁保桥附近的杂煎铺……这说的不就是她那被马坚占去的自家铺子吗?
田忍冬听到这儿,只觉得有一阵豪情油然而生。
她就是做得比马坚好!
田忍冬一高兴,又说给便宜两文,递了两文钱回去。
食客乐了,“方才已经给我让了两文,现在又让啊?”
田忍冬面摊和汴京冷饮铺采取联动模式。
但凡在任意一家花了钱,紧接又去另一家,便可以享受优惠价。
虞凝霜一直向田忍冬保证,她相信总有一天这面摊子能打出名号,将客源反哺给冷饮铺。
但就目前来看,当然还是冷饮铺在带面摊子。
客人们都是在冷饮铺吃完,再来这面摊子。
这一位食客就是汴京冷饮铺里的常客,而且好奇心旺盛,回回新上的饮子他都要尝鲜。
今日来了一看,总在铺里帮着端盘送菜的田娘子居然支起面摊了,愈加好奇。于是吃完一碗酒酿桂花冻之后,又给田忍冬捧了个场。
田忍冬一开始已经给他便宜两文了,现在又便宜两文……总没人嫌弃优惠力度大,食客承了情,吃饱喝足满意离去。
田忍冬也高兴,正将那一把铜钱在手中颠来倒去,晃荡着听响儿。
铜钱碰撞的声音可真好听啊。
她在田家杂煎收了二十来年钱,唯有今日,才觉得这些钱都是属于她自己的。
哦不对,其中还有三分是属于虞凝霜的。
但是,这钱本来就是凝霜妹子应得的呀,田忍冬想,如果没有她,自己怎么能开起这摊子?
而且那三分利,就是虞凝霜将从她这里拿走的全部了。
她仍将保有自己的时间,不会被催着去做饭烧水;她仍将保有自己的精力,不需为谁紧急缝制新衣;她甚至可以一直保有自己的好心情,不用忍耐夜里的鼾声、杂乱的房间和滂臭的鞋袜。
不用忍耐她曾经忍耐的一切。
田忍冬只觉得身心舒畅。又听有脚步声临近,她忙回首殷切招呼。
“客官吃碗燠肉拌面?”
入目的却不是普通食客,而是衣装统一的五六人,而且各个正颜厉色。
为首者抬眼看了看汴京冷饮铺的匾额,和旁边人说,“就是这儿了。”
田忍冬心里“咯噔一声”,她赶紧调出个笑脸。
“各位这是……”
然而几人并没搭理她,为首那个冷冷睨她一眼,就率众径直进了冷饮铺,高喊出声。
“店家何在?”
郭阿婆没见过这架势有些被吓到,放下要端去后厨的碗碟,贴着墙根站好。
而正在柜台记账的虞凝霜,闻声整整襟袖,上前回应。她一眼看出,这几人穿着小羊皮滚边儿的皂黑官靴。
“小女是这铺子掌柜。不知各位官爷有何贵干?”
为首者清了清嗓子,施施然起范儿。
“吾等乃官酒务中人。”
“官酒务”是朝廷特设的机构,以其司掌酒类酿造、售卖和税收。
可以说,但凡和酒沾边儿,都归他们管(1)。
为首说话的这一个是官酒务的专副官,有一副听起来就被酒泡废了的嗓子。
“吾等奉监酒官大人之令来巡查。”他吐字时轻时重,飘忽不定,还总破音。
“店家,有人告发你私自卖酒。你可知罪?”
虞凝霜千想万算也没预料到是这样一句指控,她几乎是愣了几息才回话。
“官爷,小铺虽卖的也是这汤汤水水,但都是冰饮子甜饮子,绝对没有卖酒。饮子和酒水,我还区分不清吗?”
何止是区分不区分得清的问题,虞凝霜敢不区分清楚吗?
本朝人甚爱酒,酒业极其兴旺,利润丰厚到难以估计。
为了牢牢把持住酒利,朝廷对酒类的管控也极其严格。
酒曲的制造、酿酒的过程,乃至随后卖酒的店铺和地域都被严格规定——
酒坊必须买官曲酿酒,以私曲酿酒则是大罪。
酒楼卖酒亦然。就连那些兜售一些便宜浊酒的小食肆、脚店,也是从大酒楼处正经拿到“分销权”的,绝不是想卖就卖。
总结说来,那就是酒是酒,饮子是饮子,泾渭一般区分开来。
虞凝霜是开饮子铺的,她不仅没有酿酒的资格,甚至连售卖都绝不可以。
“小铺没有私自卖酒,还请明察。”
“没有私自卖酒?”
专副官哼笑,指着木牌菜单大声念,“‘酒酿桂花冻’,这不是都写着了?”
虞凝霜:???
她道:“这酒酿是从官米酒坊买来,有人证,有票据,来路正当。加到饮子里做调味而已。”
专副官摇头,“从没听过哪家饮子里加酒的。你这是投机取巧卖酒。行了,莫再狡辩,老实认罪。”
虞凝霜:……
满堂的食客也和虞凝霜一样懵。
今日赶巧,吴徐两位铺兵大哥也在。吴二是个急性子,见了不平事当场站出来替虞凝霜说话,反而被专副官狠狠斥责“不许插言!”
专副官本也不算官职,而是未入流的吏,和铺兵这样的非正规兵丁半斤八两。
奈何官酒务财大气粗,所辖之事又和日常民生息息相关,说话都更有底气。
吴二也不是个硬碰硬的傻子,赶紧让徐力去军巡捕铺摇人,尽可能多叫兄弟们一起来撑场子。
徐力撒腿往外跑时,正见田忍冬在往左邻右舍的商铺报信,请他们来帮忙申辩。
不愧是开店经验丰富之人,田忍冬这一招是见惯了市井百态、无数次与各路官差斗智斗勇之后,才能生出的急智。
因为如果虞凝霜真被安了个“私自卖酒”的罪名,那么邻里算是“隐而不报”,是要连坐受罚的。
所以,虞凝霜今日境况与他们息息相关,是一定会来帮忙的。
东边的咸菜铺掌柜、西边的绢花铺掌柜,隔三差五也来冷饮铺吃份饮子的米行掌柜……听了田忍冬所言,无不深感离谱。
啊?
虞掌柜怎么忽然就摊上这么大的事儿?
想那虞掌柜貌美嘴甜,总笑盈盈地给他们送些饮子点心来;兼之手艺又好,冷饮铺名声愈响亮,甚至引的来这条街上的客官都比从前要多。
简直是他们所有人的解语花和白月光,开心果和福寿星。
本朝对私贩酒处罚非常严厉,籍没家财都算是最轻的。要是再被判个移乡、杖刑之类的重刑……
掌柜们都不敢再想,算盘一扔、米袋一抛便纷纷快步赶来。
冷饮铺门口已经围了一圈儿看热闹的。
第一位掌柜拨开人群抵达战场的时候,虞凝霜还在和那专副官对峙。
而让他感到担忧的是,因为那专副官咄咄逼人、似是完全认定虞凝霜私自贩酒,虞凝霜竟正处于下风。
专副官、唇枪舌战
虞凝霜觉得这专副官的态度很不对劲。
他目标明确, 言辞犀利,一击即中“酿酒桂花冻”这一突破点之后便紧咬不放……
如此做派,不禁让虞凝霜觉得似曾相识。
仅仅两天之内, 自家的两间铺子接连遭祸。
就算是个傻子也该看出几分端倪,就算是个泥人也该燃起几分血性。
何况,虞凝霜既不是傻子,也不是泥人。
她咬了咬牙,深深呼吸,最后一次尝试和专副官正常沟通,据理力争。
“实不相瞒, 外子正任职京巡检使。”
“而巡检使亦有纠察、缉捕私酒之责。敢问我身为其家眷, 又怎会知法犯法?”
专副官马上回应, 说得头头是道。
“酒利颇丰, 官员为此铤而走险包庇亲族,这又不是新鲜事。前朝鲁国公纵容子侄私酿私酤, 酒缸数以千计。远的不说了, 就说前几年户部侍郎纵容子弟将库酒私自倒卖,不也被撤职下狱了吗?”
虞凝霜听了, 暗自冷笑。
鲁国公子侄在盘踞其族地, 私自酿贩、私占地界、私设脚店, 无视朝廷法令,几乎垄断了剑南东、西两道的酒市。
他们每年获利百万两不止,又为此骚动民庶、滥征劳力, 甚至犯下桩桩血案。
因其纠集豪绅, 势力异常庞大, 当地官员竟对其无可奈何,不敢管制。
还是新帝登基之后以雷霆手段数罪并罚, 方才拔除了这毒瘤,也收缴了无数金银到国库。
这可算是近百年来最著名的私酒案,因牵扯甚广而几乎无人不晓。
拿这日营业额最多十两的小铺子相比,还真是看得起她虞凝霜。
与此同时,专副官这番言辞,也彻底证实了虞凝霜心中猜想——
他们对她的身份来历一清二楚,就是明确冲着她来的。
否则他们不会在她言明夫婿是官员的时候,没有一丝多余的惊讶。
这一点虞凝霜在最开始就有所怀疑——她是官眷,所以未以“民妇”自称,可那专副官竟对此毫无反应。
而就他斥责铺兵们的话来看,他可不是这平易近人的性子。
同样,既知她是官眷,总要留几分脸面。须知刑不上大夫,官民殊途,无论如何不该当街就来拿她,叫满街民众看官家的笑话。
由此种种,可知她一开始就是他们的目标。
想通这一点,虞凝霜索性摘了全部表情,蓦然沉下脸。
她的性格里,其实有一部分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暴烈。如果对方通情达理,她自然会全力解释;可如果对方已经给她定罪,那她必不再委曲求全。
“未举证,未问案,未审断,你等就已经断定我有罪。”
她没有退却,反而边说边进,逼到那专副官面前,冷冷一笑。
“我又何须再浪费口舌?你且记得,我接下来所说与你无关,只是要告诉在场诸位——小铺未曾私自卖酒,未曾触犯国法,我挣诸位的每一文钱都是干干净净的。这钱,就是活该我挣的。”
满堂食客看着虞凝霜嘴角边一点舒展的笑意,莫不为她捏了一把汗。
都什么时候了虞掌柜还有心思开玩笑?
没见那专副官被她此番态度气得眉头直抽吗?
可说实话,他们又敬佩虞凝霜到了这等地步也不低头。
就连那几位赶来说合的掌柜,都不约而同地驻足。人家虞掌柜还没屈服,他们上去就求官酒务的话……看起来也太没出息了一些。
暂且再观望观望。
只见虞凝霜说完,也不再理会专副官,只将被吓哭的谷晓星拉过来安抚几句,又吩咐她去后厨,将做酒酿桂花冻的全部食材都拿过来。
专副官气得不轻,努力酝酿着如何回击。说实话,这活儿他接得不太情愿,当时就知不太好办。
虞凝霜到底是官眷,他不能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可仗着官酒务的势力,他又横行霸道惯了,现下被虞凝霜噎得难受。
从没见过这么嚣张的……
专副官越想越气。
他最后告诫自己——别说虞凝霜只是一个七品官的娘子,就算是一品大员的娘子,私贩酒也是极重的罪,落到他们手里必然会受罚。
于是想来想起,专副官决定还是先把她抓回去再说,他也好去领赏钱。
然而未等他发作,虞凝霜忽然问。
“你爱吃红烧肉吗?”
专副官:“……什么?”
虞凝霜语气无波无澜地叙述,“我爱吃。前日家宴,家里刚做了这道菜。炖红烧肉时,一斤五花三层肉,要加几大勺黄酒去炖。炖到酒香全部融进肉香里,每一块肉都又烂又润。”
她又问:“你爱喝牛肉汤吗?”
同样,还不等专副官回答,虞凝霜就自顾自说下去。
“我爱喝。我早和街头王屠户说好了,什么时候有牛肉务必要知会我一声。正好今日宰了一头伤牛,我便买了十斤牛骨,十斤牛肉,准备回去炖些姜酒牛肉汤给婆母补身体。”
“先用牛骨熬高汤,再把牛肉加进去炖。牛肉需挑那筋头巴脑的,炖到筋膜都化了,黏黏糊糊地包裹住浓润的牛肉。汤里加老姜片,加新米酒,喝一口全身都暖和。”
专副官懵了,“你在东拉西扯什么?”
难道是被吓疯了?
围观众人也不明白虞凝霜是何意。
然而他们一边担心,一边想的就是“别说了别说了,再说都流口水了!王屠户今日卖牛肉是吧?等下也去买两斤。”
虞凝霜话锋一转,凌凌正视专副官,一声比一声高地问。
“我的意思是,难道你会因为一家食店卖红烧肉就说他们卖酒吗?”
“会在喝姜酒牛肉汤的时候,觉得自己在喝酒吗?”
“酒一旦入菜,便和葱姜、和油醋一样,只不过是做菜的佐料而已,否则岂不是本末倒置,令人贻笑大方?!”
虞凝霜这个例子举得绝妙,非常精准,又好理解,人群中马上有胆子大的附和。
“对啊对啊,很多菜里都加酒的。”
“蜜饯铺子还卖酒渍杨梅呢,也没见你们去抓!”
田忍冬抓住机会也马上喊:“是呀我做燠肉也加了酒腌的,总不能说我那也是卖酒啊?”
那边,虞凝霜又当着众人的面,将酒酿桂花冻的各项食材称重。
“各位请瞧,我这碗桂花冻重四两左右,其中只加了两勺酒酿。”
“两勺酒酿不到三钱。也就是说,一碗桂花冻中,酒酿所占,还不到十一。如果这样,都能被称为‘酒’的话,那这满汴京的酒坊,可就要翻个十番了!”
专副官根本无法回答虞凝霜的质问,又羞又气脸憋得通红。
他实在没办法,只能来硬的,脚一退,手一挥,令属下们上前。
任凭周围食客和几位掌柜的如何劝说,这就要把虞凝霜带走。
虞凝霜倒是很坦然,她已经将该说的尽数说明。
她知若是不明不白地被带走,流言蜚语便会不胫而走。无论之后此案如何审断,冷饮铺都再没有清白名声。
毕竟出事时,万人围观;澄清时,无人问津。
向来如此。
所以她尽自己所能昭显了冷饮铺“未犯国法”的事实。
人事已尽,今后如何,唯有听天命了。
虞凝霜不再反抗,这就跟着官差们出了铺子。
刚出铺子,虞凝霜就见到姜阔正往冷饮铺来。
这一位姜小行头仍是那堆金叠玉的富商公子做派,脚下的土路都被其金缕的衣摆照亮了似的,身后跟着四个人。
他也看见了虞凝霜,明显愣了愣,再快步到近前。
“虞掌柜,你这是……”
虞凝霜抿嘴笑笑,“姜小行头,实在抱歉。其实那冬季月饼的馅料我都做好了,只是不知何时才能给您过目了。”
虞凝霜固然没有反抗抓捕,可也绝对没有放弃希望。
她从容的寒暄,就是得体的求助。
与他人多维系一分缘分,在他们心中多一份重量,就是她沉沦危险时,多得到的一只援手。
这正是虞凝霜一直以来苦心经营之事。
果然,姜阔的目光在她和专副官之间流转。
他虽神色不变,虞凝霜却几乎能看见他正在进行精密的计算,计算为她开口求情的得失利益,是否值当。
而那专副官本来要呵斥虞凝霜快走、不要多话的。
但……姜阔,他却是认识的。
汴京城中一半以上的官酒都是从大酒楼卖出去,姜阔身为西市三十六楼行头之子,与各个大酒坊关系密切。
与他们这种跑腿办事的小吏相比,姜阔就算只是一介商人,在监酒官大人面前也更得几分脸面。
事实上,因为姜阔年少有为,人情练达,监酒官甚至有意扶持西市三十六楼,在其中贩卖更多的酒水以抽利。
于是专副官此时心里也发慌。
他私接这个活儿来汴京冷饮铺发难,监酒官大人是不知情的。这虞氏怎么和姜小行头也认识?可别捅到监酒官大人面前去……
专副官思绪翻涌期间,姜阔也已做了决断。
“这位官爷似是面善,应是在前月,西法酒库的开窖买扑会上见过。(1)”
姜阔上前施礼,他身后四人也一同致礼,给足了专副官面子。
他言谈有度,刻意奉承专副官几句,哄得对方面色微缓,与他有来有往交谈起来。
姜阔松了一口气。
他确实很看重虞凝霜的冰皮月饼,想尽快将其大量生产以挽救自家江河日下的酒楼。
如今见这专副官是个势利好哄的,姜阔心中越发有把握,想着接下来替虞凝霜求情也许能顺利几分。
没成想,并不用他出马。
虞凝霜从前结下的另一份良缘,时机刚好得如同神兵天降,前来解救她了——
新转机、禁宫女官
为首的两位娘子头戴“一年景”的花冠, 那是将春兰、夏荷、秋菊等无缘同开的四季花卉,以精巧的绢花形态一齐置于其上的冠子,取一个四季常存的吉祥寓意。
她们身穿的, 则都是颇为威风的紫黑色圆领袍。一起束肩敛息走来时,更显英英玉立,落落大方,周围人无不为之侧目。
虞凝霜能认出低阶官吏的官靴,是因为这在市井中并不罕见,严铄、谢辉、以及许多街头巡防的军士等人穿的都是那样靴子。材质或有不同,样式变化却不大。
可见闻有限的虞凝霜却认不出, 眼前这几位娘子极其讲究的着装——到底是哪一脉的规矩。
她认不出没关系, 有人已经替她认出了。
仍在一来一往寒暄的姜阔和专副官同时停住, 倒吸一口气看着这几位娘子。
姜阔的表情管理还算到位, 维持了几分体面,那专副官却是眼瞪如铃, 下巴都合不上了。
人群中也有认出这身装扮的, 咋摸着嘟囔。
“这、这是禁宫里女官的装束不是?”
不止是女官的装束!
专副官惊骇得心跳如雷,这是高阶女官才有的装束!
她们怎么会屈尊降贵到这里?!
专副官似是失去了行动能力和思考能力, 一动不动, 呆呆盯着女官们和她们手中錾金的食盒。
女官们行止优雅, 也没管门口这骚乱,目不斜视就进到了铺子里。
“虞掌柜,虞掌柜!”
姜阔急得差点直接上手去拽虞凝霜。
他看着仍没反应过来的虞凝霜, 低沉的声音却燃着兴奋, 只与她道, “快跟上。”
只观姜阔神色,虞凝霜就知来人身份不凡。
再观那些官酒务的官差们, 一动都不敢动,更无人相拦。
虞凝霜若有所感,隐约觉得这是一个难得的转机,便如姜阔所说,快步折回追上。
“请问娘子们来小铺有何贵干?”
女官回首,瞬息之间就将虞凝霜打量完毕。
她想起宁国夫人那一句“长得最俊俏那一个就是掌柜的”,这才意识到虞凝霜身份。
“原来这位就是掌柜虞娘子。”女官嫣然一笑施礼,“失敬了。”
“不敢当。”
虞凝霜深深回礼,而后殷殷看着女官,意识到似有什么重要之事将要发生。
果然,女官笑意愈盛,声如珠玉地说明来意。
“我们姐妹乃是伺候太后娘娘的,今日来贵铺买些饮子。说是有一样加了酒酿的桂花冻极好,是也不是?”
语毕,满堂寂静,连外面一圈儿嘈杂的人群都鸦雀无声。
所有人都被一声“太后娘娘”惊呆了。
就连虞凝霜自己都呆住了。
娴于辞令的是她,此时哑口无言的也是她。左右逢源的是她,此时僵立原地的也是她。
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要买她铺里的饮子?而且还来得正是时候!
“回娘子的话,这铺中确有此一味。”
眼看虞凝霜仍没反应,还是姜阔大步赶来,低声提醒。
“虞掌柜,快去给娘子们取来。”
虞凝霜如梦初醒,赶忙道,“有的有的,不用取。刚好东西都在这儿,容我现给各位做罢。”
方才要用来和官酒务自证清白的食材,此时当着女官们的面被组成了一碗漂亮的酒酿桂花冻。
桂花冻晶莹无比,比宫里最好的水晶还剔透,比宫里最好的琥珀还润泽。
女官颇好奇地看,不禁赞道。
“果真精巧,怪不得宁国夫人极力向娘娘举荐呢。”
自从中秋行宫祈雨归来,因天仍不降甘霖,以致太后娘娘这些日子忧虑难当,胃口欠佳。
今日恰逢宁国夫人说起了一味酒酿桂花冻,说那酒酿酸甜开胃,桂花冻入口即化,应合娘娘食用。
太后娘娘一时兴起,便遣了她们来买。
因为市井美食千姿百态,滋味又和御膳多有不同,所以宫中贵人们遣宫人到宫外采买,在本朝屡有先例。
比如孝宗陛下,便极喜欢臧三猪胰胡饼、贺四酪面等吃食,也曾在入夜之后,派内侍买了夜市南瓦张家圆子和李婆婆鱼羹等吃食,而且赏赐颇丰(1)。
想来这样兴旺的百业,这样丰富的饮食,也是宫中之人夙兴夜寐之所愿,他们也借此与民同乐,吃出一个盛世繁华的味道。
这样从宫外采买的食物,因是不定时索取传唤的,便称之为“泛索”。
只要能被宫中泛索一次,从此便是名声大噪,风光无限。
所以这汴京城中,无论是卖汤羹的还是卖小菜的,无论是卖鸭鹅还是卖海鲜的,总之所有摊铺酒楼都争着想上这泛索的名单。
以致于曾有陛下游船,而食家们也争相划船相随,等着御舟传唤的盛况(2)。
这些年,女官们也见过一些泛索的吃食,都是名声在外,宫中听信了才买来的。
可那些吃食中,总有几样……盛名之下其实难副。
如今亲眼见到这桂花冻,女官们倒是终于真正明白了宁国夫人将其推举的原因。
确实是在宫里也没见过的精致嚼用。
女官们的心都何止七窍,虽然眼下看来虞凝霜只是一个普通的掌柜,但是单凭听宁国夫人和太后娘娘提起虞凝霜时的那股亲热劲儿……就不敢将其小觑。
而且,为何宁国夫人称虞凝霜为“小妹”啊?
女官们暗自也嘀咕,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可她们深知禁宫行事,就是要多做少说,偷偷好奇一下也就是了,不敢多打听。
只是知道要对虞凝霜客气些,敬重些,顺道做个顺水人情地温言相加。
“宁国夫人给虞掌柜带好。说她这几日在宫中陪伴娘娘,过两日再来看您。”
虞凝霜连连点头,眼中也浮起笑意。
憋着气噤声许久的众人,此时终于窃窃讨论开。
“天娘啊虞娘子还认识宁国夫人啊?”
“呦从没听她提过啊,真是深藏不露。”
“我就说这虞掌柜了不得。”
他们激烈的八卦之情熊熊燃烧,声音压得再低也像一簇簇小火苗似的,几乎要把房子点着了。
那厢,虞凝霜却已经完全恢复了冷静。
最后稳稳淋上金灿灿的桂花蜜,她将酒酿桂花冻做好。
而就在将其递给女官的瞬间,虞凝霜忽然开口发问。
“太后娘娘着您来买的,确实是这一味饮子罢?”
女官立时温柔回答。
“是,正是酒酿桂花冻呀。”
虞凝霜又问,一字一顿,“不是来买酒的吗?”
她虽是问着女官,视线却越过这些红粉青蛾,直直戳在傻站着的专副官身上。
女官一怔,这下真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虞掌柜说笑了。您这也不是酒坊,当然不是来买酒的。就是买这碗饮子。”
虞凝霜终于粲然笑开,长睫忽闪,如同光中的蝶翅。
“那就对了,”她道,伸手将饮子递过去,“娘子且请拿好。”
而女官那么一接……
从此,这就是一碗太后娘娘亲封的饮子了。
谁再敢说它是酒呢?
虞凝霜心情大悦,又唤谷晓星去将桂花米糕拿来,一同送上。
虽然太后娘娘只点名要了桂花冻,但是买桂花冻就送一块米糕乃店中定例,虞凝霜当然要严格执行。
她做生意可是童叟无欺,太后娘娘就更不欺了。
她知道,经过此事,她怕是真的要开始批量制作桂花米糕来卖了。
谁不想吃一块太后娘娘同款糕饼呢?
姜阔在一旁,亲眼看着虞凝霜云淡风轻、自然而然地又将一样吃食送到太后娘娘面前。
他忽自嘲地低头一晒。
他的担心,委实多余了。
这虞掌柜真是八面玲珑,十分落拓。
方才她还被女官们的忽然到来惊得说不出话,可瞬息之间就反应过来,不仅用女官的话解了专副官的局,还想办法将自己两样吃食送到御前……
其实细想来,这都是虞凝霜早日种下的善因,结了善果。如果她未曾厚道地随桂花冻赠送糕饼,那今日送桂花米糕就名不正言不顺了。
想着想着,姜阔这哂笑就变成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双目晶亮,瞧着虞凝霜不自觉地点头,心知自己找对了人。
姜阔不禁万分庆幸今日登门,又在专副官面前替虞凝霜说了话。
但凡晚到一步,犹豫一分,他和虞凝霜的交情就止步于此了。
至于那专副官,已经吓得三魂七魄去了大半。
一个姜阔已经足够他忌惮,他真不知虞凝霜怎么还会和宁国夫人,和太后娘娘有牵扯!
那该死的文四郎也没说啊!
否则,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为五十两银子就接下这活儿!
而且虞凝霜又居然引得太后娘娘经宫女之口,认定了那桂花冻并不是酒。
他就是有天大的胆子,此时也不敢再发难。
专副官的脸忽红忽白,悄悄摆手带着手下就要溜走——
“官爷们,不留下来吃碗饮子?”
却被虞凝霜叫住,她在最后两个字咬准重音,神情戏谑。
众人哄笑起来。
见女官们也往这儿瞧来,那专副官也只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
“不了,不打扰了。我们这就告辞。告辞!”
又见女官们已将桂花冻和糕小心翼翼装入食盒,准备离开。专副官又赶忙和手下贴紧门柱站好,给她们让出一条通路。
女官们姗姗而去,裙袂如同一朵悠然飘远的云。
而官差们,则在围观众人的嘘声中快步跑远。
来的时候一个个龙行虎步地大步迈开,如今低头遁走的样子怎么看怎么獐头鼠目,形容着实猥琐了些。
看得虞凝霜心中发笑,正举目多欣赏一会儿他们的“英姿”,就见严铄从那个方向跑了过来。
严铄,跑了过来。
虞凝霜还没见过这么神奇的场景。
修罗场、三个男人
虞凝霜被食客和邻居们团团围住。
“恭喜恭喜啊!”
“虞掌柜真是天大的福气啊!”
“你这之后一定客似云来, 你可得多带带我们啊!”
“对!我们就仰仗你啦!”
“虞娘子,快快快,那桂花冻我也要一碗!”
激动的众人完全没注意到刚刚抵达的严铄, 兀自将无数的恭喜和夸赞不要钱似的砸向虞凝霜。
虞凝霜连连道谢,碌碌回应,才艰难地突破一半包围,一边应付众人,一边冲严铄喊“你怎么过来了?”
“我听说有官酒务人到此查处私酒,怎么回事?”
他的气息不稳,声中带喘, 有一种沙哑的质感, 哪怕在无数喧闹的人语中也十分独特。
正被米行掌柜拉着恭喜的虞凝霜听了, 不禁蓦然又抬头看去。
这才看清他衣襟略散, 乌纱璞头也歪着。脸颊的绯色飞入鬓间,化作汗滴滴落下来, 而且似乎也氤得那双狭长的眼睛湿漉漉的。
嗯?
虞凝霜歪头, 不禁为这初次得见的严铄的模样而惊异,心想……好色气。
然而她脸上的笑容清朗又无辜, 道, “无事, 都解决了。”
“……解决了?”严铄怔住。
官酒务那帮人咬上猎物就不松口,势必要剜下一块肉来,怎么这就解决了?
“这位是虞掌柜家的罢?你还不知道呐?”米行掌柜凑上前来, 热情地帮虞凝霜解释起来。
她说得天花乱坠, 严铄听得一愣一愣。
“差不多就是这样。”虞凝霜无奈笑笑, 手上一边舀桂花冻,一边朝角落桌椅偏偏头。
“我现下不得空, 你要是想等,稍等我一下如何?”
虞凝霜开门未到半个时辰,官酒务就过来了。如今还有满堂的食客嗷嗷待哺,实在抽不出空来。
而且他们可不是普通的食客。
他们,是亲眼见证了虞凝霜的饮子成为宫中泛索的食客!
眼下真是各个与有荣焉、心潮澎湃,恨不得把这铺子搬空了。
“虞娘子,这桌再加两碗桂花冻!”
“嘿嘿,咱也尝尝这太后娘娘钦定的饮子。”
“你别说,我怎么感觉比从前更好喝了。”
“掌柜的,我装十份桂花冻带走。”
“什么?每人最多买两份?那、那我刚才吃那份可不算啊,你刚才可没说。”
虞凝霜和严铄明明只隔着不到十步,却像是隔着一个菜市场似的。
确实不是交谈的好时机。
严铄颔首,径直走过去坐下。
他小心地整理衣冠,不时偷瞥虞凝霜一眼。
然后就见虞凝霜和姜阔说了几句话,后者也慢悠悠走到这桌坐下。
严铄微皱起眉。
他刚要开口,铺门口一阵马蹄激昂,然后谢辉冲了进来。
严铄的眉头紧拧起来。
“虞掌柜!”谢辉大喊,“发生什么事了!”
谢辉的声音也极有辨识度,单靠一个音量取胜,吓得虞凝霜端饮子的手都一哆嗦。
也是赶巧了,谢小侯爷这几日正在城中各个军巡捕铺抽查,检验各样器械养护的状况。
徐力去军巡捕铺找人帮忙时,谢辉刚好查到那儿,这便纵马而来。
然后现在,他也被虞凝霜赶着,坐到了角落那桌。
如果只有两个人……不论是初次见面的姜阔,还是已有交情的谢辉,严铄或许都不介意开口寒暄几句。
但是,他们是三个人。
一种微妙的鼎立平衡,一个稳定的混沌状态。
严铄不想先开口。
他不想去问姜阔的身份,那只会显得他对虞凝霜一无所知,让谢辉看去笑话;
他也不想去问谢辉的来意,那也许显得他小气又幽怨,给姜阔落下把柄。
于是,他选择沉默。
另两个人也是这样的。
谁也不想先开口。
铺子里的食客越来越多,很快桌椅全都满员。
唯有这一桌……说不出的诡异,像是从欢乐热闹的铺子中切割出去,不属于同一时空似的。
于是,又一位因为没有座位想来拼桌的食客,默默停住了脚步。
他最后好奇地看了他们仨一眼,转身离开,干脆站着把桂花冻吃了。
最先售罄的自然就是这酒酿桂花冻。然后是其他所有饮子……拜大伙儿这样踊跃购买所赐,虞凝霜今日提前打烊。
把最后一个恋恋不舍的食客送出门外,落下门闩,虞凝霜长舒一口气。
扭头,就见那三个男人围桌而坐,相顾无言。
各异的气质,一致的安静,看起来莫名好笑。
虞凝霜一走过来,三人视线皆随她而动。只是严铄冷,谢辉懵,于是还是最长袖善舞的姜阔抢了白。
“如今能有一样吃食被泛索已经何其难得,虞掌柜直接送了两样,当真是令姜某敬佩不已。”
他长一双讨喜的圆眼,说出夸赞的话时尤其令人信服,而且这话并不是溢言虚美,而是真心实意的。
本朝太.祖刚打下江山那会儿,百废待兴,时隔好几年才安顿下来,第一次欲举办圣节寿宴。
可是,这等宴请百官的盛大筵席,当时的光禄寺等有司仍是力有不逮。
所幸太.祖豪爽不拘小节,直接口谕允许去街市上采买现成食物,“随其有以进”即可。
于是那一年的寿宴,前三盏酒配的食物都是街上买来的果子、糕饼、暴脯肉干等简易食物。
这一场不太讲究、却热热闹闹的寿宴被郑重载入史册,为本朝帝王的寿宴打下了基础。
所以之后的长春寿宴,都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前几道食物都要从市井买来,应着太.祖那一句“以昭示俭之训 ”(1)。
百年倥偬而过,这规矩到了当今陛下这儿,却不再合用了。
陛下登基之时便是四海升平、国富民强的无双盛世,再不用于仓促之间举办寿宴。
他又极重礼仪,性喜奢豪,宴席上向来是金樽玉盏、龙肝凤髓。他深觉民间吃食与礼制不合,过于粗疏,遂不再采买用于寿宴。
不止是寿宴,平日里他也极少传唤泛索,二十年间不过十来家耳,后妃皇嗣们自然亦以他为准。
所以如今,能被泛索的商家越来越少。
姜阔便真心敬佩虞凝霜临危不乱,为自己争取到了最大的利益。
“姜小行头谬赞了。”
虞凝霜如今身心舒畅,也很有闲情回应姜阔的好意。
说实话,如果没有姜阔拖延的那一点时间,她就撑不到女官们出现。
当时未察,如今想起,那其实真是跃龙门一样的紧急关头。
幸好姜阔今日来了。
这人心思细腻,与她约定合作冰皮月饼之后,既没有马上就登门,让虞凝霜觉得自己被逼迫;也没有将时日拖得太久,让虞凝霜觉得自己被遗忘。
他将这几日的时限拿捏得恰恰好,而后亲自登门。为显诚意,还带着遇仙楼两个高级管事和礼物一同过来。
虞凝霜打开那精巧的木盒,便闻到一股甜蜜茶香,是上好的红茶。
她笑着收下,说自己正好在收集各类茶叶,准备先集齐十二种。
说着,虞凝霜便要去拿青瓷茶叶罐将这新茶装上。
“霜娘。”
严铄唤,一直注视着虞凝霜的他轻易预判了虞凝霜的举动,“我来罢。”
他起身走向柜台那一套十二只的青瓷罐,状似无意地问,“该第几个罐子了?”
简单的问题中,自然地展露着默契。
“该第四个。”
虞凝霜下意识回,而后眨眨眼,眼神发愣。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严铄这是第一次叫她的名字。
虞凝霜很不适应,总觉得怪怪的。
严铄看起来却很平静。
他似是更熟练了。比上一回在这里遇见谢辉时要从容得多,哪怕他这一回,甚至同时面临着两个——两个年轻而优秀的郎君。
严铄不急不缓将第四个青瓷罐拿下来,将红茶倒进去,然后弯腰,不动声色地将那原配的木盒放进脚边的柜子里,还深深往里推了推。
一切动作,他做得行云流水、优雅端正,加上被柜台遮挡,虞凝霜硬是没看出不对劲来。
似意识到自己盯着严铄看了太久,她转移了话题,问,“你怎么这么快就过来了?现在不用去上值吗?”
严铄选择性地只回答了一个问题,“我正巧在附近巡视,中途遇见了徐力。”
原来是就在附近啊。
虞凝霜恍然,“哦,怪不得你来得比谢统领骑马都快。”
严铄手上骤然施力。他握紧了茶罐,本就白皙的指尖更失血色,几乎要溶进那清亮的瓷胎里。
“嗯。”他低低应了一声,“我没有马。我是直接跑过来的。”
难道是因为鼻尖还余有茶香吗?虞凝霜怎么觉得他这话茶里茶气的……
虞凝霜于男女情爱之事,一未开窍,二无经验,三没兴趣。但是天性中的聪慧敏锐,不妨碍她能在自己都未察觉的情况下,自觉规避风险。
于是她没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提起了正事——
她今晨闲着没事,做了冬季冰皮月饼的打样,现下就在铺子里。
正好可以泡一壶姜阔送的茶,众人一起品评一番。
中秋已过,立冬不过转眼的事。趁着泛索这超高的热度,虞凝霜觉得可以将所谓“四季糕”的发售提前。
说完,虞凝霜便干脆地往后厨而去。
凝视着她的背影,严铄苦涩地低下了头。
是啊,他有什么呢?
他没有谢辉威风凛凛的良驹,也没有姜阔忠心耿耿的管事。
他有的,只是独自疾驰过几条长街时无边的惊惧,知道若虞凝霜真因此获罪……以自己的官职地位断然保不住她;以及见到她安然无恙地笑着时,那一颗怦然跳动的心。
地瓜馅、达成合作
虞凝霜设计的代表冬季的冰皮月饼, 表皮是明媚的浅红色,这是她用红苋菜提取出的颜色。
只需加一点浓缩的红苋菜汁子,就如同美人淡扫胭脂, 立时便成一张生动的桃花面。
颜色虽鲜亮,内里的馅料却没有其他几个季节那样滋味浓厚,或是用料讲究。
姜阔尝了一口,只觉得是一抹无与伦比的香甜尽数融化在舌尖。
不同于绿豆绿茶那种沙沙的质感,或是奶黄馅那种细腻的质感,这款月饼的馅料又绵又软到不可思议,像是小奶猫软乎乎的小肚子, 让人忍不住去捏一捏、揉一揉。
它的味道不算惊艳, 没有乳香的浓郁, 没有桑葚的酸甜, 却有一种稳定的温暖感,也许这就是虞凝霜用它来代表冬天的原因。
“这是……”
“是地瓜馅。”虞凝霜看姜阔的表情, 就知他没吃出来这地瓜的质朴本味, 于是笑着补上他未竟之话。
对于虞凝霜来说,家里要靠地瓜捱过寒冬, 所以冬季就是地瓜这平淡香甜的味道。
姜阔点点头, 没想到最便宜的地瓜能做出这样好味。他又问:“那这中间的小白团是……?”
虞凝霜:“我称之为‘麻薯’。”
为了增添层次感, 她特意做了一块牛乳麻薯。糯米粉和地瓜淀粉做出的麻薯奶白软糯,一大团软趴趴地趴在案板上,然后揪成小圆团儿, 塞到了金色的地瓜馅中间。麻薯乳香四溢, 热时是软糯的, 而在这冰皮月饼中,则变成一轮凉滋滋的白圆月亮, 有着弹韧的嚼劲。
地瓜馅的绵软,又刚好和这麻薯的Q弹相称。
而且——
虞凝霜快刀将一块月饼切开,那截面竟是比之前三款都要漂亮。
外层的胭脂色,内陷的暖黄色,以及核心一点雪白麻薯……由内及外,如同花芯、花蕊和花瓣依次展开,让人在寒冬里,也能期待明春花开。
这款地瓜馅的冰皮月饼,和润着蜜香的红茶十分搭配。
姜阔饮尽杯中茶,直觉余香盈口,他不禁夸赞几句,又说这款月饼至臻完美,不需再调整了。
虞凝霜又问了严铄和谢辉,都得到同样回答,于是“四季糕”的口味就这样愉快地定了下来。
随即,虞凝霜便从柜台翻出几张纸样递给姜阔。
“姜小行头,这是我家小叔画的花糕模子,我准备就照这个图样制作,您以为如何?”
虞凝霜说好了要严澄给她画花糕模子,结果严澄比她还上心,翌日就画了好些个样式让她选。
虞凝霜和他一起挑选修改,最后定下春天的是一个经典的如意造型,内里都细致勾勒了纹样,开启一个万事如意的新年;夏天的为了配合绿豆绿茶口味,所以是叶型,秋天是小玉兔。
冬天最有意思,是一朵海棠花型,和月饼颜色搭配。
姜阔见过的花糕模子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他家产业中还有两家糕饼铺子,然而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有趣的图样。纹样细密有致,形状又独具匠心。
他当即表示,“若是虞掌柜信得过姜某,就请将这花样交给我。一日之内,便可以做出打样;三日之内,可完成几十个。”
虞凝霜自然相信姜家的财力人力,这个活计交给他正好,唯有一样她要提前说清楚——
“我已经许诺小叔,要用二十两银做他这花样的酬劳。”
“好。”姜阔答应得干脆。“这钱姜某出。”
虞凝霜却又道:“日后花糕若是卖得好,要另提出一部分作为他的酬劳。比如花糕每卖出去一千两,便再多分十两于我小叔。”
“这……”姜阔犹豫起来。
他是何其精明的商人,每一文钱都用得精心。
按理说,没有人用二十两高价去买模子纹样的,大家用的都是前人流传那些,他已经因为对方是虞凝霜小叔而给了面子。
而二十两买断,与虞凝霜提出这追加报酬的方法又是天壤之别,这代表他要永远分出营业额的百分之一给严澄,没有尽头。
虞凝霜没有催姜阔,只又给他斟了一盏茶,细细说来。
“花糕花糕,花型是否漂亮是重中之重,需得让人一眼看到便心情愉快,进而想要购买才是。”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多少人只因为点心长得好看就买了,又多少人只因为夫婿长得好看就嫁了。”
虞凝霜说着,还往严铄处看了一眼。
严铄:“……”
而虞凝霜继续,“您也同意这花样十分独特,因此不知能多卖出去多少,想来是当得起这个价钱的。”
姜阔终于被虞凝霜说服,又与她定下其他合作细则——
除了冰皮的配方,所有馅料的配方虞凝霜都会共享给姜阔。
对于能够保有冰皮配方,虞凝霜暗中非常得意。毕竟那冰皮才是这月饼的灵魂。
至于两人的分工,为保证配方绝密,由虞凝霜负责购买食材。
她主要需要预制出冰皮,以及组织各种馅料的制作。
而姜阔会在这个过程中为虞凝霜提供人力,由训练有素的厨人来帮忙制作。
做好之后,姜阔负责采购包装材料,最后将成品统一安排售卖。
而在利润方面,在刨除成本,以及严澄应得之数后,由虞凝霜和姜阔平分。
虞凝霜一介小铺,能够和势力庞大的姜小行头谈成这种程度的合作,已经是意外之喜,五五分账的安排她尤其满意。
她这铺子体量有限,全速运作也卖不出去多少,而有了西市的众多酒楼做分销,销售额翻十几番都是小事一桩。
但是目前,姜阔准备先在自家的遇仙楼和糕饼铺子这两处试水。如果成效良好,西市其他酒楼也有兴趣,姜阔再向他们推销。
虞凝霜和姜阔在这合作上很有默契,都是爽快的聪明人,你一句我一句便将大框敲定。
谢辉的头随着这二人交谈一左一右地转动,转到他都有些迷糊了,以致于想不起来:他今日是为什么来这儿来着?
等到虞凝霜和姜阔谈完,姜阔说了一句“虞掌柜也算是因官酒务因祸得福了”,谢辉才想起来正事,忙问到底发生了何事。
虞凝霜大致将经过讲了。
虽然危机已解,但她讲起来还是忍不住生气,最后咬着牙总结。
“有人要害我。”
她气呼呼的目光落在谢辉身上,了然的严铄也看向谢辉,最后姜阔亦然。
谢辉大骇,高喊,“不是我做的!”
众人:……
虞凝霜哭笑不得。
说起来这事和谢辉渊源最深。
她几乎已经可以肯定,就是因为通过谢辉见到李牧之,又通过李牧之和文四郎结下了梁子。
她与人为善,唯有见过文四郎之后铺中接连出事,未免太过明显。
说起来,她和金雀楼真是前世注定的冤家。
金雀楼双绝一为冰碗子,二为月饼,都被虞凝霜精准击落。
实话实说,虞凝霜还挺理解文四郎的。
但是谢辉完全理解不了。
本在状况之外的他,听了姜阔几句隐晦的提示,终于意识到这事端算是因他那便宜表弟而起。
谢辉怒不可遏,又羞又愧。
“虞掌柜,你等着,我肯定给你讨个说法!”
撂下这句话,他便和来时一般,疾风似的告辞。
虞凝霜本也不怪谢辉,这肮脏事与他一片赤诚心肠毫无干系,但想到谢辉可能是回去削他表弟了,虞凝霜还是非常幸灾乐祸的。
希望李牧之挨了教训,再把气撒到文四郎身上。
她最喜欢看狗咬狗了。
谢辉既已离开,姜阔亦温声告辞,离开时承诺明日就将花糕模子的打样,以及起草的契约一同送上门来。
仿佛顷刻之间,铺中就只剩虞凝霜和严铄了。
虞凝霜担心严铄不喜弟弟掺和到商事中来,于是先发治人。
“那花糕模子的事,你别嫌我铜臭俗气。我觉得这对福寿郎来说真是一件好事。”
严府中人,对于严澄作画之事,都呈正面鼓励的态度。就连之前认为这是“不务正业”的严铄,也被虞凝霜将思想拧着修正过来。
但对他们而言,作画仍只是一件休闲雅事,是严澄不懂事的玩闹。
而虞凝霜想要证明的是,这分明是一条宽阔财路!
也不知那孩子最后能否正常说话……他的人生路已经泥泞难走,想办法多给他积累些钱财总是最实在的。
这算是虞凝霜和他叔嫂一场,能为他尽可能做的事情了。
没想到严铄摇摇头,“霜娘,这事你做得极有远见,我替福寿郎谢谢你。”
已经没有观众了,但是严铄还是叫着虞凝霜的名字。
“族中已经放弃了福寿郎,待他成年,就会断了各种供养,连族田都没分到他名下几亩。我虽必会庇护于他,但他自己能有营生之道自是最好的。”
虞凝霜听严铄这样说,甚为欣慰,只道,“难得你想得开。你是长兄,福寿郎现在还小,等这笔钱下来,你且替他好好收着。”
“……而你是长嫂。”严铄忽地低声说。谨慎的试探,缥缈的期盼,全藏在一个看似普通的问题中。
“不能你替他收着吗?”
刘太后、可以许愿
“也好, 那我先替他收着。”
虞凝霜面不改色地回答,“只是我也只能收三年,之后还是要靠你呢。”
她的语气、语意和笑容, 全部无懈可击,令严铄僵直在原地。
虞凝霜又笑道:“话说后日就是十九,要给我的钱你可别忘了。”
转眼,她与严铄成婚整两个月了,又到了发钱的愉快时间。
严铄敛目,“不会忘的。”
“嗯嗯。那就好。”虞凝霜好心情地拍拍他的肩膀。
虽然冷饮铺上月的利润突破了一百两大关,鞋履铺那边也有二十几两, 虞凝霜早已不会再为钱所困, 甚至已经在相看更大的铺子。
但是严铄每月给她发的这三十多两“月钱”, 就像是一个稳定的编制工作的工资, 始终是令人欣喜的。
虞凝霜喜滋滋的表情,让严铄感觉胃里似坠着沉重的铁块一样难受。
对于虞凝霜而言, 他和交谈完正事便可自行离去的谢辉和姜阔, 好像没什么不同。
他也起身,说要回去继续巡街了。虞凝霜闻言点点头, 仍稳稳坐着, 给自己又倒了一杯茶, 轻啜起来。
严铄走到门口,复回头看她,思绪不由自主地陷入一个死胡同。
不对。
他和谢辉、姜阔还是不同的。
如果虞凝霜是谢辉的娘子, 那李牧之必然不敢有些许不敬;如果她是姜阔的娘子, 那文四郎巴结都来不及。
无论是哪种情况, 都不会发生这官酒务上门寻衅一事。
唯有因为虞凝霜是他的娘子,是一个仕途已断的虚职之人的娘子, 那些人才能毫不顾忌地诬枉于她。
“抱歉。”于是严铄忽然这样说。
虞凝霜放下茶盏,讶然看向他。看他低着头,背都没有挺直,仿佛周身都萦绕着萧索,灰扑扑站在那里,几乎要和门框的阴影融为一体。
严铄声音愈低,继续道,“如果我位高权重,今日之事必不会发生。”
“当初你说开店之时,我还曾警告你不可逾规越矩,否则我不会姑息。如今想来未免可笑,逾规越矩的从不是你。”
“真遇到事端,竟还要你自己解决……”
“是,我自己解决了。”
虞凝霜打断他,“有什么问题吗?”
严铄惊而抬头看她,就见午后的炙阳透过纱帘,水波一样映在她的脸上。而她一手撑在桌上,身体自然往那边偏移,仿佛一株向阳的兰草,兀自努力地生长。
“有什么问题吗?”——这么一句话,仿佛在兴师问罪。
可实际上,虞凝霜说这话时,眸波平静。她并没有在生气,也不是在说教。
她只是简单地陈述一个事实。
严铄这塑料官身无法给她庇护;
谢辉和她的关系,则和军巡捕铺与这饮子铺一样远,所以他来得也不够及时;
姜阔确实帮她求了情,但依照官酒务来势汹汹的样子,这最后的结果也未可知。
她能渡过此劫,说到底,是靠着她做的吃食美名远扬,是靠着她和凌玉章结下不解之缘,是靠着她临危的机敏和妙语。
这简直太棒了。
虞凝霜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而且,”她眼珠滴溜溜转,开个玩笑。
“你要真是高官,我还不可以做生意了呢。”
本朝为防止官商勾结,三品以上官员家人不可入市行商。
当然,无视此律暗中操作的人不在少数,但那都是子侄、远亲等偷摸做生意。
而夫妻一体,乃是至亲,是无论如何逃不过他人耳目的。
严铄要真是高官,虞凝霜是绝对不可以行商的。
“所以啊,严铄,你不用做那峨冠博带的大官儿。”
虞凝霜直视着他的眼睛,这一次没有开玩笑。
她说:“你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一句话,将严铄牢牢钉在了原地。
他少有夙慧,成长中收获的,是父亲期许的目光,是师友们的交口称赞,是族人们发来的嘘寒问暖的家书,一封接着一封,雪花似的源源不断,想要同乘上这一阵直入青云的好风。
然而,从直挂云帆,到帆毁桅断,需要的仅仅是一道冷冰冰的圣旨,将他打入黢黑的海底。
从此,他再面临的,就是母亲无言的怜惜,师友们的客气疏远,以及仆妇们始终小心翼翼的态度。
无论是在顶峰,还是在深渊,从来没有人告诉过严铄——
他现在这样就可以了。
*——*——*
严铄一离开,系统便迫不及待在虞凝霜识海中闹腾起来。
【宿主,严大人已经不再对您产生冷漠值了。倒不如说,我怎么觉得他对您……】
“别觉得。”
虞凝霜马上打断系统,“我不要你觉得,我也不觉得,咱们没什么可觉得的。严铄如何,都不在考虑的范围内,咱们只要想着怎么搞到冷漠值就好了。”
【好的。您说的对。】系统回答。
它是一个高素质的懂事系统,又不是随意探人隐私的无聊亲戚。
宿主的私人生活,它本来也是无权过问的。
系统马上放弃了这一茬,转而和虞凝霜汇报起正经工作来。
原来,在虞凝霜和官酒务的对峙过程中,由于往来看客众多,系统居然从中收集到了12点冷漠值!
虞凝霜被围攻时,它跟着紧张不已,虽然又收集到了新的冷漠值,但是怕虞凝霜分心就没有告诉她。
如今风浪平静,终于可以向虞凝霜宣布这个好消息。
“真的吗?!”
虞凝霜激动不已,这还是第一次从严铄以外的人那里收集到冷漠值,她赶忙让系统再好好分析分析。
【都是1点、2点这样收集到的,据我估算,有96.8%的可能性,这些冷漠值尽数来自围观的看客。因为有25人只远远看了一眼就不在意地走掉了,还有32人是……】
听了系统的讲述,虞凝霜和它持相同意见——这12点冷漠值就是来自于那些看客。
昨日鞋履铺之事,围观的人不算特别多,和今日是不可同日而语的。
今日可是整整一条街的人都来看热闹了!基数大了,自然就更容易产生几个冷漠的看客。
这12点虽然不算多,但是却印证了虞凝霜之前的一个想法——那就是只要和尽可能多的人产生联系,势必会有更大的可能性接收到冷漠值。
严铄当然不是不可替代的。
这世上,本来就没有谁是不可替代的。
系统还有另一个好消息。
【所以,截止今日,您已经集齐333点冷漠值,可以实现一个愿望了。】
虞凝霜一拍脑门,对啊!还有这一回事儿来着!
都怪严铄!
虞凝霜心想,怪他怎么忽然就不兢兢业业产出冷漠值了,导致时间拖得太长……统崽不说她都要忘记了。
“许愿”,这个机会听起来可太诱人了。
但虞凝霜记得那愿望其实限制颇多,需要好好思考一下才能将其作用发挥到最大,绝不可草率浪费了。
加上她现在顺风顺水,没有什么急切的渴望,所以她决定先将这个愿望保存起来,日后用在刀刃上。
系统欣然同意。
完成了一个小目标,而且又发现了新的冷漠值来源,一人一统都对接下来的收集工作充满了信心。
*——*——*
慈宁殿中,瑞兽正袅袅吐雾。
这些雅致的香气化作光影,晃得梁上所雕龙凤,如在云海中畅游。
屋宇之精美奢华,在这座宫殿中体现到极致。
凌玉章却只顾盯着琉璃桌上一个空空如也的普通小瓷碗,语气幽幽。
“您还真就只买了一碗啊。”
对面的刘太后应声而笑,“对不住,我以为你早就吃腻了呢。”
“这么好吃的东西我自然是吃不腻的。等您什么时候放我出宫了,我登门去小妹铺子上吃个够。”
刘太后摇头叹,“这么大岁数,又去认个小妹,也没把人家小娘子吓着。”
老姐妹俩好了一辈子,也掐了一辈子,时常斗嘴。
周围宫人都不住抿嘴偷笑,尤其是去过汴京冷饮铺那几位女官,大概是因为感触更深,笑容也更深。
刘太后在她们服侍下净了手口,再一次和凌玉章夸起了这酒酿桂花冻的好滋味。
凌玉章便如同自己被夸奖一般得意地回应了几句,又道,“娘娘,我下月过八十八米寿,正准备请我这位小妹帮我筹划一下。”
她年纪大了,到底也不是铜铁铸的胃,太硬的菜肴只能干看着着急,于是准备在寿宴上增加汤羹和饮子的种类。
凌玉章才不管别人是否说她这寿宴寒酸。自己的寿宴,当然要准备自己爱吃、得吃的吃食。
而那些正是虞凝霜的强项。
好几样东西,凌玉章已经看好了,比如初见时虞凝霜做的四物老鸭汤,还有她最喜欢的冰芋圆。
她本来过生日过得都没什么意思了,可想一想虞凝霜会为自己设计的寿宴,凌玉章心中倒是开始期待寿宴了。
念及此,她又试探着问,“若是我这寿宴办得好,娘娘明秋的寿宴不如也……”
刘太后睨她一眼,“莫不是官家让你来做说客?你知我不爱大摆筵席。”
凌玉章回答地理直气壮,甚至有些大逆不道,“您知我也不爱听官家的。”
官家还是她接生的呢,这么多年对她以礼相待,凡事不敢相逼。
凌玉章是觉得刘太后真该好好办一场寿宴,开怀一些,不要整日就在佛堂念经、佛寺祈福。
刘太后只叹气,“我也明白,官家要办,最后就一定要办的。如果不办,怎么能显示出他——”
后面的话,就算在这只有心腹侍立的内殿也不可说,刘太后便及时止住了,只是她与凌玉章都心知肚明。
对视一眼,尽在不言中。
刘太后笑了笑,换上了一副慈母口吻。
“人到中年,官家倒是越发小孩子心性了,争宠一般。若是齐郡王来宫中请安一回,他就能两天来十回补上……”
凌玉章默然点点头,有太多话不便说。
她只能陪一句“鞠养之恩大过天,官家是至纯孝之人,自然要报答三春之晖。”
可就算报答,也不该用万民膏脂报答。
刘太后在心中叹,把玩着官家去岁送来的碧绿玉如意,只觉得它冰凉扎手。
就如同她不喜欢自己这极致奢华的寝殿,她其实也并不喜欢这些华贵的金玉物件。
……可这是官家特意送来给她安神的,温温和和地恭请母亲将其放置在床头安眠,她又能如何?
还能去落一个孝子,一位国君的脸面吗?
刘太后沉沉合上眸。
今年旱成这样,谁知明年是个什么光景?难道要她在百姓的哀叹中庆贺寿诞吗?
然而,光禄寺、法酒库等相关诸司,早已经开始采买筹办。
想起那些流水一样花出去的钱财,以及各地耗费无数人力物力送来的特产,刘太后到底还是说出一句真心话。
“只怕……一掷千金,愧对万民啊。”
相携走过宫中数十年岁月,凌玉章深知刘太后此时感受。
她也知官家决定不容更改。
既然如此,只能想办法两全其美。
凌玉章便道:“娘娘,‘宴饮’之中,那个‘饮’字可不是凭空出现的。于宴席上,酒水花销向来占头名。比如那黄封御酒,一坛便要百两。再加燕窝羹、灵芝茶等等珍味,确实花销巨大。”
“可我和您说了,您也亲见了,我那位小妹最擅长化铁为金之方,移天换日之术,能用贱价材料做出精巧东西。”
“若是我那寿宴她筹备得宜,或许可以……可以让她在您寿宴上也献一份力?”
此时此刻,正边走边逛回严府的虞凝霜还不知道,自己这位老姐姐不动声色地,就给她接了一个能名扬天下的大单。
黑米糕、不速之客
“虞掌柜也真是厚道, 居然没有涨价。我们街口那家糟鹅事件铺子,被郡王府叫过一次,价格就猛涨起来。”
“就是, 这家铺子真是物美价廉,找不出第二家来。”
“诶?昨儿官酒务来时你见着了吗?”
“没有啊,但是我邻居见着了,我和你讲啊……”
虞凝霜马上要打样了,可堂内、门口都还乌央乌央全是食客。
也不怪他们仍聚在此处三三两两交谈,实在是昨日那极具戏剧性的冲突,必然使得汴京冷饮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 都是众人津津乐道的谈资了。
这样的热度之下, 营业额自然也涨了好几倍。
什么初见惊艳、一眼万年的牛乳酥山, 什么物美价廉、受众广泛的冰碗子, 此时此刻,都要被那冒着金光的酒酿桂花冻比下去。
往常每日卖一大盆的桂花冻, 今日虞凝霜已经提前准备了三盆, 竟然还是不够。
幸好铺里已经有了郭阿婆老夫妻俩。搓假酸浆做凉粉这种机械又轻便的活儿,就最适合他们做。
虞凝霜还教了他们如何蒸桂花米糕。
今日桂花米糕也已经蒸了两回了, 每回三大屉。桂花馥郁的香味乘着源源不断的腾腾热气, 直从后厨溢到了前堂。
这日渐萧瑟的汴京之秋, 忽然也有了一点满陇桂雨的浪漫。
需提前准备的桂花冻售罄了,这米糕却是可以现蒸现卖的。
虞凝霜干脆临时决定,将桂花米糕单独售卖。
有一说一, 这也是被送到太后娘娘面前的食物啊!
既然要蹭热度, 就贯彻到底喽。
再说, 蹭自己的热度,怎么能叫蹭呢?
此举, 正合了早就吵着要单独买米糕的众人心意。顺便,虞凝霜还可以借此给四季糕造势。
相熟的食客们,听说虞凝霜要和遇仙楼合作,在立冬之日开始售卖那名为“四季糕”的点心,无不蠢蠢欲动。
又听虞凝霜寥寥介绍几句,“软糯冰皮”、“绿豆绿茶”……他们都不敢想那点心有多精致,有多好吃!
然而,遇仙楼是城中数一数二的豪华酒楼,一餐就要大几十两。他们中绝大多数,别说曾在其中用餐了,就连从门前走过都打怵。
难免有人局促地叹息,“只是这价格……嘿嘿,怕是买不起啊。”
“这您不用担心。”
虞凝霜解释道,“待我与姜小行头合计合计,分不同的规格售卖。最简朴的便用纸盒装四块糕,贵能贵到哪里去?”
富家之间相互送礼讲究个场面,那便用雕花木盒装,用轻罗绸缎包,这是专门针对他们的卖法。
但虞凝霜深知薄利多销才是王道,即是说,眼前这些人才是她最主要的潜在客户。
“小铺一直承蒙诸位关照,且请放心,我一定让您各位都能心满意足吃到花糕。”
简简单单几句话,虞凝霜就把自己和广大普通食客们置于统一战线。
食客们听了,心中熨帖,又纷纷夸起虞凝霜来。只道这虞掌柜真是丹心如故,始终惦记着他们呢。
“虞掌柜说得好。”
又有人赞,原来是姜阔依约前来,给虞凝霜送来花糕模子的打样。
他一靠近汴京冷饮铺,便听得虞凝霜这一番话,不禁深感认同。
他家中尊长见惯富贵锦绣,经营酒楼等各项产业时,将材料选得越来越贵、价格定得越来越高,想尽方法招揽乌衣子弟、闺阁千金做客人。
但姜阔却始终觉得,要真正将产业铺大,市井百姓们才是最重要的客源。
尤其是虞凝霜所说按照不同规格、不同包装售卖的方式,让他十分感兴趣。
姜阔照旧等到冷饮铺打烊,与虞凝霜品茗清谈。
喝的还是他送那一味蜜香红茶,虞凝霜很喜欢这甜润滋味,吃的却不再是冰皮月饼,而是一块刚出炉的黑米米糕。
今日的桂花米糕,虞凝霜单卖五文钱一块,简直供不应求,后厨的大蒸锅蒸汽就没断过。
粗粗一算,光这米糕的营业额就有二两多。
米糕成本又低、做起来也不费力,起火蒸一次就得好几屉。
所以虞凝霜便想着干脆多做两个口味,于是尝试了着做了黑米口味的。
大米粉被替换成现磨的黑米粉——由米行掌柜倾情提供。
虞凝霜为了试验,遣谷晓星去那米行先买一斤来,结果一听虞凝霜是在试验新的糕饼,米行掌柜说什么都不肯收钱,还陪着谷晓星一起回来了。
米行掌柜还笑容满面和虞凝霜讲,以后需要什么米面果仁的,直接和她说一声,她亲自送过来。
她现在可是巴不得虞凝霜多做几种糕饼,她家的米行也好跟着兴旺发达。
由上好的新米粉制作,顶上再撒一层炒香磨碎的黑芝麻,这米糕成品做出来当真是醇香扑鼻。
它和雪白清新的桂花米糕不一样,有着一种沉静温暖的感觉。
那颜色是半灰不黑的,像是蒙着灰霜的小炭块,呆呼呼的。咬一口,则是湿软中带着一点点弹牙的嚼劲,那是虞凝霜的小秘方——加了适量的地瓜淀粉。
这小秘方她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教老夫妻时,都是将其神不知鬼不觉掺在糯米粉里,直接一起制作。
这次冰皮月饼的巨大成功,更让虞凝霜坚定了严守自己秘方的决心。
这些凝聚了千百年前人智慧的小秘方,得到一个或许就可以支摊养活全家,是值得世代相守的秘密。
众多穿越者中,有人想去做慈善就任其去做,有人想造福大众和同行就任其去造……
但是,她才不会傻到为了显示自己的与众不同,就把这些秘方随随便便往外送呢!
瞧,姜阔只是吃了一口这黑米米糕,不是又开始隐晦地套话了吗?
“和桂花米糕似是口感有所不同。”他说。
“真的只用黑米就能做得?姜某真是佩服。”他又说。
可无论他怎么夸赞,虞凝霜头脑清醒,微微一笑,绝对不上套。
她与他谈的只是四季糕的合作,别想碰她的米糕。
真想碰……也不是不行,只要付出令她满意的价格,她自然乐于再次合作。
这一位姜小行头作为合作者无疑是优秀的,但是心眼子太多,虞凝霜和他说话也挺累的,总要防他一手。
虞凝霜默默把话题又拽了回来,说起那四季糕礼盒包装之事。
*——*——*
已在城中待了好几日,明日虞凝霜大姨大舅两家就要回去。
虞凝霜趁着这时机,主持召开了家庭会议,商量鞋履铺接下来的经营方针。
因为天气渐冷,买蒲履的人便渐少,连着几日收入下降。虞凝霜便估摸着推出一些轻便的棉鞋,赶在深秋之前售卖。
她于针黹女工只懂皮毛,能给弟妹缝个补丁、挽个裤脚那种程度,因此设计制作方面主要还是听许宝花和许宝枝的。
虞凝霜则负责思考怎么把它们卖出去。
和卖四季糕的那些点子一样,她的想法总是新奇又合理,众人没有不听的。
许宝枝更是笑道:“瞧我们霜娘有模有样的,把咱们这些老家伙都管住了,小小年纪倒是像个族长似的。”
本该是一家之主的虞全胜听到这话也不恼,笑着跟着点头。
他的大女儿就是有主意,有本事,有带着全家人过好日子的力量,他稀罕还来不及呢!
他家并不是什么规矩大的豪族,不需要所谓族长,可若是真需有人任此职,就让他的霜娘来做,又有何不可呢?
翌日,同来时一样,由虞全胜送两家人回了南郊。
但是经过众人一致讨论,同意将钱珠儿留了下来。
这本是钱珠儿自己提出来的。
她想留在这繁华京城中见世面,也想帮着小姨和霜姐姐。更重要的是,她要和虞凝霜学习,以后成为和她一样厉害的人。
许宝枝生大儿子时险些丧命,休养了十余年才老蚌怀珠,生下钱珠儿这颗掌上明珠,哪里舍得她离家?
可一向娇气的女儿,这回却非常坚持。钱珠儿保证自己能吃苦,不抱怨,一定要留下来。
对于小表妹的这份野心,虞凝霜当然是欣赏而且支持的。
因为钱珠儿也颇懂鞋履之事,便将她留在鞋履铺帮工,先考察一下。
至于冷饮铺这边,因为加了勤快的郭阿婆夫妻,人手较以往充裕,足以应付铺中增多的订单。
几天之内,姜阔安排的额外人手也定时来过铺里,和虞凝霜学习了那四款内馅的制作。
据说这几位都是遇仙楼点心厨里,资历最深、手艺最好的。
第一回来的时候,尤其是年长那两位四十出头的郎君,还颇为端着架子,冷着一张脸不苟言笑,也不好好按虞凝霜的要求操作。
然而,虞凝霜教过他们一回之后,所有人的态度都变得又温和又恭敬,待她真如待师长一般。
毕竟行家一出手,就知有没有。
对于要守的秘方,虞凝霜自是严防死守;可对于说好要共享的配方,她也大方地倾囊相授。否则成品不好吃,岂不是砸了她自己的招牌?
她这个完美主义者不能接受。
从虞凝霜的用心教授中,众人自是受益匪浅。
本来轻看人家资历浅,实则人家道行深千年,偶尔的一两句话灵气四溢,让他们如醍醐灌顶。
比如做那奶黄馅时,若是让他们自己去想,是八辈子都想不出用香橼果的酸味,同时达到去除蛋腥味,以及衬托乳香这两个目的的。
厨人们学得认真,姜阔那边也一切顺利,总体来说,四季糕的制作按计划稳步进行,虞凝霜没操什么心。
只是这一日,铺子外却又来了不速之客。
“六姐,跟我回去!你不顾家里在这儿摆摊像什么样子?”
——正在招呼食客的虞凝霜听到这人声,当即抡圆了胳膊冲了出去。
死渣男!等你很久了!
斗渣男、我不要了
马坚本来是在温声赔礼的。
左一句“娘子我这些天很担心你”, 右一句“你离家多日,街坊邻居都开始说闲话了”,但是田忍冬软硬不吃, 从他过来这摊子,竟是看都不曾看他一眼,只在低头整理调料碗。
马坚憋着气窝着火,终于忍不住上手来拽她,高声斥责起来。
这正是虞凝霜听到的那一句。
于是虞凝霜一冲出铺子,正好看见的就是拼命挣扎的田忍冬,以及死死攥着她手腕的马坚。
虞凝霜太阳穴直突突, 周身血沸如焚。
她在田忍冬抗拒的尖叫声中大喊, “放开她!”
她扑上去意图解救田忍冬, 然而马坚人高体壮, 虞凝霜的那点力气还不足让他趔趄一下,自己反而往后倒去。
田忍冬一见, 又奋力伸手来扶她。
这般推搡扭结之间, 那一个个她们精心准备的调料小瓷碗,像是一朵朵白花坠落, 在她们脚下碎裂死去。
闹出了此等动静, 不少铺里的、街上的人都围观上来。
马坚便赶紧收手, 退后几步站得远远的。忽见地上有一汪银色,他手快捡起来,那居然是络子上穿着的一个小银锭, 成色极好。
田忍冬脸色一变, 下意识往腰间一摸。
“是我的!还给我!”
“娘子好本事。”
看着那银锭, 马坚双眼放光,语气阴阳怪气。
“几日不见, 居然都穿金戴银了。也不知是哪一个给你的钱。”
田忍冬不回话,只咬着牙愤愤盯着那银锭。
那是如今的她,最为珍贵之物。
谢辉第一次来冷饮铺之时,阴差阳错吃到了田忍冬做的油素面,还连吃了六碗。
当时虞凝霜有意激励田忍冬,便让他将钱付给田忍冬。
谢辉也大方,直接给了一个小银锭。
闪亮的小银锭让田忍冬爱不释手,而且这是她这么些年来,第一次挣到的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钱。
她无论如何都舍不得花,时常拿出来相看,当个手捻儿似的仔仔细细摩挲一阵。
虞凝霜看着好笑,说可以将那小银锭用络子缠上,就可以随身带着了。
田忍冬觉得这主意妙极,亲手将小银锭钻了孔加穿了大红色丝络。
硌嘛,确实是有些硌得慌,但是田忍冬甘之如饴,就是要它这么硌。
只要往腰间一摸,摸到这小银锭,她就觉得安心,觉得精力充沛,觉得世间凡事都不足为惧。
所以这小银锭于她,并不是珍贵在价值,而是珍贵在是她往后人生的希冀。
现在,它被马坚随手揣进了怀里。
“娘子腰络子上都穿银元宝,可阔气咧。我在家里却是缺吃少喝。你离家大半月不归,哪有这样做人娘子的?”
无论虞凝霜和田忍冬看马坚多像一个跳梁小丑,令人遗憾的是——在绝大多数人那里,他这番话是占理的。
“这是田娘子那口子?”
“啊?我以为田娘子是寡妇来着,没想到她居然是抛夫弃家啊……”
“是啊,既成了婚,怎么能随便离家呢?”
“不成体统!”
听着周围人的窃窃讨论,马坚无不得意地看着眼前四手紧握的两个娘子。
他又使起怀柔政策,絮叨说起来。说他这些日子过得多么混沌、多么辛苦,说“我们都很想你。”
“你们?!想我?!”田忍冬尖叫起来,无比凄厉。
“是想我回去洗衣做饭,还是操持店铺?”
马坚讪讪摸了摸鼻子,“当时华娘进门你也是同意的,怎么现在倒拈酸闹起来。”
他的目光意有所指落在虞凝霜身上,“是不是被人带坏了。”
虞凝霜冷哼一声,毫不惧怕地迈步向前。
如今,这个她印象中沉默寡言、只在后厨闷头干活的男人,终于撕开面具,露出贪婪丑陋的内里。
她等马坚很久了,就是等他主动来闹,等他自己将他那些腌臜事摊在众人审视的目光之中。
他作为丈夫来找离家的妻子,乍一看是很合理的,可是虞凝霜身处自己铺子里,这就赢在了起跑线。
虽然她铺里全是马坚能一拳一个的老弱,但他若太过分,相熟的食客和邻里也不会让虞凝霜太吃亏的。
只是……可能多少还是得吃一些吧。
虞凝霜早做好了心理准备。
所以她尽情地把在心中酝酿许久的话,化作利刃朝马坚掷去,言辞极其犀利,丝毫不留情面。
“马坚,你入赘田家,本是不能纳妾的。可你不仅纳了小妾,还对发妻拳脚相加,侵占她家产。”
“你说哪有这样做人娘子的?我只问,哪有你这样做人夫君的?”
“对,她来我铺里大半个月了,你根本不管不顾!如今才突然寻来,是不是听说了此处被宫中泛索,这才厚颜无耻地来凑热闹!”
虞凝霜的猜测不无道理,铺子被太后娘娘泛索之事刚发生,马坚就来找,未免太过巧合。
事实上,她真的猜对了。
马坚确实是因为此事才急急赶来的。
他想,要不是华娘机灵,始终打探着这边的消息,他都不知道,田六姐居然也支起一个卖杂煎的摊位,更不知道冷饮铺吃食被宫中泛索。
华娘说,如今的田六姐也算鸡犬升天,在被宫里泛索的铺子做过事,他们大可以放出话去,就说她的燠面也被泛索过。
于是催着马坚赶紧将这块活招牌摘回来。
马坚觉得她说得极有道理,而且他无法忍受田六姐居然也在卖杂煎,这让他有一种被窃取、被背叛的震怒。
他宁愿自己的店里没有客人,也不愿意看见田六姐的摊子生意兴旺。
今日过来一看,果然,因为冷饮铺生意兴隆,面摊也坐满了人,还有三五个在旁边排队的。
这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于是马坚立时上前让田六姐和他回家。
此时此刻,马坚被虞凝霜戳中心思,一瞬有些心虚。
可他马上又理直气壮起来。
“虞娘子,我很感激你收留我家娘子这些时日。我是因为知道她一直在你这儿,信得过你,这才没有来寻,只等着她自己想明白,或是指望你劝劝她。结果……你……哎!”
马坚耷拉着眉眼,倒是做出一副对虞凝霜很失望的样子。
“虞娘子,你也是成了婚的人,不知夫妻之间那点事儿就是床头吵床位和吗?你这样插手别人夫妻之事,不给你婆家丢脸啊?”
他将声音低下去,却确保周围人刚好能听到。
“你这样,谁知以后是不是也要抛夫弃子的……”
“瞎说八道!”
他若只冲着自己来还好,可马坚将战火蔓延到虞凝霜身上,田忍冬听不下去,厉声喝断他的话。
随后,她深吸一口气,用此生最斩钉截铁的语气宣告。
“马坚!你听清楚了,我要与你和离!”
周围人齐齐瞪大眼睛,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走向。
一个女子,大庭广众之下要与她的夫婿和离,这、这……
最对目前情况表示不可置信的,当然还是马坚。
喉头数句准备继续中伤虞凝霜的话全部噎了回去,好半晌,在一片寂静中他才找回声音。
“和离?!”他破了防,也破了音。
“十几年夫妻,你听别人挑唆了几句,就要和我和离?”
“不是别人挑唆,是我终于看清了你!我真是瞎了眼才跟你这么些年!你就是一个吸血的孬货!夹着尾巴装好狗的恶狼!”
忽然被找上门来的惊惧、羞耻和不安此时已经全数消散,田忍冬完全恢复了平时泼辣性子,逮着马坚就是不重样的骂,水准极高,虞凝霜在一旁听得过瘾。
马坚被骂得脸上开了染坊,青红交加。
当众被娘子和离,他的里子面子都已经稀碎,此时气急了,当场答应下来。
“好!离就离!但是田六姐你还不知道呢罢?”
缓缓地,马坚露出一个恶意的笑,“田家杂煎那间铺子,地契房契早都改了我的名字,是你爹当年亲自带我去府衙改的!”
这一道晴天霹雳,直劈到田忍冬面门上,劈得她身子直晃。
“怎、怎么会……”
“是真的。我骗你作甚,你大可去查。”
马坚忽然觉得和离也没什么不好。
家里铺里的活儿没人干了,那他可以再去纳一个勤快的小妾嘛。
他的手艺又好,名声又响,倒是她田六姐——
“你与我和离的话,可什么都落不下!”
马坚所有的叫嚣,田忍冬现在都听不到了,如果不是虞凝霜扶着她,她已然跌到地上。
……爹!
她在心里喊,宛如泣血,你竟然糊涂到这个地步!
田老爹把全部心血都用在维持店铺,所以田家在这寸土寸金的汴京只买下了那个店铺,这些年来住的院子都是租赁的。
如果铺面真的在马坚手里,那她就真的一无所有了。
看着被重击到恍惚的田忍冬,马坚气焰更胜。
他见面摊居然挂着上书“田家杂煎”的幌子,便一个箭步上前,将其狠狠扯下。
“得你爹厨艺真传的是我!你一个连灶王爷都没拜过的女子,这名号你不能用!”
田忍冬仍是没有反应,迷失在自己的思绪中。
众姐妹中,她是最听话,最有做菜天赋的那一个。与在故乡早早嫁人的姐姐们不同,她甚至是唯一一个被父母带来汴京的,在他们身边时间最长。
即使知道爹一直想要一个儿子,即使知道他待女婿比待女儿还好……
可那铺子肯定是自己的,继承家族名号的也一定是自己——这一点田忍冬从没怀疑过。
她没有想到,在爹去世十几年后的今日,还会忽然被他的巴掌扇到,扇得她眼冒金星,面似土色。
“忍冬姐,忍冬姐。”虞凝霜一声接一声唤她,心中也是惊怒交加。
店铺易主这事她也没有想到,也觉得不可置信。可事实上,就是有这样愚蒙而残忍的父母,不知不觉间,就把自己的孩子逼到绝境。
田忍冬正如站在悬崖边摇摇欲坠,虞凝霜只能尽自己所能拉住她。
不知过了多久,田忍冬才缓过神来,她蓦地朝虞凝霜轻摇头,然后挣开了她的搀扶。
一步、两步,田忍冬靠着自己渐渐站稳,从悬崖边,走回了这污浊又美好的人间。
她仰起头,直视着马坚,一字一顿。
“我、不、要、了!”
与亲缘、与家族、与少时就有的夙愿、与过去寻寻觅觅的自己切割是如此痛苦,以致于田忍冬眼含热泪,哽咽到几乎不能成句。
但是长痛不如短痛。
她重复道:“田家杂煎的名号,我不要了。”
一个父亲宁可传给女婿,也不愿传给她的名号。
一个用她血肉铸成,却不肯赋予她半分荣光的称号。
一个已经被占用、被污染了这么多年的名号。
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她不要了。
被打了、马坚晕了
皂衣的小书吏猛然停住脚步。
他使劲眨眨眼, 又抻头定定看了看,才愣愣向身边同伴寻求答案。
“那是……严大人?”
廊道间那疾驰的身影,也早就吸引了同伴的目光。
“……好像是?”
说完, 两人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相同的疑惑和惊讶。
那一道人影快得如同狂风卷积的落叶,衣摆则如激浪一样混乱,奔逸绝尘,全无稳重风仪,完全不是严大人的作风啊。
可那的的确确是严铄。
他就这样穿过府衙七拐八拐的连廊、穿过十几楹廊屋、穿过亭馆和架阁库,直到临近前堂的一偏厅, 迈大步推门而入。
“霜娘!”
虞凝霜朝他抬了抬手, 算是打了招呼。
她的右边颧骨上, 赫然一大片红紫血瘀, 如同一只不祥的赤蝶栖于此处。
严铄呼吸一窒,他不自觉放轻了脚步上前。弯腰, 伸手, 像是在拨弄一朵花,他轻轻托起虞凝霜的下颌, 盯着这张被风霜吹打过的芙蓉面。
田忍冬也停止了给虞凝霜上药的动作, 任严铄神色晦暗地, 看着那明显是被人用力击打出的伤处。
严铄的指肚磨得虞凝霜下巴痒痒,她不自觉偏头,躲开了碰触。
严铄便收回手。他敛袖正身, 微丝不动, 如同一棵树森然站在那里。
“到底怎么回事?”他问谷晓星, 声音也如来自幽深山谷。
有书簿来知会他,“街上有恶汉当众打人, 被打那个……据她说是您的娘子”的时候,严铄难以置信。
向来是只有虞凝霜打人的份儿,她怎么会被打?!
他真是宁愿虞凝霜是打人的那一个。
谷晓星早哭成了泪人儿,回得慢了,严铄又问一句,声音更厉。
“真能让娘子被人打了?”
“别骂她……嘶……”
虞凝霜疼得抽了一口气,身体力行get到一个冷知识:原来脸上有伤的时候,说话时真的会疼。
别人讲是讲不明白的,虞凝霜只能抚着脸,有些口齿不清地给严铄讲了两刻钟前,在汴京冷饮铺门口发生之事。
……
田忍冬不要“田家杂煎”名号的话一出,马坚得意,围观人惊异,虞凝霜则是深深慨叹,为她决绝的勇气而欣慰不已。
看着马坚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脸,虞凝霜知道他确实得偿所愿了。他隐藏了十数年,一朝吃绝户,占了家产,纳了小妾,摆脱了糟糠之妻,大概正以为自己走上了人生巅峰。
但是虞凝霜不会让他这样得意下去。
他必须付出代价。
虞凝霜快步上前,往那被马坚扔在地上的“田家杂煎”幌子上猛踩几脚。
“这破名号谁稀罕似的!拿去拿去!”
将其捡起来,又丢到马坚脸上去。
“这名号你要用就拿去用啊,要和别人生孩子你就去生啊!那铺子以后肯定还要留给你的好大儿,是不是?”
“到时候人家问他,问小郎君你姓马,这铺子为什么叫田家杂煎呢?”
“他怎么答?他能怎么答,他得说,嗨呀这是我父亲休掉的娘子娘家的配方,被他抢占了,现下又传给我啦!你自己说,遭不遭人笑话?”
虞凝霜声情并茂的演绎,逗得围观众人忍不住笑了起来。
太有意思了,汴京冷饮铺门口天天有热闹看。
虞凝霜描述的场景非常离谱,听起来真不是人干的事儿。
……但是又非常合理,因为这大概就是以后马家经营那间铺子的真实情况了。
他们舍不得“田家”那小有名气的名号,可又分明不姓田,里外不是人,未免太过荒唐。
虞凝霜的好骂还在继续。
她几乎是在步步紧逼,一点点向马坚靠近,言辞也更加激烈。
“真是好打算啊。爹爹吃完了软饭,再吐出来喂给儿子,儿子嚼了再喂给孙子!你们老马家祖祖辈辈呀,就吃这口热乎的好了!”
虞凝霜离马坚已然很近,能清晰地看见他怒火熊熊的双眼,急速起伏的胸膛,以及紧握拳头上暴起的青筋。
规避风险的生物本能,以及识海中担心她的系统都在发出警报,但是虞凝霜操控着有些发软的腿脚,又往前迈了一步。
“呸!”
她往马坚身上啐到,昂然抬头直视他的眼睛,“真是恶心至——”
最后一个字淹没在马坚的怒吼里。
刹那之间,众人只见虞凝霜飞了出去。
“娘子!”
“霜妹子!”
“掌柜的!”
“我的天娘啊!”
各色惊呼叫喊中,巨大的冲力将虞凝霜整个人摔到地上。
她的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一拳,意识都有些混沌,垂着头失神趴在那里。
极致的疼痛之下,被打到的半边脸几乎木了,好似感觉不到其存在。手掌和膝盖倒是火辣辣的疼,是被磕磨在地上破了皮。
这亏吃得比想象中大,她迷迷糊糊地想,谁让这天杀的手劲儿这么大啊……
直到看到谷晓星扑到虞凝霜身边,田忍冬才反应过来。
她红了眼朝马坚冲去,“老娘跟你拼了!”
而马坚打虞凝霜这一拳,也彻底点燃了围观众人的怒火。
其中有两个高大的铺兵,平日里最受虞凝霜照顾,当下怒不可遏地一同出手。
“什么鸟汉子,贼畜生!”
“你敢打虞掌柜?!”
他们边打边骂,左一拳右一腿。三两下,马坚就见颓势,可他嘴里仍不依不饶地骂,从田忍冬骂到虞凝霜,从这两个铺兵骂到周围众人,言语不堪入耳。
霎时间,群情更加激愤,纷纷愤怒讨伐。
“当街打女人,果然是个会在家欺负媳妇的!”
“值横死的贼!”
“虞娘子你也敢打?”
“虞掌柜没事罢?”
“快,往死里打!”
“打他!打得他肉片片儿飞!”
又有人喊着“我也来!”奔去帮铺兵。
一呼百应。
大概是觉得光在边上看不过瘾,相熟的食客、好心的邻居、仗义的路人,乃至是郭阿婆夫妻俩,都颤颤巍巍地加入了战局,往已经倒地不起的马坚身上踹了两脚……
……
“所以啊,”虞凝霜讲着讲着还挺骄傲,“马坚可比我惨多了。”
她想笑一下,结果牵动伤处,又呲着牙哼唧起来。
屋里其他人可笑不出来。
田忍冬和谷晓星仍是在抹眼泪,严铄逆着光,虞凝霜看不清他神色,只见他转身往外走去。
“你去哪儿?”她问。
“去看堂审马坚。”
“哦。”虞凝霜捂着脸,“但是马坚现在应该还没醒。”
那一场正义的群殴过后,马坚就被揍个半死,昏了过去。
众人就在虞凝霜的请求下,将他抬来见官。
虞凝霜这次就是要把事情闹大。
虽然正如她所说,她和马坚往堂前一过,谁更惨一目了然……
但是虞凝霜不是先出手的那一方,证人们也都向着她。加上她表明了自己是严铄娘子,府衙众人不能不给几分薄面,便将她请到这偏厅里休息上药,还给她备了茶水果子。
至于马坚,还皮开肉绽地在廊下晾着呢,只等着什么时候醒了好提审。
看那样子,还得再晕一阵子。
严铄就算现在过去,也没有马坚堂审可听。
但是虞凝霜还真另有一件事,想请严铄帮忙——去看看府衙卷宗,看那店铺是否真的改了马坚的名。
她仍替田忍冬不甘心。
严铄答应了,起身出门。
门在身后缓缓合上的瞬间,严铄便停下脚步。
他焦躁地揉了揉眼眶,不像是要将被虞凝霜伤处刺出的疼痛从眼中揉去。
揉了数下,那片触目惊心的血痕仍像是刻在他眼睛里。
虞凝霜让他去查卷宗,实则他有些庆幸,因为有了一个离开这间偏厅的理由。
不是不担心虞凝霜,不是不想在此处陪着她,而是此时此刻,严铄心中竟是无比惊悸,无法再平静地面对她。
今日之事,让他再一次看清了虞凝霜所具有的,那一种强蛮而旺盛的力量。
躯体是否康健,名声是否清明,这些绝大多数人都小心翼翼惦念之物,她其实并不在乎。
为了达到目的,她什么都可以放弃。
如同之前那一次,她以母亲声誉,一步一步逼着自己驱逐了黄郎中。
这一次,她甚至不惜以自己入局,也要把马坚送到公堂上来。
即使,马坚的拳头但凡偏半寸,就可能废了她一只眼睛。
太疯了……严铄扶额叹气。
这样的她,莫说是一场虚假的婚姻,就算是一场真实的婚姻,只要她想退去,他便根本留不住她。
*——*——*
“若他真是入赘,最多只能分走你三分之一的家产。但这婚书,并不是赘婚的制式,而只是寻常嫁娶。”
看着严铄指尖点着的那份婚书备份,田忍冬悔恨又羞愧。
当年,她和家人都被马坚哄得昏了头。马坚说他父母虽俱已不在,但他到底是他们唯一的儿子,不想以后给父母烧香时都名不正言不顺的。
田家众人可怜他,又想他本也吃住都在此处,不会横生枝节。
于是只对外称他是入赘的,但是婚书却是照普通男女嫁娶而行。
虞凝霜瞜一眼那婚书,也皱眉叹气。
马坚从来就不是什么“老实人”,而是早有预谋。
这天大的空子,到底让他钻了。
她气得又随手翻起其他书册。
严铄不仅拿回了房屋书契卷宗,还拿了婚书、税书等林林总总,好似将所有和马坚、田忍冬相关的卷宗都拿过来了。
虞凝霜并不知他要做什么,只觉得此时正一目十行看着那些卷宗的严铄……有些渗人。
他那颜色偏浅的瞳仁飞速滑动,像是一颗黑暗中的琉璃珠,只在几个极少数的瞬间,绽出一点摄人的幽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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