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众人、五鼎芝糕
一幅幅绣有寿字的帷幔, 乘着丝竹之声飘飘摇摇,华美的香花美草,点缀着贵人们更加华美的衣角。
女客这一边, 着实比男客那一边要热闹十倍不止。
尤其是与凌玉章同坐主座的这几位,都是最为亲近的。这一位长袖善舞,趁此机会央着凌玉章去看一看她即将临盆的孙媳妇;那一位端庄有礼,祝寿的词一套接一套,温婉春水一样绵绵不绝。
正是宾主尽欢的酣畅之时。
只是不论说什么,最终的话题好像都会回归到这场饮食极尽完美的寿宴之上。尤其是在那一道五鼎芝糕上桌之后,气氛更是到达了顶点。
所谓“五鼎芝”其实就是银耳。
它们自然生于桑树, 因其纯净洁白, 又称“桑鹅”。
此时银耳还不是家常食物, 而是有着那些炫酷的名字, 和灵芝一样被认为是山中灵气所聚的绝佳珍品,除了作为贡品的部分, 只剩少数能流入市场。
珍贵归珍贵, 在场的贵妇人们也不是没吃过这五鼎芝,但大都是和那燕窝一样清炖。
她们何曾想过, 五鼎芝能做成这样漂亮的点心?
只见那是一块巨大的、晶莹剔透的糕饼。
如同天女才能做出的精细手工, 那一朵朵五鼎芝仿佛被镶嵌在糕体当中。更因为糕体的透明无色、毫无气泡, 它们简直仿佛静静悬浮于空中。
五鼎芝仿佛盛开的花朵一般,而它的身边也有真正的花朵相伴——那是非常优质的金丝菊,可入药, 亦可入食。
金丝菊的花冠大, 花瓣极其细长, 像是无数道迸射出去的金色火光,像是一个毛茸茸的骄阳, 又像是夜空中绽开的一朵绚烂烟花。
五鼎芝层层叠叠,舒展大气;金丝菊丝丝蕊蕊,艳丽鲜亮。
虞凝霜利用了银耳的特性,将其做成晶莹剔透的糕点,所以这一道五鼎芝糕其实又可以叫做“银耳菊花水晶糕”。
虞凝霜有意让银耳和菊花那大气华丽姿态发挥到极致,将其当做宴席的一个小高潮。因此她用了最大的模具,这才扣出这些单个直径一尺有余的巨大水晶糕。
天色渐晚,满堂的灯烛次第亮起,辉煌地映射在那些晶莹的五鼎芝糕上。
“呀,这也太好看了,真的是吃的吗?看起来跟水晶摆件似的。”
“比水晶摆件还漂亮。”
“我就知老夫人是个有口福的,跟着您准没错。”
一众女眷中,洛柔是尤其健谈的,一边赞叹一边讲述道,“我前几日刚举办了赏菊宴,找的是礼淮街那家四司六局,他们家的果子局、蜜煎局都很出名。可与老夫人您这一比,真是黯然失色了。(1)”
她颇有些惋惜,“如今一想,若当时的赏菊宴上能有这菊花做成的水晶一样的糕儿,那才是一件情景相应的风雅之事呢。”
“您是请的哪家四司六局?竟然如此精巧。”
与自己的侄子不同,洛柔尚不知今日的糕饼汤羹由谁制作。
主要是凌玉章颇有童心,不论收到了多少夸奖,她都始终憋着,并未透露这些糕饼点心都由虞凝霜制作。
因为她准备在虞凝霜露脸的时候,再将她正式介绍给众人,这样才有排面、够隆重不是?
没想到那倔强丫头不愿意来。
凌玉章气哼哼的,心想没人能阻止她炫耀这位小妹,就算是小妹本人也不行!
她就又低声吩咐桔梗去请。
哼,她今日可是寿星,怎么说话没人听?
这一次凌玉章的态度尤其坚决,让桔梗传话说虞凝霜若是再不来,她就亲自来后厨请她这尊大佛。
虞凝霜不禁为自己这位老姐姐的孩子气而哭笑不得。
看来是不去不行了。
算算看,五鼎芝糕已经是倒数第二道压轴的点心,只剩最后那一道“柿非柿”等着上桌……
这样说来,虞凝霜的任务也算完成了,因此她便松了口。
虞凝霜随桔梗抵达宴席现场时,女使们已将那五鼎芝糕小心切开,分于各位客人。
这水晶糕一入口就滑溜溜地到处跑,舌头捉也捉不住。糕体部分顷刻就化成清爽的甜水,而那软韧的五鼎芝保留几分嚼劲,柔嫩的菊花瓣则将清苦而淡雅的味道留在口中,令人唇齿生香,回味悠长。
每位贵女面前都有了这一块沁着彩辉的金晶,映衬着她们的笑脸和指间腕间的珠宝。
这五鼎芝糕看起来就更昂贵了。
若是放在现代,这花里胡哨的水晶糕成本才有几块钱啊?可现在,它就是能让这些锦衣玉食之人都惊叹不已。
虞凝霜不由在心里笑着摇头。
眼瞧着凌玉章招手叫她,她便立时收起这点小情绪,整袖含笑,快步上前。
凌玉章今日穿着簇新的绛红色丝袄,富态又喜庆,一见虞凝霜,更是笑眼咪咪。
她拉着虞凝霜的手,直道“辛苦”,随后才郑重地与众人介绍。
“承蒙各位惦记,前来赴宴,老身不胜感念,自然也想着用最好的酒食来招待。”
“只是各位也知,这御赐的府邸中只我老婆子一个,厨房那拨人没经过什么大场面。有恐见笑于各位,这便请了这一位虞娘子救场。”
“今日最得各位青睐的那几样,什么四物老鸭汤,奶黄包……还有这个五鼎芝糕都是出自她手。”
“当真?”
“您是从何处请来这样能人?”
“倒是年轻,这位娘子还未到双十年华罢?真是人不可貌相。”
“这五鼎芝糕可真让我开了眼了。”
“是呀是呀,顺滑适口,真是没吃过这样精致的。”
虽说主要是顾及凌玉章的面子,但这些夸赞起码也是有七八分真心的。脸憨皮厚的虞凝霜都难得被她们夸的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大娘子们个个温柔可亲,说话又好听;小娘子们个个美貌如花,有些羞怯又好奇地看着她的样子尤其可爱。
虞凝霜被这莺燕围绕,只感觉她们的一举一动都是香香的。
虞凝霜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被这样夸的有些飘了,忽然就理解到了凌玉章的快乐——怪不得这宅子中只雇佣女使,一个男人都不见,确实如置身花丛中,令人忍不住嘴角上扬。
“娘子们谬赞了,区区小技小艺,怎堪如此夸赞。”
极其难得地,虞凝霜被夸到脸颊发热,看的凌玉章暗自好笑。
其实,虞凝霜脸热,不止是源自羞,也是源自愧——就她的标准来评,这五鼎芝菊花糕禁不得她们这样夸。
那颜值确实很高,但滋味嘛……并算不得什么美味。
说得好听是清爽,说得难听就是过于寡淡,清汤寡水的。可以说,全靠金丝菊的独特香气和五鼎芝的罕见口感吊着。
但凡吃了花生酥或者是椰汁露这类滋味浓郁的食物之后,再吃这五鼎芝糕,只怕都会觉得无聊。
而她执意要做此糕,一是因为知道成品实在拉风好看,二是因为终于能够再见银耳,报复性做菜。
可能正是因为这一点私心,才让她此时更为惭愧。于是在众娘子的一声声夸赞中,一声声回礼自谦,几乎显得有些局促。
洛柔见她如此,心中真诚地升起几分喜爱来。
“虞娘子真是太谦虚了。”她解围道,“我若是有你这样的手艺,我每年自己给自己过八回寿。”
此话一出,引的众人都笑。
虞凝霜确实是有些钻牛角尖儿了。
滋味上不尽完美又如何呢?
色、香、味能有一样做到极致,便已是十分难得。
比如说老人家做寿一定会摆上的大寿桃,其实不就是一个巨大的馒头?还将红的、绿的这各种人工色素抹得鲜亮无比,吃一口,舌头都被染色。
何况这寿桃,很多人家也是不吃的。
任其摆放的时间久了,干裂着噗噗往下掉渣脱皮,谁能说它好吃呢?
可同样,谁也不能否认,它就是寿宴上不可或缺的明星。
需有令人赏心悦目的看菜,需有专门抚慰嗅觉的香药,菜肴中则需有清新可口的,也需有浓香鲜辣的……这样各安其职,才是一场真正的盛宴。
五鼎芝菊花糕其实和寿桃是一样的,其功能和含义早已超脱于其本身。
那灿烂的金菊也和圆鼓鼓的寿桃一样,暗藏着虞凝霜美好的祝愿。
而她的这份心意,也确实完美地传达出去了。
在这一整场寿宴中,凌玉章的笑容就没有停过。
尤其她待虞凝霜的那股亲厚劲儿,长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众人便投其所好,夸得更卖力了。
此时此刻,虞凝霜也已经飞速适应了这样的场合,她进退得体,举止明悟,看得洛柔暗自点头。
她见这位虞娘子不仅手艺好,性子也好,又想起马上立冬家中照例要办暖炉会,宴请亲朋。
不如就邀请她来办?可比那些四司六局强得多。
洛柔刚想开口,却被别人抢了白。
抢白者正是洛柔之前特别关注的那一位,顾御史的妻子——李大娘子。
李大娘子看起来顶多三十岁,丰容靓饰,打扮得极为入时。光看外表,很少有人能相信她已经是做了外祖母之人。
她的长女早已嫁人生子了,今日带来的则是刚及笄的小女儿。
李大娘子的声音也轻柔,笑容也和善,只是那话里话外的意思,听起来就是让人感到不太自主。
她问:“虞娘子这脸……是怎的了?看起来也不像胎记。”
虞凝霜眉头一挑,心想该来的还是来了。
而在这她被针对的当头,后厨也有一场小小的危机正在靠近。
柿非柿、寸步不让
正如凌玉章所说, 她半年前才承恩出宫,住到了这座宅子中。
宅中一切人力、物力单围着她自己转还绰绰有余,可真要办起这样宾客百人的盛大寿宴, 自然是力有不足的。
单说那饭菜,百余人的吃嚼,府中厨娘厨婢加起来才八个,如何忙得过来?
所以,其实凌玉章也雇用了四司六局。
四司六局可以理解为专业承办宴会的中介机构。
本朝宴饮盛行,推崇无事而宴的潇洒享乐,所以在宴会筹办方面非常的讲究, 四司六局也就应运而生。
他们专业而高效, 将一切打点得当, 不需主家多费心。
比如那些寿字刺绣的帷幔和地毯就是帐设司带来, 直接铺设;
台盘司则负责布置和管理各种餐盘碗筷、酒具茶盏。
但要说责任最重大的,自然还是那几个负责菜肴制作的司局, 比如厨司、果子局和蜜煎局。
蜜煎局负责宴席开场的各种水果蜜饯, 早已完成了任务。
而如今宴席接近尾声,正菜都已上完, 厨司也可以歇一口气了。
只剩果子局还在严正待命。
因为本朝所谓“果子”并不是指水果, 而是指一应糕饼点心, 也就是整场宴席的收尾(1)。
五鼎芝菊花糕刚送上去,还剩最后一样了。
“快,快拿过来!赶紧摆盘!”
掌管果子局的冯五郎一迭声催促着手下。
然后他就见到手下拎来两个巨大的食盒, 道, “这是那位虞娘子留下的, 说是最后一道糕饼。一客一个,用青瓷柿蒂纹碟摆。”
冯五郎的脸上闪过一丝不耐。
……又是虞娘子。
他们司局置宴, 自有一套沿用下来的流程和规矩,食单也都是每个时节固定的几套,供顾客挑选。
可宁国夫人偏要让这位什么虞娘子也加进来。
虽然该拿的报酬一文没少,然而,冯五郎非但没有被分担了工作的轻松愉快,反倒觉得被冒犯、被打乱了阵脚,深觉麻烦。
只是他也不能明说,便始终憋着一口气。
而后,亲眼见到主家女使与虞凝霜有说有笑,亲耳听到往前面传菜的厨婢们回来叙述虞凝霜的点心有多受欢迎……
冯五郎憋的这口气就越来越浊。
方才虞凝霜还被请到前面去了,是不是要给她打赏?
他在这吭哧吭哧干了大半天,这种种好事怎么就没轮到他的头上?
冯五郎本已经愤懑不已,待一打开那食盒,这口气则彻底爆发了出来。
“这哪里是糕饼?”他气到直喊,“这不就是柿子吗?”
手下凑过来一看,登时也傻了眼。
“好、好像是……”
只见那食盒中,每一层都整整齐齐码着无数个澄亮的小灯笼,赫然就是一个个橘红色的小柿子。
左看右看、上看下看,手下都觉得这确实……就是柿子。
他不禁迷惑不已,心想那一位虞娘子应该不会犯这样的错误。
虽然今日只是初见,但对方那娴熟的手艺和精巧的创意已经让他深深折服,只感觉这一下午学到的东西比他在四司六局这两年还多。
他还偷偷吃了一块葡萄奶酥,这辈子就没吃过这样乳香浓郁、脆酥可口的小点心。
手下的思绪有些跑偏,还沉浸在那块葡萄奶酥的美味当中,就听到冯五郎气急败坏地喊起来。
“这不是瞎布置吗?早已不是该上水果的时机!”
各种水果、果脯是要在宴席开始时上的,而且当时已经上过柿饼。
现在如果就再就这么上几个新鲜柿子,既显得主家物资不丰、待客不周,也显得他们司局江郎才尽似的,偷懒糊弄人。
冯五郎连连摇头,嘟囔着“果然是个不懂规矩的”,嫌弃地又看了那些柿子一眼。
可是……他心里倒是打起了嘀咕,有这么小的柿子吗?
寻常柿子怎么着也有碗口大小,这些柿子居然只有李子那么大,好像两三口就能吃下一个。
小虽小,它们却各个颜色红艳、形状丰盈,看起来应是在树上长到足月才果熟蒂落的。
难道是什么新品种?
冯五郎想不明白,也不欲再想。
他伸手轻轻戳了戳一颗柿子,被那软囔囔的质感引得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最不爱吃柿子,吃完柿子嘴里涩得像是被塞了一嘴狗毛。小时候还曾经因为这邪性东西一天跑过六趟茅房,他可记得清清楚楚。
丝毫未去考虑自己可是吃了未成熟的柿子或是搭配的食物不对,总之冯五郎就是不喜欢柿子,一想到这些柿子是虞凝霜准备的,就更不喜欢了。
“拿走拿走,这个不能上!”
他当即下了决断,挥手让手下把柿子拿走,又让众人将一味绿豆糕装盘,顶上空缺。
还好他早有准备,总会多备出一两样点心,以应对突发状况。
冯五郎得意地想,这,就叫专业!
谷晓星急匆匆回到后厨的时候,正好见到厨婢们鱼贯而出,将那绿豆糕往外送。
看样子,最先出门的已经将其送到餐桌上去了。
和虞凝霜一样,谷晓星也是觉得大业将成,这才松懈下来抽空去了一趟茅房。
怎么回来就发现事情发展好像不对?
她拦住一个厨婢,询问明白前因后果之后,当下急得跺着脚跑到冯五郎面前。
“你怎么自作主张,就这么把我家娘子做的柿子糕饼给替掉了?”
少女尖细的质问怒音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纷纷朝这边看来。
眼见来兴师问罪的是这个十几岁的小丫头,冯五郎笑了出来,语气仿佛是在逗猫儿。
“我可没见到什么柿子糕饼。”
谷晓星闻言脸色铁青,费力地将一个食盒搬了回来,“就是这个,你还不承认!”
“这就是我家娘子做的‘柿
䧇璍
非柿’!”
冯五郎更是嗤笑出声,
“什么是不是的,那不就是一盒柿子——”
他的话音戛然而止。
因为他看到谷小星两根手指轻轻一揭,就将那柿蒂揭了下来。
须知“木中根固,柿为最”,柿根和柿蒂都是极其坚固的,所以柿蒂纹才常用在屋宇、窗棂装饰之上,以期其牢固结实。
谷晓星手中的确是真正的柿蒂,因为那是从真柿子上摘下来,放到这糕饼上做装饰的。
她气愤极了,直接将柿蒂朝冯五郎扔过去,而后拿起小刀,将一颗“柿子”那么一切——
最外层是橙红色的糯米皮,而后是一层奶黄色的乳酪馅儿,最中间则是橙黄色的、精选的柿子肉。
“啊!这、这是!”
“不是柿子啊!”
“但、但真的和柿子一模一样啊!”
“所以才叫柿非柿吗?”
众人这才恍然大悟,原来这是用真柿子做的假柿子!
做得也太精细了,每一处细节都堪称完美。
那柿子皮之所以打了蜡似的油亮,是因为用油糖水刷过;
敷着的薄薄白霜,则是熟糯米粉扑上去的;
还有那一模一样的颜色,以及真柿上取来的柿蒂……
如此惟妙惟肖、以假乱真,再碰上冯五郎的早有成见、不求甚解,于是就被当成真柿子搁置到一边。
“哎呀,这得费多少心思啊,从没见过这么精巧的玩意儿。”
“可不是!好了,现在妥了,给换成绿豆糕了……谁没吃过绿豆糕啊……”
“我要是虞娘子啊,我真得怄死。”
“嘘,别瞎说!”
“刚才我就说不该换,他非要换。”
众人一声接一声的讨论,落入冯五郎的耳,让他又气又臊。
他在司局中资历很深,颇有威望,还是第一次被这么多人质疑。
此时虽已有三分心虚,然而他仍是嘴硬,甚至还反问起来。
“做那么像干什么?这不是闲的吗?”
“你别管!”
谷晓星深知轻重缓急,现下没时间和他拌嘴,只想着亡羊补牢。
“现在看明白了?这就是糕饼,快送上去呀。”
看着那精美无双的点心,以及周围人略带鄙视的面容,冯五郎也有一瞬间的动摇,可是马上他就狠下了心。
“不行,这样糕饼送上去,数目就不对了。”
既然已经犯错,他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而且,他这个理由十分充分——
今日酒有八盏,荤菜八样,素菜八样,河鲜海鲜八样,果子点心也是八样……
凡此总共十一品类的馔饮,每一类都是八样,这样最终就是八十八样,正合了凌玉章八十八大寿的寓意。
这是精心安排过的。
绿豆糕已经送上去了,八十八之数已经凑满了。
老夫人的寿数,可是绝对不能出错的。
所以冯五郎这话一出,众人也觉得是这个理。
甚至有人劝起谷晓星来,说虽有些可惜,但确实不能只因为要展示这糕饼,就破坏了吉数。
冯五郎看准时机也服了软,说了几句好话,轻飘飘地道了歉。他本以为这小丫头很好哄,没想到谷晓星寸步不让。
这可是娘子费了最多心思的糕饼啊!
设计了许久才真正动手,从头到尾每一样用料都是她精心选择,最后敲定做法。
为了防止蒸熟的糯米皮变色,为了馅料的流动和凝固达到最佳平衡……她做了无数次实验,才做出那么漂亮的成品。
而且柿非柿的意义,不仅仅体现在这场寿宴,更是即将发售的四季糕的隐藏款,虞凝霜要借此造势的。
如果今日不能上桌,那无疑是一个很大的损失。
谷晓星不能允许这种事情发生。
从小到大被大伯虐待的经历,使得谷晓星特别惧怕年长的男性。
如今人高马大的冯五郎就在面前,离她很近,导致她下意识缩着肩膀战栗。
但是她仍是勇敢地上前,就像当初在金雀楼为虞凝霜作证一样勇敢。
“明明是你自己不多看一眼,不多问一句就擅自换菜!凭什么要我家娘子来承担你的错误?这柿非柿必须得上!”
*——*——*
看到被呈上各桌的是一小碟一小碟、自己从未见过的绿豆糕之时,虞凝霜便知道情况有变。
只是此时,她刚被李大娘子提了那个阴阳怪气的问题,不得不先应付过去。
虞凝霜脸上被马坚打的伤还没有全好,仍能看出明显的血瘀,这也是她始终不愿现身于人前的原因之一。
倒不是自卑之类的,只是觉得带伤出席寿宴有些晦气,怕影响凌玉章的福泽。
纵然凌玉章不在意,虞凝霜却不得不替她在意。
莫怪她迷信,她可是不仅穿越了、还身怀高阶文明系统的人啊!
对这世上万事万物,从此就多了发自真心的敬畏。
在这样的心境下,虞凝霜自然也是尽可能与人为善的。
然而,她去就山,却总有山自泠泠巍峨,岿然不动,不肯向她靠近分毫。
便如这一位李大娘子,明明是萍水相逢,却非要刺一刺她,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不欲因自己的伤处横生枝节,但既然人家都怼到她脸上,虞凝霜也不退却、不撒谎。
她坦然回答:“是被一个疯汉子打了一拳。”
“啊呀……”李大娘子花容失色,“是做了什么挨了这样的打?”
虞凝霜淡淡一笑,目光平静地看着李大娘子。
“请问大娘子认为我该做些什么,才合该被当街殴打?”
李大娘子的神色便和发间晃动的金步摇一同僵住,尴尬地笑了笑。
“我也是心疼娘子呢。真是的,那人下手也太狠。”
她仍是避重就轻,丝毫没意识到自己方才的问题听起来何其离谱。
首先想到的,居然是虞凝霜做了什么该挨打的事情。
这里隐藏着一个致命的逻辑漏洞——对于李大娘子来说,好像挨打比打人更加可耻,更加令人羞愧。
因为若是挨打,便必然是犯了错、出了格。
妥妥的受害者有罪论。
和这样的人虞凝霜自然是没什么好的,和她吵架都嫌掉价,而且根本没法说服她。
“多谢大娘子关怀,已经无事了。”虞凝霜便不咸不淡地回答,“那疯汉子也已经被判流刑。”
此话一出,本来热火朝天的欢快氛围立时有些冷滞。
这些生活在一簇簇锦绣花团间的贵人们啊,哪怕只是一瞬间,让她们联想到沉重的枷锁、溃烂的手脚、黄土漫天的坡路和磨损溃烂的旧棉袄,仿佛都是一种罪过。
虞凝霜心中暗叹口气,愧疚地望了望凌玉章,心想到底是在这样的场合说了不吉利的话。
凌玉章毫不怪她,只拍了拍她的手以作安抚。
虞凝霜可能对这番唇枪舌剑的来源还懵懵懂懂,她却心知肚明。
不过是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虞凝霜忽然出现抢夺了所有的注意力和赞叹,自然有人心中不平。
凌玉章这“宁国夫人”的御赐爵位,不止是一个虚名,而是实打实有食邑的。
更重要的,是她的名声极好。
她救人无数,慈向万物,京中勋贵人家都对她恩礼有加。
而且她伴驾太后娘娘多年,是眼界开阔、人脉纵横的。
毫不夸张地说,如果凌玉章是某个家族的当家主母,那么族中后辈、尤其是小娘子们的婚事便绝对不用发愁。
可偏偏她终身未婚,无子无孙。
因此自打凌玉章出了宫,便有无数贵妇携着自家女儿、侄女往她跟前凑,想要和她亲近亲近。
哪怕只是被她收到膝下教养一阵,学一些简单的医理,学几道养生的汤羹……有那稍微贪心一点的,期盼她能在太后和陛下面前美言几句,那么自家女儿的名声便如同镶了金光一样耀眼,何愁找不到好夫婿?
李大娘子打的正是这个主意,所以今日特意带了小女儿前来。
但因为她和凌玉章交情不深,本就没被分在主桌,她怀疑凌玉章都没注意到自家女儿。
正在她纠结又焦急地催促女儿主动去给凌玉章敬酒时,就见虞凝霜被请到了凌玉章身边,两人还如此亲密,不由得心生怨怼。
因为虞凝霜做的那些汤羹糕饼都如此精美,李大娘子自然以为她是专精于此,以此谋生的。毕竟,哪个正经人家的娘子需要这样洗手做羹汤啊?
既然只是一个摆弄饮食的商妇,她也没再多想,于是出言相讥。
未曾想对方倒是牙尖嘴利的,将这话风又扇了回来。
今日在场的都是人精,见李大娘子吃了鳖,虽然面上仍是一片祥和端庄,可暗中也都在等着看她笑话。
李大娘子银牙咬碎,脸上已有些挂不住。
而凌玉章的下一句话,更是让她当场愣怔在原地。
“我这小妹性格是跳脱了些,但心好,又软,向来是被人欺负的。”
凌玉章笑容和蔼,那漫不经心的一字一句,都是在护短儿。
“你们可别欺负她啊。”
其实何止是李大娘子呢,所有人都被凌玉章这番话惊得差点掉了玉箸。
小妹?
什么情况?
宁国夫人孑然一身,并无亲属啊?
等凌玉章颇为得意地讲完自己和虞凝霜义结金兰的事情,所有人面面相觑,半晌,不约而同地笑了出来。
“哎哟,我的老夫人,您可真是一块活宝。”
“您二位差了多大岁数啊?”
“倒也不是不行。”
这些笑声中,有惊讶的笑,有嘲讽的笑,有强颜欢笑,也有像洛柔这样,单单因为觉得有趣的笑。
她笑得最大声,眼泪都要笑出来,再看一眼须发全白的凌玉章,以及韶华之年的虞凝霜……
只觉得既完全不搭又和谐异常,真是有趣得很。
李大娘子那欲扬先抑的一下,反倒是神来之笔,使得今日的认亲场面更盛大、更狗血、更令人出其不意。
这下,聚在虞凝霜身上的目光更热切了。
她明明是站在一盏琉璃宫灯旁边,却仿佛是站在上千瓦的聚光灯之下。
众人纷纷在猜测这小娘子究竟是何来历?
所谓义结金兰的含金量究竟有多高?
宁国夫人这锦绣富贵、琳琅名声,她又能沾到多少?
忽然之间,所有人都对虞凝霜本身非常感兴趣。不到半刻钟前,她们面对虞凝霜的问题明明都是“那糕饼是用什么原料”,“如何做得”,现在问的却是“年岁几何”,“家中何人”。
她们好像才真真正正意识到她的存在。
虞凝霜却只是不卑不亢地回,没见有多么热络。
忽然,她见到远处谷晓星突然出现,一直在朝自己打眼色。即使离得远,虞凝霜也能看出小丫头双眼通红,再联想到刚才的绿豆糕,心知必然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巧言几句脱身,很快与谷晓星汇合。
“娘子……”
谷晓星这一路已经酝酿良久,将事情始末以最精简的语言汇报给了虞凝霜。
她一边说,一边仍是止不住流泪。
她又自责又气愤,自责于自己没有守到最后,气愤于冯五郎那无礼的举止言辞。
虞凝霜默默听完,一语未发,只先给谷晓星擦眼泪。
“你做得很好,已经非常好了。”
在谷晓星身后,是一队端着柿非柿的厨婢。
原来,谷晓星知道再与冯五郎撕扯也是没用,便让众人将那些柿非柿按照原计划装盘,直接跟她过来。
十几岁的小姑娘胆子小,脸皮也薄,尚不知道自己拥有一种叫“泪失禁”的倒霉体质,与人冲突时,未语先哭。
但是,她愣是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大声指挥众人。
“现在装盘!马上!”
那哭腔里爆出了一股令人无法反抗的小气场,把四司六局众人都唬住,乖乖听了她的安排。
谷晓星还拦住了茶酒司,让她们先不要上标志宴席结束的清口茶,最大限度地争取到了时间。
所以虞凝霜的这句“做得好”的夸赞,她实至名归。只是谷晓星仍是非常内疚,看得虞凝霜心疼。
“娘子,我们现在怎么办啊?”谷晓星问。
她虽然乘着一时血气之勇将糕饼送了过来,但那八十八的整数又确实不能被破坏。
谷晓星也不知接下来要怎么办。
其实,虞凝霜想告诉她,就算最终柿非柿是上不了桌,也没有什么大不了,她不会怪她,凌玉章也不会怪她,然而谷晓星已经努力至此。若最终不能成功,她心中必然会结下疙瘩。
我为人人,人人为我,谷晓星为了她在后厨以一己之力抗争,虞凝霜也要为了谷晓星,最后奋力一搏才是。
虞凝霜飞速思考,回忆起刚才看到的绿豆糕。
那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绿豆糕,即蒸熟的绿豆捣碎,拌了蜜糖压制成型。
本来也是备用的,因此没有太过讲究,品质并不是很好。那些绿豆连皮也没有脱,因此成品仍泛着青绿之色,而不是绿豆瓤儿的纯净鹅黄色。
而台盘司用的餐具都是配套的,所以绿豆糕也是用柿非柿同款青瓷盘装的……
虞凝霜灵光一闪,心中有了计较。
她招呼厨婢们正常将柿非柿呈于众人,自己也跟上她们的脚步,重回宴席现场。
太后旨、世卿世禄
这一回虞凝霜返场, 途经各个餐桌时已经有人主动和她打招呼了。
她一路笑着回应,走回主桌。
随着一碟又一碟的柿非柿放到各位贵妇们面前,“咦是柿子”的呼声也此起彼伏响起。
她们中不少人面露难色, 因为这东西吃起来汁水淋漓的,不太雅观。
而且怎么现在才上柿子呢?
虞凝霜看准时机解释道:“这并非是柿子,而是以柿子做成的糕饼,众位尽可以下匙品尝。”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凌玉章第一个响应号召。
果然是糕饼!
而且是这么有趣又好玩的糕饼!
柿子肉流心将凝未凝,搭配着软滑的乳酪和入口即化的柔缓饼皮……只一口,就有如此丰富的口感层次。
林玉章双眼锃亮, 问, “小妹, 这糕饼叫什么名字?”
虞凝霜暗中欣喜, 想不愧是她的姐姐,与她这样有默契。她正要隆重公布这点心的名字呢。
只不过原来拟订的“柿非柿”这皮一下的名字是不能用了, 虞凝霜想了一个更好、更应景的。
虞凝霜朗声介绍。
“这一款柿子糕饼和方才的绿豆糕其实是一对组合。”
二者合二为一, 算作一品,如此八十八的吉数便未被破坏。
“取柿子的一个‘柿’字, 再取绿豆糕的一个‘绿’字做‘禄’音, 因此, 这套组合的名字是——”
朱唇轻启,带着胸有成竹的微笑,虞凝霜说出了一个极为动听的名字。
“世卿世禄。”
世卿世禄!
众人先是安静一瞬, 而后便情难自抑制地喝起彩来。
“好名字!”
“真是巧思!”
在场的哪一个不是世家妇、世家女, 对于她们来说, 还有比这一句“世卿世禄”更动听的祝祷词吗?
这简直是天籁之音。
她们本来最重仪态礼节,赴宴时, 十分吃个七分饱而已,总不能吃个肚子滚圆,时不时打嗝排气罢?
因为今天汤羹点心尤其精美,很多人已经破例吃了个九分饱。
可是现在,一份叫做“世卿世禄”的点心被摆到了她们面前,谁能忍住不吃呢?
马上便有人玩笑道:“哟,这个我可必须吃!老夫人,小娘子,还有没有了?请再给我上两个。”
她旁边那一位则道:“唉,我吃有什么用啊?这得给我家那几个不争气的吃啊。”
一个寓意吉祥的点心,便如一个抓人眼球的彩头,一个不需要成本的美梦,顷刻之间便让整个宴会厅的气氛达到了最高潮。每个人都是笑意盈盈,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等到最后,宾主尽欢,共饮一杯清口茶,而后则是一盏散场酒。
虞凝霜长舒一口气,虽中间略有波折,但结果仍是如她所愿,这场宴席终于可以落下帷——
风波又起。
只是这一回,是送人入青云的好风。
府中几个女使喜气洋洋疾步来报喜,另几人则是搬来了香案供桌。
只瞧她们这副模样,满堂宾客便知发生了何事。
竟然是太后娘娘特意下了安恤的懿旨,并着贺寿礼物一同送来。
颁旨的内侍官和女官们走入这厅堂时,一切已然打点妥帖。
凌玉章率领家中众仆迎接,客人们也与有荣焉地一同等待。
这样郑重的大场面,虞凝霜本来想要撤退,却被凌玉章一把薅住,拽到身后一起等旨。
“海屋筹新添,瑶池宴春桃,恭贺老夫人大寿!”
“多谢李宫人。”
为首的女官显然与凌玉章十分熟识,交谈时自然又亲近。
虞凝霜抻着头偷偷一看。
巧了,这一位正是当时来冷饮铺买酒酿桂花冻中的一员。
“今日来给老夫人颁旨,也借借您这福寿绵长的光。”
李宫人眉眼灵动,嘴也极甜,而且开门见山,并不端着架子。
随着她一声“请太后娘娘懿旨”,一卷描金绫纸便被展开,继而以脆亮的声音被朗读出来——
“天道之美,济下而光明。地道之德,上行而慈卑。
凌氏有女,芳寿日至。
论治透彻,立方平善,既显良医之德;
修养深厚,德行高重,已昭贤女之范。
……”
虽说圣旨、懿旨本就该这样镂金错彩、绣虎雕龙一般华丽,但本朝……大概因为是历代帝王都专精文艺,所以这一点尤为突出。
虞凝霜在后面听着,以半个文盲的素养痛苦地辨别,终于在这一大堆的赞美之词中,捕捉到了太后娘娘给凌玉章的赏赐。
竟然是在凌玉章老家——临安府的八十八亩一等良田。
虞凝霜会心一笑,觉得这个礼物简直可爱到不行。
太后娘娘真是一位实在的妙人。
既然林玉章是过八十八、也就是米寿,便送她八十八亩良田,祝她永远米粮满仓。
与那些冰冷而毫无新意的皇家赏赐相比,截然不同。
这一份礼物当中,透露着澄澈的真心和多年的默契。
念及此,虞凝霜不禁对太后娘娘生出几分好奇来。
太后娘娘并非官家的生母,然而她贤德和善,将幼时丧母的官家视如己出地抚养长大,官家对她更是至敬至孝。
——以上,就是虞凝霜这一位小老百姓知道的所有官方消息了。
这其中,必然有许多她不想也不敢知道的密辛。
然而,在她也跟着一同跪接太后娘娘懿旨这一刻起,在宣旨女官也认出了她,朝她嫣然而笑这一刻起,或许远在虞凝霜与凌玉章义结金兰那一刻起……
虞凝霜便知道,这些现在轻柔触碰到她的细小涟漪,会一点点扩散、激荡,而后终会有一天,化作将她裹挟在内的滔天风浪。
嗯,走一步看一步吧。
谁让她生来,就是一个无可救药的乐观主义者。
*——*——*
熏香馨暖的马车,令人昏昏欲睡,尤其是洛柔还吃了个酒足饭饱。
她一边喝着侍女准备的消食山楂茶,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谢辉念叨。
“老夫人原本的食邑呢,是两千户,实对二百户。”
本朝食邑是虚实结合,封的时候为显皇恩浩荡,数字都大得吓死个人,实际上所得却货不对板,大概只有那数字的十分之一(1)。
洛柔出身百年望族的河东洛氏,二百户食邑在她看来没什么了不起。
然而,她却也不得不承认,这对于凌玉章这样并无氏族撑腰的女子来说,已是天大的荣宠和财富。
“现下又得了那些良田……真是恩宠深厚啊。”
洛柔方才与内侍官攀谈得知,那些良田中,竟有一半是茶田,而且是玉泉山麓最优质的茶田。
因此虽说数量上不多,但绝对是一块值得世代相传的宝地。
可若说传承,传给谁呢?
洛柔又絮絮地念叨起凌玉章无儿无女的遗憾来。
她敬仰凌玉章,也与她交好,却只有这一点无论如何难以接受。
洛柔自小受到的教育,以及她自己这四十几年践行的第一准则,便是一切以家族的传承为先。
所以她在自己接连诞下两个女儿之后便为丈夫选择良妾,为他开枝散叶;
所以她将与自己毫无血缘关系的谢辉细心鞠养,比他亲大伯还上心。
洛柔半是玩笑、半是惋惜地感叹。
“老夫人一生经营所得,难道要传给她那个小妹不成?”
想起这一茬,洛柔又要笑。
“诶,阿辉你知道吗?老夫人竟与一个小娘子义结金兰。”
谢辉是知道义结金兰这回事的,他甚至是少数的亲历者之一。
虞凝霜转瞬就成了他太奶一辈的巨大冲击,时至今日仍横亘心间。
但是不知出于怎样的情绪,向来与伯母无话不谈的他,此次并未坦白,反而静静听着伯母滔滔不绝讲了起来。
他有一种很神奇的感觉。好像是从旁人的口中又一次认识了虞凝霜。
“我瞧着那小娘子倒是个进退有度的,而且那手艺尤其精湛,你可知那五鼎芝糕她是怎么做的?居然啊是……”
娘俩乐此不疲,将虞凝霜所制作的汤羹点心挨个点评了一遍,还讨论起了最喜爱哪一道。
洛柔因原本就喜欢吃葡萄,因此尤爱那一道葡萄奶酥。
“若是能时常吃到就好了,”她感叹,“诶话说回来,我本想雇请那虞娘子来家中操办暖炉会。”
谢辉猛然坐直,“然后呢?”
“然后?”洛柔白他一眼,“幸好没说!”
她与李大娘子一样,开始以为虞凝霜只是专门做饮食营生的,幸亏谨慎地多问了桔梗一句,才知虞凝霜的夫君是京巡检使。
虞凝霜为凌玉章布置寿宴,是因二人有姐妹之谊。
可洛柔与虞凝霜同为官员之妻,即使夫君品级有高低,可若是将对方雇来为自己做工,形成了这样有主次之分的关系,实在是异常无礼。
将官眷认作商妇,可没有官眷受得了这样折辱。
这偌大的京城,实职的、虚职的、蒙荫的小官有千人不止,洛柔对所谓京巡检使根本不知姓甚名谁。
她只是觉得虞凝霜是官眷这一事实挺有趣,不由得拽着谢辉分享八卦,“你可知她夫婿是谁?”
谢辉一愣。
虽然知道伯母此话并无深意,只是在和他玩猜谜似的,但是谢辉只觉得自己不久之前某一个隐秘而可耻的想法仿佛被伯母看穿,让他没来由的窘迫又羞愧。
“爱谁谁!”
于是他哼出一口气,扭过身去假寐,不再搭理洛柔。
他在生闷气。
只是连他自己,都不知到底生的是谁的气。
*——*——*
臭着脸的谢辉,却在第二日笑容灿烂地出现在了汴京冷饮铺的门口。
他来的次数多了,已经知道虞凝霜在打烊之后会在铺中待多久,便掐着这时间点过来。
门口,田忍冬正在收摊儿。
她那新做的幡子上书“冬姐燠面”,十分鲜艳显眼,用的宝蓝色底布,白字描着黄边。
“谢小侯爷来啦!”田忍冬赶忙招呼。
对于这一位算是自己第一位顾客的人,她向来十分热情。
“嗯、嗯,来了。”
“可是来找霜妹子的?”
田忍冬这话问得正常,可谢辉就是做贼心虚似的,胡乱答应了两声,匆匆前行。
他在门槛前停步,整理一下自己扭曲的表情,扬起一个自以为正常的笑脸才轻轻推门而入。
“白果一定要提前浸泡,否则苦味难消。还有,你们看这个芯,一定要剔掉,这是最苦的部分,而且多食有毒。”
虞凝霜正在前堂给老夫妇布置新的任务。
立冬之日,她不仅有四季糕要发售,这冷饮铺也要上新的饮品。
此次选择的主角就是白果。
她要做的是最经典的一味清炖白果糖水,还有一份白果芋泥。
“糖水里咱们加一点糖渍的橘皮丝提味。芋头明日会送来……”
虞凝霜耐心地埋头给老夫妻讲解,直到感觉有一个庞然大物遮去身边大半光线,这才惊觉。
“谢统领?您怎么来了?”
虞凝霜停住,好笑地望向谢辉。
这人平时走起路来,铠甲锵然作响,今日不仅未穿铠甲,走起来还像猫儿似的毫无声息。
也是,虞凝霜扫了扫他这小熊崽一样的魁梧身躯,心想熊掌可能和猫掌有同样的消音效果。
而她的眼波一掀一转之间,谢辉刚换上的笑脸已经变成了略痴傻的表情,只呆呆看着,竟不能答话。
“是哦。”
见他这欲言又止的忸怩模样,虞凝霜自以为了解其来意,放下白果便忙往柜台走。
“是来结账的?稍等啊,我都记好了。”
因为冷饮铺已经停止了本年度的冰饮供应,所以到了和谢辉结算冰窖冰块费用的合适时机。
一笔一笔账,虞凝霜一直记得细致,拿出账本就要和谢辉清账。
“不、不是。”
谢辉赶紧制止她,磕磕绊绊说明了来意。
“我今日前来,其实是有事相求。”
烤年糕、两种点心
“等等……你的脸怎么了?!”谢辉喊道。
虞凝霜再次朝他走近, 他方看清对方脸上的淤伤。
哦对,谢辉不知道她被马坚打了。虞凝霜无意在这个话题上浪费时间,便说是自己摔的。
好在, 谢辉和卜大郎一样的好糊弄。
他信了。
虽然仍皱着眉频频看向虞凝霜的伤处,但是他确实信了。
他眼中那一股清澈的愚蠢看得虞凝霜深觉有趣,她转换了话题,询问谢辉“何事相求?”
谢晖如梦初醒,这才说明了来意。
“因为令伯母特别喜欢昨日那一道葡萄奶酥,所以希望我再做一些?”
谢辉忙不迭地点头,圆眼微垂, 问, “可以吗?”
虞凝霜心中暗笑。明明初次见面的时候谢辉颇为霸道, 颐指气使的, 还要对她的藕粉强买强卖。
如今相处久了,倒是越发客气了, 求一点糕点也这么谨慎。
“有何不可?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值得谢统领这样请求。”虞凝霜笑答。
因自己本身也是纯孝之人,虞凝霜总是不忍糟蹋一颗孝心。谢辉对于他伯母的感激和孝顺, 在之前的偶尔小谈中依稀能窥见, 虞凝霜乐得成人之美。
只不过……
葡萄奶酥中需要大量的牛乳酥油, 这东西制取不易,在昨日的宴席中已经几乎全部用完了。
如今虞凝霜手上只剩下鸡蛋大小的一块,做不出来几块酥。
她便如实与谢辉说了。这本也不是谢辉的错, 倒是虞凝霜为此很不好意思。
然而谢辉却像是被火星溅射到一样, 忙连声道, “对、对不住,我不知道这东西这么难做!”
他心中懊恼得很, 心想自己就是因这不分五谷之貌、不谙庖厨之事的毛病,曾为着藕粉的价格在虞凝霜跟前闹了个大笑话,现在居然还是如此,毫无长进。
葡萄奶酥既然非常难做,那他这要求岂不是非常唐突?
他来这一趟,难道就是为了麻烦虞凝霜的?
早知道就不来了……
然而他又想来……
他昨日以为能见到虞凝霜却未曾得见,心中不觉空落落、麻酥酥的,借着给伯母讨些葡萄奶酥的借口,头脑一热就跑了过来。
“那我就不、不麻烦你了虞掌柜,我去给伯母买些别的糕饼便是。我走了啊!”
“哎——”
虞凝霜忙拉长声拦住他,心想这客气得倒有些过了头,怎么都有些畏畏缩缩了?
和谢辉的性子实在不符。
因为冰窖之事,虞凝霜一直觉得欠了谢辉很大的人情,就算金钱上两清,然而这个恩情她却一直铭记于心。
“难得您开口了,怎么能让您空手而归呢?葡萄奶酥做不了,我做些别的,如何?也是我的一份心意。”
一边说着,虞凝霜已经撸起了袖口,俨然准备开始做点心了。那一截洁白的手腕如同凝着新雪,谢辉猛然别开了视线。
虞凝霜浑然不觉,仍只尽心尽意地问,“令伯母最喜欢葡萄奶酥的原因是什么呢?”
谢辉稳住思绪想了想,道,“一者因为她本来就爱吃葡萄,二者她说那葡萄奶酥极为酥脆。”
虞凝霜颔首,“如此便将这二种特性分开,我做两道甜品给您拿走就是。”
怎么一道又变成了两道?谢辉又有些坐立难安。
“不麻烦吗?”
虞凝霜头摇成拨浪鼓,“简单得很。”
谢辉忽然福至心灵,“那我帮你一起。”
眼前就站着干活利落的老夫妻,还有与虞凝霜默契满分的谷晓星,怎么轮也轮不到谢辉这个客人帮忙……
然而不知为何他态度很坚决,虞凝霜拗不过他,估计他是也想为伯母尽一份心力,就带着他一起去了后厨。
虞凝霜已经想好这两样糕点要做什么,都是寻常的食材,铺中各有储存,这便可以开始制作。
老夫妻和谷晓星也跟了进来,五个人围在这狭小后厨,一时有些拥挤,而且人浮于事的情况尤其严重。
这么一点活儿,哪够他们五个人干的?
虞凝霜滤了一碗米酒,架在小炉上加热,五个人就围着那小炉子盯着看,场景又好笑又诡异。
虞凝霜只能将老夫妻和谷晓星支使去做些杂活。谢辉一看,不甘落后,自告奋勇也要干活。
虞凝霜不禁头疼,实在不知该给这位公子哥分配什么活计。
她想起军巡捕铺的铺兵来这里,干的最多的活儿就是砍柴挑水,便试探地问道。
“要不您去劈一些柴来?”
等一下她要用烤炉,需要不少柴火的。
“好!”
谢辉兴冲冲应下。
他快步到小院中,在老夫妻的指引下找到斧头和柴垛,活动活动肩膀,抡起了斧头。
可他徒有一身蛮力,却不知砍柴需要的是一种收放自如的巧劲。
“锵——!!!”
这一斧子以劈山之势劈下去——瞬间木屑木块暴裂,以极快的速度飞散而出,像是发射了暴雨梨花针。
郭阿婆不幸中招,被一块碎木结结实实打在那最脆弱的小腿骨上。
“哎呀!”她立时一激灵,蜷身痛呼。
谢辉大惊,忙把手一撒,就要去扶她。
而他随手一丢的斧头,却丢出好几尺远,正正好好劈中了水井边的木桶。
木桶崩碎水如涌,正在打水的陈阿公惊骇不已。
“啊!”
他脚下一滑,膝盖狠狠磕到井沿,疼到失声。
谢辉又惊,扭头就奔往陈阿公。
结果,他就和听到响动出来查看的谷晓星,撞了一个满怀。
在这一场力的相互作用中,差距实在过于悬殊。瘦弱可怜的小丫头毫无胜算,直接被谢辉创飞,踏踏实实摔了一个屁股墩儿。
“呜呜……”
谷晓星眼泪都疼了出来,怀中那一簸箕花生更是天女散花一般,“哗啦啦”全数撒了出去。
后知后觉的虞凝霜跑出来一看,整个人都惊呆了。
早上刚打扫过的小院地面,现在木屑四散、污水满流,那些漂亮的红皮小花生到处都是,有不少嵌进了尘土和水洼中。
而她的三个伙计,全军覆没,各个疼得直哼唧。
在这人仰马翻的悲惨场景中,唯独谢辉好端端站在那里,毫发无伤,表情无辜。
虞凝霜:???
一眨眼的功夫,他是怎么差点把自己铺子团灭的?!
如果不是知道谢辉的身份,她都要怀疑他是对家派来搞破坏的商业间谍了!
谢辉尴尬地与虞凝霜对视,挠了挠头。随着他的动作,一颗花生掉了出来,咕噜滚落地上。
虞凝霜莫名觉得心理平衡了些。
正巧这时,田忍冬也步入小院。
“苍天呐,这是怎么了?”她惊道。
“别!别别!”
虞凝霜赶紧拦,“忍冬姐你别过来!你先回前堂去。”
她怕谢辉神威未收,再把田忍冬也一并克了。
而为了防止这个人形自走兵器继续损坏她的财物、荼毒她的伙计,虞凝霜只能把谢辉请到身边,亲自看着。
于是,外面三个倒霉蛋忍着伤痛收拾残局,虞凝霜和谢辉则在灶间制造起糕饼来。
那一碗米酒此时已经温热,虞凝霜抓了一大把葡萄干泡进去。
“令伯母不是喜欢葡萄吗?这第一样糕点我们就做葡萄干口味的。”
“葡萄干加酒?”
虞凝霜点头。
葡萄干和酒极其相配,须知西方一种经典的口味就是朗姆酒葡萄干。
米酒虽然没有朗姆酒那般浓香,却自有米粮独特的清香,而且这一举动的主要目的只是将葡萄干泡软,将其香甜的滋味引出来。
第一道点心,虞凝霜要做的是葡萄干烤年糕。
所谓的“烤年糕”,常见的做法是烤那些已经成型的年糕。
支起一个小网炉,将瓷白瓷白的一块块年糕放上去烤。
年糕受了热就会像小气球一样膨胀起来,圆滚滚的,可爱极了。年糕表面会渐渐结出一层干脆的壳,至于那内里……如果年糕是用大米做的,就会非常韧糯;如果是糯米做的,则可以拉丝。
当一种食物的美味到达了极致,那么此时许多争论就已经不再重要,就比如说那甜咸之争。
如同美人淡妆浓抹总相宜,温热的年糕无论甜咸,蘸蜂蜜吃,蘸酱油吃,都是人间美味。
——这一种烤年糕的做法,虞凝霜很喜欢。
如今,天气渐渐冷了。
冷也有冷的好处,虞凝霜不禁想着,等飘起细雪的时候,便在严府中与大家围炉烤些年糕烤些茶,再烤些果脯和坚果,那该是多么惬意的清闲时光。
而虞凝霜今日所做的这种“烤年糕”,实际上更为简单——是将糯米粉浆直接烤熟,像烤蛋糕一样。
做起来非常迅速,但又能完美体现糯米糯唧唧的口感。
虞凝霜本来不敢再给谢辉派活儿了,奈何谢辉十分积极,非要参与。
无奈,虞凝霜只能找出店里最结实的一个铜盆,放入适量的糯米粉、鸡蛋和水,让他搅拌均匀。
心惊胆战地观察了谢辉一会儿,见他到底没把这铜盆也捅穿,虞凝霜终于放下心来,随口和他拉扯家常。
“没想到令伯母昨日也在宴席之上,真是很巧了。只是不知是哪一位?”
“她穿的什么颜色衣裳?梳的何种发髻?”
不敢说是过目不忘,然而虞凝霜在捕捉、记忆人物体貌特征这一点上,还是有些天赋的。加之做生意锻炼得越加心明眼亮,这项技能也就越发纯熟,见到过一次的人都能认出来。
谢辉被问着,还很给面子地认真想了想,然后答,“我没注意。”
他是真的没注意,仿佛昨日和洛柔同进同出、同乘马车的人不是他。
虞凝霜:……好一个钢铁直男。
本来以为这天儿聊不下去了,没想到谢辉主动搭话,神色莫名扭捏。
“昨日的寿宴,其实我也去了。”
这虞凝霜就更不知道了,她并未在男客处露面。
但此时,听到谢辉透露这一点,虞凝霜十分欣喜,忙问他对于自己做的那些汤羹点心的点评。
昨日那样的场合,她是没有机会和时间去询问食客们感受的,偏偏这对虞凝霜十分重要。
现下谢辉主动送上门来,自然要抓住他问个明白。
兴味盎然的虞凝霜不自觉逼近谢辉,她眉梢挂花,眼角飞笑,看得谢辉手下意识使劲儿——铜勺和铜盆互相残杀,发出尖利刺耳的声响。
他回神,赶忙说,“我很好养活的,我一点儿都不挑食,什么都吃,什么都爱吃,你做的那些都很好吃!”
他就把所有虞凝霜所制作的吃食都平等地夸了一遍。
但虞凝霜其人,是胜负欲强到会自己和自己比的,偏要他分出一个优劣。
谢辉颇为难地考虑了良久。
最后觉得,硬要说的话,他和同桌的乔十二郎意见一致,觉得那椰汁西米露最为精妙。
主要是因为椰子是稀罕物,本就自带一层异域风情的滤镜。而虞凝霜所制的椰汁又将椰香发挥到了极致,便令人难以忘怀。
虞凝霜听了他这个答案,露出英雄惜英雄的笑脸。
“其实我也最爱椰子,椰子的用法也多着呢。不止是做糕饼这类甜食,做菜也好吃的。”
因为看出虞凝霜十分喜爱椰子,凌玉章还干脆送了她十几颗,如今就堆在这后厨角落。
虞凝霜随手一指,喜滋滋给谢辉看,得了便宜还卖乖地抱怨。
“这东西美味倒是美味,就是开起来实在麻烦。好在放得住,我慢慢吃就是。”
谢辉一听来了精神,双目炯炯瞧着那些椰子。
“虞掌柜,我帮你劈椰子啊。”
“……不用!”虞凝霜险些一口气没上来,郑重嘱咐。
“您就在此处,千万不要随意走动。”
帮她劈椰子?劈房子还差不多!
好在,这一盆糯米浆糊他搅拌得还算成功。
浆糊雪白细腻,十分浓稠。虞凝霜将仅剩的那一点酥油融化,和糖一起加了进去。再次搅拌到位,那些星星点点浮起的淡金色油花,就彻底融合到了浆糊里,同时,浓醇的乳香也被一同赋予。
最后,再把泡好的葡萄干,连同那些米酒一并加进去,这浆糊就准备好了。
可虞凝霜却并不准备现在就烤。相反,她接下来要制作的第二种点心,才是要先进烤炉的那一个。
正巧此时,谷晓星完成了对花生们的抢救,又抱着簸箕走了进来。
“晓星儿,过来。”虞凝霜叫她。
第一次,谷晓星没有立刻回应她的娘子,而是警惕地看了一眼位于在自己和虞凝霜之间的谢辉。
而后她将谢辉当做一个圆心,迈着小心翼翼的小碎步,绕了一个大圈子走到虞凝霜身边。
虞凝霜被逗得前仰后合,拍拍这心有余悸的小可怜,点出几样干果来,让她去将其炒香。
跟在虞凝霜身边长见识,谷晓星现在已经能熟练完成一些食材的处理工作。
娘子教过她,如果想让各种坚果吃起来香酥可口,就一定要炒熟。只需多加这么一个步骤,那些生涩的味道就会全部被消除,如同解开了禁锢,释放出该有的沉烈香气来。
每一个步骤都做得认真不已,谷晓星将炉灶升起文火,再将那几样干果按大小顺序放入锅中。
先是核桃,等核桃表面被烘出焦金色,再放入花生。
随着花生被烘熟,表面红皮也渐渐碎落,像是朱漆淅淅沥沥剥落的雕梁,不甚美观。
可是谷晓星又牢记娘子说过,这花生的红皮才是最好的补品。而且它们比纸还薄,加在糕饼当中也不影响口感,一定要保留。
等花生也炒熟,谷晓星最后又加了芝麻,此时就可灭了灶火,只靠着锅底的余温将芝麻炒熟。
谢辉已经完全沉浸在炒坚果那种温暖的浓香中。
“虞掌柜,这做的又是什么?”
“令伯母不是说喜欢那葡萄奶酥酥脆的口感吗?因此我们做一道花生酥。”
若真要说酥脆,谁能比得上这些坚果呢?
于是,这一锅以花生为主的坚果被谷晓星碾碎。
并不需要完全碾到细细碎,粗细结合才是最好。由于坚果颗粒粗细不同,烤出来才会尤其酥脆。
这花生酥成品虽看起来其貌不扬,实际上却是一道奢侈的甜品。
单看此时虞凝霜不要钱似的,拼命往里加糖和油便可得知。除了坚果,这花生酥的原料中居然只有糖、油和面粉这三样。
而且油的用量极大。
可正是这足够的油脂,才能让其酥脆更上层楼。
这样离谱的食材比例,加上没有水这种最佳粘合剂,所以这些食材最后不能真正成团,需要捏起一团,使劲一攥,将它们暂时用油脂合到一起。
这一回,谢辉好像终于找到了他的赛道。他在虞凝霜的指导下攥出一个个核桃大小的面团,再将其稍稍压扁,方便烤熟。
等将这一盆面胚都捏成型,谢辉油汪汪的手上全是丰醇的油脂和坚果香气,他甚至想舔一口,到底忍住了,改为直接捏起一团儿塞进嘴里。
这胚子中只有那点面粉是生的,其他东西都可以直接吃,他这做法无可厚非,只是看起来特别莽撞有趣。
虞凝霜被逗得笑个不停。
那一边,郭阿婆已经将烤炉升起。很快,一大盘乖乖排好的花生酥就入了烤炉。
香味在热气的加持下被完全激发,整个小院都弥漫着醉人的浓香。
隔壁的米行掌柜仿佛顺着香味儿就过来了。
米行掌柜一进院子,照例热情无比地先和虞凝霜一顿寒暄,而后才说明了来意。
“虞掌柜呀。”她期待不已地问,“上回你说的,想和我合作开个糕饼铺子那话,还算数吗?”
虞凝霜答:“当然。”
花生酥、筹备新店
就在虞凝霜先去果子行查看柿子、再在冷饮铺接待姜阔的那繁忙一天, 她其实还有第三位商谈的对象——就是隔壁这一位米行掌柜。
米行掌柜姓“梁”,街坊邻居都亲热地称其为梁大娘。
梁大娘白胖的脸犹如一个刚出锅的大馒头,充分彰显了其米行掌柜的富足身份。
梁大娘为人热情, 之前一直和虞凝霜相处得不错。
而自从官酒务一役,冷饮铺不仅绝处逢生,还开始冲天腾飞之时,她更是显露出异于常人的商业直觉和超高情商,越发和虞凝霜亲近起来。
三天两头,她前来打招呼送些上等的干果炒货,且对虞凝霜制作各种糕饼尤其关注, 总说一定要在她家采买米粮, 质量绝不用虞凝霜担心。
今日她也是来送一些栗子。
一进后院, 就被浓烈的花生酥香气击倒了。
“哎呀呀呀呀!”
她几乎要流出口水来, 两眼放光地看着虞凝霜将花生酥从烤炉取出。
还是那句话,食材中只有面粉是生的, 因此只烤了不足一刻钟, 这花生酥就可出炉。
“要晾凉之后才最为酥脆。”
虞凝霜一边与虎视眈眈的众人说,一边又将那烤年糕的浆糊放进了炉子, 并遣谷晓星去泡一壶红枣茶来。
正好可以与梁大娘一同品尝, 顺道商谈那开糕饼铺子之事。
糕饼铺子这一想法, 早在被要求单独售卖桂花米糕之时,就已在虞凝霜心中隐隐发芽。
与姜阔合作四季糕,则更让这一想法茁壮成长。
而最终让这一想法彻底开花结果的, 则是食客们无意的惋惜——
正在售卖当中的桂圆红枣茶和黑芝麻核桃糊都非常受欢迎。
然而只要一想到下一个节气, 这两种饮品就会下架, 食客们难免叹惋连连。
其中有一位特别喜欢吃那黑芝麻糊,不仅每次来铺里都要吃, 还会再点两碗带走。
“不是冷饮也好,倒是更方便外带。”那一位食客当时这样说,“掌柜的,你要是卖这芝麻糊粉,可一定要和我说啊。”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虞凝霜一想,对呀!
冲调黑芝麻糊的,是她早就准备好的黑芝麻粉兑熟糯米粉;冲调桂圆红枣茶的,也是早已熬制好、能长久储存的红枣膏。
——这都是稍微包装一下,就可以直接售卖的半成品速食。
想来冷饮铺中每一样吃食都是虞凝霜反复实验才设计出来的,如果只卖一个节气……长久看来确实太亏了,应该将它们的价值压榨到极致才对。
开一个糕饼店来卖这些东西,就刚刚好。
而且从虞凝霜的市场调研来看,只需十几样糕饼蜜饯,就足以撑起一家糕饼铺子。
又因糕饼的甜蜜精致,因此利润极高,更重要的是所需人手也不多、地界也不大,甚至不像这冷饮铺一般,还需要刷碗洗碟,备水备茶,有无数需要考虑的杂事。
可以说,如果虞凝霜想在短时间内开启一家新的店铺,那么糕饼铺无疑是最好的选择。
而且糕饼所需的原材料和冷饮铺高度重合,无非是各种水果、糖、米面坚果……
在这些方面,虞凝霜也已经有了合作愉快且稳定的供应商,就比如这位梁大娘。
“梁大娘,您一直对我极好,从您那儿买的材料向来也是顶尖的,因此我是真心想和您合开铺子。”
虞凝霜亲手给梁大娘倒上一杯热乎乎的桂圆红枣茶,仿佛有琥珀色的香气在空气中四散开来。
她又将那花生酥递过去,笑容嫣然,“您再尝尝这个,说不定可以在我们铺子中卖呢。”
“好好好!”
梁大娘笑得合不拢嘴,赶紧拿起一块。
花生酥的表面自然开裂,组织非常疏松。
这点心娇气得很,一定要轻拿轻放,否则像梁大娘这样,指肚稍微多使那么一点儿劲,都会让它簌簌往下掉渣。
但是,谁会抱怨它过于酥脆呢?
人类啊,可不要不识好歹!
梁大娘几乎有些手忙脚乱忙,用手去接、用嘴去接那花生酥的渣,再将整块一口吞下。
第一个感觉就是酥。只需上下颚那么轻轻一合,口中的酥饼尽数碎开,她的颅内都是这细小不绝的碎裂声,听着就觉得心情愉悦。
然后则是香,高品质的坚果翻炒之后的纯熟香气,极具穿透力,仿佛一瞬间就流淌在了她的血管之中。
再然后是甜。可是说实话,在那样极致的酥脆口感和霸道香味之后,最受世人推崇的甜味儿好像都不那么重要了。
它反而沦为一个陪衬,将坚果的味道最大限度地衬托出来。
口中尝的是极致的香酥,耳中听的是虞凝霜的温言软语,梁大娘再喝一口红枣茶,只觉得周身暖意洋洋,五感四肢都被妥帖照顾,如登极乐之境。
“太好吃了,霜娘!”梁大娘砸巴着嘴,回味无穷,连对虞凝霜的称呼都改了。
她吃出里面有花生,还有少量的核桃……唔,都是普通的材料,怎么虞凝霜就能做得这么好吃呢?真是不得不服。
梁大娘品尝过后,周围人终于也不再客气。尤其是谢辉,左右开弓,一手拿起一块花生酥,直直塞进嘴里,而后幸福地眯起眼睛,几乎要跳起来。
赶紧又拿了两块。
虞凝霜也拿起一块花生酥,一边细细端详着其品相,一边和梁大娘介绍。
“这一款酥饼最大的好处呀,就是可以随意替换食材。若是想价格实惠些,便用花生、芝麻、瓜子之类低价的;若是想做的精致一些,那便尽可以用核桃、香榧、松子和榛子……”
“可以用六十文钱做出一斤,也可以用两百文钱做出一斤。”
总之,通过对那些坚果用量和比例的调整,可以非常精确地控制其成本。
而且一旦主体的坚果改变,整个酥饼的味道也会全然不同,蜕变成一个全新的品种。
花生酥,核桃酥,榛子酥……不一而足,任君挑选。
这样看起来,它的确是一款仿佛作弊开挂的、非常适合新手起步的糕饼。
“还真是啊!”
花生酥的光辉前景,将梁大娘的眼睛也照亮。
她还很会举一反三,“只需要把形状再做的不同些,做成长条的、小圆球的、方块的。这不一下子就算好几样儿了?”
而且它们的做法还是统一的,没有多余的麻烦。
梁大娘越想越乐呵,简直已经在脑海中将这铺子开了起来。
她再一次庆幸自己来找虞凝霜的决定。
其实,前一次虞凝霜和她说起糕饼铺子之时,当时她还略有迟疑。
无他,只是因为她家中并非大富大贵,突然之间要拿出大量银钱另开一个铺子,心中还是打怵。
但是现在,她已经又一次确认了虞凝霜的能力,是绝对不会放过这个和她合作的机会的。
“霜娘啊,你若是信得过大娘,大娘今日就去找铺子。眼瞧着天气越来越冷,咱们尽快把这件事情定下来。”
“好。”
虞凝霜也是这样想的,便满口答应。
梁大娘是这一片儿老住户,应该能找到合适的铺子。
虞凝霜唯一还在犹豫的是——此事是否要拉姜阔一同入伙。
毫无疑问,对方那广博的人脉和开糕饼铺的经验非常吸引人,然而他本人那城府深沉的性格又令虞凝霜难以揣测,稍有忌惮。
既然已经达成了合作,秉着对合作者开诚布公的精神,虞凝霜也将这番纠结原原本本与梁大娘说了。
梁大娘还未反应,谢辉倒是猛然抬头,神色复杂地看了虞凝霜一眼,而后又默默低下头去,用力将嘴里的花生酥嚼得咔嚓作响。
虞凝霜兀自纠结,可这件事在梁大娘看来,完全没有纠结的理由。
她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开着一间最普通的米粮行,从来没有想过自己能和遇仙楼那样大酒楼、能和餐饮行业的小行头有任何交集。
这简直是天大的造化!
因此梁大娘非常激动,赶紧拉住虞凝霜好一顿劝,极力想要促成这个合作。
虞凝霜仍是犹豫。
“那一位姜小行头可是人精中的人精,只要和这事沾上,怕是就要分去好几分利。”
“就是啊。”谢辉忽然开腔,“那家伙看起来就不是个好相与的,还特别……就是特别端着,特别装相。我觉得你们俩一起开就得了,甭带他。”
虞凝霜奇怪地看他一眼。
她与梁大娘相谈,其他人都乖乖噤声,只顾着吃东西,不多插一言。
况且,谢辉又不是她店里的伙计,照理说是最没有立场说话的人,也不知道突然哪根筋没搭对,还上来就对姜阔恶言相向了。
这两个人,也没见过几面吧?
对于虞凝霜的担忧,梁大娘倒看得很开。
“姜小行头虽会分去许多利,但也能带来许多利,咱们凡事都能更顺畅些。有他打点能省不少心。这样,你若是还有顾虑,便将他那份从我这里扣。”
虞凝霜忙说,“那哪能啊,也不是这么算的。如果真带他一同入伙,利润咱们必然好好核算一番,不会让您吃亏。”
“霜娘啊,我实话跟你说,大娘也不图挣什么大钱,只要多少能补贴家里一下就是。我闺女明年要成婚,我就这么一个宝贝疙瘩,还不得趁着这把老骨头还能动弹,多给她攒些底气?”
说到这儿,严肃的话题一转,瞬间变得欢快起来。
见梁大娘喜气洋洋,虞凝霜也跟着高兴。
“这就要成婚了?也是嚒,小婵姐姐比我还大半岁呢。我记得是招了个赘婿?”
梁大娘点头,“是,他家兄弟三个,这是最小的那一个。两个哥哥都成亲了。”
虞凝霜拍案,“入赘好啊,若是小娘子一定要成婚,招个赘婿就得了。以后我家小妹若是想成婚,我也给她招婿。”
这一回,轮到谢辉奇怪地看着虞凝霜。
“若是小娘子一定要成婚”,他觉得这话说不出的奇怪,小娘子本来就是要成婚的啊。
还有说起入赘,身为世家子,又是这一房仅剩的血脉,这是谢辉想都没有想过的事情。
所以,他完全无法理解虞凝霜对此事的热衷和高度评价。
而虞凝霜哪里有闲心去管谢辉呢?
虽说入赘对小婵姐姐来说,已是最好的选择。但想起田忍冬的前车之鉴,虞凝霜仍是对梁大娘有千万句嘱咐要说。
“凡是钱财家资,您可得事先看好,在府衙里过一遍留个底,免得像忍冬姐那样吃亏。”
幸亏田忍冬出去采买她那面摊的食材了,否则在此处听到,说不定还要再跟着伤心一番。
梁大娘叹:“谁说不是呢,这你放心。”
田忍冬之事也给他们敲了警钟,第二天就去那未来女婿家,将他也敲打了一番。
但虞凝霜还不放心。
她也真是操心命,努力想了想,又想出一道保险来。
“要不……等糕饼铺子开起来,我直接以小婵姐姐的名字入伙,您看如何?”
梁大娘对此简直求之不得,直说虞凝霜贴心又聪明,两人相谈愈欢。
与之相反,谢辉那略带傻气的笑容却渐渐淡了下去,甚至连他那一直疯狂进食的速度都慢了下去。
他不懂虞凝霜和梁大娘笑脸下掩藏的忧虑和不舍,也不懂她们为何要这样小心地去防范和筹谋。
谢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觉得心里胃里都阵阵发堵。
他今日本来是十分开心的。
半真半假,借着伯母的名义来到这铺里,他很开心;
虞凝霜答应了做糕点,还带着他一起,他很开心;
此时此刻,他的身边没有军巡捕铺兄弟,没有虞凝霜那个夫婿,也没有他莫名看不惯的姜阔,而是只有虞凝霜、她的伙计们,还有相熟的邻居大娘,氛围亲切又热络。
他好像真正触及了虞凝霜的日常,为此,他也很开心。
但是他却忽然发现——他好像无法真正去了解虞凝霜,去理解虞凝霜。
就算他试图向前,也总有某种看不见的路障阻隔在那里。
关山难度,那路障谢辉无法逾越,而虞凝霜对其不屑一顾,只会朝相反的方向走远。
虞凝霜忽然起身走开,这虚实结合的一瞬,将谢辉吓了一跳。
然而,虞凝霜其实只是去到院中,从烤炉中取出了烤年糕。
这年糕是在一个圆形深盘中烤制的。
熟成之后的糯米不再雪白,而是变成更加温润的米白色,还润着淡淡的油光。像是一大块被盘得发亮的羊脂玉。
有或是淡红、或是豆绿、或是棕黄色的葡萄干点缀其上,颜色并不足够鲜艳,但是却恰到好处。
最特别的还是那表面的质感——被烤出一层脆壳,如同干旱龟裂的土地一样,带着自然的开裂纹路。
总体来说,它其实很像一个黏糯版本的布朗尼蛋糕。
一出烤炉,虞凝霜就争分夺秒地将这烤年糕用干净的笼屉布包了两层。
“做好了,谢统领。”她道,“这个烤年糕一定要趁热吃。”
所以虞凝霜才先烤花生酥,后烤烤年糕,因为花生酥需要完全晾凉,将水汽全释放出去才会变得酥脆。而烤年糕则需要趁热吃,如此中间的内芯才会软糯而拉丝。
虞凝霜将顺序和时间安排得刚刚好,现在,这两样就可以一起装盒。
“喏,久等了。”
她灿烂地笑着将食盒递给谢辉,“您快回去罢。”
谢辉愣了半晌才想起来要付些钱。虞凝霜却绝不肯收,一是这价钱无法确定,二是始终感念谢家冰窖的帮助,不愿意收这钱。
“一定要趁热吃啊。快回去罢,令伯母一定会开心的。”
她只是又一次好心好意地催促。
虞凝霜的一举一动都是那样亲切自然、无懈可击,而谢辉也没有任何再待在此处的理由。
他提上食盒,几乎是落荒而逃。
他走了之后,梁大娘也很快告辞。
她是爽朗人,虞凝霜亦然,两人初步敲定了接下来开糕饼铺子的计划。又把花生酥、几种米糕、黑芝麻糊速食粉和红枣膏加入了第一批产品名单。
至于剩下的,则要虞凝霜自己慢慢想了。
回严府的路上,虞凝霜情绪高涨。
她又有了一个崭新的盼头和目标,而且是如此令人心生欢喜,只要一想起来都觉得甜蜜无比。
那可是一家糕饼铺子啊!
谁不想拥有一间自己的糕饼铺子呢?
她简直想把街市上所有食材都买来,尽快开发个十种八种商品出来。
于是虞凝霜边走边买,最后和谷晓星带着梁大娘送的那一袋栗子,以及无数的时兴坚果、蜜饯水果,满载而归。
没有回东厢,虞凝霜直接抱着食材去找严澄。想着最近因为繁忙冷落了这孩子,今天带他做好吃的,好好弥补一下。
金玉羹、糯米团子
“我?……给我的?”
严澄仰着头, 惊讶而懵懂地发问。
“嗯!送给你的!”
虞凝霜欢声回应,“我们福寿郎呀,以后是要成为大画家的, 怎么能没有自己的印章呢?”
在她手中,就是她今日逛街时淘到的一块印章石。
这是一块并不值钱的黄玉,间有杂质,品相不算好,唯独颜色深得虞凝霜心——是漂亮的青黄色,像是一颗将要成熟的梅子,也更像严澄养的那一只名叫“梅子”的绣眼鸟儿。
虞凝霜将印章石比在梅子身边, “是不是颜色很像?所以我一见到这块印石呀, 就想到买来送给你。”
梅子在鸟笼中蹦哒, 清脆的啼鸣仿佛在表示同意。
令人何其欣慰的是, 它的小主人现在也不再默不作声,而是能和虞凝霜交流。
“像, 很像……梅子漂亮。”
看着严澄软乎乎的笑脸, 虞凝霜心中百感交集,最终交集成了苦尽甘来之后的一抹甘甜。
她们叔嫂初见那一日, 玩找梅子颜色的游戏还历历在目, 如今这个可怜的孩子终于能说话了。
严澄的语言能力恢复得很快。
紧闭的心门一旦打开, 有光线进入,便会瞬时光辉盈室。
千年暗室,一灯即明, 便是如此。
因为他并不是在学习说话, 而是重拾起了说话这项技能, 因此进度喜人,如今已能说出意思明确的短句和词组。
“好看, 谢、谢阿嫂。”
严澄爱不释手地把玩着这一方小印石。
即使他角髻上的那颗红玛瑙珠,就能轻易买下十方这样的印石。
这是尚未刻字的原胚石,他摸着那光滑的底面,又问:“印章刻字?刻、刻名字?”
虞凝霜想了想,一歪头,“应该就是刻名字罢?还能刻什么?”
这琢玉错金的文人雅事,虞凝霜其实是七窍通了六窍的,根本不甚了解。
她当时头脑一热买了这方印章,如今还真是有些麻爪。也是,她还得负责帮严澄去刻字呢。
“你想刻什么字,用什么、呃,什么字体?”
她问的这些问题都很显外行,模糊得很。但是虞凝霜从一而终,既然送了,就一定要将这份礼物送得明明白白的。
“我明日上街帮你找人刻。”
严澄却摇摇头,手往东厢房一指,“阿兄、阿兄很多印章。”
宋嬷嬷笑着解释,“阿郎于金石篆刻之事很懂行。福寿郎的意思应该是,让您和他去找阿郎给参谋参谋。”
“哦,好呀。”虞凝霜了然,和严澄保证,“那等他回来我们一起去找他。”
严澄重重点头。
随后他却见虞凝霜变戏法似的,变出一包他最爱吃的脆枣来,郑重宣布。
“但现在!阿嫂要先带你去做好吃的喽!”
严澄欢呼一声接过脆枣,咯咯笑个不停。
宋嬷嬷在一旁欣慰不已。
“娘子,您以后啊,一定会是一位好母亲。”
虞凝霜听了,只抿住笑意并未再言语。
宋嬷嬷还以为她是羞涩,也不再提,只跟上二人,一同往后厨而去。
实际上,这一路虞凝霜都在想那一句“好母亲”。
她可以毫不犹豫抬头挺胸地说,她已经是一个好女儿、一个好姐姐,甚至不必为此有半分自卖自夸的羞耻,因为事实就是如此。
如今,她又按着所有人的期待成了一个好媳妇、好嫂嫂……
这还不够?
哎。
难道就一定要再加上一层母亲的身份?
她有此想,并非是针对严铄,并非是针对他们这虚假的婚姻,而是虞凝霜自始至终,没有考虑过自己会成为一个母亲。
况且,硬要说起来,她年岁已长,且见惯世情,无论是抚养弟妹们、还是照顾严澄和谷晓星,她都始终是以一腔慈柔心血相倾。
换句话说——虞凝霜无痛当妈已有许多年了,养崽的瘾她过够了,并不想亲自生一个。
*——*——*
每次来到后厨和虞凝霜一起做饭,严澄都肉眼可见的开心,虞凝霜终于知道谢辉那股既视感是从何而来了。
但说实话,严澄的动作都比谢辉要稳重一些……
只不过眼看着小家伙要去帮忙削山药皮,虞凝霜还是赶忙拦住了他。
生山药皮沾到手上会奇痒无比,这种精细又危险的活儿当然是要交给白婶子最稳妥。
虞凝霜则带着严澄清点今日购买的食材,顺道咔咔吃着脆枣。
很快,那边的山药块就蒸熟了。
虞凝霜将雪白的山药块放在盆底碾碎,又扬声问,“三娘,牛乳热好了吗?”
“好了好了!”
武三娘赶紧端着一小砂锅牛乳过来。
每回虞凝霜在后厨带着他们做菜,凡事都安排得妥帖而顺当,加上最后人人都能享用劳动的成果,因此所有仆妇都非常喜欢帮着虞凝霜和严澄一起做吃食。
武三娘将温热的牛乳倒入山药泥中,按虞凝霜的要求仔细搅拌,一边再碾碎一些漏网之鱼的山药小碎块。
牛乳和山药一经相逢,白上加白,更添浓稠醇香。看的武三娘不自觉咽口水。
最后虞凝霜又拿来一瓶栗子酱。
正是她生辰那日小妹送的糖炒栗子仁,有一部分被虞凝霜做成了栗子酱。
于是,金褐色的栗子酱也被加入了山药牛乳之中,浓腻的栗子酱很快就尽数溶解。
最后的诀窍是再加一些熟糯米粉,用糯米熟制之后的粘性让整体更加浓稠,形成了米糊一样的质感。
山药之色,雪亮如银月;板栗之色,灿亮如金星。
于是虞凝霜给这一道板栗山药牛乳饮起了一个“金玉羹”的豪横名字,土是有些土的,但是很招人喜欢。
“娘子这名字起的真好!”
“对,听着就喜庆!富贵!”
果然,这个名字得到了一致好评。至于那滋味,更是没得说。
大伙儿一人捧着一碗,坐在门边、坐在板凳上热乎乎地喝下去。
山药的淡雅、栗子的甜香,最后再加上牛乳的浓醇,这一碗淡黄色的糊糊味道既温和又富有层次感,细腻光滑的质感则如丝般抚过人心。
虞凝霜喝了之后也很满意,准备将其在冷饮铺中发售。
这道牛乳糊又有营养又美味,而且所用几种食材都算是高端食材,价格就可以定高一些。
武三娘第一个喝完,她恋恋不舍舔了舔嘴唇,一如既往的捧场。
“又香又滑,真好喝!”
她又道:“娘子,这栗子酱真不错,好吃还方便。”
比如打死她她也想不到,原来这栗子酱还可以直接调成饮品,用法这么灵活。
“您今日又得了那些栗子,不如我们再做一些呗。”
武三娘上回已经跟虞凝霜学过,知道这栗子酱做起来挺简单,无非是加糖加酒,熬煮得宜即可。
但是,梁大娘这回送的栗子,并不是糖炒栗子用的那种玲珑小巧、口感甜糯的圆栗,而是相当硕大又瓷实的大板栗,更适合用来做菜。
而且,之前将那些栗子仁做成栗子酱,是为了保存不得已而为之。
虞凝霜始终觉得,新鲜食材还是要新鲜做法才最好。
虽然这样说对各种蜜饯、渍物有些刻薄,然而虞凝霜还是要说,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任何为了存储而加工过的食物,都失去了新鲜食材的灵气。
就如同她买的那一块印章石,颜色再漂亮、再相像,也始终无法重现绣眼鸟羽毛上那天然的生机光泽。
这些板栗还是趁着新鲜吃掉为好。
因此,虞凝霜决定夕食加餐一道板栗炖鸡。
栗子划口、焯水煮熟了,虞凝霜便安排严澄剥栗子,看着他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剥下那毛茸茸的栗壳。
情绪稳定的时候,他其实是非常有耐心的。
照理说,这样无聊又繁琐的活儿,他这个年纪的孩子大都早就掀桌不干了。
栗子剥好,被白婶子拿去加工。
虞凝霜得了空,准备带着严澄做一道小点心,用的是做花生酥时剩下的花生和核桃,还有刚买的一份熟黄豆粉。
黄豆粉是虞凝霜看着店家现炒现磨的,香味十分浓郁。
花生和核桃被碾成细细的颗粒,黄豆粉则更细些,是用手一抹就牢牢附在指肚上的细腻。
这三种粉末,再加上糖粉,就成了香甜无比的粉料,和糯米搭配起来,实为一绝。
虞凝霜要做的,正是糯米团子。
如果像烤年糕那样制作糯米粉糊,随后蒸熟、揪成团子,成品固然会非常细软美味。
只是这种做法尤其粘手,实在不适合带着严澄一起。
因此虞凝霜干脆蒸了一锅糯米,趁着糯米饭还热乎,掺进白糖拌开。
而后她拿来两个小勺,给严澄演示这个超级简易版的做法。
只见一个勺子舀下去,盛满黏糊糊的糯米饭,在两个勺子之间来回倒腾几下,一个圆润的糯米团子就初见雏形。
最后,将这个雪白的团子“吧唧”一声掉落到调配好的坚果粉末里。
枯黄色的粉末中窝着数个白团子,像是一个个白胖白胖的鸡蛋窝在草垛里。
而后,轻轻一晃,稳稳一颠,团子表面裹满那香甜的粉末,又摇身一变,成了茸乎乎的小鸡崽一般。
严澄迫不及待地捉来一只吃。
这糯米团子用料和做法都至简,滋味却是绝佳。
温热甜蜜的糯米饭香气四溢,直接在口中化开,像是一床新絮好的棉被。那棉花又白又松软,柔柔地将人围抱。
坚果们复杂而浓烈的味道,更是加分项。
严澄一吃上就停不下来,众人好说歹说地劝均不管用。
最后还是虞凝霜以毒攻毒,威胁严澄道“现在吃撑了,晚上就吃不下那板栗炖鸡了。”
这才将小吃货的胃口袋系上。
而后严澄努力忍住嘴馋,亲手给楚雁君做了许多糯米团子,和虞凝霜一同送去。
娘仨儿其乐融融地说着话吃着团子,喝着金玉羹,终于等到严铄回府。
听闻力士的传信,严澄赶紧一手紧紧握着那印章石,一手牢牢拽着虞凝霜,这就要找他阿兄去。
江南好、篆刻印章
“要刻一个印章?”
严铄正摘璞头的手顿住, 回望身边一大一小。
“是,我买了一方印章给福寿郎玩儿。”
虞凝霜抢着替严澄回答。
说实话,她心中略惴惴, 总怕严铄又拿那套“玩物丧志”的说辞来说教弟弟作画之事。
然而她这多少有些杞人忧天了。
自打严铄认真去欣赏过弟弟那些精妙的画作,自打在中秋家宴兄弟俩一同完成一份画卷,自打他亲眼见到严澄这些日子以来的变化……
严铄是再没有半分阻绝他这一爱好的理由。
“是我欠思量,早该为你准备好印钤。”
严铄低声说着,从弟弟手中接过那方小小的黄玉印石。
指尖轻轻一挲,便知这玉并不润,一如他心中也阵阵发涩。
陪伴、教导、将世间万事万物介绍, 这些本来都是他身为兄长的责任。
然而他如此驽钝, 教养孩子既不细心, 又不精心, 忘记的事情实在太多。
好在……严铄看了虞凝霜一眼。
好在他还算幸运,好在他也许还来得及补救。
严铄:“既然是第一枚印章, 还是刻作名章为宜。你年岁小, 致书送画于尊长时,名章用处最多。就刻一个‘澄’字, 如何?”
严澄点点头。
严铄便行至案边, 拿出自己的一枚名章给弟弟看。
“这是阳刻之法所刻, 印出的字比较清晰,你也用这种刻法?”
严澄又点点头,只是神色明显变得迷惑又局促。
虞凝霜在一旁看得捂脸叹气, 立刻出声制止这种毫无情感交流的填鸭式教学。
“他不懂, 你给他好好讲讲啊, 让他自己选!”
严铄被骂得脸一红,神色也局促起来。
这样的他与严澄看起来极其相像, 弟弟的稚幼懵懂似乎也染到了他身上。
兄弟俩看起来也真是一个印章印出来的,与此时的场景极其相称。
严铄清咳一声,只觉得无地自处。
他无法像虞凝霜那样能够自然又温和地与孩子相处,即使……这个孩子是他的亲弟弟。
然而他抿了抿唇,在虞凝霜监视的目光下,努力做出自己的尝试。
严铄抬手,从博古架上拿下一个木盒。
里面都是他的姓名印章,颜色不同、方圆各异,多为光滑的素章,也有的带着刻纹。
他也不知该从何讲起,只能采取笨办法——就这么一个一个讲过去,于是展了宣纸,润了印泥,将这些印章挨个印下。
那些印章中有雅致的博古纹样,有可爱的瑞兽纽头,字体也多种多样。严澄一下子就被吸引了注意,不知不觉靠得离阿兄越来越近,静静听他讲解。
这还差不多,虞凝霜暗自点头,看着兄弟俩渐入佳境,也在一旁插个耳朵听。
这毕竟是她的知识盲区,听着觉得还挺有意思的。
“名字,澄。阳刻,要阳刻。”
最终严澄做出了自己的选择,虽然和方才严铄的提议一模一样,但性质却完全不同了,虞凝霜遂心满意。
她干脆又和严铄道:“你的字写得好嘛,干脆也帮福寿郎设计一个刻稿。到时候直接给师傅去刻。”
否则,她是不是还得给篆刻师傅多加钱啊?
免费的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严澄听了虞凝霜的提议,立刻非常激动地跑开了。
等他再回来,手里已经多了一盘糯米团子。
他双手端着那盘子置于胸前,眨着比团子还圆润的小鹿眼期待地看着严铄。
“阿兄,吃团团。”
原来是拿他亲手做的糯米团子来贿赂阿兄啊!
虞凝霜的心如同一片黄油入了热锅,顷刻间就化尽了,还要咕嘟着香甜愉快的泡泡。
实在太乖太可爱了!谁能拒绝呢?
就连严铄这个大冰块都无法拒绝啊!
虞凝霜切切实实见到他的眉眼一弯,如同春风抚湖,抚出涟漪一样浅淡的笑纹来。
严铄捻起一个团子吃了,而后执笔写画。
字稿很快便完成,是最常用于印章的篆体,古朴又华丽的一个“澄”字。
至于严澄满不满意?
虞凝霜早看出来这小家伙其实是个不折不扣的兄控,严铄做什么他都觉得是好的,正在那儿傻乎乎地乐。
而严铄将那字稿递给他,眸光凝肃。
“福寿郎,你听好。印者,信也,见印如见人。”
正如方寸之间,包罗万象。
借着这小小一方玉印,借着虞凝霜给的这个小小的机会,严铄终于能重新和弟弟建立起联系。
他手搭在弟弟的肩膀,姿态和语气都端正又柔和。
“君子爱重文房之宝,应如爱重衣冠、爱重身体发肤一样。印鉴既成,便陪伴终生,绝不可轻易丢弃。明白了吗?”
“明、明白,阿兄。”
严澄有些磕绊地说着,眷恋地攥住阿兄的衣袖。
少倾,严铄起身,又翻出一个檀木盒来,推到虞凝霜眼前打开。
虞凝霜见其中,好似都是未经篆刻的印章石胚,而严铄与她道。
“你也挑一个,刻个印章。”
虞凝霜本来是拒绝的。
她又不像这兄弟俩,有闲情逸致去写诗作画,留下那些值得署名的作品。
听了虞凝霜这番拒绝,严铄像是有备而来一般,直接回答。
“之前母亲说让我陪你练字,总不能连个自己的印章都没有。”
他不自觉地哄劝,“刻个闲章也可。”
严铄将自己几枚闲章递过来。
虞凝霜好一顿摸索分辨,看出这些印章大概是刻着“说丰年”“夜雨铃”“偷得浮生半日闲”一类的文字。
与方正的姓名章相比,不论是印章的形制还是字体,都更活泼多变一些。
倒确实很有趣,虞凝霜想。
“闲章字数不限,直接用诗句或是箴言亦可。然而还是三五字最为合适,抒发情志、铭刻心境而已,不像名章那样正式。”
严铄还想让严澄也挑一块刻做闲章。
然而小家伙正是宝贝他那新得的名章之时,此时旁的都入不了眼,只一个劲儿摇头。
兄弟俩便一齐看着虞凝霜。
虞凝霜则看着那一盒漂亮得各有千秋的印石……
想着不拿白不拿,认真挑了起来。
虞凝霜的审美很大众,觉得晶莹光润就是好玉。
很快挑中了一块青玉,颜色空灵,声音清越,像是一汪碧涧流淌在手心。
然而刚把它拿起来,才发现这印石原来是一对。
天然玉石之物,能成双成对,何其珍贵而难得。
若是被单拿走了一枚,便如对雁失偶。虞凝霜可做不出来这缺德事儿。
“唉呀,那我不要这个了。”她刚要放回去,严铄却拦住了她。
“挑选印章石最重眼缘,挑中了就是挑中了。”
他直接将盒子收起,断了虞凝霜后路。
“这块玉现在是你的了。”
也是,这块玉与她有缘呢。
虞凝霜接受良好,观念骤变,不客气地将其收下了。
而严铄重新铺纸研墨,起笔悬停,问虞凝霜。
“要刻什么字?”
虞凝霜:“一夜暴富。”
严铄:?
虞凝霜:“一夜暴富!”
严铄:……
“算了算了,我开玩笑的。”
感觉到严铄是真的嫌弃,虞凝霜赶紧改口,免得他再把这玉料收回去。
没到手的时候也就算了,一旦到了她手中,任何东西,她可绝不再放手了。
“闲章,闲章……且等我想想啊。”
无意识拨弄着袖口,指尖的茧子磨在滑润的丝绸上,虞凝霜有些自嘲地说道。
“说实话,自降生下来,我没有得过什么闲。”
整日劳累,未曾有过吟咏风月的清闲时光;家境窘迫,也没有一张闲来无事耗时光的书桌。
忽然间让她就“闲”来咬文嚼字,虞凝霜真是挤不出半点墨水来。
书房中忽然安静得落针可闻。
严澄停下了好奇摆弄各种纸张书册的动作,而严铄几乎连呼吸都放轻了。
他看着虞凝霜饶有兴致地把玩一枚闲章,再看一眼自己那一整盒各个精品的闲章……
从来没有一个瞬间,他如此鲜明地意识到——自己多年来的自怨自艾,是如此可笑而矫情。
眼前之人从没有过一枚珍贵的印章,然而这从不妨碍她在这世间、在他人心中,留下千年不灭、始终鲜亮的恒远痕迹。
与此同时,虞凝霜终于敲定了自己闲章的文字。
可以是自己曾经感悟过的,也可以是自己将要去追寻的,既然如此——
“江南好。”她道,“你帮我写‘江南好’。”
诗人以追忆的心情写“能不忆江南?”,写“早晚复相逢?”
虞凝霜却觉得这样的心情其实人人共通,那一句开玩笑的“素未谋面的故乡”,便极其适用于江南。
即使从未去过,也只觉得是久别重逢。
虞凝霜便是这样,始终期待着与江南“重逢”的那一天。
“我以后想定居在江南的呀。”
她兴冲冲地说道,完全没注意自己的语气晃得严铄手一抖,悬墨滴落,在纸上晕开刺目的污痕。
“阿嫂不走、不走。”
严澄敏锐地意识到,虞凝霜话中的某种模糊的含义。
他皱着眉走过来,牢牢搂住虞凝霜的腰。
虞凝霜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得意忘形说了真话,顷刻摸摸他的头,温声安慰。
“阿嫂当然不走,我的意思是以后咱们全家一起去呀。”
严澄这才转忧为喜。
而屋中另外两个人,都心知肚明——这只是一个善意的谎言。
见故人、板栗炖鸡
“一定要这么排吗?看起来别别扭扭。”
“不行不行, 这写的可是江南啊,我不要这种硬邦邦的字体。”
“这个撇有点奇怪。”
虞凝霜站在严铄身边指点江山,心中爽到高歌一曲翻身农奴把歌唱。
一直以来, 严铄都是她的甲方,时时刻刻限制于她。
不是和她约法三章吗?
不是对她指手画脚吗?
然而,此时此刻,因这印章的字稿,虞凝霜成了严铄的甲方,将其拼命折磨,不断提出修改意见。
严铄默不作声地一遍又一遍修改。
虞凝霜凑得离他很近, 仔细看着纸面, 她柔软的发带时不时拂过他的肩膀。
每当这时, 严铄的手都骤然不稳。他谨慎地回望, 只见对方纤长斜飞的睫毛,正因为喋喋不休的话语而越发颤动。
严铄最终改了七八回, 虞凝霜终于大发慈悲地放过他, 说出了那句经典的“唔,还是第一版最好。”
对于这一句该遭天谴的话, 严铄并没有什么过激反应, 只是应了一声“好”。
当虞凝霜正欲将那些印章石和字稿收起来, 严铄却按压住了纸角。
“我有相熟的匠人。”他道,“交给我就是。”
那敢情好,虞凝霜自然乐得清闲。
只不过……她想“相熟的匠人”, 大概是像她和梁大娘那样的关系?
她忽然觉得自己对严铄的一切都知之甚少。比如此时, 她就不太能去想象, 严铄如何与友人把酒言欢,谈天说笑。
*——*——*
“瞧瞧, 就说你团子吃太多了。”
看着严澄艰难地咀嚼着鸡肉,想要多吃几块,虞凝霜不禁出言笑话他。
她教养孩子就是这样的方针,该夸的时候使劲夸,该嘲的时候也尽情嘲,与他们平等自然相处。
严澄果然被闹了一个大红脸,磕磕绊绊保证下回不贪吃点心了。
严铄今日回府已算很晚,三人又为着印章消磨了不少时间,不多时仆妇们便摆了饭菜。
严澄瞪着满桌丰富的饭菜,摸了摸自己仍滚圆的小肚子,深感力不从心。
最可惜的,还是不能多吃几口那一道板栗炖鸡。
选的是一只童子鸡,肉质极其细嫩,毫无腥膻之气。
鸡肉需先剁了小块煸炒,均匀地入味上色后才开始炖煮。
因此那些鸡肉是油亮的褐色,板栗则是明亮的金色,两者大小也差不多,相映得当,成了盛入碗中的一份灿烂秋色。
只看一眼,便会拼命刺激人的食欲。
严铄夹了一颗栗子入口,香甜软糯,焖煮得极其到位。
大概是看他光顾着吃栗子,严澄着急起来。
“阿兄,汤汁!”
他说着,干脆起身,努力地舀了一大勺汤汁淋在严铄的米饭上。
这是严澄的招牌吃法。
之前虞凝霜给他炖山药羊排,炖土豆排骨,他就最喜欢这样用汤汁拌饭。
虞凝霜看得直笑,“这是自己吃不了,让阿兄替你吃啊。”
汤汁本就鲜美,与米饭一结合更是美味。粒粒分明的大米,被酱料一染,更添晶光。
严铄吃了一口,只觉得酱汁的浓烈滋味与大米的天然清香和谐融合。
再吃一块香甜的板栗、一块嫩滑的鸡肉,多种滋味在口中相互交融。
他又添了一碗饭。
虞凝霜也吃得欢畅,只不过照旧,身为完美主义者的她还在自己给自己找错。
“我倒是忘了,泡些香菇进去味道会更好。”
香菇的那种嫩滑,无论什么肉都无法比拟,总是能锦上添花。
她又问武三娘,“对了,前日我列的那个干货单子,上面的东西都采购齐了吗?”
“当然,娘子您就放心罢!”
转眼立冬,物价持续走高。
等真到了寒冬里,值得买的、价格合适的物资就少之又少了。
偶尔临时起意买来尝尝鲜还好,大量购入却得不偿失,因此虞凝霜的囤积秋菜大业已经到了尾声,该买的都买齐了。
她还受到凌玉章的邀请,帮对方府上也设计了囤菜的品种。
想到这里,虞凝霜说起一件轶事。
因为她在寿宴上制作的五鼎芝糕太过拉风,一时间洛阳纸贵,五鼎芝的价格都翻了几番。
“一钱五鼎芝,你们猜要多少钱?二十两银子!”虞凝霜说出来都觉得吓人。
与此同时,虞凝霜难免又有些泄气,造成这种局面实在非她本意。
贵者越贵,五鼎芝那样的好食材倒是离她、也离这寻常人间越来越远了。
虞凝霜虽然整日念叨着挣钱,但是她也有独属于自己的情怀——那就是能够让大众品尝到多种多样、物美价廉的食物。
办了一场华贵寿宴,出尽风头,也让她名声大噪,然而繁华落尽之后,却徒增无奈。
听完虞凝霜的抱怨,半晌,严铄淡淡开口。
“五鼎芝本就价格昂贵,此并非你之过错。”
“人性好奇珍奇宝,好相仿相效,以致五鼎芝价格愈贵,亦并非你之过错。何须为此烦忧?”
“靡然从风之物,寂寂无名之物,都只如风烛,倏忽明灭,转瞬颠倒。”
不知不觉中,严铄居然道出了一个千百年后的事实。
“说不定以后,五鼎芝也只是寻常食材,与青菜萝卜价格无异了。”
“可不是嘛!说得好!”
虞凝霜一拍大腿,悠悠感叹,觉得严铄今天说话很讲道理,莫名动听。
她那点淡淡的忧愁便飘散了,心情重回清爽,于是奖励一般又给严铄盛了一碗金玉羹。
*——*——*
史翁摘下叆叇,眯着眼睛将来人盯了好一阵儿,才不甚确定地问。(1)
“……严家郎君?!”
“史翁,好久不见。”
“还真是你啊!”
史翁起身,快步走到严铄身边,直围着他左瞧右瞧。
真的是好久不见了。
久到史翁甚至不知道该说“已经忘了你长什么样儿”,还是该说“你都长这么大了”。
毕竟上一回相见,对方还是一个青葱少年,打马而来。
“啧啧,今日是什么日子?竟有故人来访。”
史翁摇头晃脑地叹息。这样的动作配合着他佝偻干瘪的身躯,使他看起来像一只笨拙和灵活兼具的老寿龟。
“莫不是老头子我时辰将至,上天在一点一点完成我未竟的心愿?”
“……史翁。”
严铄不认同地皱了皱眉,阻止他继续说出不吉利的话。
自年少起,他就不太擅长应付这一位不着调的长辈。
可史翁又确实是严铄认识的,技艺最精湛的金石匠人。
加上有父辈的交情在,严铄心中对其很是敬重。
只是,他仍是接不上对方那些奇怪的玩笑,只能开门见山地说明来意。
“冒昧前来,是想请您刻几枚印章。”
“荣幸之至啊。”
史翁感叹,“刻章子还想着老夫呢?放心,哪怕你要刻一百个,三日之内也刻好送到贵府上。”
“多谢。”严铄深施一礼。
作为这京城中最副盛名的金石匠人,求史翁刻章的文人画家如过江之鲫。而这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铺,甚至时常有贵人金冠相映。
许严铄三日之内,已是别样的优待。
“不劳烦史翁,三日之后我自来取。”
“也行。”
严铄便在案上摆出三枚印石和那些字稿,先拿着那块黄玉,说明了给严澄刻名章之事。
史翁捋捋胡子,“严郎君呐,老夫记得你有不少奇石美玉,怎么给弟弟刻章子,就用这么一块破石头?”
他不甚在意地将那块黄玉拨弄了一下,这小石块便无辜地翻了个跟头。
严铄微皱起眉,将黄玉小心摆正,如同给它缓解伤痛一样,指肚在上揉了揉,只道,“是他阿嫂送给他的,他自己喜欢。”
“哦,这还真是老夫唐突了,惭愧惭愧。”
语气中实在没听出他有多惭愧,可那双眼中却精光四射,燃起看热闹的火光,烧得严铄颇不自在,掩饰一般又递过那块虞凝霜选定的青玉。
“这一枚,刻‘江南好’。”
这一块倒是好东西。
好玉的质感触手即知,史翁又赶紧重新戴上叆叇,将手中的碧色仔仔细细查看一番,边看边感慨。
“这一对青玉印,你可终于舍得用了。”
他是金石匠人,每一块石料对他来说都像一张独一无二的人脸,自然能一眼认出老朋友来。
再看一眼那尤其秀美的“江南好”字稿……史翁眼珠一转,装作毫不在意地询问。
“这是给男用还是给女用啊?”
严铄抿唇不语。
“啧,你看看你这个小郎君,你不说明白,老夫要怎么刻呀?”
史翁便佯怒教训起严铄来。
“你这字稿好看是好看的,可是老夫刻的时候也不是照搬全抄啊!字大字小,如何留边,如何留白,这不都得老夫看着改吗?印鉴如人。我都不知道用这章子的是男是女,刻出来能好看吗?能合适吗?”
严铄心中暗叹,终于松口。
“女用。是给我娘子的闲章。”
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史翁霎时眉开眼笑。因看到严铄耳朵一片绯红,怕真的把人笑得恼了,于是只能捂嘴偷笑。
笑够了,他才拿起那第二枚青玉印,问,“这个刻什么?”
……
送走了严铄,史翁早早拽下幡子打烊。
他背着手,一如既往地佝偻着身子,慢慢往家走去。
今日天气甚好,苍穹高广。
街上无数熙熙攘攘的人在这样冷晴天光下,都显得干净了不少,好似没藏纳任何尘垢。
史翁哼着小曲,看一眼万里无云的天,心说濯之啊,没想到有一天,能看到你那从小就冷着脸的儿子,忸忸怩怩来刻一对夫妻对章。
还是活得久些好啊,史翁忍不住快乐地颠了一下脚。
活得久了,什么好玩的事情都能看到。
你要是也能看到,该多好。
葱姜饮、糕饼发售
“诶上新品了!哦对, 今日是立冬!我都给忘了!”
“你咋连这都能忘?我可是天天数着日子盼望节气更换呢,这样虞掌柜就又做新的吃食了!”
“哈哈哈,我也是。我告诉你一个诀窍, 五日为一候,所以五日五日这样数,很快一个节气就过去了。”
斗柄北指,天下皆冬。
自今日起,一宵寒较一宵多,街上的行人却要慢慢少了。
只是这立冬当日,到底是四时八节中的大日子, 因此百姓或去祭祖、或往宴饮、或出来采购节物, 街上行人仍算是摩肩接踵, 热闹非凡。
今日, 也是汴京冷饮铺照例更换节气饮品的日子。
在这样的日子里,往常虞凝霜都会亲自立于店铺堂前以及门口, 朗声向众人介绍新的节气饮食, 并且每半刻钟便将此举循环反复一遍。
这绝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
通常她的嗓子很快就变嘶哑,然而却始终笑容盈面, 昂然自若, 令人见之可亲。口齿也始终清晰, 条理分明,如凌凌玉珠落在人耳里。
来来往往的人,免不了都要在心中感慨:这虞掌柜要厨艺有厨艺, 要手腕有手腕, 该豁得出去的时候豁得出去。
这钱她不挣, 谁挣?
今日的讲解人却变成了谷晓星。
老夫妻和田忍冬虽然能在杂事和招呼客人上帮忙,然而这最重要的讲解还是要她来做。
这是谷晓星初次独当一面, 心中的退堂鼓打得震天响。
然而为了娘子,为了冷饮铺,她仍是哆哆嗦嗦拿起菜单竹板,面向众人说起了和虞凝霜排练了好多遍的台词。
“立冬补空,安稳过冬。立冬补骨,来年不苦。”
“立冬正是进补的绝佳时节。小铺为诸位准备的节气特供饮品名为‘金玉羹’,是用山药和栗子磨成细茸,兑入牛乳而成。第一补山药,滋养赛灵药。而牛乳有强壮骨骼之效……”
最隆重地介绍完C位出道的金玉羹,谷晓星又依次介绍了清炖白果糖水和白果芋泥——其实本来打算以白果作为本节气的主角的。
然而虞凝霜开发出金玉羹之后,因觉得金玉羹受众更广,更能卖出价钱,于是果断将它们降级。
果然,因为白果并不常见,更鲜有人以其入馔,所以众食客对它的兴趣不大。看来虞凝霜的判断很有先见之明。
谷晓星讲解的过程中,一直有人好奇提问,其中便少有针对这两道白果餐食的。
此次,众人最感兴趣的居然是那最便宜的、用来走量的一道热饮——萝卜葱姜饮。
听到谷晓星介绍,这一道用了大量葱姜和萝卜熬制的热饮中,居然还加了糖的时候!
不少人都结结实实感觉眼前一黑。
“甜的萝卜水,甜的大葱水……”
一位食客颤声发问:“这、这能好喝吗?”
这一位还是常客,基本上相当于虞凝霜的脑残粉。可是现在连他都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众人难免窃窃私语,心里也直犯嘀咕。
“王郎君,甜萝卜水虽不常见,但其实功效甚多呢。”
谷晓星只慌乱了一瞬,便马上回答。
“本朝便有一位张公,用萝卜和甘蔗切块同煮。甘蔗润肺,萝卜醒酒,因此极其适合随餐饮用。这甘蔗萝卜汁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叫做‘沆瀣浆’呢。”(1)
谷晓星说着说着,越发镇静,甚至忽然之间,脱口而出一句。
“连那大才子曹植都在诗里写,‘带我琼瑶佩,漱我沆瀣浆。’”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叫好。
谷晓星自己都有点被自己惊讶到,因为这一句并非是虞凝霜陪她提前练习的说辞,而是她从前学曲时的唱词,此时此刻随机应变而出。
她又想起虞凝霜以前曾夸赞她说学的那些唱词总会有用,如今她是真的亲身感受到了。
那些屈辱艰辛的记忆尽数被虞凝霜的笑脸覆盖,虽然此时她并不在此处,但谷晓星知道,她一定会为自己骄傲的。
这个念头一出,她甚至有些不好意思来。像是终于脱离父母的搀扶,独自走出第一步的孩子,她的心因为成就感带来的快乐猛烈跳动,双颊泛红,神色却越发落落大方。
众人听她将那“甜萝卜水”的问题拆解得有趣,又闹笑着让她解释为何会有“甜大葱水”。
毕竟那甜大葱水,听起来比甜萝卜水还有炸裂。
这个问题是提前预演过的,谷晓星回答起来更为顺畅。
“咱们常说葱姜蒜、葱姜蒜的。众位是喝过姜汤的喽,姜汤里面一般都放糖,这不是很平常吗?再说甜的蒜也有啊!不就是那糖蒜?”
今日也是赶巧,咸菜铺的掌柜李娘子也在此处,谷晓星便冲她道。
“李娘子,您家那味糖蒜不就是这街口一绝?”
一边替自己辩解,一边还把李娘子也夸了夸。
李娘子也是个好逗趣、爱起哄的,登时便笑。
“晓星儿说得对,我家糖蒜那滋味可好了!”
众人便想起,确实,此言非虚。李娘子家那糖蒜可好吃了!
那是整头大蒜腌渍的,乳白色的蒜衣被浸润到光滑细腻,薄如蝉翼,紧紧兜着其中的糖醋汁和蒜味。
一口咬下去,蒜衣韧韧地磨着牙,然后便如薄薄的糖衣在口中爆破。
而内里的大蒜则因为糖的腌制作用变得酥而脆。
原本辛辣的大蒜,此时醇香而适口,既保留了大蒜的独特风味,又有了奇妙的甜蜜滋味。
这样的糖蒜配着粥吃,配着饺子吃,直接吃下去两三头,也还觉得不过瘾。
想着想着越发馋了,有人直接低声问李娘子,“哎,你家今天还有糖蒜吗?”
“有啊!今日各位若去买,我多送你们几头好了!”李娘子当场做起了生意。
“还有我家腌腊八蒜也爱放糖,酸甜酸甜的极为可口,众位都来买啊!”
众人便都笑。
有李娘子这样活跃气氛,冷饮铺中氛围越发热闹欢乐,邻里之间也更和谐友爱。
而谷晓星有头有尾地,最终完成了自己的解说。
“所以啊,既然那姜和蒜都可以与糖同做,怎么葱就不行了?”
“有道理!”
“这晓星儿也是能言善辩的啊!”
“那就先给我来一碗这大葱水!”
“是萝卜葱姜饮啦。”
不知不觉间众人便被说服,方才有多抵触,现在就有多好奇,纷纷点了这萝卜葱姜饮来喝。
才五文钱,满满一大碗澄亮的汤水,并被捧到了手中。
大葱切细段、姜切细丝,这样熬煮,便将两者的滋味和功效最大限度地融到了汤水中。
当然它们多少有些影响口感,于是在之后便全被滤出去了,最后的成品中只余下萝卜块儿浸在清澈糖水中。
方正的白萝卜块儿呈半透明,像是自带朦胧晶絮的水晶,不那么剔透,但却非常的温润。
李娘子也点了一碗。
此时一勺入口,热乎乎的甜水带着萝卜与葱姜的辛香直接唤醒了味蕾,让她忍不住畅快地呼出一口气。
和她家的糖蒜异曲同工,甜味很好地中和了葱姜原本的刺激。
白萝卜的加入,更让整体的口感愈发滋润温和。
李娘子一口清凌凌的甜水,再一口水灵灵的萝卜,没几口,就觉得周身都泛起暖意。
这种由内而外升起的温暖,连十指尖都能触达,的确是适合在这样寒冷冬日清晨喝的糖水。
她将一整碗喝完,只觉得身躯精力充沛,暖意溶溶,正要慢悠悠地回去看顾自家铺子,忽然想起一件一直想问的事情——
“晓星儿,你家娘子呢?”
这也正是众人想问的。只不过被这几样新的饮子甜品堵住了嘴,一时将其抛到脑后。
一说起虞凝霜,谷晓星简直神气极了,连最后那一点局促也烟消云散。
她的声音清脆,好像要喊到整个汴京城都知道。
“我家娘子呀,今日去遇仙楼啦!”
此时此刻,几位常客才拍着脑门想起来。
对了!
立冬之日正是虞掌柜之前说的,她做的四季糕的发售之日啊!
*——*——*
“两盒尝鲜版,您拿好,总共三百文!”
“有啊!真的有!您看看,就是和这个一样的金元宝!
“每五百盒中有一个奖券,您要是得了那奖券,就可以来换金元宝,还有一款隐藏款的糕饼。”
“哈哈哈那我不能说,说了还咋叫隐藏款?”
遇仙楼乃是西市最奢侈的酒楼。
门口常年有四时鲜花扎的拱门,绣幔飘摇,灯烛迤逦,今日的繁华则更胜往常——
门口架起一个彩棚,又请了乐人弹唱,似正在卖什么吃食。
这样大的阵仗,自然引起了行人纷纷驻足围观。
虞凝霜就混迹在这人群当中。
虽然已经与姜阔合作许久,但这还是虞凝霜第一次来到他的大本营。
主要是姜阔其人非常谨慎守礼。
于是每次都是他主动来冷饮铺拜访,而且未免瓜田李下之嫌,两人都是在前堂商谈。
其时门窗尽开,街上来来往往之人虽听不见话音,却尽可将铺中情状一览无遗,以证两人并无逾规越矩之行。
今日虞凝霜前来,拒绝了姜阔的再三邀请,并未踏入遇仙楼用餐休息,而是始终站在门外,观察着彩棚售卖的情况和顾客们的反应。
最便宜的一盒尝鲜版四季糕也要一百五十文,这不是一个小数目。
因此刚开始众人都在观望,少有购买,直到那小金元宝的彩头被揭露,众人才燃起几分兴趣。
加上遇仙楼人力充裕,数个伙计轮番叫卖得极其卖力,因此转眼也卖出去了几十盒。
这已经比虞凝霜预期的要好,她正在随身带的小册子上写写画画,抬头就见姜阔朝她走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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