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境变、管事嘲讽
世人总说商人重利, 然而,姜阔其实更逐名。
挣钱多少,在他眼中已经变成了账本上一个又一个毫无意义的数字。
他这样的商人, 开始追寻的是得体的名声和向上的通道。
所以,他时常觉得看不懂虞凝霜。
实话实说,如果他做的吃食不仅出现在宁国夫人的寿宴上,还被太后娘娘饭泛索……那他必然要将这样的功绩绣在幡子上,任其在店门口迎风招展。
他不解的是,虞凝霜居然根本没有这样做。
就连今日四季糕发售这样的大好日子,他邀请虞凝霜致辞——这样露脸的绝佳机会, 都被对方婉拒。
最后姜阔只得自己讲了几句, 彼时, 虞凝霜就站在人群中平静地看着他, 她身边任何一个行人看起来都比她要激动几分。
倒是让姜阔越发看不明白她了。
常人能与遇仙楼搭上线,还不得嚷嚷到人尽皆知?
偏偏虞凝霜不为所动, 仿佛她只要待在幕后, 收到约定好的银钱分成就足矣。
所以姜阔抑制不住地想要靠近她,和她多说说话, 想要看清她隐藏在雾中的真容。
他今日其实忙碌异常。
门口这个彩棚只面向普通行人, 卖出的也多是最便宜的几种四季糕, 更多的贵客是在楼中宴乐,他难免要去寒暄打点。
然而,姜阔仍是放弃了那些华冠丽服的贵客, 先朝虞凝霜走来。
“虞掌柜记的是什么?”
他仍是未语先笑, 总能将玩笑和实话两相掺杂, 达到一个恰到好处的平衡。
“请放心,卖出多少盒, 每一笔账我等都会记得清清楚楚,绝对不会坑骗于你。”
虞凝霜便笑着收起小册子。
“姜小行头这是哪里话?既然合作,自然要互相信赖。我对您的人品和信誉没有半点怀疑,而是自己随便瞎记。”
她相信姜阔会将账算得明白。他这样的人,好像不愿意欠人分毫,更不愿被抓住半个把柄。
而她所记,也并非是常规的流水账,而是一些小细节。
大概……是一些除她以外的人,都觉得无关紧要之事。
——虞凝霜都这样说了,潜台词简直就是一句响亮的“你别问!”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姜阔似是装作听不明白,非要让虞凝霜讲一讲她记的是什么。
虞凝霜只能挑几样说了,比如她记了一次买两盒以上的人数、问了价而不买的人数、男女客人的人数等等。
姜阔饶有兴致地听,并未插言。
倒是他身边穿着靛蓝长衫的一位管事,忽然开口——
“虞掌柜怎么不记一记,买尊享版的人数有多少?”
他皮笑肉不笑,“也是,犯不着记录,毕竟只卖出去一盒而已呀。”
这一位是遇仙楼的副管事之一,大概是尤其得重用的一位,与姜阔见面时,三次中两次都能见到他。
只是,每一次他对虞凝霜的态度都很微妙,爱答不理,鼻孔朝天。
这一次,居然当面口出嘲讽了。无非在嫌弃虞凝霜设计的糕点、尤其是那成本最高的尊享版销量不佳。
毕竟那些精美的雕花木盒正是这一位管事负责的,折腾许久才敲定。
结果呢,卖得居然最差。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心中难免怄气。
再加上长久以来,亲眼见姜阔对虞凝霜那格外的礼遇,他更是深感憋屈。
“钟管事。”
姜阔蹙眉低声呵斥。“刚开张半个时辰,如何能见得全局,慎言。”
他的神色倒是很真诚,似乎也惊讶于钟管事所言。
但虞凝霜不知他们是不是在一红一白合伙唱戏,妄图PUA她。
说实话,她也并不太在乎。
虞凝霜只淡然一笑,不疾不缓地说出了自己的推论。
“几种最便宜的包装,购买者大多是粗衣百姓,是为了给自己和家人尝个鲜。”
“至于团圆版、尊享版,这几种一盒就要几两银子的版本,非富贵人家而不能买。但这样的人家,少有家主自己出来逛街采购的,都是由仆从代劳。”
“而仆从们初见这样高价的点心,也不敢擅作主张购买,而是会回去复命,得了准确口信再来。”
虞凝霜晃了晃自己的小册子。
“我粗粗一数,大概有十六人询问过尊享版的价格,说不定不日就会前来购买。做生意,有起有落,总是要有些耐心。我那冷饮铺每逢节气轮换新的吃食,也难免要惹一番争议。可如诸位所见,那半死不活的小破铺子,侥幸也算是开下来了。”
钟管事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居然被一个不到双十年华的小娘子教育要“有耐心”。
对方甚至还将自己那名满京师的铺子,说是“半死不活”。
他还能说什么?
只能陪着笑糊弄几句,还得夸虞凝霜“谦虚”。
他是觉得尊享版的销量实在太拉胯,因此揣测着姜阔的心思,想给虞凝霜一个下马威。
然而想起自家主人刚才那无情的呵斥……跟随姜阔多年,钟管事自认还是能拿准姜阔情绪的。
他额间不禁冒起细细冷汗。
说不定这马屁……被他拍到马蹄子上去了。
似乎是为了弥补手下的无礼,姜阔越发和颜悦色起来,又说要送虞凝霜去他名下另外两间糕饼铺子参观。
因为按照约定,四季糕也会在那两家铺子同时发售,只不过没有此处这样隆重场面罢了。
虞凝霜自然又是婉拒。只不过提起糕饼铺子,她确实有一事要与姜阔相商。
“姜小行头,我与隔壁的梁大娘想一同开一家糕饼铺子。”
姜阔的手骤然一紧。
凭她的手艺,虞凝霜如果开了糕饼铺子,必然势如燎原,多少都会抢走他家生意。
没给姜阔太多的时间瞎想,虞凝霜马上澄清,询问姜阔是否想要入伙。
姜阔这才面色稍霁,却略有犹疑。
自家已然在糕饼一项上深耕十数年,积攒下不少名气,似乎并没有与人合作分利的必要。
对虞凝霜来说,姜阔的加入本就是可有可无,特意来说一声,不过是顾忌梁大娘的心愿。
如今见他犹豫不决,虞凝霜也懒得继续陪聊。
她其实是个急性子,亦不喜姜阔这瞻前顾后、八百个心眼子的性格。
还没有梁大娘痛快。
况且,她和姜阔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干净利落的相处方式,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十分官方。
他既然不愿,虞凝霜也不再劝,告辞转身离去。
姜阔本就是佯装矜持为难,不过是为了获取更有利的合作条件,或者是……更多的虞凝霜的注意。
他没想到虞凝霜完全不惯着他的毛病。
姜阔当即傻眼,后悔不迭,他愣了半晌才想起叫手下去追。
然而虞凝霜的脚程跟兔子似的,转瞬已然不见人影。
姜阔呆立原地。
在他身后,贩卖四季糕的彩棚渐入佳境,越发人头涌动,越发生意兴隆。
然而,在这片欢声笑语中,姜阔却完全高兴不起来。
*——*——*
虞凝霜行止匆匆,倒不是有什么急事。
相反,一离开遇仙楼的地界,她便放慢脚步,漫无目的地闲逛起来。
不是为了陪同家中小辈玩乐,也不是为了铺子经营而奔波,就是慢悠悠地闲逛。
虞凝霜自然很享受亲朋好友的陪伴,但有些时候,她也想只有自己陪着自己。
因此,她甚至让系统完全静音沉睡进识海当中,以确保这片刻难得的平静。
那一日刻闲章,碰触到虞凝霜自己都未察觉到的委屈。
她似乎真的没有过只属于自己的悠闲时光。
年少时自不必说,因穿越者的身份,她连那稚童懵懂的特权都荡然无存,时时刻刻都在警醒着为家人操心。
如今日子过得富足,却又被各种店铺事务缠身。
凌玉章的寿宴让她感触颇深。
欲到天边更有天,她拼命登高,然而,高处不胜寒。
冥冥之中,她能感觉到自己尚未走到顶峰,却已有了急流勇退、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心思。
她刻意放慢脚步,一步一步慢慢走,免得一朝踩空,登高跌重。
四季糕的发售,冷饮铺的新品迭代,这在往常的虞凝霜看来都是务必要亲力亲为的大事,然而如今看来,这些风头不出也罢。
她只想让家人过上安稳富裕的生活,等着三年婚期满,便带他们迁居江南,真正用上那一枚闲章。
虞凝霜任凭思绪漫游,不知不觉沿着一条河岸而行。
樵夫、贩妇、伎子、乞丐……形形色色之人在桥上桥下交汇,在上游下游呼应。
虞凝霜举目远眺,依稀见到这一条小河渺远而瘦弱的源头。
汴京是一座从水上生长出来的城市,汴河的脉络便是她的骨骼,因此城中沟壑水渠、闸门河道众多,纵横交错。
因今年干旱,此河水位极低,暴露出河岸干涸的淤泥,像是溃烂的伤口。
虞凝霜正在发呆,只听“哗啦”一声,竟有一黄裙妇人跳入河中。
虞凝霜被吓了一跳,但因发觉河水只到妇人膝盖,便未真正惊惧,仍倚桥而立,默默观望着。
谁知那妇人却像疯了一般,双臂狂摆,躬身在浑浊水中寻找着什么。
鬼樊楼、爆炒羊杂
马上便有几个
铱驊
人跳入河中去救黄裙妇人, 然而那妇人兀自挣扎,只顾在泥水中搜索扑腾,任污水溅了满身也不停歇。
且口中一直在拼命嘶喊着什么, 姿态犹如厉鬼。
虞凝霜倾耳细听,辨别出那是一声声凄厉的“孩子,我的孩子!梦儿……梦儿……我的孩子!”
只听这么几句,尚不知前因后果,虞凝霜便跟着肝肠寸寸而断,哀哀欲绝。
很快,桥上停驻了一些看热闹的人, 七嘴八舌议论起来。
众人只对那妇人的疯癫形貌指指点点, 却也不知其原因, 还是桥上一直窝着的老乞丐开了口。
“真是造孽啊, ”他道,“她是前几日孩子被人拐走了, 也就疯了, 日日来这里寻。”
“叫谁拐走的?”
“天知道。总之是这沟渠里冒出来的。”
听了老乞丐这话,问话人便摇摇头唏嘘。
“那寻不回来了, 哪里能寻得回来呢?鬼樊楼之名可是白叫的。”
……鬼樊楼!
光是听到这个名字, 虞凝霜都觉得心中一悸, 头皮发紧。
“樊楼”本是这泱泱京城中最大的酒楼,占地广,楼宇高, 灯火通明, 奢华美丽。
而与之完全相反, 所谓“鬼樊楼”代表的则是阴暗潮湿,是不见天日, 是黑暗中的恐怖。
“鬼樊楼”——此乃汴京人对城中地下水渠的统称。(1)
河水滋养了汴京的生命,同样也滋生了罪恶。
因为本朝极其重视水运,城中人工水渠就有数百条,且都挖得又深又广,十分坚固,因此便常有罪犯、游民藏身其中。
更可怕的是,这些沟渠四通八达、互相勾连。
可以说,汴京有多宽广,地下的沟渠就有多宽广,所以才以最大的酒楼“樊楼”将其冠名。
因为今岁大旱,更多沟壑渠岸中无水填灌,无形之中,鬼樊楼的地界倒是又扩大了许多。
虞凝霜听说,住在鬼樊楼这地下世界的,大致有万人不止。
其中,绝大多数是难以为继普通生活的苦命人,只能苟安于鬼樊楼,吃残羹冷炙度日。
但也有一部分是真的杀人抢劫、无恶不作的罪犯。
他们借助鬼樊楼的地形优势,躲避官府追捕,狡兔三窟,难以追踪。
而近年来,他们做的更多则是掳掠妇女、儿童这天杀的勾当。
因在沟渠之间神出鬼没,一击即中,受害者往往来不及反应就被拖入深渊,家人更是无从寻找。
所以小孩子若是不乖,家中大人便常以“让鬼樊楼把你抓走!”来恐吓,能止小儿夜啼。
但是这样的话,虞凝霜一次也没有和弟弟妹妹说过。
小孩子闹腾起来,她自然也说过气话、说过重话、说过吓唬他们的话……
然而,只有让他们被拐走这样的话,撕裂虞凝霜的嘴,她也说不出。
太可怕了。
太痛苦了。
光是想一想,虞凝霜便觉得整颗心要碎裂。
而现在,在她面前,正有一位母亲那碎成齑粉的心。
嘶叫许久,黄裙妇人的声音渐低下去,只是那其中的哀恸和悲惨仍如被割喉时喷溅的鲜血,将这欢乐喧闹的汴京城图景都蒙上一层骇然血色。
虞凝霜不忍卒听,逃命一般转身离去。
一旦远离那道沟渠,天光依旧明亮耀眼,商贩走卒依旧活力全开,行人们依旧三三两两、说说笑笑。
无人在意一位母亲失去了她的孩子,从此陷入永生绝望的悬念。
虞凝霜心中极不好受,也没了逛街的心情,草草买了几样东西,便往虞家走去。
等到严严实实把小妹抱在怀中的时候,虞凝霜才有了一点安稳的实感,她也早已换上笑脸应对家人。
许宝花问:“怎么忽然回来了?今日你那铺子里不是很忙?”
在立冬这样节庆,鞋履铺自然是休息的,所以虞家人都安稳待在家中过节。
可许宝花知道冷饮铺每逢节气是最忙碌之时,没料想虞凝霜会忽然回娘家。
虞凝霜笑嘻嘻的,用几句“想你们了呗”,“最想阿娘的饺子”把许宝花糊弄过去。
许宝花被哄得眼仁都带笑容,赶紧转身去厨房,以更积极的热情投入到了昼食的制作当中。
虞凝霜则忙着给弟弟妹妹,以及借住在她家的表妹钱珠儿发她刚买的小礼物。
糖果蜜饯,自是琳琅满目,还有给他们练字学习的纸笔,最后是单独给两个小姑娘买的两块兔毛。
这是虞凝霜见一家皮毛铺子上的新货。
兔子正是吃得膘肥体壮、准备过冬之时,因此这皮毛也油亮顺滑,十分丰盈蓬松。
虞凝霜:“天气冷了,叫阿娘给你们絮在领口和袖口,穿得暖和一点。”
她买了两块,一块雪白,一块浅灰。
整块的兔皮毛,每一块都有一尺多长,填在领口袖口绰绰有余,拼拼凑凑,说不定还能拼出个暖手来。
虞凝霜特意将那两块兔毛递给钱珠儿。
“两个颜色,你们自己挑。”
这毛茸茸一入手,钱珠儿就惊得睁大了眼睛。
好、好柔,好软,又好轻!
她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好东西。家里日子刚刚有起色,去岁的棉衣用的还是结块的旧棉花。
第一次亲手碰触到皮毛这样的奢侈品,钱珠儿当真是爱不释手,止不住来回地摸。
但是,她马上就将两块兔毛一同递到虞含雪手中,只道,“小雪儿先挑。”
虞含雪当即点了点头,便挑了那白色的。
白色的兔毛更为纯净可爱,似乎总是更受欢迎一些。
说实话,钱珠儿也更心仪那白色的。
但是,她知道自己要礼让着虞含雪,不止是因为对方年纪小,而且还因为人家亲姐买的兔毛,她没有争抢的道理。
就像之前虞凝霜送来一个穿了小金元宝的络子,说给虞含雪戴着,她也没有半分嫉妒。
钱珠儿开开心心将那灰色的兔毛收下,还与虞凝霜道谢。
虞凝霜将一切尽收眼底,观察着两个小姑娘的反应,在心中暗暗点头。
钱珠儿的谦让,以及小雪儿受惯了她照顾的那一点骄纵都自然而然,没有虚假。
可见,两人平常便是如此相处。
虞凝霜自然是愿意带着亲戚们一起挣钱,但是也有自己的底线。
他们必需得知进退、知好歹,而不是依附在她身上吸血。
珠儿表妹与虞凝霜一年见不上几回,虞凝霜不敢说十分了解这孩子。
虽将她留在鞋履铺中帮忙,但是仍在细心考察之中。
而这些日子,从阿娘和邻里们的风评中,从偶尔的亲自观察中,虞凝霜大致将钱珠儿的秉性看清,也终于放下心来。
认定这是一个勤劳、讲理又懂事的好孩子。
“珠儿姐姐,咱们快去把这小兔子藏起来,免得被阿兄捉走了。”
虞含雪神神秘秘地拽走了钱珠儿,徒留虞川与虞凝霜对视一眼,露出同款无奈而宠溺的笑。
小姑娘们开心地携手回屋,那边却院门忽开,原来是虞全胜外出打酒回来了。
他见到虞凝霜十分惊喜,直呼着“我大女儿”近乎手舞足蹈,举着酒坛自夸,“我就知道今日有好事,幸好多打了一斤酒!”
“明明是阿爹馋酒,怎么还赖我身上?”
虞凝霜可不认账,尤其这还是一笔酒账。
然而当酒坛开启的时候,虞凝霜却到底认栽了——竟是她最爱喝的山楂酒。
这应该是今年的第一茬山楂酒。
原本红彤彤、光洁如珠的山楂已经微微发皱、褪色,只将自己那亮丽的颜色和浓烈的滋味,慷慨地转送给澄澈的酒液。
所以这酒倒出来是浅红色的,格外好看,又时时刻刻散发着山楂那独特的气味,酸甜可口,开胃补气。
因为要保持山楂不坏,所以用来泡的酒比较烈,但虞凝霜就是喜欢喝。
她咽了咽口水,几乎想要先喝一盏解解馋。
好在知女莫若母,许宝花斜插一脚出来阻拦笑骂。
“包子马上就好,做什么空着肚子喝酒?”
立冬习俗是吃饺子,徐宝花本来也准备包饺子的,然而众人觉得包成大包子更省事些。
毕竟现在家里吃饭的嘴越来越多,但是会包饺子的仍只有许宝花夫妇。
于是就改成包包子,自己家里吃也不用瞎讲究,捏几个褶就得。
面已经加了老面疙瘩、坐在大温水盆里发起来了,馅料却没改,是经典的羊肉大葱馅儿。
果然,立冬就该吃葱。
虞凝霜笑说起今日铺子里卖的萝卜葱姜饮,一边挽起袖口去帮阿娘包包子。
为图省事快捷,那包子皮儿擀得硕大,比虞凝霜手掌大一大圈儿。
她下手则更狠,挖一大勺肉馅放上,而后将其牢牢压实,尽可能地多加馅料。
手再微微内扣,让包子自然下坠,而后瞅准时机,攻其不备,再往里硬塞半勺。
总之,虞凝霜每次包饺子、包包子都像和那面皮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拼命往里塞,力争包出一个皮儿薄馅儿大。
她就这样包出了一个又一个滚圆圆的大包子,蒸屉里险些放不下。
趁着包子在蒸屉里二次发酵的时机,众人安置了餐桌餐具,又准备了其它菜肴。
许宝花今日熬了红豆糯米粥。
“听说这是江南的吃法。立冬吃红豆粥。”她道,“我听着不错,就做来了。”
只能说母女连心,虞凝霜这些日子正对江南昼思夜想呢,许宝花就做了这江南风味。
虞凝霜脑中灵光闪过,想着这倒是一个试探的好时机,便道,“都说江南风光好,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去亲眼见识见识。”
许宝花未解女儿话音,只说家中这两个铺子如何离得了人?
虞凝霜便又道“只要咱们一家人在一起快快乐乐,开怀吃喝,铺子开不开的无所谓。”
听到这里,虞川若有所思。
他看了姐姐一眼,忽然开口。
“听说江南风水养人,到了那里,阿娘的脚、阿爹的胳膊,也许不会再受风痛困扰。”
虞凝霜顿时将赞许的目光投向弟弟,也跟着搭腔。
“而且啊阿爹,江南可是有许多美酒呢!和咱们这北方的口味完全不同。”
接下来的时间里,姐弟俩一唱一和,将爹娘忽悠地一愣一愣,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话题的走向,已经偷偷从“去江南游览”变成了“在江南长居”。
别看是虞凝霜起的头,最后却是虞川绝杀。只见他面露点点恰到好处的悲戚,委委屈屈、又很含蓄地表示,因阿爹曾经的皂吏身份,总有人瞧不起他家。
如果去到一个新的地方生活,也许就可以摆脱那些闲言碎语。
虞凝霜看得叹为观止,不知道这孩子什么时候成长的如此绿茶……
但是!她喜欢!
不愧是她的弟弟!
果然,许宝花听了这话,如何能无动于衷?
孩子们是她最珍贵的宝物,不舍得他们受半分委屈。
可她也心知肚明,三个孩子在成长的过程中或多或少总要受人嘲笑,尤其是虞川在学堂,仍被人排挤。
他身处那个阶级分明、鱼龙混杂的小天地,可出身却连士农工商的尾巴都摸不到,总被人嘲笑是不能参加科举的贱吏之子。
为了弟弟,虞凝霜曾在学堂发了一次疯,女战神一战成名。
可再怎么样,也堵不住那几十人悠悠之口,更改变不了——这千百年沿袭下来的风俗和规矩。
不知不觉间,虞凝霜就将举家搬迁的想法隐隐约约地种入爹娘心中。
接下来,她准备多教小妹几首描写江南风光的诗词,比如那首《江南好》就不错,让小雪儿整日在爹娘身边背诵,完成自动洗脑。
一家人热热闹闹说话的间隙中,水沸上汽,包子便蒸好了。
稍焖一会儿以免回缩,随后再掀开锅盖的虞凝霜就见自己包的大包子……果然险些翻车。
因为蒸煮之后体积愈发庞大,包子们几乎全碰到一起,像是一大簇在雨后猛然长出的白蘑菇,互相推搡着从地里钻出来。
好在,只是彼此粘下薄薄一层皮,并没有露馅儿。
包子白白胖胖,红豆粥嫣红可人,虞全胜还买了一只金灿灿的熏鸡,并一份香辣的爆炒羊杂,众人早已经馋得口水涟涟,只等开饭。
能回家吃上一顿热气腾腾的包子,虞凝霜尤其高兴,而且这大葱羊肉馅儿,还是她最喜欢的。
虞凝霜费力地夹起一个大包子,嘴里还念叨着“一日半根葱,入冬腿带风。”
虽然阿娘有跛脚的残疾,但是虞凝霜向来不会特意避讳这一点。
她心疼阿娘,却不是可怜她。
这样大大方方说出来,年深日久,许宝花都不再像以前那样在意自己的跛脚。
她也不再听到“腿”“走”之类的词则色变,而是能专注于那些她拥有的美好之物,比如眼前这一个大肉包子。
许宝花刚咬下一口,便被被咸香流油的汁水烫到。
只这一个瞬间,外皮有多么柔软、内馅有多么鲜嫩便被鲜明地感知,即使舌尖的痛感犹在,许宝花仍是随意吹了吹,就又咬了下去。
羊肉香浓醇厚的味道立马尽数被释放出来。
许宝花按照虞凝霜之前教授的诀窍,在这肉馅中拌入了大量的葱姜花椒水。
极小的一个步骤,却将包子整体的口感提升了一大截。
这些辛香的调料帮着羊肉扬长避短,消解了膻味儿,并且将浓厚的鲜味发挥到极致。
肉馅饱吸的水,此时也化作肉汁,热热辣辣,充满口腔。
这羊肉极其新鲜,又拌了足量的油,因此蒸熟之后仍保持着漂亮的红褐色,大葱则是清爽的白绿相间,点缀其中。
这大肉包子香而不腻,吃起来极其过瘾,让人恨不得吃它个十个八个。
然而,实际的情况却是虞含雪那样的小家伙连吃一个都费劲,两只小胖手被羊油染得油汪汪,艰难地一口一口啃着。
就连虞凝霜也吃一个便足有八分饱,很难梅开二度。
她唯有转换赛道,开始吃起那爆炒羊杂来。
各色羊杂在激烈的爆炒下,呈现出深浅各异的褐色,而且通通被火气镀了金色的雾气一样,十分诱人。
爆炒羊杂中所用香料也必须大开大合、大手大脚。
红椒赤亮、青椒碧绿,再加上芝麻,孜然花椒……什么香味浓烈加什么,也不用担心这些味道并不和谐,因为高温会将羊杂的鲜美和香料的香辣完美融合。
吃进口中时,那又呛又辣的锅气,仿佛能让人看到火苗冲天、热气腾腾的翻炒画面就在眼前,令人食指大动。
最终的成品里,羊肝和羊血细腻,羊肚和羊肠Q弹,偶尔能吃到的蹄筋或是拆骨肉则是最香的,吃到的时候会有一种中奖一样的惊喜。
平心而论,这家卖羊肉事件的铺子爆炒羊杂做得是最好的,虞全胜特别喜欢。
“从前也就能买二、三两解解馋。”他道。
因喝了酒神色越发激昂,看着虞凝霜的眼睛因骄傲而异常闪亮。
“多亏我大女儿会挣钱,现在买一斤都不心疼了!”
他举起那满装山楂酒的酒杯,“来,阿爹敬你一碗!”
叮铃脆响,酒盏相碰,虞凝霜在众人的欢笑起哄声中喝下这一碗。
阿娘包的包子暖心,阿爹打的美酒暖胃,还有那催出后颈细细汗珠的爆炒羊杂……
别说才刚刚立冬了,虞凝霜觉得就是三九的寒气都不能侵她体。
只不过,一旦离开家门,虞凝霜就感觉这金钟罩铁布衫正在消退。
也许并不是家人离不开她的照顾,而是她离不开家人。
三年很快的,她告诉自己。
第一个冬天已然降临,她再熬过两个,就可以自由了。
虞凝霜仰头,深吸一口这寒冷洁净的空气,任其荡涤肺肠。
她刚要生出几分萧索之感,就被邻里团团围住。
“霜娘你回来啦?”
“哎,你那夫君没和你一起?”
“饮子铺那边一切都顺利吗?”
“你家又做的什么饭?这么香可把人馋死了。喏,这是我家晒的豆角,你拿回去一把炖肉吃哈。”
“哎呦霜娘生意越做越大了,真是了不得。”
“还越来越漂亮了!”
不论天地何其清寒,草木几多萧瑟,大娘和婶子们永远精力充沛,生活得红红火火。
虞凝霜那一丁点儿的愁绪,马上就被她们热情的嘘寒问暖冲散。
巷子里的老槐树们此时早已花叶尽落,只剩光秃秃的枝桠,似在随着众人的笑声颤动,将她们弯如弦月的笑唇挂了上去。
虞凝霜与众人一一应答,亲热地说了好一会儿话。
直到听说她要回冷饮铺去,杨二嫂自告奋勇陪同,说她顺道也去街上买点肉。
“最近不太平,咱们这片儿还好,可还是得小心着些。”
方才阿爹也是这样说的,可是虞凝霜还是回绝了他的护送,此时又觉得和杨二嫂聊聊天也不错,两人便携手同行。
路上闲聊,虞凝霜说起今日刚发售的四季糕,杨二嫂很感兴趣。
尤其对那作为彩头的小金元宝,她是势在必得,只说自己从小就运气极好。
于是杨二嫂从她捡麦穗都比人能多捡几两,说到无论怎样的困境都能逃出生天,她说得唾沫星子横飞,天花乱坠。
虞凝霜当真真假假的夸张笑话听着,时不时跟着搭腔逗趣几句。
然而,坚信自己能中奖,并不是杨二嫂要买四季糕的唯一原因。
“我现在有钱了,这不是得给你捧场嘛!”她笑道,“况且我们霜娘做的糕饼肯定是最好吃的!买了也不亏。”
方才还被姜阔的管事质疑四季糕销量的虞凝霜,听了这话也终于露出一个真心的笑脸。
“二婶子,你肯定能中奖!”
“那当然!”
杨二嫂欢乐地扭了扭跨,简直要将手中竹篮甩到天上去。
两人行至吉庆坊街口,便分道扬镳,杨二嫂去采买食材,而虞凝霜往冷饮铺走去。
今日她做了潇洒的甩手掌柜,倒是将谷晓星赶鸭子上架,也不知道她将介绍新品的任务完成得如何。
进到铺子里,只见一切井井有序、一如往常,唯有谷晓星累得说不出话,见到虞凝霜便如小兽一样哼哼唧唧靠过来。
虞凝霜又心疼又骄傲,将铺子简单打点一番,这便带着谷晓星一同回严府。
立冬是“四时八节”之一,乃是隆重的大节。
今日不仅严铄休沐在家,楚雁君还给仆从们都放了假,只剩两位孑然一身、无牵无挂的嬷嬷始终留在府中陪伴。
李嬷嬷爱操心,总是忧虑虞凝霜在外面奔波时冷着饿着。
她等在门房,一见到虞凝霜,便扶着她要去西厢房烤炉子,说阿郎也在,正陪着福寿郎作画,又说阿郎将刻的印章拿回来了,娘子且去看看。
新礼物、白果芋泥
虞凝霜没想到的是, 除了那枚闲章,严铄居然还有东西一并送她。
这一回,是一对银质的银杏簪。
生辰时他送的那一对金簪, 虞凝霜推说太贵重,只往楚雁君面前戴过一次,平日里便不再戴。
没想到严铄按照原样打了一对纯银的。
“银制的不值几个钱,丢了也不心疼。”他闷声说。
我心疼啊!
虞凝霜在心里嘶喊,心想,这可恶的有钱人!
而且……这家伙最近是不是有点太热衷于送她东西了?虞凝霜一时有些懵怔,下意识看向盒中银簪。
那簪子银光晃人, 冰凌凌的似有提神之效, 虞凝霜的思绪这才缓缓归拢。
她不禁猜想, 严铄大概是被前几日那小金元宝事件刺激到了——
当时虞凝霜正美滋滋地将小金元宝编上络子, 准备给小妹当成幸运护身符。
严铄路过,随口问了一嘴。
然后, 在得知这小金元宝是虞凝霜从姜阔那里顺来的的时候, 他脱口而出。
“你宁愿要他的金子,也不要我的?”
严铄看起来深受打击, 虞凝霜甚至是第一次听到他破音。
可她想说, 这怎么能一样呢?
她是一个正正经经、讲道理的生意人。
严铄那对金簪在合同之外, 含义暧昧;而姜阔的金元宝样品却是她正常应得,她当然要拿着啦。
想来是雄性们那无聊的胜负欲、幼稚的攀比心作祟,虞凝霜懒得搭理, 糊弄了几句便拎着络子跑到后厨去躲清静。
没想到严铄还没忘记这一茬……
非收不可吗?
虞凝霜只能将银簪收下, 大概没有人像她这样, 收礼物都收得不情不愿。
然而,除了这意料之外的首饰, 严铄送的另一样东西倒是深得虞凝霜心意,因为那正是她之前要求的——让严铄将府衙银杏树所结的白果往家捡回,还得多捡一些。
如今看着眼前这鼓鼓一包白果,虞凝霜眼前不禁浮现出了严铄拿着一个包袱皮儿,蹲在府衙灿金色的银杏落叶中翻找白果的样子。
她几乎忍不住笑出来,赶紧清清嗓子掩饰,捻起一颗白果,感叹道,“这白果真不错,又大又饱满。”
严铄答:“府衙中的银杏,都是百年老树。”
眼见虞凝霜收下了簪子,又夸赞了这些白果,他的面色才缓和几分。
冷饮铺里所用的白果,已经是果子行的王掌柜尽其所能,替虞凝霜找到的最好的货源。
但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一国都城府衙里的树木同日而语。
如此说来,这些白果倒是十分珍贵。
因此虞凝霜不准备将它们用到铺子里去,而是就留在这严府中,偶尔做个甜点或是补品。
总而言之,虞凝霜觉得此次薅羊毛作战大获成功。
这第一批白果还没用上呢,她已经不忘嘱咐严铄,说每隔几日就去树下扒拉扒拉,尽量多往回捡点儿。
“尤其是明年,你可得格外注意着点儿那片树。”
虞凝霜甚至已经开始制定明年的薅羊毛计划,“等它一结果了,就开始往回捡。千万别给别人机会!”
“……明年。”
严铄一怔,定定看着虞凝霜。
“对呀,明年也拜托你啦。”虞凝霜愉快地笑起来,仿佛已经提前看到了明年占的便宜,乐不可支。
接着她又絮絮说起来可以用白果做的美食,什么白果炖蛋、白果糖水、盐焗白果……
听得一旁的宋嬷嬷和李嬷嬷都直流口水,饶有兴致地和虞凝霜讨论起来。
然而,严铄没怎么听进去,因为此时此刻,他的脑海中只有两个字在回荡——
明年。
一个简简单单的词,一个他从来不会特意去期待的意向,此时在他的唇齿间反复咀嚼,沁出了丝丝甘甜。
明年。
他不自觉地重复,几乎要沉堕于这一份期待的幻梦中。
还是虞凝霜的声音将他唤醒,她在问,“忘了问,你吃白果吗?”
白果这东西,成熟时会由内挥发出腐败的臭味,即使泡水数日也不能完全消除。
于是,它便与所有味道独特的食材享有同样的命运,即喜欢的人很喜欢,讨厌的人则恨不得将其从人类历史中除名。
严铄就是后者,他其实是不吃白果的。
然而此时,他点点头,只道,“吃。”
李嬷嬷飞快地瞄他一眼,低头捂着嘴笑。
虞凝霜没注意到这一个小小的插曲。
“那就好,我铺子里刚好上了新的白果甜品。明日你叫小豆子来一趟,给你取些拿去吃。”
“好。”
和严铄掰扯完那银簪和白果,虞凝霜才终于有时间好好欣赏欣赏自己心心念念的小闲章。
这块玉果真成色极美,像一块嫩嘟嘟的果冻似的,晶莹剔透。
上面篆刻的字体亦极其精美,连虞凝霜这种外行看一眼,都觉得非凡。
“江南”二字同在一侧,上下相叠。
纤长的“好”字则独处在旁,那流畅的字形就像是一声悠长的吟唱。
施以丹砂,落于素绢,虞凝霜试印了一下,赫然呈现的那一方小天地朱白相应,别有异趣,她十分喜欢。
严澄更是如此。
向来如一个小黏豆包似的黏着阿兄和阿嫂的他,居然始终未参与两人方才的对话,那是因为严澄正化身“盖章狂魔”,忙着将他所有的画作都盖上名章,连一些废稿都没有放过。
室内纸册纷飞,朱墨芬芳,好一番缭乱的有趣景象。
虞凝霜十分欣赏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浓厚的版权意识,也有一种亲眼见证一颗未来明星冉冉升起的快乐。
她是真心相信严澄以后一定会展也大成,成为丹青名家的。
于是虞凝霜在一旁起哄叫好。
“盖得好,盖得好!通通盖上!一个印不够,让你阿兄再给你多刻几个。”
听闻此言,严澄却忽地停下了疯狂盖章的动作。
他将头摇成拨浪鼓,紧紧握着手中那方粗糙的黄玉名章。
“这块好。”他看着虞凝霜道,“这块最好。阿嫂给的,最好。够了。”
细弱的声音,语气却坚定。
虞凝霜心中霎时一片酸涩,像是吃了一个还未成熟的山楂。
早知如此,她想,就该给他买一块货真价值的珍贵美玉,而不是随手在路边小摊淘来。
也不知这一块质地是否足够坚硬,说不定没几年就被磨损得不清晰了。
只不过……
虞凝霜心中暗叹,这并非是那时的她需要担心的事情了。
严澄还会拥有新的印章,或许还会有新的阿嫂。
缘分已尽,各自长行。
只是此时此刻,虞凝霜还是不忍心说半句会扫严澄的兴的话。
她会依照约定,将这个谎撒到最后一日。
于是,她如往常一样摸摸小家伙的头,温声跟他诉说夕食要吃的菜肴,馋得他双眼铮亮。
仿佛今日,就是他们一个寻常而温馨的居家日。
仿佛这样的日子,以后还有很多很多,没有尽头。
*——*——*
翌日,白果糖水、白果芋泥这两道白果甜品便被准时送到了严铄面前。
前者是清亮的糖水。
鹅黄色的白果仁表皮光滑如蜡,炖煮之后更添润光,像是颗颗小鹅卵石沉在碗底。
严铄更喜爱的则是后者。
这一碗以甜软的芋泥为主。软绵绵的芋头茸本来就细腻,又加了猪油和糖去炒,称得上是强强联合。
必须小火慢慢地炒,不能急躁,直到芋泥吸收了糖和油,三者彻底融合在一起,成了又香又顺滑的芋泥,甜蜜无比。
为了让口感更加轻盈,虞凝霜还在最后加入了一些浸泡白果的水,微微熬煮一下。
这样的芋泥吃起来便不会黏腻噎人,而且说实话……成本也更低,毕竟芋泥被水发得更加丰盈,每碗中需加入的分量就少了一些。
可以说,这一招,将虞凝霜作为奸诈商人和负责厨师的两面合二为一。
最后的成品芋泥非常好看,米白色中隐隐透着一点淡紫色,像是月光下的雪,看起来就很温润可人。黄色的白果仁点缀其上,则将整体提亮,勾人食欲。
在这一碗甜品中,虽然占九成以上的芋泥才是主角,然而却没有人能忽略那寥寥几颗白果,或许,所谓的“画龙点睛”正适合将其描述。
就比如现在,严铄先舀了一勺芋泥入口。
在这样甜蜜的滋味和柔软的口感之后,一颗微微苦涩、而又韧糯Q弹的白果简直是神来之笔。
它是素色丝缎上一处精巧的刺绣;是萋萋芳草丛中,一朵忽然开出来的花;是夏天喝冰凉凉的气泡水时,忽然涌入口中的一块葡萄果肉。
所以在这一碗白果芋泥中,芋泥是它的基底,白果才是它的灵魂。
严铄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喜欢上白果了。
连它那种略微刺激的怪味,都变得独特而深邃。
白果虽好,但不可多食。
因此将食盒交到陈小豆手中时,虞凝霜还特意嘱咐让严铄和他分着吃。
于是陈小豆笑眯着眼,期待地等着严铄停口之后自己接着吃,然后……然后他就眼睁睁地看着严铄把那两碗都吃尽了。
陈小豆:???
“绝不是小的嘴馋啊阿郎!”
陈小豆一边喊,还不忘为自己辩解。
“关键是这白果有毒,您怎么就全吃了?小的、小的去给您买点清热解毒的药?”
“无妨,又毒不死人。”严铄淡淡说道。
与他平静无波的语气相比,他看向那空碗的神色,却隐约透露出一些偏执和疯狂。
“有毒就有毒罢。”他又说。
还在呜嗷喊叫的陈小豆登时愣在原地。
他是第一次听到严铄这种……这种仿佛破罐子破摔的语气。
毒性这么烈的吗?
这就上头了?
他又见严铄面色深沉,眼珠一错不错地盯着那空碗……陈小豆倒真有些害怕了,以为这是真中毒了,没想到却听严铄问——
“小豆子,你说我若是病了……”他咬住嘴唇嗫嚅良久,似是觉得接下来的话极其难以启齿。
但他到底问了出来。
“……我若是病了,霜娘会上心吗?”
“啊?!”
陈小豆惊跳起来,倒不是因为想起严铄生病而心疼,而是着急为虞凝霜站台。
“您这是什么问题啊?”
陈小豆觉得这个问题简直是对娘子的诽谤!
“这还用问吗?”他叽叽喳喳念叨,“您二人夫妻情深。若是您生病了,娘子一定会好好照顾您的。”
严铄垂目苦笑,夫妻情深……
“娘子啊,是最会心疼人的。您瞧他对大娘子和福寿郎的病症费了多少心血呢。”
一说起这一茬,连陈小豆这样没心没肺的少年郎都不自觉慨然而叹,心中感慨万千。
自从凌玉章开始医治楚雁君、顺道也给严澄开药调理,不知不觉间,母子俩的病情都有了极大好转。
严澄的情况自不用说……得知严澄能够说话的那一天,陈小豆高兴得掉了眼泪,卜大郎那憨货还笑话他,结果当晚就被陈小豆发现他也偷偷窝在被子里哭。
至于楚雁君,大概是因为沉疴难愈,因此恢复得不快,但是她的改变也是切实可见的。
比如现在,她几乎每晚都能和儿子媳妇们一起用餐了,隔三差五还能在李嬷嬷的搀扶下院中漫步。
陈小豆来严府三年,从没见她这样精神过。
想着想着,陈小豆鼻子一酸,又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幸好卜大郎不在这里……他想。
怕惹的严铄也伤心,陈小豆赶紧抹一把眼泪,尽力漾起轻快的笑脸。
“总之现在那两位的病都大好了,娘子也终于不用像以前那样忧愁了。”
而陈小豆这一句无心之言,却忽然让严铄意识到了一个令他心惊胆战的可能性……
山楂球、捡了便宜
严铄是为母冲喜才与虞凝霜成婚的。
他抓住虞全胜下狱的时机逼迫, 也知虞凝霜对这桩婚事绝不情愿。
可他没有想到的是——短短两三个月时间,母亲和弟弟的陈年旧疾便有起色。
更没想到,在这同样的时间中, 虞凝霜已经将生意做得有声有色。
如今,母亲和弟弟难以再绊住她,而她在于钱财上也十分富足……
严铄忽然意识到——如果虞凝霜想提前结束这一段虚假的婚姻,那么他根本没有阻拦的立场和筹码。
白果的苦涩,在这个瞬间,终于涌上他的舌尖。
*——*——*
虞凝霜专注地盯着锅中熬煮的糖浆,又用筷子感受一下其浓稠程度, 便赶忙对郭阿婆说道。
“可以放山楂了。”
郭阿婆不敢怠慢。方才掌柜娘子已经与他们说过, 这一道甜品最重要的就是对时机的把握。
因此她几乎是手忙脚乱地, 赶紧将一大簸箕红艳艳的山楂通通倒入锅中。
虞凝霜随即快速翻炒起来, 然后一个神奇的现象就在众人面前上演——本来透明无色的糖浆纷纷沾到山楂上,然后慢慢显出了雪白的颜色。
直到每一颗山楂上都裹满了雪白的糖霜, 而且各不粘连, 才算成功。
“呼。”虞凝霜擦擦汗,终于松了一口气。
她又没有温度计, 锅具和火候也不好调节。她还真有点拿不准, 生怕一不小心把糖浆熬过了头。
“陈阿公, 郭阿婆你们看清楚了吗?”虞凝霜耐心地给老夫妻讲解。
“糖浆就熬到刚才那样,冒的气泡绵密而小巧的时候,就要下山楂了。再熬就熬过了。”
谷晓星便问:“娘子, 糖熬过了会怎么样呀?”
“倒也没什么, 只不过这糖霜山楂是做不成了, 咱们就得做冰糖葫芦了。”
糖浆的熬制实在是讲究甚多。
熬制的火候不同,做出来的效果也截然不同。
虞凝霜将这个过程称之为“一念成佛, 一念成魔”,
有的人想做拔丝地瓜,结果糖没熬到位,最后就做成了糖霜地瓜;有人想做糖霜苹果,不小心把糖熬过了,最后就得到一盘拔丝苹果……
糖霜和拔丝,简直是一对欢喜冤家。
拔丝固然美味,然而只要温度稍有回升就会融化,稍微放置一会儿就不再硬脆,因此虞凝霜要做的,便是那更好保存、也更方便贩卖的糖霜山楂,又名“雪花山楂球”。
立冬那一日的虞家可不是白回的,虞凝霜从山楂酒中获取了新的灵感,将山楂作为糕饼铺子的第一批商品之一。
山楂正应季,因此价格便宜,关键是它营养丰富,酸甜可口,老少皆宜。
于是虞凝霜小手一挥,直接购入三十来斤,带着老夫妇制作起来。
锅里剩余的糖渍都不用刷洗,只要稍微加点水,再一加热,就变成了暖融融的糖水,四人分着喝了,然后重起一锅,开始熬糖。
这一锅糖浆刚冒起大泡时,梁大娘回来了。
她一眼就见到了那些正在摊开晾凉的山楂球。
“哎哟,多好看呢!叫人看着就喜欢。”
待听明白这山楂球的名字之后,她更是连连点头,直说好听。
虞凝霜也觉得这个名字特别好听,“雪花山楂球”,真是恰到好处。
给菜肴成品起名时,若是直接沿用食材的名字——便过于直白,不够含蓄,且多少有点敷衍的意思。
以食为天,同时拥有灿烂饮食文明和深邃文字素养的华夏人,一般不愿如此。
所以,从古至今,他们无论如何都起不出西餐厅里那种“煎三文鱼配酸奶油柠檬屑酱汁”啰啰嗦嗦、又实在很无聊的名字。
中式菜名,以意韵为先,还要讲究神形兼备,还要做到含义优美。
就算需要直接点名食材,他们也会对其进行巧妙的加工——“腰子”不再叫腰子,而叫“腰花”;“鱼尾”不再叫鱼尾,而叫“甩水”。
只需这些细微的改动,风格便截然不同。
当然,还有一种也很常见的起名方法,那就是善用比拟之法。
金色的玉米粒炒玉白色的松子,便是“金玉满堂”;
同样圆润的青豆和鸡头米同炒,因其一青一白,便是“翡翠白玉珠”。
至于将鸡叫做凤更是稀松平常,卤鸡爪便是“卤凤爪”,连可乐鸡翅都可叫做“可乐凤翼”。
如上,很多比拟是有迹可循的,所依据的是食材的形貌。
当然,也有一些如“八仙过海闹罗汉”这般的菜名,单从字面上来看,已经根本看不出是一道什么菜了。
这一类名字确实足够喜庆吉祥,然而虞凝霜却觉得多少有一些过于抽象和夸张了。
所以她才觉得“雪花山楂球”这个名字尤其精妙。
没有过多修饰,也并非平铺直叙,将糖霜比作雪花恰到好处,刚好让人联想起雪地里滚落的一颗颗山楂,艳如珊瑚,灼似朱砂。
不用像其他华丽菜肴被说得游龙戏凤、云蒸霞蔚那样天花乱坠……雪中的山楂,已经足够美好。
这是一幅绝大多数人都见过的,安稳而真实的景色。
自然也能获得绝大多数人的好感。
就如梁大娘,便迫不及待填了一颗山楂球入口。
粗粗沙沙的糖霜壳先触到舌面,冷却下来的糖霜,其质感干燥分明,甚至带着一点点的脆。
她狠下心一口咬下去,便突破了山楂那略硬韧的皮,触及其中绵软的果肉。
梁大娘先是被酸到呲牙咧嘴,忍不住地吸气,然而很快,融化的糖霜便将她解救。
足量的甜,完美中和了山楂的酸。嚼到最后,只剩下山楂果肉那扎实的口感和独特的香味萦绕口中。
“好吃好吃!”
梁大娘高声夸,舔嘴抹舌想再吃一颗。但这山楂球味道过于浓烈,倒不宜多吃,她牙口也不好,这才作罢。
但她又实在是个闲不住的人,见众人都在忙碌,便想着帮忙。她又要帮谷晓星给山楂去蒂,又要帮助陈阿公擦洗山楂。
还是虞凝霜笑着拦住她,“大娘你奔波一上午了,先坐着休息一会儿。”
这几日着实将梁大娘忙坏了。
想到是在为自己的宝贝女儿打点铺子、积攒银钱,梁大娘就浑身是劲儿,跟个陀螺似的转个不停。
她极有效率,那天与虞凝霜打定合作的主意之后,没几天就找到了一间合适的铺面。
——也即是众人此时置身于其中的这间。
和汴京冷饮铺一样,是前店后舍的经典套路。
梁大娘咬咬牙,倾尽大半生的积蓄和虞凝霜一人一半,将这铺子买了下来。
这铺子地脚并不算很好,所幸后院空间足够大,而且有两间建有通铺的房舍,因此非常合适。
糕饼铺需要不少人手,到时候可以让伙计们直接住在铺里,而且还解了郭阿婆夫妻俩的窘境。
在此之前,他们一直租住在一户普通人家的窝棚里。
那家人也有六口之多,在小小的院里抹不开脚,回个身就能互相撞上。所以他们嫌乱遭,白日里不让老夫妻在窝棚待着,只许他们晚间回去睡觉。
如今天气冷了,那窝棚也待不住,他们正要新找落脚之处呢,没想到虞凝霜就给了他们这么好的机会。
他们已经搬进糕饼铺,安顿下来。
虞凝霜甚至因为两人还要暂代糕饼铺的一些工作而颇为愧疚,要给他们加工钱,两人却是说什么也不收。
他们不会说漂亮话,唯有更卖力地在冷饮铺和糕饼铺两边工作,同时衷心期盼虞凝霜的生意日进斗金。
当然,只靠老夫妻的帮衬,这糕饼铺是开不起来的,因此梁大娘今日就是去雇工了。
按照和虞凝霜商量好的,她总共雇了四个帮工。
其中一个是力士,负责做费力气的粗活杂活。因为家就在附近,他也不用住在铺中。
另外三个都是做精细糕饼活计的,皆是年长的大娘子,方便一同住在另一间屋舍中。
“都在这了,你瞧瞧。”
梁大娘将那些书契拿给虞凝霜看,“这三个明日就能来上工。”
虞凝霜颔首,对梁大娘的执行能力和看人眼光放十二分的心。
如此,糕饼铺最重要的人手问题就解决了。
至于所售卖的商品,虞凝霜精心选择了包括两种坚果酥、两种米糕、雪花山楂球等总计十品糕点、蜜果,五日之后开业。
听起来似有些紧迫,实际上,因为众人各司其职地高效运转,所以时间上完全来得及。
梁大娘主要负责各种食材的采购,她精于此道,经验丰富,使得各类食材正被有条不紊地运来。
虞凝霜则负责糕点的制作以及将其教授给伙计们。
除了这些人事安排,场地布置也简单。因为卖糕饼的前堂不用过多装饰,只要货架整洁开阔就好。
而且,有了之前开冷饮铺的经验,什么门帘幌子、地毯菜单,乃至包装所需的麻绳油纸,通通不在虞凝霜话下,三两下就置办好。
如今,只需要尽可能多的制作糕饼,以备开业就好。
众人忙了整整一下午,才将那三十多斤的山楂加工完毕。
最后几个被虞凝霜特意留下来,去核切块儿,煮了苹果。
雪花山楂球靓丽夺目,总让人忍不住去吃。这一下午,众人陆陆续续都往嘴里炫了不少,于是难免有酸心之感。
这时候一碗热乎乎、水润润的煮苹果正适合前来救场,抚平肠胃的不适。
为求速成,虞凝霜将苹果切成了极小的块儿。因此它们不多时便被炖得软烂非常,一个个鹅黄色的小方块,到嘴里一抿就化开。
有了山楂添味的糖水,则滋味更丰富,酸甜适口。
连方才一直嚷嚷“再也不想见到山楂了!”的谷晓星,都光速打破誓言,喝了一大碗。
水果被加热熟成之后,就会酝酿出一股醇厚的味道,像是从清爽的凉风变成了令人微醺的暖风。
干脆变成湿软,凉爽变成温热……虽与习以为常的口味不同,但是却也别有风味。
众人连汤带水地吃完,只觉得因为山楂耗费去的精力,全都又被山楂补了回来,复精神满满地各自忙开。
虞凝霜往前堂柜台处去制作传单,还没做几张,便见门外有一队熟悉的人马经过。
为首的那一个见到虞凝霜也很惊讶,娴雅一笑,只道,“虞掌柜,好巧。”
……巧你个大头鬼巧!
虞凝霜暗咬银牙,几乎是阴阳怪气地回,“姜小行头,好巧。”
姜阔又装模作样问了几句“虞掌柜怎在此处?”“哦铺子这么快就定下来了?”“何日开张啊?”
虞凝霜一一好声好气地回答了,无他,只是想知道他究竟能装到装到什么时候。
没想到姜阔心理素质极佳,居然就一直笑眯眯地装了下来,未露破绽。
仿佛今日真的是一个偶遇。
而且他很有分寸,并未再针对糕饼铺子多说一句,而是直接将话锋一转,令他身边的钟管事给虞凝霜道歉。
钟管事也是能屈能伸,于是赶紧陪着笑脸。
“虞掌柜,我那日也是太心急了,说话不中听,您千万别和我一般见识。和您说的一样,第二日啊,那尊享版礼盒的销量立时攀升!有的人家一下就买四五盒呢。”
他甚至还随身携带着账册,要给虞凝霜看。
虞凝霜不知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不卑不亢地回应几句。
至于那账册她也没接,只道,“说好了每月月底一结。我到时候再看便是。已经说过了,我信得过诸位。”
毕竟,她可不是那种因为首日销量不佳,就明里暗里指责合作伙伴的人。
格局不同,虞凝霜懒得和他们玩这弯弯绕。
但是姜阔见招拆招。
“确实是每月一结不错。”他温和的笑容无懈可击。
“然而我家行商的规矩,是要将前三日利润先分提出来,当做额外分红直接划给各位商侣,只为求一个开门红之意。还请虞掌柜笑纳。”
钟管事飞快瞟了姜阔一眼,露出一个严铄说他“吃白果”时,李嬷嬷的同款表情。
这一回,虞凝霜倒是注意到了这小插曲,然而她也不知这规矩到底是真是假。加上没有和钱过不去的道理,于是装上笑脸,冷眼旁观,且看他们如何应对。
钟管事为人是不咋地,但业务水平着实出众,从怀中掏出算盘手指翻飞,对着账本很快算出了前三日的利润。
虞凝霜与姜阔五五分账,所以净得二十九两。
虞凝霜很想支棱起来,装出宠辱不惊的模样。
然而事实上……他给的太多了。
因此,她还是没忍住倒吸一口气,低声道,“赶上严铄一个月给我的了。”
姜阔:“什么?”
虞凝霜便做出比他还要优雅得体的微笑,用魔法打败魔法。
“我说,麻烦您特意送来给我。”
姜阔不上套,“不麻烦,这不是碰巧遇上了。”
虞凝霜几乎被他气笑了。
梁大娘前日刚将这铺子谈拢,除了几个伙计,她们还没来得及告诉任何人这铺子地址。
可今日姜阔就来了。
而且身边还带着那一日冒犯过她的钟管事,又是道歉又是分红,然后说是“碰巧遇上”?
骗鬼呢?
手眼通天的姜小行头啊,虞凝霜叹。
想来也是,这汴京城的饮食行当有什么能瞒过他呢?
认命归认命,这并不妨碍虞凝霜心中仍是升起被人窥视的嫌恶。
因此她本来不欲再与姜阔多言。
没想到对方却叫住了她——
“虞掌柜开的糕饼铺子里的点心,必然都是我等没见过的精品。”
呵呵,图穷匕见。虞凝霜在心中冷笑。
先给她道歉、给她银钱,哄得她放松警惕,最终的目标果然还是她这铺子。
然而,既然已经决定不让姜阔入伙,虞凝霜便要保护好自己和梁大娘的革.命成果。
她们忙活了这么多天,从有到无,终于把铺子筹备起来,怎么能让姜阔直接来摘了桃子?捡了便宜!
虞凝霜准备把话说明白。
“姜小行头,实不相瞒,我也曾去您家的两家糕饼铺子看过,其中所卖都是些精致高价、甚至禁宫流传出的糕饼。铺中客人,更是往来无白丁。”
“而我要和梁大娘开的这个小铺,走的是价格低廉的路线。何止远远比不上您家铺子,而是连攀比之心也不敢有。”
本以为,话说到这么露骨的份上,姜阔就会放过她们,不会再将这小铺子当做假想敌。
没想到虞凝霜又想岔了。
姜阔今日费尽心思前来,其实是在卑微地寻求合作。
他先是又冠冕堂皇地将虞凝霜的手艺夸了一番,然后表明来意——
就像四季糕的运作模式那样,他想再从虞凝霜这里学几个糕饼配方,在自家的店铺中售卖。
同时,这些配方并不是买断,而且所得利益也会源源不断地给虞凝霜分红。
姜阔面露忐忑,“虞掌柜,意下如何?”
虞掌柜已经惊呆了。
啊,不是,他有病吧?他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当时姜阔如果答应与她合伙开着糕饼铺子,根本不用再有这一出。
虞凝霜一直以为姜阔其人,是个叱咤商场的人才。
难道一直以来她都看走眼了?
还是……这是什么她所不知道的、朴实无华的商战。
比如通过让对手躺着就把钱赚了,而让对手从此甘当咸鱼、丧失斗志……?
这不是相当于她不费吹灰之力、就用那些用不上的食谱在姜阔那儿,也入伙了一间糕饼铺子嘛?
这天大的便宜,虞凝霜当然捡了。
只不过她事先说好,在自家的糕饼铺子开起来之前她腾不出手,刚开业时也忙乱……
这样往下推,许是要十一月份的时候,才能顾得上姜阔那边。
姜阔无有不可,非常爽快地答应下来。
直到回到严府,虞凝霜仍是没想明白,他怎么愿意做这样吃力不讨好的买卖。
左右是她获利,她也不再纠结了。或者说,没有时间去纠结。
她每日上午和中午在冷饮铺忙活,下午则转移阵地到糕饼铺子,回到严府之后,还要对秋菜的囤积情况查缺补漏。
立冬那日回虞家,被邻居大娘塞了一把干豆角之后,虞凝霜这才想起来——忘记晒些豆角。
冬季里,任何绿色的蔬菜都是稀罕的,而豆角则更为其中翘楚,只因为晒干的豆角肉质敦厚,滋味浓厚,甚至不比鲜豆角差,用来炖肉、炖排骨,用处多多,是绝不能错过的美味。
于是,虞凝霜今晨已经嘱咐卜大郎去买二十斤豆角。此时一回府她便往后厨而去,带着仆妇们风风火火操办起来。
严澄也自告奋勇要帮忙。
虞凝霜想到了一个特别好玩的任务要交给他。
炖豆角、五香芸豆
虞凝霜向来是掐芸豆的一把好手。
她总能找准那个巧劲儿, 指尖在芸豆两端轻轻一捏、一掐再轻而慢地一拽……豆角蒂和那丝弦就相连着被尽数剥离,一点儿也没断。
再加上有仆妇们帮忙,因此这芸豆掐得很快。
饶是如此, 二十斤芸豆也实在太多了,想起下午才处理好的三十斤山楂,虞凝霜真是悲从中来。
虽然说这样大量购入的食物看起来非常有数量感和幸福感,然而加工起来也真是麻烦。
没办法,一者为了挣钱,二者也为了冬天里的一口鲜美,她只能埋头苦掐。
虞凝霜买的是紫红色的花芸豆, 比平常的绿芸豆个头更大, 肉质也更厚实, 而且就像一个附加的彩蛋, 里面的芸豆粒也又多又饱满。
与芸豆本身的颜色相符,这些芸豆粒也非常斑斓漂亮。
它们以青色或者白色为底色, 带着紫色的斑点和花纹, 有的则是底色和点纹的颜色相反。
总之,每一颗都像是未经雕琢的玛瑙, 或者像是被画笔随意点染几下的调色盘, 狂乱中透着抽象而自由的美感, 各种颜色将融不融,搭配出绚烂的纹路。
这些芸豆粒虞凝霜另有他用。
于是,她带着严澄小心地给每一个豆荚都做了剖腹产, 将豆粒全取了出来。都是多胞胎, 各个圆胖胖。
严澄特别喜欢这个解压的工作, 他手很轻,而且很快找到了巧妙掰开豆荚的方法, 豆粒和豆荚都能最大限度地保持完整。
取完豆粒,豆荚就可以上锅蒸了。
芸豆是不用洗的,左右也不脏,水开之后上锅蒸几分钟即可。
虞凝霜开盖一看,见它们都已经变色、变软,这便将其取出。
忙活了一大顿,结果就蒸了这么一小会儿,仆妇们难免有些疑惑,虞凝霜便为她们解释。
“因为这豆荚之后要晒干保持,真的要吃的时候还要再泡开炖煮,所以此时不能蒸得太软烂。”
众人这才恍然,再不疑有他,而是按照虞凝霜的要求和节奏继续将剩下的豆荚一锅、一锅蒸出来。
而虞凝霜则带着严澄摆弄起那些芸豆粒来,这其实是她最喜欢的环节。
“我以前常带着川儿和雪儿做五香芸豆粒,今日带你做。”
一边说着,虞凝霜一边挑出几样香料,并一一给严澄看过。
桂皮、花椒、香叶、大料、两根红艳艳的朝天椒……
新鲜的芸豆粒表面光滑,像是打了蜡,而且是软的,连泡都不用泡,可以直接与这些香料同煮。
看着琥珀色汁水中浸着的芸豆粒,严澄瞬间高兴起来。
“卤毛豆!”他道。
这是想起了之前虞凝霜给他做的五香毛豆。
虞凝霜笑,“做法差不多,但是口味还是不一样的。”
与脆嫩的五香毛豆不同,这五香芸豆卤出来是软糯的,每一粒大豆粒都饱满又瓷实,是绵沙沙的口感,好似能顶饱。
同样,芸豆粒熬煮的时间也比通常做法要短一些,这也是虞凝霜刻意而为。
锅盖一打开,便是浓香扑鼻,芸豆粒微微有些变色,然而却在汁水中被浸泡得更加圆润而光亮。
虞凝霜先捞出一小碟给严澄解馋,又将今晚夕食时要吃的留出一部分,浸在汁水中继续入味,剩下的则全沥干水份。
涨大的豆粒饱吸五香汁水,咸鲜可口。严澄正嗦着手指头吃得欢快,就见虞凝霜拿了针和细棉线过来。
“来,福寿郎,阿嫂带你玩个好玩的。剩下的那些芸豆粒,我们用线穿起来,挂着风干。”
这才是虞凝霜所说,经常带着弟妹做的,可谓是寓教于乐,连吃带玩。
也是因为要用针线穿,所以才没将那些豆粒烀到极尽绵软,否则拿针一刺就碎掉了。
叔嫂俩便搬着小马扎坐在门口,一人面前一盆芸豆粒,借着最后一点西坠的霞光将它们一点一点串起来。
那些芸豆粒本来就很漂亮,不同颜色间杂着穿起来,简直就像玛瑙珠串。
穿长一点的是项链,穿短一点的是手链。虞凝霜玩得不亦乐乎,倒是严澄一直蹙着眉尖,很认真地穿豆子。
一时之间,这一大一小,到底是谁更幼稚,到底是谁在陪谁玩儿……还真有些说不清楚。
虞凝霜越穿越开心,还极力向严澄推荐,将芸豆串儿在他脖颈前比来比去。
“直接在脖子上挂一串,嘴馋的时候就摘一颗下来吃,小雪儿可喜欢这样了。是不是很好玩儿?”
严澄看着那汁水淋漓,还不时往下滴水的豆串儿,一时有些无语。
但是他还是努力点点头,捧场道,“好玩儿。”
当然,能够戴在身上、随拿随吃的豆串儿都已经是自然风干之后的,严澄不知道而已。
那时,豆子的表皮会微皱,像是收缩的果脯,看起来干瘪,实际上别有滋味。
原本绵密的质感也会变成干韧而有嚼劲,一粒就可以在嘴里咂摸很久,非常适合当零嘴或者是下酒菜。
而想要用它们再入菜也简单,只需稍微蒸一下,就又能将所有的咸鲜滋味逼出来。
虞凝霜和严澄长长短短总共穿了几十串儿,将其一同垂挂到房梁,和那些油光亮的腊肉、腊肠呼应。
这样一看,当真是琳琅满目,预示了一个富足又美味的冬季。
另一边,仆妇们正有条不紊地分成两拨:一拨继续蒸制豆角;另一拨则做了一道豆角炖肉,当做夕食的加餐。
白婶子将新鲜的猪五花肉切做见方小块儿,先下滚水焯熟,撇去浮沫。而后入宽油锅大火爆炒,将其和葱姜蒜一同煸炒出香味儿,最后才放入那豆角一同炖煮。
她牢记虞凝霜之前教的诀窍,将水一次加足,然后便等着火候足时它自美。
豆角炖肉特别下饭,夕食时连楚雁君都跟着多吃了小半碗。
她如今胃口越发好了,也不再忌口,于是终于能毫无顾忌地品尝各种虞凝霜制作的美食,常有惊喜。
那五花肉肥瘦相间,比例正合适。其中丰润的肥肉喷香扑鼻,将自身的油脂浸到豆角中,又吸收了豆角的清香。
楚雁君第一次发现肥肉也能这般好吃。
五花肉多吃自是有风险。
但是对于久病的楚雁君来说,却是非常合适的滋养食物,又好入口又好消化,而且营养丰富,热量充足。
虞凝霜见她吃得开怀,自然也跟着开心,又给她夹了一块儿,且柔声细语道,“母亲若是喜欢吃,儿媳明日再做梅菜扣肉如何?也用这五花肉切成厚厚的肉片,吃起来更是喷香。”
说到一半,她倒是想起来,楚雁君不喜欢梅菜的味道。
虞凝霜暗笑,心想楚雁君和严澄其实都挺挑嘴的。她常与他们一同用餐,便将两人各种挑嘴的光辉事迹看在眼中。
比如严澄非常爱吃炸鱼。
虞凝霜给他炸的小黄鱼,裹着金黄酥脆的面壳,拖着长长的面尾巴。他嘁哩咔嚓能自己吃小半盆。
但是除此以外,其它任何做法的鱼,比如茄子炖鲶鱼、水煮鱼、豆腐鲫鱼汤……无论谁做,他通通一口不吃,连虞凝霜的面子也不给。
至于楚雁君,大概是因为这些年忌口太多,已经习惯了,因此不喜滋味过于浓重或是独特的食物。
加上她或许有些功德业障方面的顾忌,便不吃过于年幼的动物,所以虞凝霜之前做的板栗炖童子鸡、干锅仔鸭一类则与她无缘。
这样看来,严家母子三人比较之下,严铄倒成了在吃食上最平易近人的那一个了。
虞凝霜想了想,好像一直以来她给什么,严铄就吃什么……明明看起来最像挑食的人,结果居然不挑。
……还挺好养活的。
而楚雁君虽是最温柔和蔼的,实际上却最挑食。
那梅菜毕竟是腌渍所成,因此滋味比较浓烈,她不喜欢吃也无可厚非。
但这可难不倒虞凝霜。
“将那梅菜换掉就好了,儿媳晾了一些萝卜缨,用来扣肉也是一样的。”
萝卜缨的质感干且粗,也非常适合和肥润的五花肉一起烹调,两者相得益彰。
楚雁君还是第一次听到萝卜缨扣肉,颇惊奇地问了几句,最后直道,“霜娘,你怎么什么都会做?”
“可不是嘛!”
李嬷嬷颇为自豪地替虞凝霜认下了这个夸奖。
“老奴白活这些岁数,于饮食之上真是比不上娘子分毫。大娘子,您不知道那厨房里现在有多热闹,备下的冬秋菜有多丰富!今年冬啊,老奴是哪儿都不想去了,就窝在府里好吃好喝,赛过神仙。”
严澄在一边猛点头,又往嘴里塞了一大块五花三层的油亮猪肉,而后才断断续续和母亲讲起方才与虞凝霜穿芸豆串的趣事。
虽说严澄能够说话也有些时日了,然而每每听到他那稚嫩清朗的声音,楚雁君仍觉得自己似在梦中。
尤其是他能说的句子越来越长,语言组织得越来越好,可以说,已经和六七岁的孩童一样流畅了。
看着相视而笑的叔嫂,看着桌上美味的菜肴,楚雁君不禁想:再没有比这更好的日子了。
而这一切,都要多亏了霜娘。
楚雁君再次抬眼,怔怔看着儿媳的笑脸,只盼望她曾经有过的那个微小的怀疑……一定是她多心才好。
于是有意无意,她试探般地提及严铄近来十分繁忙、整日不见人影的,问虞凝霜可知他在忙些什么。
最近,严铄确实早出晚归。
曾有一回,虞凝霜早起时他已经离府,睡觉前他仍未回来,第二日亦是如此,这样一算,竟是两天两夜没见到他。
忙是真的忙,可两人少有交谈,虞凝霜根本不知他都在忙些什么。
好在之前在街上的见闻,让她能够有内容应对楚雁君的问题。
虞凝霜便随口道:“说是最近鬼樊楼中贼人猖獗,夫君为此很是头疼,也加强了巡逻。”
鬼樊楼之患,在这京都人尽皆知,人尽皆惧,而且确实越到冬天、越到年关他们越活泛。
虞凝霜这谎扯得合情合理,楚雁君不无不信,也只能跟着感叹那些贼人的狠辣狡猾。
楚雁君是塾师的女儿,自幼便知书达理,嫁人后则养尊处优,所以连骂人的话也不会几句。
倒是虞凝霜一想起那些拐卖妇孺的贼人,想起那位在河中心碎的母亲,她就恨得牙痒痒,言辞异常激烈。
虽说好像有些把婆母吓到了,而且破坏了自己这贴心温柔的人设,然而虞凝霜却不后悔,她只盼着言语有灵,能将他们直接这么咒杀才好。
说到最后,楚雁君叮嘱虞凝霜。
“清和他心思重,凡事都自己藏、自己扛,不愿意与人说。他若是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你一定要与他开诚布公谈一谈,让他知晓。”
虞凝霜带着完美儿媳的面具笑着应下。
*——*——*
天刚蒙蒙亮,邹双儿费力地拎着两个大木桶,准备去巷角水井处打来全家人今日的用水。
她的衣袖本就偏短了,此时胳膊被水桶坠着抻直,衣袖更往上跑了一寸。瘦弱的小臂顷刻暴露在冬日清晨寒冷的空气中,握着桶把的手也尤其挨冻。
邹双儿打了个冷战,赶紧加快脚步,用身子拱开自家破旧的木门。
“吱嘎”一声,门应声而开,与此同时,却有一抹绯红色从门缝中掉落在地上。
邹双儿将其捡起,发现那是一张稍厚的纸。
本是红色,又剪成圆形,上面好像还细细点了许多墨点,用几笔挑出星型的果蒂。
她左看右看,忽然咧嘴一笑看明白了——这就是一颗大山楂!
而这颗纸质山楂上还写了字,邹双儿虽不认字却十分好奇,便颠颠儿拿去给阿娘看。
阿娘正抱着弟弟窝在炕上。
邹双儿推门而入时,抢着跟她一同进屋的一阵冷风,让阿娘气哼哼朝她翻了一个白眼儿。
“怎么还不去打水?”她打着哈欠问,一手将弟弟的被角又掖了掖。
“阿娘,你看!别在咱家门上的。”
献宝一般,邹双儿将那红通通的纸山楂献到邹家娘子眼前。
“你说这上面写的什么呀?写得真好看。”
邹家娘子没好气儿地回:“我哪知道?我也不认字儿。八成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她挥挥手,本想催邹双儿快去打水,但借着屋内微弱的天光再看一眼,发现那纸好像不错,光滑厚实,而且颜色鲜艳。
“拿来,给你弟弟折纸玩。”说着,她便要伸手扯来。
“阿娘……!”
邹双儿下意识往后一缩避开。
“这是写了字的纸,不能、不能瞎玩的。”
她弱气反驳,手却很坚定,紧紧将纸贴在身前护着。
邻居识文断字的穆叔给她讲过,纸上一旦有了字,就不再是普通的纸了。
有了字的纸就有了灵气,有了精魄。
所以字纸是不可以被随意丢弃、随意撕扯的!
虽然阿叔没说,但应该也是不可以被拿去折纸的……
正是因为不认字,所以邹双儿对文字的敬惜之心格外真诚明澈。
“穆叔说了,仓颉造字的那一日,天像下雨一样下米粮,整夜鬼神呼叫,这是天大的大事啊阿娘。”
“他还说有一个人,就是因为不珍惜字纸,随便就都烧掉,然后、然后被阴司罚了阳寿,早早就死掉了!”(1)
“哎哟,我的天!你一大早在这咒你弟呢?!”
邹家娘子面如冰霜,纸也不要了,抄起一个枕头就朝邹双儿砸过去。
“滚滚滚,快去打水!”她气得直喊。
“还有!说过八百次,别总和老穆家的混在一起,净讲些有的没的!”
阿娘愤怒的话音还追在身后跑,邹双儿却习以为常了,便也不往心里去。
她只将那红纸妥贴地在衣襟里收好,然后转头就去了穆家找穆叔。
她想知道,这纸上究竟写了什么?
开张了、免费赠送
热闹的鞭炮声, 惊扰了晨起行人的脚步。
烟尘袅袅,纸屑飘飘,蒋丰透过这番喜庆混乱去看, 才发现原来是一家铺子新开张正在庆祝。
有趣的是,那铺子前竟早有十来人的队伍在等待。
莫不是托?
刚开的铺子,哪里会这样受欢迎?
这样想着,蒋丰便好奇地趋近队尾,又见所有排队的人,手中清一色拿着一张圆形红纸。
他不禁发问:“兄弟,这是何物?你们在等什么?”
“是这家糕饼铺子发的单子, 夹在我家门栓里。单子上说可来铺里免费拿一块点心。”
被问到的人笑着, 指了指牵着的小女儿。
“孩子听了, 哭着闹着要来。我就来带她瞧瞧。”
“还有这样的事?”
蒋丰讶然, 借过那传单一观,果然见上面写着:
“一铺新开, 万家甜达。
凭此单可于十月初五、六、七此三日来铺, 每日领取细点心一枚。”
下面的落款,则是这家糕饼铺子的名字和地址。
嘿!
蒋丰笑了, 抬头见那“汴京糕饼铺”的匾额, 心想真没见过这种好玩的办法!
这店家真是想法新奇有趣, 又很大方。
毕竟,一块精细的糕饼也要好几文钱呢。
“真就白给呀,连给三天?给的什么?”
他连着发问, 可眼前这一位带着女儿的父亲所知并不比他多, 只是在观望而已。
眼见鞭炮放完了, 铺门边站着的几位满脸喜气、似乎就是店主的娘子正要讲话……
蒋丰索性将脚步停上一停,且看看此处到底如何经营。
鞭炮声尽, 在众人的哄叫好声中宣布开业的,是一位圆脸的年长大娘子。
她虽然长袖玲珑、口齿清晰,一看就是行商之人,然而所说的无非是那几套常见之词,蒋丰总觉得……想出这免费赠送糕点主意的人肯定不是她。
铺门一开,拿着红纸排队的顾客最先涌入,蒋丰赶紧跟上前去凑热闹。
“掌柜的,真的送点心吗?”其中马上有人高声问。
“当然。拿着传单的诸位这边请。”
这一回,回应的却是一位年轻的娘子。
她看起来不到双十年华,颜若桃李,穿一件银红色对襟袄,发间两片银杏簪子,银光烁烁。
她将众人归拢到柜台前,指着一筐艳灼的果子道,“免费赠予各位的是这雪花山楂球。是用精选的山楂,挂上白糖霜而成。”
那么大个的一个山楂,被雪白糖霜衬托得越发红通通,看起来着实馋人。
这看起来要用不少糖的……真就白送嘛?
有人仍是心存疑虑,便问“是不是得在你店里买东西才送啊?”
“哪有的事?”
那年轻娘子笑回,直接将一颗硕大的山楂球托在油纸上递来。
同时,她将问话人的那张红纸传单收过去,在上面记了一个“五”字。
“我记过字,今日的免费点心便算您领过了。明日、后日若是有时间,您可再来领。”
她笑得和气,令人见之心喜,耐心地解释那传单的用法。
“三日点心全领过了,单子也不要扔。若小店的吃食合您口味,您有什么想买的,凭此单,亦有一次可得让利两成。”
还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众人听过这话,无不觉得振奋,纷纷挤到柜台前等着领山楂,也将那传单更加宝贝起来。
蒋丰排在队伍里,眼见越来越多的人领了山楂球。
排他前面那对父女也领了,而后小姑娘美滋滋地当场吃了起来。
滚圆的山楂在她的小手中显得更大,她要咬好几口才能吃下,每一口都是酸甜交织的好滋味。
她吃完了,心满意足,当即眨巴着山楂一样圆溜溜的大眼睛,再用那黏糊糊的小糖手去拽她阿爹簇新的细布衣衫。
“阿爹,好吃!我还要!”
可爱的小模样,换来她阿爹一个宠溺又无奈的笑脸。
免费的一个已经吃完了,他便问那店家娘子,“敢问这山楂球是否售卖,要价几何呀?”
“山楂球三文钱一个,您瞧,就在那摆着呢。”
店家娘子又适时地推销道:“若是喜欢这山楂球,小店还有一款山楂糕可供选择。若是喜欢山楂糕,那肯定也喜欢口感差不多的豌豆黄。皆可带令千金再去看看。”
蒋丰在后面支个耳朵听,本来在心中好笑那小姑娘嘴馋,听了店家娘子的话,又不禁心想你们怎么什么都有?
他举目一看,发现这铺面虽不大,却整理得井井有条,各色果子糕饼颜色鲜艳、琳琅满目。
只见雪花山楂球一类的糖果、果品,皆满满登登放在竹篮中;
花生酥一类的糕饼则块块分明,摆在竹托盘之中;
另有两样米糕是现蒸的,直接从后厨端出来,由店里的伙计当场切开分块,还在那竹笼屉上冒着腾腾热气呢,看着实在馋人,已经有人买了一块儿捧在手里吃了。
蒋丰只顾着东张西望,待听到一声“您也是来领点心的?”才惊觉自己已到了柜台最前,直面店家娘子那张鲜妍的笑脸。
他一时赧然,忙解释。
“在下、在下没有传单,是跟过来看看而已。”
没想到对方听了,直接从柜台上成摞的传单中拿起一张给他,道,“您现在有了。”
然后正常在那传单上记字,又直接将一颗山楂球递给了他。
蒋丰一下子被虞凝霜这操作惊呆了。
“店家,你这么送,不会亏本吗?”
“亏就亏呗!”虞凝霜笑意更盛。
传单这东西本来就是越多人收到越好,她飞速往铺子外面撩一眼,也见谷晓星正按照她的吩咐,在给看热闹的人群发传单。
从三日前,虞凝霜开始雇人发这传单,每日发出去百十来张。
然后又往周边的住户投放了三百张,别在其门户上。
圆形红纸是她带着谷晓星一起剪的,上面的字句却是寻工匠刻了个雕版,直接印的。
否则虞凝霜自己写可写不完,况且她的字也忒丑。
平日里写写,她自己不嫌弃自己也就算了,然而若是要代表铺子,着实有些丢人。
虞凝霜这不叫偶像包袱,该叫“掌柜包袱”,总希望自己的铺子在世人眼中是最好的。
发出去小千张传单,听起来很多,但虞凝霜并不担心铺子会被前来蹭吃的顾客拖垮。
她事先预测了一下传单的损耗。
比如说有的传单会被风吹走、有的人家会对其视而不见、有的则是忘记了或是脱不开身的……
当然,更常见的情况应该是收到传单的人家并不认识字、却又懒得去询问,就直接将其搁置了。
虞凝霜也是考虑到这种情况,才特意将传单做得新奇可爱,想要以此激发他们的好奇心。
但无论如何,最终前来免费领取的人数并不会太多。
事实也正如虞凝霜所预料。
截至目前,总共只有十二人来领。
当然,客人陆续还会来,而且随着这名声传扬出去,明日、后日来领的人数必然会越来越多,但这正是虞凝霜乐见其成的。
否则,她吭哧吭哧赶工出来那么多山楂球是为了什么?
退一万步说,就算前三天因为这些免费赠送而亏损又有什么关系呢?虞凝霜总不至于连这都受不住。
俗话说,行商时“先知三日,富贵十年”。
她亏本三日赚吆喝,估计也可行。
贪贾三之,廉贾五之,唯有薄利多销,将名气打出去才是正道。
所以虞凝霜对于给蒋丰传单此事毫不吝啬,如同回报她的慷慨,效果也是立竿见影。
蒋丰见这铺子经营得有趣,本就心有好感,又想着凭此单买东西可以便宜两成,这便宜不占白不占啊!
当即也准备买些糕饼回去以娱妻小……唔,当然,他余光里一直能见到店里的客人,买完之后就迫不及待地狼吞虎咽起来,他自己也有些馋。
似乎完全忘记——自己方才还笑话人家小姑娘嘴馋。
蒋丰最近手头不太宽裕,于是在虞凝霜的推荐下只购买了铺中最便宜的两样糕饼,分别就是那山楂球和一味桃酥。
那桃酥又大又圆,比他在其他家见过的都实惠。
焦金色的表面自然开裂,坑洼起伏,像是秋日里的土坡山麓。
桃酥的名字中之所以带个“桃”字,其原因众说纷纭。
有说是因为原料中应加核桃的;有说是因为那开裂的纹路像核桃的;也有说是因为其最早是由景德镇的陶工们所制,放在烧陶的土窑子里烤的。
而在虞凝霜这儿,她才不管其原因究竟为何。
她只知道桃酥是最经典的中式点心之一,拥有那种取简易食材,制高级臻味的含蓄深远之美。
也是她儿时难忘的一份记忆、是最物美价廉的点心。
因此虞凝霜将桃酥作为店中定价最低的商品,希望它能成为走量爆款。
她这桃酥当中便没有放核桃,以控制成本、降低定价。
桃酥和花生酥一类的坚果酥,于制作原料上似是差距不大,其中最大的区别便是多添了鸡蛋。
然而,正是这多了一味的食材,让它们的质感截然不同。
蛋液的加入会使最后的成品孔隙更多,同时也会使面团发粘,将各种食材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成品就不像坚果酥那样,是一种敦实的酥,一碰就掉渣。
与坚果酥相比,桃酥的口感更倾向于是干硬的,也带了筋性和韧劲,因此可以将其干脆地掰成两半,听一声脆响。
桃酥和山楂球定价都是三文钱,蒋丰最后各挑了十个,打完折之后才四十八文钱,乐呵呵拎着走了。
目前铺子里的各种商品都是按个数贩卖,合起账来也更方便快捷。
照理说,桂花米糕和黑米糕是成本最低、做法也相对最简单的,本来定价也该最低。
可谁让人家沾上了被太后娘娘泛索的金光呢,于是这便原地飞升成了店中第二贵的珍品。
至于那第一贵的是什么?
正是邹双儿前来时,虞凝霜送给她的那一味。
芸豆卷、名气初显
只一天时间不到, 汴京糕饼铺的名声便传开了。
人们都说鸣鹿巷西二街那边新开了一家糕饼铺,用料精博,品种新颖, 更重要的是还有免费赠送的福利!
有便宜不占王八蛋!
白给的东西不要,这和丢钱有什么区别?!
于是,当那些拿了免费山楂球的人、或是如蒋丰一样买了好吃糕饼回去的人,与左邻右舍那么一说……
下午,这些也有着传单的人就乌泱乌泱地杀到了糕饼铺。
再加上始终有谷晓星给街上行人发放传单,打着免费赠送的幌子招揽客人,一时间顾客盈门, 一片红红火火。
梁大娘在柜台算账, 那双手一会儿算盘打得噼啪作响, 一会儿要去捂着笑得合不拢的嘴, 一会儿还要抽空远远朝虞凝霜比一个大拇哥,真是不够她忙活的。
说实话, 虞凝霜开始和她说这赠送山楂球的策略时, 她还很抗拒。
她本行是卖米粮的,向来精细到一粒米掉地上不见了, 都要趴下去找到捡起来, 粒粒皆辛苦嘛!
要让她眼睁睁看着那几大筐精加工的山楂被白送出去, 简直得难受到整宿睡不着觉。
但是现在,看到门口大排长龙,看到来免费领山楂的人都或多或少再带几块其他糕饼走, 梁大娘终于意识到了虞凝霜这一招的狠辣精准。
这哪像开业头一天的势头啊?
开业十天半个月也未必有这样多人来捧场!
梁大娘便暗暗下定决心, 以后这铺子经营之事就全听霜娘的, 她不跟着添乱。
人类的从众心理,在饮食方面似乎格外适用。
看着眼前越排越长的队伍, 虞凝霜十分满意。她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在现世时,虞凝霜曾经买过一款芝士蛋糕。
那是一个商场里的小门脸,现烤现卖。
因地方不大,产能有限,而且一轮蛋糕要烤十来分钟,所以店门口总有客人在排队等待。
每逢蛋糕出炉,店员便摇着铃铛、拿着喇叭以特定的腔调大声呼喊,非常有仪式感地吸引了更多客人。
如此良性循环之下,最后那个不起眼的小门脸前居然排起了需要拉起警示带的长队。
虞凝霜也是看到这架势,忍不住在心里想着“这得夺好吃啊!”于是毅然决然加入。
她愣是排了将近两个小时,才买到那一块蛋糕。
然而,就在不久之后,她去另一家商场,同样看到了这个连锁品牌的芝士蛋糕店。
明明是一模一样的食物,店面差别也不大,然而这一家店前面,居然门可罗雀!
真的是一个人都没有。
在那个时候,震惊无比的虞凝霜终于明白,为什么有的店要花钱雇人来排队了。
吵闹声、询问声、勾肩搭背的友人们的欢笑声,甚至是一些并不友好的催促声……
所有的这一切构成一种火热的氛围,一种熙熙攘攘的人间烟火气——而这,对于一家餐饮店来说实在是太重要了。
天时地利人和,汴京糕饼铺的首日营业大获成功,也不枉虞凝霜又一次毫无心理负担地给它起了这么霸气的名字。
如今天已然很短了,天色刚黯淡一寸,虞凝霜便开始收手,玩起了饥饿营销。
其实有几样糕饼还有存货的,但是她就是不再往货架上补货。
很快,前堂的糕饼样样售罄,铺子这便打烊。
众人整理整理,围在柜台,满眼期待地等着梁大娘和虞凝霜核账,想知道看起来生意如此兴隆的这一天,究竟挣了多少钱?
最后梁大娘将算盘一拍,笑吟吟道,“今日入账三两一百一十五文!”
这是营业额,至于具体的利润,因为糕饼走的是物美价廉路线,因此只在三分利左右。
饶是如此,这首战也算是告捷。
虞凝霜拍起手,“今日开门红,我请大伙搓一顿!想吃什么随便提!”
梁大娘忙道:“唉!咱俩一起请,这好事可不能忘了我!”
既然和虞凝霜是合伙,那各样支出、犒赏伙计,她也不能落后。
伙计们都欢呼起来。
新雇来的这四名伙计都很勤快,尤其是那三位大娘子干活尤其殷切。
像她们这样的年纪,很难再找到稳定的活计,做的一般都是给人家浆洗缝补的零碎活。能被雇来一个新开的铺子包吃包住,更兼掌柜娘子十分和善贴心,这在从前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最重要的是,在这里能学到制作糕饼的手艺。
然而,她们却没有什么偷师之后就投奔别家的心思,这家铺子看起来前途坦荡,她们必然要夯在此处,努力做工才是。
众人热火朝天地讨论起要吃什么。
正好,她们初来乍到,周边美食还未吃尽,正是最有探索欲的时候。
虞凝霜早听邻里说,附近有一家邹纱馄饨做得特别好,还有一家卖烧鹅的,另有一家南菜馆子也口碑甚好。
她正在纠结,不知如何决断,只见半掩的铺门忽被缓缓推开,露出一个怯弱的人影来。
“是你家说会送一块点心吗?”
邹双儿说着,从衣襟中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张传单。
“小妹妹来得有些晚了,”虞凝霜笑道,“今日已经打烊,而且……”
……而且雪花山楂球同时作为能实际品尝到的赠品,以及最便宜的商品,其销量自然也是最好的。
是最早售罄的那一个。
“啊,已经没有啦……”
听了虞凝霜的解释,邹双儿扬起的小脸立马黯淡下去。
她也想早些来的,但是整天未得空,家人吃完夕食,她刷完锅,才能借着倒水倒秽物的机会出来。
这也是每天她唯一能得点自由的清闲时光。
因此,面对虞凝霜“明日早些来”的嘱托,邹双儿也无从应对,只能挠挠头,耷拉着肩膀转身要走。
临到门口,她忽然晃了晃手中那艳丽的红纸,重扬笑脸,语气中尽是单纯的快乐。
“姐姐,你家这单传单做得真有意思,真好看!我会好好收着的。”
她像是一个收集漂亮玻璃糖纸的孩子,或是一只采集闪亮的石头、花草到自己鸟巢中的小鸟。
将那些常人弃如敝履的物件,当做能点亮寻常日子的一抹珍色。
虞凝霜眉间一松,露出些柔软心疼的神色。
她可是当长姐的人啊,最见不得孩子难过。
眼前这个穿着破旧薄袄的小姑娘,和之前那一个被父亲特意带来、买走一大包糕饼的小姑娘重合在一起。
于是虞凝霜叫住了邹双儿。
“来,这块是特别给你的,莫和别人说哦。”她将一块软糯的点心,放在小姑娘的手心。
这就是目前糕饼铺中最贵的点心——如意芸豆卷。
虞凝霜本来是留了几块想自己吃的。
邹双儿屏住呼吸,呆呆看着自己的手掌。
那是一块外表雪白的糕点,中间则沁着雅致的绯红。
它的形状很可爱,白红相叠,而后自两头向中间各弯折一个半圆,卷卷的,就像是玉如意的头。
邹双儿虽没有亲眼见过玉如意这样的宝物,但是如意纹的用途甚广,她还是能认出来的。
看起来好白好嫩,邹双儿下意识将另一只手在衣服上擦了又擦,托着点心的手则是动都不敢动,像是托塔天王似的。
虞凝霜看得好笑,“快尝尝。”
说罢,她也轻轻拈起一块,陪着邹双儿一起吃。
这如意芸豆卷乃是清宫中的宫廷点心,与此间主打低价点心的铺子有些格格不入,然而谁让虞凝霜最近和芸豆杠上了,想到这一味之后便抓心挠肝地非要做出来。
其实材料的价格并不昂贵,只是以芸豆和红豆为主,唯一稀罕的不过是其中要加一点牛乳。
贵是贵在人工上,无论是芸豆还是红豆,都要将其碾成极为细腻的豆泥,白的细如新雪,红的腻若朱砂,这是极耗费功夫的。
因此最终一核算,价格就贵了。
形容美食糕饼时,论起最高频出现的词……“入口即化”当之无愧。
然而实际上,少有点心能真正担得起这个夸赞。
而这芸豆卷用入口即化来形容,则是名副其实。
虞凝霜只轻轻一抿,就感受到好似今年的初雪化在了舌尖。
在一众豆沙中,白芸豆沙向来以细腻著称,调入的牛乳则让它更加顺滑,奶香四溢。
白芸豆沙滋味偏清淡,也没那么甜,而其中包裹的红豆沙则浓烈赤香,渐渐从洁白的底色中浮现,放肆地释放着红豆的香气。
一红一白,不仅造型上好看,滋味也相得益彰。
这样一块糕点吃下肚,邹双儿几乎是神色恍惚地吧唧吧唧嘴,说不出话来。
虞凝霜看着她皲裂爆皮的嘴唇,也没说什么。
她没有什么通天彻地的本领,只希望这一块甜软的糕点,能够成为小姑娘悲辛童年中,一点美好的回忆。
*——*——*
翌日,来领山楂球的人果然激增。
滋味浓厚,留香持久的山楂球就这么一天一颗将人吊着,将众人对这间铺子的期望和好感调到最高,也让每天前来这间铺子转一圈,成了稀松平常之事。
那一个名叫“邹双儿”的小姑娘,也连着三日过来,虞凝霜与她似有一种不需多言的默契。每日打烊后,等着她风尘仆仆地跑来领一块糕饼吃。
汴京糕饼铺的生意越来越红火,实在是那免费赠送的开店套路太过惊艳,抢占了许多客源。
便难免有人指指点点,瞎嚼舌根子。
对此虞凝霜并不在意。
这家铺子像是雨后春笋一样,直接在这条街上冒出来,然后就长成了最高最壮的那一根青竹,吸引了一些妒气和戾气也是自然。
等慢慢将各方关系打点好,就不会再有这些问题。
而且那些不甘心的抱怨和嫉妒,听在虞凝霜耳中,实则不啻赞许。
因为在这些闲言碎语中,她零零碎碎又收集到了不少冷漠值。
新目标、干笋团子
虞凝霜已经放弃从严铄那里收集冷漠值了。
严铄已经很久没有产出。
对此, 虞凝霜曾沉痛地向系统吐槽,“终于,他也沦为了一个无法满足妻子的丈夫。”
系统:【……】
虞凝霜:“幸好, 我在外面有人了。”
系统:【……】
【您话能不要说得这么暧昧吗?我还只是一个孩子。】
虞凝霜所说的这个“人”当然是指冷饮铺以及糕饼铺的客人们。
此事说来也是有趣。
虞凝霜之前身份卑低,就像是一朵小野花,明明谁都可以来踩两脚,然而因其美丽而无害,人们却对她抱有足够的善意。
她想收集冷漠值,却死活都收集不到。
可是现在,虞凝霜手头宽绰, 衣着打扮可称精美典雅, 如同野花渐绽芳华, 被人发现是一株名贵的牡丹来。
她成了一个多谋善断的话事人, 一个风头正盛的女掌柜,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却苛刻了许多。
然后自然而然地收集到了更多、而且品质和数量更高的冷漠值来。
比如说那一次在凌玉章的寿宴上, 虞凝霜其实就收获了不少冷漠值。
金尊玉贵的世家妇们, 无暇多给她一寸目光。
纵是在知晓她是凌玉章义妹之后,许多人也是表面温婉和善地笑着, 实际上不屑一顾, 大概只当她是凌玉章一时兴趣逗弄的宠物。
而虞凝霜还是那个原则——只要能让她尽快收集到冷漠值, 所有那些冷言冷语冷眼旁观,她都不在乎分毫。
系统亦然,它对目前重新回暖的收集速率十分欣慰。
【宿主, 照这样下去, 您攒满足够许第二个愿望冷漠值的时间, 要比第一个时间还短呢。】
一想起这个,虞凝霜就有些头疼。
“我第一个愿望还没许呢。”
她还是没想好, 只因为那愿望的限制颇多。
其中最严苛而不近人情的限制,就是不可以为自己的钱权利益许愿。
所以,虞凝霜想让自己拥有一身精湛医术能起死回生,或是一夜暴富、从此成为这个世界的气运之子等等……都是不可行的。
明明觉得这个愿望如果巧妙得当,就能非常有用,然而此时她实在想不出来……
在这种甜蜜的烦恼当中,虞凝霜的日子一天天过去。
*——*——*
糕饼铺的生意好得超出虞凝霜的预期。
三日免费赠送的活动结束之后,客人也是不少反增。
有意思的是,那纸山楂传单,居然还有人倒卖起来。
虽然送的三颗山楂球已经过了期限,但是凭此单还可以有一次八折的机会呀!
就像购买合适的优惠券一样,算到最后,还是能不少省钱。
天越来越冷,谁不想在家里舒舒服服地窝着,床边就放些甜嘴的点心?
点心又放得住,不少家庭有购买需求,有一张能打折的传单简直最好不过。
刚开始,这传单是供不应求的,得了传单的人家都想自己保留那打折的机会。
但是不知从何时起,有一批神秘的传单在市场上流通起来——有人只用几文钱的价格,在贩卖这实用的传单。
一张传单就是一次打折机会,众人得了自是欣喜,转头就去糕饼铺里消费,觉得又占到一次便宜。
而在人所不知的地方,某一位虞掌柜露出了幕后黑手的微笑。
直到她把最开始印的那一千五百张传单尽数发了出去,这一整套开业营销的组合拳才算打完。
刺激了消费,虞凝霜的日子自然也刺激起来——赶工赶的,刺激极了。
于是,她不得不又雇了一位驻店的长工大娘子和两个短工。
每日冷饮铺在午市打烊之后,她也要带着谷晓星、老夫妻,还有田忍冬一同来帮忙。
幸好,只有最初一段时日是这样加倍繁忙。
渐渐地,伙计们都出师了,虞凝霜终于不用再事事把控,身上担子轻了一大半。
韶光似箭,待到冷饮铺里的商品又轮换了三轮,糕饼铺里也陆续添了几样咸味、甚至是香辣口味的点心。
其中,有酥脆掉渣的椒盐酥饼,这是严澄最爱吃的。最简单的原料,却有着异常香浓的滋味,足量的油和满铺的芝麻能将花椒的味道全部引出来。
再加上那层层叠叠的香酥口感,配着粥或者空嘴吃都好吃。
虞凝霜自己则最爱那一味干笋团子。
干笋和鲜笋比起来并不落下风,独有一种耐吃耐嚼的韵味。而且被切丁泡开之后就也学会了吸星大法,非常擅长吸收汁水,能将共炒的肉丁、猪油的滋味通通吸进去,成为这鲜美内馅的主角。
团子表皮的配方虞凝霜精心调配过,糯米粉和粳米粉比例得当,第二天也不会干,只是多了几分韧劲。
而且这团子冷热皆宜,虞凝霜竟还更喜欢冷吃,觉得那样能更好品鉴其中食材原味。泡一壶热茶捧着一个啃,正是清欢滋味。
还有隔三差五要给虞全胜送去一包的五香花生豆、怪味豆,严铄吃了都说好的黄金葱香蛋糕……
总之,糕饼铺现在称得上是甜咸皆备,这么多口味包罗万象、适应四季,客人自然源源不绝。
生意虽然越来越火热,天气却是越来越寒冷。
尤其是这冬至一过,汴京城就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冰窖。
就算到处仍是璀璨灯火,也只像是冰雕里的灯光秀,无法产生一丁点热气似的。
虞凝霜迎着顶头风走,只觉得被这寒风剐肌刺骨,冷得直缩脖。
“这大冷的天,您还偏要出来。”谷晓星心疼地埋怨着,一边给虞凝霜捋了捋斗篷。
“离府前我让白婶子炖了砂锅羊肉,您回去好多吃一盅。”
虞凝霜只关心一件事,“放粉条了吗?”
“放啦。”
“好星儿,越来越可靠。”
虞凝霜便满足地笑起来。
她幻想着那肥美丰润的羊腿肉被切成大块,和盐酒腌制之后,就那么原汁原味地在砂锅中小火慢炖。只在最后出锅时,再撒上翠绿的细葱花和香菜,调一撮白胡椒粉和几滴香油……端起来时,膻香乘着热气扑到脸上。
想到羊腿,虞凝霜沉重僵硬的腿也似有了动力。
“那咱们速战速决,快回家吃羊肉去!”
今日是该给姜阔那边的厨子们教授点心的日子。
因为这一阵太忙了,此约一拖再拖,姜阔倒是没催,是虞凝霜觉得心中始终有一件事坠着,想将此事尽快了结。
她可不想再拖到三九寒天去。
教授的地点定在遇仙楼。
至于学员,据说是从遇仙楼的点心厨,还有姜家那两家糕饼铺中,精心挑选了十人悉数到场。
虞凝霜合计着,姜阔那样一个好面子、好排场的人应该将一切都打点得当,正带人恭候。
可是,她每次去遇仙楼最厌烦的,便是要面对一大堆管事、掌柜的无甚意义的闲聊和奉承。
更何况现在,她只盼着早点回家去吃砂锅羊肉,因此寒暄时都心不在焉。
她在想,下的那粉条是不是她爱吃的宽粉?
如若不是,宽粉要泡开、还要炖许久,等她回去也来不及改了。
换成其他的地瓜细粉也成,只是不能用绿豆粉。绿豆粉炖羊肉,实在差点意思……
姜阔的声音打断了虞凝霜心中这碎碎念的“粉丝论”。
“虞掌柜,好久不见。”
虞凝霜心说也不算久啊,十日前刚和他核对过四季糕上个月的收入。
说实话,每次都由姜阔亲自送来,她还挺不好意思的,然而对方坚持如此。
姜阔今日穿一件石青色缎袄,银鼠皮的里子从领襟翻出,整个人油光水滑的富贵,这一身的流光比琉璃灯都亮堂。
只是虞凝霜觉得,许是被他这厚绒绒的袄子一衬,倒显得姜阔的脸消瘦了几分。
“姜小行头,好久不见。”
虞凝霜也应和着答,而后日行一善一般,关心了两句。
“姜小行头似是清减了几分,可是年关将至,过于繁忙?还请爱惜身体才是。”
“多谢虞掌柜挂心。”
琉璃灯盏下,江阔的眼睛似倏忽亮了起来,晶然发光,倒是真的有些像那一身锦绣的银鼠小兽。
“这边请。”
虞凝霜和姜阔在前,后跟着二十来人浩浩荡荡往后厨而去。
按之前说的,虞凝霜今日教四样糕饼。
大概是姜阔觉得四季糕的套路可行,很适合作为礼盒贩卖,于是想如法炮制吧。
虞凝霜便很贴心地准备了四款互相搭配和谐的糕饼。
“一个方子一百两,总计四百两,虞掌柜,请查看。”
接过姜阔递来的银票,虞凝霜还在心里犯嘀咕。
早与她合作开糕饼铺不就得了?
此时也不用花这钱了。
当时如果姜阔注资,那虞凝霜必然会将糕饼铺往轻奢道路上去靠。
可当只有她和梁大娘时,情况便截然不同了。
梁大娘始终求稳,就像她之前说过的,她只希望多一份稳定的小钱钱。因此是不可能拿出高成本开发、经营昂贵点心的。
否则单要做一道五鼎芝糕,她们就得花十数两去采买。
可是虞凝霜转念一想,和姜阔现在这种合作模式才是更适合她的。
更高价的点心,必然意味着更辛劳的工作和更漫长的工期,以她现在的精力确实力有不逮。
单单一个冷饮铺,随着名声逐渐响亮、客人逐渐增多,虞凝霜都有些顾不过来。
为此她修改了自己的奋斗目标——不再争取去多开店铺,而是将合作伙伴和伙计们都培养出来,让他们卷去。
而她自己做甩手掌柜,每日在家躺着领分红。
今日教这四样糕饼,就是第一步。
橙子糕、桂香苹果
橙子向来是最耐储存的水果, 此时虞凝霜手中的橙子光洁鲜艳,如同一个亮堂堂的小太阳。
“咱们由易到难,先做一道最简单的橙子糕。”
绝大多数时候虞凝霜几乎只用动动嘴皮子, 各种操作都有人替她完成,于是好几个硕大的橙子被榨了汁,滤去果泥。
虞凝霜本有心说一嘴那橙子果泥千万不要丢弃,实在是用处多多,拿去烤个橙香鸭腿或者用橙子制作海鲜,滋味都非常独特甘美。
虞凝霜自己就很喜欢用橙子来为贝类增香。
比如将扇贝中那白嫩的瑶柱,用热油煎一下, 而后再加些橙汁收汁。
橙汁的酸甜可口能将瑶柱的细嫩和鲜甜发挥到极致, 一口一个嫩嘟嘟, 海鲜的鲜和橙子的甜萦绕口中, 久久不散。
而且瑶柱是非常奢侈的食材,因此这道菜确实适合遇仙楼这样的大酒楼制作。
如果遇仙楼能够推出这道菜, 想必会非常叫座。
虞凝霜的话都到嘴边了, 又硬生生吞回去了。
她可不是来做慈善的。
拿一份钱,做一件事, 尊重他人命运, 尤其是那已经赚得盆满钵满的命运……
她在这上赶着操什么心呀?
虞凝霜收定心神, 单讲起了这橙子糕的做法。
其实非常简单,就是用玉米淀粉将橙汁定型成糕状,然后切块蘸以椰蓉。
做法虽简单, 但是将水果熟制这个思路仍是非常新颖独特, 一下子就把众人吸引住了。
加之最后的成品卖相很好, 看起来又乖又萌的一个个橙色小方块,稍受一丁点力就细细颤动, 可爱极了。
“虞掌柜,这个只能用玉米淀粉做吗?”
“是不是要放到凉的地方才能凝住?”
“椰蓉可以换成别的吗?这东西有点太贵了。”
学习的众人踊跃提问,个个双目放光盯着虞凝霜和她的动作,毫无轻慢之意。
有许多人拿着随身的小册在记录,更多人则推推挤挤想要往前一分,只为将虞凝霜看得更清楚一分。
虞凝霜被他们的热情感染,讲得也就更加细致。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百两银子一个配方,还是足够支撑她有求必应、有问必答的。
更何况,她还生出几分同为做厨之人的惺惺相惜来。
当然,在场众人之所以这样努力学习,虞凝霜觉得也是压力使然。
毕竟姜阔也在这后厨中,就在一太师椅上安然坐着,看着众人学艺呢!
虞凝霜本以为,姜阔对着庖厨之事不感兴趣的。
再说这后厨火烧火燎的……姜阔不心疼,虞凝霜都要替他心疼那身银鼠袄子。
没想到姜阔自然而然地就留了下来,还坐在那里,听得津津有味。
虞凝霜倒不觉得有什么。
只是难为了他这些手下,每一个都像是班主任就坐在后面听课的学生,态度异常良好、异常积极,规行矩步,生怕犯错。
虞凝霜则像是那个任课老师。
既感激班主任帮着镇场,又嫌弃班主任有些碍眼。
于是,在这种热烈又拘谨的奇怪氛围当中,虞老师又教了另外两道糕饼,分别是雪梨马蹄糕和柚香蛋糕。
前者是将雪梨切成细丁,而后用马蹄粉凝固成晶莹剔透的糕体。
这一道点心若能做成半球形最好,就会像一个圣诞水晶球,纤白的雪梨丁就是那些纷纷扬扬、将落未落的雪花。
只可惜,此世的模具不太给力,虞凝霜只能将其做成较为平面的圆型。
后者则是加入了柚子果酱的蛋糕。
“大家请记住,这果酱一定要连柚子皮都细细切成丝加进去一起熬煮。”
虞凝霜今日拿来用的,是她提前熬好的一罐柚子果酱,香味非常浓郁。
见在场众人都很好奇,她索性将其传下去让他们试吃。
众人一尝,果然,这状若流金的果酱,芬芳馥郁,将柚子甜苦交织的复杂味道完全浓缩下来。
与果酱同时加入面团的,还有少量杏仁粉,这样蛋糕的质感就更会疏松,不会过于厚重腻人。
最后的成品金灿灿的,表面有着漂亮的膨起和开裂,像是即将要爆开的一团火焰。
柚子皮的苦,柚子瓤的甘,杏仁的香,全部都在这小小一块中留存。
三道糕饼各有千秋,讲解又耐心得当。
此时此刻,后厨众人早已对虞凝霜心悦城服,对那最后一道糕饼也越发期待起来,虞凝霜也特别期待能讲完早点回家吃砂锅羊肉,她不由得加快了语速,讲解起那最后一道桂香苹果卷来。
此处的“桂”,不是桂花的桂,而是桂皮的贵。
提起以桂皮入馔,东方震惊于西方居然拿它做甜品;西方震惊于东方居然拿它炖肉食。
互相都觉得对方才是歪门邪道。
但在虞凝霜这种贯彻“好吃就行!”王道的人看来,完全没有争吵的必要。
本地的桂皮和西式点心中所用的肉桂味道并不完全相同,但多少有异曲同工之妙。
而且桂皮那种温暖馥郁的滋味,与质性平和的苹果实在是天作之合。
虞凝霜用桂皮粉加些酥油和鸡蛋,混合出澄黄油亮的一个面团来。
这样的面团烤熟之后会又酥又硬,有一种老式甜品独有的可靠口感,可以此作为底座。
重点则在于那要填充在底座中的苹果。
虞凝霜事先让人将苹果切成可透光的薄片,在将其用蜂蜜水泡过之后,将每一片苹果片当做花瓣一般,由内而外,一片片、一层层,码上去,围起来。
在众人的惊叹之中,一朵盛开的花逐渐显现。
“这也太好看了!”
“苹果片儿变成玫瑰花,这谁能想到?!”
“怪不得方才说苹果不用削皮,你们看,那一丝红边儿,啧,真就和花瓣一个样!妙啊!”
“太妙了!”
他们的夸赞还是太早了,因为这苹果卷烤制之后,成品的效果更加栩栩如生。
苹果片被烤得更薄、被烤得自然卷曲,带着蜜意的焦色点缀在边缘,看起来真的就和那些舒展层叠的花瓣,一模一样。
照例,这第一轮出炉的成品,先送给姜阔品尝。
姜阔将这桂香苹果卷捧在手中仔细端详,眼中尽是赞叹,甚至有些不忍将其吃掉。
直到虞凝霜笑着催促,开了一个“您不先下口,我们也不敢吃呀”的玩笑,姜阔才轻轻咬了一口。
也许是烤炉的热气侵到这屋中来,姜阔想,否则他也不知道为何会被虞凝霜的笑脸晃得耳根发热。
他摒除杂念闭上眼,细细品味手中糕饼。
原来苹果片被烤过之后是这样的口感。
有些韧,且很温热,边缘的那一点果皮则偏脆。
入炉前,又刷的那一层蜂蜜是点睛之笔。
因为糖类被烤制之后,不仅会产生特殊的焦香,也将整朵花朵蒙上了一层闪亮之色,仿佛花朵被雨露濯过。
苹果虽然失去了大部分水分,但是到底是细糯的果品,和饼底相得益彰。
因为那饼底初尝有些粗糙,像细细的沙砾磨在舌尖。然而只要嚼一下,浓郁的乳香和蛋香就沁满口腔,再被苹果润出些清新酸甜来。
姜阔小口小口将苹果卷吃完的时间里,虞凝霜还在兢兢业业地答疑解惑、指点诀窍,又讲苹果要选那些个头、小味道足的,又讲调马蹄粉浆时的注意事项。
直到最后,众人起码都觉得“眼睛学会了”,虞凝霜这才停下险些被磨破了嘴皮子。
且看最后这四品糕饼成品摆在一起时,简直是交相辉映,五色相宣,根本分不出来哪个更好看。
形状上有方有圆,风格上有艳丽的、有素雅的,明明看起来如此不同,却皆是柔润芳香。
而随后虞凝霜与姜阔所说的话,才让众人恍然大悟,理解这四样糕饼为何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和谐之美。
“这四种糕饼都是用较为耐储存的水果制作,以姜小行头的人脉财力,必然可以轻易买到食材。”
虞凝霜缓缓道,向姜阔解释了自己搭配的原理。
“然对寻常百姓来说,冬季里水果罕见,天越冷越稀罕。因此这些糕饼大概能卖个好价钱,您尽可在三九时节发售。直至卖到春天。”
“春日里又有新的果子可以接应,就可以将这些糕饼换下来了。如此四时不断,总有新口味。”
姜阔聚精会神地听着。
请虞凝霜来教授糕饼配方,是他在私心之下脱口而出的邀请,是一次根本未经深思熟虑、乱七八糟的合作。
他已经做好将其当做他机关算尽的行商生涯中,一笔罕见的赔本买卖。
他没想到虞凝霜竟然如此上心,精心搭配出一套可行的贩卖之法来。
“既然如此,若姜某要将这一套糕饼售卖,该起什么名字呢?”
虞凝霜垂头看看桌上那一组繁花盛开、果香四溢,也笑起来。
“姜小行头是知道我取名那点弯弯绕的,就叫‘迎春糕’好了。”
“是个好名字。”
姜阔说着,忍不住想要上翘的嘴角,也忍不住这与虞凝霜似有默契的一份欣喜。
“如此,迎春送冬,年年岁岁,看来都要和虞掌柜合作才是。”
虞凝霜笑得爽朗,“那是自然,有钱大家一起赚嘛。”
*——*——*
一出遇仙楼的大门,虞凝霜就被灌进脖子的冷风激得一哆嗦。
她极目望去,万物都似披着一层寒霜,脚下的冻土又硬又滑。
确实不是适合出门的天气,但既然已经出来,不如顺便去鞋履铺找阿娘聊聊天。
这一趟还真没白去。
因为虞凝霜一到鞋履铺,就听到了一个劲爆的消息。
钵仔糕、腊八腊味
“啊, 真的?!二婶子真的中奖啦?”
虞凝霜笑到仰倒,靠到阿娘身上喘不过来气。
杨二嫂居然真的中了四季糕的小金元宝!
这巧合,巧合到简直像是虞凝霜暗箱操作了一把。
“霜娘, 我都和你说了,我运气啊好着呢,是强运之身!”
杨二嫂甩动着胳膊,绘声绘色地讲起她中奖的过程,几乎要跳起舞来。
“是是是,我现在、哈哈哈我现在真信了。”虞凝霜忙点头如捣蒜。
许宝花也在一边跟着笑个不停。
杨二嫂这咋咋呼呼的性子,自打中奖就如同斗胜的斗鸡, 每日都要逮住人宣扬几回。
邻里们不堪其扰, 与她笑骂, 却又不得不承认——她这心态、这风貌是挺有趣的, 让人只看着,也不由自主地跟着乐起来。
“那小金元宝我直接给芝娘戴上了。我看你给雪娘弄的那个络子不错, 就也编了一个。”
语毕, 杨二嫂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虞凝霜找补了几句。
“霜娘啊,婶子倒不是在学你什么的啊。只是、只是芝娘天天和雪娘一起玩儿, 对那小金元宝羡慕得很。”
杨二嫂挺起胸膛, “我这个做娘的, 虽不像你那么有本事。但既然撞了大运,得了小元宝,自然要满足我女啊。”
虞凝霜哪里会介意?
她替杨二嫂高兴都来不及。
她抓一把五香瓜子递给杨二嫂, 笑眼眯眯。
“婶子也是个有本事的!运气怎么不算是本事呢?”
虞凝霜还记得, 她刚开始做冰饮子生意时, 第一桶金就是从杨二嫂那里挣的。
彼时的杨二嫂,连花十八文钱给她的儿女买一碗水晶皂儿都舍不得。
可如今, 她每月从鞋履铺多挣了不少银钱,那上百文的四季糕,居然也可以说买就买了,只为了给儿女们尝尝鲜。
甚至让女儿也戴上了心仪的小金元宝。
虞凝霜衷心为她高兴。
得了虞凝霜的夸赞,杨二嫂讲得越发情绪高涨。
“至于那送的糕饼啊,那一盒不是有八块吗?我自己留了两块,剩下的当场就卖给旁边的人了。”
“他们都抢着要!总共卖了六两多银子呢!”
虞凝霜点头笑,心想二婶子还有些做代购或是黄牛的天赋。
因为那隐藏款柿子糕饼的极度稀缺,又因为其曾在凌玉章的寿宴上大放异彩,如今那些富贵人家,都以将其吃到为荣了。
连四季糕的隐藏款都没摸到过边边,还怎么好意思说自己见过世面、吃过美食呀?
自己中不了奖不要紧,听到风声,花钱去中奖的人那里购买就好了。
更有甚者,直接蹲守在遇仙楼的兑奖现场,当场和杨二嫂这样的幸运儿购买。
因为一般有多人竞价,所以对于那些想用这隐藏款糕饼小挣一笔的人来说,确实是好事一件。
杨二嫂用那六两银子,给全家人各做了一套厚实的棉袄棉裤,还远有富余。
今年是能过一个安稳暖和的冬天了。
虞凝霜:“说起来我有段时间没见到芝娘了,二婶子多带她出来玩儿呀。”
芝娘也算是虞凝霜看着长大的,她和虞含雪同岁,两个小家伙关系不错。
“你看我家小雪儿管都管不住,天天往我糕饼铺里跑。”
这实在也不怪虞含雪。
自家开了一间糕饼铺,大概是所有孩子的终极梦想吧?
糕饼铺比那冷饮铺还要吸引她十倍不止。
于是这些日子,虞含雪就总在阿爹的陪同下来铺子里蹭吃蹭喝。
虞凝霜准备开春就送她也去学堂,让她体验一下学习的快乐。
鞋履铺里这几个人和和乐乐聊着天,时有笑语。
不多时,那几两五香瓜子就吃完了。
虞凝霜不慌不忙,叫谷晓星把包袱里的一个八宝攒盒拿出来。
这是方才姜阔送她的。
姜阔于礼数上向来周全,一丝不苟。
当然,虞凝霜想,他也可能单纯是钱多烧的……
总之,她离开时,姜阔便送了这一个红酸枝八宝攒盒。
杨二嫂咋舌看着那精美的做工,再打开一瞧,见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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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都装着精细果子,如雕花姜、蜜饯海棠、旋炒银杏等等。
尽是好物,然而虞凝霜一个开冷饮铺、糕饼铺的人,整天看的就是这些朱实红珠、橙瓣黄粒,看都要看吐了。
自己去探访食材,还算有趣,可若是收礼物收到这些,她实在没什么欣喜惊讶之情,亦勿论食欲。
只能说这礼物固甚得体,却无甚意趣。
下意识地,虞凝霜扶了扶鬓间的银杏簪,心说这礼物送的还没严铄有诚意……
转念自己也一惊,怎么总把姜阔和严铄相提并论着比较。
这已然不是初次了……
虞凝霜唯有轻咳一声,将注意力拉回这八宝攒盒。
“朋友送的,我不爱吃。留在这儿,给你们闲着没事时嚼用便是。”
*——*——*
虞凝霜给冷饮铺也雇了几个短工,于是她每日日上三竿才晃到店里。
至于糕饼铺,更是日渐走上正轨。
这边伙计众多,关键还有梁大娘坐镇,所以虞凝霜前往的次数渐少。
梁大娘是真的一心一意扑在糕饼铺上。她知道糕饼铺形势大好,因此极其看重。
她将自家米行交给丈夫和女儿打理,自己则整日待在此处。
梁大娘年纪虽大,却好学又勤快。
而且称米称面本来就是她的老本行,她做糕饼时连秤都不用,手上极有准头,只随心一放,量就刚刚好。
她现在那一手烤年糕、还有几样酥饼比虞凝霜做得都好,效率又高。
众人都笑说,她是个被做生意耽误的天才糕饼师傅。
队友如此优秀,虞凝霜划水摸鱼便更加心安理得,又时值三九隆冬,她实在是不愿往外跑。
虞凝霜如今的日常就是猫在严府,拥着暖衾享受之前屯好的冬日口粮。
今日吃鹅油饭,明日吃牛肉炖萝卜,顿顿不重样。
偶有几次前往糕饼铺时,虞凝霜总会想起那个叫做邹双儿的小姑娘。
除了最初三日免费来领糕饼,她再没有出现过。
想来也是,那小家伙布衣褴褛,家境必然不允许她来糕饼铺买吃食。
唉,早知道多请她吃几块了。
幸亏虞凝霜还有挽救的机会。
刚过小寒时节这一日,因为听说糕饼铺新上了钵仔糕,虞含雪便颠颠儿跑来看看。
在这样的深冬里,现蒸现卖的热乎乎米糕销量激增。
虞凝霜灵机一动,干脆在店门口加了一架炉车,不仅卖米糕,还卖钵仔糕。
从此,只要铺门一开,那炉火就不停歇。滚烫细润的烟雾时时刻刻将铺子笼罩,引人前来。
虞凝霜做的是Q弹的水晶钵仔糕,至于口味则是最经典老派的蜜豆和蜜枣。
小竹签顺着碗沿轻轻转一圈,再一戳、一撬,一块晶莹的钵仔糕就颤悠悠地被送到虞含雪嘴边。
她嗷呜一口咬住,猛嚼起来。
滑润又弹牙,钵仔糕这口感当真是独一份,其中夹杂的甜蜜绵软的蜜豆,更为整体的效果增光添彩。
虞凝霜看着小妹的吃相,哭笑不得。
心想就算家里最穷的时候,也从未短过这孩子的吃喝,也不知道她怎么吃东西时总是这副饕餮模样。
“只能再吃一个,吃多了不好消化。”
虞凝霜残忍地向小妹下了最后通牒,自己倒也戳了一个蜜豆的吃。
只不过她吃的速度慢了许多,一边欣赏一边吃。虞凝霜非常喜欢钵仔糕这柔润的质感,连其中的那些小气泡,她都觉得它们亮晶晶的,非常可爱。
就在虞凝霜将这一块钵仔糕吃完的时候,她再一次见到了邹双儿。
这一次,邹双儿是跟着抱着弟弟的阿娘一起来的。
虞凝霜跟上去看,隐约听她阿娘说着“生辰”之类的话,让怀中的儿子挑了五六块糕饼,却没有问邹双儿一句话。
结账时,邹家娘子拿出一张传单。
虞凝霜一看便知,那并不是邹双儿的。
因为邹双儿那一张集满了五六七的字印,表示她领过了三日糕饼。
虞凝霜朝小姑娘看了一眼,邹双儿便回了她一个傻里傻气的微笑,拍了拍自己的衣襟。
虞凝霜想起邹双儿说过的,会好好保存那传单的话,心中一酸。
邹家娘子买的糕饼,最后打折之后合二十三文。
“唉哟,就算二十文好啦,抹个零嘛!”
未等算账的伙计发话,邹家娘子便先发制人。
“这么大个店一定要赚我们小老百姓这几文钱嘛!”
抹零的情况也不是没有,只不过邹家娘子这话说得很不中听。
堪堪一面之缘,寥寥几语之交,也足够让虞凝霜厌恶她为人,瞬间脾气也上来了。
于是店中的客人们便第一次见那总是和颜悦色的店家小娘子,说出了强硬拒绝的话。
只不过,虞凝霜话锋一转,居然又道,“真想再便宜一些也可以,我店中缺人手,见你这女儿还算机灵,让她来我这儿做个短工。”
邹家娘子本来不愿,心说这样家里的活就没人干了。
可一听那工钱还算丰富,便忙不迭应下。
邹双儿就成了铺子里的短工。
她虽只有十二岁,但是明显是做惯了活的,手脚很利索。无论给她分派什么活,她都埋头苦干,一声抱怨也无。
等到开饭的时候,她就早早将餐桌布置好,第一个坐到桌边埋头苦吃,食量顶得上大半个成年力士。
那吃相既让人觉得心疼,又让人觉得好笑,虞凝霜决定以后不再嘲笑自家小妹的吃相了。
虞凝霜还惊喜地发现,邹双儿制作糕饼的天赋极佳,一众伙计中,数她学得最快,能举一反三。
比起梁大娘那般,人到暮年才发现有天赋,邹双儿的境遇无疑更令虞凝霜唏嘘。
于是她有心特意培养。
邹双儿虽表面上看起来只知道吃喝、睡觉和干活,然而“大智若愚”或许说的就是这样的孩子。
她隐约察觉到虞凝霜的苦心,学习得更加用心。
其他几个伙计,只等着虞凝霜填鸭式的教学,将店里需要贩售的商品学会就好,邹双儿却总有自己的思考和创新。
虞凝霜心中便对她更为属意。
实际上,虞凝霜付给邹双儿的工钱,比她报给邹家娘子的还要多。
如此,就算被那偏心的娘亲夺去,至少虞凝霜还帮邹双儿存着一些。
而且她在这儿跟着其他伙计同吃同喝,总能吃得饱饱的,已比在家强数倍。
*——*——*
“你回来啦?”
许久没见到严铄早归,回屋时冷不丁见他端坐在那里,虞凝霜还吓了一跳。
再过十天就过年了,然而严铄的繁忙更胜往日,连腊八都没在家中。
虞凝霜已经不记得,他上次在夕食之前回来是什么时候了。
说好的大宋公务员,薪资优渥、假期多多呢?
身为个体商户,虞凝霜被好吃好喝滋养得越发丰盈白皙,再看这一位尊贵的官员,眼下乌青,消瘦疲惫。
挺惨的。
虞凝霜便叫谷晓星,“正好,先去把腊八粥盛来一碗,给阿郎垫垫肚子。”
严铄虽错过了腊八节,好在汴京冷饮铺在这大寒时节新上的品类中就有腊八粥。
因为楚雁君和严澄都特别爱吃这滋味丰富的腊八粥,因此虞凝霜每日会带回来一些,也免的府中为了一点粥再动柴火,久熬一两个时辰。
腊八粥很快被端上来,虞凝霜用手背试试温度,堪堪温热,连忙递给严铄。
“快趁热吃。”
与冷饮铺中其他新颖有趣、独此一家的点心饮子不同,这汴京城中做腊八粥的商户没有一千家也有八百家,实在是这时节最常见的吃食之一。
然而就算如此,虞凝霜也有自信说她的腊八粥绝对是用料最扎实、口感最软糯、食材最丰富、火候也最到位的。
于是虞凝霜颇自豪地向严铄介绍。
“你看看这红豆多好,是梁大娘特意为我寻来的齐州红豆。”
因为本朝曾有皇帝患疾后以红豆治愈的轶事,因此世人以红豆为驱邪避灾的珍品,甚至将其列为上品良药。(1)
所以在红豆的选取上,虞凝霜自然格外用心。
齐州红豆便是最好的红豆之一,颗颗深红可爱,状如珊瑚,经年不变。
“还有这莲子啊,是上好湘莲做的糖莲子。在铺里吃时,是单独放在粥面上的。”
“只是这样拿回来的时候都混在一起了,甜味都泄到粥里了,倒是不美。”
追求完美的虞凝霜有些惋惜,想着下回得把这糖莲子分开放置。
“已经很好了,莲子软糯香甜,很好吃。”
严铄终于开口说了个长句子。
虞凝霜这才听出他嗓子沙哑,想来这段日子真是累着了。
她倒没再往心里去,只继续自卖自夸那腊八粥。
“那当然,小火煨了半个时辰呢,又浸在糖水中一天一夜。”
围绕着腊八粥说完,两人倒是相顾无言,再没什么话题了。
直等到严铄将这一小碗粥尽数吃完了,虞凝霜才想起来寒暄地问一句。
“你最近到底在忙些什么?怎的这般早出晚归。”
严铄轻叹,语气沉重。
“年关将至,鬼樊楼的贼人越来越猖狂,已经发生多起劫掠妇人孩童之事。”
“啊?!”
虞凝霜听了,先是一愣,而后使劲往自己脸颊拍了一下。
这不正是她之前糊弄婆母的话吗?!
这乌鸦嘴!
竟真让她给说着了!
严铄有些迷惑地看着她皱着脸懊恼完,问了问原因,兀自不语,只在最后道。
“你近日出门也要小心些。”
虞凝霜垂头丧气,声音黯然地回答。
“知道的。我外出总是带着晓星儿的,两个人作伴。卜大郎有时候也送我们。”
那一日,河中痛苦哭嚎的母亲仿佛又浮现在眼前。
这下虞凝霜彻底不想说话了。
严铄察觉到她的低落,特意问了几句铺子的事情。
往常虞凝霜说起这些总是兴致勃勃,现在却心不在焉,只随口回答。
最后说起,自腊月廿六起,两个铺子便都将停业,放假半个月,让伙计们过一个安生年。
“我岁节休七日公假,”严铄忽然也道,“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虞凝霜有些懵地抬头,一时未明白他的意思。
严肃紧张地舔舔嘴唇。
“……虽然天寒地冻,但这京中也有唯冬季才能得见的景色。北郊梵露寺地涌温泉,因此池边雾气氤氲,如堕烟海,梅花亦开得极盛。还有楚王府的——”
他还未说完,虞凝霜已摇摇头。
实在是她本就不愿出门、兴趣缺缺,加之此时情绪低落,更没有和严铄聊天斡旋的心思。
而严铄则完全不知此时该如何坚持,如何诱哄劝说。
惶惶之间,他无措的目光被虞凝霜发髻中,那抹属于银杏簪的寒亮银色截获。
严铄忽然就有些安心。
哪儿也不去,只在府中待着也很好。
他想,这是他将要和虞凝霜共同度过的第一个新年。
他会再送她一些合适的礼物;
他会有时间来陪伴她,学着如何去做一个合格体贴的丈夫;
也终于……可以向她剖白自己的心意。
*——*——*
直到吃饭时,虞凝霜的情绪才略有好转。
一是为了在婆母和小叔面前报喜不报忧,二是因为饭菜确实合她心意,毕竟都是她亲手参与制作的。
民间风俗传说,腊八当日制作的食物不易腐坏。
这看似离谱的说法,实际上是前人的智慧结晶,自有其道理,表明此时的天候温度等,适宜制作需长时间存放的食物。
然而,虞凝霜在腊八时节带着仆妇们制作了许多腊肉、腊肠、腊鱼,将后厨和库房填满,当然不是为了遵循传统。
她只是单纯的嘴馋而已。
“尝尝这腊鱼,是霜娘亲手腌的。”
楚雁君久未与长子一同用餐,此时也非常开心,频频给他夹菜。
单看这精神头,她已然不像一个病中之人了。
而往年隆冬,她几乎虚弱到下不了炕。
严铄眼见着母亲大好,只觉得连这块腊鱼都更有滋味了一些。
更何况,这腊鱼本就是精心制作。
都是虞凝霜亲自挑过的大青鱼,每一条鱼都足有十斤往上,肉质细嫩又鲜美,且在这冬季储满了脂肪,尤其肥硕。
腌腊味那一日,因人手不足,还特意把蔡厨娘也请来。
她刀法好,擅长拾掇水产,将鱼开背切开,划上刀花,内脏和鳞膜等也收拾得干干净净。
因为虞凝霜喜欢滋味丰富一些,于是在腌料中加了些花椒,桂皮一类的香料,足足腌了四天,随后就挂到后厨廊下风干。
随着水分渐失,每一扇腊鱼都呈现出细嫩的淡粉色,而且变得半透明,像是未经雕琢的玉石,煞是好看。
截止今日,这些腊鱼才风干了十天左右,有些未到火候。
但是……虞凝霜实在太馋了,每回打那廊下过,她都像猫儿一样仰头看着,恨不得蹦高将它们挠下来。
于是今日,她终于让白婶子做了这一道腊鱼来尝鲜。
不需那些花里胡哨的,这就是一道最简单的蒸腊鱼。
取一扇腊鱼切成块,泡水软化之后加葱姜丝,淋一点米酒,直接在锅里蒸了。
为着一个“有头有尾”的好寓意,腊鱼整个制作过程都保留了其头尾。
所以,最终烹饪起来时也尤其鲜美。
那鱼头的滋味得以保留,全部融进鱼肉里。
虞凝霜夹一块蒸腊鱼,就着颗颗晶莹的白米饭送入口中,终于被这口鲜烫的美味治愈了阴郁的心情。
鱼皮尤其咸香,鱼肉则被大量的盐改变了结构,变得非常紧实,甚至带一点Q弹。
鲜美的鱼汁被葱姜将味道调整得更为鲜美,浸渗到米饭里。
这好滋味一激,虞凝霜完全恢复了胃口,大快朵颐起来。
口中的蒸腊鱼越嚼越香,回味无穷。
此味刚尽,她又夹了一筷子炒腊肉。
这道菜则加入了大量的香料和佐料,滋味浓烈。
里面的蒜苗还是虞凝霜带着严澄一起生的,下锅前刚割下,再没有比这更新鲜的了。
那腊肉肥瘦得宜,切成薄片。瘦肉嫣红,纹路非常清晰,如同玛瑙。肥肉则泛着浅淡的米白,又被火燎出金边,看起来一点也不腻。
爆火猛炒几下就可出锅,每一片腊肉都被翠绿的蒜苗、鲜红的辣椒粉以及金黄的蒜粒包裹,感觉吃一片,就能多吃半碗饭。
虞凝霜吃得有点咸了,就来两勺腊肠蒸蛋。
水润润的蒸蛋,暖溶溶滑过食道。无论是那鹅黄色的外表,还是细嫩的口感都能抚慰人心。
最妙的,则还在于虞凝霜虽没有吃其中的腊肠片,却在这两口蒸蛋中完美体味到了它们借来的腊味醇香。
到底什么叫做“腊味”呢?
这好像是一个无法给出准确答案的问题,没有人能说得清楚。
只能模糊地表达,那是一种经过时间酝酿,且很大概率带着故乡和节日滤镜的醇厚滋味。
只要一尝到,就可以让人一边感到安心,一边感到雀跃。
腊味,就是年味。
吃饱喝足,虞凝霜终于长舒一口气。
她实际上也非常期待过年。
怎么可能不期待呢?
这是第一个她靠着自己的努力,让家人丰衣足食、让家中余钱剩米的轻松新年。
她不用再担心炉炭不够,不用再担心弟妹衣裳破旧,更不用担心爹娘为了银钱,日夜忧愁。
虞凝霜想,这一次,大概终于能好好享受过年的喜庆气氛了。
*——*——*
“大哥你看,那个长得挺不错。”
“你傻啊?年纪也太大了些,还是个跛的!卖不出什么价钱,带着她还拖后腿。”
“那怎么办?”
“和你讲过多少次了,有小的先拿小的!麻子,跟上,快点!”
天刚蒙蒙亮,街市之上,人员稀少,更何况此处本就不是繁华地界。
诡谲的数道黑影,正轻手轻脚奔袭在干涸的河道之中。
无人发现。
同一时间,照例,邹双儿在阿娘的教训抱怨声中离了家。
门一关,身一转,她的脚步立时轻快起来。
没走几步,只觉冷风刺骨,她低头一看,发现阿娘又忘了给她补这件四下漏风的破棉袄……都忘了一个月了。
再忘,可都要开春了。
邹双儿挠挠头,傻乐起来。
她现在浑身是劲,情绪高涨,便也不去计较这些。
阿娘说什么,阿娘作何想,对于现在的她来说,好像都完全不重要了。
她有了自己的方向。
邹双儿裹紧衣襟,快步往东走去。
一路上少有行人,唯有走到河边的时候,离大老远,邹双儿依稀瞧见了熟悉的身影。
眯眼细看,她再走近些,发现果然是她们。
邹双儿刚要招手呼喊,令她无比惊骇的一幕就在眼前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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