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拐走、追寻下落
“大、大哥, 咱们刚才好像被看到了啊。”
“被那个穿蓝棉袄的丫头?”
“对……我瞧她直愣愣看着这边。要不、要不我回去把她也抓来?”
“别瞎忙活!快走!”
“就是!老癞你真是一点脑子不长。你看那丫头一身破烂,和这两个白胖胖完全不是一路人,那互相能认识吗?她不会管的, 肯定只顾着自己逃了。”
一人在前探路,两人紧随其后,这三道身影在漆黑的地下迷宫敏捷穿梭,如履平地。
而他们口中那个“只顾着自己逃”的人,也一路狂奔,甩丢了鞋袜也未停下半息,直奔到汴京糕饼铺的门前。
门尚未开, 这是因为众人还在做开业前的准备。
邹双儿用尽力气将门扑开——
“掌柜娘子!你、你妹妹被拐走了!”
声落如惊雷, 炸在众人耳中, 将他们定住。
虞凝霜的大脑霎时一片空白。
她手上那一盆甜蜜红艳的蜜豆, 尽数跌落、翻覆,在地上滚动着, 沾满了尘屑。
不知过了多久, 虞凝霜才听自己问道,“……你说什么?”
“小凉河东岸!”邹双儿喊, “就在刚刚, 我亲眼看到的!”
虞凝霜的声音已然发颤, “……是不是看错了?”
邹双儿猛摇头。
她怎么会认错呢?她在铺子这些时日,见过虞含雪和芝娘数次,三个人还曾在后厨一起拿着食材玩过家家。
“就是雪娘呀!还有芝娘!她们两个和你阿娘在一起。都被抱跑了!你阿娘被打昏了。”
“但是没关系, 杨、杨二婶子现在陪在她身边。对了, 杨二婶子……”
极度的惊恐和拼命奔跑之下, 邹双儿心力交瘁,话说得颠三倒四。
而虞凝霜瘫靠在柜台上, 再说不出话来。
*——*——*
“咦,今日没开门吗?上回问说是腊月二十六才休息啊。”
有食客来到汴京糕饼铺,不禁对着那紧闭的大门发出疑惑。
隔壁布行的掌柜探出头来叹息。
“唉,别提了,掌柜家的小妹让人贩子拐走了。”
“啊?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今晨。她家短工看见了。”
“怎会如此啊,身边没有大人吗?最近可乱的很啊!”
“哎呦有啊!可歹徒突然从沟里窜出来,直接从娘亲身边抢走的。那娘亲本就是个跛脚,还被打晕了,追都没法追啊!可怜见的,还有邻居家的小女娃,一起被拐走了。”
“苍天啊,真是飞来横祸,该死的鬼樊楼贼人!”
“是啊,现在那两个娘亲一个被打晕了,一个快疯了,真是……!”
言尽于此,竟不知再说些什么,两人沉默着面面相觑。
只稍微想象一下当时场景,这两个正值壮年的成年男子都禁不住从心底泛起彻骨的寒意。
半晌,那食客才将全部唏嘘付之一叹。
“那虞掌柜呢?”
“虞掌柜刚往府衙去报案了,可是这样的事儿……咱们都知道唉,难有结果。掌柜家的妹妹我见过几次,哎呀长得和玉雕的似的。完了完了,这下凶多吉少了。”
食客虽然希望最后是皆大欢喜的结局,但却不得不承认……布行掌柜所言非虚。
被鬼樊楼的贼人掳掠而去,哪里还找得回来呢?
他们神出鬼没,整个汴京的地下就是他们的王国。
说是半个时辰前刚发生的,可就是这半个时辰,已经足够他们跑得不知所踪。
这一位食客正是糕饼铺开业那日,带着女儿前来的父亲,已然是铺子最忠实的回头客之一。
今日,他照常为给女儿买朝食的米糕而来。
身为人父,对于此种祸事他自然感同身受,体悟颇深。
最后看一眼汴京糕饼铺的牌匾,他慨然转身而去。
妻女独自在家,他忽然就有些不放心了。
*——*——*
“虞娘子,本官当然理解你的心情。所以已经拨调捕快十人,去寻找令妹的下落了。除此以外,惭愧啊,本官也是无计奈何了。”
“十个捕快已经很多了。但是年关将至,府衙人手本就不足,城中各坊又尽是偷盗抢劫之事,顾此失彼。”
负责受理虞凝霜报案的司录参军,如此絮絮说着,一副真假参半的愁容。
“实不相瞒,本月光是来报案的妇孺劫掠之事,就有六起,有的案子根本拨不出人手来。……”
他似乎在努力让虞凝霜相信,十个捕快去寻找,真的已经是天大的优待,是因她为严铄家室才格外有的照顾。
然而虞凝霜只神色冰冷地听着,整个人无波无澜。
杨二嫂则已经哭成了泪人,如果不是邹双儿扶着,只怕已经瘫到了地上。
十个人,她心知肚明,在这偌大的汴京城如沧海一粟。
怎么可能找到两个才六七岁的孩子?
杨二嫂的哭声不止,司录参军和虞凝霜的念叨也不止。
“尊夫是巡检使,他也有人手可用。”
“虞娘子你放心,本官已经派人去通知严大人了。他现在在外巡街,很快就能回来。你且等一等。”
司录参军将严铄抛出来,无非是觉着虞凝霜现在定是心惊胆裂到极致,有夫君作为主心骨倚靠,抱着哭一哭,哄一哄,便能安稳不少。
他也可以功成身退了。
没想到先走的是虞凝霜。
“我没有时间等。”虞凝霜道。
她凛凛起身,“外子若是回到府衙,还麻烦您将此事始末告知。我等先告辞了。”
在司录参军震惊的目光中,虞凝霜已经被伙计们簇着快步离开,杨二嫂也挣扎着站稳跟上。
虞凝霜迈出的第一步,是迟疑的。
因为她知道——她将要去到一个新的世界当中,一个妹妹的祸福生死完全不明朗的世界。
它是如此陌生而可怖。
但是虞凝霜仍将前去。
最初听到邹双儿报信时的惊恐已经退去。
必须退去。
虞凝霜不再是无助的、可怜的家属,而是拥有母狮般守护欲的战士。
泪水仍在无法自控地涟涟而下,尤其在寒风的叠加下,她随手一擦就是钻心蛰痛。
然而虞凝霜毫不在意,擦了又擦,直到将那泪水都擦净。
她一边疾走,一边和邹双儿以及杨二嫂道。
“二婶子、双儿,咱们再来捋一捋这整件事。”
……
今日清晨,虞全胜往郊外姨姐舅哥家去送年节的礼物。
满满一车的布匹、果脯米粮,还有自家糕饼铺的几大盒糕饼,都是虞凝霜亲手置办的。
顺便也把钱珠儿送回家去过年。
本来只是十天半个月的暂时分离,可对整日一同玩耍、感情深厚的小姑娘们来说,真像天塌了一样。
虞含雪和表姐依依惜别,十分舍不得,最后干脆要陪她出城这一路。
恰逢昨日,芝娘来虞家玩耍,便直接夜宿于此。
她见虞含雪跳上板车,便有学有样,也要同往。
既然两个小家伙主意已定,两位母亲也只得跟从。
于是,虞全胜驾车,驮着大小五个娘子出了门。
行至小凉河,因为那断桥,便形成一条极不好回身的岔路。
一边是出城之路,另一边则可顺路往汴京糕饼铺而去。
许宝花便提议,都走到这儿了,不如带着虞含雪和芝娘去糕饼铺玩。几人都说好,虞全胜便放下两对母女,只带着钱珠儿出城而去。
“那处离你的糕饼铺,只差、只差三个街口啊!”
杨二嫂哭诉,似乎仍对这惨绝人寰的祸事处于无法相信的状态。
“都怪我都怪我!要不是我走开去解手,留你阿娘一个人……”
“二婶子,不怪你,错的是那些贼人。”
虞凝霜只能紧握着她冰冷的手,相顾泪下。
就算在法治昌隆的现世,光天化日之下,尚且有当街抢孩子的。
更何况在此世?
她们已经足够小心了,两个大人带着两个孩子,时时回护。
那几条街虽不十分繁华,但也绝对不算不毛之地。
只不过,杨二嫂前一日吃坏了肚子,实在忍不住。于是偷摸滑下干涸的河岸,去那沟壕里方便。
她又怎么能想到,就在这极短的时间里,那已经盯上她们的三个贼人便如鬼魅般闪现。
一人直接出拳放倒了许宝花,她连呼喊都没来得及发出一声就晕倒了。
另外两个人捂住孩子们的嘴,各自抱起一个就跑。
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杨二嫂从沟壕里走上来的时候,全然不知两个孩子已被拽入了深渊。
只剩下目睹一切的邹双儿,尖叫着自远处朝她奔来。
随后,邹双儿便往糕饼铺去报信,杨二嫂则留在原地照看许宝花。
虞凝霜又听一遍,只觉得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尖锐的针,插在她的灵魂深处,泛起细密的疼。
天光正盛,今日甚至是近日连番晦暗天气中,难得的一番霁风骄阳。
可无论是虞凝霜、谷晓星还是邹双儿等一众伙计,都觉得似有黑夜突袭,摧垮了他们的心安稳生活于中的城池,只留下满地疮痍,与不知何时才会终结的黑暗。
杨二嫂更是如此,每讲述一遍,她就又将伤口剖开一遍。
这个窟窿似乎要永远汩汩流血。
说到最后,她已然失神,只知道喃喃唤着女儿的名字,语不成句。
杨二嫂没有看到贼人们。
虞凝霜只有寄希望于邹双儿。
方才,邹双儿已经将自己所见所闻,原原本本陈述了一遍。
然而虞凝霜央她再仔细回想,或许会有什么遗漏的线索。
邹双儿吸吸鼻子,拼命地回想,还真想起来一点。
“其中一个人,后脖子,左边这个位置有……”
她之前以为那是扎发带,现在再一合计,他们其实通身着黑,所以,那其实是——
“一条疤。大概这么长的一条,红色的疤。”
杨二嫂忽然神色一僵。
新情报、二嫂旧忆
左后颈有一道红色的疤?
杨二嫂瞋目裂眦, 恨声道,“我认得他!”
话音一落,众人都惊得停住了脚步看向她。
“此人名叫刘刀子。他总与一个叫麻子、一个叫老赖的人一起作恶。如此说来, 就和那三个贼人对上了。”
“他们仨净干这些奸淫掳掠的歹事!就连我也——”
她猛然停住话头。
然而那双猩红眼中滔天的恨意如此明显,如同烈火燎原,令人无法视而不见。
虞凝霜忽然头皮发麻。
杨二嫂去年刚搬到青槐巷,今年春天渐渐跟家里熟识,而后和阿娘学起了编蒲履。
最为健谈的她却对祖籍何地、娘家家住何处、家有何人等等闭口不谈。
虞凝霜现在一想,好像真的从未听她提起过往。
“二婶子……你……”
这是杨二嫂再也不想提起的悲惨旧忆。午夜梦回时因其而惊醒,连多回想一下都觉得自己肮脏。
然而现在, 为了女儿, 就在这人来人往的大街上, 就对着虞凝霜和她那一众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的伙计们, 杨二嫂义无反顾地地撕开了自己安稳生活的表象。
“你们想问我怎么知道的是不是?”
没人回答,杨二嫂自己也没回答。
她倒是又问了虞凝霜一个问题。
“霜娘, 还记得婶子和你说过, 我运气好,无论怎样的绝境都能逃出生天吗?这, 就是我逃出生天那一次。”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
“因为他脖子上那条疤, 就是我划的。”
众人寂寂无言, 同时倒吸一口凉气。
最后还是虞凝霜开口问:“婶子,那你知道他们的老巢在哪吗?”
“当年关我的地方是佰成坊的一处水渠地下,可这已经七八年过去了, 他们不可能不换地方。”
这些贼人当然知道如何最大化利用鬼樊楼的优势, 基本上不会待在一个地方超过两个月。
就如小凉河和佰成坊已经相隔甚远, 在这城中一南一北,八竿子打不着。
希望破灭, 众人愈加低落。
“我只恨当时没有杀了他!就差那么一点!就差那么一点!我还以为他早死了!”
前一秒还平静的杨二嫂忽然癫狂起来,嘶声喊叫,虞凝霜不得不与众人合力将她按住安抚。
然而,人体压过来的重量,被紧紧压制禁锢的触感,完全触动了杨二嫂那黑暗的回忆。
她涕泗横流拼命挣扎,一边咒骂,一边求饶,那几声“放我回家!”如同兽类临终前的哀叫,催出虞凝霜的滚滚热泪。
四五个人也治不住一个杨二嫂,是她自己忽然如同耗尽了全部的力量,头一歪,晕了过去。
而她的那双眼睛,就连紧闭时也在潸潸沁泪。
虞凝霜仔细而轻柔地将这些泪水一点点擦干净,哑声保证。
“婶子你放心,我一定会将孩子们救回来的。”
有一瞬间,虞凝霜怀疑刘刀子是不是冲着杨二嫂来的。
既然二人有渊源,那就可能是寻仇。
但再一细想,芝娘昨夜在虞家留宿,乃至最后一起乘板车到了那小凉河……
这一切都不是事先预定好的,而是即时而为,只有他们两家人知道。
杨二嫂刚才说“我还以为他早死了”,说明刘刀子再没有来找过她,没有搅乱过她的生活。
可这样的恶徒,如果真知道杨二嫂在何处安身立命,是不可能放过她的。
如果真是冲杨二嫂而来,那么得逞时,起码会让她知晓,以达到杀人诛心的目的。
然而他们没有。
通过各人的描述,虞凝霜再分析一下,觉得他们行凶时,其实根本没有注意到杨二嫂,更勿论说认出她来。
就如同所有那些令人深恶痛绝的故事一样。
施害者成为被害者永生永世的梦魇,想忘都忘不掉;
可被害者对施害者来说,只是一个面容模糊的小玩意儿,转眼就忘了。
加之他们总是三人在一起为非作歹,那就不是什么有规模、有组织的犯罪团体,更不太可能有监视和寻人这样精细的职责分工。
所以,虞凝霜基本可以确定他们没有找到过杨二嫂,并不是冲着她来的。
这次,单纯就是一个意外。
意外……
虞凝霜倒宁愿贼人们是有备而来,或者索要赎金,或提出条件,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毫无头绪。
贼人们没有计划,与她家则一没有仇怨,二没有联系,该从何寻起?
地下的鬼樊楼四通八达,无法知晓他们的老巢。
虞凝霜只觉得自己也要晕过去了。
她拍拍脸颊,拼命提住这一口气,提出自己摇摇欲坠的精神。
阿爹阿娘都不在,她只有靠自己。
没关系,她安慰自己。
知道了名字,已经是一个极其幸运的开始。
稳住心神,虞凝霜开始给众人发号施令。
“晓星儿,你现在往军巡捕铺去,找吴徐两位大哥,向他们打听那三个贼人的下落。名字和形貌都记住了吗?”
“记住了,娘子。”
在维持这京城治安的数个组织当中,真要说起来,军巡捕铺是最了解城中沟壕和水渠的。
那三个人既然是惯犯,说不定铺兵对他们有印象,或许知道其大致活动的范围。
如果曾有人近日目击过他们,就最好不过了。
“梁大娘,杨二婶子就麻烦你照顾。还有我阿娘,你将她们安置在一处。”
“包在我身上。”
“要是他们两人醒了,说出什么新的线索,你马上来通知我。”
“好好好,好孩子,别着急,别着急啊。”
至于伙计们,虞凝霜将他们分成两组,一组回糕饼铺,一组回冷饮铺,负责整理保管食材,并向食客们和供货商们解释赔礼,把铺子方方面面安顿好。
最后又请邹双儿往严府、杨二嫂家报信。
身边之人一个接一个的离去,最后只剩虞凝霜独行在这嘈杂而快乐的街道上。
迎着朔风,她一步也不敢停。
只怕停下就没有再重新起步的力气,直到走到一座小小院落,用颤抖的手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
从姜阔那里赚来的糕饼配方四百两,以及四季糕这两个月的分成和其他积蓄,已经足够虞凝霜偷偷买下这座小院子,当做给家人的新年礼物。
这只是一座一进的院子,实在不大,然而却是真真正属于他们的容身之所,而不再是从前那个租赁来的小院子。
弟弟和妹妹也终于要有独属于他们的房间了。
虞凝霜怀着百般热情、万般期待,这些日子一直在修葺和装饰这座院落。
老夫妻、邹双儿等伙计也偶有帮忙。有情有义,有说有笑,所有人都在帮着虞凝霜准备这份惊喜。
他们一起讨论什么时候来办乔迁宴,虞凝霜列了长到离谱的菜单,引得所有人口水直流。
就在昨日,他们还帮着虞含雪的房间铺了地毯,用的是她最喜欢的白兔皮毛。
现在虞凝霜小心翼翼席地而坐,而后缓缓躺下。
兔毛洁白而柔软,轻轻搔在她的脸颊,就像是妹妹的小手。
虞凝霜终于肆无忌惮地痛哭起来。
她也想亲自去找妹妹,她可以毫不顾忌脸面地在街上呼喊,可以毫不体面地到处奔跑,她本来就不在乎这些东西的。
但是她现在不能。
她派出去的人手,她请求的帮助,都如同蛛网向四面八方延伸出去,而她必须坐镇在中间,等待收集和处理全部的信息,最快做出反应。
此时此刻虞凝霜才意识到,刚得知妹妹被拐走的痛苦只是开胃前菜。
这痛苦绝不是一时的,而是一种悠长的、腐烂的沉渣,永远沉淀在她的生命中。
嚎啕大哭渐渐变成啜泣,她蜷缩起身子,泪水一滴一滴浸湿兔毛。
识海中,系统正在慌乱地妄图安慰虞凝霜,泛起一阵阵轻柔的涟漪。
【宿主宿主,对不起,如果我的功能再强大些,就能救回您的妹妹了。】
虞凝霜摇摇头,像安慰杨二嫂那样安慰系统。
“统崽,不怪你。”
在这件事情中,想要和钱珠儿多待一会儿的虞凝霜和芝娘没有错;将她们放在街市上的阿爹没有错;提议去糕饼铺的阿娘没有错;稍微离开了一小会儿的杨二嫂也没有错。
错的只有那几个歹徒。
无法救回孩子们的系统更没有错。
它只是一个纯精神力方面的系统,对现实世界的干预非常有限。
其实,早在听说妹妹被拐走的下一个瞬间,虞凝霜的第一反应就是向系统许愿——
她现在积攒的冷漠值够许一个愿望。
于是马上问系统,“能直接将孩子们传送回来吗?”
而系统的波动充满愧疚。
【……对不起宿主。
虽然略有浮动,但是每个愿望的能量基本上、基本上只够对单独个体产生影响。
两个孩子现在被看管起来。
您的愿望相当于要同时修改她们和贼人的认知以及位置。
很遗憾……这是不可能办到的。】
虞凝霜眼圈一片赭红,只字未言,漠然接受了系统的理由。
能将孩子们直接传送回来,无疑是最优解。
但她隐隐约约也意识到,这是无法做到的。
“可以让看管她们的人马上暴毙吗?”
【对不起,宿主。
您的愿望必须满足的第一个条件,就是……不可对他人造成伤害。】
虞凝霜悲凉地笑起来,和眼泪一同渗出的,还有令人心惊的些许疯狂。
“哪怕他们是拐卖儿童的穷凶极恶之徒?他们万死难辞!”
系统沉默。
之后的时间里,虞凝霜绞尽脑汁在思考如何能救出妹妹。
她想过操纵一个歹徒,让他们自相残杀。
然而同样,这个想法直接被“不可对他人造成伤害”限制住,而且虞凝霜也不知道操纵的人是否会被反杀,太过冒险。
虞凝霜还想过让系统赋予自己警犬一样的嗅觉,通过这种方式追踪妹妹行踪。
但是系统的所有增益效果都禁止被加诸虞凝霜本人身上。
她又想不到合适的人选。
要如何和对方解释这忽然间降临的、简直像诅咒一样灵敏的嗅觉,从此要生活这样一个高强度刺激的世界当中?
虞凝霜也想过,让系统直接透露妹妹现在的位置。
然而若只知道地点,之后的救援过程变数实在太多,甚至可能出现虞凝霜带着人冲过去时,他们也已经转移的情况。
对此,虞凝霜想到的解决方案是将许愿内容变成“透露妹妹两个时辰之后的位置”之类。
两个时辰,歹徒们走不远。
虞凝霜却有足够的缓冲空间,两个时辰内,她的人马可以抵达这城中任何地方。
可是,系统无法预知未来。它只能对现有的客观情况进行改变。
……
就这样,虞凝霜于绝望中想出的每一个愿望,都被系统驳回。
她终于崩溃。
“对不起!对不起!你只会说对不起!连妹妹都救不了,那这愿望于我有何用?”
【对……】
系统说了一半就哭了起来。
于混沌中诞生,它本来对人情世情一窍不通,是跟着虞凝霜这些时日,和她共福共祸、同悲同喜,相依相生,体会到了不同的情感。
养统千日,用统一时,宿主兢兢业业帮它收集冷漠值,它也早将那三个愿望的大话放出去。
然而现在宿主面临如此绝境,它居然帮不上忙,系统伤心得很。
它哭起来的波动很像一个孩子。虞凝霜马上就心软了。
她自省,觉得自己太过于依赖系统了。
有了这么一个系统,便真觉得自己是天选之人,仿佛什么事情都由它来兜底,可实际上系统限制颇多、能力有限。
一个高维文明的完美能量体,在这污浊复杂的尘世间根本施展不开。
最有力的证据就是它奉行的第一准则,居然就是“不去伤害他人”。
虞凝霜还是要靠自己,要靠她与这世界建立的联系,靠她昔日种下的因,结下的缘。
——正是想明白这一点,虞凝霜才能迅速振作起来,去府衙报案也好,向各方发去求助也好……只有这些切实由她做下的事情,不会背叛她。
她需先自救,方能得天助。
虞凝霜叫着自己的名字,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放松身体,仰躺在地毯上,思考下一步该怎么做。
她的思绪很涣散,常常刚集中一两分钟精神,只要一想到现在可能正发生在妹妹身上的可怕遭遇,就又要哭起来。
半天时间,流的泪比之前十八年都多。
不多时,谷晓星先回来了。
与她同行的,还有军巡捕铺的吴二哥。
他一脸风尘仆仆,让虞凝霜别急坏了身体,说已经将那三人的形貌特征传递给坊中各个军巡捕铺的兄弟。
一有知情者,便会马上向她告知。
匆匆说完,吴二连虞凝霜的道谢都没来得及听,就又匆匆离开,往城中打探消息去了。
时间仿佛被无限抻长,梁大娘带着苏醒的杨二嫂一同过来时,才到午时。
许宝花还未醒来,那一拳着实打得不轻。
虞全胜也还未回来。想来是如往常一样,又被许家留下吃饭,要傍晚才归,全然不知家中发生何事,也不知自己的长女正在苦苦支撑。
好在虞凝霜并非是独自一人。
因为众人都知道她这个小院子,这里便成为了临时的指挥中心。
众人聚在这里,进进出出,交换信息,轮流寻人和休息。
唯有严铄颇费了些功夫才摸到此处。
他匆匆忙忙回到府衙时,与虞凝霜擦肩而过,扑了个空。
往虞家去也无人应答,他又回严府,发现府中对此事毫不知情后就马不停蹄地离开,又错过了之后往严府报信的邹双儿。
总之,严铄一路辗转到冷饮铺,才从伙计们口中得知一些新的情报,也第一次知晓了这间院子的存在。
推门而入前,严铄设想了很多句安慰的话语,预估了很多次虞凝霜现在的状态。
然而,他没有想到呈现在眼前的会是这样的虞凝霜。
她一身轻便的短打,发髻高挽,面色憔悴却神色坚毅,正在和众人对着两张汴京地图圈圈画画。
其中一张是以市坊划分的普通地图,另一张则是城内河流、水渠分布的水系图,是军巡捕铺给虞凝霜的。
虞凝霜正将它们两相比对,试图找出与小凉河可能相通的水域。
“你来了。”
见来人是严铄,她平静地打着招呼。
此种情状下,一个妻子该如何向丈夫寻求安慰,她早已没有心力和理由去维持。
而严铄的心疼和心忧确实货真价实。
“霜娘,你怎么样?抱歉,我应该早点过来——”
“你手下有多少人?”
虞凝霜打断他滔滔不绝的嘘寒问暖,直入主题。
“三十六人。”
虞凝霜点点头,严铄这里的三十六人,府衙派的十人,还有军巡捕铺自愿帮她搜寻的义士四十多人,最后是虞凝霜刚去牙行雇佣来的二十来人。
加起来居然也有一百多人了,而且个个是精壮力士。
虞凝霜的手在地图上划过,示意严铄。
“城南这几条水渠,现在还没有人手去探查,请你带人前往。”
方才与几个军巡捕铺兵一起,虞凝霜将与小凉河勾连的水渠沟壑等分辨出来,标注它们的走向。
只是,一分二,二分四,那些地下水渠的分支如树枝般层层级级增长,最后贼人们可能藏匿的地点共有二十多个。
虞凝霜只能依据距离远近和是否容易藏匿,将它们区分出优先级来,分别派人前往观望。
虞凝霜已经决定了向系统的许愿。
——而每一个可能的地点都有人看守,这是她的计划达成的必要前提条件。
事情虽纷杂,情绪也低落,但是虞凝霜的头脑还是十分清醒。
她知道严铄还未掌握那三个贼人的情报,便道,“梁大娘会陪你过去,个中情况她会与你细说。这一副雪儿的画像你先拿着,剩下的我们还在加急印制中,很快送到。”
梁大娘已经就位,拉着严铄就要走。
严铄一怔,转头与虞凝霜道,“我、我想陪着你。”。
“不用。”
虞凝霜飞快地回答,连理由也没时间解释,只嘱咐道,“搜寻的时候装作是寻常巡街,不要声张。”
她怕歹徒狗急跳墙,对人质不利。
严铄还想再说什么,而梁大娘已经气急。
“霜娘让你做什么便做什么!火烧屁股了,男子汉怎么这么磨磨唧唧!”
严铄被迫出发。
不久,按照约定,他的手下传信回来,说各个水渠周围人员已经就位。
于是,虞凝霜深吸一口气——
向系统所属的高维文明,向这世间所有善意和幸运的集合体,向那遥不可及的缥缈天道,许下了自己的第一个愿望。
缠斗中、引蛇出洞
阴暗的地道中只有一张残桌、两把破椅, 一盏油灯嵌在墙上。
虞含雪和芝娘如同受伤的小兽一般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紧紧互相依靠。
忽然, 前者开口了。
“叔叔。”
她稚嫩的声音在空旷的地道中回荡。
“叔叔,你发发善心放我们回去好不好?”
张麻子啐出嘴里的瓜子皮来,“小家伙,你们长得这么白胖可爱,成色好极了,能卖许多钱的。叔叔怎么舍得放你们回去呢?”
老癞也哼了一声,似乎在为虞含雪的天真发笑。
唯有刘刀子, 抱臂闭目, 一言未发。
虞含雪不放弃, 手伸进衣中拽出自己那小金元宝护身符来。
“这个给你们, 你们就放我回去吧。”
黑暗的环境中,那金元宝只需一点火光映衬, 便闪亮得惊人。
“哎哟我的天!”张麻子手脚最快, 直冲过来将金元宝抢到手中。
“你们还有这好东西?!”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
“大哥,老癞, 你们快看!是真金不?”
趁着他们三人围着那金元宝扑腾, 虞含雪对芝娘说, “芝娘,把你的金元宝也拿出来。”
芝娘缩着脖子,下意识摇着头。
虞含雪握紧她的手。
“芝娘, 阿姐以前教过我, 遇到这种情况, 唯一要做的就是保住性命,其他什么都可以舍弃。”
芝娘呆呆地看着虞含雪。
极度的惊吓, 让芝娘神魂惊惧,反应也极慢,只觉得此时此刻的虞含雪十分陌生,却又莫名令她信服。
她终于也交出自己的金元宝。
这下,连刘刀子都起身查看。
虞含雪继续道:“叔叔,你看我们两家都很有钱的。你放我们回去行不行?我阿姐那还有许多、许多金元宝,都会给你的。”
张麻子咽咽口水,很是心动。
将这两个娃娃卖了,不过是一杆子买卖。
可如果能一鱼两吃,再向他们家中勒索一份钱财,岂不美哉?
因为看她们衣着光鲜,白白胖胖,只知道她们家中还算富足。
却没想到,家中居然对两个小姑娘如此宠爱,还能给她们戴金元宝。
这样一想,以她们去要挟其家人,真能得到不少好处。
张麻子不由得看向刘刀子,寻求允准,“……大哥,你看?”
对方只皱了皱眉,“别横生枝节。”
他们做事向来干净利落,拐了孩子就尽快脱手,从来没有什么去和家属索要赎金这些破事儿。
虞含雪忽然嚎啕大哭起来。
“我阿姐、我阿姐只有我这一个妹妹,她一定会救我的!她最近做生意挣了很多钱的。”
她边哭边说,然而奇异的是,她的口齿却很流畅,且特意将重要的信息说得一清二楚。
“真的很多钱,有好几百两!不信你们可以去看看呀。”
张麻子也跟着劝,“要不,咱们就去看看?”
他已经被这金元宝迷了眼,完全是出于私心才说此话。
若是只有一个也就算了,有三个更好。
偏偏是这不上不下的两个金元宝……他们也没法分啊。
大哥肯定要拿一个。老癞这人则向来耍无赖,仗着资历深便要时时刻刻压他一头,肯定也要争一个。
别最后只有他张麻子两手空空,什么都得不到。
他自然要找些别的出路!
恰逢这时虞含雪又可怜兮兮地喊饿,张麻子灵机一动。
“大哥,咱们也好几天没吃热乎饭了。现在有这金元宝进账,不如我去将它们当了,买点好酒好肉,咱们吃个痛快!”
这个冬天他们很不好过,上一次吃的荤腥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
偏偏虞含雪又喊要吃烧鹅,要吃肉包子,听得老赖都跟着馋得来气,上前给了她一巴掌。
“别喊!”
“你他妈别打脸啊!”
刘刀子也给直接给了老赖一掌,后者陪着笑,连声称是,没敢回嘴。
刘刀子的心思也终于松动。
他们最近实在是太穷了,简直是坐吃山空,能多捞一笔也不错。
但是他信不过张麻子,于是亲自将两个金元宝拿在手中。
“我去当铺,再顺道去这小东西家里要钱。”
他轻轻拍拍虞含雪已经肿起来的脸。
“小东西,你家在哪?”
虞含雪啜泣着吐出的地址,正是虞凝霜新买的那座小院子。
而根本不知道这座院子存在的虞含雪,之所以能给出这个答案,则是因为虞凝霜向系统的许愿——
“统崽,从现在开始,你按照我们刚才完成的模拟逻辑链去操控我妹妹的行动。”
虞凝霜营救妹妹的最大问题在于,她从外部观测,无法掌握全部的信息。
既然如此,那就从内部攻破。
虞含雪的配合便至关重要。
但是系统的能量只够影响一个人。
所以无法达成姐妹俩通话、或是按照虞凝霜的思想去即时操控虞含雪这样的情况。
而且虞含雪年幼,无法准确判断状况,也根本无法理解歹徒的一些行为和话语。
既然如此,虞凝霜就将妹妹暂时改造成一台装载了指定程序的计算机,舍弃人类可能产生的偏差。
虞凝霜和系统像写程序代码一样,一步步模拟出虞含雪说“放我们回家之后”歹徒们可能的反应,而后再分别设计虞含雪的行动。
再然后,将这些模拟逻辑链全部输入虞含雪的脑海中。
最终想要达成的目的有两个。
一是引蛇出洞。
当半个时辰之后,有监视各处可疑沟渠的铺兵疾驰来报,说见到刘刀子从汎河渠西中鬼鬼祟祟而出,虞凝霜不禁喜极而泣。
第一步成功了。
起码已经知道孩子们被关押的位置。
至于那第二步……
*——*——*
一出当铺,刘刀子便快步往食店而去。
向来阴狠的脸上也不禁浮现几分自得的喜色。
没想到那两个小金元宝真当了不少钱,远超出他的估价。当铺掌柜说什么,这是最近城中非常时兴且稀有的款式,好像是什么彩头。
刘刀子也不管这些,拿了钱就走,一句话不多说。
如果是老癞和张麻子出来,必然要大摇大摆地吃喝玩乐够才回去,但是刘刀子生性谨慎,只包了酒肉带走,不做停留。
随后他来到虞含雪所说的那座小院子附近,用几块肉打发一个小乞丐去敲门报信,自己则躲在暗处观察。
门扉轻开,看清来人,刘刀子不禁眼前一亮。
本来,见那小的,也该知道她家姊妹必然出美人……但是……
他淫邪的目光将来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
打量她那精致苍白的脸,被锦缎袄衣包裹住的窈窕,更欣赏着她在看到那段绞下来的络子时,簌簌留下的泪珠。
海棠经雨一样的脆弱可怜,让人想要进一步将摧毁,直到她也零落到泥泞里才好。
刘刀子让小乞丐传的话是“带上五百两银票或是首饰,今夜子时独自前往汎河渠西,一手交钱,一手交人。如果敢报官,马上撕票。”
本来只是试探的话,刘刀子并未决定是否要赴约。
他还是不想节外生枝。
可现在亲眼见过这阿姐,刘刀子立刻改变了主意。
就把姐妹一起掳去卖了!
有的人家就喜欢这样的呢。
*——*——*
将身一转,如摘面具一样,虞凝霜立马收起了那泫然悲戚的神色。
她看起来面无表情,唯有那死死握着络子的手,暴露了真实的情绪。
她回屋静静等待,不多时,谷晓星过来低声报信。
“娘子,刘刀子没走,在外面监视我们呢。”
虞凝霜冷冷一笑,“这是上钩了。”
所以才留在此处探查她的虚实。
“他倒颇为谨慎。必然是担心我去报官或者找人帮忙。”
可若真夸他谨慎,也不尽然。
因为他通知虞凝霜去的地方,居然真的就是他的老巢。
想来是真的被虞凝霜的相貌和反应迷惑住了。
汎河渠西。
虞凝霜一字一句默念。
河渠深广黑暗,实在是个适合做他们棺椁的好地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刘刀子自以为聪明地监视小院子的时候,周围有不下十个人也在暗中监视他,并且通过他无法兼顾的后门,往院中传递信息。
打死刘刀子也想不到,仅仅半天时间,被掳的孩子家中就集结了百余人,而且已经将他们的境况了如指掌。
因为他们的位置已被确定,各方人马便纷纷回还,都聚到那汎河渠西附近,严密看守。
他大概更想不到,刚才见到的那个哭成泪人的柔弱阿姐,便是这一切的操纵者。
谷晓星担忧地问:“娘子,您真的要去吗?”
“当然,我要亲手杀了他们。”
谷晓星吓了一跳,却只觉得她是在说气话。
殊不知,虞凝霜是真起了杀心。
那些贼人丧尽天良,拐走她的妹妹,打伤她的娘亲,更有杨二嫂之前的遭遇……干脆新仇旧恨一起算。
“可是太危险了,阿郎不会让您去的。”
虞凝霜讶然,“和他没有关系。”
谷晓星纠结地拽着她的衣袖,眼泪汪汪。
倒也是,她心想娘子总是对的,计划能进行到这个地步也都是娘子的功劳,便立刻将什么“阿郎”的事情全部忘记,只记得说一句“可是太危险了”。
虞凝霜摸摸她的头,“相信我,不会有事的。”
除了那三个限制颇多的愿望,系统原有的功能,其实才是虞凝霜的杀手锏。
她从来不愿往那个方面去想,也无法将其告知他人,可这不代表被逼入绝境时,她不会那么做。
*——*——*
日落西山的时候,虞全胜喝得微醺,从城外驾着板车悠闲回来了。
然后他的酒马上就醒了。
多重打击,万箭齐发,险些将虞全胜击倒,而他首先做的事,也是劝虞凝霜不要去赴约。
然而根本就劝不住。
虞凝霜从小就极有主意,向来是爹娘听她的话。就算是此等大事,她也有着最终的决定权。
众人只听父女在屋中争执,却不知虞凝霜是在以死相逼。她平静地叙述,若阿爹不让去,她宁愿血溅当场。
虞凝霜又晓之以理,说这是最好的机会,况且她不是独自前往,在沟渠外已有四五十人埋伏。
最后趁着虞全胜跌痛苦地跌坐在地的时候,动之以情,请他先去陪伴阿娘和弟弟,忙碌大半天,虞凝霜真的没怎么顾得上他们。
眼见虞全胜都没劝住,众人便知虞凝霜何其坚决,他们索性不劝了,只在子时到来之前,尽量陪在她身边。
田忍冬给一整天水米未进的虞凝霜,做了一碗热乎乎的阳春面。
那些细而匀的面条,正如初春时丝丝缕缕的阳光,柔和又明亮,浸在清澈的高汤之中。
再焯烫一份绿色鲜蔬,一份白嫩鸡丝,整整齐齐地码上。
看着那崭新、一丝炉灰也没有的锅灶,田忍冬心想本来是要做乔迁宴的地方,没想到要先给虞凝霜做壮行饭,禁不住泪水长流。
谷晓星按着虞凝霜的要求,为她找出了轻便的衣裳和方便活动的布靴,抱着默默流泪。
梁大娘、郭阿婆等人,更是尽数陪在虞凝霜身边。
被她们这么一勾,虞凝霜倒是觉得确实该交代交代几句后事了,毕竟她不放心家里,也不放心自己倾注心血的那两个铺子。
然而话刚起个头,听出话音的众人就纷纷爆哭,虞凝霜哄都哄不过来。
严铄匆忙抵达的时候,正见到这幅场景。
众人哭得各有千秋,唯有虞凝霜,去将她们挨个哄着,甚至带着无奈的笑意。
这个瞬间,严铄忽然有些恨虞凝霜。
恨她的潇洒和无情,恨她让旁人对她心生喜爱,却又在她自己的生死关头,只笑着对别人说“没有关系的”。
怎么可能没有关系?!
严铄的脚步几乎踉跄。
“别去。”他说,声音也在颤抖。
虞凝霜抬头,看着他笑,如往常一般开着玩笑。
“夫君舍不得我?”
她还在笑,而严铄觉得自己的心已经漂在失落的涡流里,马上要被撕碎。
“别去。”他重复了一遍。
“我令手下堵着院门。你出不去。”
虞凝霜不笑了。
众人只当是夫妻秘话,纷纷离去将空间留给二人。
门一关,屋内两人同时动作。
严铄要去拉虞凝霜,而虞凝霜迅速起身后退,满目怒气与他对峙。
“严铄。我不明白你为何要阻我?”
严铄垂下头低喃:“此去太过艰险。其实并不用你亲自去。既然已经知道他们藏身之所,他们总要外出采买,只要守株待——”
“待?”虞凝霜尖利地反驳,“还要我待?你可知多等一个时辰,变数就有多大?你可知只要半炷香的时辰,就可以完全摧毁一个人?”
“我妹妹刚过七岁,被三个龌龊歹人掳到地渠中,你叫我去待?”
虞凝霜肆无忌惮地质问,封存的泪腺又隐隐发烫。
过去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如抽丝剥茧一般,将她人生中的美好和愉快渐渐剥离,直到她变成毫无生机的行尸走肉。
“严铄。”
虞凝霜又一次叫严铄的名字,发出切齿之音。
“大家伙儿都帮我,信我。连我阿爹都不阻我。而你?”
“而你算什么?凭什么敢阻止我去救妹妹?”
第一次,严铄在她眼中看到鄙夷的神色。
虞凝霜曾经冷淡地看着他,平和地看着他,故作娇羞地看着他,俏皮坏心的看着他,甚至在他自己的美化下,她或许还温柔地看过他……却从来没有这样看着他。
他无法承受这样的目光。
严铄浑身颤抖起来。
“凭我算你的夫君!”
人生第一次,他嘶喊出声。
“你阿爹有两个女儿,他进退两难!同意姐姐去救妹妹是无奈之举。然而、然而!”
他的神色和姿态都堪称狼狈,如同祈求。
“……然而我只有你。”
“好,我知道问题在哪了。”
虞凝霜又笑起来。眉眼艳丽,冷若冰霜。
“来,我们和离。”
他慌了、深入虎穴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 严铄都没有理解虞凝霜这句话的意思。
……和离。
和谁?
和他,和离?霜娘要和他和离?
“不。”想明白的瞬间,严铄脱口而出。
“别说气话, 霜娘。”
虞凝霜嗤笑。
“我不是在说气话。”
似乎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她的语气像是一曲没有起伏的旋律,像是一片冰封的湖面,只剩下单调的寒意。
非常稳定。
正是这种稳定,却让严铄觉得他赖以生存的一切都在飞速坍塌、抽离,一切都支离破碎。
而他整个人,浸泡在高悬空中的惶恐失措之中。
“严铄, 不要做出这么惊讶的样子。你先不仁我才不义。成婚时, 你列出约法三章, 我也回了约法三章。是也不是?”
“我的要求不多, 只请你体恤家中情况,莫要拘束我偶尔回娘家侍奉父母、照看弟妹。当时你答应得好好的。可是现在呢?”
一想到严铄居然命令手下围堵院子, 目的是让她无法赴约, 虞凝霜就觉得自己的怒火轰然而至,彻底烧毁了她对严铄的最后一点恩义。
“现在, 在这最危急之时, 生死一刻, 你居然挡在我和我妹妹中间?”
他怎么敢的?!
虞凝霜越说越生气。
如果不是为了给晚上保存体力,她现在已经冲上去殴打严铄了。
打得过、打不过两说,“打”这个动作很重要。
“你需要一个妻子, 可小雪儿更需要姐姐。”
“当这两个身份有任何的冲突……哪怕只有一瞬间, 严铄, 你也别以为我会选择你。”
严铄骤然失力,面色煞白。
尖利如刃, 虞凝霜的话一刀一刀,划开他的幻想,斩断他的妄念,片片切下他伪装的骄傲。
她真的从来没有喜欢过他,而她现在甚至厌恶他。
而他只能胡乱地道歉。
“是我不对,我、我只是担心你,我们可以再好好谈谈,想想别的办法。”
还在让她想别的办法……
虞凝霜摇摇头。
有的时候她觉得严铄特别通情达理,有的时候又觉得他简直不可理喻。
她直直逼视着严铄,“把外面的人撤了。”
此时此刻,严铄仍以为所谓“和离”不过是逼他撤人的拿捏手段。
他唯有依言而动,不敢有一丝犹豫。
等他再回来时,就见虞凝霜正在那里吃糕饼,好似不生气了。
他不禁松了一口气。
无论虞凝霜对他是何种态度,他都不想放手。
只要她还在身边,他就还有机会。
实际上,虞凝霜根本是主意已定,不打算再多看他一眼、多说他一句了。
她只安安静静吃了几块糕点和糖果补充体力。她吃得极慢,几乎算是在强迫自己。因为她的胃紧张到一直在抽痛,痉挛着要把所有吃下的事物原路返还。
随后她闭目养神,在脑海中模拟着到时候该有的应对,甚至干脆去小憩了一会儿。
直到时辰将至,她起身换衣服时,严铄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
她连换衣服都没有避着他。
一直以来,两人假装夫妻,然而关上门之后井水不犯河水,各有天地。更衣盥洗等事,向来是避着对方的。
可现在虞凝霜在他面前如此自如,这只能证明……她视他如无物。
“……霜娘!”
严铄叫她,急切地想要抢夺她的注意力。
而虞凝霜置若罔闻,手都没有停一下,直到将自己打点妥帖。
她将要出门时,严铄亦步亦趋地跟上去,也正是在此时,虞凝霜忽然回头。
“放心,我不会死的。”
而她接下来的一句话,则彻底打碎了严铄以为她和离只是气话的侥幸之心——
“我若是现在死了,便是以严家妇的身份死去。然而不好意思,我可不想入你家祖坟。”
*——*——*
几个军巡捕铺的铺兵在后暗中跟随保护,随着虞凝霜去到约定地点。
三九隆冬的子夜时分,连汴京城中最热闹的坊市都少有人行。
更何况是这早已干涸的沟渠附近。
四周一片黑黢黢不辨人影,可所有匍匐埋伏的人都知道,这附近总共不下五十人分布在各处,时刻准备接应虞娘子,保护她的安全。
兵刃反光会打草惊蛇,是以并未出鞘,众人手中更多的是握着木棒、槌头或是弓箭,安静地等待着。
严铄亦是如此,他手握长弓置身于铺兵之中,也趴在地上,毫不顾忌满身脏污,下巴也要贴在冷硬的泥地上。
他紧张地注视着那一个独行的身影。
然而天色太黑,离得太远,严铄其实根本看不清虞凝霜面容。
只见那一盏灯笼似飘在空中,偶有一瞬,朦胧照亮她银红色的裙摆,像是在漆黑的河岸上开出了一片盈亮的花。
很快,有一个黑影踩住了花朵。
“真是见鬼了……!”
严铄身边一个铺兵低声骂道:“这么多双眼睛盯着,愣是看不清他到底是从哪儿跑出来的。”
众人的心都随着那道黑影的出现提到了嗓子眼,可他们必须依照虞凝霜的要求按兵不动。
甚至眼睁睁看着她与那道黑影,一同隐入黑暗。
*——*——*
引蛇出洞之后一般是蛇打七寸。
但在虞凝霜的计划中却并非如此。
光引出一条蛇远远不够,她要做的是深入蛇洞,将那老巢全部倾覆。
计划进行得很顺利。
瞥一眼身旁的刘刀子,虞凝霜庆幸地这样想。
刘刀子一现身,她便做出十分配合的模样。
先直接交出了银票,随后哭求对方赶紧放了妹妹和芝娘。
如果可以让猎物自己走进陷阱,猎人怕是懒得多动一下手指。
见到虞凝霜这样天真好骗,刘刀子不禁暗笑。
正好,他也不想在这般绝妙的商品上留下任何伤痕,要影响价钱的。
满眼的泪光、因为担忧而不住颤抖的嘴唇……这一切都完美地呈现了一个柔弱姐姐的形象。
一个一见面交出自己全部底牌的焦急家属。
一个在对方说“你妹妹受了点伤,需要你一起帮着抬抱出去”的时候,也不疑有他地跟着进了地道的愚蠢之人。
——虞凝霜现在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以身入局,以身为饵,这套路她其实再熟悉,不过只是今日,面对的不再是黄郎中,不再是马坚。
稍微,惊险了那么一点点。
地道七拐八拐,全然无光。
唯一的光源是虞凝霜手中的灯笼,而她走得磕磕绊绊,刘刀子的步伐却稳且徐缓,像是走在大马路上。
一路上,虞凝霜想尽办法与刘刀子套话,然而对方沉默寡言。
只有那双眼睛,鹰隼一般直勾勾盯着她,防备着她的一举一动。
虽然,虞凝霜觉得刘刀子说虞含雪受伤大概只是在骗她,但她确实很担心两个孩子真的受到什么伤害,脚下走得更快,胃里一阵翻滚。
好在不多时,虞凝霜就亲眼见到了妹妹和芝娘。
一条地道被挖出一个口袋型的房间,窄口阔底,其中摆着一些日用。
虞凝霜一眼就看到了墙角缩着的两个小家伙。
“雪儿!芝娘!”她直扑过去。
两个不知此时情况的孩子尖叫起来。
“是我,是我!是阿姐!”
虞凝霜赶紧安抚。
灯笼坠在脚边,她借着那灯光将两个孩子浑身上下摩挲过一遍。
“你们有没有受伤?来,阿姐看看。”
同样是那盏残灯,将虞凝霜的轮廓描上金边,映在两个孩子眼中。
“阿、阿姐?”虞含雪不可置信地问。
她的小脸蓬乱,眼睛通红,伸手摸了摸姐姐的脸,而后便嚎啕大哭起来。
“霜姐姐!”芝娘也如同溺水之人抱着浮木一样,紧紧抱住虞凝霜。
虞凝霜搂住两个小家伙,眼眶阵阵发热,但是告诫自己现在不能哭。
泪水会模糊视线,让本来就不熟悉此处地形的她更落下风。
她只能一边深呼吸,一边安抚着两个颤抖的孩子。
“哟哟哟,太好了!你们感情这么好,就将你们姐妹三人卖到一处如何?”
似乎是看够了好戏,身后的三个歹人终于露出了獠牙。
虞凝霜回首,只见刘刀子和另一人已经守在了这土洞门口。
而说话这一人,言语和形容都非常轻挑猥琐,是老癞。
杨二嫂说,他是最好色的一个。
“雪儿,芝娘。姐姐带你们玩一个游戏,现在把眼睛闭上。”
虞凝霜轻声诱哄,摸着两个孩子脏兮兮的小脸。
“不论听到什么,都不可以睁眼。我说睁开才可以睁开。等你们睁开眼的时候,就已经到家了,知道了吗?”
两个孩子啜泣着点点头。
见她们按自己所说将眼睛紧闭,虞凝霜才回身盈盈跪倒。
“求各位大爷放过我们姐妹!小女什么都愿意做!”她满面哀求,楚楚可怜。
“哎呦怪可怜的。”
老癞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
“快给我瞧瞧,你都愿意做什么呀?”
他调笑着,走到虞凝霜面前。
而后弯下身凑近,想要再看看这梨花带雨的小模样。
然而,虞凝霜再抬起头时,她的眼中已经映着冷冽的寒芒。
那并非是她本身的眸光,而是她手中一柄冰锥的反射。
下一个瞬间,那冰锥就刺穿了老癞的喉头。
吓疯了、双双殒命
最开始, 老癞几乎没有感觉。
他只觉得忽然脖子有点痒,伸手一挠,却触到了一个冰冷极寒的冰锥。
他完全无法理解这个情况。
下意识碰了一下, 于是刺骨的剧痛就从脖颈炸裂开来。
他瞪大了眼睛,嘴唇如离水的鱼一样几开几合。
他也许是想要咒骂,也许是想要求助,也许是想要问询这到底是发生了什么……
然而气管已经被贯穿,老癞连一句话,一声呜咽也发不出来,与之相对, 只有汩汩鲜血从他口中不断涌出。
在生命的最后几秒钟时光里, 他将不甘目光投向虞凝霜。
为什么会这样?!
他明明看见虞凝霜双手都捂在脸上拭泪, 怎么可能在刹那之间, 就有了这样的利器?
在老癞思考这个人生终极问题的时间里,虞凝霜也死死地盯着他。
确保他的眼中泛起鱼眼一样的死白, 确保其中肮脏的生命之火正渐渐熄灭。
同时, 她在识海中和系统道歉。
“对不起统崽,你一直不想伤害别人的。还是让你看到了这样的场景。”
【我没有伤害别人, 您也不是在伤害别人。】
【宿主, 您只是在兑换冰块而已。】
曾经一板一眼、严格按照规定的小系统, 如今学会了堂而皇之地包庇和装傻。
虞凝霜轻轻笑了。
是的,她只是在兑换冰块。
系统本来就可以——将冰以不同的形态兑换出来。
虞凝霜兑换过小碎石子一样的粗刨冰,配着鲜果吃;也兑换过新雪一样的细冰屑, 浇上牛乳吃;更兑换过一个个方正标准的冰块, 放进一杯杯慢慢啜饮的饮子中。
而现在, 她只不过是要求系统,将冰块以它所能达到的、最尖锐的冰锥形式兑换, 出现在她手中。
这又不是许愿,还要遵循那些苛刻的规则。
她只是在兑换冰块啊。
至于兑出来之后,拿去做什么,可没有人管她。
高维文明的造物能力,连虞凝霜这个穿越者都理解不到万分之一。
那冰锥尖端的锋利程度她无法描述,后端倒是贴心地依照她的手型,提供了抓握的手柄。
在这样绝对的锋利面前,材质的硬度已经都不再重要。
就像一根软木刺会正正好好刺进脚趾,一张薄纸也可以轻易割开肌肤,柔软的钓鱼线能够切割石头……
于是,比将一根钢针插入西瓜还要轻松百倍,虞凝霜不费吹灰之力,就将冰锥插进了老癞的喉头。
再罪恶的血,刚喷涌出时也是热的。
属于同类的、温热的血。
因为两人位置的关系,这些血顺着冰锥流了虞凝霜满手,血腥味扑到她的鼻尖。
血的腥味,尸体的臭味,都是能激发人类深层恐惧的味道。
它们作为刻在基因中的限制之锁,时刻警告同类之间不要相杀相食。
所以此时此刻,虞凝霜的整个生物本能都在尖叫着制止她的行为。
她全身止不住地颤抖,她的胃中一片翻涌,她的手腕发麻、发凉,好像无法再被感知到。
但是虞凝霜没有停下。
她唯一可惜的,就是这冰锥尖头太尖了。
一旦刺入,马上就融化,无法二次使用。
虞凝霜只能再兑换出一根,刺入老癞的心口。
从老癞出言调戏,再到两根冰锥彻底封死了他的生路,整个过程,仅仅发生在几息时间之内。
而张麻子和刘刀子,根本没看清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癞高大的身影,本就将跪坐在地上的虞凝霜完全遮住。
刘刀子还在思考,要不要惯着老癞的臭毛病,任他对虞凝霜动手动脚。
想了想,觉得此次货物品质实在上乘,还是不给他碰为妙。
“老癞。”他便叫,“你回来。”
老癞仍站在原地,维持着躬身的动作。
刘刀子火气上涌,三步并两步来拽他。
“你他娘的没听——”
老赖软绵绵地倒了下去。
他倒在地上剧烈抽搐几下,然后便再也不动了。
刘刀子反应快,立刻退后一大步。
借着残微的灯光,他看到了老癞满脸的血和满脸的惊恐朝着虞凝霜的方向,被永远定格。
刘刀子大惊,马上抽出腰悬的大环刀。
与他相比,本来就是最孬的张麻子,此时已经被这惊变吓得不敢靠近。
“他、他死了?老癞死了?”
他不可置信,“这娘们杀的?不可能啊!”
刘刀子也觉得不可能。
可虞凝霜满手嫣红鲜血,面容苍白平静,这情景太过诡异,他本能地挥动大刀就往她肩头劈去——
锵然一声。
刘刀子被震得后退。
他定睛一看,就见这一口跟了自己二十几年的刀,卷了刃。
而虞凝霜的肩头,在刹那之前明明空无一物的肩头,现在罩着一层晶莹的冰甲。
真的就像是冰制的肩甲。
刚好裹住她的肩头,上端护住侧颈,而后顺势随形而下,堪堪箍在大臂上。
刘刀子完全陷入了混乱。
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比他偷过的一个水晶珠子还晶莹剔透,这到底是什么?
不、不对!
刘刀子后背窜起一阵凉意,重要的是——这东西怎么会凭空出现?!
如同看着一个瘆人的鬼怪,他目眦尽裂地看着虞凝霜。
虽然被厚实的冰甲保护未染血光之灾,但是虞凝霜也是结结实实地吃了那一下力,痛得低声吸气。
听得那刀刃声和呼痛,虞含雪哭着呼唤,“阿姐!”
“不许睁眼!”虞凝霜喊着,一边缓缓起身。
刘刀子惊恐万分的目光锁在虞凝霜身上,眼看着她似乎只因为限制了肩膀的动作,就将那他视作神物的冰甲拂掉。
而后,她抬起了手。
刘刀子对形势判断极为准确,根本不管瘫在地上的张麻子,扭头就跑。
虞凝霜怎么会让他如意?
袖中寒光闪过,直将一枚冰锥朝他投掷出去。
刘刀子身形一定。
贯入,再穿出,那根冰连一丝血色都没有沾染,速度也几乎没有减缓,悄无声息地没入泥土。
虞凝霜发挥一定要补刀的优美品德,又补了好几锥。
终于,刘刀子向前跪倒,轰然倒地。
虞凝霜即刻上前查看。
她随手投的,没有击中立时毙命的要害。刘刀子此时心中的恐惧要远远大于身上的伤痛。
他的身体因为极度的惊惧,几乎全部麻痹,只能哼哧哼哧喘气趴在那里,如同待宰的牛。
马上,他连喘气都喘不上来了。
因为虞凝霜的膝盖狠狠压到他的脊背上。
虽然是虞凝霜意图控制刘刀子,但因为对方比他高壮不少,虞凝霜重心不稳,与其说是她主动去压,反而更像是她被刘刀子绊倒了一样,整套动作做得堪称笨拙又费力。
而就是在这时,虞凝霜看到了刘刀子后颈的伤疤。
那一条杨二嫂划出的疤痕。
看着趴在地上的刘刀子,虞凝霜终于明白,杨二嫂为什么会在他后颈上留下疤痕了。
因为当时他趴在杨二嫂身上。
虞凝霜眸光一凝。
她接下来的动作就轻盈得很,宛若舞蹈。
指节兰花般优雅散开,一根崭新的锋利冰锥,便忽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妖、妖怪!”
近距离目睹这一幕的张麻子已经吓疯了,瘫坐在自己温热的排泄物中,双脚无意识地在地上划动抽搐。
虞凝霜没搭理他,只将冰冷的尖端对准刘刀子的后颈,虚虚描绘着那条疤痕。
彻骨的凉意侵袭。
侧脸贴在地上,刘刀子死命扭过头,眼珠子要蹦出眼眶一样看着虞凝霜。
“你、你要作甚……!”
“帮一个人而已。”虞凝霜轻声说着。
然后,狠狠切了下去。
张麻子和刘刀子同时惨叫起来。
不同的是,前者一直在叫;
而后者只叫了几声,便像突然损毁的娃娃一样,永远地发不出声了。
血喷射而出,溅到虞凝霜脸上,揉擦的血光中,她见到已经丧失行动能力的张麻子被这场景一激,居然爆发出巨大的求生本能,屁滚尿流地爬起来往外跑。
虞凝霜又朝他投掷出一根冰锥,可惜只打中了腿。
张麻子惊叫着,拖着伤腿铆足了吃奶的劲儿,片息不敢停。
眼看自己已经追不上,虞凝霜暂时放弃。
总之外面有那么多人蹲守,是不会让他跑了的。
当务之急,还是要先把两个孩子救出去,只要她们一刻未离开这阴暗的地道,虞凝霜就一刻不能安心。
她随意在裙子上擦了擦手,将两个孩子搂了过来。
虞含雪还和芝娘紧紧抱在一起,像两只小鹌鹑,互相把头埋在对方怀里。
“阿姐,”虞含雪怯生生地问道,“我们还不能睁眼吗?”
这屋子、以及自己此时此刻的情状,哪里是能给孩子看的?
虞凝霜只能无奈笑笑。
“还不能,阿姐现在不好看。”
虞含雪摇头,小小声反驳,“阿姐永远是最好看的,”
虞凝霜又笑起来。
忍了许久的眼泪也终于滚滚而下,和着她脸上即将凝结的血一同流淌。
得亏让她们闭着眼,否则见到自己哭得这么难看,是还挺丢人的。
虞凝霜苦中作乐地想着。
此处不宜久留,她拾起自己那提灯笼,将老癞的棉袄扒下来点燃,扔到那木桌边。
而后,带着两个孩子走向了出口。
虞含雪紧紧巴在虞凝霜身上,一步一步伸出脚尖探。
“好黑呀阿姐,这路真不好走。”
“没关系,阿姐提着灯笼,阿姐牵着你们走。”
很多年后,虞含雪都记得这一条和阿姐一同走过的路。
她刚刚虎口脱身,然而这却是她走过的最平静的一条路。
她闭着眼睛行于黑暗,然而这却是她走过的,最安稳又最光明的一条路。
红莲火、终于得救
“妖怪!妖怪啊!”
张麻子惊恐的喊叫回荡在黑暗之中。
“有妖女啊啊啊啊啊!”
一瘸一拐、连滚带爬, 他跑出了沟壕,爬上了河岸,无头苍蝇一般狂奔不止。
他忽然摔了个狗啃泥, 再抬眼时,就见四周忽有黑影如鬼魅般耸动,而后十数个彪形大汉将他围住。
“好你个贼人!”
“自投罗网来了!”
这般惊变,张麻子显然也被吓了一大跳。
可是此时此刻,所有的做贼心虚、所有的来者不善,都比不上方才地道中发生之事带给他的震撼大。
眼前这些人明显是冲着他来的,但起码、起码他们是人啊!
张麻子几乎要喜极而泣了。
所以即使被壮汉们厉声谩骂, 被他们拎猪仔一样拎起来五花大绑, 他都觉得是一件美事……
直到有人质问他。
“虞娘子呢?你那两个同伙呢?”
虞娘子……
同伙……
霎时间, 老赖满嘴的血和刘刀子只剩一半连在身上的头颅窜进他的脑海。
“啊!!!!”
张麻子尖叫起来, 语无伦次地再次陷入了癫狂。
“她、她把他们都杀了!那是个妖怪啊!是妖女啊!她能凭空变出来、变出来那是什么?那是冰吗?对对对!像冰一样!”
“这厮胡说八道什么呢?”
“像是疯了……”
“赶紧把他嘴堵上,他同伙还在里面呢!”
众人迷惑不解, 七嘴八舌地议论。
唯有严铄神色一凛。
妖女。
能变出像冰一样的东西。
都杀了……
严铄心神巨颤, 却不动声色地走近张麻子,示意手下快将他的嘴堵上。
虽然擒住了张麻子, 可众人倒是因此而进退两难——不知道是该继续原地待命, 还是该去接应虞凝霜。
“严郎君, ”便有人说,“你是虞娘子家的,快给拿个主意罢。该咋办呀?”
严铄双手紧握成拳, 几乎要将手指捏碎。
他现在只想立时冲进那地道之中, 然而虞凝霜控诉他“不相信她”的画面浮现在眼前。
他沉沉闭上眼, “再等一等。”
众人只能继续焦急地等待。
冷风猎猎,催人心肝, 就在众人觉得手脚都要被冻僵的时候,终于又见那一提小灯笼悠悠地飘了出来。
灯笼比进地道前要暗淡不少。
不仅仅是因为其中火油倾覆出去不少,更是因为原来素白的绢纱上,溅了半壁血迹。
众人眯着眼,纠结于看不清来人形貌。
好在那执灯人喊道:“是我!孩子们救出来了!”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所有人都震声欢呼,欣喜雀跃地从地上爬起,快快去迎。
唯有两个人没有动作。
一是听到虞凝霜的声音,就惊恐到无法动弹的张麻子。
二是骤然松了一口气的严铄。他几乎要将脸朝下埋到地里,来掩盖此时的表情,只是周身的战栗却无法掩盖。
再抬头,透过夜雾,穿透黑暗,他终于看清了虞凝霜。
她提着一盏染血的残灯,身边一左一右像挂着包袱一样,挂着两个慢慢挪步的孩子。
灯光赤红幽微,映着她被鲜血浸染得愈加鲜艳的裙摆,以及身后渐渐升起的焰尘。
如同从修罗地狱杀出来的场景,却因为她慈柔的表情,显出一种神性。
她仍没让两个小姑娘睁眼。
只觉得眼前一大群执火明杖、凶神恶煞的壮汉,在这大晚上,对她们来说实在不算什么美好的回忆。
尽其所能地,虞凝霜在削减这惊魂一夜,在她们生命中占有的分量。
最好全部忘记、不再看见,睁开眼就是家中温暖的被窝和娘亲的笑脸。
虞凝霜带着两个孩子不急不忙地走,直到走到大部队身边才和众人打招呼。
众人见她满身满脸的血,不禁惊骇。
“虞娘子,你这是怎么了?受伤了?!”
虞凝霜只摇摇头,“这不是我的血。”
“另外两个歹徒呢?”
虞凝霜的眼神真挚清澈,还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
“他们两人起了争执,互相争斗而死。”
张麻子瞪大了眼睛,被堵着嘴呜呜地似是想要说话。
可众人哪里顾得上他?只踢他一脚,让他安静,而后便义愤填膺地议论起来。
“嘿,那还真是便宜他们了!”
“可不是吗?死得这么容易!”
“要是落老子手里,非得把他们卸成八块!”
“十块!”
听着这些话,虞凝霜不禁在心中暗笑。
他们死得可不算容易。
他们体会到了极致的恐惧,死不瞑目。
就算侥幸逃脱的那一个……
虞凝霜冷淡地睨了张麻子一眼。
然后控制着张麻子的铺兵就骂了一句。
“操?这厮怎么又尿了!”
虞凝霜想,无论张麻子说是她以一己之力杀了两个强壮的歹徒,还是描述出她能够凭空变出冰锥之事……
这般无稽之谈,都不会有人相信。
只是虞凝霜心中恶气未消,又想着张麻子留着到底是个祸害,正在考虑想个什么方法把他也除掉。
其实很简单的。
比如趁着这押送他的夜色,也送他一锥,直接把他送回老家,倒也不错。
在那冰锥的锋利之下,就连坚固的颅骨也薄脆如纸。
虞凝霜徘徊在自己天灵盖儿视线,已经将张麻子逼疯了。
一直在张麻子身边密切关注他的严铄,毫无疑问地捕捉到那眼中的万状惊恐。
所有人都以为张麻子之前在胡言乱语,只有严铄将他的话听了进去。
变出像冰一样的东西……
这恰恰也是他在给虞凝霜买鸡头米那一日,曾经怀疑过的。
既然已经被此人知晓……
恰此时,已陷入癫狂的张麻子将堵嘴的布巾使劲蹭掉,对着虞凝霜凄厉地喊叫起来。
“她是个妖女!是个妖女啊!我亲眼看见她变——”
话音未尽,已被一剑封喉。
而严铄手中剑,鲜血正滴落。
众人没想到,一直不声不响的严铄会突然出手,此时也有些惊到,实不知该作何反应。
但严铄给了他们一个非常敦实的台阶。
“此贼人作恶多端,拒不伏法,更兼妖言惑众,毁谤本官娘子。”
严铄的声音沉静如水。只是随着那些血滴的滴落,便如同有一朵朵血花,绽在平湖中泛起涟漪,带着他的声波颤抖。
在今日之前,他这双手,也只拿过笔。
严铄需要拼尽全力才没有露出胆怯,才让他此时所作所为显得正当而威严。
“本官现将其就地正法,在场各位都做个见证。”
再多一瞬,严铄就要撑不住表情了。
好在,众人马上就顺着台阶下来了。
“杀得好杀得好!”
“我们都看见了,是他先拒捕!”
“是!严大人杀得对!”
严铄从容地点点头,手仍持剑。
实际上,这是因为他的手指已经僵直,连放开剑的动作都做不到了。
虞凝霜冷眼旁观,将这一切情状尽收眼底。
她的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从严铄刚才的反应来看,他似乎已经知道自己能兑换出冰块。
看来那一日的疏忽,到底是被他发现了。今日又被张麻子的话语,七七八八勾连一番,让他真的猜到了自己的异能。
但严铄却选择灭口,保住了这个秘密。
虞凝霜最后仍是没有看严铄,只是看了看瞳孔已然扩散的张麻子。
既然严铄交了张麻子这个投名状,那她便先不动他。
虽然她之后还是会和严铄和离,然而,至少在今晚,他们是共犯。
是这世间最密切、最默契的关系。
互相防备,互相讨好,互相纠缠。
*——*——*
虞凝霜以为自己在那地道中耗尽心力,必然要呼呼大睡上几天。
然而实际上,她仍处于失而复得的极度亢奋,以及肉跳心惊的极度紧张的叠加状态。
她睡也睡不着,反而比平时更精神百倍,天未亮就醒了。
身心俱疲的妹妹正窝在自己怀里酣睡,虞凝霜不舍得动弹,索性也赖着床,把系统拽出来陪聊。
而系统已经被虞凝霜在地道中的极限操作惊呆了,变得有些傻乎乎的,过了一个晚上还没反应过来。
一被召唤,它马上颠颠儿地问虞凝霜。
【宿主,您是什么时候想到把冰块那样用的?】
它可是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冰块居然还有这种用法!
虞凝霜懒洋洋地蹭着新絮的厚棉被,淡淡道,“从最开始我就发现这种用法了。想要结果谁,还不是一抬手的事儿?”
系统:【……恐怖如斯。】
它被吓得直哆嗦,【宿、宿主和我绑定还真是屈才了,我觉得您应该能去当个青史留名的刺客和杀手之类的。】
虞凝霜笑,“可是我得和你绑定,才能运用这冰块能力啊。”
【也是哦。】
系统是真傻了,这才反应过来,然后瞬间又开朗起来。
【我一直以为我是个特别没用的系统,没想到被您用出了这样的大招!我好开心!统生无悔!】
虞凝霜被逗得笑意更深浓,危机解决,她整个人都舒展轻快起来。也终于有时间好好哄一哄这自掳掠事件发生,就异常消沉自责的小统崽。
“我觉得你是特别优秀的系统啊,虽然功能不强大,但就像战场上的奇兵,能出奇制胜。只要运用得当,也会有大用处。”
系统被夸得不好意思起来,不由得好奇地发问。
【那为什么您仍然只是用我去卖冰饮子呢?】
它明明可以为心爱的宿主,带来更大的收益的!
虞凝霜长叹一口气。
“统崽,我问你。假设我直接冲到禁宫,给御座上的那一位表演我这绝活,你觉得他是会将我当做仙女神迹,还是将我当做妖物,立刻抹杀?”
柚子茶、柚子炖鸡
面对虞凝霜这个犀利的问题, 系统想了半天,只能答【不知道。】
虞凝霜叹了一口气,“我也不知道。所以我不会去赌。”
她若是孤家寡人, 还能为这一半登天富贵,一半永劫沉沦的机会而拼搏一下。
可只要一想到或会连累家人,便不敢冒半点风险。
确实,这冰块系统可以作为奇兵。
虞凝霜可以大言不惭地说,要是运用得当,说不定连去逼宫都行。
然而,虞凝霜却只想拿它来安安稳稳地做小生意。
对此, 她并不觉得这是一种“获得了诺贝尔奖, 却想拿这个奖项去保研”的大材小用。
与家人平静而富足的生活, 向来都是虞凝霜的心之所愿, 从未改变。
亲一口妹妹温软的小脸蛋,虞凝霜深觉满足, 别无他求。
“而且统崽, 你收集冷漠值不是有期限的吗?如果我将自己的人设营造成一个异能者,等你回归原宇宙之后, 我不就露馅了?”
确实, 系统的工作期限还有五个月左右。之后它就会从虞凝霜的识海中消失。
提起这无法避免的分离, 一人一统霎时都有些伤感。
最后还是虞凝霜先行动,她轻手轻脚地拍拍发蔫的系统。
“好啦,有这时间伤感, 还不如陪我多做一些好吃的呢!”
虞凝霜今日精神百倍, 而这些精神, 一半用在每小半个时辰,就要去弟弟妹妹房里, 将他们看上一看,从上到下扒拉一遍确认他们全须全尾。
剩下一半,则用在变着法的给他们做好吃的。
虞凝霜准备的是全套的柚子套餐,全方位去除晦气。
蜜柚好保存,正是这冬季中也常见的水果,方才听有小贩在门口叫卖,虞凝霜直接采购了一大筐。
“咱们汴京没有这风气,但我听说有的地方要用柚子叶洗澡去晦气。”虞凝霜这样与爹娘解释道。
许宝花已经苏醒。
她这眼睛一睁,发现不仅小女儿已经被救回来,全家还直接搬进了大女儿新买的院子中,只觉得这一切美好得宛如幻境,自然是虞凝霜说什么就是什么。
虞全胜也是顶着通红的眼睛说好。
虞凝霜便给家人全安排上了。
这个新院子锅灶巨大,柴禾满仓,再也不会出现以前洗澡水紧巴巴的情况。
哪怕在这冬天里也是想洗就洗。
于是,这一整天虞家小院的炊烟就没有停过,一直在烧水,每个人都洗了一个暖呼呼的、清香怡人的热水澡。
虞凝霜最先洗完,又给妹妹也洗过,然后便投入了夕食的制作当中。
她和谷晓星正在一起扒柚子,杨二嫂夫妇带着芝娘还有儿子平安郎上门来了。
杨二嫂一见到虞凝霜就抱着她哭得天昏地暗,差点又把虞凝霜的眼泪也勾出来。
两人经此一难,也真算是过过生死,从此情分与众不同。
杨二嫂边哭边说,口齿不清,只将什么“大恩大德”“王母在世”“仙女下凡”之类的话,一个劲儿地往虞凝霜身上安。
又土又诚挚,听得虞凝霜又有些想笑。
若不是见到杨二嫂的丈夫,还有爹娘都在一边跟着抹眼泪,虞凝霜可能真笑出声来了。
杨二嫂好不容易哭够了,又将芝娘拉过来就要给虞凝霜磕头。
虞凝霜赶忙去扶,又卖乖道,“婶子,我年纪还小呢,可受不得这样的大礼。”
然而杨二嫂可不听,又去拦着虞凝霜。
虞凝霜正被她搔到痒痒肉,笑个不停,赶紧向爹娘求助,许宝花和虞全胜便也冲上来,几个人闹做一团。
这本来气氛有些悲戚的小院子,倒是霎时欢谑又闹腾起来。
大人们缠斗,芝娘自己也有主意,趁着阿娘拦着虞凝霜,她往后一躲,跪在地上就“砰砰砰”给虞凝霜磕了三个响头。
“谢谢霜姐姐救我!”
“好了好了,芝娘快起来,磕得疼不疼?”
到底没拦住……
虞凝霜无奈地笑,将小姑娘拉到身边,变戏法似的从袖中晃出一抹金色,“你瞧这是什么?”
正是芝娘的那个小金元宝。
原来刘刀子前脚将它们当掉,虞凝霜后脚就赎回了。
当然,用的是她从那地道里搜刮来的钱财,连带着她给刘刀子银票分文没少,全取回来了。
虞凝霜后来一算,好像还挣了五十来文钱……
如今眼见芝娘又将这个杨二嫂中来的小元宝戴上,虞凝霜不禁向她感慨。
“婶子,你还真是个运气好的。”
杨二嫂破涕而笑,“霜娘,婶子也早说了,你是个有本事的。”
两人相视一笑。
冬季午后的阳光,暖融融地照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这略显淡薄,却切实温暖的光亮,已经预示了明年春天的灿烂辉煌。
虞凝霜拽着杨二嫂就往厨房去。
“既然来了就别想走,快来帮我做饭,晚上留下来一起吃。”
*——*——*
“这也能吃啊?”
看着水中浸泡的白块儿,杨二嫂不禁惊呼出声。
虞凝霜:“当然,这道柚子炖鸡就指着它呢。”
柚子炖鸡用的一不是柚子皮,二不是柚子瓤,而是两者之间那层又厚又绵的柚子絮。
它们雪白柔软,像是新压实的棉花,被虞凝霜切成一个个小方块。
本来捏在手里感觉是韧韧的,但是现在泡在水中,饱吸了水分,被杨二嫂捏起的时候就是软煊煊的,还在往下滴答水。
杨二嫂感受着这奇妙的质感,“这东西囊了咕叽的,能好吃吗?”
“正是要它们这样啊,所以才特别吸肉汁。”
这些柚子块在水里浸泡是为了去除其苦味,之后要拧干,而后再浸泡,如此反复多次。
最后入锅和鸡肉一同烹制时是拧干的状态,然后,它们就会像海绵一样,毫不客气地吸收鲜美的肉汁和酱汁,与自己本身的清香融为一体。
听虞凝霜这样一描述,杨二嫂也禁不住咽了咽口水。
确实能挺不错的……
说到底,霜娘的手艺什么时候让她失望过?
她尝过不少虞凝霜做的饮子和小点,但还是第一次吃她亲手制作的正经饭食,杨二嫂非常期待。
一只肥嫩的母鸡斩块、焯水后与那些米白色的柚子块一同入锅翻炒,最后又被转移到砂锅里,文火炖上。
在这注定漫长的等待时间里,虞凝霜也没闲着,说要再教杨二嫂做蜂蜜柚子茶。
“柚子安神,你也给芝娘拿回去些,每天给她喝着。”
柑橘属水果特有的芳香物质,闻起来就让人感到愉悦和轻快,希望能够尽早驱散她心中的阴霾。
虞凝霜如此热情又贴心,连不捡钱就算丢的杨二嫂都扭捏着不好意思起来。
“那、那哪成啊,还能在你这连吃带拿呀?”
“也不是让你白拿嘛。柚子茶做起来挺费劲的,正巧婶子你帮我,我多做一些,将全家人今冬的份量都带出来。”
杨二嫂这才释然地点头同意。
连芝娘都怯生生说要帮忙。
于是,杨二嫂的丈夫和儿子帮着虞全胜父子打扫院落,她们母女则陪着虞凝霜和谷晓星一起做柚子茶。
从这个柚香四溢的下午开始,两家从此便是通家之好,世代友睦,这都是后话。
而虞凝霜此时,正在教着杨二嫂母女如何将柚子各个部分的价值都发挥到极限。
虞凝霜挑出四颗滚圆的大柚子,这就开工。
第一步,先要用粗盐疯狂揉搓柚子,消毒杀水。
杨二嫂一边揉着,一边闲着没事搭话。
“霜娘你在娘家这么住着,婆家能乐意吗?你那夫君没来找?”
她不提倒还好,一提这一茬,虞凝霜便想起来严铄的种种气人言行。
瞬间怨气爆发,她揉搓的手法愈发毒辣,仿佛都能听见柚子在凄厉求助。
虞凝霜皮笑肉不笑,只敷衍道,“我家中出了这样大的事,他自然随我多住几日,不用管他。”
“话是这么说。可嫁了人哪能尽随自己心意?”杨二嫂叹气。
她嫁人的时候,爹娘便整日耳提面命,说她已被人糟蹋过,能嫁出去是八辈子修来的福气,一定要事事顺着婆家,以后就当没这个娘家了云云。
受这些想法的荼毒,杨二嫂自然觉着,无论如何都也不可以撇下婆家,在娘家长住。
杨二嫂尤其担心,虞凝霜是因为深入贼巢救人,才与夫君生了嫌隙。
她毕竟是独自前去的……
万一有人乱嚼舌根,损了虞凝霜名声致她遭婆家嫌弃,那可如何是好。
杨二嫂自己就是这些流言蜚语的受害者,因此执念很深,将其看作是需要赶紧处理的大事。
“霜娘,家里你不用担心。宝花姐以后就是我亲姐姐,我每日在这端茶倒水伺候,没有一句怨言!咱们吃完饭你就赶紧回去罢,可不能在娘家连住两宿呀!”
两宿怎么了?以后我就每宿都住这儿了!
然而杨二嫂一片好心,虞凝霜不想当面拂她的意,便收起正给柚子扒皮的一脸凶狠,安抚了几句。
“婶子莫急,我与夫君之间呐,很快就会没事了。”
很快就不是她的夫君了,这可不正是彻彻底底没事了吗?
团员宴、柚香鸡翅
做蜂蜜柚子茶, 需要柚子最表层的黄皮来增光添彩,毕竟那是滋味最浓郁的部分。
虞凝霜将扒下的柚子皮片去白絮,再切成细丝泡到淡盐水里。
这是个细致慢活儿, 但是她做得十分耐心。
而片下来的那么些白絮,此时杨二嫂倒是不舍得扔了。既然能是做菜的好东西,哪有扔掉的道理?
虞凝霜便道,“那也切成小块泡水里,等下做成柚子糖好了。”
杨二嫂连连答应。
她就知道,霜娘肯定有主意!
芝娘、还有终于睡醒的虞含雪都有学有样地来帮忙。
虞凝霜分配她们处理柚子果肉。把柚子果肉剥出来,除去筋膜, 撕成小块。
万事俱备, 虞凝霜先起一锅烧开水, 把柚子皮丝倒进去煮开捞出, 同样是为了去除苦涩味。
再另起一锅,倒入柚子皮丝, 果肉和冰糖, 反复翻炒,小火慢熬。
于是, 这一间崭新敞亮的厨房里, 一边是柚子炖鸡的丰腴浓香, 一边是蜂蜜柚子茶的香远益清。
虞凝霜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呼出,只觉得百般惬意。
那柚子酱就由着它慢慢熬, 而众人来来往往, 闲话家常, 孩子们在身边跑跳玩闹,睁着大眼睛等待夕食的丰盛。
熬了近一个时辰, 柚子酱已是浓稠粘腻,香气扑鼻。
虞凝霜看着色泽金黄诱人的柚子酱,心情愈好,不由得笑眯眯地伸个懒腰。
先取出来几勺柚子酱,当做腌料,腌上几个鸡翅放入烤炉。
没有孩子能抵挡得住这甜口的柚香烤鸡翅。
剩下的柚子酱则被倒进小罐,七分满,刚好三罐,大功告成。只等晾凉了拌入蜂蜜,倒满封口就可以长期保存。
虞凝霜自己留两罐,准备一罐倒入枇杷蜂蜜,一罐倒入枣花蜂蜜,她又问杨二嫂要什么蜜。
大概是被虞凝霜的态度感染,杨二嫂如今在吃食之上也颇为细致,赶紧问,“这两种蜂蜜有什么不同?”
“枇杷蜜止咳平喘,与柚子的味道也更和谐一些。枣花蜜则有益女子身体。”
杨二嫂想了想,要了枣花蜜。
虞凝霜赞赏地点了点头,为杨二嫂这不自觉流露出来的、对自己和女儿的善待而感到欣慰。
*——*——*
虞家五口人、杨家四口人再加上谷晓星……虽然不算是正式的乔迁宴,但是在这小院吃的第一顿正餐可谓是热闹非凡了。
虞凝霜当时买这栋小院就是看上它自带一个甚为宽敞的饭厅,如今终于用上了。
饭厅中烧了两个暖炉,其中一个咕嘟咕嘟煮着山楂茶,红果翻涌;另一个则烤着饱满的栗子和几个小地瓜,飘出温暖的木香。都是一炉多用。
厚重的门帘将凛凛北风尽数隔绝在外,守护着每一张红扑扑的脸上的微笑。
至于居中的大圆桌上,已经摆上了不少菜肴,杨二嫂和谷晓星忙前忙后地传菜,笑声不断。
一锅蛋花如同丝绸般细滑的黄瓜蛋花汤、街市上买的糟鱼、炸茄盒,还有好几样酱菜,都是美味。
但若说主角,当然还是那些柚子菜肴。
众人也都很好奇,虞凝霜到底能用柚子做出多少菜来?
只见那柚子炖鸡袅袅热气,柚子拌菜盈盈欲滴,柚香烤鸡翅则金黄焦香,滋滋冒着油。
怕孩子们饿着,特意允准他们先偷吃一嘴,一人先分发一个大鸡翅。
那是最为肥美的翅中,本就就因烤制呈现出的金色,被糖分充足的柚子酱润得更为闪亮,几乎是流光溢彩的。
偶有的金丝则是柚子皮细丝,像是金箔撒在其上。
颜色最深的是鸡翅边缘,那些漂亮的金褐色顺着翅中本来的表皮纹路排布,仿佛一排可爱的小锯齿,要和牙齿一较高下。
虽然最后的结果,必然是鸡翅被吞噬殆尽。
但实际上,它们还是赢得了这场战役——让人类心甘情愿对它们的美味俯首称臣。
便如餐桌上现在这几个人类幼崽,全然不顾拿着鸡翅会将手弄得黏糊糊,也不顾油会顺着手腕浸到袖子上,只顾着竭尽全力地啃着。
他们两眼放光,比鸡翅的金色都亮堂,一口接着一口咬,毫不停歇。
翅中的美味,在于骨、肉、皮的分布堪称完美。
每一口,都能同时咬到边缘发脆的焦皮,中间柔软滑润的糯皮,以及那被包裹其中的、鲜美多汁的鸡肉。
鸡翅是活肉,所以没有粗糙的肌肉纤维,有的只是紧实的嫩肉和充沛的肉汁。
“霜姐姐,这个鸡翅好好吃啊!甜甜的,没想到鸡肉也能做成甜甜的,真好吃!”
“就和你说了,我阿姐做饭最好吃啦!”
鸡翅的肉啃光了,一定要把那骨头也嗦上一嗦。剩余的肉汁,细碎的鸡肉,还有那一点点软糯的筋和软骨,都可以作为惊喜的收尾。
大人们看孩子们吃得如此尽兴,都难免嘴馋起来。然而一个个只能绷住,不断告诫自己不要跟孩子们抢食。
好在很快,虞凝霜就端着今日的最后一道吃食,也是这一桌的主食——柚子虾仁炒饭回来了。
热气腾腾的炒饭,一大锅直接端上桌引起众人惊呼。
洁白的米饭,灿金的鸡蛋,粉红的虾仁,还有那透明玉色的、点睛之笔的柚子肉。
那些莹润的柚子肉,被掰成小块儿和新鲜虾仁快速翻炒几下便出了锅。
柚子给虾仁添了清爽,虾仁给柚子增了鲜甜,互相成就,只一看就知道这滋味该有多么细腻可口。
大饭勺一舀,各人都满满盛了一大碗。
众人捧着碗刚要吃,杨二嫂就叫了停。
“唉唉唉,就这么直接吃啊?霜娘费了这么大功夫,咱们得提两句呀!”
她是爱闹爱笑,然而虞家夫妻都不是这样性格,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杨二嫂一拍大腿,“那我来提!”
可当众人的目光真的全聚集到她身上时,杨二嫂又闹了个大红脸,吭哧吭哧憋了半天只憋出一句“霜娘辛苦了!”
虞凝霜笑到不行,欣然应下。
杨二嫂不知是在说她这顿饭做得辛苦,还是在说她昨日营救两个孩子辛苦,或者……虞凝霜想,她这十八年来过得确实也算辛苦。
但再苦的日子也都过去了,只要为着眼前这些人,只要能和他们这样热闹欢畅地吃一顿好饭好菜,她就做什么,都不觉得辛苦。
“二婶子快坐下,大家也快吃罢,还有甜品和饮子呢,注意留着点儿肚子。”
众人欢呼着开吃。
杨二嫂夹的第一筷子,当然是那让她好奇不已的柚子絮炖鸡肉。
本来雪白、干燥的柚子此时已经吸满了鸡肉的汁水,变成淡淡的褐色。
杨二嫂试探性地将其放入口中,而后眼睛一亮。
真的很好吃!
软乎乎、韧啾啾,有一点儿像冬瓜,但是纤维要更结实、密集,不会像冬瓜那样一抿就化开。
这柚子絮一抿,其中的汁水便被泵出,又鲜又烫,嚼到最后,柚子那一点点清苦的底色,才渐渐浮到表面,化解了口中刚要泛起的油腻。
杨二嫂肉都顾不得吃,又吃了一块柚子。
而且,霜娘说这柚子絮吃起来对身体还很好,具体怎么个好法,杨二嫂没太听明白。
然而她从今日起,她已经将虞凝霜的每一句话都奉为圭臬。
杨二嫂下定决心,以后这柚子絮绝对不扔了,通通留着炖肉!
柚子炖鸡因为新奇,所以引人注意;现调的蜂蜜柚子茶清爽适口,甜甜蜜蜜,也非常受欢迎。
虞凝霜的口味却很朴素,埋头先吃了小半碗柚子虾仁炒饭。
那虾不算大,却鲜到发脆,咬住的时候像是要从齿间溜走,还是活蹦乱跳的一样。
炒蛋滑嫩又蓬松,米饭则粒粒分明,软硬刚刚好,只加一点点盐和胡椒
依誮
粉就足够。
有了暖暖的炒饭打底,虞凝霜的胡吃海塞立时理直气壮了起来。
先喝一口凉滋滋的蜂蜜柚子茶,她特意让系统加了碎冰块;再吃一口脆生生的柚子大拌菜。
这拌菜中所用柚子肉被分成更细的颗粒,撒豆谷一样撒到新鲜的蔬菜间,最后用油醋糖等等调成料汁,一齐浇上去。
艳粉色的小水萝卜切成薄片,白萝卜切成细条,生菜切丝,白菘撕成块……
各色鲜蔬本就水灵,更像是被柚子肉粒激出了灵气,吃一口,只觉得肺腑都被荡涤得清冽干净。
料汁也调得酸甜可口,吃下去的时候会有一个又一个柚子粒,如同小炮弹一般,将包裹着柚子的汁水尽数炸开。
吃到最后,杨二嫂摸着圆滚滚的肚皮直道,“这下我可相信‘秋冬吃柚,胜过吃肉’了!实在是千般做法呀。”
一顿饭吃得宾主尽欢,最后杨二嫂干脆带着芝娘住下来陪伴虞家人。
虽然逃出生天,可她们现在心中仍是仓皇后怕,能紧紧抱团自然是最好。
虞凝霜也希望在她请来合适的看门力士之前,家中能热闹有人气一些,如此便能更安全一些。
至于杨二嫂,亦是真心想报恩,尤其想帮助虞凝霜尽快厘清娘家之事,回归严府。
她也是万万没想到,她在虞家照顾许宝花多久,虞凝霜就在虞家住了多久,直到小年都未归严府。
杨二嫂想问又不敢问,只能干着急。
直到腊月廿五,虞凝霜忽然包了一包柚子絮糖、一包糖渍柚皮,动作轻快,笑容轻盈,“这些给我小叔拿去吃。那孩子爱吃甜的。”
杨二嫂暗自松口气,心想终于要回去了,可别被婆家挑理。
结果虞凝霜接下来的话却是——
“婶子,你等我回来再做饭哈,我会买新鲜食材回来。”
“我先去和个离,很快的。”
和离了、准备年礼
如果可以, 虞凝霜是不想再回到严府去的,不想给严铄这个主场优势。
直接将他约在哪个茶肆酒楼,把这婚离了便是。正如他当时也只是草率地将自己约到茶舍, 逼迫着定下婚约一样。
然而,那张严铄在新婚之夜给她的放妻书,一直存在严府,虞凝霜必须得回去。
况且无论她与严铄之间如何,楚雁君和严澄,还有府中仆妇们,到底是得了虞凝霜几分真情真意, 总不能如此突兀地不告而别。
小年刚过, 街市上行人摩肩接踵, 都在进行最后的冲刺采购。
各式各样的桃符和门神版画五彩缤纷, 卖糖画和胶牙糖的吆喝声极大,吸引着孩子们朝他们欢跑。
虞凝霜且行且看, 虽然冷风割脸, 脚步却是前所未有的轻快。
回想起方才,众人听她说要和离的表现, 虞凝霜又禁不住笑了出来。
家人都知她当时是为了救阿爹才与严铄成婚。
因此父母自是觉得既无奈、欢喜又心疼, 妹妹懵懵懂懂, 弟弟倒是直接欢呼起来。这孩子最近越发老成,虞凝霜罕见他如此孩子气的一面。
至于杨二嫂,则是受到了巨大的惊吓, 一个劲儿地问“啊?为啥?啊?”
但真要论起受冲击最剧烈的可怜人, 谷晓星首当其冲。
她整日陪在虞凝霜身边, 自认为很了解虞凝霜。
又常觉得阿郎和娘子相敬如宾,感情甚好, 结果虞凝霜忽然就要和离……?
一时之间,谷晓星直接陷入了对整个世界的怀疑。
谷晓星的表情比当初入府时,得知虞凝霜和严铄成婚时还要惊恐。
虞凝霜哭笑不得地想,想她和严铄也确实挺不地道的,拿着婚事吓唬了这倒霉的孩子两次。
怪可怜的。
所以这一次,虞凝霜也就不带着谷晓星了。
数月前她是独自一人将自己的婚事决定,如今她也可以独自一人将此事结局。
而且当时买谷晓星时,那卖身契是压在严家的,虞凝霜有意将其再买过来,从此将真正谷晓星留在身边。
但虞凝霜有点担心严家不愿,所以留个心眼先把小家伙藏在家中,而后独自回到了严府。
*——*——*
腊月廿五,百官开始公休,以迎新春。
严铄刚陪着母亲和弟弟用完了昼食,那些菜品中的主菜还是虞凝霜之前做的腊肠。
她做腊肠时有一种大刀阔斧之风,那肉块无论肥肉瘦肉都切得很大,粗粗从刀下滚过,而后用烈酒和数味浓香香料腌上,灌进肠衣既是。
到位的蒸煮和悬挂已经将肥肉中的绝大部分油脂逼出,所以哪怕肥肉放得很多,这腊肠吃起来也毫不油腻。
相反,那些肥肉已经变得香糯细滑,恰到好处地滋养着风干了的瘦肉部分。
今日的腊肠吃法是大道至简的蒸腊肠,直接切片,再用热气一熥,肥肉透明,瘦肉殷红,咸鲜的肉汁盈满口腔。
配上一锅糙米南瓜饭、一味冬瓜虾米汤,还有两样小菜,楚雁君和严澄都吃得畅快。
腊肠下饭,他们还比平时还多吃了小半碗饭。
唯有严铄吃得味同嚼蜡,整顿饭心不在焉。
杯碟已收,严铄刚要退下,却被楚雁君叫住。
“好几日没见到霜娘了,她家中现在如何,可需要帮衬?你们怎么什么都不和为娘的说,难道要我整日提心吊胆地去猜不成?”
“……是儿子疏忽了。霜娘家中一切都好,母亲切勿担心。”
楚雁君凝眉,“当真?”
严铄说虞凝霜是在娘家陪着母亲和妹妹,楚雁君自然是一万个理解。
也为人母,她刚听说虞含雪被掳掠之事的时候,只觉得自己的心脏都要停了。
还好,她辗转未眠的当晚,就等到了子夜回府的严铄,得知孩子已经救回来了。听严铄大致讲了讲事情始末,她不仅震惊于虞凝霜的效率和手段。
也终于能放下心来。
可这掐指一算,虞凝霜竟已经有五六天没有回来。
楚雁君知道这个儿媳向来守礼又贴心,就算脱不开身,又怎么可能这么长时间连一个口信都不传?
更奇怪的是,儿子看起来魂不守舍,却又极少提起虞凝霜之事,更不说去陪她接她。
楚雁君心头异样更甚,只道,“清和,左右你也放假了,且去你岳家陪侍。免得他们有事差遣,又没有人手。”
严铄默然,半晌,挤出一句“年关将至,怎可抛下您和福寿郎。”
“咱们不管那些虚礼,再说,难道过年你和霜娘还不回来?”
这一次,严铄没有答话。
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
他不敢去找虞凝霜。
他给自己的逃避,找了堂而皇之的理由——让虞凝霜清清静静地去陪伴劫后余生的家人。
而实际上他是害怕,只要一见面,虞凝霜便又会提起那个让他心肝俱颤的话题。
严铄不答,母子俩便陷入了诡异的相顾无言。
直到李嬷嬷忽然喜气洋洋来报,“娘子回来啦!”
*——*——*
东厢房内部的情景,比严铄想象得还要糟糕。
虞凝霜坐在那张他们平日里同用夕食的小圆桌前,正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挑眉看他。
而她面前,端端正正地铺展着那一张放妻书。
连笔墨都已经备好,还把他的那盒印章都摆在一旁。
就等着他签了。
严铄避开她的灼灼视线,“……说好了是三年的。”
虞凝霜皱眉,他怎么还在负隅顽抗?
“没错,本来是三年。可正如我那日所说,是你毁约在先。人世无常,我也无法保证三年时光里家中不出事故,如果每次出事都要被你那样百般阻拦,那我自然要尽早脱离这方桎梏。”
“我并非要故意阻拦你,我只是……”
“都不重要了。”
虞凝霜直接打断他,“覆水难收,已经发生过的事,无需解释。”
她的语气越发强硬,“归根结底,你与我成婚是为了给母亲冲喜,也是为了找人照顾弟弟。现在这两样目标不是都已经达成?”
“玉章姐医者仁心,从一而终。这算我们和离,她也一定会继续医治你母亲和弟弟。况且我又不是无情之人,自也会如此向玉章姐请求。”
不是无情之人……
严铄凄然一笑。
她当然不是无情之人,只是这情分从来没有给到过他。
严铄只能试图以她在乎之人唤起她的同情,改变她的想法。
“我们若是和离……母亲和福寿郎都会很伤心。”
然而,这句话却彻底点燃了虞凝霜。
单他家人伤心算伤心?
我家人伤心就不算了?
“你不要企图拿他们来绑架我!”
虞凝霜拍案起身,掌心重重砸在那放妻书上,烙出深深的痕迹,几乎使那纸裂开。
“严铄,我告诉你,于母亲和福寿郎二人之事,我没有半分对你不起。相反,你应该对我感恩戴德。不过半年时间,福寿郎现在已是能说能写,与寻常孩子无异。母亲亦是精神焕发,被我请来的名医治好。”
“莫说我自卖自夸,我待他们两个人细致周到,尽心尽力。你真娶个娘子都未必能像我这般,何况我只是个假的。”
“你我婚事本就是各取所需。你予我钱财让我有本钱开了饮子铺,可我回报给你的是家人的健康和未来。严铄,我若是你,此生便别无所求!”
一桩桩,一件件,虞凝霜将心中的无奈和愤懑尽数吐露。
虽然当时约定是三年,可仅仅半年便大功告成,可以分道扬镳、各走各路。
就像项目提前达成了一样,这不是很值得高兴的合作共赢吗?
虞凝霜越说,情绪越激昂,只是到了最后,难免突然泄了气一样,摇着头叹息。
语气中全是疲惫的迷惑。
“这门婚事,本就是你不情我不愿的。你为什么不想和离呢?”
一直目光游移的严铄闻言,终于直视虞凝霜。
虞凝霜这才看清了他的神色。
噙着残雪的一簇松针,沁着泠露的一枚竹叶,雪化露坠,露出那被遮盖的纯粹底色,大概就是他现在的模样。
严铄的声音在颤抖,他在用一种道歉一样的语气表白。
“可我、可我现在是情愿的。我对你,抱有恋慕之心。”
甚至或许,远从一开始,他就是情愿的。
虞凝霜着实愣住了。
仿佛与她隔着雾气般若隐若现的真相,这一次终于拨云见日,被明明白白呈到了她的面前。
偶有的几次,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最后却只是一笑置之,觉得自己想太多。
现在,她倒是终于明白了,堪堪回顾,也打通了之前想不通的关窍。
系统在识海里看热闹不嫌事大。
【宿主,您看我就说吧!严大人是真的喜欢您啊!】
虞凝霜懒得搭理它,正如她也懒得回应严铄现在的表白。
严铄并未发现——这是最差的表白时机。
也许对他来说,这是最后的孤注一掷。
但对虞凝霜来说,只觉得格外讽刺。
严铄始终没有抓到重点。
他触及了虞凝霜的底线,却仍然以为只要剖析了自己的心意,就能将他之前所有的行为无害化,甚至美化。
因为喜欢虞凝霜,所以就觉得自己有权利阻止她去以身犯险。
所以宁愿被虞凝霜误解,宁愿担受骂名,也要强迫她留在宅子中。
多么深情,多么隐忍,多么除卿以外,世人于我皆如无物。
“所以呢?有什么不一样呢?”
然而,虞凝霜如此反问。
“严铄,你也算个聪明人。难道你没意识到——不论你是因为那虚假的婚姻名声,才阻止我去救妹妹;还是因为真的心悦于我,才阻止我去救妹妹。对我来说都是一样的。”
忽然被协议结婚的丈夫告白……惊讶、尴尬,或是羞涩、欣喜,所有的这些情绪,无论正面负面,此时此刻,都没有出现在虞凝霜的脸上。
无悲无喜,她是如此平静地陈述。
“你的喜欢,会让我不能去做自己喜欢的事情。”
“我不喜欢这种喜欢。”
严铄呆呆地望着虞凝霜,终于意识到她娇美温柔的皮囊之下,是寒铁铸的一副骨,缠着能杀人于无形的冷硬钢丝。
严铄知道,自己总被人说是冷漠。
然而“名与命通”,此言非虚,实际上虞凝霜才是真正的冽如寒霜,凛凛只可远观。
她的心好像不会为这世间的任何人、任何事而停留。
因为稍微多停留哪怕一瞬,霜便不再是霜,要被侵占融化,要被迫与凡尘同流合污,从清而洁的华霜,变成坠入沟渠的泥点子。
严铄后退了半步,始终脊背挺拔的他,如玉山将崩,隐隐露出倾颓之意。
而虞凝霜还在缓缓叙述。
“那日你说我阿爹有两个女儿,而你只有我……这话实在不对。”
虞凝霜拿起桌上的青瓷滴砚,轻轻往即将干凝的墨上滴了几滴,重新研磨起来。
她的语气和动作都隐隐透露出催促之意,然而如同惧豺狼虎豹一样,严铄恐惧着那一纸放妻书,始终不愿靠近。
虞凝霜耐心渐消,言辞更加犀利。
“你从来没有拥有过我,我不属于任何人。”
说实话,她绝不是矫情之人,就算与严铄和离,就算知道他喜欢自己,她也不会做出一些刻意疏远、折辱的幼稚举动。
他日在街上不期而遇,也会大大方方地打一声招呼,叙几句寒暄。
他要是来自己铺子里,还给他一个友情价呢。
但是,前提是两人好聚好散。
严铄的此时不配合让虞凝霜尤为光火。
她甚至说道:“你要用喜爱和一纸婚书将我囚禁起来,这和将妇孺劫到地道中囚禁起来的刘刀子等人……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
这话极重,竟将严铄和作奸犯科的贼人相提并论,虞凝霜是故意激他一激,以为他必不会受此辱。
没想到严铄只咬了咬牙,仍道,“三年,按约定过满三年。”
“不。”
虞凝霜立时回答,绝不妥协。
严铄便又道:“那……起码过完年,等开春的时候再——”
“不。”
她又不是要和严铄去种地,等哪门子开春啊?
她不由得朝严铄怒目而视。
只见严铄脸色苍白,鬓间淡青色的血管微爆,像是青瓷上一道道不匀的釉痕。这些并不算瑕疵,反而使整件器物的格调更为高雅,更有独一无二的观赏性。
他整个人也像是已经碎出冰裂纹的瓷器,仿佛再一碰就要完全碎掉了。
不得不说,在这一个瞬间,虞凝霜深切地意识到了他的好相貌和好气韵。
尤其是这种能够被人伤害的脆弱感,毫无疑问地激起了她的作祟欲。
很想看他更脆弱的样子……
然而,虞凝霜摇了摇头。
太晚了,一切已成定局。
虞凝霜的思绪有些跑偏的这段时间里,严铄正陷入了无边的懊悔。
本来不该是这样的。
他们在金雀楼见过,后来虞凝霜的饮子又得了母亲喜欢,说不定他们本来是有缘分的。
但凡好好摸索经营,也许真能成正果。
陈小豆曾经给楚雁君讲过的那个一见钟情、二见倾心的故事,其实也是真的,是真实发生过的。
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呢?
严铄希望光阴能够向后退去,退到他心动之前,退到他们彼此防备和伤害之前,退到他们相遇之前。
然后,重头开始,书写出一个全然不同的故事。
这便是他无论如何都想把虞凝霜留在身边的理由,他想要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
系统是个心软的,居然在虞凝霜的识海里感慨。
【宿主,严大人是真的喜欢您呢,要不然就给他个机会?】
虞凝霜听了十分不满。
“他喜欢我。难道我就活该被他纠缠?”
“统崽,从心而论,你真的觉得这里适合我?”
系统沉默了。
它知道它的宿主喜欢和食客们恣意说笑,喜欢在街上随意游逛,更喜欢和家人们长长久久地、亲亲热热地待在一处。
她在严府其实并未受太多限制。
但只要一日仍为他人妇,就像杨二嫂所说的那样——到底不能尽数随心而动。
系统便不再劝了。
虞凝霜可算得了清净,将那放妻书往前一推。
“好了,快签了罢。我还等着回家吃饭呢。”
她润好笔墨,又随手在严铄那些印章中挑拣,“要不你再印个名章?”
忽地,一抹盈透青色漾入她的眼帘,“这个怎么在你这——”
话音未落,虞凝霜已经看清,虽然形状和颜色别无二致,但这并不是她那一块“江南好”的闲章。
上面刻的是“长相望”。
……严铄这家伙,什么时候刻了和她成双成对的对章?
并非虞凝霜自作多情,而是上回见这一对印石明明还是都未经雕刻,托了严铄去找匠人刻字……
现在这枚“长相望”的字体和布局等等,都和虞凝霜那一枚是一样的。
严铄这一个微小的举动,以及那三个字的含义,让虞凝霜隐约明白,他好像真的不会轻易放手。
一直以来,虞凝霜都觉得眼前这个人冷漠,凡事都事不关己,现在看来她倒是看走眼了。
他心中暗藏一种疯狂的执着。
一旦认定,甚至会主动撕裂君子端方的表象。即使被虞凝霜和他自己所不齿,他也会坚持着不签放妻书。
虞凝霜脸色一沉,不会要逼她使用杀手锏吧?
这些日子铺子的扩张,还有寻找妹妹时动员的大量人力,让虞凝霜有机会收集到了不少冷漠值。
其中最奇妙的来源当属刘刀子。她和刘刀子往地道里走那一路,居然就收集到了近四十点冷漠值。
当然,很快,刘刀子的冷漠值就超出了十二点的阈值,以及后来直接蜕变成了恐惧。
虞凝霜觉得刘刀子其人可能是个天生的反社会分子,他完全无法共情,所以才给虞凝霜提供了最纯粹的冷漠。
无论如何,虞凝霜现在已经集齐了六百六十六点冷漠值,可以许第二个愿望了。
系统察觉到她的想法,赶紧阻止。
【宿主,您不是要操控严大人签放妻书吧?我觉得不太值当啊。】
“何止是不太值当!是非常不值当!特别不值当!!”
虞凝霜直接爆发,气得想要薅头发。
可她有什么办法?!
严铄自始至终一动不动,完全没有签署的意思!
好不容易逮住他在公休,要签还是赶紧签了,否则之后可能都抓不到他的人影。
夜长梦多,而虞凝霜只想赶快将此事解决,恢复自由之身,过一个安生年!
罢了罢了,虞凝霜决定就将这第二个愿望用在严铄身上。
她当时遇到严铄收集到了冷漠值才拯救了濒临消散的系统,也有了本钱去摆摊。
成也严铄,败也严铄,就算是将这些时日从他身上收集来的冷漠值,全部再因为他用去就是,从此恩怨一笔勾销……了吗?
虞凝霜心中自然还是有气的。
这可不像什么黛玉将一生的眼泪都还给宝玉那样,是“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哀愁浪漫。
而是单纯的浪费啊!
本来按着虞凝霜的性子,和离之后也能当朋友的。
可这个愿望一用下去,她是真将严铄当成仇人了,一眼都不想再见到他。
虞凝霜正式许下第二个愿望——操控严铄签署放妻书。
系统有一点纠结,【可是这是在伤害严大人,他不想和离呀。】
虞凝霜:……
她恨不得将这小系统从自己的识海中抽离出来,使劲晃着它愚蠢而无辜的肩膀。
“他不和离,你伤害的就是我!身为女子,本就艰难,我的痛苦自然在他之上,你不会连这都分辨不出来吧?”
“我们俩的痛苦互相抵消了!所以你现在操控他签并不是在伤害他!”
系统的CPU都烧干了。
……如果它有的话。
当然,不管是论情还是论理,系统都是站在虞凝霜这边的。
于是它开始实行虞凝霜的愿望。
然而,虞凝霜只见严铄眉目忽然一颤,并没有继续动作。
“赶紧的!统崽,搞快点儿!”她催。
系统也有点懵,【已经投放实现了呀!】
“怎么这么费劲,你之前操纵我妹妹不是很简单吗?”
而且操纵的时间很长,情况又复杂。
现在,只是操纵严铄写几个字而已啊。
个中原因,系统马上就反应过来。
虞含雪年少懵懂,因此精神很容易被操纵。
严铄却完全不同,他心智成熟,而且正在极力抵抗。
系统的倔脾气也上来了,力时加大马力,全力进行操控。
严铄的脚终于动了,一步又一步走到桌前。
而他的眼中是全然的惊惧。
他不明白自己的脚为什么忽然不受控制,还有手,就那么伸出去,执起了毛笔。
“霜——”
严铄张皇地看向虞凝霜,又在下一个瞬间,猛然停住话头。
虞凝霜的眸光静如幽潭,只泛起极细极细的波澜,那是在他的手和放妻书之间摇荡而成。
她知道。
严铄顿时汗毛皆立。
她知道,他的手现在竟无法自控。
她知道,他的手将要在那放妻书上签下名字,按下指印。
她在静静等待。
严铄心神巨颤。
曾经的怀疑,包括借张麻子之口所说出来的指控,都在这一刻,以一种极其具体的方式在他身上展示。
“霜娘,你、你究竟是——”
他的话还没说完,系统已经趁他这意志薄弱、露出破绽的瞬间,操控他一气呵成地签下名字日期,盖下手印。
虞凝霜更是眼疾手快,马上将那纸张收起。
“不……!”
严铄绝望地看着虞凝霜将放妻书揣进衣襟。
想去制止的手,能做到的最大限度的动作,也仅仅是在虚空中无助地颤动。因为极力的对抗发力,他的手上青筋暴起,几乎狰狞,仿佛下一刻血管就要纷纷爆裂,流出鲜血来,代替他未竟的泪滴。
【宿主,咱们快点走吧。我还真有点治不住他了,怕他过来抢呢。】
本来还想去和府中众人得体地告个别,现在想来还是算了……
看着严铄眼中赤红的血丝和那佝偻着如同困兽的身形,虞凝霜深表同意,见好就收。
她的裙摆如风,经过严铄的时候也没有一丝停留。只留下一句“祝严郎君,早日觅得佳妇。”便飘然远去。
严铄的身形仍被定着,连回头看她一眼竟也不能如愿。
此刻的他甚至无暇去思考,去害怕自己身上正发生何事,所有的心神都被虞凝霜离开他这个事实所占据,并在虞凝霜看不见的地方滑下一滴泪来。
不知过了多久,严铄感觉到腿又能自如活动,他立时转身朝门口奔去。
然而急急行至门口,却又忽然被卸了全身力气似的扶着门框,缓缓瘫坐。
追剧又有什么用呢?她的态度是如此坚决,不愿在自己身边多待半刻。
严铄眼眶泛红,看着窗外明媚的天光,思绪不禁回到他逼迫虞凝霜签下婚约那一日。
在那个狭小的茶舍中,面对狱中生死不明的父亲和眼前阴晴不定的自己,她的心中是否也像现在这样无助而酸涩?
严铄终于明白,一切的报应早已在那时就已注定。
*——*——*
“对对,都要两张,那个天行帖子也要两张。”
“这个门神有没有再大一点的?”
“呀,这个财马画真好看!”(1)
虞凝霜正在疯狂购物。
她手中的板画画着一匹拉车的小马,车上满装金元宝,乃此世最常见的春节装饰。
虞凝霜爱不释手,觉得它寓意高绝,赶紧也买了两张。
因为是在新居中的第一个新年,自然要将各处好好装点。
虞凝霜一离开严府,只觉得天地明澈,心神舒畅,看什么都想买,于是一路买了回去,到家的时候都腾不出手来开门。
好在杨二嫂一直在院里忙活,外加心急如焚地等待虞凝霜,赶紧将她放了进来。
“霜娘,你、你不会真的和离了吧?”
虞凝霜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将手中一袋鹅黄色的大雪梨提溜到杨二嫂面前,得瑟地玩了一个谐音梗,“是的,我们离啦!”
而杨二嫂显然无法理解她这过于超前的幽默,几乎要晕过去。
“好好的官家夫婿,咋说离就离了嘛!”她直拍大腿。
“好啦婶子,你别管了。还没做饭呢吧?好,那快把这猪蹄儿拿去炖上。”
虞凝霜讨了个捷径,直接让屠户将猪蹄剁成小块。
四个大猪蹄剁了满满一大包。
可能会有人嫌弃这样失去了炖猪蹄的精髓,但确实是又省柴又省时。
“黄豆来不及泡了,拿花生炖就是。”
虞凝霜想象了一下成品的花生猪蹄汤。
那汤是白色的,虽不透明,却毫无浑浊之感,而是如牛乳一样顺滑。
猪蹄的油脂全被炖开、炖散,不会飘在表面,而是融入到每一口鲜甜之中,不需加其他的调料就能融合成完美的滋味。
那花生是白胖胖的,猪蹄也是白胖胖的。前者脆嫩,后者软糯,互相成就。
在这细润白色中的唯一一点例外,就是撒上的一撮碧绿葱末,以及夹一块颤嘟嘟的猪蹄浸入油泼辣子时的那一抹红亮。
菜还没做成,可虞凝霜今日心花怒放,光看着那些胶白肥美的大猪蹄都觉得它们极富美感,让她禁不住想要夸赞。
于是又笑眯眯地梅开二度,“这猪蹄,代表我把严铄踢啦!”
刚要缓过来的杨二嫂,这次真的差点摔跤。
然而,这些冲击她三观的折磨还远远没有结束。
一起在后厨做饭的这段时间,虞凝霜似乎能把所有食材都与和离扯到一起。
比如现在,她正拿着一把韭黄,笑容爽朗道,“这韭黄呢,是代表我们两个黄啦!”
韭黄是一菜农在自家地窖培育的,虞凝霜早听说他家这韭黄养得最好。
买了一看果然如此,韭黄长到尺把高,由于未见阳光,又黄又嫩,口感细嫩,算是这冬季中常见的反季菜。(2)
常见,却不便宜,一小把就要二十文。
但是花在食材上的钱,虞凝霜从来不心疼,更何况是为了让家人们吃好喝好。
冬季里能吃这一口鲜爽,多花些钱也值得。
为了搭配韭黄的鲜嫩,虞凝霜特意买了猪肉中最嫩的小黄瓜条,做了一道韭黄炒肉。
最后一道菜则是清爽的纯素菜。
先将黄瓜一拍,再将白菘和青椒直接用手掰成块儿。
新鲜蔬菜被掰开的声音十分解压,虞凝霜越掰越上瘾,在极富节奏的清脆声音中和杨二嫂絮絮念叨。
“婶子我跟你说,这手掰菜,就讲究在这个‘掰’上。像这种比较脆嫩的青菜呢,最好不要用刀切的。刀是金属,和这些菜呀叶啊本就是相克的,会把里面的好东西都破坏了。”
用简明易懂的土话讲解了金属加速维生素氧化的问题,虞凝霜继续道。
“而且刀一切,菜里的汁水就流失了,不如用手掰得好。你看,掰的时候顺着它的纹路掰,这筋络都留下来了,也更容易挂上酱汁和味道。”
杨二嫂一听觉得甚有道理,马上举一反三。
“肉也是这样罢,肉也是撕的更香咧。就像你前日做的那一道手撕鸡丝。”
那叫一个香哎!杨二嫂至今仍在回味。
白嫩嫩的鸡胸肉,顺着肌肉纤维撕成粗细不一的肉丝,再浇上现泄的芝麻酱,滴两滴花椒油,真是好吃到想舔盘子。
现在想起来,那鸡肉丝之所以既不干柴也不油腻,还真是因为是纯手撕的,能够最大程度锁住鲜美的鸡汁。
整盘肉丝也松松散散的,嚼起来口感特别好。
“对呀对呀。”
杨二嫂举的这个例子特别合适,虞凝霜便答,“就是这个道理。菜也是一样,能掰就掰是最好的。”
刚说完,虞凝霜忽然神色一顿,唇角浮起了熟悉的微笑。
而杨二嫂这次已经会抢答了。
“行啦,我知道,我知道,这道手掰菜代表着你和你那夫君掰了!”
虞凝霜抚掌大笑,“知我者,杨二婶子是也!”
“你这孩子啊……”
杨二嫂无奈地揽过虞凝霜肩膀,出气似的使劲摩挲了两下。
而后,到底是和虞凝霜一起笑了起来。
和离……可能真的不完全是坏事罢,杨二嫂想。
总之这事真让霜娘挺开心的,那就值了。
虞凝霜手舞足蹈掰完菜,又炒了一个花生米增香。
那些红皮的小花生米,炒完之后变成深琥珀色的油亮亮,香气扑鼻。
虞凝霜没忍住撒了点盐粒儿,先吃了一小碟,被烫着了都不松口。
另起一锅,油里炸些花椒和辣椒,而后将这烧沸的热油往手掰菜上那么一倒……细细的“刺啦”声此起彼伏响起;
再那么一拌,撒上香酥的炒花生米,这一道清爽又咸鲜、半生且不熟的手掰菜就做好了。
上桌正式用餐时,虞凝霜又兴致勃勃地重复了一遍那些菜肴的说道,离了踢了黄了掰了……俨然是一顿“和离宴”,听得众人一愣一愣。
唯有杨二嫂已经产生了抗体。
且不知不觉中已经接受了虞凝霜的和离,她甚至能就此开虞凝霜的玩笑。
“哎哟,我的霜娘唉!怎么和离了还这么高兴?和离倒像成亲,高兴到要给人发喜糖似的。”
这倒是给了虞凝霜新的灵感。
她心说家人刚搬过来,还未来得及打点邻里,正好可以做上一些糖果,给街坊四邻送去,也赶上这过年的好时节。
而且虞凝霜之前也在准备年礼,要送给姜阔、梁大娘、果子行掌柜这些生意上往来的伙伴。
只不过被妹妹的绑架案戛然打断,这些日子她又只围着妹妹和母亲转,就把这一茬耽误了。
本来虞凝霜张罗得都有些晚了。
一入腊月,各家各户便开始互相馈赠礼物。
本月虽然除了腊八节,再没有什么节日,然而,这可挡不住人们想要走亲访友、送礼致意的心。
虞凝霜都已经收到好几份年礼了,她却还没开始准备。
谁让她是一个同时具有重度拖延症和超高行动力的矛盾个体呢?
这一次,年礼之事被重新提上议程,虞凝霜决定马上展开行动。
她现在恢复了自由之身,刚好两个铺子也自明日起开始放假,还是能赶在除夕之前将年礼送出去的。
于是吃完饭,虞凝霜就带着杨二嫂和谷晓星忙活了起来,几个孩子在边上,半看热闹半打下手。
这几天吃柚子菜肴有些上头,做得也极其顺手,加之存了好几筐柚子,虞凝霜还是从先柚子下手。
而为了防止地窖里只剩皮被扒得精光的柚子,在这寒冬里瑟瑟发抖……
她决定同时做蜂蜜柚子茶和柚子絮糖,如此就可以把柚子各个部分尽数用上。
柚子絮糖做法很简单。
仍是将那层白絮按照泡水、拧干的流程处理,然后加入糖浆翻炒而成。
白絮吸满了糖水,随后就会反砂、凝结,成为冬瓜糖一样的软糯糖果。
柚子絮糖和蜂蜜柚子茶做好,却不能像上回似的做糖渍柚皮了。
因为黄色柚子皮都用到蜂蜜柚子茶里了,所以这一回就改做“糖渍橙皮”。
接下来的两天里,虞家小院的人都在被迫吃橙子。
早上两颗榨汁,中午饭后切瓣,晚上要是渴了,也别喝水,扒一颗橙子就是。
直吃得虞含雪嚷嚷着,自己的脸都变黄了。
而虞凝霜宠溺地笑着,一边用“很快就代谢掉了”这种小妹听不懂的话哄她,一边又给她切开一个橙子。
吃得虽多,但是所有的橙皮都会被小心处理好。
吃之前都用粗盐洗过,而后去除白瓤,再切成小丁。
因为不用去担心白糖反砂的时机,所以这糖渍橙皮的做法比那柚子絮糖还简单——就是用糖水熬煮,直到将糖汁熬干。
橙子皮本来的颜色就金碧辉煌,还被熬煮到透明,可谓晶莹剔透。
看着眼前这一大盆金灿灿,杨二嫂极有成就感,连连道,“别说,比柚皮要好看!送礼正合适。”
她又尝了一块,只觉得橙香浓郁,瞬间就激活了口腔,她以前从来没想到橙皮也能这么吃。
听霜娘讲,这橘皮的用处也很多。可以直接泡水喝,也可以加到糕饼里去,甚至炖肉时都能用,真是神奇。
五是最常见的吉数了,虞凝霜准备在年礼中备五样自己亲手做的吃食。
这几天已经做好了三样——
柚子絮糖是如玉的莹白,形状不规则,看起来奶呼呼的;
糖渍橙皮丁仿佛是阳光凝成的一个个小金块,耀眼得很;
蜂蜜柚子茶会单独用小罐子装,更是别具一格。
三者搭配起来相得益彰。
第四样也好办。
虞凝霜准备做她最擅长的雪花山楂球,红艳好看。
唯独这最后一样,她稍微有些犯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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